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3 【緞佛 | 緞君衡x樓至韋馱】一林秋月一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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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8-23 19:1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23 【緞佛 | 緞君衡x樓至韋馱】一林秋月一池影

KF.d:
現代背景 =IIB~h[TB

　　【180】　　
　　“你叫什麽名字——不要看銘牌。”
　　
　　“樓至韋馱。”
　　
　　“關于自己的事情你還記得哪些？”
　　
　　“都告訴你了。”
　　
　　“只有名字？關于那天的事，你也一點都想不起嗎？”
　　
　　“我從樓頂掉了下來。”
　　
　　“怎麽掉下來的？有人推你？”
　　
　　“我不記得。”
　　
　　“你對渡如何和野胡禅這兩個名字有印象嗎？”
　　
　　“家人。”
　　
　　“緞君衡呢？”
　　
　　“……”
　　
　　“他最先發現你，也許是他把你推下去的。”
　　
　　“不是他。”
　　
　　“你記得他？”
　　
　　“不。”
　　
　　*
　　
　　房門拉開，野胡禅堵上去：“怎麽樣？他說什麽？”
　　
　　三昧用文件袋橫在他們之間，設下社交距離：“他還記得你們倆，其他的都記不得。”
　　
　　野胡禅一拍光頭，哈哈笑起來：“這個老禿，還蠻有人情味嘛！”
　　
　　他的大嗓門兒引來護士們的制止，三昧無奈地說：“他才醒，今天先到這兒，明天我再來。注意著點滴，快沒了要叫護士來換。”
　　
　　渡如何向他合掌行禮，目送他離去，轉身已不見野胡禅身影，從病房裏傳出他的聲音：“老禿，你這腦子我看沒事兒，該記得的都記著。悶頭睡兩天，保管出院。”
　　
　　渡如何歎口氣，向路過側目的人致歉，進屋關上門，走到床邊：“你真的記得我們？”
　　
　　樓至韋馱的目光從點滴轉移到她臉上：“醫生對失憶者的詢問，一般都會問家人。”
　　
　　比起野胡禅突然消失的笑容，渡如何並不驚訝，她看看他打了石膏的左手說：“好在只折了胳膊。”
　　
　　“什麽叫‘只’，分明還摔了腦袋。”野胡禅嚷嚷道，“就知道不該讓你去緞君衡那裏。渡如何，這都是你的安排。”
　　
　　渡如何手裏的念珠一顆一顆轉下去，和她的語速一樣不快不慢：“你這麽說他，不太公正。”
　　
　　“什麽公不公正，當初說好他照顧老禿，人現在躺醫院，公正在哪兒？”
　　
　　她微微搖頭，想再同這蠻橫的人說話，實在沒意義。
　　
　　樓至韋馱聽他們吵完，看向渡如何：“你們說的緞君衡在哪兒？”
　　
　　“他一會兒就來。”渡如何想了想說。
　　
　　【100】
　　
　　“三個月啊……”他的目光從三昧的眼睛移到白大褂，再遊出窗外，“那時秋天也快結束了。”
　　
　　“他出院，你入院，接續得這麽好，像是有預謀。”三昧低頭開藥，他的筆出水不順，寫不了兩個字就要在草稿紙上劃一劃才能出墨，“你拒絕住院，我不攔你，但藥一定按時吃。這些藥鄉下沒有，我多開些。每次回家我都會幫你打掃，想來不會太髒，另外……”
　　
　　“我回中陰去，”他看見樹杈上的蹦跶的小鳥，笑起來，“不必麻煩了。”
　　
　　三昧放棄與筆和他的較勁：“都隨你。”
　　
　　他從懷裏摸出一支鋼筆遞過去，三昧寫患者名字時頓了頓。他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字是“斷”，“緞”怎麽寫，他怎麽都想不起來。爲了想起正確的字形，他動用一切和這個字有關的記憶。越如此，越混沌。
　　
　　他見好友半天不動，抽走筆，自己寫。三昧回過神：“他來找我問你的事，要告訴他嗎？”
　　
　　“唉，‘有個總想拆台的朋友是怎樣的體驗’，這個問題我得好好回答。”
　　
　　三昧猜中他的態度，如今只是加重一個回答。他將筆還他，可他人已走到門口：“留著吧，我沒什麽好給你的。”
　　
　　【95】
　　
　　歸源寺的鍾聲是緞君衡衡量現實與否的重要參照物。有時胃疼得受不了，吃藥無用，聽到鍾聲反而能舒服些；有時夢魇纏身，不知現實幻象，聽到鍾聲便知道這是夢，睜開眼就能離開。
　　
　　每當此時他會冒出一絲“可能佛祖是真的”的想法。
　　
　　他爬上寺門前的空地已經微微冒汗。寺門兩旁各有攤位，左邊是賣香的，明碼標價，投了錢自己拿；右邊是兩面書櫃，擺滿各種佛經和佛教普及讀物，可以免費請回家。他往書櫃走去，延伸出來的書架還能讓屁股有個地兒挨著。
　　
　　原來的書櫃總是亂七八糟，開本不一的書見縫就插，插不下的隨意攤塞。他挑了本放在架外的小冊快速翻覽，書頁裏的黴味呼哒呼哒，嗆得人一陣猛咳。他咳得急促，手一抖，書冊掉在地上。喉嚨裏像是有蟲在爬，他臉上發熱，血液都湧上大腦，血脈都繃緊著，隨時要炸開似的。
　　
　　“你病了。”聲音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他身側，來人將書撿起來說。
　　
　　緞君衡心知來人是誰，狠咳最後一下，咽了兩口唾沫，壓下連綿的輕咳：“是啊，感冒了。”
　　
　　“不像。”
　　
　　他走到牆邊靠著，將書櫃讓開：“第一次說話便沒了信任，是個不好的開端。”
　　
　　那人將懷裏的一摞書卡在身體和書架之間，一本本歸位：“是你不信任我，不與我說實話。”
　　
　　“你每天都收，它每天都亂，不如像從前那樣亂著，亂中有序。”
　　
　　“任由亂中生序，就無法自控。”
　　
　　“真是沒變。”
　　
　　“什麽沒變？”
　　
　　緞君衡笑而不答。
　　
　　他收拾完最後一本，緞君衡說：“我要休個長假，今天過後就不再來了。”
　　
　　*
　　
　　歸源寺的齋飯在附近很受歡迎，每天中午會排長隊。往日的樓至韋馱是幫忙打飯的人，食客有指定便按指定的量來，若沒有，則按僧人的量來。一勺飯，一勺菜，不灑不溢，不多不少。緞君衡每次只要半勺，吃完再添一次，都在他當值的時段裏，他不擡眼，緞君衡不說話，像是不認識。
　　
　　他們去得晚，飯堂的人不多，緞君衡早上吃了四個包和貓爪差不多大的包子，這會兒是真餓。他專心吃飯，不同對面的人說話，似乎邀請他一起吃飯只是單純的吃飯。
　　
　　落座時，樓至韋馱注意到緞君衡和自己同樣分量的飯菜，准備等緞君衡咽下這口就打斷他。
　　
　　“我住這兒這麽多年，常聽見鍾聲。”而緞君衡不等他開口，自己先放下筷子，“但從沒找過鍾聲的源頭，只知道附近有座寺。”
　　
　　樓至韋馱也放下筷子。飯堂的人越來越少，幾只麻雀飛進來啄食桌上的飯粒，叽叽喳喳，讓他的聲音不顯得太突兀。
　　
　　“十九十歲的時候——啊，十九是我兒子——走丟了，我四處找，誤打誤撞進了這裏，看見十九坐在門檻上，抱著不知哪裏來的饅頭啃。他說肚子餓，聽見敲鍾，想著寺廟裏一定有吃的，因此循著鍾聲來了。”
　　
