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4 【鹿狐|占雲巾/舒龍琴狐】還魂記（5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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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3-04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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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4 【鹿狐|占雲巾/舒龍琴狐】還魂記（5F完）

1.冶遊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三月的雨絲比情人的眼波還要醉軟，把整座市鎮綿綿、釅釅地浸在打哪兒都是的春意裡，衣裳被沾濕了，人卻惱不起來——從青女放下的嚴霜裡盼來這韶光，要捱過多少沍寒的歲時與人心！

簪花的仕女上了新妝，推開小閣的窗，眼神從雨簾裡遠處的平蕪與春山，轉到近前嫩綠的新柳芽，啊呀！樓底下有行人過，青竹傘外，是哪家俊俏少年郎？女兒家驚得一抖，手裡的花枝便掉了下去，正打在人家身上。趕緊退兩步合上窗，好不羞煞人也！

琴狐伸手接了，才發現是一枝重瓣芍藥，胭脂點玉，羞紅的臉容藏在層層疊疊的白玉花瓣裡，猶有幾點珠淚拂之不去，顫顫地掛在花緣上。

他忍不住笑了，遙遙向閣樓說了一句：“謝謝姑娘！”忙起身追趕那竹傘的主人——臭鹿巾，小氣鬼，不過是把蜜糖滴在了他寢居的書頁上，不過是把從他那順來的第七把傘忘在了夜宵攤邊，不過是前日在小廚房煮酒時偷偷多飲了幾杯——他竟生氣了，傘也不給撐，話也不同講，直到自己強拉著他下山遊玩，臉都直直板著，這人啊，倒像自己欠了他幾輩子的債似的！

這些話只能腹誹，到人跟前只能賠笑，琴狐熟練地擠進傘下，帶進來一股幽微的香氣，“都走了半天了，好話也說盡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別不理我了，好不好？”

占雲巾不用看他都能想到那嬉皮笑臉的模樣，頓了頓，淡淡地吟出半句詩來，“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他把琴狐攀上來的手輕輕打下去，“我看你倒是快活得緊。”

他眼睛是長在背後嗎？大老遠的怎麼就曉得了！不過，鹿巾終於同自己說話了，幾天來還是第一次，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進步。和他相處偌久，琴狐已經練就了把歹話當做好話聽的能力，厚著臉皮嘿嘿笑了幾下，把一截紅粉清香遞到他眼前，“士也無謔，女也無心。你看不過，那我送你好了。”

“你……”占雲巾正被春花顏色迷了眼，冷不防手裡傘柄被人奪了去，琴狐得意道，“這下你可得求我給你撐傘了。”

哪知他冷哼一聲，快步走開，和琴狐拉開了距離，又不再理人了。

琴狐只得急急跑過去，“哎呀，同我生氣，也不要淋著自己嘛！”

春雨暫時將息了，白雲在西樓人客的酒盞中無波地飄過。一個女先兒把著青竹杖，顫顫巍巍地上了樓，摸摸索索地到了欄杆邊，篤篤定定地坐在柳凳上，就有熟客來搭了幾句話。原來今日拿弦子的染了病，就只剩這抱琵琶的能出來行走，外頭泥濘，趁雨水消停了，趕來討個生計。

少了一個人的伴奏，總覺不美；但當那嫋嫋、清清的聲音悠悠、柔柔地響起來的時候，眾人也顧不得在意了。先唱了兩回《再生緣》並一回《鶯鶯》，接著一個落拓書生打扮，著青衫的客人挨個問了瞽女會唱的，猶豫又翻悔，好一會兒才點了一回《拾畫》。

女先兒簡單見了禮，一邊調弦一邊唱起了開篇，“碧天如水淨無塵，桂子香飄節候更。夢梅是，正日園亭來散步，但見那滿園景色倍淒清。愛煞那滿園花木倍精神。他便在太湖石畔將身坐，瞥見了五百年前的未了姻。”

青衫客得了興，眯著眼睛仔細聽，時不時在桌底下輕輕打著拍子。

眾人且自入迷，沒留意兩個春服的青年來到了人群邊。

上得樓來，占雲巾徑直坐在東窗旁，拿了水牌，猶豫了下，時令的春醪還是點了兩位。琴狐氣喘吁吁地跟來了，本還要磨他兩句，見此眉開眼笑，也就不說什麼了，專心看人演書。

只聽得柳生看到那畫上有題詩說，“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頭前桌邊的青衫客說，“後頭該是還魂回生了。”一旁有個板正的儒生，頭上的方巾紮得一絲不苟，面上頗有些不耐，“說哪一篇左右不過是才子佳人，牆頭馬上，兩成其好；這也便罷了，弄出些個怪力亂神，更是無稽了。”

青衫的只搖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為情死的，焉有不為情生的？不獨是傳奇，趙家小姐的事你難道沒有聽說？原來身邊就有這等癡情女子！”

“我只說是以訛傳訛，貽笑大方，這也是當不得真的。”

“三年來城西一帶的人都給傳開了，如何是假？”

一旁的人側目看二人爭執，女先兒正巧唱完了，青衫客清了清嗓子，“實情如何，待我說給你聽。”

卻說城中剛從外頭新來了個串街的貨郎，這日他在西市叫賣一番，所獲甚少，就打定主意在哪個破廟將就住了，如此攢些銀錢，再往別處去。

心中正思慮，轉過西南城角，往郊外走的路上，正巧遇見了一座廢宅。過人高的蒿草裡勉強能看到半部殘垣，走近一瞧，門已經完全朽壞了，蛛網並著雀兒窩在門首上紮堆，只那大理石的雕花照壁，還能影影綽綽看出點當年的模樣。

一路探看，各處俱是頹壞，定是不能住人的。貨郎本欲回轉，腳步過了垂花門，在連著的遊廊上，卻看見了一片完整的廂房，酸枝木門精雕重漆，累累鐫著太平花與卷草紋的圖樣，楹聯尚且歷歷如新。

貨郎這些年走南闖北，卻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事；他大著膽子上前敲了一下門，門沒有開，卻忽見雲煙繚繞，景物驟變，再揉揉眼，發現自己竟在一片精緻富麗的宅院中，苑列奇花，盆植異草——等等，那照壁，那遊廊，那垂花門……

竟是先前的破敗庭院！

貨郎的冷汗從額頭滴下來，因是時正有一道清麗溫柔的女聲從背後響起：“何人到此？”

貨郎心中恐懼，也不顧放下貨擔，當即跪了下來，“小人該死，驚擾了女仙的寢居，實非有意，還望女仙寬宏大量，恕小人不知之罪！”

“無妨。只是沒有擅闖閨閣的道理，你得留下點東西才能走。”那女子轉到身前，聲音依舊優美動聽，貨郎卻已經禁不住打起顫，她要什麼？一支腿？一根手臂？還是……這條命！

“起來吧。”貨郎不知怎地就站了起來，兩條腿還哆哆嗦嗦地站不穩，他也不敢抬頭，就聽那女子輕輕問，“你這擔裡……可有絹花？”

