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9 「代發」【元襄】來日茫茫愁如海 from鐘辰軒（恨潮生×游师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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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9-19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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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9 「代發」【元襄】來日茫茫愁如海 from鐘辰軒（恨潮生×游师无方）

襄君呀，他輕聲地說，長長的發為風吹動，落到沈睡之人的鼻端。恨潮生俯下身去，由旁的角度看來，他們恍若於夜間擁吻。

有朝一日，你知道我騙了你，可千萬不要太生氣。

游師無方睜開雙眼時，只聞到殘留下來的，潮水一般的氣息。他眨了眨眼，平聲靜氣地道，恨潮生，出來。簾帳上尚有昨夜未熄的燭火，映照出搖擺著的狐尾，它柔柔地纏上游師無方手腕，又被人反手握住。

襄君，縱然尾巴是假物，我也是會痛的，恨潮生不知何時又恢復成那副討巧的狐狸樣態，眼睛太似人的眼，隔著一層若有似無的紗來看他。游師無方松開手，恨潮生倒又來勁了，端端正正坐在外面，彷彿方才擾人清夢的不是他。

好好說話，游師無方不太慣著狐狸，更慣著扮作人的恨潮生些，恨潮生偶有思考，難道襄君真正心如鐵石，根本不喜歡毛絨絨活物？

狐狸又有哪裡不好呢？作為人的恨潮生能與襄君共枕，變作狐狸反而只得遠望，恨潮生不情不願地收了尾巴，又拉長回那張艷麗到不可逼近的臉，幾乎能驚動冬日里一枝春色。游師無方視若無睹，只為他讓開半邊枕席。

分明襄君生著一席如冰似的長髮，枕過的地方卻有未曾消散的暖意。

恨潮生將臉貼到對方臉側，襄君自然不知道他之前在想什麼，貼得這麼近，恨潮生甚至可以數清他想吻過的眼睫。沒有道士能容忍妖魅近身，偏偏襄君是個例外，藏淵閣內他與元君太過親密，連對方最脆弱的狐尾都可以隨意撫摸。

摸一下又不會怎麼樣，襄君——

那條尾巴搭在襄君腰間，像要保護誰，也像要獨佔誰。游師無方本睡得正好，被這樣一打擾便有些睡不著，無可奈何地去將尾巴移開了些，你又要做什麼？

沒做什麼呀，恨潮生極無辜地講，他的臉白得近乎是亮的，精怪不用脂粉也生得讓所有人駐足，彷彿不這樣就無法動搖他人心志。游師無方無所謂他長得如何，恨潮生時常懷疑，除非他長了三個頭六隻手，不然襄君都只把他做常人看待。

……就好似他的襄君真的是肉體凡胎所能造就的一位神明。

恨潮生狐尾又纏過去些，這次游師無方沒拒絕，他太縱容恨潮生，是好事者口耳相傳，萬願同歸侍奉神明早違背宗旨，愛妖物更勝愛世人。襄君是泥塑木雕，恨潮生在他額間吻上一吻，看得金絲勾勒的月由內生出。

那時他問了什麼？他問襄君，問心上沾過誰的血？

尚未開鋒的刀掛在冷冷月色下，雪白的玉上毫無瑕疵，是最配襄君的裝飾——他殺人本也不愛用刀，太好的人做不了最聞名的刀客。恨潮生說襄君不似刀客，那雙手明明穩到不會動搖，刀卻留下一概而論的情面。

襄君呀，這是你的原則還是你的心軟？恨潮生撐著臉，他的眼是一捧流著血的刀，刃決不會對準游師無方。裸露在外的月照殘潮上有起伏的燭影，映得水紋都是赤色祥雲。

游師無方沒有回答，他也許根本不在乎，恨潮生明白端居人世的神看眾生只剩兩種，活下來的，和已經死去的。

而恨潮生不歸屬於任何一種，恨潮生就是恨潮生，是游師無方身旁的恨潮生。

這個問題提過第二次，終於得到襄君青睞，他說尚未殺死過任何一人。

由這個角度說，月照殘潮倒略勝一籌，上邊沾了太多的血，到最後恨潮生都懶得計算，他只慢悠悠地竪起刀問，是誰還在說襄君不好？

恨潮生做那個太壞的惡鬼，最聽不得的句子是游師無方有哪裡不好。他殺人有點儀式感，襄君修道修得一派遠離紅塵，彷彿刀上染血踏足萬願同歸都算破戒，滄洲尋影洗淨刀和尾尖，水中竟然有翹起的唇。

