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28 【雁默，雁俏，温默】凤灼城下卷三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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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jenj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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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樓發表於: 2017-06-02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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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長動手口頭禪“請招"台語發音同青椒，所以我們PTT上都這麼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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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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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樓發表於: 2017-06-07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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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一.

上官鸿信趴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木枝，伸进走廊下的阴影里摸索，不时掏出一些枯枝残木或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小精叼着半颗板栗钻出来，上官鸿信从它嘴里拿出来扔掉，说，不是这个，再找。小精抖了抖一身的灰尘，又钻进地板底下。

他沿着走廊一寸一寸搜寻，寻了很久似乎一无所获，直起半身来坐在地上发呆。

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玩意，那是个木雕的小和尚，但是只有身体，小脑袋不翼而飞，如果看得更仔细一点，不难看出那痕迹还是被人大力之下拗断的。小精又含着东西钻出来，兴奋地蹭他的腿，他伸出手，小精把一颗桃核放在他手里。

上官鸿信拿小木枝敲它的头，你笨死算了。

身后有人声音低沉，不无讥讽：雁王好雅兴。

他转头，见是铁骕求衣。起了身来，弯腰拍拍衣袍，一边道，贵客。我还以为军长让我拌了两跤，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我了，看来着实低估了军长的颜面，毕竟九算。

铁骕求衣开门见山道，不必如此针锋相对，我此行来，只欲与你谋一份交情。

他这话倒让上官鸿信颇为意外，一边给小精刷着狗毛一边抽空看了他一眼。铁骕求衣在桌前落座，道，不给客人沏壶茶么。上官鸿信抬眸看他，不置可否，旋即招了招手，那名领着铁骕求衣找到他的墨家弟子受命，片刻后沏好一壶热茶端了上来，恭谨地为铁骕求衣倒上一杯，其次才是上官鸿信。

铁骕求衣端起茶杯，我还以为你要说凭你也配之类的话。上官鸿信笑了笑，说，军师口口声声说着要与我谋一份交情，却又时时刻刻提防戒备，如此诚意，让我如何信任。铁骕求衣道，与其相信我的诚意，不如让你相信我的利益。

上官鸿信神色看不出什么，低头看小精舔着他的手指。

铁骕求衣道，俏如来打算修复懺年锁。

上官鸿信道，这不是很好，无畏艰险，勇敢担当，不正是矩子所为。懺年锁被默苍离破坏很久了，早些恢复便早些解除止戈流的限制，也好早日修复被破坏的九界地脉，也许九算和本宗还能借此握手言和。一举多得，碍着你了？

铁骕求衣又道，修复懺年锁后，他准备进入长渊。

这回上官鸿信是真的意外了。

他看着小精，小精舔着他的指尖，舔着舔着咬了他一口，上官鸿信吃痛，猛地缩回手。手指被咬破了，血缓缓渗出来。半晌，他才轻声说，他想断了血继？

铁骕求衣道，若他当真做得到，无异于将整个墨家釜底抽薪，是时，抗魔宗旨成为一语空文，墨家徒名存而实亡。

上官鸿信不言不语，神色浅淡。铁骕求衣也不再多言，面对不同的人，有时言语可一击致命，有时只是累赘。

他应该先找过你了，他没有道理不找你。上官鸿信轻声说，可你却来找了我，真有意思，我明白你的立场了——小精，去找张大夫，让他给你外伤药箱，张大夫，记住，去吧。小精从他腿上跳下去，跑远了。他才转向铁骕求衣，道，毕竟连默苍离都放弃了，对吧？他冷笑，别开脸，九算啊九算，与其说你们同默苍离缠斗这么多年，毋宁说你们在默苍离的威慑下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实属不易！

铁骕求衣第一次被他挑动了怒气，阴沉着脸，不应答。

上官鸿信不以为意，仍施施然道，也罢，难得我两面三刀、不讲信义，临阵倒戈都是家常便饭，还有人认为我比俏如来更值得信任，来日我得给师尊烧炷高香，感恩戴德才是。

铁骕求衣不为所动，转开视线道，与其信任你，不如说我信任你的立场。

我的立场，你们明白我的立场了？你们相信我的立场，说穿了不也是相信我对师尊的诚意么？他看向铁骕求衣，眼里笑意冷然，如果我没有记错，军师与我，还有一场狙杀之仇。

铁骕求衣微微看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上官鸿信笑道，只是感慨墨家智者不同于常人，与之相交，甘之若醴，虚怀若谷，不计前嫌。自然，亦不念恩情。

/

要说任飘渺是如何一视同仁、公不徇私……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是那般散发蓝衣，摇着扇子窝在小榻上，看着凤蝶在不远处练剑。瞧着日光渐盛，他向凤蝶招了招手，说，休息一下，过来喝口茶，吃些点心。

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对谁苛刻蹂躏过。有吗？

凤蝶收了剑，端起茶灌了半杯，温皇提起茶壶给她斟满，不顾她惊叹的目光，自顾自说，凤蝶啊，十里街的李老板生完孩子，重新开店了，你一会儿去帮我买一笼包子回来。凤蝶哦了一声，心里已然隐约猜到了什么，直觉这会是一趟艰巨的任务。

今日天气正好，不凉不热，她吃完午饭，交代了必要的事务，便出了门。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尽黑。

扭头，见到温皇站在床边，正从她体内引出一只蛊虫，复又植入另一只。

身体虚弱无力，凤蝶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提不起气力。与以前的状况大致无二，又有些许不同，记得上一次她似乎昏迷了不止一日。

温皇问，疼吗？

凤蝶说，有一些。声音也很轻微。

温皇点了点头，低声自语，果然还是有一点。他又对凤蝶说，我换了一种，这几日都不要离开还珠楼，我叫你去时你再出去，这些蛊毒甚强，频繁了伤身。

凤蝶无力地问，为什么。

温皇转身收拾着蛊虫，一边回答说，飘渺剑法的功底也是一个变数，必须考虑进去。让你辛苦了。

凤蝶说，不是，主人，你到底想要炼成什么样的。

温皇说，自然副作用越小越好，致昏不致伤。你仔细跟我说说，是什么样的疼，疼在哪里？

他又转过身。凤蝶望着他的背影，她总以为主人这一次是有些情意的，虽然她从来没有与那个人说过话，甚至从来没有靠近看过那个人，但温皇殷勤切切却总能表达情意。如今看来却又不尽然。她并非介意温皇一次又一次地拿她的身体试蛊，其实这倒反而无甚关系。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毛骨悚然，但她了解温皇必定精准地掌控属性与间隔，不会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只是她想到与剑无极一直以来的种种，或爱或恨，又看了看温皇，终究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这般譬如池鱼笼鸟，鱼断其尾，鸟断其翼，谈何情意呢。

/

月色大好，水面如镜。

小亭内点亮两盏灯笼，年轻的盟主趴在沁凉的石桌上，清点堆成小山的案卷，整理几日堆积的杂事。过分投入，湖上吹来的夜风撩动他的发丝，他也无所感。

案卷上记录着一卷剑法的归属。这件事争执了许久。最初是在四年一度的武行会上，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展示出来，以其绝妙一举夺得魁首，然而不久后却被某名门揭发是此人盗取本门武功，据闻这个无名小辈始终坚持剑法乃自己所创。俏如来身在高位，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他只需要在下面的人定案之后呈上来的汇报案卷上签个字，拍案定板，此事就算了了。案卷上称那个人畏罪潜逃，此时已下落不明，剑法确为该名门家族所创，本届武行会魁首的荣誉与奖励也当物归原主。

俏如来提着笔，在案卷的最后签了字，予以认可。

即使他曾经因缘际会下的确见过这个无名小辈，即使他不久前曾有幸“捡”到被打得手脚俱残的他，他还是在这卷满纸正义凛然的案卷上签了字。他不追求位高权重，然偶或人微言轻时他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权柄在握主持正义，可当他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他才明白权力不是用来主持正义的。