“有，有的有的！”雖不知因何問起這個，貨郎不敢大意，趕緊從擔中取出十數枚絹花來，擺在一邊的湖石上，各色花樣皆有，最多的是牡丹，還有梅花、香蘭、芍藥、忍冬等等，“皆是從涿原新進的花色，剛開箱，都是一等一的好。”

女子低聲說，“外頭……現在還時興涿原的絹花麼？”這話倒不像問人，而是自遣了，於是貨郎不敢說話。女子又問起當今事物，如廊廟變化、市井興替等等，貨郎一一答了，只聽得一聲幽幽的歎息，再是無言。見主人不似有加害之心，大著膽子問道，“我料姑娘並非生人，在此又是為何？”

女子半晌才答，“妾本薄命，只因有情牽累，鬼判不收。遂使還陽，益通雜術，在此羈留，只為與郎重聚，再了夙因。”

說話間一朵絹花被拈走，素手皓腕，吳鹽勝雪，一片木葉旋地落下。貨郎再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霎時間狂風大作，眩目非常，等他還魂了，已身在頹圮的院落間。

貨郎一低頭，驚叫起來——月光下，十數枚絹花猶在湖石上紋絲不動，空缺的那處，變作了一塊黃燦燦的金錠。

[ 此帖被謝橋在2023-03-23 02:1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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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3-04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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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詰真

旁人不由發問：“後來呢？因何你說是趙家小姐？”就有人雜七雜八地說起話來，“貨郎怎樣了？”“那女子呢？女子還在嗎？”原來在青衫客講述期間，竟有一些好事之徒圍了過來，聽得有滋有味，等不及要催促後續了。

青衫客把一柄竹扇嘩地打開，“那一面，已令貨郎刻骨銘心——那女子的顏色，比之仲春牡丹，平湖秋月，猶要勝上幾分，人間竟好似沒有這樣的人！”

“貨郎使錢請人畫出記憶中那女子的模樣，一直換到第九個畫師，他才說有些相像。”

“那日，裱畫的鋪子來了一個人——一個年逾杖朝的老翁，是被兒孫抬著來的——自言是六十年前城西趙家的門外雜使，趙老爺本是一位富有令名的鄉紳，和夫人只有一個獨生女兒，然而天有不測，小姐失足落井不幸歿了，老爺夫人傷心欲絕，匆匆舉家搬去了別處。原來那貨郎去的，正是六十年前趙家的廢宅！”

事情說到這兒，答案已呼之欲出，眾人皆屏息等待他的下文。

“裱畫鋪子的主人請來了貨郎，取畫一觀，那老翁竟當即汪然出涕，果然是昔日趙學敬家的小姐。老翁說，小姐總不似別的主家那樣慳吝，時常讓丫頭買點心給他們這些小的吃；先母生了病，小姐舍了金簪，給他抵藥錢。這些事，是到死也不能忘記啊！”

青衫客好似猶沉浸在那段光景的追憶裡，“這樣好的人，竟那樣慘死……連她的心上人都沒有等到。”

“趙老爺早早就給小姐定了親，是城南譚家的二公子，年少聰慧，品性端正。出嫁前夜，小姐由丫鬟陪著去園裡做針黹，哪想得到，就跌井裡淹死了哇！我想，小姐必定是未及出閣，橫遭不幸，才羈留陽間，等待與有情人再會。”

一時間眾人俱是歎息，有後生說，“明個我也去那城西趙宅一探，就算說不上話，若是能一睹芳容，倒也不枉了。”

青衫客搖頭，“如你這般的閒人倒是不少，踏破門檻也是枉然。貨郎後來也曾再三去趙宅求見，也沒再見得小姐一面。”語聲也惆悵起來，“那廂房與周遭一樣破敗，進去看也是空無一物。她竟像是從此消失了。”

是時分彼此相對無言，卻有一節青竹杖篤篤敲著，來到了人群中。

原是那青衫與酒客們兀自在底下議論，後來更聚起一班人來聽故事，彈詞的瞽女倒也聽得入神，便也無話；現下趁聲浪消息了，過來要賞錢。

一聽是孔方兄的事，眾人立刻作鳥獸散，頃刻間就沒了影兒。青衫的大搖其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古人誠不我欺！”任憑話怎樣多，磨蹭了半天也沒從兜裡掏出半個子兒。

女先兒只搖頭，“先生對那虛無縹緲的小姐百般疼惜，怎麼對我這實實在在的女瞎子就半分可憐也沒有了呢。”

“如今光景不好，權且將曲費與酒錢一塊賒欠，女先生與店老闆互相做個見證，候得一旬，在下拱手送來，如此可是使得？”

恁樣的窮酸，也學人家吃酒聽曲！女先兒待要發作，卻有一道清朗明快的聲音從側後方響起，“這位先生的錢，敝人付了。”

青衫客扭頭一看，是一名月白衣衫的英俊青年，眼睛極為有神，嘴角掛了一點子輕捷的微笑。

這人看起來頗為可親，但這笑總感覺不妙，青衫客嘴上謝過，腳下開溜。奈何旁邊尚有一個容止端嚴的年輕人，站得筆直，只消抬了抬臂，他就被一股無形氣勁按著坐下了。

琴狐笑意吟吟向來人，“對好景，把芳樽，先生這麼匆忙離開，豈不是辜負了敝人一片心意。”

青衫客忍不住咬牙切齒，“我明白了，你們這是串通好的，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唬我是吧？”

“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琴狐搔了搔後頸，“嗯，聽曲也一樣。我們只想問你幾個問題。”

“說吧。”青衫客只得放棄掙扎，畢竟是拿人手軟，看二人這架勢輕易也脫不了身。

“尚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九方，單名一個無，賤字子虛，你們叫我九方也就是了。”

“子虛烏有，總歸是無。先生所述，哪些才是真的呢？”占雲巾又把他端詳了一遍，才首先發問：“一般的小姐，出閣前總在忙新婚事宜，也要與家人再說些話，是無暇出門的。這趙小姐如何出嫁前夕還會去園裡做針黹？”

“婚期定在七月初八，前一日正是七夕，趙小姐是去乞巧，以求織女星的庇護。”

“原來如此。想來這趙家也算是大戶人家，水井該是在雜使僕役的外院，小姐既乃閨閣之身，後園行走，如何又落了井？”

九方道：“二君有所不知。趙老爺閒時愛蒔花弄草，因此在命人在角門旁邊又鑿了一眼井，引流水出來，取‘活水穿花暗護園’之意。哪知道，這會害了小姐！”

“即便如此，自家庭院，再不熟悉也不至於這樣的不小心。”

“想是夜色迷蒙，眼前闇昧，一時大意，也未可知。”

琴狐同占雲巾對視一眼，琴狐說，“趙小姐同譚公子，此前關係如何？”