九尾狐流傳至今，只剩恨潮生活著，也不可不說是寂寞。幸好恨潮生太早之前結識了襄君，那時他同襄君說，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春風為我來？

狐狸都擅幻術，恨潮生於此道尤為精通，人間若有一百種樣貌，便不剩哪種是他模仿得不惟妙惟肖的。唯獨襄君準確無誤分辨出每一種樣貌，他為目遮所掩的眼裡能投出恨潮生最真實的面容，遇見他之前，恨潮生或許從不會相信世事如願。

原來一生中有一次遂願，也算事事順意。

他躍到信徒替游師無方點香的台上，絨尾若有似無地掃過，差點沒將那支燒到末尾的香弄翻。那堆香灰挨挨擠擠，是恨潮生不喜歡看到的形狀，卻能印下太清晰的狐狸爪印。

游師無方時有外出，恨潮生正大光明，從香台一路攀登，舒舒服服窩到雕像伸出的手中。有點硬，人們總覺得神是堅硬冰冷的，唯獨恨潮生感受到，游師無方比任何人都明白何謂留情。

信徒透過煙霧能看清狐狸垂下來一搖一晃的大尾巴，恨潮生抖抖耳朵，聽到底下驚疑不定的議論聲。

少有人能想到，長日里靜默的神也會容許妖物靠於這麼近之地，恨潮生抬起鼻子，他聞到雪般的氣息。襄君，狐狸露出點牙，沒嚇到畢恭畢敬來請他的卯十四，倒把紛亂信徒嚇出點驚呼——恨潮生想，他本身也不至於長得令人類懼怕吧？

他平日里不太接觸正常人類，看得最多的竟然是游師無方剪出紙人，恨潮生提筆點到紙人眼中，游師無方難得反對。被恨潮生點上眼的便是卯十四，當時襄君同他說畫龍不必點睛，恨潮生只笑著問，那襄君覺著我如何？

你不一樣，游師無方回答，但卯十四的眼保留至今日，不知紙人是否真的能生出一顆人類的心。

我和她最大的不同，難道不是我碰到了襄君嗎？恨潮生輕車熟路，撥開那些輕薄的煙，游師無方焚香為達天聽，倘若神真有靈，恨潮生倒也願去許下不可實現的妄想。

他的故事乏善可陳又處處可見，九尾狐身為妖物理應不見天光，理應成為被覆滅的那類，這類事情話本中寫得太多，又怎麼好拿來打擾襄君？有時人類願望都比他過往有趣一些，恨潮生方踏入便聽見那人問：若我肯殺死我的妻兒，我能否得到一切我想要的？

他沒等來代言者回答，倒聽到彷彿鬼魅引誘誰的追問：如果可以，你還願殺死誰？

恨潮生，游師無方翻手蓋上香爐，那個問題的答案消弭風中，恨潮生頗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他的眼冷冽得與殺人劍並無不同，獨獨與襄君對視時，能生出霧靄似的，將這種鋒刃遮起的愛。

怎麼一直看著我呀，恨潮生終於敗下陣來，狐尾順從主人心願，不知何時又遞入襄君手中。游師無方早習慣他取巧的示弱方式，修行千年的狐有最柔軟順滑皮毛，如今只用來讓另一個人忘記被打斷儀式。

下次不要這麼做，游師無方說，萬願同歸外不缺人頭。

犧牲自己的最愛能得神青睞一眼，第一次聽到此話時恨潮生便下定決心，若有哪天他不得不對游師無方舉起刀，那決然不是為了實現那些白日夢。

沒有任何一個願望值得游師無方為之同死。

游師無方自然不瞭解他所思所想，信任與愛是橫亙的天塹，即使這條路沒有第二種答案，恨潮生也……近乎枉然地堅持愛一輪不會熄滅的月。

或許世事的確永不眷顧恨潮生，他故族湮滅，如今唯一摯友還非得做仇家。

狐類每過百年而生一尾，游師無方僅見過恨潮生其中六尾，恨潮生化作狐狸模樣搭在他筆側，忽而口吐人言，襄君，你覺得我有多少條尾巴最為合適呢？游師無方撥開他糾纏過來的長尾，沒什麼表情地回答，一條。