或许只有神力才能主持正义吧。

一页揭过，他将案卷放在桌角已经看过的那一堆，从没有看过的那一堆里拿出下一份。是账房呈报的这一旬的账目，他心里微微一松，总算是件轻松点的事。这个账房巨细皆详，自用他以来就未曾出过任何差错，俏如来曾甚为惊奇，亲自见过，然而并没有看出有何高人异士之相，只好解释为术业有专攻。还不如他的师兄站在那里让人眼睛一亮……或者说得写实点：让人眼前一黑。

下一份就是明州长门发来的战报，明州境内又发现了一处打破空间的魔窟，魔物溢出数量愈多，愈发棘手，长门倾力而战，死伤近半，目前也只能勉强压制，才不至于扩散。长门掌门在战报中问他，是否考虑开始迁移居民。

比起一卷剑法的归属，比起去试探一个账房先生，这才是他当务之急。

不知道是下人粗心，还是怪盟主自己粗心，盟主彻夜勤政，桌上连一杯茶水也无。俏如来或看或写，下意识伸舌，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清脆的叩响，一只修长的手，端着一只白玉的茶盏，轻轻放在他的手边。

笔尖蓦地一滞，很快又继续吐墨。俏如来仍然在写，可笔迹似乎不比先前沉稳，显得浮躁。他太专注了，忽略了空气中混入的气息，又或者他只是过于习惯，对它特异性地失去警觉。茶盏放得很轻，至少还没有气急败坏，但气到极端不能保证不会出现情绪倒错，愈是怒不可遏愈是风轻云淡，或可能拂一拂衣袖叹道，啊，多蓝的天。

正当俏盟主越来越忍不住胡思乱想之际，那只手再次出现在视线里，一只木雕小和尚摆在茶盏旁边。俏如来放下笔，拿起那个小和尚握在手心，小和尚雕得细腻，活灵活现，神态酣然。

就是一圈断痕位于头颈，看着非常扎眼。

见他指尖在那处断痕摩挲，他师兄挨着他，也在石桌前坐下，一边说道，这是我亲手雕的，只是刻眼睛的时候不小心拗断头，我黏了回去，你介意么。

说实话，挺介意的。俏如来默然不语。明明是个轻飘飘的木雕，握在手里却有些沉重。上官鸿信不管他发怔，自顾自地拉起他的左手，从怀里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仔细地给他戴在手上。

俏如来捏着木雕小和尚，扭头垂眸看他，灯光下，师兄神情淡漠，他问俏如来，他真的把密语留给你了吗。

俏如来只是想了想，便说，二师叔去找你了？这话问得很没有必要。俏如来下意识问出口，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非要说的话，有一点可惜。俏如来想，二师叔还是不好笼络，可以有两个选择，他偏偏选了第三个。或许是不习惯把希望寄托于人。而这对于他，还在努力摆脱这种习惯。

戴好之后，上官鸿信抬起头来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问题又问一遍。

他真的把密语给你了？

俏如来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十分执着的模样，渐渐心里有些冷，语气也不是很好，硬生生冷嘲着驳回去，你不如先告诉我这串琉璃是不是真的。

上官鸿信从石凳上站起来，随他冷笑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看看用它能不能杀死我。

心头的冷意生生变成怒意，俏如来似乎从未对他的讥讽感到如此刺耳。

上官鸿信见他发怒反而笑了，他略俯下身，伸出手，那只手有些冷，摸了摸他的鬓发，像被一块玉贴着脸颊。上官鸿信笑着说，你生气的模样，和他一模一样。

俏如来再也忍不住了，挥手打开他的手，脸色冷得像冰，转头重新拿起搁置的笔，继续方才的事。但很快他就想到，怎么会一样，他虽然没有见过默苍离真正生气的模样，但一定和他不一样，上官鸿信故意这么说，就是招他不快，偏偏自己还着了他的道。俏如来心里懊恼，打定主意不理他，什么人，拿谁都当傻子耍。

他虽然写着东西，仍然注意着师兄的动静，师兄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见他执意不再搭理自己，也不高兴了，哼了一声，从桌边走开，没了动静。俏如来盯着眼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心烦意乱，再也不能像先前一样投入其中，他努力沉着，强迫着理解和思考，渐渐也不觉得如何了。凉亭里很安静。直到桌上的案卷终于处理得差不多，俏如来才搁下笔，直起身舒了一口气。

他师兄背对着他，坐在亭边，倚着漆红的栏杆，一动不动，灯笼这他头顶上方，被风吹着微微摆动，将地面的影子也拂得凌乱。夜已十分深了，湖面开阔，对面水岸离得很远，黑暗里只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婆娑阴影，四下里静悄悄的，白日里嘈杂的人群都歇下了，天地间好似只有这一处小亭还存在着，而小亭里的他和上官鸿信，便成了天地间唯独可以彼此感知的气息。

明知道这个人是多么偏执、多么没心没肺，和他计较也确是无聊。也知道他此时有多不痛快，和他置气亦确是有些残忍。他坐在那里，生了气，可他没有走，即使他们此刻冷冷对峙着，他也留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俏如来心里被一种奇妙的感受划过，仿佛将所有坚硬的东西都摧毁了。

他坐到上官鸿信身侧，念珠一颗颗滑过木制栏杆，末了甩开一个弧度，摇曳间玲然作响。俏如来覆上上官鸿信的手背，将他指尖握在手下轻轻抚过，他没有说话，也倚着漆红栏杆望向湖中映月，湖面如镜，清凉地沁着丝丝凉意。

哪怕在黑夜风寒，俏如来在水上坐了许久，他的手抚摸上官鸿信的手，犹然携带几分暖意。感觉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上官鸿信转头看向俏如来，俏如来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下巴和嘴唇埋在胳膊里，低垂着眼，眼眸里倒映着湖面上倒映的月光，很亮。

他错开目光，随意游曳的视线聚在俏如来胳膊上垂落的柔软发丝，便一根根数着头发。

他想，他们这样算什么呢。

他能看见俏如来的脆弱和坚韧，这脆弱来自对默苍离的反悖和崇拜，一如他对默苍离的反悖和崇拜。一直以来都看得到，他更乐于挑拨这伤口，让它流血受伤。他不遗余力地伤害着俏如来，可俏如来还是爱他，俏如来也反过来伤害他。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早就应该这样了。但他们依然交谈、依然亲吻、拥抱、做爱，他们依然相爱。多少次争得头破血流，下一次相见仍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相濡以沫。

其实他心如明镜，他知晓自己是在一叶障目，比起默苍离，比起史艳文，俏如来才是那个为了所谓大局，连师尊也能亲手杀死、连手足也能亲手葬送的人，俏如来不就是他最厌恶的那种人吗。可事实是，他每每站在俏如来跟前，心里反而涌不上丝毫的嫌恶。

他喜欢看他对自己嬉笑怒骂，无论这言行是造作伪饰还是真情流露。也对他的想法感到兴趣，想了解他真正在意的和唾弃的。明明知道他别有用心，却还一而再地甘之如饴。俏如来对谁都温柔周到，对他却时而冷言冷语，再刺心的言辞他也说得出口。可俏如来对谁都三分疏离，对他却痛哭大笑，把一颗毫不保留的心脏捧在他面前。他们手里握着刀，俏如来极轻易就能刺伤他，他也能轻易刺伤俏如来。

他刺伤俏如来的能力来自俏如来对他的爱，而俏如来刺伤他的能力却来自默苍离。这样的感情似乎显得过分残忍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动了动手指，反手握住了俏如来抚摸他的手。十指契合。

可我也想要有一天，你刺伤我，是因为我爱你。而无关旁人。

无论因缘的是非对错，他们终究有了精神上的血缘关系，从此，在相遇之前便早已交契，在相遇之后便不能割舍。

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愿意跟我走吗？

上官鸿信问。

俏如来看向他，神色诧异，但在诧异迅速蔓延上旁的情绪。上官鸿信并不想去解读那是什么，他攥紧俏如来的腕，攥得他腕骨生疼，他又问了一遍。

舍了中原、舍了盟主、舍了矩子、舍了史艳文、舍了默苍离，你跟我走吗？

俏如来仍然看着他。上官鸿信感觉被他攥在手里的手指逐渐变得冰凉，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俏如来说，好。

