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5.26 【四天王友情向】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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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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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5-26 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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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6 【四天王友情向】碎月

　　
*我流ooc E@-KGsdhK
Yr w$
*大量私设预警

*天宫伊织出走if线，一切感情线同原作，此外均为cb向。

　　

　　

　　
　　（一）
　　
　　四天王之一的宫本总司，西剑流第一等的剑客，在剿灭东剑道的那场大捷结束之后不久，竟伴着愈来愈激昂的凯歌杳然不知所踪。这消息原本封锁在后苑，只有少数人知情，但仅仅两夜以后，风声便逐渐弥散至前苑各部。作为地位仅在祭司之下的护法，又有高绝剑术傍身，虽然宫本总司并不时常露面，但正因如此，他的种种故事、种种传奇，在诸忍者间反倒留下更多的诡秘。其中最令人称道之事，无外乎几年前与甲贺忍者的作战中，他为救一支大意中伏的小队，只身仗剑杀入重围。据当时被困于包围的幸存几人所说，宫本大人当时忽然出现，身形飘忽，剑光闪烁，快得让他们甚至看不清那剑的形状，只感到一股沛然难挡的力量迅速加入纷繁的战场。那是一种压倒性的强大，一如狂风将泼在地面上的水吹得改换了方向。生机忽至，他们也仿佛被鼓舞起斗志，赶忙挥起武器加入，这才有幸回到西剑流。
　　
　　现在再讲起这桩旧事，英武依然，却不免使人感到不解与叹惋。有人猜测他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测，因此在外停留，迟迟不归。但就这件传说来看，整个东瀛有把握杀死宫本总司的人，又有几个？所有不同的设想和困惑最终归结为一种责问：拥有如此莫测之实力的人，本应随我们一同创造更多的胜利，何以在东剑道之役告捷后悄悄离开？
　　
　　于是又有一种说法，也是目前为止最可信的：宫本总司背弃了西剑流。西剑流向来视战士的忠诚与纪律如皮肤上的刺青，色彩固然消退，形状固然松弛，痕迹却经年如故，甚至偶尔提醒起那燎热的银针刺破皮肤时尖锐而火辣的痛楚。如今宫本总司私离西剑流，当中内情无人知晓，也无从知晓，但毫无理由的失踪无异于图谋已久的背叛，也是一桩不争的事实。
　　
　　虽然没有忍者敢公然讨论此事，但暗地里的飞短流长就像石头砸进水里时，咕嘟嘟向上冒出的一串串气泡。每一枚破裂时，都教人听到一声叹息与窃笑。

　　
　　
　　月牙岚拨开前苑各部的窃窃私语，避过其他同伴独自去往演武场。血洗东剑道的大战结束后，八门有所折损，队长之位出现了几个空缺。按照惯例，八门队长常常从其下各小组组长中遴选，他担任组长已有一段时间，如今拔擢的机会在前，虽然从未向任何人言明，但心中并非全无期待，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于是他在午休时分匆匆赶来，想再打磨功法以求精进。
　　
　　月牙岚的脚步，在暮春的轻风中更加敏捷轻快。他已看见演武场飘扬的旗帜，只要拐过前面的转角便抵达终点。今日他觉得那旗帜飘得分外坚定，分外昂扬，如一种指引和鼓舞。
　　
　　“三天过去了，我听岩间说，宫本大人至今仍未回来。你们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不露面，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背叛我们西剑流了？”
　　
　　他路过转角，几个当值的忍者正低声交换着从后苑听到的消息。看到月牙经过，他们忽地像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叫住他。
　　
　　“月牙大人，关于宫本大人失踪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呀？”
　　
　　月牙岚停住脚步，转头望向他们——真是不巧，他从中认出了真田隆三的亲信。从年初与真田一同升任小队长后，对方便不再吝于向自己展露嘲讽的面目。一向被人认为，平凡无奇的自己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是借了兄长与军师大人一同在后苑做事的面子。月牙岚心中暗自想，但无论他们如何说，此时不是与人起争执的时候。
　　
　　他知道他们总是想激怒他，看他恼羞成怒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趣味的事。他也很难否认，自己的确时常受他们的影响，否则也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迷失与否定中至今找不到提升的方向。但现在他忽然感觉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能去做——这次八门空缺，怎能不说是向众人证明自己实力的宝贵的机遇？逞一时之快，并无多少意义。
　　
　　“我不知道。”月牙岚不欲与他们纠缠，戒备地扫过一眼，冷冷地回答，随即扭头离开。还没走出多远，他听到那窃笑的对象已变成了自己。
　　
　　“我还以为，他有个做上忍的哥哥，消息会比我们灵通呢！”
　　
　　“这你们就不懂了！如果他兄长不是位列四护法，为我们西剑流立下不少功劳，这个小队长也轮不上月牙岚来当……收声做什么，难道不是事实……”
　　
　　他脚步不停，但握紧了怀中的旋刃。手指慢慢收紧的时候，仿佛攥住了那正在低声奚落他的喋喋不休的喉咙。他曾有无数次产生冲进去杀了这些人的冲动，这样就能消除人生大半的动摇和危险，像小时候兄长带着他捅掉檐下挂着的那只巨大而可怖的马蜂窝一样。
　　
　　火气冲上喉咙，顿时灼得一阵干渴，刺喇喇地痛着。走过拐角时，他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没有人注意，或者没有人在意——目光如他的刃尖一般尖锐雪亮。
　　
　　演武场的大门就在眼前，月牙岚忽地也想起宫本总司的事情。对于西剑流四天王的种种，他确实像自己所称的那样一概不知，短暂的碰面里，哥哥也从未向他提起过任何。他们两兄弟对对方的事情似乎都一无所知，在彼此的生活中长时间地缺席。月牙岚只知道宫本总司是西剑流首屈一指的剑客，他之前确实好奇，曾借机问过哥哥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牙泪回答道：“总司吗？他的功力，远在我之上。”
　　
　　这句话虽然简单，却为传说中的宫本大人增添了更多扑朔迷离的色彩。兄长年少成名，已是他见过的最具天分的忍者，也因此从小便被月牙家寄予厚望。十七岁练成血月之雨后，更成为整个家族的荣耀，无人不期待他将家传之秘再次发扬光大。而据他所说，宫本总司的功力甚至远超过他，那该是到达何种境界的修为呢？拥有这般力量的人，又为何会忽然不告而别？难道，得到如此的荣耀，对他来说还稍显单薄吗？
　　
　　月牙岚觉得很难想明白。
　　
　　也许只有宫本总司自己才知道答案。
　　
　　稻草桩静静地散落在场上各处，有拳声从旁边传来，一下一下地，竟也发出血肉与血肉相撞的沉闷声音。他也同样站在这沉默的伙伴面前，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溘钨丝在体内运行时发出的呼啸，静静地等待着踩上狂风的时机。暮春晴朗的阳光赤裸地射过来，沙地蒸腾起燎烫的火气，太阳在他黑暗的视野里烙下灼目而明亮的圆形烫痕。月牙岚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的想法：如果有一天他能使出冥月血煞，他愿意为此付出死的代价。哪怕只是一次也好。
　　

　　

