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3 如夢萍山影(練峨眉中心)1~28，46F|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23 如夢萍山影(練峨眉中心)1~28，4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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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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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0樓發表於: 2009-07-14 12: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十四【約】

練雲龍哼著小調，心情愉悅地走在無人的林陌小徑。

然後，停步。
看著佇立在林口，背對他的黑色身影。

唷？大角呢？
他神色閃過一絲凝重，瞬即掛上一慣的輕挑笑容：「歹勢喔，請借個過，我正好要回家。」

瑟冷寒風掠起來者束散在後的灰髮，沒有如言移動，問句淡然：「狂龍一聲笑？」
寂影的問號，只是裝飾。
倏然而起的肅殺之氣，說明他早已確定。

嘖，是針對他來，明天就要和阿姐見面，他實在不想帶傷，她問起來會很難交代。
「想不到我名氣那麼大，連道士都來找我要簽名。」披散蒼髮垂掩下的黥紋暗暗嘶叫，練雲龍笑容不改，手卻已按在刀柄蓄勢待發。

道者迴身，黑袍一翻，背上長劍已佇立塵土。
劍鋒的冰冷寒光，埋土前，曾截下無聲無息的疾電銀鍊。

練雲龍用被震麻的虎口握緊逆鱗刀，足下一踏，勢如驟雨的刀光蓋天鋪地成網，朝寂影襲去，力求在他拔劍前先逼開他。

峻顏未見動容，足尖輕輕在劍身微點，奔雷劍身彈起，淩空劃開一道劍氣直奔刀網最弱的點，練雲龍只得硬生生止住攻擊，回身避過。
方避過劍氣，一道寒光已近在頸側，這記無聲無息的冷劍來得極迅，他避無可避，只能見紅了事，先護住要害要緊。

見練雲龍捂住左肩直延手臂的深長血口，寂影眼裡閃過一絲訝然，他本算好對手必定以肩擋招，那劍預估可在練雲龍琵琶骨上打個洞，看來他似乎太小看人。

「不要抵抗，只要痛一下，事情就結束了。」奔雷低垂，他已估出練雲龍底線在哪，真要殺他，不出五招，他就可以結束了事，不過……「看在令姐面上，我只廢你的功體，不殺你。」

喔？認識阿姐呢？「別開玩笑了，有本事就自己動手吧。」舔過殘留在手背的腥紅，練雲龍臉上浮起嗜血的兇悍，逆鱗脫手疾走，長鍊環繞周身形成障壁。

攻守一體嗎？
「愚蠢。」寂影冷笑，反手將劍往地一插，暗勁透地，竟從練雲龍足下破土而出！

他本能欲後退閃開暗襲氣勁，卻停在鍊網阻礙前。原本的護身招成了作繭自縛。
不得已，練雲龍只好氣凝要穴，只求不受重創便罷，任由強銳餘勁在身上劃開無數深淺傷痕，繫在頭上的額巾碎成寸寸，伴著血珠飄揚。

因氣全聚要穴，失去操控的銀鍊也開始下落，瞬間，他空門大開，寂影覷機攻上。

完了。
練雲龍無招可變，只能眼睜睜看著劍鋒往筋脈削去。

千鈞一髮之際，寂影忽覺腦後破風聲響，當下顧不得傷人，連忙迴身格開洶洶來勢。
卻只是來人的虛晃一招。

「師兄，為何要傷我胞弟？」練峨眉站在被她帶開的練雲龍身前，質問同門。
掌中翠微閃動，看來剛剛那記襲擊掌勁便是她的圍魏救趙。

對於被打斷的事，寂影也不生氣，峻眸瞟了一旁的練雲龍一眼，才正色回應：「西漠大盜．狂龍一聲笑。聚眾生事殺人越貨，無惡不作，這是他的”豐功偉業”。」從袖袍中散落出的白紙紛飛，滿滿墨跡刺痛她的眼。