/

默苍离又在书阁内，温皇站在他身后看了他一会儿，一边说着，西庭内这些日莲花正好，要去看看么。一边走到他身旁，顺手撩了撩绿色的头发。默苍离头也不抬，拒绝了。温皇笑说，你与其看书，不如问我，包教包会，机会千载难逢，如何，考虑一下？默苍离抬头看他，眼里有些意外的神采，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窗外飘入栀子的花香，温皇守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热不热，给你扇扇风。他拿扇子给默苍离扇了起来，看微风拂动他额前和颊边的发丝，有种让人迷醉的纤柔美感，可默苍离明明只是在静静看书，连眼皮都没抬起来看他一眼。

说起来也是好事，默苍离最近忽然不懒了。

说是最近，也就与那晚在街上偶遇某人差不离的时间，这缘由昭然若揭得温皇都不想猜，猜了徒添郁闷。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稍得释然，因为默苍离在那晚之前就已经表现出了对蛊术的浓厚兴趣。然而有什么区别吗，最终不都是指向一个目的。

池鱼笼鸟，鱼断其尾，鸟断其翼。人所不耻？

高抬他了。

在漫长的时间里，温皇早就意识到，也接受了，默苍离这个人，其实是没什么自尊的。他行事的理由，往两个方向去猜就绝对不会错，而这两个方向里都不会有他自己。

他曾花费了很长的岁月、很多的精力，从各个方向，以各种途径，去试图了解这个人，可掌握得越多，反而越发觉得好似雾里看花，捉摸不透。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突然明白了。纷繁交错的信息，杂乱无序的猜测，缺乏的只是一个契机，便可以将一切串联，完完整整地摆在面前，又反倒让人难以置信。

他觉得，有点可怜，可笑，可恨。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筹谋等待多少年，才终于将这个人等来。

想走？然后将我的半生执着付诸流觞？

默苍离是熟稔的。这具躯体是温皇给他的，他完全可能猜测温皇在他躯体里动了什么手脚，连试都不必试，何况他现在也无法试。但终有一日，当他对毒蛊之术足够熟悉，他总会发现体内的蛊虫，辨认它，然后破解它。

他体内还共存着任飘渺的武学根基，哪怕默苍离在武学上是个人神难救的废材，这也是足以让人胆寒的力量。况且当初为了弥补默苍离的身体虚弱，共栖的运行是以默苍离为主导，在必要的时候，共栖会选择折损温皇的力量来补满默苍离的亏损。就算他打不过温皇，温皇也伤不了他。

那么到了那个地步，温皇自问，自己还有自信压制住他吗？

他没自信。

那最好的办法还是防患于未然，禁止他涉猎蛊术，把他锁起来，关进小黑屋。这是上官鸿信会做的事。

温皇什么也没有做，他也没有后悔共栖的选择，无论如何他仍是以保护默苍离为首要的。反而他会在默苍离修习过程中遭遇阻碍时提供热心的帮助和指导，内容很良心，绝对不掺假。他甚至提出过教默苍离飘渺剑法，默苍离一如既往地拒绝了，看来前任矩子大人还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他给默苍离讲解的时候，默苍离听得十分认真，有时迎视着他的双眼，温皇在那双清凉的眸子看见自己的缩影，心里一丝柔情流淌。他沉醉于这样的其乐融融，仿佛他们真的相亲相爱，哪怕它是以注定的绝离作为代价。他惧怕那一日的到来，却又忍不住期待那一日的到来。他不禁想，倘若当真直至那个境地，默苍离能做到什么程度，而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犹如赌徒的狂欢，抵死为乐。

默苍离与俏如来皆惯于步步为营，将每一步的牺牲与所得算得近乎毫厘不差，布局的计划像是树枝不断地分岔，一路堵死，另择一路。只要布置足够详尽，世事无常的演变也逃脱不出这张图纸的范围。

但温皇不是一个喜欢按部就班的人。

他少年时曾炼成一只蛊王，在古籍中，它被称为千树红。由于数百年来无人可解，是以古往今来，不论造诣深浅，但凡蛊毒师听到这三个字，无异于听到死亡。但温皇将它植入了体内。他没有笃定自己绝对解得了千树红，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够了最足的准备，他想确认自己到底能不能解。他在痛苦的深渊里垂死挣扎了一个冬天，全身皮肤被千树红侵蚀得紫红泛黑，不堪忍受的痛痒每隔半刻就开始折磨。

最后他当然成功解了千树红，伴随着来年新开的桃花一起。

然而千树红的破解成功，随之而来的却是漫无止境的失望和无聊，失望到近乎绝望。也许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寻求他的千树红。等到宫本总司，宫本总司死了，等到赤羽信之介，赤羽也走了。等到默苍离……他就开始如痴如狂。

阻止么？

从琉璃树下抢回默苍离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这一日——抑或说，从默苍离这三个字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这一日。

【卷二】雨深完

--------------------------------

卷二结束了，雁俏几乎虐残我，你们可以更纠结一点，真的……

师尊快来安抚安抚大雁千疮百孔的心灵，也安抚一下我千疮百孔的心灵啊 (╥╯^╰╥)我要雁默要雁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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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56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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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4)

192樓發表於: 2017-06-08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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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溫皇的腦殘粉感覺只要有溫皇出現在劇情裡我的注意力就一直往那邊跑
溫皇這麼有誠意挺讓人驚悚的他總喜歡給人在極端狀況下做出選擇然後看心情決定自己有多少誠意這種誠意免錢大放送的態度簡直太真愛了真愛就是放他自由發揮玩死自己做死無止盡蒼離殺溫皇行動倒數計時中不覺得擦擦對什麼人下手會手軟阿這倆打起來到底會成什麼樣子阿有點期待又有點不安www
至於大雁千瘡百孔的心靈... 有俏俏阿俏俏答應了QAQ 我相信俏哥是真心的雖然可能因為阻力太大他未必真能做到但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俏哥頂住還有保護好自己別出事了...

[ 此帖被winnie56aaa在2017-06-08 20:3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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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jenj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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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樓發表於: 2017-06-09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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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亭月下互許終生, 這進度絕對不只1趴,而是超英趕美
狠甩其他什麼CP雁凰,溫默啦好幾條街
這一定是我們大雁精益求精講話只講重點的結果

至於重生之前鉅子今蠱師, 真是太令人忌妒
人聰明就是狂, 什麼跨專業領域都可以攪和
站在IQ上, 比任何人都高啊~溫皇也是太癡傻
贏太多反而貪戀虧本生意的滋味了

樓主妳好棒,我好想趕快看下一卷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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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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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94樓發表於: 2017-06-10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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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恒河

楔子.