　　
　　（二）
　　
　　赤羽信之介匆匆地从神唤大殿走来，方才刚吃了一次闭门羹。守门的护卫低下头，向西剑流说一不二的军师忐忑地传达了每个人在这扇门前都必须无条件遵从的命令：信之介大人，祭司大人正在闭关，他说期间无论何人，一律不见。
　　
　　几天了？赤羽有些惊讶地问。他细细在脑中回忆一番，毫无痕迹，似乎根本没有人来通报过。这几日他事务繁忙，又遇上总司忽然出走这样一桩难料的事，神唤大殿一直未有传召，他竟也没察觉任何不对，只当祭司大人最近另有要事。事实上，他心里始终存着某种侥幸的期待，以为总司只是在外遇到某些事情，不多时就会返回。然而他抱着这样的期待等待了三天，发现他的恼怒与焦灼已近不可遏制，但期待中的好消息却迟迟未来。
　　
　　回禀军师，五天了。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
　　
　　总司失踪，是在四天前发生的事情，料想祭司大人还不知情。赤羽这样想，轻吐了一口气，向那守卫点点头。守卫向后退去一步，又站回廊檐斜照下的一条阴影里。赤羽沉默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黑洞洞的门，现时他该有很多事情要去料理，却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或许应该庆幸满载着流言的风尚未吹进此处高大的深黑围墙，尚未吹进这紧闭的门窗。实则来的路上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向义父说明，现在他闭关不见，反倒使赤羽感到一阵难言的轻松。
　　
　　但逃避只是一时，问题仍然存在，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而由他开口，是否能将事情变得更好转圜些？并不清楚。赤羽已传令后苑众人严守秘密，但也深知不可能如他所愿。泪向他转达这场不告而别时那隐痛的语气犹然在耳，延续他一贯沉默的风格，而那沉默中却似乎有许多话未说。那晚他在深居简出的神女门前伫立许久，似乎一直失却推开门的勇气。未知她是什么心情，或许在友谊的倾覆之上又添一份与爱人生离的苦涩。过了一会儿侍女走出来，毕恭毕敬地向他说：军师大人，天宫大人已经睡下了，您请回吧。
　　
　　他望着纸门后的那盏小灯顺着话音忽地一下吹灭，速度太快，烛火的精魂瞬间如萤火般四散到各处，眨眼间彻底沉落为冷暗，整座小院也因着唯一的光亮消失而缓缓融入深夜之中。雪亮的月光映在乌瓦白墙上，映在淡白樟子纸门上，显得黑与白都蒙上一层朦胧的清光，如隐于山雾，遥远而失真。侍女要为他挑灯，赤羽拒绝了，独自拐上夜里的小路。他感到今夜他们各自的孤独，各自的无眠。
　　
　　为什么呢？
　　
　　为什么背离亲如手足的挚友，为什么背离深爱他的爱人？因为创造流血杀戮并非复兴的征途，因为前仆后继的牺牲并非人的价值的终点？但这是……不可避免的。赤羽下意识地辩解，为了义父重振西剑流的梦想，必要的时候连我们也并非优越，枕着随时赴死的可能……总司的失踪落下一个巨大的疑问，而答案是否在这里——在神唤大殿紧闭的大门之后……
　　
　　他双手抚上紧闭的门扉。
　　
　　侍卫生怕他闯入，忙走过来说：“军师，您已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赤羽应了一声，转身便走。黑色的石殿沉默地望着他，即便在灿烂温暖的金黄色阳光下，也显出难以融化的恻恻的阴冷。自他第一次踏入这里后，经年如是。微寒的细风牵起他的红发，摩挲了一阵，而后停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这抹固执跳动的活火走远。

　　
　　
　　赤羽在书房门口遇上了月牙泪。对方看起来正在等他。
　　
　　“你来了，泪。”赤羽随口说道，“没有别人，进来坐。”
　　
　　他们两人在榻榻米上跪坐，木几上还摆着一盘两日前的残棋。赤羽感到月牙那只独眼在斗篷兜帽的遮掩下默默地注视了他一眼，那目光却与月牙泪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温和而深沉。从他认识泪的那一天，就知道他生性安静，寡言少语，倘若没有什么话题，一整天不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披着一身黑衣沉默地行走，宛如黑夜遗留下的碎片。似乎谁也无法将他看破，又似乎是他自己不愿突破那重重的封锁。
　　
　　这样的泪犹如一道影子，虚渺、沉默而又轻盈地伴在他们左右。
　　
　　赤羽叹了口气。
　　
　　“怎么了，信？”
　　
　　“无事。”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消极，赤羽的双眼很快又变得锐利，“吾方从祭司大人那里来，被告知他明日方才出关。”
　　
　　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是的，他还不曾知道。这是一道赦令，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如果到了明天，总司仍不曾回来，我们该如何向祭司大人解释？已有暗卫通知吾，事情悄悄地传开来了，不知在前苑，你是否听到风声？对众人，我们也没有过于掩饰的借口。”
　　
　　月牙泪点了点头。他方才确是从暗部过来，当时神田京一正收拾东西准备到剑道馆去，见到月牙泪来，他谨慎地向他打听了自己意外出走的老师的消息。
　　
　　“师尊还是没有消息吗，月牙大人？”
　　
　　“暂时……是的。”
　　
　　他向来不喜欢多话，对自己的属下，这位新任的暗部部长，只在必要的时候予以指点。但不知为何，他升起对这孩子的叹惜——作为总司唯一的弟子，老师的失踪不知使他产生什么样的心情。总司曾说过无极剑法还有一道绝式一直未能谱出，如今传给神田的始终留下一剑的残缺。
　　
　　但神田京一却浑然不觉似的，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到遗憾。他似乎比他们都更沉着地接受了这件事，但岂能是全然没有迷茫的？
　　
　　“我们骗不过义父。”月牙泪回答道，他喑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听着愈发沙哑，“也瞒不过众人。你不必因此为难。”
　　
　　赤羽察觉到这句话中隐藏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你要做什么，泪？”
　　
　　“没什么。”

　　

　　
　　
　　（三）
　　
　　天宫伊织跪坐在萩之阁里，怔怔地望着从纸门外投向屏风的日影逐渐从水墨山脚，移向山顶，在那里留下一点极明亮的光。她本是坐在这里修行花道的，侍女才按她的吩咐备下挑好的山茶与樱枝，但搭配许久，却始终未得真意。樱花盛放之后，与枝的联系就愈见松散，削剪枝桠时淋淋漓漓从指间落了满桌，像一场意料之中的别离。
　　
　　足够洒脱，却不够得体，亦不够利落。
　　
　　她忽地放下一切，兴趣全无地坐回原本的位置。
　　
　　侍女悄声问道：天宫大人，您怎么了？想是落花的憔悴与狼藉引了主人不悦，说罢便要上前洒扫。
　　
　　她低下头来，望着掉落满桌满榻的细小花瓣，挥手阻开，平静道：吾独自坐坐，下去休息吧。
　　
　　您……
　　
　　下去吧。
　　
　　侍女低低应了一声。她起身退出殿里时，偷偷地看了主人一眼。深居萩之阁的西剑流神女仍是低着头看桌上星星点点的花瓣，仿佛从那看似杂乱的组合中亦能推算某种天意。她的一半脸在屏风过滤后的光线里显得更加细腻美丽，另一半脸则默默隐在昏淡里。看起来仍像一座富有光泽的玉像般的，却因这光暗的分剖而在脸上裂出一道浅浅的痕，将她那温婉的目光在闪烁间忽地错位成一种心哀，一种冷淡。侍女的心不自觉地也随之一抖，匆匆地离开。
　　
　　伊织脱力般卸下肩膀的重量，认识到自己的颓然。自宫本总司离开之后，短短四天，却已过尽今生所有失魂落魄的日子——不完全为所深爱的人，也为深夜伫留在她殿前欲言又止的身影。出于朋友与亲人的立场，他们自然关切她的心情，而正是这种关切令她更加无所适从。她无法面对他们的目光，总觉得在那样的目光之下潜藏着与她同样的残缺和悲苦。她竭力叫自己不去想，依旧按平常的安排继续着生活，但当她先是婉拒了泪的来访，而后又令侍女劝离赤羽之后，她意识到所谓的继续只是将自己独自困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里。
　　
　　她对自己的逃避而产生些责怪，觉得自己不够豁达：明知他为何而远走，即便目睹真相，犹然为离别而感到悲伤——此行之后，他们便各自殊途，或许那没有见面的告别，已构成今生最后的致意。
　　
　　她下次再见他的时候，境况又是如何？或是说，她还有幸再见到他吗？未来的事情都不得而知。这段日子她反复地想起过去，好像只有当人生磕破一个失却的缺口，才能任由往来的光线在眼前折射出故旧的蜃楼。于是她忆起远之又远的事情，回溯到这段关系的开头：他们第一次于西剑流相见时，就在离萩之阁不远的地方。宫本总司那时已经开始习武，将手里的木剑舞得凛凛生风。她站在檐下看得入了迷，一步步走近，竟忘记了他在练剑，径自走到他身后。
　　
　　她那时刚到西剑流不久，兵刃相接的铮鸣仍在耳中缭绕成残酷的乐章。看起来极镇定，心中依然很不安定，她睡在萩之阁后面那座现已拆除的偏殿里，发了整整三日的高烧，也做了整整三日的迷梦。梦里自己仍是众人掌心那颗绮美的珍珠，极珍爱地传看。就像以往一样，他们簇拥在她身后，慢慢地随着她走。
　　
　　走过道场、屋舍、平原，像是抵达地平线那么远，前面刮来猎猎的狂风，卷来哭号与厮杀的声音。头顶上的碧云天忽地变作一片浓黑，她几乎站立不稳，恐惧地回转身去，想要寻求人们的怀抱，他们却只是忧伤地向她摇了摇头。

