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06 [ALL素][九州AU]圖南1-3，更新番外：湛露，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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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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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3-11-05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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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6 [ALL素][九州AU]圖南1-3，更新番外：湛露，5F

[ALL素][九州AU]圖南

圖南的設定幾經改變，現在的故事構架和下面已有出入，以下包括舊設定下的第一、第二、第三章（皆不完整），以及一些涉及整個故事時間線的片段。

第一章

南淮城在落雨時總是很安靜。花朝後不久，建河畔梨花敗，桃花盛，楊柳依依。坐在紫梁街的店鋪裏看這場雨，兩岸的亭臺樓閣籠在一片靜謐的霧靄中，仿佛做夢一樣。

九章伏藏從明歲宮出來時，天色尚早，便順道去了紫梁街一家文墨店坐坐。此店名落日煙，店主名朱痕，常隱於後屋不現。店中時常有一名自甯州旅居南淮的羽族少年靜坐。其名甚怪，叫做羽人非獍。不知這是本名，還是宛州人已習慣在“非獍”之前冠以羽人二字。九章伏藏一邊翻著店中字畫，一邊思考著。他閑來無事時，總是樂意想想這些事的。

他在下唐的朝廷中供了奉常的職位，一年之中除搜苗獮狩、蠟祭春祀，平日裏總是十分清閒。落日煙開在紫梁街，賣的是文房四寶與琴簫絲竹，不知為何也是生意凋零，門可羅雀。於是九章伏藏成了此店常客，時常買簫買琴，或買許多不入流的字畫回去放著。臨街正屋後面是一口天井，裏面擠了兩棵很大的銀杏樹，枝葉散開密密匝匝地，掩住天光雲影，無論晴時雨時都別有意趣。九章伏藏很愛看這兩棵樹。

天井中有人在拉二胡，聲音斷斷續續；長弓不穩，聽起來就格外喑啞嘈雜。這是店主家的小孩子在學拉琴。九章伏藏悠悠喝著茶，聽這鬼叫一般的聲音。他想起曾經見過這小孩子幾面，於是突然也慢慢憶起從前一些事。他在年歲相仿之時，已經能彈得一手好琴了。然而之前年歲稍幼，身體沒有張開，按弦便十分吃力。母親於是靠在他身後，扶著他的手與他一同練琴。她塗了豔紅色鳳仙花汁的手指握著他的手，指尖微壓的感覺也像是花朵一樣柔軟而冰涼。

九章伏藏放下茶杯，摸出一張松花箋鋪在桌面上。箋紙上浸著溫軟的少女香蓋住了茶香與雨天潮濕的泥土味。紙上字跡娟秀，左下角用故作曲折的草書寫了“玲瓏”兩字。他低頭看這封信。

“阿九！”

那個拉琴的小孩子從天井跑了過來，店主在後屋喊他的名字。九章伏藏抬頭，看見他明亮好奇的眼睛。他於是把那封信舉到阿九頭頂晃兩下，阿九揮了兩下爪子。

“什麼東西這麼香？”阿九繼續揮他的爪子。

“情書。”九章很輕地笑了。“我來變個戲法。”他又說。

他把松花箋團成團，慢慢想了一會兒，又重新展開，繼續慢慢地折成兩半，又裁掉一些，再繼續。他做得很認真，好像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阿九看得也同樣認真。等到戲法結束，他把一隻淡粉色的紙鳶輕輕放在了小孩子手心裏。

“給你。”

“我沒錢。”阿九退後兩步，一邊還盯著自己手上的紙鳶看。

“不要錢。不過”九章伏藏指了指天井的銀杏樹，“結了白果記得留點給我。”

“呀，這個沒問題，交給我！”阿九已經跑遠了，他沖到落日煙的門口，舉著那只紙鳶四處揮著他的貓爪子。後屋那邊，過來傳話的下人說新到的洞簫已經理出來了，請先生過去看看。

九章伏藏起身，天井深處濾出的淺綠色天光晃著他的眼睛，落雨滴在石板上的聲音敲打著他的思緒；他又聽見阿九的笑聲，那麼快樂。這個清晨裏突如其來的許多往事與許多久遠的感情都絞在他的腦子裏，仿佛故意使他難受。他支著額眨了眨眼睛。突然又聽見阿九的驚呼。

“呀，我的小鳥！”

他轉身看過去。原來是那只紙鳶順風飛到了建河邊，阿九追著它跑上前去。九章伏藏跟隨他的身影望向那條路的盡頭。梨花敗，桃花盛，楊柳依依。花事將了，梨花滿樹滿樹地綴在枝頭，凋落時隨雨一同落下，像雨一樣落下。樹下一人撐了傘，看落雨，看落花。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

泊岸的畫舫傳來歌聲，清豔非常。小窗前有一歌女輕倚。她穿著深紅色描金的衣裙，臉上施了慘白的粉塗了濃重的胭脂，額前貼花鈿，雙頰描紅靨，眼尾處一抹豔桃色掩住深痕。她一面唱歌，一面安靜綰著發。鋪開的長髮如流水般美好，木梳滑過的地方，一片黑又一片白。她的歌聲也像頭髮一樣。

“這是誰家的孩子呀？”她看到阿九，似乎很高興，用略高的聲音對他說。

“我不認識你。”阿九看她一眼，繼續跑。“什麼東西這麼香？”他走在岸邊這樣問。那只紙鳶隨風飄到了梨花樹下，被樹下人接住了籠在手心裏。朝霧中梨花入土的芬芳與另一種奇異的清香交織縈繞在周圍；雨天河岸邊微冷的濕氣彌漫四周。阿九緩下腳步慢慢靠過去，梨花與微雨在他眼前一晃而過，那個人傾了傘看著他，輕輕笑了。

“哎呀，這是我的小鳥。”阿九有點不好意思。

“哎呀，這是你的小鳥？”他把傘移到阿九頭頂。

那歌女撲哧一聲笑了，她眨了眨眼睛，繼續梳著頭髮。紫梁街上，有人在用二胡拉清商調，於是她又幽幽唱開。

“杜宇聲聲不忍聞……”

阿九一陣臉紅。他愣了一會兒，抓過紙鳶，飛快跑回去了。

“欲晚春，雨打梨花深閉門……”

從紫梁街至文廟，沿建河一路西行，幾裏之地便到了鳳凰池。池水碧波萬頃，一望無垠。文廟依山臨水而建，落於寒山山麓伸入湖中的一彎半島之上。沿岸許多孟宗竹，竹內植桃花，竹外植荷；又有秋楓冬梅映帶其中，風景得四時之佳。

文廟為宛州古制。據考，至少在胤朝時，文廟已成為宛州十城最重要的取士之徑。廟中供有故賢舊聖與文君搖光含譽。搖光含譽司算術，為河洛之阿洛卡。胤朝時，文廟前廟後商。商學重實用，故而多崇搖光含譽。這也是宛州特有的一景了。後燮初，朝廷廢商尊儒，商學也逐漸式微，文廟日漸成為官授經學的所在。再經幾百年動盪，典籍多散失于兵荒馬亂之時，連官學也日漸敗落了。大毓一朝，入仕之途為九品中正制。世家大族家學越盛，故舊門生遍天下。文廟也終落為刀筆吏研習之地，不復往日清聖。

第一聲鐘聲響起，南淮仿佛浸入了更深更遠的夢境裏。雨繼續落著，從寒山山麓沿石階而上，山道兩旁掩於霧氣裏斑斕的繁花逐漸被色彩深沉的林木取代。素還真轉身，雨滴順著傘沿在他眼前滑落。他靜看著寒山之底的文廟，雨幕裏朦朦朧朧的一片排列整齊的屋舍樓臺。依舊是桃紅柳綠，依舊是碧水長天。景色仿佛昔時，又不似昔時。文廟鐘。武廟劍。嶽橋雨。他轉身繼續拾階而上。鐘聲也仿佛昔時，又不似昔時。

第二聲鐘聲響起，一品皇綬站在寒山之上的停碑塔下，抬頭看天光透過石塔層層樓閣間的縫隙漏下，照射底層迷宮般聳立排列的碑林。只是這裏依舊那麼暗。沒有點燈，於是他循著記憶伸手撫過一座座石碑之上鐫刻的字跡，在心中默念它們的字句。詩。書。禮。儀。易。公羊。穀粱。爾雅。從內圈慢慢繞至外圈，在南淮的鐘聲裏行走，時時連時間也淡漠了。

第三聲鐘聲響起，廟祝從塔頂走下，經過塔窗時往外看。煙色涳濛裏，一個青衣青傘的身影自山下慢慢行來。一品皇綬繞過碑林，站在石塔出口處天光傾瀉而下所切開的一片濃重的陰影裏。他的耳邊迴響著鐘聲雨聲風聲與鳥鳴聲，眼前是一片繁茂的竹林掩住的寬闊石板路。道路盡頭入目皆是空茫，只有一個撐傘的人影從雨中一步一步走來。蓮花香又清又冷。他看見竹林的影子在那少年身旁遊蕩，雨落在他四周。而那個人的神色依舊淡漠，仿若未聞，仿若未見。