“嗐，這等人家的淑女，婚姻全由父母做主。莫說關係怎樣，他二人都未曾見過面哩！”

“趙小姐殞命之後，那譚公子又怎樣了？”

“經人說和，譚公子另行成家，翌年便有了麟兒，一輩子倒也算得上平順，二十年前歿了。”

占雲巾輕輕搖了搖頭，接著問，“那趙家的雜使同小姐感情這樣深厚，想是會去廢宅求見。老翁見到小姐的面了無？”

“未曾。老翁差孫輩每月前去問安，都毫無回音。”

“好。那貨郎現在身在何處？”

九方歎了一口氣，“貨郎有了那筆意外之財，本可以安養終身。只是他自獲得第九張美人圖以後，又聽說了小姐的往事，朝思暮想，無由得見，翌年竟無疾而終了。”

一番奇遇，竟是這樣的結果。三人皆是無言，過了一會，琴狐才說，“最後一個問題。能知曉這麼多，絕非局外人。九方，你究竟是誰？”

“區區正是那貨郎請來的第九個畫師。”他伸手給二人看指尖外側的繭子，又自笑，“那酬金著實不少，只是我啊，浪蕩慣了，錢在手裡是留不住的。”

“真的嗎？”琴狐依舊慢慢打量著他，面上轉笑，“我看先生這樣的口才，鬻畫維生倒是屈就了，不如當個說書藝人，保管是門庭若市，何愁沒有銀子花呢。”

這話說得荒謬，九方也不惱，搖了兩下竹扇，“說笑了。”

占雲巾則蹙了眉，幻出隨身的梅枝來。默運數息，他盯著九方的眼睛，緩緩說，“他說的是真的。”

尺半虯枝，紅玉妝就；銀冠金縷，五出之華。九方突然說，“你們問了我這麼多，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們。”

“你們，是茱萸山的人嗎？”

琴狐瞟了一眼占雲巾，開口稱是。

九方卻驀地有些激動，“我曉得這是茱萸山的信物。再看他起卦的手勢，我就明白了。”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他說話不再那樣輕浮，卻多出幾分蒼涼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遞給兩人，“你們會用得上。”

是一塊澄黃的玉石，上有鱗片般的細紋，占雲巾拿到耳側，果有水鳴之聲。

“目力不錯，確是湧金石。”九方說。

湧金石乃是傳說中的寶物，湧金，生水也，相傳可生水萬頃，納汪洋於一子，判天地於一毫。琴狐搖搖頭，“非親非故，何以受此大禮？”

“就當是對小公子替我付酬金的答謝好了。毋須推辭，這也原非我所有，該是給你們的時候了。”

末了，他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我們還會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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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探

春悄悄，夜迢迢，兩人在落滿楊花的小徑上迤邐而行。鶯語燕聲都歇了，風中猶帶著雨後的花香。

琴狐一邊走一邊踢路上的石子，聒噪極了，惹得占雲巾皺眉看他，“你真是煞風景。”

“哈，我只是在思考。這事說不通的地方太多了。”

“很顯然，九方在說謊。” 占雲巾道，“一名從未見過面的未婚夫，一口後花園中的井，一條羈留人間的亡魂，究竟哪個更可疑？”

“在自家花園裡落井，未免也太牽強了。況且，七夕是有月的。事發地到底是哪裡？趙小姐究竟是怎麼喪生的？”

“譚公子已另覓佳偶，這段陰錯陽差，若是為了他，總不會任他過完一世都無動於衷，不去相見。趙小姐到底為的什麼？”

“不僅如此。趙小姐在人間這些年，為什麼不與相識的人見過面，反倒無緣無故見了個貨郎？”

“只是不知道這背後，究竟還有哪個人的隱筆。”

琴狐按了一下額側，“沒關係，一會兒我們到了那裡，一探便知。”

惱人的楊花落下來了。琴狐不知情，猶在說，“我們打個賭吧。”

似花還似非花，顫顫地棲在雪發上，很快就分不清了。占雲巾道，“好啊。賭什麼？”

“賭小姐的心上人。我說，他一定是個負心人，才會讓小姐苦等數十年，都不得解脫。”琴狐是有點生氣了。他總見不得絕情絕義的事，因為這世上這樣的人已太多。

只要一直看著，就不會認差。占雲巾輕輕拂去他鬢髮間的楊花，“好。我賭他是有苦衷的。”

月光皎潔，給人絮上一層銀邊。琴狐低了低頸，又抬頭看他，“但願如此。”

按九方說的，轉過城角，行了數百步，占雲巾說，“就是這裡了。”

道一聲叨擾，兩人進了廢宅，先是四周探查一遍，景物設施俱與趙四所說無異。

“只是這角門邊的水井，距離門廊甚近，若是夜裡上燈了，應該很醒目才是。”兩人對視一眼，琴狐說，“我去外邊看看。”

占雲巾在裡頭又轉了兩圈，這宅院的格局並不複雜，失足的可能並不大。過一會兒琴狐回來了，搖搖頭，“周遭三十丈內沒有可疑的事物，如要搜檢底下土層，須得明日見光的時候再來。”

占雲巾道：“即使外頭有什麼，過了六十年，也難說了。”

“是啊。事到如今，如能直接與那趙小姐見面，倒是最快的法子了。 ”琴狐捋了一把劉海，“走吧。”

占雲巾隨手拈了個訣，將板門當中的蛛網煙塵掃清了，又拿出一方羅帕，細細地擦了擦，才輕輕地敲了敲。

琴狐在廂房門口打了個噴嚏，惹來占雲巾一個眼刀，重整了下儀容，方才開口求見。

果然是半晌沒有反應，占雲巾正引出一道九星咒，還沒落將下去，琴狐上前拉住他的手，“殺雞焉用牛刀。讓我來。”

還當他是有什麼良策妙計，原來是放火。

積年的木質門廊不經燒，才過了幾彈指，一陣熊熊火光將天空照得徹亮，琴狐站在火中，拱手向主人賠罪：“敝人實在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還請主人寬宥，待得一見，敝人定會將府上恢復原貌。”

話音落定，一條一丈見方的甬道從烈火中慢慢浮現了，占雲巾搖頭，“真是流氓有流氓的法子。”

“欸，這是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法子。”琴狐升起一陣甘露將火熄了，站在甬道入口，裡面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盡頭。二人剛踏進去，背後的光就消失了。

“這下想回頭也難了。只願這好心的小姐，可別難為我們太久。”

“既來之則安之。”占雲巾取出一柄司南，明珠灑下一片柔和的微光，“離火居東，果然是。誰教你才去燒火！眼前只有一條路，且行吧。”

琴狐是閒不住的，邊跟著人走邊絮絮說起話來，“還魂一事，你怎麼看？”

“精氣絪縕，聚而成物，聚極則散，而遊魂為變也。精也者，氣之精也……”

“停停停，”琴狐聽不得他在那裡賣弄文字，“魂遊而不散，總是有個緣故。那九方說，有因情死的，定有因情生的，”他頓了一頓，“鹿巾，你信嗎？”