　　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大风便将她卷走，卷得离那些潮水般的嘶喊如此近。自己好像被抱在一个人的怀里，脸庞紧贴着他的胸甲，一匹马，一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带着他们愈来愈缓地飞奔。她感觉自己怕极了，但始终没有闭上双眼，而像是忘记闭上眼睛一般，努力将断箭、飞沙、喷薄的鲜血、满地的死尸……种种狰狞，种种可怖，透过双眼印在了脑海里。
　　
　　父亲去了何处？母亲又在哪里？这些问题都来不及询问。
　　
　　忽然，那以生命卫护她的人，后背猛地没入一枝黑羽的箭。他手臂吃痛，抱紧她的手险些松开，差点使她坠下马背。虽然及时地将她揽住，兜帽却滑落，凌乱的发髻彻底散落开来，发丝在风中飞舞。一团雪亮的刀光登时席卷而来，“唰”一声在眼前炸开，那薄而利的锋刃，几乎要划破她的眼球——她终于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天边响起隐隐的雷声。
　　
　　再睁开眼睛时，宫本总司的木剑堪堪停在她颊边，双眼疑惑地望着她。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方垂到肩的短发，尾端像曾被某种利器极快地断去，乱糟糟如一个整天在乡野间胡闹的小男孩。
　　
　　“当心。”宫本总司的温和经年如故，“你还好吗？我险些伤了你，是吗？”
　　
　　她摇了摇头，只望着那只持剑的稚嫩的手。
　　
　　“你懂剑术？”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懂一点。正在学习。”总司似乎也在出神看着她，听到她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剑还悬在女孩的肩头。他讪讪笑着，想收回手来：“我失神了，不是有意冒犯。”他屈臂，以优美的动作收回自己的兵器。
　　
　　她忽然抓住了总司的手，准确地说，是抓住了他的剑。总司仿佛吃了一惊，但没有从她掌下抽回，而是任由她握着。
　　
　　“我想学剑，请你教我剑道。”
　　
　　她望着他说。仿佛出于某种破碎的记忆的投射，让她自然而然地道出了请求。她曾有极微薄的印象，在家里的道场，兴致勃勃地盯着每一个来往负剑的学员和老师，就像她当时盯着宫本总司一样。现在她还能记起那时的宫本总司，皮肤白皙，眼神柔软，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舞刀弄枪的剑客。但他的眼睛里有一束灵魂照亮的光，望着他的剑时，那束光更加明亮地倾泻出来——尽管那只是一把木剑。
　　
　　所以她没来由地相信他的剑道。
　　
　　“可我……”总司低下头，不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羞赧的微笑，“好，一言为定！你叫什么名字？”
　　
　　她又摇了摇头。
　　
　　脑海里回荡起那个灰暗的战场上有人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请您一定要活下去，小姐。如果那天能重来，她希望忠心耿耿护她杀出重围的人能叫出她的名字——最后叫一次她的名字——让她那失落的名字随着横流的鲜血刺进战场。
　　
　　“没关系，我想义父会给你一个名字。”总司似乎对此并不介怀，宽慰她说，“我记得了，你是他带回来的。”
　　
　　桐山守确实给了她一个名字，那是在她来到西剑流不久之后。天宫伊织和宫本总司的见面显得尤为克制，只彼此隔着榻榻米上的矮桌点了点头。但她从宫本总司眼里的微笑分明看出，他记得她还没有名字时的那个诺言，即便那时他们还没意识到天宫伊织这个名字注定与习剑无缘。
　　
　　父母对她的爱，能任她天地纵游，千里寻梦……而流落在外的遗珠，终究重获宝匣，却也为对他人的爱，从纷繁的大千梦中走出，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光明大路，将剑心埋进一座遥远的坟茔之中。从此剑芒偃止，唯余北斗高悬。

　　樱吹雪即在这时悄然出现，像是她胸中一口不平之气：为什么？
　　
　　天宫伊织忽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幕幕连缀起来的一场漫长的能剧。幼年的她乍一回头，那些曾在身后温柔唤她名字，将她视作至高之宝的人们便彻底湮灭于猎猎的风中，弦板一响，大幕拉开，便是新的人生。如今仿佛又一次沉沉地落了幕，她再次回头，宫本总司站在远去的船头静静地朝她挥手。
　　
　　如若这是一段戏与戏的间隙中，隐于幕后匆忙的准备，那么再登场时，她又要看到怎样的风景？
　　
　　“天宫大人……”侍女又毕恭毕敬地走进来了，在屏风上投下一道娇小的影。
　　
　　“什么事？”
　　
　　“月牙泪大人在萩之阁外求见。”像是怕她拒绝似的，又补充道，“他已等了很久。”