素還真收了傘，陰影裏一個人問他：

“公子可是來看碑的？”

他欠身答道：“叨擾了。”

“無妨。公子請自便。”

廟祝敲完鐘，從樓上下來。這老人家見到難得的訪客，突然有了興致，便對他說：

“這位公子，陰雨天氣來游湖遊山，真是好雅興啊。”

素還真輕聲笑道：“我久聞岳橋文廟之說，心慕甚之。故甫來南淮，風塵未洗，便至鳳凰池。多有叨擾了。”

“哪里哪里。此地景色如何？”

“聲色俱豔。若比之美人，則人人得而豔羨。”

廟祝走到門口，大聲笑道：“哈哈哈，公子果然好雅興。老人家我先告辭了。”

“老丈請慢走。”

他目送老人行遠了，隨後轉身，將傘尖抵在地面上輕輕敲著，一下，兩下，三下，在這聲音裏走進碑林。一品皇綬在碑林之中看他，道：

“人人得而豔羨，故人人得而輕慢。”

素還真停下腳步，稍作思索，回道：

“非也。狎玩之心，故生輕慢；心既蒙塵，那所見之鳳凰池，便非你我之所見。”

“哈。先生自遠方來？欲往何處？在下文廟司禮，一品皇綬是也。”

“司禮大人，幸見了。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天然居一旅人。風萍浪跡，本無歸處。”

“素先生，幸見了。”

兩人沉默稍許。素還真走近了看碑。他未至南淮時，就知曉此地，知曉停佇在此地千年的碑石。縱使一片昏暗之中，依然能辨識出碑上文字。字跡蒼勁拙朴，有古意，行筆章法皆循晁風。據《金石文錄》載，碑林為晁高帝時所刻。高帝開大晁江山，劃天下九州，列諸儒經典；命人刻之碑上，列於天啟鴻蒙館，以為後世繩墨。後逢亂世，散佚者甚多。有好事且附庸風雅的宛州商人，重金搜羅四散之碑，又請人重刻了毀於戰火者。好容易湊齊了，供在南淮文廟裏，築停碑塔以納之。今歲月如流，自晁至毓，已逾數千年；而追遠前事，碑林的歷史竟比南淮更早，比文廟要早得多。

一品皇綬盯著他，目光隨之而動，突然道：

“難得先生有心，停碑塔已許久未有外人來游了。”

素還真道：“此地翠竹相生，流水相繞，景致幽靜秀美，遊人過多反是喧鬧了。”

“哎，多謝先生了。”

“咦，謝我如何？”

“謝先生幫我自欺欺人啊。”一品皇綬哈笑一聲，笑聲裏見出許多寂寥。

“這……”素還真愣一下，他斟酌著字句，然後道：“此乃素某誠心之言。我遊歷九州三陸，所見之美景良辰甚多。然每時每地，景致都有不同。正如美人，濃豔清雅各從其韻。寒山正是難得的清幽之地。昔日文睿國主聞文廟鐘響，而夜半放詩鳳凰池，不正是念其空寂，故直敲人心？先生何必自毀其美於人前呢？”

他言畢，認真望著一品皇綬的眼睛。這不是一個落魄之人的眼睛，但卻是不得志之人。只是不知，此志是哀於己身，還是憂於天下。

一品皇綬哼地一聲，上前一步，又道：“先生只知喻美于其景，何不看看這幽景之後的末俗流弊呢？文廟已非昔時文廟；末代人心，亦早已不聞清鐘之響。先生既遍游三陸，對世態之所見所聞，應是比我更多才是啊。先生見到了什麼？”

素還真閉了閉眼睛，回答，

“春風桃李，秋雨落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哈，”一品皇綬不以為然地笑了，“我卻只見王道衰微，人心不復。”

“大人……”

“啊，抱歉。”他終於自覺失言，“在下失態，讓先生見笑了。”

素還真搖搖頭，道：“大人一片拳拳之心，何言失態？”他停下來，斂容正色，繼續說，“但素某冒昧一問，王道為何？人心又為何？又為何不存不復？”

“王道正紀，人心修教。天啟之變，流民之亂，先生難道不知嗎？”

“樓起宴賓，樓塌人散，本是世間迴圈之理。王道既為正紀，所正之紀當為萬物之理。此理不存於世態，不存於頃刻興敗之朝；惟從天命，惟存人心。天命不可妄測，而人心繁複，更非一人之力可解，亦非一時之亂可變。先生還在憂愁什麼呢？”

司禮古怪地望了他一眼，問道：“你信天命人心？”

“是。”他回答。

“天命既難測，人心亦不可解。那麼吾有一問，”一品皇綬正對著他，亦斂容正色，道：“若欲天下清平，先生當以何者為劍，以何者為盾？”

“素某一介布衣，未曾習得安邦定國之術。然欲治天下者，先治己心。修身齊家，然後能治國平天下。而修身者，素某斗膽，將以筆為劍，以論為盾，以教化為重。”

“教化為重嗎？”他喃喃道。

“正是。素某僭越，”素還真欠身答道：“但望先生切不可妄自菲薄。文廟之重，重於刀戟兵戎，亦重於仕途經濟矣。”

一品皇綬望著他，仿佛若有所思。“先生一席話，解吾之惑矣。不知先生現下居所何處？”

“不敢當。素某現居月中天。”

“與君一談，受益良多。願來日有緣再敘。一品皇綬另有要事，先告辭了。”

素還真安靜笑起來。“素某之幸。大人請自便。”

夕暮時分，湖上落雨已歇，淡月初現，清風起。行船過岳橋時，四合一片溫暖的岑寂。遠岸經年的垂柳青煙一片浸在暮靄涼薄的紅光裏，又熱鬧又蕭索。素還真伏在船側的窗櫺之上，靜看著夕霧中山色杳冥、水天一色的美麗景致。風將梨花敗落的花瓣吹到他眼前，帶來雨天氤氳水汽裏破敗的餘香。梨花，無論何處的梨花，凋零時總是一樣清冷。
素還真緩緩鋪開扇面，光風霽月與姹紫嫣紅與湖光山色在他眼前一點一點為輕薄豔冶的繡畫所淹；落花的影子嫋嫋婷婷。他放平手，花瓣於是撲在絹面上，一片一片砌出滿目沉靜而濕冷的白。

“年輕人，你要去哪里咧？”

“去文廟聽鐘，去嶽橋看雨。”

關於嶽橋的傳說向來很多，傳奇劇碼裏總不乏才子佳人相約岳橋花前月下的綺言靡音；然而流傳最廣的一則，卻是無關風月。人人皆知曉千年前那位濯纓之操卻錯生廟堂的文睿國主。他是唐國百里氏嫡系，生於清平之世，便格外有了許多閑思付與文采。他在岳橋畔聽文廟夜半鐘響，每每心中有所得，便將詩句寫在紙上，折成小船，隨波而下。如此許多年。

這是很美的一件事，然後後世之人能解者甚少。只當作一名生於綺羅長於宮闈的富貴閒人不食人間煙火的無病呻吟；如同那些偷香竊玉，尤雲殢雨的舊詞章句，同樣的捕風捉影，敷衍而成，誰也不比誰更清高；不同之處只是一個風月無邊，一個顧影自憐。而他的恬泊自安與傾世之才也不過是大胤王朝醉生夢死的盛世之下華麗蒼白的絺句繪章。只是，世事存乎一心，哪里有那麼多的假，又何處尋那麼多真。素還真想。提筆停筆複又落筆。命途的飄忽不定總是平等地眷顧著芸芸眾生。

[ 此帖被培風在2013-11-06 20:4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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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3-11-05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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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識玲瓏蘭心蕙質，性溫婉，美韶容。她蒙學師承一品皇綬，十二誦詩書，十三習儀禮，十四樂琴棋。居無思，行無慮，秀外而慧中。未及笄時，芳名便遠播四方，傾慕之人不可勝數。她走在明歲宮的花園裏，種植花草的宮人見她遠遠行來，都紛紛放下手中活計，跑去湖石之後躲起來，偷偷看她一路行過。若世事如人所料，那麼待年歲稍長，她便該與一人施衿結縭，以下唐國公主的身份，風光嫁出；自此相夫教子，度送悠悠歲月。然而天終不遂人願，其父識能龍方見背，其長兄又身殞命落，徒留她一人在這澆薄的世間，伶仃孤苦。可見世事變化無常，正如白衣蒼狗，只在須臾之間。幸而還有親愛的老師，未曾離棄她。識玲瓏以女流之身，後竟能踐國主之位，而禋祀宗廟，不能不說是一品皇綬之功了。