“情之一字……以前看《還魂記》的本子，起初是覺得荒謬，但後來只覺得難得。又曾讀古簡說：凡人情為可悅也。苟以其情，雖過不惡；不以其情，雖難不貴。苟有其情，雖未之為，斯人信之矣。”

琴狐正不耐煩，占雲巾輕輕說，“還魂的情實……我自道非真，但總是願意相信它是真的。”

琴狐心中若有所動，側眼去看他，嘴裡卻說，“你這樣端正的人，什麼時候又去看了那等豔情話本？怎地沒同我說……”

“噤聲！”占雲巾停下腳步，琴狐見狀也立即凝出一個護身氣罩來。

一抬頭，赫然見四方遼闊，西北方向明火逐漸燃起，景物被照亮了，是一片群山延綿——霎時間天崩地坼，山石挾著野火滾將下來，二人騰到半空中躲避山石，但那火，卻凝在空中，越來越多，聚在一團朝人奔過來，琴狐費力格擋著，“這山火到處都是，抵不了太久，須得想個法子。”

占雲巾拈出一道劍氣，火星四濺，石屑亂飛，“現在是什麼時辰？”

“子時三刻。”琴狐上次剛從鑄劍師那裡坑過來一個時計，出門就帶上了，這倒是與了他方便。

山西北，屬艮，為上卦，火於東，屬離，為下卦。山火為賁，子時數一，以艮七離三加子時一，總十一數，除六，餘五為動爻，賁之六五爻曰：“賁於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

六五之吉，有喜也。這實際上是說的是婚姻。占雲巾有些失神，直到琴狐掃去他面前一片山火，“鹿巾，都這時候了，你還愣什麼啊！”片刻他才說，“吉中無咎克，東南有佳音。”

東南是焚火不息，煙塵繚繞。兩人對視一眼，撤去周身屏障，踏入了烈焰之中。

這面火果然並不灼人，反而如溫和的水流一般，行走片刻，出了朱紅水瀑，就轉到了另一方境地。

眼前是一片乾涸的河川，衰草枯楊，黃土砂礫，只有河床上沖刷的痕跡，還隱隱約約看得出它身為活水時的模樣。

此地烈日當頭，甚為炎熱，不一會兒皮膚也給曬得滾燙，琴狐的聲音變得嘶啞，“澤無水，困。湧金石……”

占雲巾取出湧金石，它在驕陽下轉成了深赭色，“水在澤下，萬物不生。能知曉這裡會發生什麼，九方背後不單純。”

得遇江河升鬥水，直須寅地見光輝。將湧金石拋擲河心東北方向，一眼泉水憑空出現，水鳴之聲驟響，頃刻間浪湧河岸，水花旋飛，世界轉歸一片清涼。

“來！”占雲巾輕叱一聲，湧金石飛回掌心，色作灰白，與普通頑石無異。

有細雨淅淅瀝瀝地落在河面上，周遭景物又變得不甚清晰起來，琴狐說，“該是見到主人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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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瓊娥

雨是葉上雨。銀床淅瀝青梧老。

月是花下月。數聲鶗鴂芳菲歇。

一陣風吹來，隱隱約約聽得簾帷颯颯的聲響。小軒窗上，燈色昏黃，窗櫺間朦朦朧朧是一個秀麗的剪影，持著書卷，清瘦極了。

琴狐正要上前，占雲巾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聽。”

女子的聲音如泉水一般的幽咽，低回婉轉，像是怕驚醒一段殘夢，“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半晌好迷留，她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兩位貴客，請進來吧。”

門開了，簾外風雨撲了進來。

“請坐。”

占雲巾說：“好一個‘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她淡淡笑了，“遣興罷了。貴客不遠千里而來，捨下無以招待，聊備兩杯薄茶，以慰風霜勞苦。”

抬頭一眼，果然是畫中人般的顏色，畫中人般的清愁，就連笑的時候也是，不放雙眉暫時開。

琴狐正暗自思忖，這風霜勞苦，不都是你安排給我們的嗎。

只聽占雲巾說，“我二人乃湯問夢澤門下，術學算蔔，略通一二；課經修業，曩有小成。因天有好生之德，不忍見孤魂羈苦，輾轉世間，難覓解脫。”

琴狐正色道：“我們來此，只想知道姑娘有何心懸之事，若蒙不棄，願代為開解。”

一雙柔荑在白瓷茶盞的釉彩上摩挲了數圈，“好。我明白你們因何而來。既然能看破我那小小的把戲，理當奉告。”

我想給你們講一個故事。趙小姐的故事。

一甲子前，這城中有一戶趙家，縱非大富，也算小安。趙老爺，名喚學敬的，在四十歲上才得了一個獨生女兒，因此將她當做掌上明珠一般地寵愛。

趙氏瓊娥長到二八，才聽父親說，趙老爺在她生下來時同人吃酒，一時得意，就將她與城南的譚家定了親。她還不曉得那譚公子是怎樣的人物，趙老爺只說，家世和人品都是沒得挑剔的，要她且自學些賢德禮儀，過兩年就送她出閣。

她低頭稱是，日裡照常上些學，做點子女工，以前怎麼過來的，以後便也這樣過去就是了。

只是有一天，那過日子的感覺突然不一樣了起來。她才知道，活著也可以有一點其他的滋味。

三月三的那天，父親請了塾師一道去曲池宴飲，也破例放她出去遊玩。她穿了繡羅的衣裳，別上蹙金的孔雀，只帶了一個貼身丫鬟，去至江邊看花。

天氣是那樣的好，湛湛晴空，萋萋碧草，黃鶯兒在柳梢頭脆生生地叫。

她與丫鬟盡去著人少的地方玩賞，因父親說，要她們躲避著生人。無妨，無人處，花事更盛了，一年的寂寞芳菲，都攢在此時此地，共春風一道爭妍。

她看著著好春光，心中又是喜歡，又是感傷，腳步躊躇之際，天上落下了雨。

這雨並不大，一絲絲一縷縷的，倒像是人的愁緒，似斷還連，欲語還休。

丫鬟忙打起油傘，她們就要尋一間竹亭避雨，路上卻遇見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年輕後生，遠遠地就看他蹲踞在路邊，手中拿著傘，卻大半都沒遮在自己身上——丫鬟正說：“這人好奇怪！待我過去，教他不要擋在路上。”

兩人走近了一點，才發現那人傘底下是一隻橘黃的狸貓，懶懶伸在花叢中，皮毛光滑，意態自得。他嘴邊帶笑，沒發現二人的到來，猶在說，“貓兒貓兒，下次給你帶小魚好不好？”

小姐本是站立在一丈之外，丫鬟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那狸貓好似受了驚，站了起來，抖抖皮毛上的水珠，兀自跑遠了。

