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26 【授权转载】醉扶归（日月，玄宗，maybe剑龙）11.26更新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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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樓主發表於: 2010-11-26 17:26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1.26 【授权转载】醉扶归（日月，玄宗，maybe剑龙）11.26更新到3

chongchong  17:22:32
秋琴，我想转载你的酔扶苏：）
千江雪  17:22:55
没问题~=v=
chongchong  17:23:03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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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以天水造酒，封瓷坛中，埋丹桂树下三年。三年后，以当年中秋金桂浸露酿成，是为桂花酒。
桂花酒清甘绵久，醉人处，最不自知。
一张石桌，三张石凳，桌面上搁着一个酒坛，刚开了封，流出馥郁香气。

“病者，不宜饮酒。”
云淡风轻挥扇，蓝衣的青年信手挡下了将斟的酒壶。一挑眉，望向对面的少年，脸上带着一抹优优雅雅的笑意，看起来异常的……欠揍。
“荆衣。”
“不行。”
“荆衣~”
“没用。”
“鎏影……”
“求他？”
啪一声，名唤荆衣的青年合下扇子，在桌沿上一击，斜目瞟了瞟身边淡金色长袍的俊秀男子，脸上分分明明写着“你敢开口”四个大字。金色长袍，那被唤作“鎏影”的青年一脸正气点头：“不错，病者，不宜饮酒。”
“不许就不许罢——难得来的好酒，可惜白白便宜了你们两个。”
少年撇撇嘴，一笑清朗，收回手去，却又轻轻咬了咬嘴唇。
他生得清隽，身上是墨蓝轻衫，眉心有琉璃一点，发丝蓝黯，杳然无光。
身后三月柳丝里，碧桃潋滟妖娆。柳碧桃妍衣如水，越发衬出容颜中那不健康的寒白色。春衫轻柔，也裹不住一袭身形单薄。
放下酒杯，便起身走到树旁琴下，举手按弦。
七弦似水，未成曲调三两声里，那一蓝一金两青年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化出几分悲凉。
“荆衣，尘音他……”
“大夫说，最多能到十六岁。如今，多一天，都是从阎王手里生生抢来的。”
沉默片刻，蓝衣青年，名叫紫荆衣的，叹了口气。
“现在看看，还真是那古怪的念头，拖着他一口气活到现下。”
金发青年金鎏影怔了怔：“还是那句话么？”
“有事未结，有缘未了，有人未见……真是！”紫荆衣一拍庭中石桌，要站起，又重重坐下去，“哼，要是我，守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没完没了的等，还真不如早点干干净净地死！”
金鎏影无语，瞪着紫荆衣。琴声一滞，弹琴的少年墨尘音扭了下头，咬住了本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金紫两人对望，更是无奈。
要是有紫荆衣这样的爽快利落，那倒是真该早早抛了执念，一死了之的干净……
可是，这不是紫荆衣，这是墨尘音，那个从小有着清朗笑靥，顽皮语气，却果断执着得不像话的孩子。
墨尘音有些事情放不下，墨尘音便不愿死。哪怕大夫三年前就下了必死无疑的判决书，紫荆衣着实相信，等不到那个有约有缘的人，墨尘音要长命百岁，大概也不是很难的。只是这样风雨飘摇地活下去，在他紫荆衣眼里，着实太过不清不爽。
铮然一声，墨尘音指尖挑起一根琴弦，怔怔落下。
荆衣，你又何必看得那么一清二楚？
拂开落在琴面上的一缕暗蓝色长发，刚满十七岁的少年墨尘音抬起墨色的眼眸。院门口，正好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测字……算卦……排流年……”
紫荆衣一扇子挡在脸上，向后笔直倒进椅子里：“告诉他，我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金鎏影拍案而起：“岂有此理！那个神棍又来坑蒙拐骗了？”
墨尘音支着脑袋：“苍先生，进来罢，有人在。”
“尘音！”
“尘音……”
一道暴怒加一道无奈的声音同时响起，墨尘音充耳不闻。金鎏影与紫荆衣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摸钱袋，看看这次又有多少钱能被蒙走。紫荆衣瞥了眼金鎏影满满的钱袋，当即狠狠拿眼睛杀了墨尘音三次——这小子一定随身没带钱！
其实对于这位外表俊俏目光迷茫神态淡定语气铿锵蒙遍十村八店未曾失过手的著名神棍，墨尘音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的。或许说感激不太恰当，应该是……亲切。退一步说，或许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心理作祟，毕竟面对一个病骨支离的瘦弱少年，敢斩钉截铁开口就下一个“所求则得，所愿则成”判语的人，哪怕在神棍界，大概也只找得出苍一个人来。就算是墨尘音也难免有点怀疑，在周围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泼冷水的情况下，他还能不能坚持得住，等候那个根本不知是否在这世界上的人出现。

苍带着三样，不，四样东西，徐徐走进院门。随身的布包，一面写着“善观阴阳”的白幡，一架算盘，以及，一个人。
神棍带徒弟来了……完了……金紫两人目光交会，彼此都听见心中一声惨叫。
新人年纪看来不算大，看面貌打扮，也是个道人。
银发莲冠高束，白衣缀以紫莲饰，繁复而不减清雅。手执拂尘，容貌温文，神情和淡。
很有神棍气场——紫荆衣心声。
看来挺有经验——金鎏影心声。
绝对不好对付——结论。
于是墨尘音又一次收到紫荆衣眼刀两枚（含代金鎏影赠一枚）。苍则气定神闲地晃进了门，气定神闲地冲庭里三位打了个招呼。新来的道者很是谦和有礼地一躬身： “清香白莲素还真。”
“苍老师这是……带徒弟来了？”紫荆衣靠在椅背上，拿起盖在脸上的扇子摇了摇，“这次打算算什么？”
“这位公子误会了。”自称“清香白莲素还真”的道者微笑躬身，“劣者只是路过此地借口水喝，正好遇上这位道长。他就自告奋勇地来帮忙敲个门而已……”
苍一挥拂尘，淡定地眯了眯眼（虽然也许没人看出来）：“苍也未曾想到，诸位这么好客。既然如此，苍也顺便叨扰一杯……”说着不待人请，已经自觉自动地转向了石桌上那坛桂花酒，深深吸了一口气，“很香……”
金鎏影看紫荆衣，紫荆衣看墨尘音，墨尘音打了个寒颤，看向素还真。
素还真非常配合地又是一躬身：“桂花清雅，酒香浓郁，果然是好酒。”