铁骕求衣初进墨家的时候，对这个地方是非常、极其、万分不适应的。他本是出生兵家的，无奈身世较为坎坷，几番辗转之后才投入墨家，进入本宗。那个时候本宗与九算之间私底下已经咬得如火如荼，只是还没有搬到台面上来，很多年后，当暗斗已然不能满足双方逐渐失控的输出，才终于转为明争，战争的转折点是默苍离继位为钜子。纵观整场战争的始末，暗斗一百年，明争十年，以九算的名存实亡为结点。

但这都是后话。老师看中了他的天赋，准备开个后门直接将他引荐入麾下，虽然他还处于十多岁青葱年少，但本宗老师的识人眼光快准狠，一眼看中就认定他是块可雕可琢的奇才。老师神形整肃，告知他，准备一下，带你去见钜子。他随老师走过教场，见到一批弟子正在练武，他想，墨家重武，果然如此。

走出教场很远，只见人迹逐渐稀少，喧杂渐远，建筑却密集起来，偶或能够看到一两个人抱着东西来来去去，所有人都不苟言笑，行色匆匆。他抬头去看老师的背影，老师一往直前，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便猜想此处大概是类似于办公的地方。

再往前走，视线变得开阔，古木森然，湖泊嵌在远处朦胧的山脉之间犹如一颗含光的明珠。铁骕求衣正在感叹山中洞天，便听老师略带着崇敬的口吻说起，钜子常年在外游历，好不容易回趟本宗，每次钜子回来，仍然宵衣旰食，总是理政到凌晨，天色熹微，才带着一身疲倦走出房门，看看山水，吸一口清晨的凉风，保持头脑清醒。所以你要知道这次机会有多么千载难逢，进入这里，你的一言一行都务必做到完美，不能露出丝毫破……

你有没有搞错，烤鱼不带盐，你当野兽啊。

老师的话说到一半鲠在喉头，铁骕求衣探头去看。湖边的一堆乱石，一个紫衣的女孩坐在最高的那块石头上，手里抱着一只小盆，正对着跟前的男孩愤愤不乐地说话。那男孩站在水里，袖子和裤脚都高高地挽起，露出细白的四肢，手里拿着鱼叉，腰上挂着竹篓。男孩神情淡淡的，对女孩说，那你哭好了，眼泪哭在鱼肉上，烤干了就是咸的。

那女孩跳下石头，瞪着他正欲口出恶语，老师咳了两声，他们齐齐望来，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喊，范夫子。老师在新同学面前失了面子，脸色有点黑，对着他俩语气不是很好地说，又在胡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收起来，随我去见钜子。

女孩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抱着小盆，男孩始终神情淡漠，慢吞吞地放下衣袖和裤脚，把腰间的竹篓解开。期间他抬眸看了铁骕求衣一眼，铁骕求衣心里一震，莫名地突然紧张起来。

那一日他们并没有见到钜子。范夫子带着三个孩子走入厅堂，侍者上前来行了一礼，说钜子临时有事出了门，并传达了钜子的意思。钜子的意思是他相信范夫子的眼光，铁骕求衣直接通过面试，可以留下。但范夫子妥帖地应了，回敬一礼，叮嘱了那两个孩子几句，带着铁骕求衣出了厅堂。这时他才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拍着铁骕求衣说，这次见不到钜子，就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了。

铁骕求衣正式进入本宗修行，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神情淡漠的男孩，一次他终于忍不住问起一旁同行，同行脸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他悄声说，那个人啊，你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为好，他是个怪胎啊。铁骕求衣微微一愣，他回想那日见到那个男孩的情景，倒觉得看不出他有何不妥之处。不过世间奇葩千奇百怪，不一定用肉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想自惹麻烦，既然如此，也逐渐地抛诸脑后了。

至于世事无常，缘分不是想避就避，在此也不必多提。很多年后，铁骕求衣已是九算之一，偶尔面对沙场黄尘漫漫，仍不禁心中流溢出此类命运如此奥妙难解的感慨。譬如他进入本宗，本来可能成为本宗一名得力干将，为钜子杀九算，披荆斩棘，不成想，最后反倒成了九算，杀钜子，披荆斩棘。

这也是后话了，至少在默苍离上台之前，本宗与九算，从表面上看还是和谐共处携手进退的，过节的时候凑在一起坐下来煮顿火锅也不是不可能。那时铁骕求衣还是个淳朴踏实的老实人，一心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本宗提拔晋升，为组织发光发热，实现人生价值。但现实不允许，总是乐于把热血澎湃的理想青年锤得一头包，涉入其中不过数年，铁骕求衣就敏锐地发现，这个地方，水有点深。而至于默苍离，铁骕求衣也深刻地体会到了，何为怪胎。

所谓文化养人，譬如苗风剽悍、羽风华雅，墨家一派多是自命不凡妄自尊大之流，千年流传中秉持着“在黑暗中引导历史走向更高更好更强”的治世理想，所以墨家弟子大多对儒家瞧不起，在他们看来，这群强调忠君事国的腐儒无异于自甘堕落随波逐流。然而事实上儒家也对墨家颇为不屑，他们看墨家就像在看一群无组织无纪律且无自知之明的狂徒小儿。墨家指摘儒家以文乱法，儒家斥责墨家以武犯禁。不过无论以文乱法还是以武犯禁，他们都一同被佛家瞧不起，佛门表示世间诸事过眼繁华终归虚妄阿弥陀佛，取事是苦，取世更苦，施主还看不破吗？此时两家终于同仇敌忾：看破，看你个大头鬼——

墨家心大，组织也大，为了确保九界历史迈入和谐统一，基于九界地理在组织内部分化出九个部门，分别负责九界之一，久而久之形成传统，占山为王的流氓本质暴露无遗，门户之别在墨家内部根深蒂固。便是九算的前身。随着岁月推移，九部自成系统，俨然一界之王。然而再怎么无冕之王，再怎么法外治权，回到墨家本宗，仍要对钜子负责。犹如分封建国，诸侯在自己的封地里至高无上，到了周天子地盘上还是得俯首称耳。

这种落差可想而知，足以让每一个壮志凌云的英雄感到不爽。而人之所以是人，不是木头，在于骨髓里熊熊燃烧的创造性，或者叫野心，或者叫作，反正就如同周天子们后来的名存实亡，墨家钜子们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当九算终于不再忍受本宗的压制与黑暗中一次次的默默无闻，一场旷日持久的内部消耗战就此拉开了序幕，九算一派的“见光运动”与钜子一派的“回巢运动”，以九界为棋盘，苍生为棋子，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拉锯战。

而默苍离就是在这个时代下横空出世的，一枚核弹。

让人体验到恐怖和绝望。

墨家的宗旨之一是对事不对人，五个字念起来朗朗上口，做起来惊心动魄。曾有人问及墨家九算：默苍离是个好相处的人吗？九算沉默了，鱼相好好先生，扭头四顾，叹一口气，答曰：这要看天时地利。问：那人和呢？答：他就是人和。复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天时地利？

连鱼相也沉默了一下，而后答曰：在和平年代，他还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的，你不招惹他，他不会主动挑衅你，就算招惹了他，他也不会跟你计较，君子坦荡谓之此也。至于乱世嘛……这个，无论你是陌生人还是枕边人，离他有多远跑多远，有多快跑多快，千万不要回头，不要留恋，你随时可能被他送上前线当烈士，且完全不会尊重你的意见。

简洁明了地形容一下的话，这叫没心没肺，更简洁明了的话，这叫不是人。但鉴于墨家普遍不是人的文化氛围，默苍离不是人也就没有那么突出，顶多比别人做得更好而已，仍是可以理解的。

但接下去的程度就让很多人不能理解了。那些帝王将相、公卿贵族，无论是流氓无赖还是圣人君子，但凡与默苍离说上三句话，势必对他死心塌地恨不能以死献忠。因此默苍离在业界还获得了一个美称，叫行走的卡洛因。有多少人为此在黑夜里恨天骂地，但就是无可奈何，下次见面，仍要屈辱地敬称一声：钜子。

默苍离是绝世的，但绝不是唯一的。纵观墨家历史，历任钜子随便抓出来一个，其一生都可以写成一部纵横九界逐鹿列国的战争史诗。但人前风光的代价就是人后心伤，钜子不是你想做，想做就能做。既然墨家是个如此伟大的组织，作为墨家老大的钜子当然是个更伟大的职业，只是伟大得不为人知。既然拥有了如此伟大的格调，钜子们也就必然需要练就伟大的精神力，否则压力太大，容易系统紊乱甚至崩溃。

为了维持必要的心理健康不致精神失常从而完成维护九界和平的光荣使命，历任钜子们可谓挑战各种精神极限，从人生的价值到宇宙的意义都得到了全方位的思考，如果有幸能够将之笔录，想必是一部极具研究性的心理学与哲学巨著。通常钜子们历经磨难最终择取的策略，是不把自己当人看。掌控支配，生杀予夺，是神的权力。道德？人性？这些有没有意义？有，当然有，它们是进行运算的必要法则，意义很重大。