歲月荏苒，匆匆數年已過，轉眼便是一年春光爛漫時。是日天朗氣清，和風送來花香鳥語，正是識玲瓏生辰之日。明歲宮中一片花團錦簇的熱鬧景象。宮人們身著美麗的彩衣，相與奔走，將浮周殿臨水一面的花園亭台佈置得煥然一新，仿若人間仙境，以待四方之客。臨水修建的竹台之上，眾伶人輕歌曼舞，身姿如同春花綻放一般美好。又有絲竹管弦之聲相伴左右，使人聞之怡然。

然而識玲瓏竟並不歡欣。她端坐於高臺之上，接受四方賓使的拜謁，悒鬱之情昭然於色。女官小環長坐於座下，抬頭望見她愁雲滿面，因知曉其所憂為何，心中便十分可憐起她來。她將未熟的青李端給識玲瓏，勸她吃下，似乎略有好受些；又撿些閒話慢慢說與她聽，無非是評判一下諸禮品的優劣。然而識玲瓏竟突然又問她道：“奉常呢，他為何不來？”

“哎呀，這……主上，我並不知道……”小環支吾著。

識玲瓏於是默然不語。此時正是辰巳之交，水榭之上歌舞已歇。樂官叩鐘調磬，奏雅樂。上午的最後一個節目開始了。

蕭竹盈將七弦琴置於琴床，斂容正色，弦動而天地清明。自湖上停泊的畫舫中，一列女童緩緩行出。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皆眉目清秀動人。衣彩衣，曳長袖，翩翩而舞之，似仙鶴東來。中有一幼童，肌膚潔白如瑩雪。他用五色彩帶系好的雙鬟垂在兩鬢，額發濃密而柔順，十分美麗可愛。他身著妃色的錦衣，手裏捧著雕刻精緻的梅形食盒，裏面盛了祝壽用的酒與松枝。這童子朝著上座一步一步行來，小小的身體竟走得十分穩當，真是使人憐愛而又好笑啊！

“今年的祝壽童子是誰家的呀，真是可愛。”識玲瓏也不禁莞爾了。

“主上，這是秦大人長子，正室花夫人所出。”小環答道。

那小孩子走近了，將食盒放在識玲瓏座前的木桌之上，捧酒與她，待她飲盡，又舉起松枝，隨樂聲甩動，且祝道：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聲音十分稚嫩可愛。座下諸人亦紛紛起身舉酒，亦祝道：

“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此時鐘聲奏起，響徹雲霄。這是文廟的司禮們為了給國主及下唐國乃至整個大毓祈福所敲之音。願天下靖平，盛世繁華。眾人皆離座，向著北方帝都天啟所在之位叩首。祝酒之後的空氣裏彌漫著微醺的香味，在這清平盛世的鐘聲裏，諸神靈也仿佛受了渲染，將要賜福于下唐與大毓。如若不然，至少也可寄望於遠在天啟的天子，能夠聽到各人心中輕薄的請願，將憐惜賜予這微微生民了。

這一日恰逢鳳凰池邊趕廟會，城中男男女女畢出。是桃柳明媚，畫船簫鼓，暖風十裏，車水馬龍的熱鬧景致，一年之中難得的好時節。撒鷹的撒鷹，走馬的走馬，蹴鞠的蹴鞠，把個鳳凰池熱熱鬧鬧地圍了個水泄不通。且有紅杏深處的三兩妙齡女子，彩衣繡裙，雲鬢花顏，躲在一旁互相咬著耳朵偷笑著指點一回。仿佛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般如花似錦的金粉繁華，也將會天長地久無已時。素還真站在棲霞山頂峰巍峨山門之後的高樓上，看山中人跡寥寥，半山桃花暄妍似煙霞。遠處南淮城中鐘聲傳來，他閉上眼睛，仿佛聽見天地四方亙古以來千秋萬代的喧囂繁華在耳畔馳過，如花常開，如花常敗。這讓他感到一陣恍如隔世的悲憫，不知從何而起，只是一往而深。正午的陽光灑下，在山門內外的寬闊石階上照出一片乾枯的白。他扶住欄杆，低頭看見一個紅衣黑髮的少年人背一個布袋，哼著歌一路行來，身邊擁著幾個山中農戶家的孩子，唧唧喳喳要討他手裏的瓜子兒吃。他仔細聽著，那歌唱道：

“騎鹿走崎路，路不平，鹿顛行，人心難安定。”

他忍不住輕聲笑了，眨眨眼的瞬間，遇見少年人仰首的目光，含著笑意，又似有幾分揶揄。他不能知曉這目光是否是投向他，只是依舊報以微笑。他們素不相識，然而此日此時，卻因為這一眼而鉤連彼此；仿佛盈盈一水間兩相悵望的故人。河水淌過，流光瀲灩，正如命運，延綿不絕。

“歲月如流，平生幾何，晨看旅雁，心赴江淮；昏望牽牛，情馳揚越；朝千悲而掩泣，夜萬緒而回腸。”他輕聲對自己說。

普生走過來，告訴他後山的茶備好了。長門僧頓了頓，又說，上苑有人家在鋪酒席迎新人，這本是一年中尋常事。只是施主，普生望著他的眼睛，繼續說，你放下了嗎？

他果真聽見樂聲傳來。一陣淙淙箏聲流出，在滿山姹紫嫣紅的春光裏，一名歌女婉轉唱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古歌。鶯語瀝瀝，四照玲瓏。本是嫺靜雅致的曲調，卻被她敷衍作明眸皓齒的二八少女執紅牙板的一段嬌嗔癡笑；依舊是精細而美麗，卻少了那一段清冷的自矜，更似在憐取眼前景。也不知是誰家的婚宴，奏出這般古靈精怪卻又恰如其分的一曲笙歌。素還真會意笑了。

“都過去了。”良久，他答道，轉身離開了。

崎路人也看見他，看見圍繞在他四周堂皇富麗的朱欄綺疏，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仙境般的模樣。他看著重樓畔蔥蘢柳枝垂下如青簾，掩住一片薄明的光，密密地叫人辨不清晨昏。在這般明亮的繁華與輕巧的寂寥之中，一個白髮白衣白裙的影子扶了欄杆，低著頭，看他。柳樹，留住。崎路人忽而想起一句詞，“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是信手思及，有點文不對題，令人莫名其妙，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連那人是否朱顏都不曉得，面容也看不真切，只是無端覺得他一身喪服立在華樓之上的樣子，很是美麗。這本是臆想中事，卻猶自使他生出一段風流浪子眠花宿柳一般的綺思。他想那是一個魅，或者是羽人；若是女子，便一定是寡婦，縱是男人也無關緊要。他總會讓自己不虛此行的。

那個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須臾便消失了。他十分可愛地笑起來，向人探聽得那人去處，逕自繞向後山去了。

浮周殿的侍女在竹編的青席上放好軟墊，將甜酒果脯與壽桃在木桌上排好，起身向識玲瓏行禮，複又跪下，膝行著退下了。大司禮一品皇綬入門來，撩衣下拜叩首，額頭觸到冰涼的地面。

“見過主上。”

“啊！老師，您可以不必……”識玲瓏驀然起身，話卻又咽下去了。

一品皇綬不動不語。

“哎！哎！老師請平身，賜座。”她只得規矩坐下了。

一品皇綬於是坐下。他問道：“主上待會可是要去見離國使臣？”

“是呀！上午的宴已經畢了。任先生想要與我私下晤談一番，想必是為了越州流民的事情吧！我也正有此意呢……”

一品皇綬默然。去歲東陸大旱，各地顆粒無收，唯宛南平原與蘭綴江一帶倖免。離國地處越州，可耕之地本就稀少，此次更是蒙災甚重。時年維艱，路有餓殍，百姓轉徙流亡他國者甚多。其中往東一路多聚集在楚衛與離交界。然而，竟也有人翻越北邙山，兜兜轉轉到了宛州商會的地界。北邙山地勢險阻，鵬鳥之飛尚不得過；唯一能通人的幾條山路上還有河洛卡著關口——而眾所周知，河洛與人族不交好已好幾百年了。腳程熟悉的行腳商越過北邙山，尚需許多周折；這次不知為何，竟讓一群半死不活的流民翻過了。真是令人詫異啊！商會縱使有千般不願，也只得將他們安置下。何況天子有詔，本就令災淺的下唐、楚衛兩國及宛州商會接濟流民。其時楚衛正值玄宗一脈當國，與離固有宿仇，尚且開放了邊關滄瀾道以便流民進入。商會若繼續推脫下去，面子上也不甚好看。