（2）

紫荆衣站起身，羽扇半掩面容，优雅弯起眼角：“听来，素‘道长’品味不凡，要尝尝么？”
拿起原本该搁在墨尘音面前的酒杯，握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又提起桌上酒壶，作势要倒。
“等、等一下！”素还真擦冷汗，“劣者不能饮酒，这个……这个……”
“哦？原来道人还有这新规定了？”紫荆衣斜眼，瞥了苍一眼，“这么，苍先生啊，不好意思怠慢了，只能招待杯白茶水了。木头，倒茶去！”
金鎏影无语起身端茶，苍按了按额头，刚要开口，又被紫荆衣一口打断：“苍先生，你的卦是十卦十灵。上次说尘音的果然是一句一个准，这次能不能再给铁口断上一断，算一算，约何时能兑，人何时能见？”
苍眯了眯眼睛，仰望天空。
极好的天气，澈如水的清蓝，日色清和，惟几片薄云如纱，缀在天角。
一般情况下，此时苍的台词会是“待吾一观天机……”
半盏茶后，就变成“天机不可泄露……”
然后，给出一个足让人云里雾里的答案，收钱，卷招牌，走人。
金鎏影用相同的角度仰起头，横看竖看，全然瞧不出这天上有任何疑似机的东西飞过。紫荆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了两下手里的扇子，终于忍不住在金鎏影后脑勺上狠狠一敲：“打算学做神棍了？”
“好友……”金鎏影按着后脑勺苦笑。
混乱里唯有墨尘音心不在焉地揉着琴弦，虽然有九成九的把握苍什么有用的东西也说不出，然而终究放不下那一成可能。
想着，倘若苍真的有勘破天机的可能，这一生岂不是很凄凉？
知道了喜事，无非是提前支取了应有的欢喜。注定悲剧的结局，提前看到，却又无法改变，愈发揪心牵肠。
思及此处，抬眼向苍望去，看着对方严肃维持着那四十五度明媚忧伤的姿态，忽便觉得，一个确定的答案，于他，其实也并不如何重要。
倒是那名叫素还真的道者缓步走近，轻轻喟叹了一声：“难得三春，好浓的桂花香。”
走得近了，墨尘音便闻到那人身上一股淡淡的莲花香气，清甜柔和。莲香过处，缠滞已久的心口闷痛竟缓和了些。

苍从观天机状态下恢复时，金鎏影拿来的茶已经冷透了。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淡定从容的表情，苍开口就是板上钉钉的铿锵语气：“数日之内，必遇贵人。”
看来这次天机没为难他，墨尘音捧着茶杯想。于是对苍随后斯文淡定地拿起他桌上的酒杯放到唇边，也就保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紫荆衣的眼神永远好用，咳嗽一声羽扇就拍了过去：“苍道长，这杯里是酒——”
苍干净利落地一个仰头，随后继续淡定无比地放下了杯子：“抱歉，拿错了。”
无视了四个人齐刷刷地掉下来的黑线，苍拿起搁在一边的算盘和布幡，飘然而出。素还真苦笑，思考着“我其实不认识他”这句话有什么更加委婉的表达法时，就听见门口响起了略微高亢的声音：“苍——道长？”
“嗯。告辞。”苍仙风道骨地一躬身，毫不犹疑接着往前走去。
来客走进庭院，表情分明是一头雾水。
转身，恰一个照面。那人上下打量了素还真一遍，讶然正要开口，素还真仍旧持拂一个躬身：“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打扰了。”
“清香白莲素还真……”那人皱了皱眉，长揖还了一礼，“谈无欲。”

瞥及相对二人，墨尘音心念忽忽一动。
白衣玄袍，莲冠玉钗，皆是一头银丝高束，流泻如水。
他知谈无欲年纪不大，瞧那素还真也不似长者，竟不知何处不约而合，拼来这白发三千丈。
“春未绿，鬓先丝。”信口轻叹，拨动琴弦，是几下“思越人”的曲调。
素还真一怔。
春未绿，鬓先丝。
竟是，人间别久不成悲了。
望去，依稀是玄衣雪发，飞眉薄唇。惟投来一双眸色喜怒不染，澈若琉璃。
净极成空。

（3）
三月三，桃花浸酒餐。
自该是江南风物，连名字都浸着一派旖旎风光。
名唤非妙的小丫鬟捧出一坛桃花酒，放在桌上，依次倒满各人面前酒杯。墨尘音推了杯子淡淡苦笑，素还真默然端坐。
桃花艳丽，味却苦。浸足了新烧酒的辛辣，占了风流名号，滋味不见得怎样甘美。还好不过是上巳应节的风俗，丫鬟也乖巧，杯中只是浅浅一抿的量。酒尽，口中辛苦，良久不散。非妙乖巧，忙忙又为每个人续了满杯的桂花酒，只是走到墨尘音身边时，低低开了句口：“少爷……对不起。”
“无事。”墨尘音挥手，“没尝过，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滋味。说不定无味，说不定又酸又苦。这么想想，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又酸又苦？”紫荆衣斜眼一笑，“那岂不是说，无欲的手艺糟糕之极？”
墨尘音语塞，忙不迭拍案道：“挑拨，挑拨！鎏影你可评个理？”
金鎏影无辜抬头道：“无欲的手艺……那个……”
那送酒来的玄衣客开颜笑道：“荆衣，你说滋味如何？糟糕否？”
紫荆衣微微一怔，随手一挥羽扇，笑道：“我道好上了天又怎样？这位素——道——长看来如何呢？”
“道者不饮酒。”素还真肃然。
紫荆衣翻翻白眼就将他划进了异类，却听见素还真转头向墨尘音发话：“墨公子，敢问是什么病症？素某曾略学些医术，或许能稍有所助。”
墨尘音求助似看向紫荆衣，紫荆衣事不关己地摇着扇子，只眼里一句话分明：“此所谓天下神棍一——般——黑！”

墨尘音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紫荆衣对道士有如此深刻的偏见，连金鎏影也跟着看见道士就不顺眼。至少，他对道者并无特别的恶感。直到这一日，见识到了苍以外的道者，才似乎认可了紫荆衣的观点。
道士，果然都很会拐人！
他与谈无欲的交道，从来打得不多。自幼抱病，除了竹马交情的紫荆衣，与他人，罕有往来。谈无欲，尚是哪次节时，被紫荆衣拽来做伴的人。
依稀听说是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起初还诧异，一个高傲，遇上一个寒傲，怎会有投缘的道理。后来也想通了，越是傲性的，一旦认了此人“可交”，反比旁人还要爽利洒脱。但归根结底，谈无欲此人，比紫荆衣少爷还多些书生的孤高气，或许好相处，却是断然不好结交的。
可是如今，这位谈公子竟正同那位借完水喝又借了椅子坐，借了椅子坐又借人谈天说地的素道长讲得投缘万分。薄却锐的两道飞眉，宛然划入鬓端地挑起，难得的眉飞色舞。听到那“道者不饮酒”五个字时，脸上分明是一副失望神色。
对自己的手艺，该是极自信的罢？一盏桂花酒，也毫不掩饰希望听到这位来客的赞赏。
……奇怪，谈无欲几时也这么在乎起旁人月旦风评了？
春日浅阳里人半倦，一手支颐靠在桌边，墨尘音懒懒想着。
素还真嘴唇微颤，伸手去取杯子。手按到桌面，又缓缓收了回来。仍是一抹淡笑温文：“墨公子？”