「原來他就是妳弟弟。」冰冷的語氣，有絲諷刺。

「不准你胡說！」練雲龍，該說是狂龍一聲笑，神色驚慌地急急怒斥。
沒人比他更了解姐姐個性，被揭穿的惱羞成怒源自於對其姐知情後的反應。

果不其然，練峨眉緩緩回望的側容裡，寫著滿滿震驚、失望的寒心。
「龍弟……」如冰珠擊地的寒嗓，隱帶著一絲難察的複雜心緒。「告訴我，果真是如此嗎？」

他可以說謊，可以用最擅長的裝傻帶過，可以事實一推二百五的死不認帳，可以……
然而，所有的”可以”，全在那雙清徹如水的眸子裡，消融殆盡。
他始終是，不敢在她面前說謊的。

練峨眉終於懂了，為什麼初見面時，練雲龍的刀可以出的毫不猶豫；為什麼他總讓她覺得不協調。因為那即使努力隱藏，也遮掩不住的殺性，來自舔血生涯，早已融入骨血。

眼角閃過白芒，她再度翻掌格下寂影的劍。
沉默峻顏終於覆上不悅，冷沉問道：「為何阻我？」

「他終究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廢了他。」嚥下喉間的苦澀，練峨眉眼裡是為人姐的堅持：「他若是成了無武之人，只怕仇家不會讓他活過三天。」

「還不走？！」一聲沉喝，卻是針對背後的狂龍。「我擋不住師兄太久的！」

狂龍握緊手中逆鱗，微微顫抖。
又來了，每次，他都必須靠她才能活。
趁機偷襲寂影？只怕攻勢落空還打亂練峨眉的招數。
咬牙，他轉身離開。

「站住！」寂影見狀，立刻抽身要追，身甫動，忽覺足踝一陣阻力，只見練峨眉擒住他往後一扯。
落土，他穩住身形，怒聲冷道：「妳認為妳能贏我？」

「峨眉不敢妄想，」面對壓力，她謹慎以對：「但在師兄不殺我的情況下，我還有困守一時半刻的把握。」
然後踏足迎上寂影欲走的步。

皓腕抬，托在寂影執劍的腕節一扣，將對方的走勢拉開。他順手將臂一曲，劍柄撞上練峨眉肩胛前，也被她避過，於是在一走一留、一攻一避之下，揭開纏鬥。

雙方皆對彼此的武功招數有一定了解，每招每式，都像套好似的落空或開格，這場交鋒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眼看就要追不上狂龍，寂影急了，不顧後果的一記冷鋒掃去，劍芒四射。
見師兄出殺招，練峨眉下意識地使出墨漱月指點的連消帶打戰術，不退反進，素手抵在他劍鍔一撥，柔勁差點卸得他奔雷劍脫手。

倏地，寂影眼裡燃起狠戾，反手抽劍，直腕一伸就向前推進，不比方才的手下留情，驀然升起的冷冷殺意隨著四散劍氣開始逼近練峨眉。

不解師兄忽然失控，猝不及防的她背靠在樟木幹身無處可退，聚起的氣障也在他勢如破竹的劍光下潰不成軍，眼看白爍爍的劍鋒就要刺入她眼睛……

是真的要殺她！驟起的殺意是針對她而來！
下意識的閉起眼，等著意料中的疼痛。

冷意，貼在她耳畔。
銳利的劍刃削下她幾縷鬢髮，而寂影石刻般的峻顏，正帶著慌亂地喘息著，寫著難以置信。
看來他是一時迷失心神，才會有近乎走火入魔的殺意。

恐懼在平安後化作一口長氣，緩緩流出練峨眉胸膛。
拔起只差毫釐便奪去她性命的劍，寂影轉身就走，這一耽擱，狂龍，他是追不上了。

「為什麼對舍弟如此執著？」她問。練峨眉知道這位冷眼觀世的師兄，是不會單為所謂的”替天行道”而窮追不捨。

「毒草的種子，必須在還沒發芽前便拔除。」和萍山門下有關的人裡，狂龍是最有可能讓籤言成真的。「一卦天機，這稱號自有其來由。」

「可是交過手後，你該明白，他連我都不是對手，怎麼可能傷得了師傅？」師兄也知道墨前輩的卦算了……那就攤明說吧。

「請師兄看在峨眉薄面上，放過舍弟！我一定嚴加管束，絕不讓他犯上！」
身一低，她雙膝落土，額角緊貼地面，垂落青絲也沾上塵土。

「寧殺錯不放過！我不能拿師傅冒險，去賭一個”怎麼可能”。」止步，寂影回身看向平日多禮卻硬骨的師妹，現下連尊嚴都不顧，跪著求他。
「妳就算不管自己，也該顧念師恩大過天！為何疏離五年的姐弟情，可以讓妳不顧一切？妳的冷靜淡情上哪去了？」