　　
　　
　　（四）
　　
　　月牙泪静静地站在门口，屏风上她的影子与樱枝的影子缭乱在一起，如千百羽箭射入躬下的脊背，射入鲜红温热的心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只是从赤羽那里知道今天是义父闭关最后一天，便觉得似乎有义务让她也知晓。总司走后的第二夜，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也在准备动身。宫本总司离开的真实缘由，只有他们三人知情。并非刻意向赤羽隐瞒，只是从总司去意已决后，立场的分野便不可避免，劝阻和争吵都无益处，只是为他们四人的感情徒增难以言说的狼狈。
　　
　　“杀戮征战，绝无终途。”总司说，那时他甚至已不再拿剑，“如果我的离开，能让义父放弃复活炎魔的计划，不再创造更多新的流血，哪怕背负叛逆之名……”
　　
　　泪注视着总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距他们初识已过了二十余年，早年的冲动莽撞早已从剑客身上洗去。他确信宫本总司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并非负气一时，而是在经年的风尘与厮杀中作出的极痛苦的觉醒。任谁都清楚，他的想法无疑与西剑流的宗旨相悖，与义父对他们的期望相悖，甚至与他们过去的人生相悖。而一个人要拔除过往的自己，斩断早已融于血肉的筋络，究竟要承受多少对自己的诘问和责备？
　　
　　月牙泪忽然觉得他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有勇气。总司曾对自己说过，泪天赋异禀，倘若能摒除某些感情的阻碍，突破空无之境只在反掌之间。而他自己当然也了解，十七岁之后囿于原地不再进步，确实是出于这种原因。
　　
　　空无之境其中无情无仇，一如宫本总司自创的心法神魔一念，超脱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直到他日后终于置身其中时才意识到，空无并不是一无所有，空无是既可能有也可能无，是位于情欲最始端的感觉，漂浮在两种对立的东西之间。既不存在，也不一定不存在，犹如日出前那段阒寂的黑暗里潜伏着无数微末的呼吸，千山之外的响动都被他捉在耳朵里。而他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孑然中，默然沿着唯一的小径向山上走去。
　　
　　但那时，他只觉得人生将他缠绕得太紧，一切都太难割舍。无论是友情、亲情，还是他现在站在萩之阁门口，面对着唯一的爱情。
　　
　　三日前他已来过，她称病不见。他好像也并不一定要见到她，见不到她使他心中的痛楚渐渐地麻木下去。
　　
　　但他仍旧固执地站在月下的阴影里。
　　
　　“天宫大人要奴婢将这个给您。”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侍女从紧闭的纸门后走出，递出一张从中间折起的竹宣，墨迹洇透纸背，纵横交错，诡异的迷乱，“天宫大人说一切她都了解，不必担心她。”
　　
　　月牙泪点了点头，接过那字条。侍女向他行了个礼，便转身向殿中退去，复又将门拉起。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将纸条打开，上面只写着一句诗：
　　
　　“天命始终有尽期。”
　　
　　这是她的诗，他自然记得。她十六岁那年终于突破幻灵诀最高阶时，义父点头同意她成为上忍。仪式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他们四人在她的小院短短一聚。上忍的身份，对她长时间的刻苦修习和异于常人的天赋来说，是一项众望所归也意料之中的荣耀，但那晚她却兴致缺缺，只顾饮酒。他和赤羽都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心里很是吃惊，只有总司以极其叹惜的口气拿走她的杯子说：少喝些吧，这坛酒已要见底了。我们三人还一滴未沾呢。
　　
　　淡淡的月光照着她的脸，双颊染上的樱花般的水粉色也并不分明，而更显得苍白，像是酷暑之下被烤干了水分的花瓣。她听总司这样说，竟屈身将脸向那坛子里一照，而后苦笑着退开，身子向后倚在假山石上，并未去夺被拿走了的酒杯。
　　
　　她闭起眼睛，似乎已有醉态，喃喃说道：“我是谁呢？”
　　
　　“醉了么？你是伊织。”
　　
　　“我是谁呢？”
　　
　　他们都不回答了。
　　
　　本是高兴的事情，那晚的酒却喝得很忐忑。
　　
　　这首诗正是她伏在萩之阁院中那张石桌上写的，她伴着酒意困倦地睡去，在冰凉的夜色里留下温热的呼吸。她的右手原按着写字的花笺，而手指在梦里忽然地一动，小小的字纸就那么在风中飞出。月牙泪先觉察到细微的声响，伸手将它捉住。
　　
　　似乎是一首汉诗：
　　
　　晚云皓色秋风起，月淡无人满星移。
　　
　　术数能算道不尽，天命始终有尽期。
　　
　　天命的末路，是毁灭、衰败和死亡，这是生命中为数不多可以早早确定的东西。一如年年盛放的樱花亦年年衰落，在相对漫长的人的性命中完成一次次仓促短暂的轮回。这其上，想必还有更加漫长而古老的目光，将人世间的种种纷繁在眨眼间一一看遍。而她是精算的术士，有看破碧落黄泉的禀赋，能将大地的精魂融于自身并为之所用。他有道理相信在这个过程里她承继了自天地辟易以来诸神降至山川、草木、湖海以及星辰的全部记忆，于是眼中更加清楚地看到他们各自的未来。但是这种俯察终究是模糊的，她时常介于洞明的透彻和抉择的迷惘中。当时他们只顾因那股无能为力的哀伤和绝望而心惊，似乎并未从中品味出她更多的意思。现在看来，她早就讨厌这种故作高深和虚张声势，讨厌一个睁开眼便望尽红尘的生活。而身不由己的被动，似乎也加剧了这种痛苦。那么，她更钟爱刀法的真实，渴望成为寻隙刺破的一把剑而非伫立其后的巨盾——这种转变早就有章可循，不是一时兴起的。
　　
　　故而接到那张字条后，他并不觉得那是她的豁达与无奈。相反，她正处于更深的求索之中。总司大概也经历了同样的挣扎，而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是来问一个答案吗？
　　
　　“月牙大人，请进。”侍女向他行了个礼，离开了。月牙泪跪坐在缘廊，面对着屏风，并未走进屋中。一股淡淡的冷香悠悠地传来，唤起他始终跃动不息的记忆。关于她的。
　　
　　“让你担心了，泪。”竟是她抢先开口，“不必记挂的。”
　　
　　“义父在神唤大殿闭关，今日是最后一日。”
　　
　　天宫伊织听到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仿佛是沉默的夜在说话，因而也简短。仿佛他在他们之间仅仅扮演着传讯的角色。她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确实不曾听到神唤大殿来的消息，她关心则乱，也并未在意，心底犹存一丝侥幸。
　　
　　“原来是这样。”她回答道。
　　
　　他忽然意识到她的答案还未成形。他原本也只是大胆地猜测，现在遇上她那好似浑然不觉的口吻，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她说。但是预感不断压迫着他的勇气，让他不得不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向她表露紧迫的自白。
　　
　　“做……你想做的。我会帮你。”
　　
　　说完他便立刻起身离开，披风摆动如一片流动的夜色。

　　屏风后的天宫伊织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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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5-26 18: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
　　
　　月牙泪静静地站在门口，屏风上她的影子与樱枝的影子缭乱在一起，如千百羽箭射入躬下的脊背，射入鲜红温热的心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只是从赤羽那里知道今天是义父闭关最后一天，便觉得似乎有义务让她也知晓。总司走后的第二夜，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也在准备动身。宫本总司离开的真实缘由，只有他们三人知情。并非刻意向赤羽隐瞒，只是从总司去意已决后，立场的分野便不可避免，劝阻和争吵都无益处，只是为他们四人的感情徒增难以言说的狼狈。
　　
　　“杀戮征战，绝无终途。”总司说，那时他甚至已不再拿剑，“如果我的离开，能让义父放弃复活炎魔的计划，不再创造更多新的流血，哪怕背负叛逆之名……”
　　
　　泪注视着总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距他们初识已过了二十余年，早年的冲动莽撞早已从剑客身上洗去。他确信宫本总司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并非负气一时，而是在经年的风尘与厮杀中作出的极痛苦的觉醒。任谁都清楚，他的想法无疑与西剑流的宗旨相悖，与义父对他们的期望相悖，甚至与他们过去的人生相悖。而一个人要拔除过往的自己，斩断早已融于血肉的筋络，究竟要承受多少对自己的诘问和责备？
　　
　　月牙泪忽然觉得他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有勇气。总司曾对自己说过，泪天赋异禀，倘若能摒除某些感情的阻碍，突破空无之境只在反掌之间。而他自己当然也了解，十七岁之后囿于原地不再进步，确实是出于这种原因。
　　
　　空无之境其中无情无仇，一如宫本总司自创的心法神魔一念，超脱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直到他日后终于置身其中时才意识到，空无并不是一无所有，空无是既可能有也可能无，是位于情欲最始端的感觉，漂浮在两种对立的东西之间。既不存在，也不一定不存在，犹如日出前那段阒寂的黑暗里潜伏着无数微末的呼吸，千山之外的响动都被他捉在耳朵里。而他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孑然中，默然沿着唯一的小径向山上走去。
　　
　　但那时，他只觉得人生将他缠绕得太紧，一切都太难割舍。无论是友情、亲情，还是他现在站在萩之阁门口，面对着唯一的爱情。
　　
　　三日前他已来过，她称病不见。他好像也并不一定要见到她，见不到她使他心中的痛楚渐渐地麻木下去。
　　
　　但他仍旧固执地站在月下的阴影里。
　　
　　“天宫大人要奴婢将这个给您。”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侍女从紧闭的纸门后走出，递出一张从中间折起的竹宣，墨迹洇透纸背，纵横交错，诡异的迷乱，“天宫大人说一切她都了解，不必担心她。”
　　
　　月牙泪点了点头，接过那字条。侍女向他行了个礼，便转身向殿中退去，复又将门拉起。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将纸条打开，上面只写着一句诗：
　　
　　“天命始终有尽期。”
　　
　　这是她的诗，他自然记得。她十六岁那年终于突破幻灵诀最高阶时，义父点头同意她成为上忍。仪式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他们四人在她的小院短短一聚。上忍的身份，对她长时间的刻苦修习和异于常人的天赋来说，是一项众望所归也意料之中的荣耀，但那晚她却兴致缺缺，只顾饮酒。他和赤羽都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心里很是吃惊，只有总司以极其叹惜的口气拿走她的杯子说：少喝些吧，这坛酒已要见底了。我们三人还一滴未沾呢。
　　
　　淡淡的月光照着她的脸，双颊染上的樱花般的水粉色也并不分明，而更显得苍白，像是酷暑之下被烤干了水分的花瓣。她听总司这样说，竟屈身将脸向那坛子里一照，而后苦笑着退开，身子向后倚在假山石上，并未去夺被拿走了的酒杯。
　　
　　她闭起眼睛，似乎已有醉态，喃喃说道：“我是谁呢？”
　　
　　“醉了么？你是伊织。”
　　
　　“我是谁呢？”
　　
　　他们都不回答了。
　　
　　本是高兴的事情，那晚的酒却喝得很忐忑。
　　
　　这首诗正是她伏在萩之阁院中那张石桌上写的，她伴着酒意困倦地睡去，在冰凉的夜色里留下温热的呼吸。她的右手原按着写字的花笺，而手指在梦里忽然地一动，小小的字纸就那么在风中飞出。月牙泪先觉察到细微的声响，伸手将它捉住。
　　
　　似乎是一首汉诗：
　　
　　晚云皓色秋风起，月淡无人满星移。
　　
　　术数能算道不尽，天命始终有尽期。
　　
　　天命的末路，是毁灭、衰败和死亡，这是生命中为数不多可以早早确定的东西。一如年年盛放的樱花亦年年衰落，在相对漫长的人的性命中完成一次次仓促短暂的轮回。这其上，想必还有更加漫长而古老的目光，将人世间的种种纷繁在眨眼间一一看遍。而她是精算的术士，有看破碧落黄泉的禀赋，能将大地的精魂融于自身并为之所用。他有道理相信在这个过程里她承继了自天地辟易以来诸神降至山川、草木、湖海以及星辰的全部记忆，于是眼中更加清楚地看到他们各自的未来。但是这种俯察终究是模糊的，她时常介于洞明的透彻和抉择的迷惘中。当时他们只顾因那股无能为力的哀伤和绝望而心惊，似乎并未从中品味出她更多的意思。现在看来，她早就讨厌这种故作高深和虚张声势，讨厌一个睁开眼便望尽红尘的生活。而身不由己的被动，似乎也加剧了这种痛苦。那么，她更钟爱刀法的真实，渴望成为寻隙刺破的一把剑而非伫立其后的巨盾——这种转变早就有章可循，不是一时兴起的。
　　
　　故而接到那张字条后，他并不觉得那是她的豁达与无奈。相反，她正处于更深的求索之中。总司大概也经历了同样的挣扎，而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是来问一个答案吗？
　　
　　“月牙大人，请进。”侍女向他行了个礼，离开了。月牙泪跪坐在缘廊，面对着屏风，并未走进屋中。一股淡淡的冷香悠悠地传来，唤起他始终跃动不息的记忆。关于她的。
　　
　　“让你担心了，泪。”竟是她抢先开口，“不必记挂的。”
　　
　　“义父在神唤大殿闭关，今日是最后一日。”
　　
　　天宫伊织听到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仿佛是沉默的夜在说话，因而也简短。仿佛他在他们之间仅仅扮演着传讯的角色。她这才意识到，这几日确实不曾听到神唤大殿来的消息，她关心则乱，也并未在意，心底犹存一丝侥幸。
　　
　　“原来是这样。”她回答道。
　　
　　他忽然意识到她的答案还未成形。他原本也只是大胆地猜测，现在遇上她那好似浑然不觉的口吻，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她说。但是预感不断压迫着他的勇气，让他不得不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向她表露紧迫的自白。
　　
　　“做……你想做的。我会帮你。”
　　
　　说完他便立刻起身离开，披风摆动如一片流动的夜色。