她忙走近了說抱歉，驚走了貓兒；那人也站起來說抱歉，擋著了你們的路。兩個人屈身賠禮，再抬頭，覷著對方的眉眼，不約而同又一起笑了。之後就一塊去了竹亭避雨，互通了姓名，說起話來消遣。雨停的時候，她倒有些不捨得了。但她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那人問能不能下次再去尋她，她同意了。

於是也逐漸互遞一些書信，靜悄的夜裡在月光底下說一說話，能出去的時候去江邊閒遊，他只說今日學了些什麼書，她也只講園裡新栽的一株洛陽紅，但在雙目相接的刹那，驀地生羞，低下了頭。

她也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只是自此，吃飯的時候心裡也想著他，饑飽似乎不是那麼重要了；做女工的時候心裡也想著他，紮了手不覺得疼；夜裡就寢前，只要想起他，對明日的光景也暗暗有了些期冀。

終於有一日，父親又提起了那婚約。她不敢告訴雙親已有了個人在心頭，只說，“兒尚輕小，婚配之事，萬望父母擇後再論，若是那譚家催促，或是不中意女兒，且自退婚便是。”

父親怫然而怒，“做人以信為本，答應人家的事，說什麼退婚，是何道理？”且思及夫人提到女兒最近飲食住行頗有與往日不同，心生後恐，當下決定與譚家商議，還是早日成婚為好，以免夜長夢多。

就這樣，婚期定在了當年的七月初八。

之後她便沉默了。長久的沉默,雨靜靜打在窗上，夜深了。

半晌，琴狐才說，“後來呢？”雖是這樣問了，但後面的事，他與占雲巾俱已知了大半。

果然，她輕輕歎了口氣，“後來，她寄信給那人，約定婚期前一晚以乞巧為名去園子裡，要他在女牆外頭接應。到時候讓丫鬟喬裝成自己回房去，她則跟著他遠走高飛……”

琴狐有些不忍聽了。她還是說了，“但是他沒有來。”

“那天是上弦月，月色很好。她想起了當初曾也有對璧人，在七月七的月色底下，發了誓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起初她心中暗自甜蜜，到後來只覺得心驚。她一直等到快天明……再晚些，僕役們就該起來了，免不得要驚動他們。萬念俱灰之時，她看到角門旁的井，露珠兒迎著拂曉的第一縷旭輝，熠熠閃光……她走過去，就在那裡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月下的瓊娥，同水晶盤裡的露珠一般，是見不了晨曦的。視線一交匯，夢幻泡影刹那湮滅。琴狐正是一陣無言，占雲巾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於是他方說，“所以姑娘在此徘徊，是想再等到他再來尋你，是嗎？”

她卻搖了搖頭，“自我亡命到現在，他從不曾到這宅子來看過我……”她輕輕側過臉，“如果他心中沒有我了，還是不要教我知道的好。”

“我只想記住，第一次見到他時彼此的樣子……他在逗弄那貓兒，自己都淋濕了卻不在意，眼睛裡滿是笑，就像初春的陽光一般溫煦。”

“那貓兒，憨憨癡癡的，只懶懶躺在那裡，又莫名神氣得很！”

她神情怔忡，思緒好似也給浸在了綿長的回憶當中。只消幾個刹那的光陰，她突然說，“你既無心我便休！”神情裡也帶上些幽幽的怨憤，驀地又是酸楚的回甘，“但我怎麼能做得到呢……我忘不了啊。定情之時我曾給他繡過一個香袋兒，裝了丁香、白芷、佩蘭、冰片，夥同我的生辰八字。”

“他回了我好些自己作的詩……我帶在身上，記在心裡，被水一淹，什麼都不剩了。”

“如今我也只願把那香袋兒找回來，從此我也就跟他沒了干係，來是乾乾淨淨，去是無牽無掛。”

鬱樹蒼蒼，霧沉頹垣。夜深月過女牆來，琴狐和占雲巾心事沉重，剛走出廢宅門口，果然在牆底下遇到了來回踱步的青衫人。

九方一把收回摺扇，面上有些激動，“你們見到她了？她說什麼了？”

“慢著，”占雲巾擋在他身前，拿出那塊已變作灰白的湧金石，琴狐默默去了他身側，“你得先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這東西用了第三回，現在已經是普通石子了，扔了便是。”九方隨即苦笑道， “這次不用擔心我會溜。我還有事情要拜託二位。我知道的所有，這下都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

他手上猶有一個小巧玲瓏的漆匣，打開來，裡頭是一件金累絲嵌寶花簪。他小心翼翼地將其交付到二人手中，“煩請二位下次再來時，將這金簪還給她。祖父攢了許久，才把它贖回，但那時小姐已經殞命，沒有機會親手交給她了。”

“我確實是那貨郎招徠的第九名畫師。這我沒騙你們。不過我是被祖父召還的，他正是在趙家當用過的那老翁。自小便聽他說了許多趙府的事，我也明白他心中有多少遺憾。三年前我正在外遊學，收到信便回來了。”

“在一次丹青宴上，我的畫作得到了東方璧的青眼，他收我做了門內子弟，對這筆墨上的營生，我還是頗有幾分自恃的。”他停了停，才繼續說，“可是，我那好主顧，哪至於一病至死呢！”

“可見，才學是害人的東西。”九方攤開自己的手掌，仔細端詳，“自那以後，我就畫不出來了。”

占雲巾喟歎一聲，“五色令人目盲，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但哪知，致使目盲的不是五色，而是心哪！”

蒼樹橫雲，俱被夜風吹動，發出簌簌的聲響。琴狐說：“這樣重要的東西，要我們轉達……是她不肯見你。”

“正是。”九方緊緊握住那摺扇，“家祖父、家父並著我去了許多回，都無半點生人的痕跡。”

“貨郎一死，那憑空出現的小姐，更像是一個謎了。但只要聽了他的言辭，見到我那畫上的顏色……便知道整件事情絕非是假。”

“我一直這樣相信……便也照樣來府上求見。直到有一日，夕陽西下，我正要離開，一個瞽目老者緩緩走了過來，行動與常人無異，甚至還要更輕便些。他身負一把古樸的月琴，邊彈邊唱，雖是平凡的江湖小調，聽來卻是沉鬱綿長，頗有韻味。”

占雲巾與琴狐對視一眼，“天行客，月琴老人。”

琴狐搖了搖頭，“這老頭子，還真會給我們找事情做。”

九方道，“湧金石就是他給我的。他說，念我心志惟堅，等到兩個會通法術占卜的過來，以其中一名持了五出的梅花為信，把這個交予他們，我就可以達成所願。”

“我自然是不信的。他告知我破關之法，交代我儘管去試，只是小姐怕是不會見我。試了兩次，我方明白，他說的是真的。就此等到了你們。”

占雲巾說，“既知我們便是所托之人，你先前所述為何又有頗多不實，語焉不詳，閃爍其詞？”

“當時在座人多口雜，又不知二位身份。況且，為尊者諱的道理，先生不會不懂。若說小姐是夜奔而亡，總與她名聲不好。”九方又笑，“再者，給你們湧金石，也是想知道你們到底能否堪任。”