　　緞君衡回想起那個場面，忍不住笑了。他迎上樓至韋馱的目光：“後來見你在門外收拾書櫃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他。”
　　
　　樓至韋馱有些不滿：“你想說我像你兒子？”
　　
　　“哈哈哈，怎麽會呢。”
　　
　　“不然？”
　　
　　“那時有過‘已經失去十九’的念頭，”他眼裏的笑意仿佛少了，只剩下微彎的嘴角撐起一個還算柔和的表情，“好在我沒有。”
　　
　　樓至韋馱若有所思，他問：“你怎麽認識我的？”
　　
　　“兩個多月前，你剛來那天，師父做了一道素炒豆腐，格外好吃。我本來不餓了，貪吃又請你多舀一勺，撐得一夜睡不好。那時我便一直記著你。”
　　
　　【90】
　　
　　翻過兩座大山，幾座小山，無數的橋，鑲嵌在綿延山脈裏的中陰有著和名字不符的晴朗天氣。緞君衡記得小時候的中陰常下雨，氣候潮濕，終日陰雲，這些年不知怎的，陰天漸漸少了。
　　
　　魅生聽見敲門聲時以爲是月藏鋒來借醬油，開門時還抱著醬油瓶。緞君衡拎著行李包站在院門外，他是想等丫頭先開口，她是還沒反應過來，兩廂竟那樣沈默著。
　　
　　“要去打醬油嗎？”最後還是緞君衡先開口，“那明天做點鹵味怎麽樣？這些年我可記在心上了。”
　　
　　“三昧醫生囑咐過，不讓先生吃得太油膩。”
　　
　　“他什麽時候說的？”
　　
　　“這幾天常打電話來，還囑咐我監督你吃藥。”
　　
　　“早知道就不告訴他——唉，千金難買早知道。”
　　
　　*
　　
　　開始的幾天緞君衡睡得很沈，沒做什麽夢，只是沒了鍾聲，他在睜開眼的頭幾秒總辨不出自己在哪兒。他拉開窗簾，看見一片樹林，近處一排桂花，後面有香樟，再遠些看不大清，總之是層層疊疊的。他還看見朝陽落在院裏的雞蛋花樹上，黃白小花躲在深綠的葉子間，像一朵朵小太陽。樹下的魅生正在收衣服，她的長發隨著彎腰起身來回飄蕩，還泛出些光。
　　
　　因此，他才慢慢將自己和現實重合。
　　
　　“一會兒先生跟我去店裏好嗎？”餐桌上，魅生端來兩碗粥問。
　　
　　“送貨麽，誰家的？”
　　
　　“倒不是。回來這些天你都在家裏呆著，也該多走走。”
　　
　　“我每天都去林子裏轉悠，走得不少。”
　　
　　“先生你故意聽不懂嗎？我說的是廣義上的‘多走走’。”
　　
　　“店裏有你，我去了也無事做，”緞君衡擺擺手，“上次你說水嫣柔訂了三棵香樟沒人送，現在呢？”
　　
　　“送了，多虧緝小姐來幫忙。她說要選幾株桂花苗，後來又說事情多，暫時來不了；鵑夫人剛好也要桂花，我勻了兩株先送去，等她來要時，也補得上。”
　　
　　“這苗圃場沒我無所謂，沒了你就真要垮。”緞君衡笑說。
　　
　　“沒了先生才是真的要垮。從前還有樓……”她說得正順，突然住口，偷看緞君衡的表情，塞了一坨花卷悶嚼著。
　　
　　緞君衡挑了個小饅頭說：“從前他也沒有你能幹。”
　　
　　“聽說他跳樓了，現在……”
　　
　　“現在終于如渡如何所願，在廟裏呆著。”
　　
　　“他……他要出家？”
　　
　　真能出家也是不錯。緞君衡想象著他剃度後的模樣，俊俏的人什麽發型服飾都好看，他一定是寺裏最好看的和尚。哈哈。
　　
　　“先生，你醒醒。”
　　
　　緞君衡的店面不大，他的客人大多是批發，直接去林場挑貨，不走門店。上門的要麽是鄰居來閑聊，要麽是過路散客，買些吊蘭、銅錢草之類的小盆花草。他在店裏坐不住，許久沒回來，鄰裏街坊的舊人不多，只好四處溜達，路過水族店，他看上幾條小魚。
　　
　　“這些都是熱帶魚，過不了冬的。”老板勸他說，“不如買金魚，便宜好養。”
　　
　　他買下一對通體血紅的孔雀魚，魚兒紅色的尾巴，像一把流蘇扇在水裏波折。
　　
　　“生了小魚要趕緊撈出來哦，大魚會吃小魚的。”老板將魚裝袋打氧時說。
　　
　　“他們不是過不了冬嗎？”緞君衡敲了敲魚缸，嚇散魚群，“橫豎都是死，有什麽關系呢。”
　　
　　魅生也很喜歡這兩條小魚，她四處找容器給魚兒安家，不是太小就是太醜，找了一下午也沒找到合適的。回家路上，緞君衡說：“盆盆罐罐太委屈它們了，不如池塘寬敞。”
　　
　　魅生不解：“剛買的魚就要放生嗎？”
　　
　　“在自家的池塘裏不就好？”
　　
　　“家裏哪有池塘……”魅生思索片刻，不太確定地問，“先生你要挖池塘？”
　　
　　緞君衡赤色的眸子被夕陽映出寶石般的光，他的笑容滿懷期待，仿佛這是他最終極的人生理想。魅生被他的笑帶進溝裏，最初的一點反對被這樣的笑容融化，她開始思考要將池塘安置在哪裏，要用怎樣的石頭鋪底，要再添什麽樣的魚。
　　
　　他們倆的影子被拉得老長，他們輕柔的聲音被歸巢的鳥兒擾亂，看門護院的狗聞到飯香開始躁動，拖著鐵鏈來回走動。好多的聲音，好多的顔色，緞君衡一步一步，好似走回那年黃昏下的教室，他碰巧走進那扇後門，看見埋頭准備課件的樓至韋馱。那麽空曠的教室，可聽見他輕點四下鼠標，可聽見他翻過五頁書，他呼吸得重些，也聽得到。
　　
　　林子裏沒有花像他。緞君衡想。白蘭太嬌小，栀子花太柔弱。即便是他最落魄時，也是一棵木棉，渾身的刺，誰碰誰疼。緞君衡感到遺憾，他沒有可以想念他的物件。若能再見，他一定要從他身上揪取點什麽。
　　
　　“緞君衡。”
　　
　　這樣的念想終止在他看見門口的人影時。或許是陽光刺眼，令他出現幻覺。他低下頭適應沒有夕陽的視線。
　　
　　樓至韋馱看向他，等他走去。他一身潔白鑲黃，在最後一點晚霞裏也像在發光。
　　
　　“樓老師？”魅生驚喜地上前，“你回來啦！”
　　
　　緞君衡再擡頭，霞光散盡，人影依舊。這竟不是幻覺。
　　
　　“你怎麽來了？”
　　
　　“你說了如何認得我，我想知道我如何認識你。”
　　
　　他從霞光裏走來，一如那晚走出夜色。逆著光，只認得輪廓，只能在模糊裏辨認他的眼神。
　　
　　“這些都不需要知道。新的開始不該被過去牽絆。”緞君衡心裏搖搖頭說。
　　
　　“我要知道從哪裏開始，” 樓至韋馱走近他，“也爲了確認未來往哪裏去。”
　　
　　過去現在和未來麽。緞君衡少有的膽怯。有些事情只靠預感就能猜得七八分，盡管已有七八分，卻又將失敗的那兩三分加諸于心，且看得更重。因爲表面上雖是信失敗的，內心裏卻希望成功帶來意料之外的驚喜。
　　
　　現在這樣，算不算是一個驚喜？
　　
　　“我們要挖一個池塘。”他拍拍他的肩，笑起來，“既然眼下你在這裏，未來可走不了了。”
　　
　　【80】
　　
　　“你叫我老師，我是不是該教你些什麽？”忍到第三天，樓至韋馱終于問。
　　
　　魅生手裏正准備伸進鍋攪湯的勺子頓在半空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門外傳來控制不住的輕微笑聲，樓至韋馱看去一眼，面對魅生，仍是一臉坦誠。
　　
　　她嘗了嘗湯的味道，又盛了一小碟給他嘗，說道：“那就教教我如何讓先生老實吃藥吧。”
　　
　　樓至韋馱思索片刻，似乎沒有確切的答案。這幾天的藥確實是他端給緞君衡的，但他端來就吃，非常爽快，並不像她描述中的百般推诿。
　　
　　魅生見他認真的模樣，傷腦筋地說：“那不然以後這活兒都由樓老師來做。你拿手，我輕松，大家都好。”
　　
　　“咳。”緞君衡走進來東瞧瞧西看看，“香味聞了半天，怎麽還沒好。”
　　
　　魅生的眼神在他們倆之間飄啊飄：“我既要看店，又要做飯，忙不過來。不如以後讓樓老師去看店，我在家專心做飯。”