然而伊們畢竟老奸巨猾，自己不好過，便又拉了下唐下水。流民聚集在雲中城，有一半的糧草倒是從南淮運過去的。且伊們又有諸多不放心，生怕這一群餓死鬼犯上作亂，又從下唐借了兵，自己也做樣子派去幾隊護商隊，駐紮在雲中城四周。識玲瓏一派天真爛漫的情態，以為天子既有詔，那麼這些事便是自己職責所在。即使無人相請，也是該為的。外人既知她軟弱可欺，許多事件雙方不好直接相談的，便全數跑來煩勞她。一品皇綬看在眼裏，也不甚多言，只當是給她一次歷練了。

“流民之事很多，是哪一件？”

“哎，我並不知……”識玲瓏有些惶恐了。

“主上，”一品皇綬似乎並未見怒，“若任沉浮問主上雲中駐兵之事，主上將以何作答？”

“自然是如實相告。”

“如何？”

“這……雲中駐兵的大部分，都是下唐所出。”

“主上打算以此告離使？”

“是啊！”

一品皇綬於是負肘於地，叩首道：“不可啊，主上。”

“啊！這是做什麼？”識玲瓏詫異了。

“有一個脾氣火爆的青年人，因為年歲不好，沒有收成，只得來投奔他有錢的鄰居。鄰居卻疑心他有壞念頭，派了許多人來監視。他很詫異，便去問鄰居為何。鄰居答他，這些人都是我派的，因為很懷疑你呢！你道這年青人該做何想？”

“該很生氣罷……要是脾氣壞一些的話……但照老師這樣說，豈不是連監視的人都不該派？”

“非也。這年青人的脾氣不好，有時倘使做出他自己也預料不到的事，也未可知。”

“那麼，該怎麼為呢……”

一品皇綬長歎一聲，道：“離國，是大國啊！正如這青年男子，年富而力強。雖蒙難一時，但總有飛黃騰達之際。下唐雖富，終究卻不習兵武，畢竟小國。今變亡之秋，若有朝一日，離國能襲九鼎，踐尊位，轉而記恨昔日之辱，主上該為何？”

“那麼，便說是商會的意思罷……”識玲瓏怯怯地說。

“亦不可。”一品皇綬再拜道：“下唐與宛州十城輔車相依，唇亡而齒寒。若離怒於商會，對下唐也無甚益處。主上不如推說這是護送糧草的兵馬，暫駐在雲中的。”

“會信嗎……”

“自然不信。”一品皇綬輕笑，“不過禮數總該如此才好。”

識玲瓏終於松一口氣，頷首道：“便如此吧！”正談既畢，她也些微有了勇氣，便小聲道：“老師嘗嘗這壽桃吧！未放糖的……”

一品皇綬略點頭，拿起壽桃輕咬一口，又放下，一會兒後，忽然輕聲笑道：

“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呀！謝謝老師……”識玲瓏竟哽咽了。

“願天佑主上，佑我下唐。”一品皇綬向她舉杯祝酒，飲盡後停杯問道：“此次可有天啟之人赴宴？”

識玲瓏略作思考，答道：“有良峰家的使臣趕過來，該是秀瀧派來的吧！”

“天啟正值多事之秋，主上還是不要和秀瀧小姐過從甚密好。”

“老師多慮了。我與秀瀧手帕之交，況她一介女流，向來不涉政事的。”

“哈！”一品皇綬輕笑，“玲瓏你也是女兒身，世事未可或料啊！況良峰家與莫家交好。先帝悅蘭芳在位時，與莫家家主君夫人之弟素親厚。而今他屍骨未寒，莫家便已倒向四無君一派了，可見不是易與之輩。你還是不要和她多接觸吧！”

“如此……便這樣吧……”她只得應道。縱使心中萬般遺憾，但畢竟老師向來為她作想，故也只能如此了。

“另有一事……”一品皇綬稍作思索，“上次我向你引薦之人，主上以為如何？”

“老師看中的，自然是好的。只是那人無心仕途罷。”

“哈，那無妨。”一品皇綬仿佛突然高興起來，“君子之交不貴深淺，而在心合一契。我既慕他之才，與他有相知之誼，那麼無論是否同朝為官，這總是不變的。”

“老師似是很高興啊！”識玲瓏也笑了。

“哎！哎！”一品皇綬敲敲桌子，笑道；又起身拜別，道：“臣將告退了。主上若近日無事，便再隨臣去訪他一次吧，可好？”

棲霞山連峰數裏，層巒聳翠，山中花草雖只平常，然而春來之時，百花競相開放，爭奇鬥妍，滿目琳琅，極盡花柳繁華之景象，故古來便是南淮百姓游宴盛處。後山怪石嶙峋，林壑深遠，多植碧竹，間或蓊以蒼松翠柏之屬，全無半點桃李旖旎之色，是人跡寥寥的清靜所在。叢生的慈竹積年累月地生長著，遮天蔽日，織出滿目冷寂的翠微，縱是最晴朗的日子裏，也宛如下著一場溟蒙不盡的雨，總是萬般蕭索在心頭。愈往山道深處，愈見得風韻淒清。崎路人拂開道路兩旁垂下的青蘿，衣裾擦過蔓藤帶出一陣窸窣的聲響。他循著小徑往竹林深處走去，前後皆是茫茫不知處，唯有一股清冷的蓮花香繚繞在他四周，若即若離，親吻著他，觸摸著他，也指引著他。

俄而身後一陣輕快腳步聲傳來，滴滴答答地，像是一群小麻雀兒唧唧喳喳地在青石板上齊齊蹬著腿玩。一個小小的鵝黃色身影自他身旁蹦過，風鈴般的聲音又說又笑：“我的沙燕兒呢？”她跑到逼仄小路的盡頭停下。崎路人這才看清，這小姑娘梳著嬌俏的小雙鬟，穿一身鵝黃衫子，下罩一條百蝶戲花的水紅絹裙，正是富貴人家女孩兒十分愛嬌的模樣。他走過去，聽得那小姑娘仰起頭，捂著嘴輕輕叫出聲。

“呀！掛這麼高啊！”

未幾，又聽得她拍手笑道：“小心點小心點。”

她聽見有人走來，轉身對著崎路人努嘴，指了指身後的林子，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來，複而回頭，又自顧自地著急去了。崎路人心下好笑，只是依舊不動聲色。他在她身旁停下腳步，順著小姑娘的目光望去，在這個寂寥午後的深山中，荒徑盡處，竹林仿佛為大片清光包裹著的綠色所浸染。這綠色無處不在，宛如暮靄之下瘋狂生長的野蔓藤，覆蓋了世間萬物，沉沉地叫人喘不過氣來。他微仰起頭，看見華樓之上的那個白影，就立在這一片濕冷而沉重的綠意之中，足尖點在一杆慈竹的半腰處，一手扶著另一杆竹，另一隻手裏拎一個桃紅柳綠的沙燕風箏。山風襲來，吹開白色裙裾的一角，露出碧竹之上的一雙雪白赤足。崎路人看著他，心想自己沒有猜錯，這果真是個美人。

美人微偏著頭，目光落在虛處，不知在想些什麼。崎路人覺得他站那麼高，那大概便是在想怎麼才能下來吧。他心中微動，於是走過去。至於美人究竟是怎麼跑那麼高去的，這件事他壓根沒有過腦子想。

他停在那叢慈竹下。美人眨眨眼，轉過頭正視著他。他迎上這目光，心想這雙眼睛也生得很是好看。長眉連娟，眸剪秋水，映照綿邈，長睫半垂時，宛如寒潭深處凝住的一抹淡淡煙光，瞧不出喜怒哀樂，這般地若即若離，撩人情思；然而眼尾生得很翹，末梢睫毛又密又長，不經意之間，竟流露出異常美好的嬌豔之色。美中不足者，只可惜眉形有漩，雖是聰慧之相，卻也暗示著一生坎坷，命途多舛。他思及此，生出一陣憐惜之意，於是朝他微笑，伸出手去。美人依舊淡淡望著他，只是緩緩屈下膝，行止清婉，仿佛衣香鬢影的宮裝女子一個雅致的禮。他扔下那只沙燕兒，從一片白的衣袖裏盈盈伸出一隻手——而他目光轉落其上。指尖是淡色鳳仙花汁抹出的幾道纖弱的紅，像清淚點濕的胭脂，是十分奇異而深刻的美麗。崎路人碰到他微涼的指尖，手心擦過他的手指，緩緩而下握住，五指合攏，緊緊相扣。他抬頭，看見他白色額發垂落，掩住眼角，嘴唇微微抿起，很是溫馴乖巧的模樣。他看著這個人，心中湧出一股異乎尋常的情思，如同方才破殼的雛鳥那樣毛茸茸的可愛。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他說：

“跳下來，我接住你。”