　　屏风后的天宫伊织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五）
　　
　　他说：我会帮你。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天宫伊织为这已得知答案的谜题而困惑。但与其揣摩这句话的用意，不如说：泪怎么会知道呢？
　　
　　他怎么会知道她曾有那么一刻，也同样动了离开的心思？
　　
　　她想过一错再错。倘若她也离开，事情便一了百了，即便不去追逐宫本总司的身影，也是难得的放纵，难得的自由。那个被她紧紧地关在门后的人——樱吹雪——终于占了上风，成为这具身体名正言顺的主人。
　　
　　只是她想了又想，终究无力痛下决心。
　　
　　她意识到泪来告知她的消息，有多么的重要：今晚便是抉择之夜，阴差阳错间最后的机会。明日义父出关，赤羽将此事禀报，不知会掀起多少无端风浪，也不知经过多久才能使此事平息。另外，宫本总司是复生炎魔的载体，他的离去，义父的计划平白空了一块，不知是否真能如愿，延宕甚至断绝那无止无休的征服与屠杀。

　　这些都是难以预料的。宫本总司的出走只是一场自以为有效的反抗，是他为佐证自己态度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他并非恐惧自己为西剑流的牺牲，也并非没有怀着为义父肝脑涂地的觉悟，只是不愿用自己的死亡将西剑流拖下一场无从偿还的血债的轮回。

　　她同意——至少是默许——他的想法和作风。杀人与被杀，往往只在一瞬之间，短如一柄刀的刀背和刀刃间窄窄的距离。她把他的逆刃藏在萩之阁深处，每每启箱擦拭时都觉得满室雪亮，她的拂舍一刀斩挂在墙上，默默地饮光。

　　她很想追他而去。

　　就在宫本总司离开的那晚，她不知为何难以入睡，和衣躺在榻上，望着紧闭的拉门出神。苍白的障子门上投下庭中葳蕤树木的团团阴影，好似一个精简了色彩和形状的世界。这是和往常一样的夜，冷寂逐渐从门外水般渗透进来。她看见枝叶在夜风中轻摆，看见黑漆漆的灌木丛，看见飞鸟掠过时翅膀扫下的淡淡微尘。
　　
　　忽然，有一道影子，闪电般霎然出现在幕布上，一道浓黑的影，在白纸门上轮廓如此明显，黑得像是从大地最深处钻出，黑得像从来没有一丝光亮照在它身上。那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心中升起的惊惧与警惕使伊织猛地坐起。
　　
　　那道影子像粘在门上的一片剪纸，固执地一动不动，只有垂落耳边的长穗轻轻起伏——她注意到它背了一把刀，或是一把剑。
　　
　　伊织弓起身体，慢慢地向门边挪去，竭力掩藏着自己的声息。
　　
　　是谁！
　　
　　那黑色的影子在眼前，像是撕开一道黑色的大洞，待将她吞噬。她右掌集聚真气准备进攻，左手一把拉开纸门。
　　
　　“哗”的一声，她来势汹汹，门前栽种的那棵枫树都动了动。
　　
　　根本没有人。
　　
　　但就在她犹疑地左右张望时，那影子又出现了，出现在回廊的拐角。她来不及想，也不知从那里生出的追赶的欲望，踩上木屐追了过去。影子始终在她眼前不远的距离，藏在屋檐交织的阴影里，任她追得有些累了，心脏隐隐的痛，还是看不清。

　　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追出好远，一阵熟悉的冷冽气息忧伤而欢迎地将她裹住。她不必抬头，就知道这里是用黑色的石头砌起的神唤大殿，像一座冰冷的坟墓。现在，它的大门竟完全地敞开着，里面的烛火在黑夜里显出诡异的幽蓝。

　　她直起身子，看到自己一直追逐的那黑影手拿着长薙刀，站在门口。烛光不曾透过它分毫。

　　你不能进去！你要做什么？

　　她一步步接近，向那黑影问道。影子并不回答，而是迅速向殿中跑去。她提起一口气，也拼命地追上。就像刻意放行她一般，在一步跨进大殿之后，那扇拉门忽然紧紧地在身后关上了。

　　黑影走进去，再走进去，走到暗房里。这条路它走得熟悉，愈熟悉愈令她心惊。暗房里藏着西剑流的秘术典籍，除了义父之外只有她能进入，就连鬼夜丸也没得到这样的权利。

　　这个影子显然不是义父。

　　暗室里没有灯。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将门推上了，唯余她与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同处一室。而黑影就在她关门的一刹那，迅速地从箱子里抽出一本典籍。“唰”的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得那书像陡然活过来一般，竟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纸页沙沙作响，响得惶急，响得绝望。

　　她惊呼一声，纵然视线受阻，连忙上去阻拦，向手腕抓去，却只触到冰冷的护甲。黑影不再躲避，而是在她靠近时猛地一转刀身。没有灯火，刀面却忽然向外绽开极亮极冷的光芒，映得周遭景物都有些发白。伊织借着这光看到许多血迹，泛着幽光，像是从书中流出来，也在这光的映照下看清了那影子的脸。