　　
　　這丫頭不知道哪兒學來的壞心眼。緞君衡心下搖頭，摸著寶貝骷髅杯晃悠出去。樓至韋馱見那紅色的流蘇晃悠著消失在拐角，想起魅生說過，那杯子是緞君衡在集市上贏來的。他和人家打賭，第一輛駛過十字路口的一定是黑色的車。
　　
　　這杯子倒是好看，可喝茶是不行的，只能喝酒，杯沿又太厚，喝起來不方便，魅生不懂爲什麽他這麽喜歡這杯子。緞君衡插根吸管啜飲說：“這是戰利品，當然要愛惜。”
　　
　　“這個房子也是賭來的呢。”她補充道，“先生和宙……和原來的主人打賭，他能不能追到喜歡的姑娘，先生賭他追不到。”
　　
　　“……這麽草率。”又這麽可憐。
　　
　　“總之結果是好的。”魅生笑說。
　　
　　這句話讓人莫名舒坦，如同被劇透結局的電影，只要最後是好的，過程中的艱難困苦都能忍受。他幫不上什麽忙，路過書房時，看見緞君衡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裏，外面的天色是淡淡的墨藍，將他的剪影分離得幹幹淨淨，那個空間中只剩光和暗。
　　
　　而他是灰色的。
　　
　　晚飯後，緞君衡說：“你們來瞧瞧我今天的工作。”
　　
　　他說的是池塘，這兩天他誘騙了所有可以誘騙的人來幫他挖池塘。那天葬雲霄實在受不了一鏟一鏟挖，又不是盜墓的，于是開來挖掘機快速結束戰鬥。
　　
　　這哪裏叫你的工作。魅生說：“你們去吧，我還有工作。”
　　
　　二人兩廂一愣，氣氛霎時尴尬。緞君衡笑著移開目光，對她道：“那就辛苦你些，等看成品也好。”
　　
　　*
　　
　　晚風從涼爽進化爲涼，撩撥著樹葉，發出飒飒聲響，使人想起早已立秋。林子裏的路都是踩出來的小路，用邊角石料鋪的，不注意就會踩在泥裏。樓至韋馱跟在緞君衡身後，走他走的地方，一路鞋底也不沾泥。
　　
　　最後一點白天的光亮下，緞君衡的臉如同遮了一層淺淡的墨藍紗，若隱若現，仿佛這幾日的走馬燈。樓至韋馱在重新熟悉這樣的感覺，但要說有多熟悉是沒有的。
　　
　　渡如何將他和緞君衡相遇的契機簡化爲“辭職休養”。他找到三昧，三昧有說“新的開始才有新的未來”——這樣模棱兩可的話，想來也是緞君衡教他說的。
　　
　　他在歸源寺的最後一天見到十九。少年連續幾天都在殿外看殿裏的佛像，直到自己經過。直覺告訴他少年是誰，因而他寄期望于這是一個撕開迷茫的缺口：“你在等我。”
　　
　　“是你在等我。”十九轉向他說。
　　
　　他坦誠地接受這個回答，靜候下文。他們站在高大茂密的黃葛樹下，午後的寺院和後山靜得令人心生怠惰，樹影搖搖曳曳撩撥著十九的白發，一點點撩開他想要的答案。
　　
　　原本走在前的緞君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從不讓我走後面。”
　　
　　樓至韋馱回過神，話到嘴邊，並沒說出來。他看向緞君衡，等他走來與自己並肩。
　　
　　“你不愛身後有人，像是防範著誰，下課總是最後一個走。”他們的十指無意地擦碰令緞君衡悄悄挪開了距離，“你像是變了。”
　　
　　樓至韋馱組織語言的時間不長，等他准備好時，林間已再無光亮。緞君衡沒有等他開口，打開手電筒，照亮前路。
　　
　　*
　　
　　他是被渡如何推薦給那所大學後勤部的，她有個弟弟在那裏讀書。哲學院的香樟害了病，根都爛了，遠看去就是病恹恹的樣子，令人生厭又可憐。渡如何的寺院翻修時，種了幾棵緞君衡家的文殊蘭和雞蛋花，年年開得尚好，她便有意給他們搭條線。
　　
　　那個暑假，緞君衡和十九忙了一個月。拔走那幾棵香樟，地方一下空不少，原本被遮擋的教學樓露出全貌，可斑斑駁駁的爬山虎趁著不見天日之機肆意生長，教學樓仍是被裹得嚴實。
　　
　　緞君衡坐在對面小涼亭休息，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樓層，在四樓最右邊的窗戶停了停。他看見兩個人。一人灰白頭發，看著年輕；另一人白衣白發，背對他低頭做事，不見面容。灰發男人走上去，手剛從背後搭上對方的肩，白衣那位扭過來就將他摔倒在地，動作利落漂亮。
　　
　　緞君衡見男人在空中繞出個圈消失在牆後，噗嗤笑出來，背上感同身受似的也有些疼。十九蓋好貨車上的枯枝，跟工程隊確認完進度，回來看見自己爹仰著頭笑得莫名，氣不打一處來。
　　
　　“這一上午你都幹了什麽？”啥也沒幹。
　　
　　“十九你看，”他朝兒子招招手，“青春就是好。”
　　
　　十九皺起眉：“打架哪裏青春、哪裏好？”
　　
　　“總比受了氣還窩在心裏好。”看那兩人的出手招式，不像打鬧逗趣。但他們打得越厲害，緞君衡看得越有味，“人不比樹，不管身上的傷，只一心往地深處找水。人要受氣多了，總要找點別的事。再因此來個驚天動地的麻煩，鬧得一衆人都不安生，倒不如像他們這樣一頓拳腳。再說還得有體力、有技術，不然怎麽能打起來呢？所以，能打起來就是好的。”
　　
　　十九專心于他的話，打架的兩人戰況如何已看得心不在焉。待他注意力再回轉時，只見那兩人已打到窗邊，灰壓白，白衣男人的身子已被掐出窗外，隨時會掉下來。
　　
　　“這也能算好嗎？”十九睨了他一眼，衝進教學樓。
　　
　　緞君衡也意識到情形不對，把貨車開到樓下，還多鋪兩層海綿以備最壞的情況。他剛停好車，一聲巨響隨著車身劇烈起伏掉下來，伴隨著枯枝碎裂的聲音，最壞的情況這麽快就來了，他暗叫不好，只希望不要壞上加壞。
　　
　　“天之厲，沒有下次。沒有！”
　　
　　是極致惡狠的語氣，可壓得極低，像是被死壓著的脈搏。這股子不甘心是從四樓傳來的，緞君衡擡頭看去，是原本被壓制的白衣男人。他嘴角還有血，衣領因扭打而又皺又敞，頗爲狼狽。他伸出半身盯著樓下僥幸逃過一劫的男人，要不是十九攔抱著他，他要跳下來繼續下一回合似的。
　　
　　“廢物。”輕蔑的語調隨人從車上翻下來，“你沒有，渡如何有，野胡禅有，蘊果谛魂也有。”
　　
　　男人比樓上那位慘一點，衣服被樹枝蹭刮出口子，臉上的彩不知是被打的還是被摔的。他整理一下滿是灰的破衣服，對對方突變的臉色感到滿意：“繼續掙紮吧，樓至韋馱。掙紮得好看，說不定我會可憐你。這也是你令人著迷的地方。”
　　
　　話畢，他看了一眼愣在一旁的緞君衡，眼神尚有殺氣，但他什麽也沒做，只轉身離開。
　　
　　*
　　
　　緞君衡的小池塘在葬雲霄的努力下，已成了型。狀似倭瓜，兩階梯，鋪上了防滲膜，不過尚有一角被風吹翻，壓布的石頭不見蹤影。
　　
　　他走過去看了看，搖搖頭道：“我早說要用大石頭，葬雲霄用些土塊，怎麽壓得住。”
　　
　　樓至韋馱四下尋覓，搬來一塊石頭壓在布上：“這到底是誰的池塘？你的還是葬雲霄的？”
　　
　　緞君衡笑了笑：“互相幫忙嘛。”
　　
　　因爲進了風，原本貼合土面的襯墊都散漫地鼓著，緞君衡將手電筒給樓至韋馱，自己下去踩實。他們一人在岸上照明，一人在池中忙活，那麽一點昏暗的燈光，那麽安靜的兩個人。
　　
　　緞君衡擡頭去瞧，那人是滿臉的認真，光源一直穩定在自己的腳下和前路，他埋頭做自己的工作，像是以這樣的搭檔挖樹、種樹、剪枝的從前。
　　
　　月光在黑色的防水布上映出條條曲折的影，緞君衡擡頭看去，是滿月。他心上松懈，席地而坐。樓至韋馱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見好端端的人突然坐下，以爲出了大事，趕忙下來。