哎呀……恨潮生嘆一口氣，像模像樣地講，那可能做不到，你不喜歡九尾狐嗎？

此回遊師無方低下看他，恨潮生無端猜測，襄君那雙眼是否早已看清他隱藏過的太多事情？

但所有的話到了終局才有意義，及至那時，襄君，要記得再看著我一次。

九尾狐已經死去太久，游師無方回答，恨潮生將臉埋進爪間，當然不是，他露出一點陰鬱的眼，又不敢讓襄君看清。由心而論，滄洲尋影不算一隻徹頭徹尾的九尾狐，他生於無光之地，是集全族之力而製作出的，最後一點血脈的延續。

太多人希冀他成為英雄，游師無方只關心恨潮生本人。話未說盡的半句獨他能聽懂，身為妖物太招風不是好事，若是可以，做一隻普通狐狸並不算壞事。

話說得太晚，便留在不可圓滿那欄呀，襄君。

背負太多的人回不了頭，亦不敢摘月，他離游師無方那麼近，仍不能從對方唇上摘得一吻。妖從不該覺得情字難解，由獨佔而生欲，由欲而談愛，偏偏恨潮生與襄君談不得愛。

萬願同歸內有恨潮生最熟悉的氣息，甚至可說熟悉到荒唐——游師無方為命君孤羅固守的靜思神源，根本是一場以九尾狐做犧牲的笑話。人們頂禮膜拜的神像背後，是無數活著的，不得解脫的魂魄。

恨潮生頭次前來時於像前駐足許久，他尋找太久這座墳墓，一夕夙願得償，比起解脫竟然更驚心。那時他第一個念頭是，那襄君呢？襄君知不知道，自己活於一座墳墓之中？

他做下心理準備，曾以為月照殘潮不會為任何人慢下一刀。他的刀三尺八寸，連吊墜也無，寬刃窄鞘，打磨得透亮，適合殺人，不適合談情。

可游師無方由內中抬起眼望他，伸出的手是恨潮生無法拒絕美夢，他心甘情願地說，襄君。

世間留與恨潮生的太少，他便只好加倍珍重這僅有歸處。藏淵閣是意料之外相遇，萬願同歸變作精心編織騙局，或許真正萬事都是謊言，但唯有每一次凝望里的心不是。

萬願同歸秘密太多，襄君對恨潮生全無設防，恨潮生問得大方，他問襄君，你有沒有打開過靜思神源？襄君不知他緣何有此一問，但也據實相告，沒有。

襄君，你都不會好奇這命君孤羅要你保管什麼的嗎？恨潮生咬字慣來有些上揚，唯獨讀到命君孤羅四字時沈下來，聽來是暴風前的海。游師無方摹帖的手頓了頓，你很關心？

無，恨潮生又笑起來，方才那點不開心彷彿只是游師無方一瞬錯覺，我只是想說，用問心看守財寶，應當算一種大材小用。

幸好襄君從來相信恨潮生說的話。

你若好奇，盡可一觀，游師無方淡淡道，他的掌上托著那塊玉，晶瑩剔透，內里有萬千河山。恨潮生籌謀已久，卻只是去勾游師無方的指，他自覺耐性頗好，不急於一時。

諸般藉口，不過是為了分離時能多減緩一分背叛之痛。

玉叮琅一聲撞到桌角，居然沒碎，碎了多好，省卻他太多麻煩。

游師無方的手指是暖的，恨潮生握住時對方說的話雖是拒絕，動作看來也沒有多推拒，恨潮生，我在做事。恨潮生裝模作樣，實則細細撫過對方掌紋，長壽多福，婚緣倒是中途而斷。

看手相此事還是襄君手把手教的，他應當是唯一一位被道人執掌還未被殺死的九尾狐，襄君只教過一次，恨潮生學得太快。他彎起唇，故意講，襄君，不過是為信徒祈福，讓我來做不也一樣嗎？