九章伏藏睜開眼睛，又閉上。浮周殿曲折縈回的圍廊為季節裏無處不在的春光包裹著、觸摸著，青碧色輕巧而精緻的窗紗被這光芒潑出許多明媚的綠意。宮人們就在這樣寂寥的光明與陰影中行走，無聲無息。他伸手觸了觸自己的眼睛，又軟又涼，仿佛夕暮之人行將腐朽的皮膚。這令他感到一陣生疏的恐懼，於是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近乎茫然地穿梭於迷宮般回廊的光影之下，直到任沉浮出聲：

“奉常大人，可是這裏？”

他恍了恍神，停下腳步。守在門口的侍女向奉常與離使見禮，預備進門通報。九章搖頭示意未可。他聽見一品皇綬低而優雅的聲音，然後是識玲瓏流水一樣叮咚的笑聲與應答聲。他們正在商議著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居住在月中天的花街柳巷，卻是難得的芝蘭之質。一品皇綬稱讚他，幾乎戀慕著他，於是識玲瓏也時時向九章提起他，簡直樂此不疲。他無意叨擾師徒倆的白日夢，只想做個好人在外靜候著。不多會兒，一品皇綬推門而出。他看見任沉浮，眼中閃過詫異之色，
瞬間又平復如初。他向著離使欠身致禮，避過九章伏藏，轉身離開了。

任沉浮果然是來詢問雲中城駐兵一事的，識玲瓏一一作答，兩下相安無事。末了，他起身拜別，道：

“臣此番前來，寡君有辭付君曰：他鄉之土雖雲樂，畢竟不可久相叨擾。若君能遣護諸氓歸鄉，吾必不忘君之恩德，他日必報之。”

“茲事體大，吾當與諸人複相商議，上告天子，擇日再答汝。如何？”識玲瓏答道，心中卻略微有些詫異了。

竹葉微動，他果真跳下來。崎路人接住他。他們一同倒在草地上，交頸而臥，十指依舊緊扣著，十分親昵的模樣。他的白髮落入他手中，柔順緻密，很是美好的觸覺。空氣裏溢滿了靜謐的芬芳。他抱著這個人，覺得自己仿佛正擁著一朵蓮花。而他緩緩抽出手，想要起身，崎路人仰頭，無意之中，嘴唇擦過他裸露的脖頸。他感到身上之人一陣細微的戰慄，肌膚的寒意透過單薄春衫傳到他身上，沁人神思。他以為他是冷到了，於是愈發擁緊了他，心中一塌糊塗地柔軟。

可他終究還是離開。

素還真站起身，低頭靜然望著他。他心想這真是個好人，只是好心辦壞事。若他不來，他大可施展秘術跳下來，一如他那麼上去。而他來了，他便只能摔下來了。但他接住了他。于情於理，他都應該向這位好人道個謝。素還真這樣想，於是這次換他伸出手。那人松松握住，笑意盈盈的一雙眼睛望著他，透露著仿佛深諳情事的風塵女子那般輕巧的欲擒故縱。他未曾留心於此，於是依舊渾然不知，拉他起來。方要說謝，卻聽得那人七分揶揄三分認真的話語，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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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

2樓發表於: 2013-11-05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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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許多年以後，當素續緣對於南淮的記憶已然蕪曠，有一年初秋的傍晚，在晉北秋葉城的如蜨園，暮色十分清幽可愛。他自外歸來，侍女告知他素還真正在屋中閑坐。他走過去，果然看見父親倚在庭前，悵望院中夕景。階下庭草交翠，池中殘荷已枯。晉北總是春天來得晚，夏天去得早，仿佛眨眼間，便是秋天了。天啟的三秋桂子還未上，晉北的秋霜便至。一夜之間，庭中楓葉由清亮的綠，變作曖昧的紅，繞著屋子密密匝匝圍了半圍，層層疊疊鋪染著，如流丹，如雲霞。素續緣抬頭望見這晉北初秋尋常的景致，心中無端一片淒涼。

他走到父親身旁的青色屏風前坐下，有侍女過來點亮一支小燭，於是一層薄薄的清光籠著整個內室。素還真示意他將屏風拉開小半，他照做了，抬頭看見父親單薄的身影。他身穿一件淡紫色衫子，外罩白色繡了萱草紋的外衣，未綰的白髮隨意披散著，末梢垂在淡青色的竹席之上。他手裏握著一把繪蓮的小扇，不知何處飛來的流螢撲在上面，靜臥在一朵蓮花裏，他輕聲笑了，略微動了動扇子，於是那只小蟲驀然驚醒，無頭無腦地繞著屏風轉了一圈，後奔出去，淹沒在不知哪個荒草叢中了。

年來父親身體欠安，時時臥病在床，京中事務也多交付他人，一個尚書令越發做成了閒職，便索性藉病告假回鄉。仲夏之時，自天啟至秋葉消暑，一待便是半個夏天。素續緣在朝中貢職，遇有旬休之日，便歸來探望他。自夏至秋，已有兩月光景。素還真閒居在如蜨園美麗的景致之中，京中竟無人前來相擾，於是怡然自樂，身不知何世矣。

如蜨園是長信宮舊所，昔時曾為晉北王室所有。園中湖石假山，曲水流觴，林木扶疏，四時花事豔冶，頗有舊時南淮風致。多年以前，今上還任晉北國主時，將此園改名如蜨，贈與素還真。其時天下未定，今上時時來至園中，與父親暢談國事。有時促膝而談，下榻此間，或相顧無言，遂於庭前賦詩一首，以抒胸中之意。素續緣猶記得當年明月，清麗動人。他伏身在父親膝上，鼻尖嗅見他身上溫暖的蓮香，耳畔是他與一頁書相談時輕柔的聲音，伴著夜露滴落竹葉的清響，點點滴滴，都在心頭。

素還真看見他來，十分高興的樣子。近來他不知為何，頗思追遠前事，言談之間，與素續緣說起舊時遊歷南淮的種種情致來；其中尤以初次遇見續緣的那個春光明媚的午後，最為歷歷在目。他問他非否還記得那時情形。素續緣於是輕輕笑了。

他當然記得。

“月先生擅畫何物？”識玲瓏問。

月藏鋒欠身答道：“君上喜歡何物？月藏鋒自當盡力為之。”

識玲瓏輕笑道：“秀瀧呢？如今還是不喜花鳥風月嗎？”

“是。秀瀧小姐向來不愛這些。”

秦官人家的小公子拖著長長的衣擺跑過來，撲到案桌之上仰頭用黑溜溜的眼睛望識玲瓏，順手抓一把月藏鋒的畫筆，塗兩下後咯咯笑起來，馬上又跑開了。花非花夫人提著繁複而精緻的裙擺，十分吃力地跟在他後面，在湖心亭裏追來追去。她向識玲瓏屈膝致歉，馬上又轉身追過去了。“哎呀！多麼淘氣的孩子啊，真是難為他方才一本正經地祝酒了。”識玲瓏拍拍手笑了，又是氣惱又是好玩。

那小公子跑到奉常身旁，拉拉他的手。九章愣一下，從盤子裏撿一顆杏子放在小公子頭頂上，微笑著看他低頭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因為看不見前方，小公子不一會兒又撞了人了。

宣和三年，四無君自遙遠的北方淳國來到天啟，獲先帝賞識，任知政事官。如今，許多人都將這一年視作毓末亂世最初的開始。只是，在當時，“這又與我何干呢？蕭竹盈說。

月中天的侍女前來掌燈，她揮手示意她們撤下屏風。“素先生並非外人。”她說。於是隔著一層輕薄的茜色紗幔，她看見素還真淡紫色清靜的身影。他捧了一杯茶，半垂著眼簾，姿態輕巧地啜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抬頭，問道：“嗯？”
蕭竹盈很輕地笑了，她說：“有時我看著你，覺得你幾乎了無生趣；但是轉念一想，又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哎！”她停了一下，看著素還真幾乎永遠不知自的眼睛。這雙眼睛那麼美，像竹，又像桃花。她看了一會兒，繼續說：

“宣和三年，是我在天啟的第十年。一開始被很多男人睡，後來睡了很多男人。帝都的堂皇富麗是一匹目光霍霍的野獸，攫噬著所有人的青春與靈魂。而在那個十年之前，我還天真不諳世事。那是我在楚衛，清江裏，自小長於閨閣，習於詩書。青衣江到了春天，兩岸也是滿目的桃紅柳綠，姹紫嫣紅，好看地緊。”她一邊說一邊微笑一邊神遊，從汲滿水的花瓶裏緩慢而仔細地抽出一枝桃花，捏在手裏，掀開簾幔遞了出去。素還真微微一怔，接過那枝桃花。

“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曆亂李花香。”她輕聲吟道，忽然又問：“下一句呢？我忘記了。”

“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素還真答。他把那枝一半明燦一半含苞的桃花鋪在桌面之上燭光跳動的陰影裏，伸手細細撫摸它微濕的花瓣。蕭竹盈搖搖頭，釵環步搖碰在一起的聲音又清又脆。