　　
　　“你瞧。”緞君衡拉住他的手腕，指著天上的月亮，“它多好看。”
　　
　　樓至韋馱被半拉半就地拉坐在他身邊。那月亮是好看，圓圓的一輪，旁邊一顆亮星，雲都爲他們開道。月光在審視這片樹林，瞧看林間可有稀奇。
　　
　　“有一晚，你給我打電話，讓我往窗外看。”緞君衡關掉手電筒，幽幽道，“我看了，也是一輪月亮。而你竟不再說話了。”
　　
　　他說得自己也笑了。
　　
　　“我等了好久，你才問，‘好看嗎？’”
　　
　　樓至韋馱看向他，他卻偏了頭，看向月亮。
　　
　　“我當然說好看。可我不想一個人看，就說，我不看。”
　　
　　他越說越慢，月色將他的衣物映得更深，讓他陷入更深的陰影。樓至韋馱本能地伸出手，他抓住他，就像他隨時會隨著月光消散。
　　
　　“哪知一語成谶。”他握住他的手，又笑起來，“等我們一同看它時，居然過了這麽久。”
　　
　　三個月太短了。緞君衡終于想。他從這個人身上攫取再多的紀念，終究只有三個月。而他能留給這個人的，若是短了，他會遺憾；若是長了，他會難過。
　　
　　他有些困。他最近時常這樣困。
　　
　　“該回去了。”樓至韋馱看出他的疲憊，要拉他起來。
　　
　　“別啊。”緞君衡穩住他，自己躺下了，“再看看吧，這樣好看，不多看看，浪費了。”
　　
　　【75】
　　
　　緞君衡買來500斤鵝卵石，洗洗篩篩搞了一天。魅生說這是他爲池塘做出的唯一貢獻，所以拒絕幫忙，並且阻止樓至韋馱幫忙。因此緞君衡終于正視“誰開挖，誰負責”的池塘職責，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地承擔起池塘的建設工作。
　　
　　“先生最近很精神，醫生不用擔心。”魅生一邊餵魚一邊打電話。她往魚缸裏撒了幾粒魚食，大尾巴的公魚很快便浮上來吃，它的身軀攪動水面，魚食落下水底，落在毫無反應的母魚身邊。
　　
　　“先生要挖一個池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健康呢。”
　　
　　“有按時吃藥嗎？”三昧仍不放心。
　　
　　“有呢。”
　　
　　他輕聲笑了笑：“難得這麽規矩。”
　　
　　魅生封好魚食袋，被窗邊的陽光吸引，站在其中，身上暖洋洋的，心裏也暖洋洋的：“我想先生的病會很快好的。”
　　
　　三昧頓了頓說：“會的。”
　　
　　魅生望見通往林間的小路上的兩個身影，他們越走越遠，被樹木保護起來，再看不見。
　　
　　有些重要的東西會來遲一步，對于緞君衡來說，已經遲了太多。她隱約察覺了什麽，又因爲此刻的心裏充滿寂靜，並不想去求證什麽。這樣的靜止是她最想保留的東西——只有這樣，現在的陽光、現在的樹林、現在的緞君衡和樓至韋馱，才可以都鮮活地保留著。
　　
　　午後，她准備澆花，見樓至韋馱帶著一身土回來，對他說：“樓老師你別管他了，他最會偷懶的，真受不了，一早回來了。”
　　
　　他站在院子裏拍身上的灰：“叫我名字就好。”
　　
　　魅生愣而轉笑：“跟著先生叫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他從不這樣叫我。”
　　
　　“現在不叫了，從前滿林子都是‘樓老師’、‘樓老師’。”
　　
　　*
　　
　　那是月季，不是玫瑰，樓老師。
　　
　　樓老師，桂花開了。
　　
　　樓老師不喜歡紅椿？我記得你不討厭它。
　　
　　不許我叫“樓老師”，可“樓先生”不好聽呀。
　　
　　知我所不知，是爲我師，對不對，樓老師？
　　
　　樓老師……
　　
　　*
　　
　　樓至韋馱腦子疼，也不知是真的記起來了還是被想象的那個場面給嚇的。
　　
　　就像一個只打算用懶覺和速食打發的周末，突然有人將你從昏暗的房間裏挖出來，拉你去爬山。你是那麽不情願，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緩慢懶散，以此表達不滿。可當你上氣不接下氣的來到高處後，看到山高天闊，雲遊鳥過，忽然又珍惜起來。你回想起自己昏暗的小屋，不知是懷念多一些，還是慶幸多一些。
　　
　　魅生將他的沈默視爲鼓勵，于是接著說：“你們打架的時候他也這麽叫，聽著就更奇怪了。”
　　
　　樓至韋馱不知該先驚訝自己會跟他打架，還是他居然會打架。不過根據十九所言，自己能把人摔出窗，這份驚訝應當給後者。
　　
　　魅生笑得意味深長，她拿起水管，示意他擰開水龍頭，水柱噴打在雞蛋花樹上，將墨綠的葉子衝得發亮。
　　
　　“那天你們去挑樹，因此爭執起來，我們聽見動靜趕到時，你們已經打成一團。”她越說越想笑，最後幹脆只管笑，不細說。
　　
　　樓至韋馱皺著眉頭問：“什麽樹需要打起來？”
　　
　　“就是這棵。”魅生揚了揚水管，水柱劃出兩個彎，打在樹頂的葉子上，水珠也灑落得更遠，濺了兩滴到他臉上。
　　
　　樓至韋馱擡頭望去。這不是棵特別的樹，枝幹細而多，在二樓可以看到樹頂的幾朵黃白小花，風大一點便都吹落了，緞君衡有時會撿回來幾朵完好的留著，不過兩天就蔫了，沒什麽意思。
　　
　　“這本來是別人訂下的，你執意留下。後來先生就把它移到院子裏了。”魅生關上水龍頭，對他笑道，“還以爲樓老師再也見不到這棵樹呢。”
　　
　　“你對我的了解，”他的目光從樹滑落在魅生身上，“還有麽？”
　　
　　“只有關于你們倆的。”
　　
　　由一個旁觀者爲當事人重現那時的情景，這感覺真是奇妙。魅生對自己能否正確表達他們的心意而忐忑。
　　
　　“你們也有友好的時候——比如我們躲去先生的故鄉那段時間……”
　　
　　樓至韋馱眼神一愣，魅生知道他在意某個動詞，她並不打算瞞他：“有人找你麻煩找來了這裏。”
　　
　　樓至韋馱大概知道是誰，他按下不提。此時他更想知道的自己和緞君衡的事：“接著說。”
　　
　　“先生約你釣魚，你不肯，他把魚餌挂好遞給你，你不接，他便幹脆拉你一起跳進河裏；你們去鎮上買東西，口袋斷了，就各自兜在衣服捧回來；久不住人的房間裏被耗子安了窩，咬壞了被褥床單，你們就去河邊支帳篷，還……”
　　
　　魅生突然不言語了。方才還興衝衝的笑容仍留了幾分在臉上，不知如何收尾：“還……”
　　
　　她一張白淨的小臉漲得通紅，慌亂地看了看樓至韋馱，收拾好水管，匆匆離去，留下茫然的他和半截的話。
　　
　　那年的魅生是個未經人事的丫頭，她懷著五味的心思散步到河邊，撞見不知所起的交纏。如今的她可以有上百種解釋的理由，只不過想起來仍覺得羞赧。她離開得急促，爲她的青澀。可她還有好多想告訴樓至韋馱的事情，比如：先生睡在桂花樹下的躺椅裏，金色小花落了他一身，你悄悄看了他整個晌午。
　　
　　你用他剛泡的茶熏疲憊的眼，他用你未收的筆寫不自禁的詩。
　　
　　你們四目相視地沈默，不肯擁抱，又不肯放手。
　　
　　緞君衡和樓至韋馱。仿佛江南隆冬裏的兩朵茶花，陰沈的天之下，刮骨的風之中，開得那麽盛。
　　
　　魅生說不出。這樣的畫面，她生怕描述得匆忙了。
　　
　　緞君衡提著兩只泥沙滿布的桶回來，用水管衝洗。見樓至韋馱愣在院子裏，隨口問：“什麽事將你困擾成這樣？”
　　
　　“我惹魅生不高興了。”
　　
　　“怎麽說？”
　　
　　“她與我說過去的事，說到我們在河邊搭帳篷便不說了。”