“我想，若果二位是命定人選，總不會連這點小問題，都看不出來。”

他輕輕指了一個方向，“那裡，距此三十丈外，就是困殺芳魂的那口廢井了。趙老爺觸景傷情，臨走之前叫人把它給填了，所以先前你們才找不到。”

占雲巾皺了皺眉頭，“小姐是在外頭的荒井喪生的？”

九方臉上異常驚訝，“怎麼，她沒同你們說？”

做太太们的舔狗好难但我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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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

4樓發表於: 2023-03-04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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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玉蟬

二人再來的時候，琴狐注意到了她發間別著一朵絹樣像生花。紅綃嬌軟，璨璨一團霞光，斜插在雲鬟上。

是正當好的芍藥。花色奪目，與她風格卻不甚相合，琴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請問姑娘頭上簪花，可是從先前說到過的那貨郎處買來的？”

她頷首稱是，“陽春季節，本地的習俗是簪時令的花兒，二君從外頭來的時候，應該在街上看見了才是。”

琴狐瞟了占雲巾一眼，低了低頭，沒再說什麼了。

占雲巾從袖中化出一個漆匣，向內取出一個鴛鴦錦囊來，“且看看這是否為前次姑娘提及之物。”

不用細睹，看兩眼她就認出來了，“是，正是這個。”手緊緊撚著絲線，整個人也微微顫抖，她問，“這是在哪裡找到的？這……怎有可能？”

琴狐說：“那李生……早就死了。我們輾轉找到他的甥女，名叫做寶婺，說他生前寥寥一身，並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貼身的物件都已經隨葬入土。”

“想是那土中陰氣滋養，使物不壞，到手之時，完整如新。”

他這話倒說得容易，這女子也不追究，直接忽略了發墓取物的細節，只是問，“他……他是怎麼死的？”柳眉深深地蹙起來，她終於還是問出了口，“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見到了你，又能怎樣呢？其實無論這香囊，抑或是那李郎，皆非你所求。”占雲巾輕輕地看了她兩眼，搖了搖頭，“因為你不是趙瓊娥。”

琴狐揉了下額角，“再往下問，我就真不好意思再編了。”

“你們剛剛在騙我。”她的神情不似生氣，悲傷之中隱隱又有一絲如釋重負。

占雲巾又從漆匣中取出一個金簪遞給她，“你應該不會不認得此物。”

“這是給門下的小子家裡治病用的，當初明明給當了出去，還是我親手送給他的……”她重看了二人一眼，“他找到了你們。”

“當年的小子，現在已是頭髮花白的老翁。”占雲巾歎了口氣，“他的後人一直感念著小姐的恩情，心心念念要把這金簪物歸原主。”

“但你們既已知我不是小姐，還要把它給我麼？”

“這麼長時間以來，你不肯見他，私下推究，他也對你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想。他把所知道的與我們相參對，更印證了心中的想法。你就算不是小姐，必也是與她關係匪淺之人……他也想給這麼多年的遺憾留下一個結果。收下吧。”

“此外，我們在李生的遺物中找到了當年的書信。”琴狐補充道，“為了查找線索，我那裡翻檢了數封，先在此告罪了。有一封信當中，寫他讀了‘月下瓊娥去，星分寶婺行’的句子，因小姐有名無字，就說以‘寶婺’為字如何？此後兩人便時常以此相稱。他孤身一人，並無兄弟姊妹，遑論什麼甥女了。這些在信裡都是說過的，小姐不會不曉得。我先前試探於你，你卻沒有什麼反應。”

“還有一點。”占雲巾淡淡地說，“其實你也希望我們能夠發現真相，不是嗎？”他回憶起在那扇烈焰中的雕花門後遭遇的一切，“東起為離，西北為艮，山下有火，是為賁。賁乃文飾之象，彖曰：剛上而文柔，柔來而文剛。你著意於此，不正是想暗示，現在我們所看到的表像，並非是你的真面目？”

“後來所遇則是山火賁的錯卦，澤水困。九四爻曰：來徐徐，困于金車，吝，有終。困于囚車，自吉趨凶，蒙災吝難，想必是你的自比。而有終麼……”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困卦，象曰：致命遂志。窮擲自己的一生，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她於是低低笑了，這笑是悽楚的、彷徨的，“你說的這些都沒錯。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但她的眼神卻堅定極了，“不過最後還是等到了你們，不是嗎？”

她低下頭，手在臉龐上輕輕一拂，再抬頭便已經是另一幅面孔。好一位明豔冶麗的佳人，正當好的青春，夭桃穠李，動搖春風。

我來給你們講完那個故事，我的故事。聽完你們就知道為什麼了。

我叫玉蟬，是小姐從街市上用一枚玉蟬換來的，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但小姐說玉蟬是死人陪葬的東西，很不吉利，因此平時只叫我蟬兒。那時候我才五歲，瘦瘦小小，人也不伶俐。領到夫人面前一看，她並不滿意，覺得是養不活的；但小姐已經把我買下，夫人也就沒再說什麼了。

牙行並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在沒進趙家之前，很是吃了一些苦，家處在哪兒，雙親是誰，渾不記得了。只有那餓得全身發冷的感覺還記得，因此進了主人家，只要有一口飯吃，一口水喝，不要連日裡打我罵我，我就已經感恩涕零了。

小姐偏偏對我那樣好！我們一塊吃，一塊住，我陪她上學堂，陪著她做針黹，陪她瞞著老爺夫人偷偷溜出去玩。偶爾被老爺夫人發現了，縱是打我罵我，也不要緊——我這條命，都是小姐給的啊！但她總是為我求情，要一塊跪下來領罰，老爺夫人心疼她，便也作罷了。

光陰一成不變地過去，雖然做活兒很累，但我總覺得高興極了——衣食飽暖，主家仁厚，小姐又是個善心的，從來不多挑剔，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但小姐日裡卻並不常是高興的。春天花兒謝了，她也落淚；窗邊鳥兒飛走，她也也傷情。

直到遇到那姓李的客子。吃飯睡覺時候，小姐時常兀的就有些喜悅，同我講起了有關他的種種；後來我都有些不愛聽了，她反倒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又有時，想起老爺給定下的婚約，她就好一陣難過：老爺素來是最固執的，說一不二，婚姻之事，更是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這有什麼！”我說，“古有文君夜奔，賈午窺簾，若是老爺不許，你與他走了便是。去得他家鄉，過得三年五載回來，木已成舟，老爺夫人縱有怨，只小姐一個獨女，也無法再不肯了。”

小姐只是搖頭，“此事一來違背與人約定，是為不信；二來背井離鄉，無法對雙親盡孝；三來……父親倘能接受，也不會要等到那時候了。”

第二天小姐便同老爺提說了退婚之事，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回來後小姐整日以淚洗面，我看不過，便說不如小姐再寫些信，我去遞給那李生，他二人商議一番，再作打算。