“我十七歲的年紀上遇上了他。他那是那麼小，才十四五歲，還是個小孩子，卻已經比我高了。”她的臉上洋溢著幾乎是幸福的微笑，“他很會爬樹，於是我們摘到了許多李子。我們坐在地上吃李子，後來下了雨，便只好躲進山洞裏。”

“您一定很愛他，夫人。”素還真說。

“是啊！所以我從楚衛到了天啟，我知道他就在天啟，如果他不出來見我，那麼我就要讓整個天啟的男人都好好認識我。從天佑七年到宣和三年，整整十年。可是，人生又有多少個十年呢？我想明白了這點，於是回到清江裏。只是十年光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而最後，卻是南淮成了我的歸宿。”

素還真閉上眼睛，他在心中吟唱著一串簡單的咒文，於是一個小小的術法開始運轉。他托著那枝將開未開的桃花，星辰的光芒流轉其上，宛如雲霞斑斕，照見他的眼睛瀲灩如同河洛最珍貴的寶石。在他指尖凝聚的純白色光芒觸摸之處，花朵次第開放。這屬於太陽的、催育萬物的星辰之力，即便是暗夜也無法將其掩蓋。

“秘術師真是奇妙。”他把那枝盛放的桃花遞給蕭竹盈，她接過放在案桌上，拍了拍手笑道。“你把它送給我嗎？多謝你，秘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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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2)

3樓發表於: 2013-11-06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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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素素的文章屁颠屁颠就滚进来！嘤嘤，写的好棒！
老人物好多~~~有点惊讶萧竹盈会出现？但貌似还没看到钗公？

是说，月藏峰在一众老人物里出现好扎眼！XD

拿去慢慢品一品，回来再补其他的感想~~~

庙堂江湖多惆怅，不知何处是桃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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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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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

4樓發表於: 2013-11-06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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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書素的昔與往）
　　　
　　　
長門僧總是以簫歌換取食水，一頁書身邊也帶著一管簫，但是很少吹奏。一頁書看見素還真的時候，天空正在落雪，他心有所感，吹奏了一首曲子。在離別的時候，素還真對一頁書說，不要再吹這首曲子了。
　　　
後來兩人成為君臣的時候，有一次閒聊，一頁書說，初次見面的時候所吹奏的曲子是他在先國主帝如來的手劄裏找到的，帝如來是本朝晉北成就最高的國主，晉北在他手上國力大盛。帝如來的音樂造詣很高，尤擅簫，做世子的時候親自譜曲，為世所傳，那首曲子也是難得的佳作，可是為何當初素還真卻叫他不要再吹奏了？
　
原來在素還真還很年輕的時候——是真正的年輕，曾到過晉北，認識當時的世子帝如來，他曾經為素還真演奏過一支新曲，素還真聽了以後說：這支曲子很好，但是太過幽婉哀長，不適合世子的身份和志向，以後還是不要演奏為好。帝如來聽從了素還真的勸告，將該曲束之高閣，並且從此以後再也沒吹奏過簫。
　　　
很久以後素還真才弄懂了曲子裏面隱晦澀然的思慕之情，但那時帝如來已經死去很多年。
　　　
所以在一頁書吹出第一個音的時候，素還真就知道一頁書是晉北宗室的人。
　　　
素還真並不好說出這段過往，只得將當年的話再說了一遍：這支曲子很好，但是太過幽婉哀長，不適合國主的身份和志向，以後還是不要演奏為好。一頁書不置可否，心知素還真有所隱瞞，但並未深究。
　　　
當一頁書老去的時候，再次翻閱先人的故物，讀到帝如來寫的一首詩，回憶起往事，恍然大悟，終於明白自己模糊難辨的心思，然而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片段（下唐時的一品皇綬與人形師）
　　　
一品皇綬歎道：“我與國主十數載師徒，說句大不敬的話，早已將國主視如己出，而今朝臣商會皆視我主女流，又年幼可欺，朝堂之上，除文法司司長病梅外竟無人可用，一品皇綬心有餘而力不足，愧對先主啊。”
　　　
人形師欲言又止。
　　　
一品皇綬搖頭道：“讓你見笑了。”他替兩人添上茶，忽而又道：“上會你所說玄機門一事，今日亦有人向我提說。”
　　　
　　　

片段（夫子與素還真語劍君）
　　　
夫子說：“我老了。”
　　　
素還真抬起頭。
　　　
眼前的老人鬚髮雪白，與自己不同，那確實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每次見到你，總好像時間不曾走過，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我確實在一天天老去。我前半生教書育人，想把手中的火種傳出去，而今已經舉不起火把。”
　　　
“一個王朝三百年，行將就木，必有人經緯陰陽，以天下為局。當年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就想這會是一把好劍啊，我用十三年磨一把劍，心知必有此劍出時。現今名器將成，只問有誰人能執。”夫子鄭重端坐，緩緩拜了下去，“兵者，兇器也，然汝願悲遠，握此劍，可為汝開道。”
　　　
　　　

片段（晉北宮變時的書素）
　　　
一頁書看見煙塵飛揚，為首一騎，白衣白馬，正是素還真。
　　　
真是難為他一個文臣了啊，一頁書想。
　　　
於是視線模糊，終於慢慢倒了下去。
　　　
　　　

　　　
　　　
片段（劍君與素還真，素還真與一頁書初遇）

劍君提燈前引，一面教素還真小心腳下，卻見素還真停了下來，頭微微一偏。劍君待問，才發覺周圍安無人聲，只一縷簫聲回蕩。簫聲如泣如訴，幽寒淒清，叫人聽了心底發顫。
　　　
素還真低低說了一句什麼，劍君不曾聽清，素還真轉頭問道：“不知吹簫的是誰？”
　　　
劍君往裏望瞭望，道：“這…是一頁書大師。”
　　　
“一頁書？”
　　　
劍君道：“是前幾日落腳於此的長門僧，學識很是淵博，帶了一管簫，只是從未聽他吹奏過。”
　　　
素還真皺了皺眉頭。
　　　
天色黯淡，劍君看不清素還真面色，見他不說話，又道：“這曲子陌生得很，不曾聽過。”
　　　
素還真道：“這是晉北的調子，下唐本不多聞。”
　　　
曲子到了第三折，與前不同，隱隱有高遠之意，只是變化細微，常人察覺不出。
　　　
一曲奏完，空氣似乎也更冷了。劍君吐了一口氣，道：“沒想到大師也吹得好簫，只是…總覺得有些曲折澀然，似乎意有未達……”
　　　
素還真“噫”了一聲，道：“聽得這一層，可見你樂學得不錯。”
　　　
得素還真稱讚，劍君有些赧然。素還真又道：“這支曲子，本不符長門教義，怕一頁書也不知，又兼與他心性不合，故而指法技巧雖不錯，卻不得其味。”
　　　
劍君本來雖覺有不妥之處，這一曲卻仍不失為高明，聽素還真解說，竟大不以為然，不由吃驚。
　　　
素還真搖頭道：“只是此曲……唉，不知也罷。”
　　　
　　　
　　　

片段（素還真晉北拜相）

　　　瞻彼秋葉，維雪紛紛，君之出矣，白旆幡幡。
　　　瞻彼秋葉，維雪揚揚，君之出矣，牡驪矯矯。
　　　瞻彼秋葉，維雪昏昏，君之出矣，檀車煌煌。

片段（懂的人自懂）

夜幕漆黑，雨勢瓢潑挾風而至，黑白郎君攀住崖壁上藤蔓，抬頭望去，風雨中一點紅光搖曳，正是素續緣所說的解藥赤香子。
　　　
突然斜地裏刺來一劍，勢如迅雷，饒是黑白郎君反應機敏，側身抬臂格擋，那劍刺在臂上，他飛起一腳，踢在那握劍的手腕之上，對面那人手一松，劍隨之掉落懸崖。黑白郎君乘勢更向上幾步，將那赤香子扯下收進懷中。腦後掌風又至，黑白郎君偏頭避過，此時他一臂受創，難以動作自如，卻全不顧自身傷勢，反觀對方，倒似投鼠忌器。黑白郎君心系素還真安危，出招越發狠辣，覬准一個破綻，一腳踢在那人心口，那人再抓不住藤蔓，墜了下去。黑白郎君不再理會，幾個起落，飛至一旁山道。卻聽得一聲巨響，山洪卷木石直泄崖底，黑白郎君一寒，心道幸而脫身得及時，另尋了路下山去了。
　　　
待回了尚書令府，眾人正焦急等待，見黑白郎君回到，不由驚喜萬分。素續緣飛也似地將赤香子與藥引一同煎了，讓素還真服下，眼見素還真烏青唇色淡去，氣息轉為平緩，知是祛毒成功，眾人方才安心。
　　　
素續緣見黑白郎君渾身濕透，又血染衣袖，連忙替他診療。待看得他臂上傷勢，不由一驚，道：“好淩厲的劍勢！”
　　　
黑白郎君道：“再淩厲刺不中也無可奈何。”遂將崖上一程說了。
　　　
素續緣道：“能與你相持甚久，可見身手不凡，只不知究竟是何人。”
　　　
黑白郎君不以為意，道：“素還真中毒一事，雖屬機密，下毒之人卻也必然料到我方欲取解藥，中途阻之，不足為奇。”
　　　
素續緣道：“說的是。”
　　　
　　　
第二日天未明，雨勢已停。素續緣來到崖下，只見地勢丕變，一片狼藉。搜尋多時，只得半截劍柄。他拾了將之擲入江心，方才返回。
　　　
回到府中，素還真已醒過來，倚在床頭與黑白郎君說話，素續緣見了，連忙上前，又是一番忙亂。
　　　
素還真笑道：“吾兒一早怎不在府中？”
　　　
素續緣道：“孩兒掛心父親病體，上山為父親尋了幾味藥。”
　　　
素還真拍拍素續緣的手，道：“也當注意自己身子。”
　　　
素續緣道：“是，父親。”