你還沒有寫過我的名字呢，他撒嬌似的，緊緊握住那只為人祈福的手。

那些信徒的名字整整齊齊，金色似乎都能從紅紙上流淌下來，人們總誤以為這樣算保佑的形式之一。游師無方示意他松開手，方才還被握緊的指於他額間輕輕點了點，冶麗紋路隨著血脈流動，泛起比那點金色更艷的亮。

不需要，游師無方道，他們皆知，摹寫名帖從不是庇佑。

恨潮生沈沈地嘆了口氣，他想，如此我又怎麼能放手呢？

那點嘆息變為他貼到游師無方指尖的吻，妖物不常對人做下承諾，恨潮生都不知自己能對襄君保證什麼。承諾永不分離，還是承諾絕不欺騙？他思來想去，同襄君說，若是真有分道揚鑣那日，我會讓你忘記一切。

這是他能對襄君做出的，僅屬於恨潮生本人的諾言。

游師無方幾乎是毫無遲疑地回道：我不需要你這樣做。

修道之人或許皆有看得太開通病，游師無方是其中佼佼者，他近乎無欲無求，恨潮生時有懷疑，襄君早修得正果，只因仍有祈願之人才多留塵世。

這般一點就透的襄君居然也不願聽某人的弦外之音。

大約是越不好的話越容易一語成讖，後來游師無方回憶起這段對話，也不得不承認，冥冥中是注定他們該有不止一場的分離。

頭次分離緣由恨潮生至今未能得知，藏淵閣其下無數暗潮湧動，若是元君知道，又當如何自處？正如恨潮生永不瞭解他為何毅然離開，他同樣無法通曉，於恨潮生而言，襄君可比什麼擎風岳重要百倍。

擎風岳那刀划破明面上所有情誼——彷彿它們真正從未存在。

恨潮生看到過那點痕跡，太久了，久到只剩新長出的淺紅覆於其上。這麼久都未完全愈合的傷，恨潮生揚起眉，他問，襄君，是誰能傷你至此？

游師無方學不會撒謊，因此他只能沈默。

那道傷盤踞在襄君脊背，幾近是猙獰的，隔著那層紗都看得清傷他之人用了多大力道，若是常人，此刻早該成為靜默墓碑。恨潮生話聽來輕佻，卻不可抑制地記恨起遙遠前的那一刀。

不知是否人類都有怪癖，襄君分明如此坦誠，又在遇到關乎自己的事時閉口不言，狐狸尾尖輕柔撫過他舊傷，感知到挺直脊背也為他顫抖。

難道不能告訴我嗎？恨潮生明知故問，世上幾人能傷到道者？游師無方過分相信恨潮生所信之人，或者他只是……那麼篤定地認同恨潮生將選之道。

甚至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的刀要與月照殘潮碰出遠勝潮聲的巨響。

在那之前，恨潮生為自己定下時限，襄君要有比他遠，也比他好得多的前路。這件事並不難做，萬願同歸風評總歸夠得上好，偶爾還可被提起一句，說是原來人間真有如願以償。

好似實現他的願望只需上下唇一動，所犧牲的人都算於該被捨棄的天秤那端。

我真不喜歡人，他蜷伏到襄君袖底，聖道之行裡堂皇地混入一隻妖，倒也沒什麼人發覺。人們注視襄君眼神熱切，恍若這尊神像生來該為眾生垂眸。那麼多人敬畏襄君，只有恨潮生為他露出陷入愛河的眼。

襄君壓低聲音，他平日里同信徒說話是另種聲調，他說恨潮生，安靜。恨潮生尾尖有一抹白，好似被襄君無數次撫摸過，才與對方袖口裝飾如此合襯。

太多他不喜歡的眼神了，恨潮生為襄君設想過無數種結局，到終局之前不得不承認，還是做眾人景仰的游師無方，最適合襄君。

恨潮生往日活於不見天光之地，見過第一眼是游師無方為晨光所映，微微亮著的如雪的發。

後來他看無數話本，抑揚頓挫地問襄君，我們算不算一種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游師無方沈默片刻，和他道看時不要代入自己。

怎麼會是代入自己呢？分明是代入你和我，恨潮生糾正，他們太過接近，游師無方要站起來時才發覺自己一縷發纏住恨潮生肩飾。元君側臉來看，忍不住又笑了一聲，他說襄君，連發都不願我們分開呢。