　　不，准确地说，那张脸大半被象牙色的嵌珠面具覆盖，只露出有些尖瘦的下巴，和严肃抿起的饱满的嘴唇。面具后湛蓝的眼眸在刀光下被映得很浅，浅如冬日飘起雪沫的天穹。

　　她大惊失色，几乎忘记了呼吸。不必摘掉面具，天宫伊织也清楚背后的长相。可是好像从没有这样端详过——原来自己也有如此冷峻的面孔。

　　来人竟是樱吹雪。

　　沉默和血腥气同样地蔓延。

　　樱吹雪若有所思地伸出没有持刀的手，那手上粘了鲜血，就像拈起朵朵梅花。血还在向下滴，伊织竟也伸手接住。樱吹雪在她掌心写下两个红字：

　　月断。

　　写下最后一笔时，刀光忽而熄灭，就像烧尽了的灯烛。她晕眩起来，好似向后退去，回到黑暗里。

　　

　　（六）

　　天宫伊织记得那本被樱吹雪毁去的典籍的内容——七千余字，一字一句，皆是幻魔决的内功心法。这本书她从十七岁开始修习至如今二十五岁，每一句都通晓其意乃至心中熟诵，却仍旧一无所得。每次她在神唤大殿幽深冷寂的石台上坐下，都感到四面八方呼啸着袭来难言的气息，就像身边聚起许多看不到的人。他们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伴她一同，谛听她在心中依次默念晦涩的内容。她试着运转溘钨丝，使那心法逐渐在她体内融入，沿着经脉缓缓流入静若雪峰的心中。此刻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彻底张开，吸收着神唤大殿所有的魂与灵，即便闭上双目，眼前犹然得见大千。正因如此，她看到那些为她伴读的声息跟在身后踏上一片黑色的土地，天穹灰白，云幕层层。队伍不断壮大，仿佛眨眼间都在繁衍，逐渐使这大地铺满温热的呼吸。而她的溘钨丝已经聚至一处，静待主人最后的号令。
　　
　　她知道自己的溘钨丝将从体内冲出无数缕，每一缕都牵起一道生灵。随着一声令下，这荒原上数不清的人化为数不清的血，由溘钨丝欢欣地吸收着飞快纳入她体内。

　　她将得到空前强大的力量，骨血融入西剑流的结界，将这里化作世上最坚固的城池。
　　
　　但每到决断之时，她便会想起：
　　
　　为达幻魔诀之至高，需以百童鲜血为引。持续四十八日，其间不可间断，否则便功亏一篑。
　　
　　她逐渐意识到，她身后跟着的无声的幽灵，正是秘术谱就后千百年来泼下的鲜血凝固后残余的一丝死气，仿佛生前的恐惧与悲哀太过强烈而在肉体烟消云散后，于禁锢之地留下一抹残影，就像钝器打击石块后微小的火花熄灭留下一道道浅白的辙印。

　　要杀许多人，流许多血，才能绘就人间胜景。繁花之下，竟是一群无辜之人的死无葬身。
　　
　　纵然有义父的期待在前，她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必须这样去做。她无法忍受那种罪恶的注视，无法忍受这般的浴血。底线如此，倘若突破，便会直堕深渊，人鬼莫辨。

　　但拥有这样想法的她，是否也算是背叛？
　　
　　施施然飘来一片落樱，几乎是神唤大殿里唯一的色彩。天宫伊织伸手接了，落在掌心。她感到樱吹雪——那个被她有意隐藏的自我——此刻分明从躯干和精神中剥离出来，在角落静静看着她。天宫伊织和樱吹雪永远无法握手言和，而她忽地感到天宫这个身份也如此遥远，自己站在这两个几乎截然不同的人之间。
　　
　　我到底是谁？
　　
　　她想起，这是在擢为上忍后朋友们为她举办的宴会上她提出的问题。那时她也有同样的感触，好像除却天宫伊织和樱吹雪之外仍然不足以穷尽她本身。而现在探究更多的可能性已没有意义，她必须得从中选择一个：做樱吹雪，还是做天宫伊织。

　　
　　
　　月牙岚从演武场出来，伸手拭去额头的汗珠。他方才的训练算不上顺利，甚至可以说阻碍重重。一股细流在他的身体里游走，每当他要将其攒聚起来轰裂眼前那透明的屏障时，都只能感到那股力量的幼小与孱弱。在最无告的时候他往往产生一种相当强烈的恨意，憎恨每一只将他缚住而架在火上烤的手。那火烧得如此疼痛，理应激起他心中反叛的怒火，然而怒浪仅在道道关隘上汹涌着拍碎，送回渐趋平静的不甘与疲倦。
　　
　　他迷茫依旧。
　　
　　人人都希望自己成为天才，尤其出生在一个辉煌的家中。他记得小时候，他们总是期待这两兄弟能够齐头并进，成为月牙家新一代的双雄，但哥哥走得太快，他终究……
　　
　　即便已付出了百倍的努力，还是不足以追上吗？
　　
　　岚的手又攥成了拳，似乎握紧了过去那日复一日苦修的时光，捏碎在掌心。他只感到自己眼前环立许许多多的阻碍，它们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使他逐渐看不清自己的脚下，只拼命地向某个狭窄的进路奔去——不管那条路是否适合自己。哥哥就站在那条路的尽头，童年时他从未想过对他的崇拜和仰慕在日后会成为四面八方射来的一道道箭镞，将他的人生钉得千疮百孔。

　　他长叹一口气，放下举到胸口的手。一道瘦削的暗影默默地沿着墙角走过，全身都被黑色的斗篷罩起来。那道人影走得不快，但是极轻盈警惕，似乎只要一弓身，就要跃上墙头，点着屋瓦飞到远方去。

　　久违地看见兄长，月牙岚心中先是惊喜，后是迟疑，不知是否该开口叫住他。倘若被别人看见，更成为嘲笑他的典故，但他望着那永远追不上的人，却前所未有地产生了叫住他的冲动。

　　“岚。”

　　却是月牙泪先叫住了他，坚定地走来。

　　“兄长……月牙大人。”

　　“最近，还好吗？”

　　月牙泪的语气一如岚记忆中一般低沉。月牙岚抬起头来，想从兜帽之下捉住哥哥真正的情绪，然而面前的泪脸色不明。

　　“一切都好，兄长不必担心。”

　　“你为何这时出现在演武场？”

　　“我想……”

　　他不知道是否要和泪说明自己的追求，不知兄长会是怎样的反应。但觉得有必要让他了解自己，于是他低声快速地说了。

　　“你有这样的决心，是好事。”泪说，“希望你不要让众人失望。”

　　明明是鼓励的话语，听来却很平淡。月牙岚望向哥哥，却觉得他兜帽笼罩下的那片无言的阴影里充满了无奈与担忧。看来没有什么话再说，他们每次的对话都是这样匆匆地结束。岚向这位熟悉又陌生的上忍行了个礼，准备从他身边离开。

　　“练习冻月之雨时，尽可能屏住呼吸。”泪忽然开口道，“呼吸会扰乱你的感知。”

　　月牙岚惊讶地扭回头，泪的话却像是还没说完。

　　沉吟了片刻。
　　
　　“如果日后我不幸殒命，而你仍将我视作月牙家的，你的兄长，岚。”他说，“请你届时择地替我下葬。”
　　
　　这是他对弟弟说过的，几乎可以说最长的一段话。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们兄弟两人很少有促膝长谈的机会，泪说话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对岚的关心，也都在暗处。月牙岚还很年轻，对他的请托产生了强烈的震恸：你说什么，兄长？但他分明是听清了的，只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向亲人交代身后事时都会使对方产生本能的抗拒，更何况——他深深望了哥哥一眼——西剑流暗部之首武艺精绝，且正值壮年，闪烁着令他穷极一生都无法追赶的天赋的阴影。
　　
　　“没什么。”
　　
　　泪也因此不再重复对自己的诅咒。

　
　　
　　（六）

　　月牙岚很快就知道了那句话的意思。因为就在第二天，宫本总司离开西剑流的谜团，终于以另一种流言作出了解释：同为四天王的月牙泪大人，因为和宫本大人同时爱上了我们西剑流的神女，约定就此决斗。他们两人最后打成平手，或许是出于一时气愤，宫本大人竟离开了西剑流。

　　这情形虽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惩罚的严厉，又佐证了情况的真实：月牙泪被月牙一族彻底除名。岚知道兄长作为最受期待的孩子，从小就是月牙家的骄傲，而如今……