那夜我照常趁門子睡了，從角門旁邊溜出去，哪知道，剛到了外頭，幾個點著火把的雜役就堵著了我。他們通報了老爺，把我押到了堂上。

原是小姐提退婚之事，讓老爺好不疑惑，夫人又說小姐最近常常形容恍惚，言語有異；他們料想直接拷問，我和小姐那樣好，是難拷出來什麼的，就安排了人在四下家門裡守著，看有什麼外人私下來過。結果，沒守到外人，倒現揪著了我。

老爺拿了信，事情一讀便知，當即震怒，先命人打了我，又將小姐鎖在了房門裡頭，不許出去。

這樣過了月餘，我去給小姐送飯的路上，聽下人們說，小姐的婚期已經定下來了，就在下個月初八。

我趕緊告訴了小姐，這下小姐也顧不得哭了，只和我商量，怎樣先逃出去。

我說，我們等到七夕節，也有個由頭，就說去園子裡乞巧。一應出嫁安排，小姐且配合他們，他們見這些日子我們還算安生，最後一夜，必定會鬆懈看守。到時候我扮作小姐的樣子回房去，小姐先去柴房，再從女牆旁邊翻過去，這也就成了。

她還緊張地說，那你怎麼辦呢？我就笑了，只要小姐出去了，一切都好說。

到了那天，一切果如我們所安排，只是到了最後，卻又生了變故。

我剛走到廂房門外，門子追來對人說牆邊有響聲，趕緊去廂房看看小姐在不在。我馬上從門廊上逃跑，走的是跟小姐相反的方向——有一隊人緊趕著追我，我邊跑邊在心裡祈求小姐順利出去。

哪知，老天向來是不遂人願的！剛出了宅院，他們就把我捉了回去，發現是我，才趕緊返回去去追小姐。四野空曠，並無人響。按照小姐的腳力，是走不了那麼快的，他們再往前搜尋，在三十丈外的枯井裡，發現了小姐——此時的她，業已斷氣了。

夫人聽了這個消息，當下就昏了過去；老爺望著女兒的屍身，涕泗橫流，半晌才說，“是我害了女兒，是我害了女兒啊！”

我跪在堂下不斷磕頭，因為我心裡知道，是我害了小姐啊！

我在堂前跪了三天三夜，老爺夫人沒有叫我起來，也沒有打我罵我。他們好像完全忘了我，急急地找人安排了小姐的後事，連宅院也來不及交割清楚，扶棺回祖墳上的同時，帶了家僕舉家回遷了。

於是這個地方只剩我一個人了。小姐的頭七剛過，天上的月亮正圓。我漫漫地在城郊走著，想著這短短的一生，由苦到樂，頃刻間竟什麼也沒有了。走著走著，正遇到了那口小姐喪生的枯井。

我想，我害死了小姐，又沒處可去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不如也隨她去了罷。

正在此時，有艱澀的月琴響了一兩聲，一道枯啞的聲音說，“姑娘，且慢！”我扭頭一看，是一個瞎眼的老人，抱了一把破舊的月琴，“你若是這樣便死了，那趙瓊娥就沒得救了。”

我忙問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說，小姐在出逃的路上意外身亡，因有執念而不能往生，要生生世世在這井邊當個困鬼。

我又問小姐要怎麼才能得救，老者說，須有一人扮成小姐的模樣投井，如此方能瞞過前來索人的陰差，被判回後不得主動告訴別人自己的身份，除非有人認出她不是小姐，方才能再入輪回。

“如此，你可願意麼？”他捋了下須，慢聲問我。

我苦笑一聲，“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我本就準備與小姐同死，現在當然不能看她受這樣的苦。”

“那你可要想好了。”

我點了點頭，老者歎了口氣，交給我一些書典法器，說我可用其自保，接著就在我周身施了一道法術，並對著井沿念了些什麼，才對我說，“可以了。”

我對他道了謝，抬頭看了看這人世最後的月亮，是那樣的圓滿——接著就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後來，我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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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03-04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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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槐安

玉蟬輕揮了下手，再回首，三人已身在一片莽原當中，四野寂寂，唯有夜風料峭，拂過荒草。

“那口枯井，原本就在此處。廂房門口進來，就到了這裡。”她掠了下袍袖，隨意就坐在了旁邊的石堆上。

琴狐大剌剌地在她對面坐下了，“原來之前我們穿過火道，看到的庭院是姑娘幻出來的。”又伸手拉了拉占雲巾的衣袂，占雲巾面上十分勉強，但仍是坐在了他旁邊。

不知什麼時候，玉蟬把頭上那朵絹花取了下來，一直撚在手中。她淡淡開口，“百花盛開的時候，我們這裡的女兒家，是要簪花的。春日裡，去到街市上，誰第一個戴了剛開好的花兒，保管她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

“老爺愛種花。我跟小姐，總是在天剛明的時候，趁露水還未消，就去到園子裡。我們慢慢等了花兒們在初陽底下綻放，就偷偷去摘剛開好的那朵。開始總是被老爺發現，就少不得一頓打罵；後來和新來的花匠混熟了，起先同他說好，趁修裁之機，給我們另外剪來上好的幾枝，老爺不知道，也就罷了。”

她低頭看著手上的紅藥，“小姐喜歡蘭花，說它清幽淡雅，乃花中君子；我卻只愛芍藥花，也沒什麼特別的緣故，單單因為它長得好看，花色繽紛，豔麗無比。”

“但小姐說，芍藥殿春，所以又叫做‘將離’，有情人將別以贈之。所謂‘芍藥之詩，佳人之歌’，轉瞬便是‘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所以她最不忍見這花，因為它的意思實在是哀豔極了。雖則那樣說了，她總還是會比了最新鮮的芍藥花枝，親自給我簪上。”

“我那時候還說，就看個花兒，怎也有那麼多講究！”

她輕輕抬袖，突然落下了淚，“後來呢，就只剩我一個，在望不見盡頭的暗夜裡，默默地想著她說的這些話了。”

“將離……將離……這離分，太快，也太久了……”

“所以當時我才見了那貨郎，”她慢慢地撚著那朵絹花，“縱然是假的，好歹也讓我心裡有個寄託。”

琴狐輕歎一聲，側過了頭，不去看人低泣。卻見占雲巾從袖口裡取出了一枝芍藥——是來此之日琴狐遞給他的那枝胭脂點玉，重瓣舒展，花枝湛露，顯然是好好將養了的。琴狐忍不住盯著他，“鹿巾……”

占雲巾輕輕搖了搖頭，“且先別說話。”他把花枝放在帶來的那個漆匣中，打開來，遞給面前的女子，“若蒙不棄，便請姑娘收下吧。”