「因為……」直起身，她抬頭，臉上盡是自責愧疚，還帶著惶恐：「如果他學壞，那都是我的錯。」

「我應該要帶著他一起逃，然後一起遇到師傅才對。可是，我卻丟下他！所以，他做錯任何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愚蠢！」寂影冷冷一句，卻開始有軟化的跡象。「如果那時師傅沒路過呢？兩人一起死？」

練峨眉沒回話，只是將頭再低低的壓回地上。

僵持。

「隨妳吧……起來！」終於，他像屈服了。「我答應妳不對他動手。」

「但是，雲人，師妹啊……」闇眸覆上一層寒冰，寂影回復初時的冷峻，不留轉圜餘地：「要是師傅劫數當真因狂龍而起，我必取妳姐弟人頭酬她！」

「謝過師兄。」她起身，眼裡透著堅決。「倘若當真如此，在親自手刃不肖胞弟後，峨眉願給師傅墊屍底。」

「但願妳不會因今日的心軟而後悔。」轉身，舉步，他不再看她。

※ ※※※※※※※※※※※※※※※※※※※※※※※※※※※

狂龍一聲笑靜靜坐在洞淵裡，翠色髮絲隨著額側血液黏覆在臉上。
身上的創痕已經開始收口，只是血還在緩緩淌流。
真是狼狽。

果然在這裡，她們最後分岐的紀念地。
分別與重逢，都由此開始。
「龍弟。」清澄如水的嗓，是練峨眉的慣喚。只是，多了抹冰涼。
「我先幫你包紮傷口吧。」打開從過路上買來的繃帶傷藥，她拉起他胳膊開始上藥。

「我很沒用吧？虧我還說要保護妳。」他乾笑幾聲，順手梳過散亂的髮，嘶啞的聲音帶著懊喪：「結果還是躲到妳裙子後面。」
「不過沒關係，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會宰了他！」睜大的眼裡，邪溢溢的狂氣流散著。

「你還不知悔改嗎！」她紮綑繃帶的手收緊，狂龍吃痛地驚呼出聲。
「如果師兄不說，你還打算瞞我多久？『狂龍一聲笑』！」收在冷靜思路的怒氣終於決堤，練峨眉寒聲冷道。

「啊……」險險忘了阿姐對他殺傷人的不悅，他急忙結結巴巴的補救：「我只是、只是怕妳生氣而已，所以、所以我才什麼都不敢說……」她知道了，怎麼辦、怎麼辦……
一慌，什麼都無法想，空白的腦筋只有……「我會改、我會乖乖聽話的，妳不要、妳不要不理我呀！」最後一句，甚至是激動的吶喊出聲。

看著狂龍驚惶的模樣，她心裡昇起一絲希望。他不是全然無救的，只要她能好好約束，一定來得及把他拉回來。
盜匪也能修成羅漢，她不該對自己弟弟沒信心。

「答應我一件事。」不意外的看著狂龍發亮的眼，練峨眉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准對萍山之人動手。」

「可是那個道士找上門的話……」

「我和師兄作過協約了，只要你別太過份，他是不會來找你麻煩的。」琥珀色的眼睛凝鎖著他，彷彿要看透他靈魂。「還是說，你就算踏過我的屍體，也要報一箭之仇？」

「不不不，只要妳不生我的氣，我什麼都答應妳。」猛搖著手，深怕她丟下自己。

「為什麼要當強盜？」斂下眼，她繼續手上的包紮工作，轉個話題：「你武功也不算差，到哪沒活路，何苦為惡？」

「因為要成事，就要有一定勢力。」他在師門學到的，實力至上。「當壞人是最快出頭的方法。」

「也死得最快。」是在黥部養成的草莽性格嗎？慢慢開導便是。「你有沒有想過，今天要是找上門的是仇家，我可能就要幫你收屍了。」

「那是我弱，沒什麼好說的，弱肉強食是世間定理。」無所謂地擺頭，虛妄似的一笑：「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所謂好人，只是沒能力去做壞事的人，一旦有了機會和力量，他們會比豺狼還狠。」