自小求医问药无数，到如今，再也没什么希望可抱。所以看着素还真一脸歉意地收回手去道“劣者无能”时，墨尘音的第一反应倒是“荆衣千万不要刻薄得太狠啊……”，可见这孩子毕竟年轻，纵然有点吐槽的小小爱好也掩不住本性纯良。
便听着素还真苦笑着：“墨公子身上，大半是心病。不得心药，无人可治。”
“废话。”紫荆衣白眼，“便宜话谁不会说？有揽瓷器活的心，就多少给拿点金刚钻本事出来！”
“荆衣……”墨尘音扶额，“说不定是真的呢？你说有了心药，会不会就好了？”
冷静，冷静，尘音不能乱刺激——紫荆衣于是尽力压住不耐烦的神情：“那这药方子你毕竟开出来啊？你到底上辈子欠了什么人的情，非得拖到把这辈子都还他？”
“哈，说不定是他欠我的，我在等他早早把债还上。”墨尘音大笑。
可是你连他的样子都搞不清！与金鎏影悲凉对望半晌，紫荆衣拿扇柄在自己额头上一叩：“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脑袋撬开来，亲眼看看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里的家伙，到底是一身黑还是一身红啊！”
一身黑——一身红？
素还真欲言又止。身边的谈无欲倏然开口：“难道还真有什么上辈子不成？”嘴角一勾，意带轻蔑。片刻，素还真轻轻咳嗽一声：“公子渊博如此，难道就没听说过 ‘三生石上旧精魂，此身虽异性长存’么？”
“我不信他。”谈无欲摇头，“道长想来也听过，下一句便是‘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就是真有什么前生后世，既与今生无涉，多想，无非自苦。”
墨尘音只觉心下一团化不开的七情缠搅，冷瞥谈无欲，忍不住暗想，薄眉薄唇，一瞧便是薄情之人。
为何不信呢？倘真没什么前世之说，他这十七岁韶华无非是轻薄伤春年纪，怎担得下这似有千年郁结的忧烦？
“谈公子自觉无愧于心，可是倘若真的前生有负于人，这一生，怎能轻轻巧巧，不带了半点愧疚？”
那素还真仍旧是恭谨的神情，温然垂着眉眼。谈无欲“哈”的一声，自斟了杯酒饮下，笑道：“有负于人何必记着？等着债主上门讨账么？要是有人欠了我的，说不定倒还念念不忘个一笔两笔，以便下世讨还！”
“说得好！无欲，我敬你一杯！”紫荆衣拍下扇子，起身敬酒。金鎏影一脸无奈咕哝道：“瞧来，这位定是我的债主了……”

那一日余下的事，墨尘音便记不清晰了。只记得都多喝了几杯，各自告辞时，紫荆衣差不多是被金鎏影背回去的。带醉的谈无欲也格外兴奋地拖住了那个叫素还真的道士，宣称难得碰到如此有才学的人物，一定要好好回去谈上几日。至于紫荆衣回去如何被长辈教训，金鎏影如何再以“不及时拦着我”为由被教训，以及谈家如何多出了一位长期蹭饭的道士贵客，那都是后话了。

仙人掌上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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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0-11-28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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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1.26 【授权转载】醉扶归（日月，玄宗，maybe剑龙）11.26更新 ..

（3）
三月三，桃花浸酒餐。
自该是江南风物，连名字都浸着一派旖旎风光。
名唤非妙的小丫鬟捧出一坛桃花酒，放在桌上，依次倒满各人面前酒杯。墨尘音推了杯子淡淡苦笑，素还真默然端坐。
桃花艳丽，味却苦。浸足了新烧酒的辛辣，占了风流名号，滋味不见得怎样甘美。还好不过是上巳应节的风俗，丫鬟也乖巧，杯中只是浅浅一抿的量。酒尽，口中辛苦，良久不散。非妙乖巧，忙忙又为每个人续了满杯的桂花酒，只是走到墨尘音身边时，低低开了句口：“少爷……对不起。”
“无事。”墨尘音挥手，“没尝过，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滋味。说不定无味，说不定又酸又苦。这么想想，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又酸又苦？”紫荆衣斜眼一笑，“那岂不是说，无欲的手艺糟糕之极？”
墨尘音语塞，忙不迭拍案道：“挑拨，挑拨！鎏影你可评个理？”
金鎏影无辜抬头道：“无欲的手艺……那个……”
那送酒来的玄衣客开颜笑道：“荆衣，你说滋味如何？糟糕否？”
紫荆衣微微一怔，随手一挥羽扇，笑道：“我道好上了天又怎样？这位素——道——长看来如何呢？”
“道者不饮酒。”素还真肃然。
紫荆衣翻翻白眼就将他划进了异类，却听见素还真转头向墨尘音发话：“墨公子，敢问是什么病症？素某曾略学些医术，或许能稍有所助。”
墨尘音求助似看向紫荆衣，紫荆衣事不关己地摇着扇子，只眼里一句话分明：“此所谓天下神棍一——般——黑！”

墨尘音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紫荆衣对道士有如此深刻的偏见，连金鎏影也跟着看见道士就不顺眼。至少，他对道者并无特别的恶感。直到这一日，见识到了苍以外的道者，才似乎认可了紫荆衣的观点。
道士，果然都很会拐人！
他与谈无欲的交道，从来打得不多。自幼抱病，除了竹马交情的紫荆衣，与他人，罕有往来。谈无欲，尚是哪次节时，被紫荆衣拽来做伴的人。
依稀听说是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起初还诧异，一个高傲，遇上一个寒傲，怎会有投缘的道理。后来也想通了，越是傲性的，一旦认了此人“可交”，反比旁人还要爽利洒脱。但归根结底，谈无欲此人，比紫荆衣少爷还多些书生的孤高气，或许好相处，却是断然不好结交的。
可是如今，这位谈公子竟正同那位借完水喝又借了椅子坐，借了椅子坐又借人谈天说地的素道长讲得投缘万分。薄却锐的两道飞眉，宛然划入鬓端地挑起，难得的眉飞色舞。听到那“道者不饮酒”五个字时，脸上分明是一副失望神色。
对自己的手艺，该是极自信的罢？一盏桂花酒，也毫不掩饰希望听到这位来客的赞赏。
……奇怪，谈无欲几时也这么在乎起旁人月旦风评了？
春日浅阳里人半倦，一手支颐靠在桌边，墨尘音懒懒想着。
素还真嘴唇微颤，伸手去取杯子。手按到桌面，又缓缓收了回来。仍是一抹淡笑温文：“墨公子？”

自小求医问药无数，到如今，再也没什么希望可抱。所以看着素还真一脸歉意地收回手去道“劣者无能”时，墨尘音的第一反应倒是“荆衣千万不要刻薄得太狠啊……”，可见这孩子毕竟年轻，纵然有点吐槽的小小爱好也掩不住本性纯良。
便听着素还真苦笑着：“墨公子身上，大半是心病。不得心药，无人可治。”
“废话。”紫荆衣白眼，“便宜话谁不会说？有揽瓷器活的心，就多少给拿点金刚钻本事出来！”
“荆衣……”墨尘音扶额，“说不定是真的呢？你说有了心药，会不会就好了？”
冷静，冷静，尘音不能乱刺激——紫荆衣于是尽力压住不耐烦的神情：“那这药方子你毕竟开出来啊？你到底上辈子欠了什么人的情，非得拖到把这辈子都还他？”
“哈，说不定是他欠我的，我在等他早早把债还上。”墨尘音大笑。
可是你连他的样子都搞不清！与金鎏影悲凉对望半晌，紫荆衣拿扇柄在自己额头上一叩：“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脑袋撬开来，亲眼看看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里的家伙，到底是一身黑还是一身红啊！”
一身黑——一身红？
素还真欲言又止。身边的谈无欲倏然开口：“难道还真有什么上辈子不成？”嘴角一勾，意带轻蔑。片刻，素还真轻轻咳嗽一声：“公子渊博如此，难道就没听说过 ‘三生石上旧精魂，此身虽异性长存’么？”
“我不信他。”谈无欲摇头，“道长想来也听过，下一句便是‘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就是真有什么前生后世，既与今生无涉，多想，无非自苦。”
墨尘音只觉心下一团化不开的七情缠搅，冷瞥谈无欲，忍不住暗想，薄眉薄唇，一瞧便是薄情之人。
为何不信呢？倘真没什么前世之说，他这十七岁韶华无非是轻薄伤春年纪，怎担得下这似有千年郁结的忧烦？
“谈公子自觉无愧于心，可是倘若真的前生有负于人，这一生，怎能轻轻巧巧，不带了半点愧疚？”
那素还真仍旧是恭谨的神情，温然垂着眉眼。谈无欲“哈”的一声，自斟了杯酒饮下，笑道：“有负于人何必记着？等着债主上门讨账么？要是有人欠了我的，说不定倒还念念不忘个一笔两笔，以便下世讨还！”
“说得好！无欲，我敬你一杯！”紫荆衣拍下扇子，起身敬酒。金鎏影一脸无奈咕哝道：“瞧来，这位定是我的债主了……”