　　
　　“嘩——”地一聲，膠皮水管像蛇一般扭動著，噴射出一道水柱，緞君衡慌忙捏住，關了水龍頭。樓至韋馱站在原地，不明就裏地看向他，他故作鎮定地涮著桶，回憶日常自己的作態：“怎麽說到這個了？”
　　
　　“因爲這棵樹。”樓至韋馱說。
　　
　　緞君衡心中一僵，自胸腔生出一陣猛烈咳意，忍不住，壓不下，低低的咳嗽聲變成驚走飛鳥的聲響，他背對著樓至韋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便妄圖用不禮貌的離去將惱人的咳音一並帶走。
　　
　　“你怎麽了？”
　　
　　他已走出兩三米，朝身後擺擺手。
　　
　　“緞君衡，你怎麽了？”
　　
　　頭暈目眩之際，他眼前出現學生時代的三昧的解剖學教材。是不是下一秒的自己也會變成圖例中的屍體，會不會今後的三昧也會在上課前向自己鞠躬致謝。他遲來的恐慌就這樣升起了。
　　
　　他走不快了，又或者不想走了。余光落在跟上來的樓至韋馱身上，他越來越近，輕撫自己的背爲他順氣，這其實無法減輕他的痛苦，他如今滿腦子都是死。
　　
　　可爲這稱不上舒適的撫摸，他又想到了生。
　　
　　【70】
　　
　　緞君衡爲過去畫上一個句點後，本想把最後的秋天埋葬在林子裏。樓至韋馱來了後，他又想把每一輪秋月都留在心上。
　　
　　他在諸多惡緣中保護兒子和林場，這是他的“一”，也是他的“終”。對于只能再活三個月這件事，他不太在意，甚至會爲自己能“從一而終”而松一口氣。
　　
　　要說有什麽分支命運的插曲，就是某年某月某日，他決議將另一人納入他的“一”中，由此帶來的種種後果不計，由此帶來的種種改變不忘。
　　
　　緞君衡說那是初冬正午，陽光正好，但風如小針，絲絲刮人，樓至韋馱獨自來到這裏，他神情恍惚，一言不發。而魅生卻說那是盛夏傍晚，熱浪不退，知了不歇，蚊蛾在林間院裏自由來去，她去開門，看到樓至韋馱和渡如何都在。渡如何如常平靜，樓至韋馱頗不耐煩，甚至惱怒，他長得柔美，卻不怒自威，叫人不敢接近。
　　
　　緞君衡和魅生互不讓步，還爭執了幾句。
　　
　　“樓老師到這兒第二天就被蚊子咬了個爽，一只胳膊上有20個包，還是你數的，”魅生一邊擦書櫃一邊說，“真是冬天，哪兒來的蚊子？”
　　
　　“他喜歡在梅花樹下待著，”緞君衡一邊餵魚一邊說，“真是夏天，哪兒來的梅花？”
　　
　　魅生輕哼一聲：“咱們哪有梅花，院子裏自留的兩株也被宙王挖走了，那還是我剛來時的事，樓老師怎麽會見過。”說完端著一盆髒水出去了。
　　
　　緞君衡細想想，好像也是。可他的記憶中分明就有樓至韋馱站在梅花樹下的場景，紅色的花，白色的他，就在眼前。居然是假的。
　　
　　“你們在吵什麽？”樓至韋馱出現在門口。
　　
　　他回過神，整理了表情說：“鬧著玩罷了。”
　　
　　“她像是生氣了。”
　　
　　他對自己被打臉的事情只字不提：“小孩子脾氣而已。”
　　
　　骷髅杯盈滿窗外來的陽光，將其中暗橘色的液體剝離得晶瑩。樓至韋馱說：“你不能喝酒。”
　　
　　他笑道：“助眠用的。”
　　
　　“大白天助眠做什麽？”
　　
　　“大白天也要休息嘛。”
　　
　　無關的話題告一段落，微妙的尴尬蔓延在他們之間。
　　
　　關于河邊的帳篷，沒有人再提起。樓至韋馱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不認爲這是最近緞君衡疏遠自己的理由——是的，疏遠。總是無法相見的日程，相視時無可奈何的目光，連笑容也變得勉強。這不是羞澀，是躲避。
　　
　　樓至韋馱來找緞君衡之前或許是爲了過去，在目睹了緞君衡爲過去欲言又止的樣子後，他生出了面對抓不住重點的學生的焦躁。
　　
　　他們之間不應該糾結于過去，他想看的是他們的未來。
　　
　　樓至韋馱說：“我不會揪著你問東問西，你不必擔心。”
　　
　　緞君衡見他的雙眉明明想蹙起來，卻不自然地一遍遍舒展。他低下視線，只看茶幾上的泥塑小人。他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起來聞聞，杯沿抵在唇邊，終是沒喝，又放下了。
　　
　　他還是那個他，可細小的不安像蔓生的雜草，從這個心高氣傲的人身邊探出頭，讓他不那麽像他。緞君衡對此來了興趣：“你不是說，想知道你是如何認得我的？你不問我，是不想知道了？”
　　
　　樓至韋馱愣了愣，想到十九，便繼續沈默著。
　　
　　“我們的相遇，十九並沒有看見。他所說的不正確。”緞君衡踱步到他對面坐下，面對他怔愣的表情笑道，“三昧他們不會讓你來，除此之外，只有他知道地址。”
　　
　　“你什麽都知道，爲什麽什麽都不說？”
　　
　　“那還有什麽樂趣？”緞君衡端起骷髅杯，忍不住咳嗽，想了想，換了茶杯，“十九唱歌還不錯，說故事，一定不有趣。”
　　
　　*
　　
　　他真正見到樓至韋馱的場景，遠沒有摔窗事件那麽驚心動魄，甚至有些滑稽。
　　
　　香樟工程的成功，使他得到另一項工程：栽種大學人工湖邊的花壇。那時宙王要在市裏開分店，自己的店也顧不上，這份工作他是不打算接的，他打算送完最後一棵紅椿就跟渡如何說，又因爲這樣那樣的事情耽擱，那天等到傍晚，始終也沒說上。
　　
　　正是飯點，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還被困在教學樓裏的學生也開始躁動。此時回家也晚了，他也不急，一路溜達到哲學院。那幾棵香樟被換成高大的紅椿，蒼勁的樹幹和枝杈自是一道風景，等天氣冷下來，樹葉紛紛轉紅，紅綠漸次相間，是不輸于楓葉的景色。
　　
　　它們在林場裏怎麽沒這樣好看。緞君衡納悶兒，他越看越舍不得，仰著頭脖子酸，他便走進教學樓，想爬得高點去看。
　　
　　有些偶然在事後會同之前的事情串聯成因果，人們說這叫“宿命”。有些緣分仿佛是被訂書機訂死的首頁和尾頁，不管是否撕掉中間那些礙事的紙張，最終兩人是會相遇的。但哪怕到現在，他就坐在自己對面，看著自己，聽著自己，緞君衡都不認爲他們的相遇是宿命。
　　
　　他們是巧合，是因緣，是隨時都會散去的相聚。
　　
　　“真巧啊，又見面了。”他在四樓的某間教室裏看見正在准備課件的樓至韋馱時，本來想這樣說。
　　
　　可惜樓至韋馱對他毫無印象，他擡頭看了自己一眼，繼續貓腰做事。關于那天的摔窗事件，從他的視角來說，自己可能真的如同花壇裏的枯草，並不起眼。緞君衡于是將那句話咽下了，由是令他確信機緣的聚散，巧合的虛浮。
　　
　　“你來早了。”
　　
　　緞君衡停下離開的腳步，回頭看他，不知所指。
　　
　　樓至韋馱站直身子，對他說：“課七點才開始，你來早了。”
　　
　　緞君衡回憶門上貼的課表，可並不能記得清。他笑道：“沒關系，我先看看外面的樹。”
　　
　　樓至韋馱瞄了窗外一眼：“紅椿入了冬才好看，現在不過是一樹綠葉子，沒什麽特別。”
　　
　　緞君衡稍感驚訝：“不愧是老師，見多識廣。”
　　
　　“我是助教。”樓至韋馱不耐煩道，他對無意義的奉承一向討厭，“紅椿是常見的植物，算不上見多識廣。”
　　
　　緞君衡察覺到他的不悅，自覺閉嘴，又對他好奇，所以表現得滿臉歉意。
　　
　　樓至韋馱快速打量他，對這個人印象又壞了兩分：“你什麽都不帶就來聽課，占了位置又無所得，時間這麽好浪費麽。”