結果是他先要和襄君分離。

不知是不是恨潮生錯覺，要離別時月便格外圓些，他為襄君斟下一杯酒，酒里是被打碎的月。游師無方就著他的杯飲了一口，唇上染的水光也似刀光，他道酒是苦的。

酒總不會比茶苦吧，襄君，恨潮生說的話中似有深意，游師無方太瞭解他，方開口便覺出一陣暈眩。他蹙起眉，不知是醉後錯覺亦或是真實，恨潮生身後長尾搖曳，竟好似他未曾見過的模樣。

恨潮生的一生，對襄君有一個謊言就夠多了，游師無方只來得及聽清恨潮生這句輕得要被吹散的話，他向前倒去，倒進恨潮生為他等待的懷內。

於僅存清明中，他張開唇喊出恨潮生三字。

九尾狐精於幻象，要為游師無方創造一段錯誤記憶並不算難事——恨潮生低下來，輕輕吻上喊過他名字的唇。從此世上再無藏淵閣，也沒有你我一段風月相逢。

只剩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游師無方再睜開眼時，見到從未見過之人，他一生心如明鏡，內外澄澈，以為心魔只存謠言之中。魔能總會幻化出他人最熟悉模樣，唯獨游師無方眼中是全然陌生形象，他同心魔對坐片刻，還是對方先笑起來。

游師，不要用這個表情看我，青年無可奈何地湊近來，似是為撫平他不知何時皺起的眉。游師無方下意識伸手去擋，他沒那麼喜歡與旁人親密接觸，更何況是頂著一張毫不認識臉的心魔？

你不好奇我為什麼會出現嗎？心魔與他隔著薄薄心誡對望，游師無方更懶得回答這般問題，他撤開手，連眼神都不打算再多分一次。

修道途中當有萬千疑慮不得解，唯獨游師無方是例外，他從不為外物所動，更遑論不知從何而來的心魔？他冷聲發問，你打算待到何時？心魔被拒絕多次，仍能維持那副皮囊對他微笑，游師，游師……襄君？

襄君？

他咬字清晰，叫出名字是游師無方聞所未聞稱呼，游師無方無知無覺，不明白為何會因稱謂改變而升起回話慾望。

你不記得我了嗎？襄君可真是薄情呀……

心魔口口聲聲說的是他們過往，游師無方合起雙目，他閉眼時尤為不可驚擾，連魔都為之噤言片刻。窗外微風吹動滿樹枝葉，落下的花恰好別到襄君前襟，滿目白色嵌進一點紅，彷彿他心口也有朵情花。

恨潮生，游師無方略抬起點眼，過長睫毛投著陰影，合該被他叫到的人吻上一吻。

可惜滿室寂靜，他素日里懸掛腰側的玉也不見蹤影，恨潮生將刀擺回原處，假作襄君看到的事皆與以往並無差別。游師無方昏睡前見過恨潮生不做遮掩的九尾，被他梳理過的尾尖小心翼翼，彷彿過多觸碰便會無法捨得。

問心盈盈，又能替誰照亮前路？

滄洲尋影不知曉襄君現下心情，他以為忘卻是解決一切良方，又不肯讓自己也獲得解藥。只要破壞靜思神源——他長久夙願將會了結，被囚困同胞也將獲得自由。

那襄君呢？

他該痛下決斷，游師無方是萬願同歸看守者，襄君不會避開月照殘潮鋒芒，那刀又沈又快，合該斬斷對方咽喉。但恨潮生只會比誰都愛他，他的刀沒有刀鞘，相處日久，連襄君的發也不曾削下，更何況讓對方見血？

玉嚴絲合縫鑲入神壇，恨潮生聞到太多令人作嘔味道，它們來源於那些死去的九尾狐，血肉建築起人類仰望祭壇，無人得知，其下是青丘不得解脫魂魄。作為幸存者此時此刻該有無法抑制喜悅，然而他只想起襄君最後那句近似於疑問的恨潮生。