那一日余下的事，墨尘音便记不清晰了。只记得都多喝了几杯，各自告辞时，紫荆衣差不多是被金鎏影背回去的。带醉的谈无欲也格外兴奋地拖住了那个叫素还真的道士，宣称难得碰到如此有才学的人物，一定要好好回去谈上几日。至于紫荆衣回去如何被长辈教训，金鎏影如何再以“不及时拦着我”为由被教训，以及谈家如何多出了一位长期蹭饭的道士贵客，那都是后话了。

（4）
粉墙，黛瓦。
素朴书楼外，一带竹篱圈出浅浅小院。松柳疏落，间一丛翠竹，僻冷一如山野，只轻轻自书窗里，漏出些许清雅。
品味还真是一点点都没有变啊……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莲冠的道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陈设，忍不住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叹。
全然是那个人的风格，冷僻，疏淡，还有细节里藏不住的丝缕清傲气质。素还真太熟悉这种气质，凡那人经手的地方，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这样的气质，不论此处叫做无欲天，谈府，或者别的什么。总有一些东西，隔着人世轮回，固执着，不愿改变，不可改变。
红尘再出谈无欲，此地便该脱凡俗。
如当初玄衣道者拂尘轻扬，飞眉凤目里矜傲的宣言。

刚刚开坛的桂花酒放在书橱边。不同于屋外带雨松柏的清苦香气，书房里，弥满了绵长的酒香。
素还真不记得那人何时有过这样的爱好。下意识地皱起一双雪色的漩涡眉，推开窗，试图借着松上雨滴的清苦，冲淡些桂花酒的甜香。
却理该，早已不再是当初浅薄的酒量。
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或许不过是千年来养成的习惯，或许，只是无法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强烈桂花香气，那样封存多年，酝酿多年后，一朝里，恣意散出的香味。
不杂一丝莲香的，纯粹的，月亮的味道。

话题由墨尘音引开去，说到紫荆衣与金鎏影，然后是苍。
十七岁的一个孩子，哪里来那么多的心思念头啊……谈无欲拍着桌子感叹。素还真无语，心想那味“心药”的名字，他或许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说出来了，大概除了让紫荆衣金鎏影这几个越发不得安稳以外，也没什么帮助。否则，苍应该早就说明了。
苍理当是记得的，虽然见面时，两人很自觉地谁也没提到这点。也许是同类人之间存在的某种默契，素还真从见到苍的一刻起，就相信，他与他，在三途河边，做了一样的选择。
总要有一些人，带着记忆走下去。那些尘封的人，事，还有情感，只有这一点微弱的记录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之于墨尘音的印象，似乎已经有些淡薄了。唔，是个很有点神棍风度的前辈高人，甫见面，谈笑间便是一连串的问题尖锐地砸过来，避无可避。然后便见到他面对同修师兄的模样，谈笑风生，语气却是一样的尖锐傲然。
——素还真，曾闻你亦有一名同修好友，殊不知当你面对这般窘境时，你会做下如何的打算？
是在混沌岩池里疗伤时，那一位师兄无奈的自语。神志昏沉间未能细想什么，只模糊地想，原来天下的师弟都是一般……
——你有更重要的责任，我的责任只有你。
听道者转述这句话时，似乎有念头在心口闪过，稍纵即逝，终未能深思下去。虽然或许有那么一刻，他是真心在羡慕那个道者。
其后，便是结局。
终不过是冷峰白雪，灰蓝发丝散乱风中，遍地斑驳如梅染。他口角边是尝惯的咸苦血味，看着悲恸欲绝的道者，惶然。
不能再想了。道者失了墨尘音，他不可再弃叶小钗。
那些日子里他越发仓皇地想要抓紧一切，即使被目为软弱犹疑，善恶不明。
于事，不可缓，不可悔。
于人，不可恋，不可弃。
所以，前尘里，什么也不愿放弃，这一世，便什么也抓不住么？
撇去千年的道行与记忆，墨尘音依旧有着单纯的执着与责任感，对那个人。仅仅对那个人。
他果然应该是羡慕那道者的么……看着对面玄衣人手里的酒杯，素还真狠狠地把回忆又塞回了脑海，忽然无比地希望这人世不要如此之太平。
不必乱世，更不用动荡。哪怕只是如墨尘音那样有一场病，如金鎏影那样有一个人，可以牵心挂肠烦恼不止，也是好的。
闲则生思。而在百无聊赖里越发丝缕分明的那些回忆，如今，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了。

“谈兄好酒量。”终于忍不住开口，假装一副风轻云淡的口气。
“一般，比起荆衣鎏影，实在差远了。”对面谈无欲答得平淡，脸上的红却已经开始不正常地晕开。
一杯，又是一杯。
师弟你几时有了酒瘾啊啊……莲冠道者心里哀怨不止，考虑了一下现状，话到口边，又明智地咽了回去。
满屋子桂花的香味迟迟不散，缠得人头脑也昏沉不清起来。素还真已经开始运功维持住头脑清醒，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却始终寻不出谈无欲沉醉的样子。
骨子里，那人是个出世道家人。哪怕是最年少轻狂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对酒色表现出过任何的兴趣。以至在很长时间里，他始终不能理解，他的师弟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不爱名，不爱利。一明一暗联手的日子里，他看不出谈无欲如何热衷于江湖大义；决裂后，那人也从没有过什么红尘里享乐的追求。他一直不明白那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前行，或许谈无欲自己也并不清楚。
谈无欲没有什么是素还真不知道的，反过来也一样。所以他不明白的，想来师弟也不会清楚。
他曾猜想或许最灰暗的日子里，师弟学会过借酒浇愁。但自重逢，至离世，至少在他的面前，谈无欲从来不肯表现任何一点的脆弱——自然，不会容许借酒浇愁这四个字的存在。
于是此刻，便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一杯杯地饮着，间或高谈阔论个几句。身后窗上竹影摇曳，暗淡天光雨色里，薄凉柳眉、琉璃样眼眸，夹带着浅淡酒意，竟有种水墨入画的清雅。
这样空荡的纯净，居然，也可以很好看。
模糊地想着，有些出了神。便在谈无欲下一次劝酒的时候，机械地端起酒杯放到口边，一口饮尽。
很甘美，很悠长。
他似乎已经忘掉这种东西的味道了。
上一次的甘美之后，是一个女子被盖上了薄命的印记，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不由己，出世便入江湖。
从此，避此物如避蛇蝎。
即使是再无责任大义要担负的今日，改却漫长岁月里养成的习惯，也终不易。
一杯入喉，对面，谈无欲看着他。想是已经醉了，明澈眸中期待二字分明：“味道怎样？”
“好酒……”他勉强答完，觉得头脑已经开始昏沉。
最后的念头是又一声哀叹——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啊……
其后的一切，再不分明。