　　
　　經他一說，緞君衡也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別說筆記本，筆都沒有。他笑道：“我是來旁聽的，自然不會打擾正常上課的學生。浪費時間倒不至于，聽總比不聽好。”
　　
　　“聽時什麽都明白，下課全都忘了。”樓至韋馱的不屑沒有給緞君衡任何喘息的機會，“自诩一個好學的形象，實則不過自我滿足。”
　　
　　“聽課算我的消遣，總歸不是主業，做不做筆記有什麽要緊。”
　　
　　樓至韋馱一挑眉：“你這是小看這門課了？”
　　
　　緞君衡笑道：“怎麽會。只是我眼界低，看得自然不高。”
　　
　　這樣的挑釁激起樓至韋馱的怒氣，他意識到自己的玩笑太過火，忙道了歉，去外面等了。
　　
　　那堂課講了什麽他記不住，又沒書，聽得昏昏欲睡。恍惚間，他看見講台右側角落的樓至韋馱。老師講得還算有趣，時不時引出一串笑聲，樓至韋馱從來不笑，他脊背挺直，透出股倔強勁兒，有時擋住了後面學生的視線會稍微彎腰，又或者幹脆站到不礙事的地方去。
　　
　　緞君衡漸漸不困了，甚至愈發有興致，直到手機嗡嗡震動，他溜出教室。夜色已濃，那層樓只有一間教室在上課，燈光和人聲在走廊回蕩著，他邊聽電話邊踱步，走到前門，看見門口樓至韋馱的背影，孤寂得仿佛教室的燈光。
　　
　　是宙王的電話，關于店裏的事情，拉著他說了二十分鍾。再回頭，已經打了下課鈴，學生們都散了。緞君衡回想這一晚上，笑了笑，轉身下了樓。晚風飒飒，路燈被樹葉淹沒，只剩模糊的亮光。方才還吵鬧的教學樓，不過五六分鍾，已清清冷冷。他想起來，原本自己進這樓是想看看紅椿，然而樹沒怎麽看，竟上了一晚上的課。還遇見了一個有趣的人。
　　
　　“課不聽完，又舍不得走，你到底來幹什麽的。”
　　
　　緞君衡回頭一看，從夜色裏走出來一個白色身影，心裏生出一絲驚喜，混在笑意裏，連他自己都沒發覺：“老師如此注意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老師，我是……”
　　
　　“你是助教。”緞君衡看不見他蹙起的眉，但還未忘記傍晚時他微惱的模樣，借著路燈的微光，他努力辨認對方的工作牌，“但知我所不知，是爲我師。對吧，樓老師？”
　　
　　*
　　
　　“你接下那份工作了？”樓至韋馱問。
　　
　　緞君衡側頭輕咳著，他一手握拳輕掩，一手死死捏著扶手，青色的血管像枯萎的荷杆穿插在蒼白的皮膚下。他喝了兩口茶，笑道：“你覺得呢。”
　　
　　樓至韋馱覺得困惑，比十九所講的窗邊打鬥還讓他困惑。像是兩個不同的自己，一個好鬥陰狠，一個普普通通。到底哪個是他。如果現在的自己正在重新開始，那麽失去記憶的他進入新生的方式是突然墜入，他找不到任何支點，沒有任何緩衝。
　　
　　“緞君衡活不長了。”他想到十九最後的話，“你失去的記憶他可以幫你找回來，他將要失去的命你也可以幫他填滿。是筆劃算的交易。”
　　
　　如今他回過神來，自己並不是來找尋記憶的，而是想爲未來找一點熟悉感——這一點熟悉感，就是他的選擇。
　　
　　“你該吃藥了。”樓至韋馱掏出配好的藥包放在他面前說。
　　
　　緞君衡督了一眼，滿臉糟心：“你不想聽了嗎？後面還有很多——比如我如何知道你是渡如何的弟弟、如何知道你和蘊果谛魂、你如何留在林場，另外你一定想知道爲什麽會和天厲打架吧……”
　　
　　“快吃。”
　　
　　“……”
　　
　　【55】
　　
　　緞君衡還想在池塘周圍鋪一圈石子路或者草皮，不過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因此不再折騰，把翻出來的土重新填平，在邊緣圍了幾塊大石，池塘就算挖好了。
　　
　　而那對孔雀魚卻死了一條。
　　
　　母魚翻了肚子，沈在水底。公魚的大尾巴忽閃忽閃，時而垂下，時而張開。它只在魚缸上層遊動，和缸底保持距離。它面向窗戶呆著，不知在想什麽。
　　
　　緞君衡將屍體撈出來，安慰魅生說：“天氣涼了，它們本來也活不久。”
　　
　　“要把它放進池塘嗎？”魅生看了看孤零零的公魚問。
　　
　　“算了，外面比屋裏還冷。”
　　
　　他將小魚包好，捧在手掌裏，敲了敲敞開的房門。
　　
　　樓至韋馱從書中擡起頭，緞君衡的臉色使他想起歸源寺裏新修葺的普賢菩薩的白象，尚未經受煙熏塵落，還是冰冷冷的白。緞君衡還沒那麽白，發灰一些，在暗處像一個幻影。他合上書，靜靜等待下文，像是不管對方開口要求什麽他都會答應似的。
　　
　　緞君衡笑著說：“魚死了一條，我想拿去池塘埋了。”
　　
　　“好。”
　　
　　深秋的午後，陽光依舊熱烈，吹來的秋風不僅不冷，反而解去一身燥熱。
　　
　　緞君衡嗅了嗅空氣說：“桂花開了。”
　　
　　樓至韋馱跟著他嗅了嗅，並沒有什麽發現。他回過頭狡黠一笑：“是我昨天看到的。”
　　
　　池塘選在桂樹叢下。原本是排列有序的樹林，因爲緝天涯和曾鳴夏要了幾棵，所以空出一塊，緞君衡便選在這裏。藏雲霄曾抱怨這個地方離大門太遠，走得太費時，他的拖拉機開進來也費勁。緞君衡毫無歉意的說“抱歉”，該在哪兒挖依舊在哪兒挖。
　　
　　終于看見池塘的影子，緞君衡輕呼一口氣，注視著被風吹落的顆粒般的小花說：“它們落在水裏反而更好看。”
　　
　　樓至韋馱走到池邊，從細微的流水聲注意到小假山，兩峰間有一片竹片，像是一座橋，過濾的出水口就在橋後，因爲被水流遮掩著，只是若隱若現。周圍的桂花落下來，有的落在水面，有的落在山峰，有的跌進小小的瀑布，被衝打進池裏。
　　
　　“你在美化衰敗。”他說。
　　
　　花應該好好待在樹上，正因爲在樹上，它們才稱之爲花，它們的豔麗才能稱之爲花的美麗。人也一樣，只有活著才能談得上有人的情感，只有往前走才能有稱之未來的歲月。
　　
　　“花嘛，怎樣都是好看的。”緞君衡刨開一個土坑，將魚埋進去，末了撿起幾粒小花放在重新平整的土上，然後坐在池邊的石頭上，“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我心同歸于寂。來看此花時，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我的心外。”
　　
　　緞君衡對他笑道：“你說我上課不認真，可王陽明這話我卻一直記著，該不該說你看錯我了？”
　　
　　“錯字少字，果然是不認真的。”
　　
　　“哈，你這就是吹毛求疵了。”
　　
　　緞君衡紫灰色的針織外衣搭著池壁，時不時被水紋濺濕，本人卻毫不在意：“聽說渡如何和野胡禅到處找你，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只好不接他們的電話。”
　　
　　樓至韋馱垂下眼：“你這樣做，就是知道。”
　　
　　他笑了笑：“你的心思我總能猜到一兩分。所以，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我也一並告訴你。”
　　
　　*
　　
　　樓至韋馱站上教學樓屋頂的牆垣時，緞君衡才跑到樓下。他對自己的體能終于有了清醒的認識，因此不對他能在樓至韋馱跳下來之前爬到樓頂抱有幻想。
　　