可钜子们再把自己当成神，毕竟也都不是神。那些杀过的人、流过的血，再怎么抛之脑后也如影随形，填塞在心里，最终填无可填躲无可躲。所以除了个别极其变态的异数之外，大部分墨家钜子到了生命的后期都处于生无可恋的精神状态，只求找个徒弟赶紧送死。

如此，一代一代地堪破天机，一代一代地重拾理想，再一代一代地摧毁殆尽。一圈又一圈，无止境的轮回，像深渊的漩涡，附骨的诅咒。

墨狂一脉相承，灵魂各自流离。

而传承到默苍离这一代，如同羽国王权家门不幸地传至上官鸿信，墨家先祖在仙山对此只能叹一声，师门不幸。

上官鸿信与默苍离，若只是在各自的命运里各自不幸也就罢了，偏生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不夸一句命中注定金风玉露都对不起这莫测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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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灼写到卷三了，没什么念想，只是想坚持把这个故事写完，给师尊和大雁都有个交代

万幸的是，还有两个小伙伴一直不离不弃到现在，言拙，不会说太好的感谢的话，但是心有所感，希望也能传达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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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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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95樓發表於: 2017-06-10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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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

冥医第一次遇到默苍离，那时默苍离身染疫病，面目全非，全身大面积皮肤被烧毁，內腑严重受伤，骨骼受挫，连喉管也被烧毁，张口只能吐出破碎的声音，整个人半死不活。

他不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煎熬痛苦，更无法想象为什么有人遭受了这种煎熬痛苦之后还能活下来。

他是从中原逃走的，他犯了错，已经不能再留在那里。

途经中原与羽国的边境时，这里爆发了疫病，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但他来到这座城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当地人已经用了最残忍的方法，解决了疫病的扩散。

冥医戴着自制的防毒口罩和手套，进入疫病区。这里已经被隔离，重兵把守，按理说是无法进入，但谁让他恰好也会一些钻墙打洞之术，必要时还能派上用场。满目横躺的尸体，几条野狗凑成堆死在那里，中间围着一团乌黑的怪异物，冥医发誓他绝不想知道那堆东西是什么。他沿着大街小巷搜寻，但这里放眼死寂，闻不到生人的气息。

蓦地余光撇到某个物体在蠕动，他忙转头，还有活物！

水井旁堆叠的尸体间，那人爬上尸堆，辛苦地摇着轱辘提上一桶水来，他埋头去喝，冥医正欲出声制止，可惜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水桶脱手砸落，伴随哗啦一声水响，那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连忙上前查看，顾不得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然而还未碰到那人的手，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攥得死紧，吓得他半死。他拼命挣脱，但那人的手像是铁石，悍然不动。虚弱的声音传入双耳，冥医停了下来，仔细辨认，似乎是这个人在说话。

救我……救我……

冥医浑身一抖，僵硬了半晌，艰难地说，我已经不行医了。

那人好似没有听见，只是不停地重复那两个字，手上攥着他的力气也不见衰弱，完全不见半点刚才打水的奄奄一息。

冥医抓着他的手拼命想把他掰下去，无果之后，他又试着把整个身体往后扯，仍然无果，他快崩溃了。你放开我，我已经不行医了，不行医了，我不是医生！你放手！放手……

那人不断地只说那两个字，僵持不下，冥医险些跪哭，大哥，你就放过我吧，我做错了什么啊，我救你还不成吗，你先放开我求你了！

可那个人还是充耳不闻，重复着那两个字，并没有听见冥医的话。冥医知道他已经神志不清，能这样拽着人，实在仅凭的是脑中一点执念。

认命一叹。既然答应要救人，那还是得先把人转移出去，不能呆在这里。

活活折腾到天黑，他才费了老大的功夫，躲过那些兵士的视线，把人带回了自己郊外临时搭建的小屋，一路上，那个人始终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冥医最初还不死心地挣扎过，后来就开始不爽这个姿势抱他真的很不方便。

他把那人放在床上，身体接触到柔软厚实的床褥，那只手才放开了，然后像失去生气那样软软地垂落在床沿。冥医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扒个干净烧了衣裳全身擦拭，可越是脱下衣裳，越是裸露身体，越是心惊胆战，这已经不是人的模样了，如果不是他胸前起起伏伏还有生命的迹象，冥医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连着衣裳一块烧了。

自己能治得好这个人吗？

他举起双手，在灯光下凝视，这双手，还有资格救人吗？还能……救人吗？

他握起来，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最后一个，这是最后一个，只要治好他，只要再治好这最后一个病人，冥医杏花君，从此封针，再不行医。

将人救回的第五日，那个人终于醒了。冥医捧着装满药草的竹筐进来，见他睁着眼睛四处打量，惊得险些扔了竹筐，冲到床边一把拉起他手腕号脉，这比他预计的要早了至少半日。冥医看了看他瞳孔和舌头，一边说，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片刻后，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冥医：……

过了一会儿冥医突然想起来，他喉咙受了伤，不方便说话——可你这态度也忒冷淡点了，我至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哪怕露出一点感激的表情也好啊。虽然冥医并不打算以恩人自居，但千辛万苦——还是在一开始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地救了人，这种反应看了还是让他难免窝火。

但人病且重伤，冥医不能与之计较，何况每日面对各种棘手的症状也分不出心思计较。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时隔多年再次体会到了当年初学医时束手无策的心理。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成长的除了技艺，还有心态。

既然无法完璧复原，那就，退而求次吧。

人总是要逐渐学着，接受和容忍一些不完美的存在，毕竟残缺才是万物的本质。

自那人醒来十日后，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他问，这里是哪里？彼时冥医正坐在桌前记录他今日的病案，听见声音没有回头，却背对着他眉毛一挑，心里道小样儿，这不就开口了。一边回首一脸医者仁心地肃然道，此处是旸城，中原与羽国的边境，你少开口说话，会影响喉管的恢复。那人默了一会儿，而后道，不能在这里。冥医道，不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承受长途跋涉，而且就算要走，也必须等到你身上的疫病痊愈才行。那人便不再说话了。

冥医看着他把脸转向床内，难得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说话是不是有点重了。他走到床边，正考虑着要怎么弥补一下，就见他转回头来，看着冥医，说，你要不走，我就咬舌自尽。冥医冷笑一声，两臂抱在胸前，一副请君自便的模样，好啊，你咬。话音一落，他就大惊失色，眼明手快地把手指伸进他口中，一手附身扶着他起身，那人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冥医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把人摔回床上，站起来狠狠盯着他。那人痛得哼了一声，气息不稳。冥医咬牙切齿：你以为我当真……那人喘息着打断他，我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是死，你救不救我都一样。

一阵抓心挠肝、气血翻涌、一忍再忍之后，冥医被他打败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还能威胁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无耻真的是一种天赋。

在他的要求下，冥医带着人，打点行装，收拾细软，别了小屋。越过边境，进入了羽国境内，又一路深入腹地，来到羽国帝都，凤灼城。这是冥医第一次来羽国，他彻底被这个国家的奢华贵气折服了，这种心情在进入帝都城后攀至巅峰，踩在主街的地砖犹如踩在黄金上，他兴奋地说，我要在这里定居！

可惜这人打破了他的幻想，他们在金光灿烂的凤灼城转了一圈，最后出城，住进了城外荒山上的寺庙里，寺庙老旧，建筑残破，虽不至于不堪，但在刚刚经历了纸醉金迷的冥医眼里还是有很大落差，他一边按照那人的交代和住持相谈，一边瞥了那人一眼，他全身长袍盖得严严实实，长及半身的面纱斗笠遮掩了面容，否则会吓到人。那人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但冥医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还跟着爬上这么高的山，恐怕现下已经连站立都困难，可不识内情的人看起来，完全看不出他有何不妥。冥医心想这倒还是个心高气傲不肯服输的主，和住持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之后，不着痕迹地扶着他进入后山禅院。