「你太偏激了。」

「妳一直在萍山上生活，底層的險惡還看得不夠。」就這方面來說，狂龍的確是老江湖。
不過這樣也好，他一個人壞就夠了。
他冰清玉潔的阿姐，就這樣永遠乾乾淨淨吧。

「那珊瑚姨怎麼說？她有能力去顛覆練府，卻也只是讓他們垮台罷了。」

「去，原來就是她多事，害我一直找不到人討妳回來。」最開始，他之所以想營建勢力，是因為要把她找回自己身邊。
沒想到，練府樹倒猢猻散，狂龍只好再擴大勢力，要把四散的練家人都找出來；他翻過所有可能的酒館歡場，不管她變成怎樣的人，他都要她。

可是，總沒她下落。

「龍弟！」沒禮貌。

「好啦，不說啦。」沒好氣的收口。
「等等！」他擋住練峨眉要撥開他髮側的手，接過她手上的繃帶：「頭上的我自己來就好。」

「怎麼了？」

「要是妳看到我的黥紋，又會不高興了。」而且，會用那種好像快哭出來的眼神，看他。

所以，才不管視線會受阻，也要任著髮絲遮蓋半面嗎？
「……笨蛋。」冷淡一句，卻也帶著微不可察的寵暱。

「不生氣了？我就知道阿姐對我最好了。」他揚起的笑，純真如稚子。

* * *

先天人大部分都很有愛心，但是卻沒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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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萍山影

人總是在追尋與自己相似的人，有共鳴才有共同的語言
人又總是愛上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因為那人身上擁有自己沒有的元素。

有如此相似又相左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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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1樓發表於: 2009-07-15 11: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十五【摽梅】

褐髮在風中劃開絢麗的弧光，沉色衣袖下，對比般的白晢掌心推過，迅捷破風。
然後，停在男子額前。

就那麼一瞬，粗厚的沉鍊如蛇狠狠纏上纖腕，連袖端都不放過的貪婪。

好半晌，就這樣僵持著。

「——放開。」清冷微亢的女音從形狀姣好的唇瓣滑出。

「不放，一輩子都不放。」握著手裡鍊端，男子嘻皮笑臉的臉上帶著半開玩笑的認真。

「慢了就該認輸，還不撤鍊？」練峨眉用擱在弟弟頭上的手彈了下他眉間，涼淡語氣波瀾不興。
如果這掌不停不收，狂龍一聲笑的頭，稀爛程度大概就像掉在石頭上的水煮蛋吧？

「啊～～～真不甘心，又輸了，我這次可是下了不少苦功說～～～」粗腕只是微微一動，本繞在練峨眉手上的銀鍊已纏回他手上。
精妙的掌控拿捏，比起慘虧在寂影手下時，不知進步多少。

「偷襲、陷阱樣樣來，就那麼想贏我？」

「贏妳才能證明我比妳強，證明我能保護妳，我才能光明正大要妳跟我走咩。」自從那天開始，狂龍就不再纏著練峨眉說要一起生活的事，除非贏過她。

「五年了，每次較量都只是覺得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妳到底是怎麼練的啦？因為妳是天才嗎？可是我也不笨啊。」他的聲音聽得出氣悶。

天才？似乎這個字眼就能抵消她所付出的心力。嘲弄般的笑了笑，練峨眉回答：「你是很聰明，卻不夠穩定。而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專注”，你不妨回去好好思考一下。」

「不過……你應該沒再四處劫掠、殘殺無辜了吧？」每個月和他見面，除了驗收狂龍武藝外，練峨眉一定會問他這個問題。

「沒了唷，不信可以去問金珊瑚，她人脈不是很廣？」他也不厭其煩地回答同樣的答案：「除了不長眼，自己送上門讓我黑吃黑的蠢蛋外，我已經沒再動手了。連手下都說我轉性了。」雖然亂放風聲引人家找來的手段有點奸詐啦，不過誰教那些人要貪？反正沒主動找人搶，他就不算違反答應她的條件。