　　關于樓至韋馱殺人的事情，他聽說過很多版本。有說爲財殺人，有說爲情殺人，還有的更玄乎——因爲他要學佛，有人逼他吃肉，他便把人殺了。
　　
　　“我覺得第三種是真的。”宙王抱著胳膊望著樓頂說，“畢竟是我說的。”
　　
　　他摸了摸下巴，佯裝沈思，又說：“但這樣還不夠有趣，所以我改了改：大學老師出家前搞大學生肚子，爲了不落人口實而將母子滅口。這樣是不是更有衝突感？”宙王不管人多口雜，自顧自地把故事編完，“可惜殺人未遂，他潛逃這麽多年，人家把孩子生了下來，自然要找他對峙，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今天這場面是他自作自受。”
　　
　　緞君衡掃視了人群一圈，他們臉上或茫然好奇，或興奮看戲的表情使他悲哀，他知道真相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想要怎樣的故事：“流言殺人，你們做得的確徹底。”
　　
　　“這份功勞我不搶，歸給血傀師就好，他才擔得起‘殺人’兩個字。我不過是講了個故事罷了。”
　　
　　以往的他對宙王的任性肆意早已習以爲常，但這次，似乎是積郁在心中的衝動最終到了不得不發的地步，他說：“血傀師升了校長，你得了錢，這是雙贏的。他身敗名裂地活著，沒人信他；可他要是死了，警察不會不追究。追究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沒想到緞老板不是人啊。”宙王的目光側下來，斜睨著他，無動于衷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玩味，“你留他這麽多年，他跳了樓還費盡心思安排他進歸源寺躲清靜。這樣的行爲讓我很難認爲你不相信他。”
　　
　　緞君衡一愣，爲自己的自亂陣腳感到懊惱，放棄了畫蛇添足的回答。
　　
　　“他死了對血傀師有什麽好處我不知道，既然這蟲子能把人趕出學校，自然也能壓下消息。對我嘛，”宙王歪著頭看回屋頂，慢悠悠地說，“最大的好處是讓你死心。至于證據，我知道他藏在樹裏——你也知道，畢竟是你牽的頭。我還知道你不會拿出來，畢竟能你也有份。既然如此，我有什麽可擔心？”
　　
　　緞君衡都快忘記自己在整個行動中的角色。宙王不是個安分的主，園林生意是掩人耳目的葉，做清道夫才是埋在土裏的樹根——錢給得足，誰擋你的路，就清除誰。血傀師與宙王交易只是尋常的一支，他也只是順著宙王的任務，碰巧認識渡如何，碰巧接下大學的工作，碰巧預見天厲和樓至韋馱……
　　
　　碰巧，碰巧，都是碰巧。他一直這樣爲自己解釋這一切，直到現今，竟然有些信了。
　　
　　若非宙王的提醒。
　　
　　人群自動分出的通道，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被一個墨綠發的青年牽著走來，議論如油鍋裏的水，紛紛炸開。
　　
　　“你瞧，你們‘樓老師’的兒子都帶來了。”宙王揚了揚下巴，懶懶地說。
　　
　　湧去的人潮擋住那孩子，緞君衡張望著，仍看不清他的臉。
　　
　　“血傀師真是大排面，不過是踢走一個捏自己小辮子的老師，這樣費事不幹脆，我看他這個校長當不了多久。”宙王悠閑地說，“你別這樣看我，這孩子可不是我找的，是天厲找的——從外表倒看不出他是個完美主義者，做戲做足這話居然這麽放在心上，連孩子都找來了。不過要說這‘樓老師’到底能不能生孩子，你比我更清楚才……”
　　
　　“夠了。”緞君衡的眼神冷下來，不再看那孩子或是宙王。
　　
　　宙王沒盡興，可多少是得了趣，恰時幾個消防員趕來，他們迅速擺好救生氣墊，調整著位置。緞君衡望著空中如砂礫般的人影，心想，等他走出教學樓，這一切的一切便都不瞞他，不管是自己半途插足于這場算計，還是他想利用自己調查宙王和血傀師，都好，都好。
　　
　　要他說，人生過不去的坎太多，一道一道翻過去，總有如履平地的時候。況且他可以跟他一起走，四只腳，還踩不平一個土包，那真是神了。
　　
　　下來吧。
　　
　　*
　　
　　“你下來了，”緞君衡撚起掉在腿上的桂花，放進池水裏，“雖然是跳下來的。”
　　
　　對他來說，過去的樣貌說到這樣便可以了。他尚有許多沒對樓至韋馱說的，比如爲了找他而翻天掀地的天厲；因爲維護他而遇襲，至今仍在休養的蘊果谛魂；爲了讓他留在歸源寺而東奔西走的渡如何和野胡禅。緞君衡忽然生出一絲質問：在這場本該認真嚴肅的回憶裏，是不是他的傳達摻雜了太多的私心。
　　
　　樓至韋馱從前的生活沒有緞君衡——不該有。
　　
　　讓他們唯一一次激烈爭執甚至大打出手的雞蛋花樹裏有樓至韋馱藏的u盤，那是緞君衡看見的。那棵樹本來在人工湖邊，因爲重新規劃的設計裏不再需要它，所以被挖了出來，交給緞君衡處理。他看見與天厲兩敗俱傷的樓至韋馱踉踉跄跄地走向卡車，顫抖著使不上力的手把u盤塞進小小的樹洞裏。他不知道這個人當時是有多絕望，才會把所有的希望放在這棵隨時會被送往別處的樹上，才會把放在自己身上，所以當樓至韋馱自願來到林場，他會忘記和宙王設下的局。
　　
　　“那個孩子，”樓至韋馱在他旁邊坐下，“後來怎樣了？”
　　
　　“他如今和十九在一個城市。”緞君衡把玩著樹葉，輕輕咳嗽著，“你不必擔心。”
　　
　　樓至韋馱等他咳完，站起來說：“該回去了。”
　　
　　緞君衡拍掉身上的落花，也站起來，順從地隨他：“只有這樣嗎？”
　　
　　“你想讓我回去複仇？”
　　
　　“我不想。可我不想的事，並不是你不會做的事。”
　　
　　“那就設下一個期限——在你病好之前，我不會。”
　　
　　“哈哈。”
　　
　　那你便永遠不會了。
　　
　　【45】
　　
　　因爲緞君衡已沒法上樓，魅生就將一樓十九的房間收拾出來給他，樓至韋馱也搬了下來，睡在他隔壁狹小的儲物間，將雜物都清走，尚能放下一張床。
　　
　　緞君衡預見過自己的掙紮，卻不知是此時。他對樓至韋馱所生出的心思總是像藤蔓，在細微處和不知覺時纏繞著自己。他後來時常被夢驚醒，夢見所有自己未來得及挽回的錯誤，真實到讓他想踢開被子，而醒來只留有一身的汗，不多時間，連夢的情節都模糊了。
　　
　　他將魚缸搬到自己屋裏，半夜醒來，他就湊上去看那尾孤零零的孔雀魚，越看越像自己——哦不，是隔壁的那個人。
　　
　　如果自己死了，他也會像條魚的模樣。緞君衡心中潛伏許久的恐慌終于鑽出表面，從細小的縫隙處裂開的口子從內而外地撕裂他，死亡這兩個字像海嘯般將他從頭到腳席卷了一遍。
　　
　　他給三昧打電話，講述這樣的困惑。
　　
　　“還有一個半月。接受治療，來得及麽？”他想了想，問。
　　
　　“來得及。”三昧立刻接下話，多勸了一句，“總是要試一試。”
　　
　　他從窗簾的布縫窺探月光，從無法停止的心悸確認自己。他說：“若最終來不及，剩下的日子我就浪費了。”
　　
　　“從前你待死而生。往後就算來不及，也是雖死猶生。”三昧摩挲那只鋼筆，在沈默間突然看透他的好友，他笑了笑，說，“爲你自己，又或爲他，總是給予了希望。”
　　
　　緞君衡笑了兩聲，挂了電話。
　　
　　他摸黑披上外套，穿上鞋，走出院子，踏著落葉，走向池塘。
　　
　　水流從假山中湧出，撲通撲通灌入池中，全力打碎著水面的月，月影波折幾番，卻始終是一輪。
　　
　　他靠近池面，濕寒氣使胸口不再那麽悶，清爽不少，因而他坐靠著假山，昏昏欲睡起來。