玉蟬噙著淚眼，微微露出一個笑，“多謝……先生。”伸手接過，淚珠正好墜在花瓣上。她理了理霧鬢，掐了花頭，簪在發上。再抬頭，花月相宜，綽約人如玉。

占雲巾突然道：“其實，小姐雖然不幸，又算得上十分有幸。時命乖蹇，玉殞香消，是為不幸。”

琴狐低聲說，“但天底下有多少人求不到的是，她身邊盡是對她有情，念她有義之人。雙親憐惜她，僕役們感念她，而姑娘與李槐安……則用了一生去成全她。”

“且不說我，”玉蟬蹙眉道，“但論那李槐安，小姐身故以後，悠悠歲月，他從未來過這裡。”她的眉間攢起一抹怨憤，“連發喪的時候，他都沒來看過小姐……這樣的人，如何談得上成全？”

琴狐搖了搖頭，“姑娘有所不知。你先前不是問，他是怎麼死的，還有他為什麼不來找你麼？現在敝人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們是在三百裡外的山寺中，找到了他最後的歸處。”

“起先聽姑娘說要找香囊，敝人犯了好一陣的愁。再好的錦緞，幾十年也就該朽壞了，現在更是哪裡找來？更何況姑娘說他孤身一人，客居在此，一甲子過去，他曾住的邸店也不在了，去哪裡探聽他的消息？後來，還是拜託了那位九方子虛——也就是那個在趙家做過雜役的老翁後人，才逐漸有了些眉目。”

“敝人本想找那老翁一談，不過這位子虛兄說，祖父當時年紀尚小，他也只從上差的婆子們那裡聽見，小姐被關起來是因為同外人有私情。等到了小姐逃跑坐實這件事，趙家很快就搬走了，他們並不知道那個外人是誰。敝人只好教他去酒樓裡多找了些遊手好閒的人過來……”

“可以了，琴狐。”占雲巾制止了他沒完沒了地說尋人的細節，“剩下的，讓我代勞吧。”

琴狐看他一眼，不滿道，“鹿巾，你也不要這樣打斷別人吧，太霸道了。”

“無妨。”玉蟬語氣急切，“二位說是在寺廟尋到他的行蹤的，這是怎麼回事？”

占雲巾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們得到消息，小姐發喪的那一天，李槐安連行裝都沒有打點，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就徑直往西南山上去了。”

“有山下的住家看見過他。而那山上，只有一座聞喜寺。”

“我們想了些法子進了寺，方丈卻不願接受拜謁。且喜接待我們的小沙彌十分熱忱，說了俗名他還不知道是誰，等查了簿子，問過了幾個年老的大和尚，我們才確認，李槐安來了聞喜寺，就做了淨人，一年以後，由長老剃度出家了。”

“他……他竟出家了。他真能忘了小姐嗎？”玉蟬問。

“他如何忘得了。”占雲巾說，“他自認六根不淨，鎮日在寺院的一間偏房打坐誦經，不見外人，也因此，很多僧人都不認識他。”

“小沙彌帶著我們找到了他的遺物。箱籠內，只有些書信劄記罷了。”占雲巾停了一刻，才說，“僧衣裡頭，卻有一方無論如何不該是出家人有的羅帕，裡面仔仔細細地包了一個香袋，並著一張詞箋。”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想是他在淨人時期書下來的。那香袋，也不知他用了怎樣的法子，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緞面猶有光澤，絲線顏色如故。”

“看了他的劄記才知道……原來那一年，他月餘聯繫不上小姐，又聽說她即日便要與人成婚，正心焦之際卻收到了小姐的死訊。他立刻就明白，小姐是因他而死。他想，小姐心有情執才落井而亡，恐不利於輪回轉世。因此他當下就決定，要去寺廟中，為她念一輩子的往生咒。”

“好，好……如此才不枉小姐對他一片癡心。”玉蟬終於再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天快亮了。井邊的孤魂擦掉眼淚，重整了妝，露出一個乾淨明亮的笑容來，倒有幾分像她外表上這個年齡的女兒家了。

她站起來，向他二人行了個禮，“玉蟬心願已了，感謝二位先生的恩義，今生無以為報，惟願來世隨侍聽遣，鞍前馬後，必報此恩。”

她抬頭看了看天幕邊乍亮的一角，“天時將至，我該走了。”她輕聲自語，“小姐，你救了我一條命，我還了你作為孤魂的一生……該忘記了，我卻有些不捨得……”

占雲巾輕輕說，“賁卦上九，白賁無咎。不要怕，且去吧。小姐很感念姑娘所做的一切。姑娘的來生，必定會很好。有所愛，無憂怖，終歸平靜與安樂。”

她回頭一笑，“是嗎？那你們，也要如此才好啊。”

夜色就消溶在她淡淡的微笑中了。

天光大亮了。四野寂寂，曉風料峭。

占雲巾在心中默默言道，“我們，會等著你。”

琴狐忽問：“鹿巾，你相信輪回轉世嗎？”

他答：“循道之行，皆為自然。”

這答案不能令琴狐滿意，於是琴狐盯著他說：“鹿巾，剛才你掐指算了什麼？敝人可全都看到了。”

占雲巾收回左手，“沒什麼。”

琴狐搖搖頭，“那尊貴的鹿先生能否告訴敝人，上次蔔得的賁卦六五是什麼意思？文飾之象，又說的是什麼？琴狐才疏學淺，實在不懂得。”

占雲巾明明聽到了，卻沒有答話。還再問他，就一句也不回了。琴狐撇了撇嘴，索性靠在一塊，不再言語，同他一道望向東邊破曉。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也不知過了多久，琴狐看著那草葉上的露珠，輕輕地說，“瓊娥、玉蟬和槐安……他們都是有情之人，才會魂牽夢縈，生死不計，將一顆真心都系在眼中人身上。待我死了，這片魂魄又要還給誰呢？還會有人記掛我嗎？”

天光裡，他的面容比朝霞還要奪目。占雲巾忍不住去看他，低聲道，“琴狐……你不要忘記我，我還去找你。”

琴狐一扭頭，就見了那雙異瞳，瑰麗的湖泊裡，兩人的倒影比何時都要清晰。他說，“好。”

兩人就這樣相看著，琴狐突然撲哧一聲笑了，“鹿巾，你不再生我的氣了？”

占雲巾板起臉來，“哼。先前你闖的禍，與這次打賭輸了的賬，回頭一併算。”

天上突然落了雨，清晨的原野被無根水一澆，頓時雲霧繚繞，荒草、枯井、孤魂都不見了，只剩遮天蓋地的水汽，在天地間氤氳。琴狐喃喃道，“這一切，倒仿佛真是槐安一夢。”

占雲巾取出青竹傘，撐在近前，琴狐就也笑了，“不是夢，你身上猶有芍藥花的香氣呢！”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湯問夢澤的山上也同這裡一樣多雨。琴狐把傘柄奪過來，要他給自己打拍子。“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處不棲鸞。”占雲巾低低地同他和起來，“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常對水晶盤。”

於是他二人且歌且行，逕自回山去了。

做太太们的舔狗好难但我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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