「我很乖吧？」圓睜的眼看著她，有點討賞的味道。

「是啊，很乖。」練峨眉只是淺淺頷首，她可以為狂龍擋死，卻無法太親暱地碰觸他。
或許是因為分離的時間太久，對他已然陌生；或許是因為他們都已經長大，開始有男女之防；或許是因為長年修道，她的情感變得冷淡……

太多原因，她不知道。

靜靜凝睇她一會，狂龍開口：「阿姐，妳今天好像有心事，怎麼了嗎？」
見練峨眉錯愕的表情，他笑開一臉天真，有些許得意：「因為從妳動手的開始就有點心不在焉嘛。」然後又垮下笑臉：「結果我還是輸了～～～」

看似粗枝大葉的狂龍，其實聰明而敏銳，偶爾，也有點小心機，但她的情緒有外露的這般明顯嗎？
練峨眉直覺性地將困擾她的原因略提：「因為大婚。」抿唇，低頭沉浸在自己思緒的她，沒看到狂龍聞言時的表情。

「妳要嫁人了？」狂龍的聲音，變得好輕。

「我是修道人呢，怎麼可能。」啼笑皆非地輕笑兩聲，她移返的目光，只來得及瞥進他鬆口氣的模樣。「是珍妹，下個月十五。」

「喔……」那就好。

「怎麼了？」似乎發現小弟語氣裡的異樣，練峨眉問。

「沒，只是意外那個兇巴巴的胖妹竟然也嫁得出去。」一貫的嘴巴壞，完美掩蓋狂龍不小心流露的真實情緒。

差一點，就讓找錯目標的怒火燒掉他在阿姐眼裡的好印象。
他得注意一點才是。

「你們還是一樣交惡。」淡然苦笑，這兩人明明就許久不見，偏偏一談到對方就拼命嘲諷。
「人家明明是身材曼妙的豐滿美女，卻讓你說的好像見不得人。」搖搖頭，練峨眉不忘囑咐他：「你要到，畢竟你也受過人家照顧的，別失了禮數。」

「真找我去？」狂龍粗眉一挑，他很明白自己聲名狼藉，雖然他從不為此感到羞恥。

「珊瑚姨會另外幫我們自家人開一桌，也好讓你和我師傅拜個會。」而且也不可能讓萍山一脈的師徒三人和一群陌生人坐一起湊熱鬧吧？善解人意的金珊瑚早在練峨眉提出前就想到了。「下個月十五，記得。」

「那不就要和那個臭道士見面了，很尷尬欸……」狂龍原本嘟噥著的聲音一變，像想起什麼要事的大喊：「十五？那不行！我大概趕不回來！」

「怎麼？」

「要來前我才剛接到師兄的口信，說老家的老頭最近身體不太好，要我回去看看，大概在外頭混的同門都回去了吧。」皺著眉的模樣顯得不耐，卻也透露著擔心：「黥部在西北瘴沼邊陲，光一趟就要花上十五天，這還是中途換馬人不停的趕法。離下月十五連一個半月都不到，我大概趕不回來。」

「令師身體為重，我會和珊瑚姨說一聲。要是確定你師傅沒大恙，你就回來吧，但，時間來不及就算了，別趕路。」她只是想讓笑蓬萊的大家和狂龍再見次面罷了，這些年來他聽到要上笑蓬萊就興趣缺缺，八珍更因為他成了大盜搞得寂影和練峨眉不愉快的事，對狂龍更反感。

一邊是結拜姐妹，一邊是血親兄弟，她總是希望他們能好好相處的，所以才想由金八珍婚宴當個起點，漸進地改善他們從幼年時產生的成見。
但，若為此而讓狂龍因趕路而出意外，就本末倒置了。

「……你師傅病會很重嗎？」看他臉上的隱隱煩憂，明白其實狂龍和他師傅的感情還不錯，不自覺將自己和姬梅淵的相處重疊，練峨眉輕輕問道。

「算了吧，那老頭的毛病八成不脫早年酒喝太兇、女人玩太多，腎虧啦。」嘴巴說得雲淡風輕，但越見死緊的眉頭可沒那麼樂觀。
他深吸一口氣，像穩住自己的心情，回頭對練峨眉笑了笑：「他還沒給我刺上隻有角的龍呢，不會死那麼早的啦！」