　　
　　“你想做什麽。”
　　
　　迷迷糊糊睜開眼，是樓至韋馱。他微微喘著氣，擋住了月光，光流進他的白發，顯出另一種光澤。
　　
　　緞君衡想起尚在歸源寺收拾書架的他。這個人曾縱身躍離人世，見到他拿著雞毛撣子來來回回撣灰時，緞君衡滿腦子都是四個字，失而複得。
　　
　　而如今，是自己一步步走向讓他感受“失”的地步，讓他這樣滿世界尋找，讓他無所安心。
　　
　　緞君衡心有不忍，他笑道：“我來賞花。”
　　
　　樓至韋馱聽見門栓開落的聲音，以爲還在夢中。是沒有來的焦躁促使他走出房間，看到空無一人的隔壁，他甚至絕望地認爲這些天抄誦的《藥師經》已落了空，那個像貓一樣的男人爲自己的死亡安排了一場沒有告別的別離。
　　
　　“貪花自是少年事嘛，我還是‘少年’，你也是，”緞君衡站起來，拍拍他的肩，“這樣的貪心，你也應當有。”
　　
　　他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也許是爲他身上的暖，緞君衡在最後一下輕拍結束後擁抱了他。
　　
　　原來略高的仍是自己，只是他用不上力，抱得不緊。他抱起來和許多年前沒什麽區別，原來不看是非過往，他們還是他們。有桂花落在他身上，落在緞君衡鼻間，那香味讓人錯認人與花，錯認新與舊，錯認亡與生。
　　
　　“緞君衡，”樓至韋馱掙開他，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你想做什麽。”
　　
　　瞧把他嚇的。最終，緞君衡爲自己的任性感到暗喜的抱歉。
　　
　　“我要回三昧那裏去治病。這方池塘就拜托你了。”
　　
　　你要等我。
　　
　　【30】
　　
　　人生的悲慘現實就是無始無終。所以緞君衡有時候會思索將何處定爲開始，在何處決心停止。他追溯到多年前那堂課，那是不上心的初見，算不得真正的開幕。他回憶起尴尬路過的那場爭執，時機不巧得讓他不願意當作起點。
　　
　　那他們的路是從什麽時候有交點的呢。
　　
　　麻醉師給他戴上氧氣罩，他閉上眼，想在終點前好好回憶一番。
　　
　　意識如同負了千斤的石，沈沈而去，可他聽見手術室外有人走來，聽見有人在心裏喚他推他，甚至聞見來人身上淡淡的桂花味。他動了動唇，想告訴他，自己只是困了，想睡一會兒。
　　
　　不要擔心，我一會兒就醒來。
　　
　　【00】
　　
　　“今天是滿月。”樓至韋馱坐在池邊，雙腳泡在水裏，有魚兒來輕啄，他仰頭看向月旁邊的夜幕，“你也該看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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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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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3-02 01: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写得好好，缎佛的感情凄美得让人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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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zu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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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4-05 07: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读完这篇有太多的想说的话，但又感到词不达意，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T T
开篇还没有意识到数字的意义，读着读着才明白是倒计时。突然就蒙上了悲伤的意味。在这样让人心碎的氛围里，众人的讲述拼凑曾经的回忆，即便相识相知最初是别有目的的算计，但感情最是随心也最不随心，在相伴的时间里在局之外算计之外又怎会没有一些别样的东西在这林场里生根发芽。这三个月，是缎君衡的失而复得，却也是失去记忆的楼至韦驮的得而复失。缎君衡初想若是重逢一定要揪取些什么足以铭记和回忆的东西，但最后反而似乎是留下了更多。留下了池塘、孤零零的孔雀鱼，留下了记忆。
印象很深刻的一段是缎佛葬鱼时看落花，楼至觉得花只有在树上才是最美的，只有活着，只有往前走，而缎爹却认为只要是花便是好的。这时不免想到，最初楼至来林场就是“确认未来往哪里去”，他是一直想着以后想着未来，想着三个月三年甚至更远，想着生。但是缎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三个月的时间，所以只要有这些相伴的经历与记忆就好，无论这花是盛开在枝头还是落在池里，至少曾绽放。甚至残花坠落随水去更好，正如他“留给这个人的，若是长了，他会难过”。他早早认定了死。但我想缎爹除了纪念，还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这三个月，在满目的死中，他终于开始想到生；在生生死死的挣扎里，他开始渴望迈向生。来得及吗？总得要试试。
故事的最后，楼至的喃喃自语，让我想起前文缎爹回忆里的那通电话，一场无疾而终的观月邀约。楼至问出“好看吗？”的时候，心中忍不住就浮现出了那句今晚月色真美。新筑的池塘里有了鱼，被认为无法活过冬天的孤零零仅剩一只的孔雀鱼现在还在吗？不愿将故事的结局看作一场终点，或许只是缎爹还暂时沉睡梦中，但还有会醒来的承诺，也还有一个能够完满的期盼。
剧里的结局已是让人落泪，望上天垂怜，让他们有更多的三个月，有这样美好的……一辈子啊 T T
所以这样美的月色，缎爹快快醒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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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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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3 【緞佛 | 緞君衡x樓至韋馱】一林秋月一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