　　　
　　　

片段（自己理解）
　　　
“花都謝啦。”他歎息著說。
　　　
花全部都死了，即使後來移植了新的，水池裏卻再也長不出活的東西，他不得不命人填平了水池。
　　
　……陽光混合著水的味道……
　　　
……如果你知道你會在冰冷的水中獨自躑躅……可是你怎麼會知道呢，在猜忌的毒蛇還沒有露出獠牙的時候，你的手那麼堅定有力，它握著所有的光明——希望，理想，勇氣，信任，和愛。那是真正的黃金年代，如同火焰的高歌，燃燒，燃燒，一切盤根錯節的荊棘和巨大磐石在你面前灰飛煙滅，你無所畏懼，你永不退縮，你從未想過烈焰會有黯淡熄滅的一天。可是如今啊，如今……太陽依舊每天升起，光芒卻失去了溫度，你的掌心已經無法融化飛雪，你的舌尖已經品不出任何味道，無論苦澀或是甜美，只能聽憑往事在回憶中敗壞腐爛，就像那些曾在盛夏季節開放的花，枯萎，枯萎……
　　　
如果你知道你會在冰冷的水中獨自躑躅……
　　　
　　　
　　　
　　

片段（寂寞侯末路）

風雪載途，竟日連天，他撐著他的劍，一步一步行在這片茫茫雪原之上。暮序天寒，夕暉暗淡，北邙山山脈的影子在遠方若隱若現。他停下腳步，抬起頭，在漫天風雪中竭力辨認它模糊的輪廓，搜尋它記憶中的樣子。多年以來，他曾無數次翻過北邙山，將它運於掌中，踏於足下，仿佛移山倒海皆只在談笑之間。唯此一次，狼狽之至。他自嘲地笑了，牽動嘴角帶出一陣乾澀的疼痛。而眨眼之間，天地仿佛為一層深重的紅色所浸染，如同火苗舔舐的舊詩箋，牽惹著經年的歲月，只是未幾，便燃盡了。他認真看著這顏色，覺得真是又新鮮又豔麗；抬手在眼瞼上一抹，一陣溫熱的濕潤。

於是寂寞侯握緊天濤劍。血自他額頭滑落，自他手心滴落，沿著劍身緩緩而下，融在雪裏散入風中。天濤的劍刃割得他的掌心刺骨地疼，但他依舊緊緊握著它，如同捂著塵世間最後的一縷執念。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之所以還覥然視息於世，唯此一念。

片段（天啟之變時的月藏鋒與靈兒）

　　月藏鋒握緊身邊孩子的手。儘管司徒笑夢剛剛幫助他躲過了經天子派出的夜修羅的盤查，他卻仍然無法完全相信走在他前面的這個人。
　　

人設
　　　
　　　
　　　毓朝開國皇帝太學主，晚年癡迷神仙方術，朝政混亂，後食丹藥暴卒。
　　　繼位者弦知音，偃武行文，行仁政，安以養民，毓朝由此興盛。
　　　至東方羿，連年對外用兵，捐稅繁重，民不堪重負，各地爆發起義，天策真龍入天啟。太傅聖賢諸號召勤王，買死士，刺天策真龍，聯合世家鎮壓起義，扶幼主悅蘭芳，歐陽世家做大。
　　　
　　　六十年前，骨簫范淒涼，皮鼓師賀長齡，琴女琴絕弦並列三玄音，而三人愛恨糾纏，最終琴絕弦殞命，骨簫與皮鼓師不知所蹤，三玄音就此消散，令人不勝唏噓。
　　　骨簫有一弟子，名跛簫樂不正，得範淒涼簫藝精髓七分，倒讓這一支後繼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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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

5樓發表於: 2013-11-06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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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書素】圖南之湛露

（注：這文是圖南的平行世界）

湛露

素還真點燃三炷香，自壺裏倒了三杯酒，輕聲道：

“我給你帶了酒。”

已是臘月，南淮氣候，池上未見冰封，卻是一派疏寒，止餘幾杆殘枝，落落而立。酒是城中極負盛名的清若空，一年中僅得五壇，三壇進貢，兩壇流入朱門，然而近年征戰，停釀已久。素還真並不飲酒，卻費心自明歲宮中尋出。他執起酒杯，灑酒入湖。清若空落雨一樣，在沉寂的湖麵點出一陣漣漪；湖光映著月色，淒豔非常，仿佛死去多時的人乍然驚醒的眼睛。

昔年花朝，春序正中，九章曾笑言，梨花微雨，最堪遊賞，奈何時節已過，他曾答可待來年。

只是來年終不似當年。

入夜之後，南淮飄起了雪。宛州的冬天總是很溫暖，連落雪也溶著雨意，涳涳濛濛；湖畔枯柳殘花，落木衰草，相映為趣，景致很是美麗，又有點淒涼。他過了十多年晉北淩厲的嚴冬，於是南淮的十二月也化為記憶裏的一點煙波，帶著清若空梨花微雨的芬芳。這本該屬於春天的曖昧，正如年少。

九章伏藏死於一個相似的冬天。般若劍貫穿他的身體，血色漫延於雪地之上，而他依舊靠過來，伏在素還真身上，緊緊擁抱著他。素還真沒能帶回九章的屍體，於是一把火將其燒盡了，骨灰撒在此地―在這一片蓮花池之下。花園修建在南淮宗廟之中，幾許地外便是下唐國歷代先考先妣的靈牌神位，他們永遠傲慢而矜持的眼神正投向這一片繁花盛開之處，而九章的到來如同一個莫大的玩笑，牽動了這份憤恨。只是人死萬事皆空，素還真想，玲瓏也能看到，這就夠了。

“願安眠，吾友。”他最後說。

素還真提燈撐傘，離開池塘。走出月洞，落雪中，只見一人背手中佇立。那人聽得動靜，回過身―黑衣黑髮，夜色中的影子猶如鬼魂。他大步朝他走來，鹿皮靴在薄薄的積雪上踏出微弱的脆響，在安靜的夜裏聽來格外清晰。他一手去抓素還真手中的墨竹傘，另一手卻是將他肩上落雪拂去。素還真鬆開手，任由他將傘接過，輕聲道：“主上。”

晉北駐軍南淮已有三日，其間休養軍士，安定民心，千頭萬緒不一而足，一頁書凡事親力親為，直至這日傍晚時分，方將手中事務收拾分派完畢。少年時他也曾流連南淮，更是在此初遇素還真，而今事畢，正想與他一同重遊故地，卻聽得下人回報，令尹外出未歸。

他想他知道他去了哪里。

南淮破城那一日，素還真請旨先入明歲宮，他策馬隨後，一路上行過亭臺樓閣，鏡湖長柳，昔日金粉繁華，鶯鶯燕燕，而今華屋山丘。六禍蒼龍離開明歲宮時並未焚毀此處，它依舊是美麗的，只是變得荒涼了。

素還真在識玲瓏昔時的宮室裏找到一把傘。泛黃的傘面上是淡墨描出的幾杆疏竹，風致楚楚。一頁書認出這筆法。他知道素還真畫過扇面，畫過青燈，畫過其他許許多多小玩意兒，但是從不知道他也會畫傘。他站在菱花窗外看窗裏，明歲宮早開的冰心梅橫出花枝，掩住那一方天地。素還真撐傘靜立其中，額發落下模糊了他的神情。他看傘，他卻看他。向晚的落日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暈，模糊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於是一頁書去了下唐的宗廟。那是九章伏藏與識玲瓏長眠之地。