几乎在冥医扶上他的一瞬间，那个人全身的重量就压了过来，冥医暗中加了把力气，好歹稳稳把他扶住。

路上舟车劳顿了约莫大半个月，安顿下来后，他昏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子夜时分才悠悠转醒，冥医还没有睡，坐在桌边悉悉索索地吃着一碗馄饨面，入乡随俗，寺里没有荤腥，馅儿里只有白菜土豆，还不放葱。他是在这里守着病人的，守到半夜突然饿了，摸进厨房里找吃的，不知道谁包在那里的馄饨，冥医道了一声谢之后就给人刷地下锅了。他吃得很投入，但还是时而抬头瞧一眼床上的人。

冥医笑着说，是不是香到你了。端着碗走到床边，扶他起来，在他嘴里塞了一个，那人倒也顺顺应应地吃了，末了说：有点咸。冥医又吃了一个：我也说是，但煮的时候怕味道不够所以放了点盐，看来不该放的，失策了。

说着一边问他：还要不要。

他点点头，冥医就又喂了他一个。他埋下头来吃，吃之前嘟起嘴巴吹了吹，冥医瞧着他，觉得看久了其实这人还是有点可爱。从旸城疫病区捡到他到现在，差不离也有一个月过去了，他怎么样不清楚，但冥医这人虽然慢热但是重情，久了便生了感情，对他也不如最初那么态度恶劣。

剩下的半碗馄饨冥医一个不剩地都喂给了他，吃完之后冥医去洗碗，他就坐在床上翻翻书。

他说他叫默苍离，却不说是哪里人，冥医也不说，默苍离不问，所以冥医也就没有问。人与人的相处，留点距离与空白反而更好，那点恰如其分的空间，正是维持关系的必要成分，交浅不可言深，他们还不算太熟。何况江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为了多活几年，冥医对默苍离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没有任何打听的欲望。两人还是保持纯粹的医患关系最好，等治好了他，两人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

但说起这个治疗，冥医还是陷入了苦恼，但已经不如一开始的时候苦恼了，他心里七七八八地差不离有了方向。只待一一实践下去，试试效果，再根据具体情况具体调整。就是这治疗过程不免痛苦，那就只能劳烦默苍离忍着了。

默苍离很能忍，不叫一声疼。

有时候连冥医也看不下去。嘴上不说，心里愈发佩服。

一个月之后，默苍离面上的纱带可以拆下了，冥医搬来帷屏，放下竹帘，关好房间里所有的窗户，才动手给默苍离解纱带。白色的纱带一圈圈拆开，露出新生的白皙皮肉，烧伤的痕迹完全消退了，新长出来的皮肤无暇如玉。

冥医笑着说，苍离，你长得真好看。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默苍离的脸，每天晚上他给默苍离换药，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旧皮渐渐脱落，新皮缓缓生长，这个过程就像雕刻师塑造一个心爱的作品，从顽石璞玉到精致无缺，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女一样爱怜。现在冥医就有这个心情，他感慨地摸着默苍离的脸，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默苍离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

至于身上的烧伤，由于遮掩密闭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如脸和脖子这些地方好的快。所以默苍离仍然要每天在药水里泡个把时辰，不是悠哉悠哉、睡睡觉翻翻书地泡，药水药效好，相对的刺激性很大，是宛如脱骨重生的痛楚。默苍离每次都忍着，每次忍到最后，冥医进去叫他的时候，他已经半昏迷了。

所以他泡药水的时候冥医都不在，他知道默苍离不会喜欢被人看着自己的狼狈惨状。但他也不敢走得太开，所以默苍离在屋里泡着，他说他走了，其实是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守着。

又一个月之后，默苍离身上的皮肤也差不多长全了。但冥医仍然不准他出门，每天只能在屋里带着。冥医说他的皮肤虽然看着长好了，但那就像沙土堆出来的城堡，脆弱得不堪一击，不能磕碰，不能见风，不能淋雨，不能日晒，总之就是不能出门。冥医说，至少养个半年，到时候让我看看能不能长得和平常人一样。

但半年不能出门实在是有点残酷，心理素质稍微差点的就此疯了都有可能。冥医作为一名合格的医者，在保证患者生理健康的同时，也要维持心理健康，所以他答应默苍离每五日可以在院子周围转一转走一走，但是必须穿着长袍和斗笠，还是要避免风吹日晒雨淋，转半个时辰，就乖乖回来。

外伤就算这样了，内伤才是棘手。默苍离虽不算是冥医见过的伤得最惨的，但他是唯一一个伤到这种程度还活着的，普通人伤成这样，躺在床上垂死挣扎个两三天就可以惊叹生命的奇迹了，像默苍离这样的，只能难以理解地归为神迹。冥医一眼看完他的伤，就明白不可能完全治愈了。一碗碗药，经年累月地养着，看看能不能有奇迹出现的那一天吧。

至于他受伤的喉咙，冥医虽然可以神乎其技地替他修复，但再出声恐怕就不是原来的音色了。冥医安慰他，摸摸他的头，柔声道，不要紧，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活着的确是不错，活着就可以做很多事。

让那些人后悔莫及的事，居然弄不死他。愚蠢。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好好养伤吧。

当此之时，千里之外的墨家本宗早就炸开了锅。有没有搞错！新任钜子甫一继位就下落不明，虽然钜子不是很重要，但钜子身上的止戈流和墨狂却是至关重要啊，这茫茫人海万里河山要让我们哪里去找！

部分九算的本营也同时炸了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的就是默苍离这种人啊，一把野火烧了个爽，然而但凡给他留下一星半点草渣，他就能趁着来年的东风卷土重来。要是一击失手弄不死他，死无全尸的就是我们了！

但这些暂时还和默苍离没有关系，任凭他们鸡飞狗跳，默苍离还在羽国境内凤灼城下无名山中老寺庙里养着病。养病的日子非常无聊，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嗑瓜子，嗑多了上火，冥医就不许他再嗑，改吃葡萄干，说这个补血。默苍离虽然有些不满，但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好。他打小就不喜欢吃甜的，但葡萄干吃多了，竟也还不错。人的适应性总是这么变态。

这天又到了放风的日子……散步的日子，默苍离走出禅院，禅院往东不远处有个水潭，水潭边开着许多杂七杂八的野花，虽然粗糙，但也别有风味。水潭不远处还有个小亭，掩在郁郁苍苍的古树底下，又破旧不堪，缠着无数藤蔓，站远了还不容易发现。默苍离每次出来都到那里坐一会儿，虽然冥医说不准吹风，但风从水上吹来，吹来这里早就弱了，大概无碍的。

这天下午他一如既往在这里坐着，望着水边花丛，想着一些事情。蓦地视线里出现一抹红艳，在苍葱的水木花草间，显得尤为扯眼。他十岁出头的模样，在水潭边徘徊辗转，嘴里嘟囔着什么，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

似乎是迷路了。

他转过头来，默苍离看见他的脸，只是个孩子，却可叹惊为天人了，让人难以不心中一动。但默苍离这个人对美的感受力向来比较弱，他只是稍微侧目了一下，然后想，这小鬼是怎么穿过我的迷目阵走到这里的。

正在他反省自己布阵是否有何疏漏的时候，便瞥见那孩子脚下一歪，接着噗通一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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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56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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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4)

196樓發表於: 2017-06-11 05: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擦擦真是靠北的...妖孽

生存意志頑強到這地步也真是神還特能忍痛
還有過了這麼久終於看到冥醫以外的活人好歹感動一下吧www 結果居然在反思自己的布陣這思路簡直了www

[ 此帖被winnie56aaa在2017-06-12 23:2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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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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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97樓發表於: 2017-07-03 07:4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二.