※ ※※※※※※※※※※※※※※※※※※※※※※※※※※※

「回來啦，妳師兄剛走呢。」姬梅淵放下茶杯，看著提著大包小包向她請安的練峨眉。「難得看妳帶那麼多土產說，怎麼妳弟打不過妳，用禮物壓死妳也好喔？」

「沒想到逛街比練功還累。」練峨眉放下手中的物品，在人群中擠進擠出的，對氣管不甚健康的練峨眉而言是種折磨，雖說在長期調氣習武下，短時間的混濁氣息還不至於對她造成傷害，但畢竟會覺得難受。

「有什麼好事嗎？跑去逛街。」姬梅淵很清楚自己這個小徒弟對熱鬧的地方不感興趣。

「今天去笑蓬萊時，珊瑚姨通知，珍妹要出嫁了。我去挑點東西當賀禮。」將給姬梅淵、寂影的喜帖遞過，她開始拆包裝，練峨眉看著那堆金銀珠寶，一陣頭痛，她還是對挑首飾不拿手。

「雖然覺得對珍妹來說，這點東西大概只是錦上添花，但除了這些世俗的庸物外，我實在不知該送什麼才好。」嘆口氣，練峨眉決定要找人和她一起煩惱。目光一轉，問起悠閒喝茶看喜帖的姬梅淵：「師傅，妳看怎麼樣？」

「就像妳說的，這種俗物笑蓬萊多的是品質更好的，所以我不會送。」放下帖子，姬梅淵慢條斯理的倒杯茶遞給練峨眉，悠哉悠哉說出她的想法：「正所謂送禮當送人所需，所以……」

「我們去偷窺男人吧。」

「噗！」練峨眉剛含在口中的茶水噴出來了。

「峨眉妳好髒。」

「……」

※ ※※※※※※※※※※※※※※※※※※※※※※※※※※※

荻花在夕照下搖曳生姿，有種哀愁的美。
深秋已近。

雜草與蘆荻像包圍著空地生長一般，空地則像保護中心的清雅竹屋，一圈一圈，像個同心圓。
碎青石鋪設的空地裡，男子仰躺在竹枝編成的貴妃椅上，閉著眼像假寐，身上還半閤著本書，顯得慵懶。
他大概和練峨眉差不多歲數，說那五官，說不上俊美，也不難看，比平凡還多上幾分恬淡聰敏，只是削瘦的雙頰和青白的臉色看起來不甚健康。

『偷窺男人』是這個意思啊……好像做賊喔……練峨眉從藍花楹茂密的枝葉間往不遠處望，足端下的細幼枝枒只是微微晃動，彷彿負載其上的不是一個成年女子。

比起練峨眉的一臉無奈，旁側的姬梅淵倒是滿臉興味，那雙水亮藍眸像看大戲似的專注凝鎖著獨立在郊野中的竹屋，素手撥開擋在前方的枝條，單足踏在盛開的花叢上，有種危險的平衡，卻沒抖落一片瓣。

半晌，姬梅淵像發現啥新奇事物般低喊：「喔，有了，這不是八珍嗎？看來沒找錯家。」

馬蹄聲答答響，男子掀開眼廉，臉上閃過一絲暖意，坐起身來。

踩著馬蹬，女子俐落地翻身下馬，男人有點蒼白的臉盪開深深笑意，迎上。
她的圓潤帶著健康美，和他有些病態的細瘦身量有些不搭，站在一起，卻有種微妙的契合感。

那是珍妹嗎？練峨眉疑惑著。
豐腴姣好的健美體態、髻束繁複卻將金銀飾墜襯托出價值而不顯銅臭的品味、彎如新月的柳眉與靈動的丹鳳眼，那古典美人的面容的確是她結拜姐妹。

可是……那容顏寫滿了嬌柔眷戀所勾勒出的美麗，卻是她不曾見過的。
好陌生。

「星昴殷冬獻吉日，夭桃穠李遙相匹。」姬梅淵慨然吟道，眼裡有著看慣世情的了然。「也到了摽梅之時了啊，看來這夫婿還是八珍自己挑的。」

「行了，峨眉，我們回去吧。」抽回手，任著零碎茂密的花葉遮蔽兩人身影，她招呼著陷入自己沉思的練峨眉。「我知道該送什麼了，妳也得來幫忙。」

※ ※※※※※※※※※※※※※※※※※※※※※※※※※※※

師傅的房間，總飄著一抹淡淡的香味。
那是種叫作『阿芙漣』的異域香草，因為燃起後沒有檀香的濃厚，是以師傅拿來當薰香驅書蠹。
她房裡有好多書，上從道德經，下至自己手寫的氣罡法門。