那一瞬分心中，他額間金紋陡然升起燙意。

為他擋下攻勢的是一柄刀，純白刀柄浮現出被燒灼的漆黑，恨潮生無端地想，若有來日，這個痕跡好似可以刻作停憩蝶翼。

命君孤羅做下十足準備，彷彿早有預料此地會被發現，他針對妖物做下層層限制，想不到竟是游師無方先抵達此地。恨潮生預設來人無數質問憤怒，事到臨頭，收穫襄君出乎意料問題。

「為何不向我求助？」

此問有成百上千答案，妖與人殊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使是襄君也不可完全信任……那麼多句，每句皆不是實情。恨潮生不止一次地猜測，游師無方知曉後是否會同他陌路，相比起這般結局，連忘卻都變為可以接受現實。

當前問心堂皇，刀身上尚存愛意佐證。

幸好游師無方不為答案而來，他白髮揚起而落，恨潮生徒勞地伸出手去——他們日夜相處，恨潮生自詡塵世最瞭解襄君的人，由沈默中猜出襄君本意，他要替恨潮生毀去此地。

許久以前他問：問心為何從不沾血？

游師無方道：它沾血那時，便是我不再做游師那日。

未曾想到便是今日。

分明襄君的道能看到盡頭，恨潮生深信不疑，襄君會做眾人頂禮膜拜神明。月照殘潮沾了妖氣，貿然出鞘只會引動陣法反噬，滄洲尋影慣來可稱算無遺策，今時今日居然無法可想。

祭壇上滿是血肉凝作的塵泥，游師無方面色未動，問心削鐵無聲，何況只是以生靈之軀澆築的堡壘？恨潮生遠遠望去，聲猶在耳，刀上淅淅瀝瀝，如泣下血淚。

襄君，他到底還是開了口，元君跳脫的聲調低得好似夢里那位心魔，何必如此？

游師無方的眼對上他，明明如月，月從不生動，恨潮生讀出其上雲霧繚繞。襄君不言不語，他臉側沾一點飛出的舊血，問心刀光映亮他近乎於金的眼瞳，看來不是悲憫，反似難過了。

那剩下的勸說被咽進唇舌，恨潮生抬步走去，他握住游師無方提刀的手，堅如磐石，不染凡塵，也會泛起漣漪般的顫抖。

……對不起，良久後恨潮生道，襄君，是我自以為是。

是我自以為是，一廂情願，他道，但海潮下的黑暗，本就不該沾濕你的衣襟。游師無方收刀入鞘，刀不再雪白，亦不再只是裝飾，襄君唇同刀一般白，他只問一句，那你願忘嗎？

最不願遺忘的妖許下心願，要他替自己一問天道，是否虔誠之人便能獲得青眼？

恨潮生長尾繞來，拭盡他染上的血，從此滄洲尋影聽不到風中哀鳴，彷彿世上從來只有他一隻九尾。舊日元君翹首以盼自由，當今方覺，自由原也有付不起代價。

恨潮生往時同襄君出行時會覺得這座車輦太富麗華貴，偶然也會打趣道，襄君，你不覺得這裡太過舒適了嗎？

等他難得一次要讓游師無方躺於車中，又開始覺得這車哪都不順眼。狐類蓬松長尾嚴嚴實實遮住游師無方，只露出緊閉的一雙眼和蹙起的眉。他從這裡探到襄君微弱而斷續的脈搏，很多時候恨潮生能看到游師無方身為人的那面，唯獨此刻他希望世上真有刀槍不入的神。

他輕聲問，難道這是你對我欺騙的懲罰嗎，襄君？

修為卓絕者能與天道相應，游師無方沾過血破了戒，從此再聽不到觸不及，前塵往事，倒真成了虛無縹緲幻夢。

他們提過關於死亡話題，恨潮生初來乍到，聽聞喜喪一詞時頗有些不明所以，人死如燈滅，這還可做慶祝一環？游師無方只道，人力有盡，妖族壽命漫長，我或許會死在你之前。

恨潮生沈默良久，他道：襄君，若有那日，或許我不會死，但也絕無第二個人可見我。

從今往後萬願同歸和藏淵閣一同湮滅，留下的是恨潮生與游師無方，他勾住襄君指尖，有一點紅由相觸肌膚上流去，須臾即逝。

而你也再不能擺脫我。

[ 此帖被xinjiuneko在2024-08-21 17:1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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