　　他又想起哥哥吩咐的话。难道那时他已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才对自己有如此的嘱托？可既然无比清楚，又为何纵使其发展至此？

　　“月牙岚，你的大哥为了个女人，失去了身为月牙家长子的资格，现在该到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无心搭理意料之中的嘲讽，他忽然很想找到兄长。但他在前苑到处走了很久，都没有见到。

　　

　　赤羽信之介屏退了书房中的一切人。

　　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火气冲下来，几欲烧断最后的理智，然后漫过重重的界限，狠狠地灼痛着肺腑。这样动摇他心志的情形已不多见，但没想到一出手便将他击为重伤。他听到那消息时一直不曾说话，总觉得张口便要呕出血来，但即便如此，他改变不了任何。

　　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明明也算暂时安定，但他不由自责——当时本该发现泪的打算。用这种方式遮掩总司背叛的重罪，他真不知是刚好合宜，还是天大的错误。无论如何去看，泪都作出了最大的牺牲。命令从神唤大殿批下，他甚至没来得及劝阻，而只有接受的余地。屋子里在阳光的烘烤下暖洋洋的，他却觉得身上到处激起颤抖的颤栗。

　　时至今日，他仍难以相信宫本总司会这样离开西剑流，弃下众多翘盼的人于不顾。明明曾有誓约，要作伙为西剑流平定天下，为何却在这样的时候，放弃了当年的想法？倘若不愿再造杀戮，为何不等在创造了河清海晏之后？

　　总司，这是一场较量吗？你可知因你的离去，将有多少人为此在漩涡里浮沉。泪为你失去月牙一族的资格，对他来说，何等的重罪……

　　门外忽地有人影，在门前俯下身来。许是听说军师大人情绪不佳，语气更为谨慎。

　　“军师大人，祭司大人说他要见您。”

　　“嗯。”

　　赤羽再次来到神唤大殿，种种的思虑和困惑搅得心脏传来尖锐的不适，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昂首走进殿里。

　　“泪今早来找过吾。”桐山守尖异的声音在殿里响起，“他向我报告宫本总司离开西剑流一事，并坦承总司的离开与他有关。”

　　赤羽抬起头。他已猜测大半，并不诧异。

　　“他对吾说，总司的离开，是因为他与总司皆心仪伊织已久，他们两人遂商议决斗。总司失败，故而离开西剑流。”

　　这他也知晓。

　　“这件事，你怎么看，信之介。”

　　赤羽望了一眼躬身在曜石台面前的义父，他整个人似乎都融在神唤大殿的昏暗与诡秘里。赤羽缓声答道：

　　“总司离开的原因，还未可知。泪一向重情，故而为他承担责任，于众人也算有个交代，不至于涣散军心。只是……”

　　“你想说，对他的处罚太重？”

　　“属下不敢。”

　　他心里对此还是颇有微词。月牙泪是月牙家至高的荣耀，一向被族人视作百年难得的光荣，因此将他逐出家门，无疑各自伤心。泪一向视亲情极重，也是他们四人中唯一一个尚有故乡之人，现在却叫他无处皈依了。

　　“信之介，你知道泪一直无法突破空无之境，是因为什么吗？”

　　“空无之境需要人绝对地断情。”赤羽看着义父，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简短地回答道，“泪一时难以做到。”

　　“正因如此，吾才需要他经此历练。不知此事过后，他是否会懂得取舍。”桐山守说，“现在西剑流正值关键时刻，需要众人全力以赴，不可怠慢。即便你们三人，也如是。”

　　“是。”

　　“还有一事，吾明日要带领伊织前往烟萧谷，你留守本部，清点粮草兵众，不日后我们将举兵前往中原，寻找魔之甲。”

　　“属下明白。”

　　应答的语气平静，心里却是一惊：怎么忽然这样快？他原本以为此事尚徐徐图之，此刻听起来仿佛近在眼前了。他心中产生一丝隐秘的兴奋与快意：终于要剑指中原，不知是何种光景。

　　桐山守始终没有提到离开的宫本总司，但宫本总司的影子却好似时刻都在。终于在赤羽行礼告退之时，他说道：“总司为人多情温柔，正因如此，会阻碍他的脚步。”

　　“西剑流不会留情。”赤羽答道。

　　走出神唤大殿，暮春的阳光倾泻下来，但殿中的阴冷却如疽附骨。赤羽信之介忍不住回头去看这座黑色的石头宫殿，从小到大他一直在这里聆听祭司的教诲。祭司的理想，便是他的理想，是他才能得尽舒展之处，是他呕心沥血也要为他完成的使命。桐山守的执着历历在目，即便貌似夜叉，人鬼莫辨，忍受百年的孤寂，也要让西剑流这颗星在苇原中国高高升起——届时是否足以照彻高天原？

　　而自己由他收养，得他栽培照拂，如此深恩，又该以何种程度的虔诚去报答？于是哪怕参破其中的残忍，其中的心酸，却状若不知——只因让位于那未竟的，更高的理想。

　　赤羽叹了口气，感到方才心脏的抽痛渐趋平缓。义父要带伊织去烟萧谷，大概也是为她幻魔诀不得进展之事。可她早已停止修炼——不知这次还能不能瞒过他？更要担心的是：她是否还在西剑流，是否已化名樱吹雪悄悄离开？

　　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介入。

　　赤羽忽然感到有些事情随着宫本总司的离开而渐渐超出了掌控。那是一些原本隐藏在各自人生里的向现实妥协的秘密，现在都不得不在阳光下暴露一角，每个人都无法避免。

　　只有总司——

　　他彻底掀开了自己的底牌。

　　

　　（七）

　　月牙泪坐在了屋顶。他闭上眼睛，在夜风里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如果她选择了离开，应该向北而去，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穿过桦树林向西北而行，她会路过一条小溪。趟过小溪便进了山口，沿着唯一的那条路走到黎明时分，就能看到港口来来往往的渔船。他想以她的聪慧，带够了一切足以在世俗通行晓畅的东西，一定有人对她拿出的财宝感兴趣，愿意送她远远地走一遭。
　　
　　泪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松涛入耳，心中也格外地平静。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束起马尾，背着薙刀，警惕而轻盈地越过道道关隘，奔向远方的模样。
　　
　　这是他所爱的她的模样吗？与静而冷的、幽幽亮着诡异的绿光的大殿里那个默然的少女完全不同。古老的咒语里带着生命和鲜血的邪性，从四面八方张开猩红的网将失去颜色的她包围。她温顺地跟在义父身后静静地观看着诸魂灵中混乱而冲撞的部分。但她的心是否没有一刻不是悲哀的呢？

　　能否体味到她的那份悲哀，是他作为挚友，或是作为仰慕者自以为的了解，倘若没有将这些看在眼里，便对她有所轻薄。他并不是要为她叩首，做她的信徒，而只是一个平常路过寺院的香客，轻轻叩开深山里的柴扉，但从此却为青灯而留。不完全参悟，只是豁然的感觉令人着迷，仿佛偷偷地望她一眼，便解决了世界人生的许多难题。
　　
　　执掌暗部的月牙，轻功和追踪都在西剑流无出其右，找到她，或是找到他们，追寻着友谊的脚印寻踪觅迹，对他来说并非难事，更是职责所在。
　　
　　但今夜他不想找到任何人。
　　
　　他将会为她的离开再度承担罪责，一如为宫本总司失去身为月牙一族的荣耀，凡此种种，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身上披挂着自由倾泻到这个狭窄的角落里时留下的余晖，也因为他们共同看到了西剑流之外的生命，所以无论何时都是同路之人。而他和赤羽，泪想，他们是无法离开的——倘若一切都能这样平静地继续，就是好的；都能这样单纯地维系，就是坚定的。他暂时还想不到失路的理由，但是想到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再于某地相见，却如萍水相逢，亦可能逢而不识，彼此错过。

　　他是否该真的牢记这个曲终人不见的夜晚。

　　林海窸窣的声音，好似喁喁私语，纷繁地涌入他脑海。月牙泪忽然想起在族中长老的主持下，在周遭或失望或不解或诘难的目光中，跪在那里亲眼见到族谱上属于自己的一页被轻轻撕下，而后缓缓飘进火盆中化为灰烬。