拿下其中一本，姬梅淵拍去書面上的薄薄灰塵，遞給練峨眉：「把入門習氣的部份抄下來。」
她一本還沒抄完，下一本已經疊上，等她好不容易將第一本的部份完成，桌案上已經疊了四五十本書。
似乎沒有再多了，因為姬梅淵也抓起一本振筆疾書起來，而不是瀏覽架上群經。

練峨眉大概知道師傅想做什麼，卻有些不專心，腦子裡不斷打轉著金八珍的笑。

「怎麼了？別恍神哪。」姬梅淵放下筆，玉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麼？」

「女人……都會有這樣的表情嗎？」低下蝶睫，練峨眉的聲音有些輕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回憶。
在練府的女人眼裡，她看到的是貪婪和勾心鬥角，融合在保養得宜的美貌裡，狠戾如獸。
但在她們變得如此混濁前，是否也曾有過像金八珍那樣單純滿足的美麗笑容？

不知道為何，直覺告訴練峨眉，這種因為另一個人而滿足的表情，她一輩子都不會有，也不會懂。

「女為悅己者容啊，孩子。」姬梅淵笑著拍拍她，對天生情淺的弟子說：「世人因七情而有六欲，而愛情正是其中一種，最熱烈，也最危險，但因此，世界才會顯得精彩美麗。」

「那……師傅也有經歷過嗎？所謂愛情。」

「沒吃過豬肉也看豬走路，為師久經江湖風塵，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只是先別說修道人斬情斷欲，有些事，觸目驚心，讓人不敢接觸啊。」那一瞬，她的藍眸飄渺，像嘆息著人世無常，然後，又恢復原有的俊朗，對著練峨眉邪邪一笑：「不過說那麼多，其實我也沒有經歷過愛情。」

「而且這麼一說我才想到，妳也到這個時候了，有沒有想過要出萍山呢？」

「啊？」

「妳當我讓妳師兄在二五年約以前常往山下跑是為什麼？就是『入世修』的適應。妳的氣根雖弱，但以妳的修為，只要在定時在淨地稍作調息，濁氣無礙的。」

寂影仍未能讓姬梅淵出劍響鈴，但三年前，二十五年的約束時間到期了。
姬梅淵遵守約定讓寂影下山，在他偶爾回萍山時，也從不過問他做了什麼，沏上香茗招待、指點武技，一如過往。

寂影念舊，雖然回到塵世了結恩仇，仍不忘本，每個月都會回萍山探望恩師。
或許也是覺得自己對不住恩師教誨吧，每回歸山，總不忘為姬梅淵帶些珍稀茶品，多少有些討好意味在。
就連姬梅淵慣用的阿芙漣，都是他特地到北域補回來的。

「入世修啊……還太早吧，我還有很多事要讓師傅指導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妳早晚會入世的，因為妳的氣度，不可能讓自己一輩子困守在小小萍山就滿足。」她再斟杯茶水，輕輕將書闔上，溫和的眼光帶著敏銳看穿練峨眉隱藏在若無其事下的心事，像洞悉一切：「有捨才有得，我不是妳的鎖，狂龍也不是，讓自己自由吧。」

「……我不懂師傅的意思。」

還不想面對嗎……姬梅淵不說破，她知道練峨眉肩上的擔子扛得太久，久到她已經忘了怎麼放下了。
但無妨，總有一天，她會懂的，人是獨身來到世上又孤獨離去的生物，沒有人必須永遠為另一個人負擔人生。

就算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算了，資料都找齊了，明天再來做整理吧。」姬梅淵伸個懶腰，改變話題。
「今天月色很美，妳去拿琴，我們到外頭聽琴賞月。」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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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y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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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2樓發表於: 2009-07-16 11: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管理提醒︰ (晏雪) 內文全為亂碼....請速修改 (2009-07-16 11:37)