默苍离第一个决定是管它呢。

但那扑腾挣扎的声音不绝于耳，从各个方面对人都是一种考验，最后他还是没有经受住考验，抬脚一步，飞身便到了水边，将他救起。

虽然他功夫不及铁骕求衣那般动辄摧枯拉朽，但唯有轻功仍可过得眼，因为当初师尊就对他说过，苍离啊，你看你打人不行，至少把轻功练好，以后逃跑，也跑得快。话虽然不好听，但理是这个理，是以默苍离下了很大功夫在这门学问上。

自小以来，可劳烦他下大功夫的事情都不多，默苍离天赋之高，凡人磕破头皮也难以触及的距离，他只需信手拈来。这也幸得是在墨家，兼得钜子庇护。似这般天分奇高又无能自保的童子，要是放在寻常人世，早不知被踩压多少回了，或则飞来横祸，或则罹患绝症，总之便是天妒英才，慧极早夭。而墨家本宗自非寻常人世可比，默小童子在这里非但没有遭到群起攻之，反而愈发纵肆了他目中无人的性格。

但说句公道的话，默苍离也算不得多么目中无人，或许小时候还有些志得意满的盛气凌人，逐渐长大后便觉得理所应当，从而习以为常，及至正式拜入师门时，已养得性子十分平顺了。但也正是这般理所应当的习以为常，反而刺激得许多以天道酬勤为自勉的苦行僧们愈发气苦。

然，这般令人气苦本非默苍离所愿，需要看到的是，多数情况下其言行并不含刻意羞辱之意，只因听者有心，听入耳中便染了杂色。但在默苍离而言，仍是一件件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

原本，以其如此天纵奇才、天怒人怨，默苍离当十全十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然世事总有玉里微瑕，于武学这一领域，偏生是寸步难行。也不是身体不好、武骨太差，更不是默苍离不刻苦，彼时默小童子还不如现下这般进退自如，正是争强好胜、心高气傲的性子，认识到自身竟存在着这么一大瑕疵之时，是多么难以置信、多么不可容忍、多么不信邪，但付出巨大努力立下无限毒誓，到了最后终于证实他的确不是这块料。

可见上天总是公平的，至此，诸多为他所气苦的苦行僧们才稍感宽慰。

他在潭边救下了那个男孩，并好心将他送出了迷目阵，并顺便检查布置哪里有疏漏之处。送男孩出去时，检查一遍没有问题，回来又检查一遍仍然没有问题，默苍离便有些无力了。毕竟阵法确可高深精妙，结果却不可能万无一失。这万分之一的缘法，偏就叫他遇上了。

晚间卧于床榻，想到白日的事情，突然有些后悔。

他来到这里，既是为了养病，也是为了避祸，是以对此做了诸多安排。冥医对外的身份是酒庄的老板，女儿生了怪病，才到山中静养，借助这个理由，时常下山采补药材，才不至于启人疑窦。前些日子他散发了明鬼令，满世界找他的本宗总算是得到了钜子的消息，马不停蹄奔袭而来。搁置了约莫三个月，默苍离才开始动手打理钜子易主带来的一屁股烂摊子。

而之所以要搁置这么长时间才着手处理，并不是不需要他亲手处理，而是为了避开九算的锋芒。此番变故，使本宗大伤元气，这个时节与九算之中任何一个对上，胜算皆太过渺茫。

从前师尊便时常教导他，大丈夫能屈能伸，该怼的时候要怼，该缩的时候要缩。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从本宗基地在同个地方绝待不满百年就能够充分体现，是以儒家总乐于隔个百年便满天下找寻墨家新地址，不辞辛劳找到后只为佯作意外地讥讽一句：咦，你们的宗家又被夷为平地啦？

便是这个风声鹤唳的时节，他与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有了接触，就像堡垒被戳了一刀，原本密不透风的城墙就此多了一个洞，从洞中灌入的，可能是春和日暖，可能是毒枪暗箭。

师尊还时常教导，害取其轻，利取其重。将被九算逮到的后果、钜子易主的后果、墨家沦为有心人操纵工具的后果与一个孩子的性命两相权衡，纵然会在心里感到遗憾和负罪，但仍旧可以辩解道此乃圣人不仁，毕竟为了大义、为了九界，我等可是——负尽千罪为众生啊。

那一刻，九界安危天下大势在脑海中惊涛澎湃，他一上前一伸手，便救下了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默苍离翻了一个身，默默地想，真是白铸心了。

但身不由己之事不是流水东逝，妥协过第一次，便会妥协第二次、第三次。次日那个孩子得寸进尺地出现在院中时，默苍离仍是想，别去管他，叫累了自会走开。

然而事实是，孩子并未从此走开，他却从此尽将己身赔付进去。

杀手的功夫很是不凡，可见雇主出价不菲。借错位掩蔽了身形，仔细地收敛了刀刃的反光，但无奈身处默苍离阵法之中，杀气太过炽盛，未免自陷。

想想这小孩很是烦人，自己来也就罢了，还将麻烦也引来。

他出手时只是恍惚之间，但很多人、很多事都在这个恍惚之间被改变了。如果那天他没有动手，很多人会有不同的结局，很多事都不会发生。可叹一句造化弄人，却也正合了佛说无常。

但佛亦说无常便是平常。纵然今时今日，他与鸿儿错身而过，默苍离仍是默苍离，上官鸿信仍是上官鸿信，许多选择仍然会按步实现，无论在哪一条轨迹上，皆如出一辙。被改变的，只是承受的人，不再是你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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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稍纵即逝，不经意间，肃冬已至，山中幽寂，终日天色愁惨，叶落风寒。孩子穿上了厚软的绸袍，将小脸包得圆圆的，用红色的珊瑚簪子绾着头发，本该怀里再抱一只圆滚滚毛绒绒的暖球，暖球里塞着热乎乎的铜壶子。然而目下非但没有暖球，反而两只绸袍袖子湿了半截。

脸色倒是红扑扑的，笑弯了眼睛，拍拍身前的一只铜盒道，姐姐猜猜是什么。默苍离隔着竹帘瞧瞧他通红的两只手，说道，该不会你捏的雪人吧。孩子露出惊讶的神情，打开铜盒来，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玉盘，雪人倒也不是，而是尊手掌般大的冰雕鸟雀，毛发俨然，情态活现，双翅扬展将飞，无限婀娜，难以置信出自一介孩童手笔。

稍掀了竹帘推进幕后，道，姐姐猜的很接近了，但是不对。

默苍离亦感不凡，托起玉盘细看，久久搁下，却仍是道，费了许多心思，不过尺寸光阴，付了几点冬水，也值当么，若再受了寒，消融的时间都抵不过你吃药的时间。他略坐起了身子，道，手给我。

将孩子幼小的一双手握在手里，笼在手心捂了捂，随即塞入自己的暖球里。

孩子两手塞在默苍离粉嫩嫩颜色的暖球里，这不必说自是冥医的趣味，暖球搁在腿上，向帘后的默苍离微笑，天真烂漫地道，能让姐姐看一眼，纵是一瞬便消融，也真值当。

默苍离蓦然失笑，长久以来初次稍感轻松，瞧瞧这般说得毫不廉耻的模样，小小年纪便如此手段，待得长成可还得了。

但又想，或许正是因为小小年纪，才可真说得这般毫不廉耻，一派天真无邪。

孩子总是这般肆意妄为，天真的利己主义，管什么九界众生还是天下止戈。不经意间回想，自己十多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已有些世故老成，倒仍还悠然自在。

劳于每日的功课作业，也为钜子鲜有的夸赞暗自欣喜。诸子百家，墨儒纵横，琴棋书画御射术武，钜子要求不仅杂而且精；钜子不想应付打发的人，下至路人上至九算，由他代为应付打发；和凰后、铁骕求衣一起压榨欲星移，那条鱼实在是甚有意思；上房揭瓦，下地摸瓜；还杀了人。