醒时，晨光已熹微。
冷……真冷。
这是素还真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书房的竹榻，春夜里仍然是侵肤的凉。何况怀中还抱着一个体温比常人低好些的身体，有点冷也是正常的……什、什么？
一惊，便醒得格外彻底。
指缝间有月光般银色的发丝流下，似乎，不属于他自己。
头脑嗡地一响，低头看怀中，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一夜和衣，相拥而眠。
不过是一夜和衣，相拥而眠。
好吧，要是同一个问题上两生两世栽了两回，素贤人还是赶紧出门找棵东南边的树枝挂上的好。
吐出一口长气，怀里的人仍然没有醒。玄衣半解，发髻半散，落下的银丝有些被他压在身下，剩下的漫过肩臂，在手心里蜿蜒流转。
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压得发麻的手臂，素还真握着一缕发丝，盯着屋上梁椽，怔怔出神。

酒后乱性什么，已经是各种话本戏文里用惯了的桥段。
其实要走到这一步，远没有想象里那么容易。
要有酒，要有两个人的私下独处空间，最重要的，要有情。
无情，则无欲。
但能心若琉璃，不论醉后怎样的失仪，终也不会越得那雷池一步。
昨晚打开的窗没有关，夜风带雨，从窗里打入，洇湿了大片案上的书册画卷。素还真安静地看向窗外，书房里的空气，是抽离出去一般的凉。贴着每一寸肌肤，隔着衣衫，从任何可能的角度渗进体表。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神情仍然带着宿醉后的茫然。但当意识清醒，明了此刻所处的位置后，谈无欲猛地睁大了眼睛，按着床头，刷一下坐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拉上了衣襟。
素还真刚刚来得及闭上眼，却忘了他自己的头发也有不少挂在谈无欲身上。于是各自一声惊呼，按着头皮面面相觑。过了片刻，谈无欲先一步大笑起来：“醉成这样，素兄，我是喝多了点，你还真是一杯倒？”
素还真愣愣看着他扯出自己的头发，站起身帅气一挥袖子，去拿东西梳洗。
“素兄你等等，我去拿脸盆手巾来。”
竟是万分的坦然。
怎么……竟会是这样的坦然？
遗落在衣上有交缠的香味，莲花甜香与万年果的清冷。极淡的一缕，在那人离去后，飞快地消散。
明明还是那样一个人，明明还是那样的居所。湿冷的空气里是相似的草木香味，手下的肌肤发丝也依旧是月色般柔凉的触感。
是他熟悉的笑容，是他熟悉的语气。只是对象，从来也不是他。
终于不得不承认么，那刻意忽略去的念头？
谈无欲的世界里，他再不是那个特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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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0-11-28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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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1.26 【授权转载】醉扶归（日月，玄宗，maybe剑龙）11.28更新 ..

【日月】同途（外章）

外章.同途
上
奈何桥边，三途河傍。
无日，无月，无星。
几盏引魂灯的火光隐隐跳动着，隔过河面那一层暗色的薄雾，看不清具体的距离。暗青色的光芒似乎正在河面上漂移跳跃，恍惚间，又似是从忘川水底，悄无声息地浮出。
谈无欲盯着面前的那盏引魂灯，上下左右仔细研究了很久，尔后，站直身体，向提着灯的鬼差认真地开口：“请问，这里面到底烧的是什么？”
鬼差干净利落一个趔趄，悻悻然道：“这会儿能问出这种问题，您还真是……”
“耶，这位鬼差前辈，我师弟在凡间人称‘脱线仙子’，自然是有道理的。”
又一盏淡青色的引魂灯翩然而至，莲冠道者提灯笑吟吟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鬼差，双手抱头，满脸似乎都是一种叫做痛不欲生的神情。
“哎呦，二哥您这是咋了？”鬼差一号刷地把灯往谈无欲手里一丢，“没啥大事吧？”一骨碌冲到鬼差二号面前，问短问长，拍过脑袋敲肩膀，“觉着咋样？真没事？”
显然是被几声“鬼差前辈”叫出来的么……见惯不怪的某仙子毫无同情心地想着，把手里的灯提得更高些，继续研究。
青白色没有温度的火焰在空中徘徊飘动。凑得近了，淡青的光华在空间中晕开去，染满了整张脸庞。原本已经是削瘦得近乎尖刻的面容，火光下阴影更深，几乎给人一种神情凄苦的错觉。
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夺去了谈无欲手中青光幽幽的提灯。转头，素还真好脾气地微笑着：“师弟，你走得太快了。”
“有么？”眉挑，没好气地反问，“素还真，难道不是你走得太慢了？”
“师弟，我在等你啊。”对面的人唇角徐徐上挑，到一个颇为恶劣的弧度，“谁让师弟你走得这么急，一走神，险些还错过了。”貌似纯良的眨眼，“谈兄啊，这种时候，其实慢一点也没什么的。”
谈无欲飞快地在内心把自己又谴责了一遍。诚然这个没安过好心的师兄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占他口头便宜的机会，但自己每次既然都能落下这么个把柄被他揪住，那确实也属于活该的某一种。
只是这种明知故犯的活该倾向，几百年来，仍旧改不了分毫。

……他本可以撑得更久些的。
如果在看到素还真倒下时，没有失神地摆出明圣剑法的起手式，就不会在下一刻，把后心的空门，彻底地暴露在对手的面前。
即使结局早已定好，至少在这个情境下的会面里，他还可以嘲笑一句“素还真，这一次，我不跟你争”之类的话。
但那一个瞬间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要可以尽快地结束这个状态——第一次，素还真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虽然后果就是他此刻站在忘川边，被那个先他没多久下来的家伙欺负。
隐隐安心，也，隐隐失落。
谈无欲闭上眼，没有空气的空间里，隐约感觉到身边有风掠过。
佛云，心动。
他竟然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素还真的世界。
仿佛应和着久远前的那声调笑——清香白莲既丧，脱俗仙子，难道当真也没了生存的意义？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匆忙地从他身边离开？

曾堕无间，人云万劫不复。
曾历尽恒河沙数，一步一悔。
更曾日月同天，合而为明，为圣。
数百年同修争胜，换来心意相连的默契。而后玩笑与争斗间，不可名的情绪气氛如藤蔓根生，无声无息滋长缠绕。
相处太久相知太深，便也不约而同，会抗拒一切似乎带有危险性的情感。
情与情毕竟不同。有的情深似海也未尝不可坦荡无愧于天地，有的清浅疏淡却只系彼此无干碧落黄泉。何况这数百年一点一滴积下爱恨，恒河途一笔一思酿做醇酒，谁能知落上一星烟火，会是怎样的后果？
一个曾经沧海，一个未涉人情，那一字谁也不敢轻言。不如早趁那藤蔓未化作宛转流水欲断不能，快快寻个由头挥剑尽斩。落一个全身而退，纵然是水流花谢两无情，也强于三千弱水覆难收。
他知，故去路匆匆，一声易水萧萧人去也。
他知，故不留不觅，任他一天明月白于霜。

是水动，还是风动？
刺骨的冰凉，然后，刺骨的清醒。
忘川水滔天翻涌，青灯摇动里，谈无欲蓦然长笑出声。
“师弟……”素还真惊，失声唤出。
“哈！素还真，你和我，都是胆小鬼！”
掷下一句话，夺过引魂灯，独自折身，踉跄向桥头行去。
执着刻心，抽身不过挥刀断水。是爱是恨是心契，又自何妨。