　　从此一颗月牙家曾翘首期盼的新星默默地偏轨，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一种结局。他现在说不清那时的心情，只是冷眼看着，说麻木似也悲伤，说悲伤似也麻木。父亲曾对自己寄予厚望，因为他的长子自出生时就无笑无泪，长大后亦沉默寡言，轻易不肯开口，只像一尊冷峻的雕像静静矗立在那里，回应着一切的要求。父亲以为他能攀上空无之境的巅峰，真正成为月牙家百年难遇的天才——月牙泪知道荣耀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他连登立月牙家属地的资格都不再有。
　　
　　他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在心中默念着对父亲的歉意。但他觉得自己没做错：月牙家从诞生之日起就肩负着守护西剑流的使命，他替宫本总司脱罪，实际上也是一种职责的履行。仪式结束后，他站起身来向四周长辈轻轻俯身行了个礼，然后在他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倒退着离开了那里。转身离去时，他感到无数灵魂正在身后为他送行。而从此之后，故土不再是故土，他唯一的家在西剑流。
　　
　　但在转身之时，他感到眼中蕴出一滴泪。那滴泪击破他深厚如冻土般的冷漠，如箭般向地下猛地钻去，而灼热的岩浆也就由那长而狭的通路喷薄而出，烫得他胸口剧痛。他对这些人解释不出任何一句，甚至对她，他都没有解释的理由。
　　
　　“你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真心甘愿受罚？”
　　
　　他们是这样问的。他当时很坦然地仰头说正是如此，我对西剑流的天宫伊织爱而不得，违背戒律，自愿请罚。他的语气极其平静，平静得就像他早已料到，平静得像他不是在讲述自己的爱。在他为宫本总司顶罪所编造的理由中，只有两条确凿无疑，天地可鉴。

　　爱是不容作假的。
　　
　　泪拉起自己忍者服的黑色帽子，轻轻跳下房来，整个人几乎隐没在夜里。只有那圆月仍孜孜不倦地跟在身后向他投下银光，似要证明他并非一道幽影。

　　

　　
　　（八）
　　
　　“你来了。”赤羽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泪点了点头，注意到他的表情很平静，暗想他大概还不知道伊织离开的事。这对赤羽来说，不啻巨大的打击，但事已至此，只能以接受作为一切的注解。他决定在赤羽发现之前保持沉默，或许不致被他视为共犯——这并不要紧，只是他觉得接二连三的离去都由他告知，一如乌鸦报来远方的凶讯，对自己来说何尝不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总司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按祭司大人的意思，我们要做好随时前往中原的准备。最近在东瀛本部仍有几场争斗无法避免，现在除暗部、医部外，其余几部也暂时要劳你费心。尽量减少我们的伤亡吧，泪。”
　　
　　赤羽的声音，如同徐徐呼出一口气，渐次地减弱。泪感到双重的不安，一是为赤羽的镇定，二是为进攻之计来得如此之快。
　　
　　“对了，祭司大人准备带着伊织去烟萧谷闭关，你若有事寻他，要等上一段时间。”
　　
　　“什么？”
　　
　　月牙泪吃了一惊。如若一切顺利，她应该已在汪洋之中全速前进，何以又出现在西剑流？
　　
　　“大概祭司大人见她幻魔诀始终无法突破，才作此打算。为什么选在烟萧谷，吾也不知。似乎明日便要启程……”

　　月牙泪忽然意识到，他一直在为她预设着道路。他以为她会走，以为她的停留只是暂时的矛盾，但却从未清楚地问过她的意思。他替她作下那个自以为最佳的决定，但似乎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问题：究竟她是怎样想的？

　　两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赤羽终于说：“替我们去一次萩之阁吧，泪。”

　　
　　萩之阁的大门终于敞开。月光静静地顺着黑瓦铺就的房檐倾泻下来，温静而柔美。
　　
　　天宫伊织看来早知道了消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默默收拾着东西。她膝前摊开一张绣着层层叠叠樱花的包袱皮，将叠好的换洗衣物一一放进去。

　　泪站在缘廊前便停住。

　　“回来了吗？”

　　“不。”月牙泪看到伊织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吾并没走。”

　　实情是这样的：他不知道那一夜她本已背起薙刀了，甚至也已化妆易容走到了萩之阁外面。本要藏身在清晨那一班忍者中悄离，却一大早便得知月牙泪自白其与宫本总司的离去有关的消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所有的缘故不过是编造的说辞，但已让泪承担了许多不该的责难和非议。

　　她忽然不敢想倘若自己也离开，又会在身后的西剑流里再掀起多少波澜。西剑流仿佛睁开泪意朦胧的眼，望着意欲出逃的，西剑流的神女。伊织想起刚刚过去的潜藏的夜，她抬头望见深色的天穹为数不多的星星。观星者能从这点点光亮里，窥见预言未来的秘密，她本也有这样的禀赋，不知为何一直讨厌如此的洞明。唯独今夜置身亘古不变的星辰之下，却似乎有了新的体悟。

　　如果，她想，如果我正是这一切的退路呢？

　　她在晨曦中又一次犹豫，而这一次的犹豫却显得尤为沉着、坚定，她转身向萩之阁的方向走回去，将刀又挂在殿里的深处。
　　
　　“对不起，泪。”伊织缓缓地开口，“要你为总司顶罪，使你被逐出月牙家，乃至从族谱上除名。”
　　
　　“你……知道了。”
　　
　　“风来告诉我的。”她又轻轻地笑，笑容很无奈，“如何能不知呢？”

　　“借了这样的理由，我也抱歉，对你有所冒犯。”

　　“所谓理由，只要可信就好。”

　　莫名被牵连其中，她似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义父说，不日便要进攻中原，找寻魔之甲。详细的事情，也许他会同你说。”

　　伊织愕然地扬起头。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总司的出走，是一项失败的考量，甚至连一刻都没有拖缓计划进行的脚步……没有复活炎魔的寄体，义父又为什么如此着急地起兵前往中原？

　　可如果天命使然，她又有什么可说。难以参破的宿命，但是……
　　
　　“我不能让你为我们再承担伤害，也不能让信之介再度为我们四人的友谊而失望。”过了一会儿，她定定地说，“吾当年就曾起誓，天宫伊织是扶持西剑流的手。如今我心已定，不会再有所犹疑。”
　　
　　“至于宫本总司……”她说，“若还有相见的缘分，再见何难？若没有相见的缘分……”
　　
　　天宫伊织没有说下去，悄悄改换了话题：“明日我将和义父前往烟萧谷。”
　　
　　泪伫在门前静静听着。他注意到她收拾东西的动作趋缓直至消失，慢慢抬起头来，在斗篷掩住的大半视野里望她同样昂起的头。她的神情不再那么紧绷，眼神平静温柔。
　　
　　她湛蓝的眼睛在烛火的渲染下如天幕中一场永不沉落的夕阳。

　　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有所抉择，或是她的坚定只是安慰你我的理由。但他忽然觉得今夜她此时是他们当中最坚定的那一个，分明像那把长刀一样做好了准备，冷冷地向前。
　　
　　月牙泪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起来已不再哀伤如昨，仿佛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新的、真实的力量支撑她前进。既是这样的她，似乎不容他再多说些什么。他从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欣喜，似乎一豆烛光点亮了夜，而随之陷入更深的暗淡。
　　
　　“这当中种种，多谢你，泪……”
　　
　　“不必谢。”
　　
　　他话音一落，便立刻转身向外走去。
　　
　　但她的话似乎还未说完。
　　
　　“没有相见的缘分，想必也会在天涯某处留下痕迹。”他从她的话音中，竟听出一丝笑意，“如你，如我，如信之介，我们不曾有一刻停止对彼此的注目。”
　　
　　“既然如此，那么总有一天还能遇见吧，对吗？”
　　
　　这是怎样的一种期待呢？

　　
　　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
　　
　　罗带鸳鸯尘暗澹，更须整顿风流。天涯万一见温柔。*

　　
　　月牙泪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一痛。但他仍是向前走去，将她与月色留在身后，并未回首。

　　

　　

　　

　　
　　
　　fin.

　　
*史达祖《临江仙·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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