事情梗概起来很简单，九算羽国那边来了人，本与凰后有过节，趁着这次机会欺压，被凰后欺压回去，恼羞成怒后变本加厉地欺压回来，惹毛了默苍离。默苍离本着盛怒宰了一个，铁骕求衣本着“不好交代”宰了一群，在场的一个没剩。彼时铁骕求衣已然超群卓越，挥袖只如清风扫落叶，干净之余，犹带五分肃杀美感。末了默苍离摆个阵法毁尸灭迹，半点血迹都没有留下。事后逢人问起，小铁同志嗑着南瓜子：谁知道，我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顾得了别人。

照铁骕求衣的说法，默苍离不是好人，不干好事，但干坏事又干得天衣无缝，所以就算不得干了坏事。做得出格，装得细心。高人。

事后回想，小铁同志也算眼光独到，不可谓不话至实处，但当时默苍离只回了他一句：你才不是好人。

这般想想自己，倒也没资格指戳别人如何如何。

他观此孩童，衣着发饰虽然轻简，却仍隽永大方，很合羽国累世公卿的沉雅厚重，言行举止亦是端重持礼，但时而说起话来，又懂得市井街巷间的浑词耍语，不免令人感觉怪异。羽国等级礼制极是严苛，公卿走卒，便真是天神尘埃的距离，丝毫不容混杂。

默苍离在心下将凤灼城中贵族世家一一过滤，回忆是否哪一族有过落魄的公子或者逐户的弃子。或许该让容与去查查这个孩子的来历，但孩子来到他院中的第二日他就这么想了，时至今日，也不见付诸实施。但即便如此，心中也约莫有了猜测。

一个冷风朔朔的寒天，孩子被一行人接下山去，并未来向他道别，默苍离感受到他为自己掩饰的心意，一边感到满意，一边又感不满。孩子是真聪明，那些人也是真厌烦。

仍坐在屋中煮着茶，仍是竹帘垂下掩人视线，窗外下起了雪，缓缓地堆积起来，成一片白，雪声簌簌地，很是轻盈灵动，茶汤在釜中滚沸，也很是幽谧闲情。但默苍离目光向帘外望去，依稀感到那个姣好可爱的孩子仍然坐在那处，说话笑谈的声线亦在耳边回旋，在一个思想变换间，又蓦地不见一人、不听一语，于是这般的意识清醒，实在有些残忍。

怏怏地丢了茶勺，任热气顶起釜盖叮叮作响，也不作理会，半点无吃茶的心情了。

冥医这时进来，正见此情景。孩子在这里时，他总需回避，如今孩子走了，总算重得自在，很是轻松，但于默苍离却不尽然。热闹过后的孤寂，最是恼人。知默苍离骤然又复一人，正是心绪不佳，因此也不说什么，走上前为他诊脉，一边随口道，我方才从山下回来，路过正殿前可听到一个大消息，有没有兴趣知道？

默苍离不言不动，望着窗外，显然没有兴趣。冥医也不着恼，兀自续道，前些日子羽王宫里晦气阴聚，整个太常寺昼夜相继，连太史与太史令丞都不得解法。我说难怪觉得这凤灼城里总不太平，成日不是这里死人就是那里死人。

默苍离甚是冷峭地道，说什么晦气阴聚，这般低劣借口，也只有你和那些没头没脑的傻瓜会信。要说死人，这民怨沸生的下场，也是一个孩子抄几日经书吃几日糟糠便能扭转的么，若真有用，不如自己呼天抢地，再引颈自戮，倒看看那神明是否能够动容垂怜。

冥医一愣，默苍离素来甚是冷淡，喜怒哀乐都好似无物，这般刻薄言辞，怎么听怎么像在骂谁。至于骂谁，总不是自己吧……话说什么叫“你和那些没头没脑的傻瓜”，几个意思！遂不悦反驳道，那最后太史令还真找到解法了呢，需得王族一位贵人佛前祈愿，日夜将经书禅卷抄写念诵，如此方得化解晦气。连羽王都答应了，你可知羽王最后派了谁去？

默苍离不应。

是太子啊，羽王连太子都叫出来抄经了，你还敢信口开河说是借口么？冥医捧着茶杯，振振有词。

既然真如此诚意，羽国奉的乃是凤囚九首，为何祈愿不向凤神，却对佛陀献何殷勤？

冥医试图辩驳，张了张嘴，这，这自然是因为……

默苍离冷然不屑道，因为凤神乃是真神明，不敢欺瞒亵渎，佛陀却是外来佛，正好拿来借虔诚之名行不诚之事。更因凤神神坛位在王宫，天子御前，怎么有这深山野林，神不知鬼不晓的方便？

冥医被他驳斥得哑口无言，想要再说却又觉得他说得甚合道理，不由地稍感颓唐。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那孩子竟然是羽国太子。

默苍离却又不说话了。

他复又倾身趴在窗台，望着庭中雪色，神色甚寂寥，若叹息地道，太子很了不得么，这般意兴阑珊地做着太子有什么好。说着又是一叹，何况这太子亦是做不长久的。

何意？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宫廷秘辛？羽王有废黜重立的打算么？冥医很是兴趣，殷切地凑上前，转而又疑惑道，不对啊，你哪儿都没有去，怎么知道的。

羽国内忧外患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民乱、蛮夷、诸侯，无一不是现今朝堂的心头大患，这位羽王即位，也并非未曾想过诊治，但上官王室一权独揽已近千年，积弊累卵，再怎么挣扎亦徒然杯水车薪而已。我们从边城走来，路上饿殍弥眼，官府对门前哭诉的百姓视而不见，诸侯争战的地方，残兵坐困愁城，百姓易子而食，而一进入这凤灼城，家家户户悬灯结彩，歌舞不夜，贵族们乘着镶金嵌玉的游车招摇过市，衣饰不再穿，顿饭不再食，以示身份高贵。且说朝堂之上，君相之争由来已久，如今丞相大势所趋，君相制衡，不会再维持太久，出不了三年之内，羽国必定生变。其实这个人，内营私党，外结诸侯，敢野心昭然，倒也是个可问九鼎的人才，只是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冥医一时间未及多想，只感心下怆然，抬头去看他，蓦地有些滞住，欲言又止。默苍离仍倚着窗棱，望着庭中白雪，长睫覆着眼帘，神情很是稀疏平常，仿若只是在说着什么全不相干的事，之前尚且可看出几分或是恼怒或是低落的情绪，此刻也已全然不见。冥医不由有些心寒地想，莫不是战火燎原百姓罹难，还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在你心里来得重要么。

但这世间，有人苟利国家生死以，有人云作袈裟石作身，亦有人玉体须为美人惜。自是钟鼎山林，人各有志。只是默苍离这样冷言冷面，未曾想到却是这般长情之人。冥医微感有趣，便即释然。

朝衣东市甘如饴，玉体须为美人惜。默苍离是否真有这般情深不寿的心怀尚且不论，但他确然对羽国的朝政不甚上心。早年他初来羽国，便已感觉这个国家充斥着一股奢靡极华的气息，人们广袖清风，吟诗作对，女子婉约，男子阴柔，上至贵族下至庶民，衣食住行俱是考究。势极必衰，在这歌舞升平之下，掩盖的不过是一副形销骨立的颓败。

另则，如今他自陷泥沼，尚且难保，师妹筹谋多年，若是此刻因他生变，可真要天涯海角地追杀，非将他直接滚下油锅煎了不可——虽说本就水火不容，但还不必现下自撞南墙。

若真如你所说，那小鬼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默苍离落落地想着心事，闻言，转过头来看他。

冥医叹道，若是王室败亡，作为前朝太子，若是好些，成个曹操刘协之谈，锦衣玉食地供着，当个傀儡帝王，若是差些，作了项王子婴，被新王剜骨腰斩，杀以明志，终究不能有个好的归处。

虽然总是回避，但毕竟也从旁相看数月，亦见过他十分天真可爱之态，想到今后落魄结局，便不由地既伤感又无奈。

默苍离垂下眼帘，并不言语，片刻后默然转身，复又倚回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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