下
“素闲人，你又来了？”派发汤碗的慈祥老太太向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笑眯眯地点头，“好久不见。”
谈无欲差点晕过去——哦不，魂魄是不会晕的。素还真显然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场面，温文一躬，含笑招呼：“孟婆，久见了。”
“这么久，还不回去？”
“是啊，这次，真打算过桥了。”
“真打算？哦，这位是……”
“同修师弟。”
“哦。”孟婆很爽气地点头，“都是熟人。那就自己挑吧，想喝啥喝啥。后生家，有什么想忘的，有什么想留着的？找不准，老婆子来给你挑。”
敢情这还是自选自配高级市场不成……谈无欲黑线，心想素贤人不愧是素贤人，连地府里都能结交出一条后门路。
素还真叹了口气，微笑道：“师弟，不必多看，走啦走啦。”拉起谈无欲，便往桥上踏去。
思维跑到莫名其妙方向的谈无欲方才醒过来，猛地抽回了手，“素还真，你不想忘么？”
前尘尽弃，固然残酷，但于他们这群先天，却清楚那是种怎样的解脱。失掉爱恨的痛苦，比起放落一身责任的轻松，实在无足挂齿。而此刻，素还真却决心背着那一身记忆，走过奈何桥？

素还真举首，凝目。忘川的水面上青灯悠悠飘满，一盏灯下，便是一点魂魄，一星灵识。撇却前生忧喜哀怒，轻盈飘过滔滔弱水。这其中，有多少与自己曾经交会，曾经牵缠？
不论那交会的瞬间有过的是爱是恨，是算计是援手，渡过这条忘川，便都归于无一物的太初了。在世间曾有的记忆，汇入足边逝水，流向无尽处的终点，归于空无。
存于心间的爱恨，在此地尽洗，留于世间的痕迹，终有磨灭的一日。到了那一日，还有什么是一个人在这人世存在过的证明？
而他终于是个看不开的人。仅仅是为了留下这样的一个证明，这一生的甘苦轻重，一分一毫，都是不能舍的。
当一个人存留在这世上的一切痕迹记忆都彻底消失，那个人，就真的再也不复存在过。他或许无法源源本本地记下那些人的一生，然而至少曾经交会曾经见证。吉光片羽，一鳞半爪，即使终归于湮灭，终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延缓着一个人最后的消亡。

——“素还真，你真是无私。”
冷然地笑着，谈无欲甩脱了又一次握来的手。
“劣者不是无私……不过是，看不开。”
垂下双眉，抑住了眼里不定的神色，素还真涩然。
“哦？”
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短音，谈无欲抱住手臂，倚在奈何桥的栏杆上。

看不开……或者是，习惯了背负着很多很多，独自走下去么？
呵，谈无欲几曾如此无私？
他这一生，一样遇见过无数的人，一样淡看过无数的爱恨兴亡，却罕有什么人的悲喜，能入得了他的心去。
他不曾为天下求过什么，不曾为世人求过什么。自出了半斗坪清圣之地，俗尘情义，本不该入得了修道人双眼。
是几时，那一点执念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素还真，你该知，我从来不是个无私的人。”
仍旧是高而凌厉的声音，锥子一样准确地扎进心口。端起桌上一碗清无色的汤水，冷然一顾。
“我只求来世，心若琉璃。”

——如果可以，便试一试罢。
试一试抽去了此生最深的执念之后，会是怎样的人生。

素还真愕然。
这是千年来的第一次，他的师弟，作出他完全未曾预料到的反应。
伸出手去，然后，顿住。
——他从没有资格去干涉师弟的选择。

孟婆看了看两个人，微微笑了笑，从身后的碗里挑出一只，放到了谈无欲面前。
几步外，素还真静静望着。
谈无欲昂首，一饮而尽。转身，踏上桥阶。
——来生，君心存天下，吾心若琉璃。
身畔悠悠，有逝水无涯。

（5）
不速之客。
素还真拈着一粒白子，看着推门昂然而入的年轻女子，头脑里很是自然而然地转出了这四个字。
红衣，束发，折扇，清丽眉目挟三分英气。
——丹枫公孙月。
于是接下来四个字是——物以类聚。
与记忆里不同，女子的怀中还抱着一张琴，衬着那一身爽朗英气，便显得有些突兀。
“谈兄，”女子打量一眼端坐对弈的两人，落落大方地开了口，“这位是……”
“素还真，素兄。”谈无欲微笑，在棋枰“上”部落下一子，转向素还真，“公孙月，公孙公子。”
“素还真……好名字。”女子将手里瑶琴放在几旁，打开折扇微微一笑，“素为白，还真即归元，统统是‘一无所有’的意思。倒是同谈公子‘无欲’这二字相映成趣。”
本来就是配套起的好不好……素还真心里吐槽，面上微笑：“公孙公子很是风趣。”正要起身施礼，被谈无欲隔着棋枰按下去，“都不是外人，礼来礼去的未免不爽快。好友，今日突然到访，有何要紧事不成？”
公孙月指了指那架瑶琴：“此物自偶然中得来。小妹不识音律，只好来求谈兄评鉴一下，这琴究竟怎样？”
侧目打量几上瑶琴，谈无欲微微皱眉：“这琴式非我所知。况且……怎是五弦？”
素还真微微一凛，伸手撩起琴下流苏缀，接口：“雕琢精工，但这琴头处，却开了一道缝……”
“是啊，琴腔中裂，似此怎能发声？”谈无欲指尖拨动琴弦，却听一声铮然，音韵悠扬，不由蹙眉，“这可奇了……”
取琴翻覆看了半日，总然不得其解。流云为饰，琴身修长，推想来竟是上古之制。对面素还真立起身，走到他身边拨了几下琴弦，眉头微皱，重新又调了调弦。指尖重拂，宫商角徵羽五音清润，自弦上汩汩流出。
谈无欲讶然：“素兄也知音律？”
“略懂……那个一二。”素还真淡定答话，转头向公孙月，“公孙公子，请问此物到底是从何得来？”
公孙月叹了口气，在屋角椅上坐下：“是个小姑娘，敲门求卖来的。”
谈无欲手指轻抚，琴身光洁，显经过仔细打磨。漆色尚新，年份并不长久。琴腹两处镂空，从琴头的那道口望进去，狭长琴腔流畅锋锐，宛如刀剑之鞘。
皱了皱眉。一边，素还真与公孙月一问一答，已将来历问了个清楚。
沿街卖琴的是个紫发少女，年轻得近乎稚气。自言家贫，又遇了急难，无可奈何才将这具家传古琴拿来换银。
“我多看了一眼，有人就急急忙忙给买了下来。”折扇轻按额头，公孙月淡笑，“倒确实是很秀气的姑娘，只是实在太小……看来，也是可怜。”
“有说叫什么名字么？”素还真眉头又锁，公孙月微笑：“问了，很奇怪的名字。我想想……嗯，非恩。”
“听来不像是本地人。”谈无欲接口。公孙月点头：“口音很涩。”
素还真不语，俯身琴畔查看片刻，道：“这琴腔看来，倒像是一柄剑的鞘一般。”
谈无欲微讶，亦点头：“我倒是想过，但……未免太匪夷所思。”
“谈公子可知，此地还有其他精通音律的人物么？”
却又难得与他心思，不谋而合。谈无欲起身：“好友，可愿同往墨家走一遭？”
那抱病多年的少年墨尘音，倒是自幼学琴。他身体孱弱，难得出门，十余年来除了琴艺罕有寄情之物，音律上天资又是绝高。比起谈无欲这种业余玩两下票的水准，确实不能同日而语。平日里怕他度日漫长无聊，也常约了紫荆衣等人去墨家走动，想来想去，竟无比他更合适之人。
“无妨。”素还真躬身。公孙月点了点头：“走罢。”
一垂眸的光景，谈无欲竟错觉素还真脸上闪过一抹莫名的神情，乍似暗笑，却又有些悲悯般刺眼。
谈家到墨府的距离并不远。三人沿了门前悠悠碧水缓缓行去，夹岸风摇碧柳，次第桃花。
岸边柳色清浓，刚退却早春鹅黄一抹，尚未及染春深后的灰绿，翠色嫣然如笑。碧桃刚开到三四分，满枝已是沉然欲坠，冶艳迎人。清溪上飘了几片早坠的花瓣，徐徐顺水飘去，轻红晕碧，煞是明艳。
恰是三春正好处，经了一季的寒漠，刚及得满枝的红碧，艳色里不染半点前冬的寂寥。
谈无欲略一驻足，挥拂拂开柳丝迎面，笑道：“好快。半月前还是一片空枝冷落，如今竟有这般繁盛了。”
身后素还真淡淡接口：“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岁岁花相似。与这样好风光比邻而居，谈公子不愧了风雅之人。”
“素兄想必是初到江南罢？”谈无欲漠然，“在江南，这般风景，不过寻常。”
心下略有些不愉，那一句“岁岁年年人不同”，无端又勾起对墨尘音病势的忧心，口气便冷了些许。
素还真吸了口气，沉然一笑，仍是温然道：“确是初来，谈公子见笑了。”
相识数日，他仍是坚持着这称呼，不肯照谈无欲所言直接称呼名姓。谈无欲拗不过他，却多少记下了这笔账，偶尔三言两语被激出些恼意，便提高了语气来一句冷冷的“素道长”，全然不见素还真微微勾起的唇角。
公孙月打开折扇轻摇两下，皱眉看着面前两个人。察觉身后射来的目光，谈无欲莫名一赧，拂袖道：“快走罢，还不知今日小墨的身子是否能见客呢。”
昨日素还真问起时，他叹的是：“朝不保夕，夜不知明。不识墨尘音，竟不知自身是何等幸运。”口气之老气横秋，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他自问并非是个难相处的人，当笑便笑当哀便哀当掀桌时说掀就掀，七情虽不是写在脸上也不见得有几分藏掖在心里。可与这位一见如故的素还真独处时，那仿佛天生来的熟稔尽自转作一片不可言的生涩，不自觉地便时时记得去检点言行，绝不想有什么失仪处，不留神，落在那个人的眼里。
竟是染上些……孩子气了。
对厢素还真淡淡点头，躬身道：“谈公子放心，墨公子定然吉人有……”
“实在不行，就把琴留下，改日再去好了。”公孙月忍无可忍地打断这句（多半是从苍那里拿来的）神棍通用口头禅，“反正我留着也没什么用。”送给墨尘音也没什么，反正某人不缺钱（蝴蝶君：喂！），这种东西搁在自家也不过是干占地方而已。
相对尴尬一笑。谈无欲抿了抿嘴，拂了玄袍长袖，折身径向外行去，不闻身后素还真隐隐自语：“一岁人已不同，一世，又当如何？”