宗廟只留下一個駝背的老廟祝，久不聞窗外狼煙，日復一日擦拭著這些下唐宗室們的牌位。一頁書到時，他正拿著油燈，逐一點起供桌上的燭火。一問之下，果然有個年輕人在日落前往花園那邊去了。他算算時間，走到花園月洞外候著，一候便至入夜。

天空飄起了雪，對出生瀾州的一頁書來說，南淮的雪也正如這個城市一樣，是鋪在繁華盛世之上的一層砂糖，甜膩溫潤奢靡，激不起人心畏懼，卻能輕易勾出那些早已沉澱的回憶。

飄雪中，素還真撐著那把泛黃的墨竹傘慢慢走出來，一襲白衣，手中青燈半明半晦，細雪在微光中浮舞，一如他們初見。恍惚間，一頁書並不能確定走過來的是誰，仿佛那是一個過去的幽靈，以雪為屏，行走在往世之路。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素還真向他緩緩走來，青燈晃動，朦朦光亮給眼前容顏染回塵世煙火之色。

“主上。”

幽語中似有冷香浮動，在察覺之前便已消散。

“主上賞雪至此嗎？”

一頁書自顧將素還真肩上落雪拂去，才道：“我在等你。”

一點暖意浮現白衣人眉目之間：“南淮天氣雖不及秋葉，但是入夜也是極冷的，主上當保重身子。”

一頁書笑道：“素卿呢？犯霜冒雪也要來此，不冷嗎？”

素還真偏頭向身後看去，輕聲道：“不過是，見故人一面罷了。”

“見過了嗎？”

素還真點頭。

“那便走吧。”

於是他們相伴行於夜色，一頁書撐傘，素還真提燈，於彼此皆是稀奇。經年以來，他們保持著君臣應有的距離，仿佛很親密，又仿佛疏遠著。素還真站在他身後一步之地，帶著永遠平靜溫和而令人幾乎無法觸及微笑，注視著他，履行著一國令尹應有的職責。他無法挑剔他什麼，也就不知道如何去改變。而現在，他就在他身邊了——提一盞青燈，為他照亮前路。

只是他終究還是停下。

素還真發覺這並不是回明歲宮的路，仰頭看他，似乎是遲疑著，“主上，這是要去……”

“你方才不是問我是不是冷嗎，素卿？陪我小酌兩杯吧。”

素還真正色道：“此時南淮初定，主上白龍魚服又未帶護衛，總是不妥，還請主上三思。”

“素卿，”一頁書低頭看他，“你記得我們初見之時嗎？”

昔年鳳凰池外，煙雨樓上，晨曦微露中，君臣初見，弈棋論道，卻非關天下，而是本心之談。

素還真微微一笑，道：“是，其時微臣不過一介布衣。”

“現在呢，素還真？你變了嗎？”

“未曾。”

“一頁書也從未改變。既如此，那麼至少現在，放下那些君君臣臣的束縛吧。這是南淮，我們初見之地。”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素還真推開窗，十五日的月光照臨，於薄霧中灑下一片清輝。煙雨樓外，鳳凰池昔日盛景不再。笙歌寥寥的湖面上是一派岑寂的清幽之狀，唯有數點漁人的篝燈在夜色裏明滅。

他靜看著眼前之景，忽然憶起了這首詞，雪夜詠雨殊為怪異，但卻是故人之思。這是飄萍之人所吟的悲命詞，多年前他曾聽另一人吟過，而今人事已非，使人不得不以之傷懷了。

一頁書看見他扣住窗櫺，透過桫欏葉與萱草雕花的綺疏，望雪吟雨。他想他必是另有所念，心中竟泛起冷澀微漣，於是起身走過去，站在他身後，也輕聲吟道：“雪滿青山掩畫船，中流泛泛水如蓮，無端棹入冰壺去，一片清寒萬里天。”

素還真收回落於湖面之上的目光，笑道：“主上心懷高遠，是臣言差了。”

煙雨樓的侍女推開門，叩首後端上果酒肴核，溫酒布菜後，複又施禮離開。酒是陳年的齊雲清露。煙雨樓慣例，遇有文人雅客蒞臨，必有淨瓶插花，必設佛手清供，必奉齊雲清露。花是宛州特有的綠萼玉蝶臘梅，插在霽紅膽瓶裏，清冷之余平添了幾分軟媚。案桌上還有蒸藕一碟，麻團一碟，蜂蜜桂花糕一碟，薤花茄兒一碟，油炸魚蝦劃子一碟，以及吃早晚茶酒時必有的涼拌幹絲和各色燒賣包子。案桌的一旁擺放著溫酒的小火爐，爐火熠熠，照亮一室溫暖。

煙雨樓本屬花柳之地，然而古來煙花地做到極致，大抵也都成了風雅之所。雲母屏風隔著內室與外閣，十二尺猩色的織錦垂簾之上繡著大幅的蜂蝶戲花圖，掩住內室的芙蓉暖帳與羅帷翠被，仿佛也掩住了那一點綺靡之思。有暗香盈室。然而梨木漆紅的案桌上所雕刻的合歡纏枝圖如同一個欲擒故縱的風月把戲，依舊是遮擋不住地風流，曖昧。

兩人落了座。案桌近窗而設，往日倚桌眺望，便能看見窗外煙波浩渺，山水一色的美麗景致。畫舫遊艤，來回周折。妖童好女，緩鬢傾髻，談笑其間。若恰逢空濛雨色，人未飲已微醺。現今自是看不到此番盛景。素還真為各自斟了酒，一頁書接過來，捏住青花玲瓏瓷的酒杯慢慢轉著。清若空以其酒質清純聞名，恍見如白水，卻後勁極強，齊雲清露雖不及清若空，卻有如山雨初霽，最宜小斟。他啜了一小口酒，抬起眼皮，入目卻是素還真凝望窗外依舊恍惚的身影。他心中一陣難過。

他起身走至窗外，執杯的手伸出窗外，傾酒入湖，黑色袖口處代表著晉北王室的金翼鳥紋飾在夜色裏一閃而過。素還真聽見他的聲音，這聲音唱著：

“薤上露，何易希……”

“哈，主上。”素還真笑了。

“素卿，故人已逝，多思無益。”

“是。”他回答，末了又說，“多謝主上。”

一頁書閉窗回座，倒滿酒後，又問道：“我能問問是何人嗎？”
素還真低頭看杯中之酒，“許多人。”他輕聲答道，眼底是溫柔的笑。

“是嗎……”一頁書喃喃道。

“是。”他抬頭看他，聲音是一如既往地溫婉而堅定。“臣少時遊歷南淮，多逢厄閏，幸有貴人相助，方得免於難。後相晤於室，或山水攜遊，結為知己好友。雖人世變遷，終至殊途，然而恩情未敢或忘。昔日面影，煙雨樓的彈唱吟和，至今猶記。而今睹物思人，一時忘情，願主上矜憫臣愚。”他說著，稽首叩拜。一頁書一怔。

“素卿，言過了。”他握杯的手微微用力，“南淮往事，我亦知之一二。昔年下唐國祚傳於女主，而一品皇綬以篷門桑戶之身，蒙先主托孤之重，扶國之頹唐，然持威權，震幼主，其心可議，後演至六禍蒼龍事，延禍蒼生。長平之戰，我時為長門游方僧，親見黎民之苦。素卿，你為下唐百姓作想，拒越州之軍于傾危之時，其中諸般辛苦，我感同身受。” 他伸手托住素還真的手臂讓他起身，被黑色長髮掩住一角的眼中看不出哀與樂。

“謝主上，”素還真歸位，神色是一貫的謙遜乖巧，他繼續說，“六禍蒼龍本為當世梟雄，天生異秉，外有雅度，後拜相寂寞侯，更如虎添翼，霸業可待。只可惜……”

“可惜其人內自剛愎，表賢下士，實嫉賢妒能，終至舟中敵國。天下之大，才能過於其人者何多，未存容人之心，何談逐鹿之能。”一頁書接過他的話，哼笑一聲。

素還真搖頭，似乎是感歎，“天命所致，六禍蒼龍有包舉宇內之志，卻無納四海之德。況其心難平，欲難盡，能禦外敵，卻不能安內政。成敗皆在此。只是寂寞侯經天緯地之才，淑世濟民之願，可歎一朝行錯，終己不復。”

“素卿，你與寂寞侯似是舊識。”一頁書說。

“是，”素還真輕聲笑了，“臣與他萍水而知心。”

“哈……”一頁書自斟了酒，片刻沉默後，說,“只可惜我們相識太晚。”

他抬頭，素還真的眼睛倒映著杯中酒曖昧的微光，微笑依舊不曾離開他淺淡的面容，同樣是片刻之後，他聽見他的聲音：

“能在隆昌四年的那個冬天與主上相遇，並相伴至今，是臣一生之中，最快樂的幾件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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