事实证明，谈无欲的预言极不幸地准了一次。墨尘音在前一日撑着要求出门看景，却被岸边浓郁桃花香逼起了旧病，今日还在卧床休息中。于是见到的，就只能有非妙抱着琴走进房间。琴身修长，将她瘦弱背影衬得更瘦小了些。公孙月指了指：“那个小姑娘不过这样大，至多……比她高上一点。”
谈无欲点点头，再看素还真时，眉目深垂，又是适才那一刹悲喜莫辨的神情。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屋里猛地爆开一声：“少爷？少爷！”
带病的少年抱着琴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厅门口，披着一肩灰蓝的发。目光扫过一厅的三个人：“这是谁拿来的？”
“是我。”公孙月站起身，“墨公子，你……”
“买来的？快带我去那家店看看！”
厅中四个人里，有三个人瞠目，唯有素还真一人垂下眼去，理了理拂尘纠结成一团的丝线——来路上谈无欲信手拿了拂开当路的柳枝，还到他手里时，已然纠结乱丝，纷纷无数。
这屋里除了他，都与墨尘音相熟，却都从未听过墨尘音用这样的语气对人说话。一直以来，那是个连坚持都洒脱着玩笑着的过早成熟的少年人，而不曾有过这样的口气——孩子追求糖果一般，单纯锋利，不计后果的要求。
“小墨，你认识这琴？”
公孙月踌躇着开口，少年挑了眉，不可思议般望着她：“怎么不认识？这是墨曲么！”
理所当然地报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公孙月追问：“墨曲？”
墨尘音指尖轻拨琴上五弦，一串音节似水清朗，竟是熟稔非常，神情却微滞：“墨曲……对了，剑呢？”
“剑？”公孙月更是莫名，苦笑，“什么剑？”
非妙扯住墨尘音一肩的衣裳，急声道：“少爷，少爷……”扭头去，清澈双眼里已全是泪珠：“公孙公子，谈公子，素先生，少爷病了这几天，大概是有些不清楚了……他这梦也做了好多年，病一重，就分不清了！”
谈无欲苦笑，转向作老僧入定态的素还真：“素兄，你有主意么？”
素还真立起身，踏前两步，拂尘轻扬分开在一起的三人，歉然微笑：“墨公子，抱歉了。”一扬拂，将蓝衫少年推入非妙臂中，躬身，“带贵府少爷去休息一下罢，免得太累，更伤病体。”
墨尘音挣扎着，咬牙道：“你……你们……”却终抗不过猛然袭来的一阵倦意，垂下眼去。
莲冠道者维持着淡淡微笑，退立一旁，看着非妙吃力地将瘦弱的少年扶回内室，转头：“公孙公子，谈公子，我们还是先去查清楚那位非恩姑娘来处罢。”
谈无欲稍稍一愕，随即立起身，点头道：“不错。纵然是梦，不该有一梦十多年。原先听来匪夷所思，如今有了这墨曲琴，未尝不是一条线索。是病中妄想，还是真有其事，总要试一试，查一查的好。”
素还真微笑着折身：“多谢谈公子。”
公孙月挥开折扇掩住唇，扇上一缕眸光飘来，清亮如镜。素还真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缓步退到了原先座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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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0-11-28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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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0-11-28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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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章.同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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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边，三途河傍。
无日，无月，无星。
几盏引魂灯的火光隐隐跳动着，隔过河面那一层暗色的薄雾，看不清具体的距离。暗青色的光芒似乎正在河面上漂移跳跃，恍惚间，又似是从忘川水底，悄无声息地浮出。
谈无欲盯着面前的那盏引魂灯，上下左右仔细研究了很久，尔后，站直身体，向提着灯的鬼差认真地开口：“请问，这里面到底烧的是什么？”
鬼差干净利落一个趔趄，悻悻然道：“这会儿能问出这种问题，您还真是……”
“耶，这位鬼差前辈，我师弟在凡间人称‘脱线仙子’，自然是有道理的。”
又一盏淡青色的引魂灯翩然而至，莲冠道者提灯笑吟吟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鬼差，双手抱头，满脸似乎都是一种叫做痛不欲生的神情。
“哎呦，二哥您这是咋了？”鬼差一号刷地把灯往谈无欲手里一丢，“没啥大事吧？”一骨碌冲到鬼差二号面前，问短问长，拍过脑袋敲肩膀，“觉着咋样？真没事？”
显然是被几声“鬼差前辈”叫出来的么……见惯不怪的某仙子毫无同情心地想着，把手里的灯提得更高些，继续研究。
青白色没有温度的火焰在空中徘徊飘动。凑得近了，淡青的光华在空间中晕开去，染满了整张脸庞。原本已经是削瘦得近乎尖刻的面容，火光下阴影更深，几乎给人一种神情凄苦的错觉。
斜刺里一只手伸过来，夺去了谈无欲手中青光幽幽的提灯。转头，素还真好脾气地微笑着：“师弟，你走得太快了。”
“有么？”眉挑，没好气地反问，“素还真，难道不是你走得太慢了？”
“师弟，我在等你啊。”对面的人唇角徐徐上挑，到一个颇为恶劣的弧度，“谁让师弟你走得这么急，一走神，险些还错过了。”貌似纯良的眨眼，“谈兄啊，这种时候，其实慢一点也没什么的。”
谈无欲飞快地在内心把自己又谴责了一遍。诚然这个没安过好心的师兄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占他口头便宜的机会，但自己每次既然都能落下这么个把柄被他揪住，那确实也属于活该的某一种。
只是这种明知故犯的活该倾向，几百年来，仍旧改不了分毫。

……他本可以撑得更久些的。
如果在看到素还真倒下时，没有失神地摆出明圣剑法的起手式，就不会在下一刻，把后心的空门，彻底地暴露在对手的面前。
即使结局早已定好，至少在这个情境下的会面里，他还可以嘲笑一句“素还真，这一次，我不跟你争”之类的话。
但那一个瞬间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要可以尽快地结束这个状态——第一次，素还真彻彻底底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虽然后果就是他此刻站在忘川边，被那个先他没多久下来的家伙欺负。
隐隐安心，也，隐隐失落。
谈无欲闭上眼，没有空气的空间里，隐约感觉到身边有风掠过。
佛云，心动。
他竟然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素还真的世界。
仿佛应和着久远前的那声调笑——清香白莲既丧，脱俗仙子，难道当真也没了生存的意义？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匆忙地从他身边离开？

曾堕无间，人云万劫不复。
曾历尽恒河沙数，一步一悔。
更曾日月同天，合而为明，为圣。
数百年同修争胜，换来心意相连的默契。而后玩笑与争斗间，不可名的情绪气氛如藤蔓根生，无声无息滋长缠绕。
相处太久相知太深，便也不约而同，会抗拒一切似乎带有危险性的情感。
情与情毕竟不同。有的情深似海也未尝不可坦荡无愧于天地，有的清浅疏淡却只系彼此无干碧落黄泉。何况这数百年一点一滴积下爱恨，恒河途一笔一思酿做醇酒，谁能知落上一星烟火，会是怎样的后果？
一个曾经沧海，一个未涉人情，那一字谁也不敢轻言。不如早趁那藤蔓未化作宛转流水欲断不能，快快寻个由头挥剑尽斩。落一个全身而退，纵然是水流花谢两无情，也强于三千弱水覆难收。
他知，故去路匆匆，一声易水萧萧人去也。
他知，故不留不觅，任他一天明月白于霜。

是水动，还是风动？
刺骨的冰凉，然后，刺骨的清醒。
忘川水滔天翻涌，青灯摇动里，谈无欲蓦然长笑出声。
“师弟……”素还真惊，失声唤出。
“哈！素还真，你和我，都是胆小鬼！”
掷下一句话，夺过引魂灯，独自折身，踉跄向桥头行去。
执着刻心，抽身不过挥刀断水。是爱是恨是心契，又自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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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闲人，你又来了？”派发汤碗的慈祥老太太向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笑眯眯地点头，“好久不见。”
谈无欲差点晕过去——哦不，魂魄是不会晕的。素还真显然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场面，温文一躬，含笑招呼：“孟婆，久见了。”
“这么久，还不回去？”
“是啊，这次，真打算过桥了。”
“真打算？哦，这位是……”
“同修师弟。”
“哦。”孟婆很爽气地点头，“都是熟人。那就自己挑吧，想喝啥喝啥。后生家，有什么想忘的，有什么想留着的？找不准，老婆子来给你挑。”
敢情这还是自选自配高级市场不成……谈无欲黑线，心想素贤人不愧是素贤人，连地府里都能结交出一条后门路。
素还真叹了口气，微笑道：“师弟，不必多看，走啦走啦。”拉起谈无欲，便往桥上踏去。
思维跑到莫名其妙方向的谈无欲方才醒过来，猛地抽回了手，“素还真，你不想忘么？”
前尘尽弃，固然残酷，但于他们这群先天，却清楚那是种怎样的解脱。失掉爱恨的痛苦，比起放落一身责任的轻松，实在无足挂齿。而此刻，素还真却决心背着那一身记忆，走过奈何桥？

素还真举首，凝目。忘川的水面上青灯悠悠飘满，一盏灯下，便是一点魂魄，一星灵识。撇却前生忧喜哀怒，轻盈飘过滔滔弱水。这其中，有多少与自己曾经交会，曾经牵缠？
不论那交会的瞬间有过的是爱是恨，是算计是援手，渡过这条忘川，便都归于无一物的太初了。在世间曾有的记忆，汇入足边逝水，流向无尽处的终点，归于空无。
存于心间的爱恨，在此地尽洗，留于世间的痕迹，终有磨灭的一日。到了那一日，还有什么是一个人在这人世存在过的证明？
而他终于是个看不开的人。仅仅是为了留下这样的一个证明，这一生的甘苦轻重，一分一毫，都是不能舍的。
当一个人存留在这世上的一切痕迹记忆都彻底消失，那个人，就真的再也不复存在过。他或许无法源源本本地记下那些人的一生，然而至少曾经交会曾经见证。吉光片羽，一鳞半爪，即使终归于湮灭，终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延缓着一个人最后的消亡。

——“素还真，你真是无私。”
冷然地笑着，谈无欲甩脱了又一次握来的手。
“劣者不是无私……不过是，看不开。”
垂下双眉，抑住了眼里不定的神色，素还真涩然。
“哦？”
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短音，谈无欲抱住手臂，倚在奈何桥的栏杆上。

看不开……或者是，习惯了背负着很多很多，独自走下去么？
呵，谈无欲几曾如此无私？
他这一生，一样遇见过无数的人，一样淡看过无数的爱恨兴亡，却罕有什么人的悲喜，能入得了他的心去。
他不曾为天下求过什么，不曾为世人求过什么。自出了半斗坪清圣之地，俗尘情义，本不该入得了修道人双眼。
是几时，那一点执念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素还真，你该知，我从来不是个无私的人。”
仍旧是高而凌厉的声音，锥子一样准确地扎进心口。端起桌上一碗清无色的汤水，冷然一顾。
“我只求来世，心若琉璃。”

——如果可以，便试一试罢。
试一试抽去了此生最深的执念之后，会是怎样的人生。

素还真愕然。
这是千年来的第一次，他的师弟，作出他完全未曾预料到的反应。
伸出手去，然后，顿住。
——他从没有资格去干涉师弟的选择。

孟婆看了看两个人，微微笑了笑，从身后的碗里挑出一只，放到了谈无欲面前。
几步外，素还真静静望着。
谈无欲昂首，一饮而尽。转身，踏上桥阶。
——来生，君心存天下，吾心若琉璃。
身畔悠悠，有逝水无涯。

仙人掌上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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