囧手机上回复会变成乱码么……
咳咳，原文是类似于眉姐好萌萌萌眉姐大爱好想扑倒眉姐啊啊啊啊……这类的无意义嚎叫……真是不好意思再写一遍……
还有就是文中的金八珍也意料之外的可爱……

[ 此帖被waygr在2009-07-16 21:4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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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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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3樓發表於: 2009-07-16 11:2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十六【血甦．上】

握著手裡的兇器，往後一甩，在刀鋒回到自己手上前，又收割幾條生命。
他腳步踉蹌，甩頭，搖掉幾分暈眩。
呼吸急促，體力流失的莫名地快，狂龍明白自己是中了詭計，卻沒有憤怒之情。

這就是江湖，名為恩怨的戰爭。
只要能贏，任何骯髒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包括在臥病的恩師房裡燃無味毒香。這叫『增加勝算的折衷手法』。
什麼義氣、什麼氣節、什麼公平，那是在有旁觀者時才會出現的藉口。
勝者為王，道理和真實是活下去的人說的算。

他用黑暗中帶點微藍的瞳仁，陰鬱地掃過眼前的人潮。
那群黑鴉鴉一片、多得像打不完螞蟻的人群裡，有些似曾相識的臉孔，也有他很熟悉的長相。

「九師兄，好久不見。」他認出了其中一個，從那些待在陣後，讓其他人先上來送死的聰明人裡。
狂龍記得他曾和他一起看過天空、聊過阿姐。即使如此，他仍未曾因此對他懷抱過些許該稱為兄弟之情的情緒。

只是說過話的過客而已。狂龍看他如此，他看狂龍亦是。

「想不到連你也到了。」像是招呼般的淡淡語氣後，狂龍微微顫抖的手再劈下一片腥。
手臂已經開始沉重，在他的手完全抬不動前，狂龍還能再宰掉幾個人呢？
三分之一應該還勉強可以，但裡面絕不包括他那些狡獪強勁的師兄們。

「沒辦法，你太難纏了，只能趁這個難得師兄弟們齊聚一堂的機會圍剿你。畢竟沒有八成勝算，我們沒籌碼說動你手下窩裡反。」溫暖繁榮的南方不是黥部的地盤，何況還有個和狂龍關係良好的笑蓬萊，季連不會蠢到挑釁地頭蛇。
「既然決定動手，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你知道，我一向很敬重師兄們，而且尊崇少數服從多數。」他揚起的淡笑裡，有一絲憐憫，和一絲活該，彷彿嘲笑著狂龍的鋒芒太露。

「跟他說那麼多幹嘛！？等這隻瘋狗死了，你再到他墳前說個夠啦！」這個粗嘎暴躁的聲音，狂龍記得，是四師兄戚郾吧，就是被他打個半死的那個。
他那個嘴巴永遠比腦子快的個性還是沒長進，不過戚郾現在還沒衝上來和小囉嘍們一起圍堵他，狂龍倒有點意外，看來他也不是還那麼蠢。

雖然身陷險境，狂龍卻一點也不緊張；甚至可說，他享受著現下的感覺。
心跳得好快，雖然開始遲鈍、卻依然忠實地傳達切肉斷骨觸感的指尖，足以割掉他頭顱的鋒刃殺意，濃厚的血腥味道飄揚著，他多久沒這麼血脈賁張了？

在南方，狂龍已經沒有足以與之匹敵的幫派敵人了；而其他獨善其身的高手，大部分都是閒雲野鶴，對地盤廝殺沒興趣。
和練峨眉的比試，也總是點到為止。

狂龍幾乎忘了，他的刀，是在血染的修羅道中淬煉出來的，是在無數次敵人的利刃擦過喉頭前砥礪出來的，是在夾雜著自己血液的敵手腥臊中洗出來的。
陰狠狂戾、亂無章法，卻不又失快準。

和從教科書及師長傳授中學來的招示不同，狂龍的刀，是融合師學及實戰的進化。
因為和同門間彼此瞭若指掌的舊招不同，他才能從黥部脫穎而出。
所以，才顯得他太獨特。

雖然狂龍很清楚他成了師兄弟們的眼中釘，但仍天真地想著自己到遠方開闢新天地的話，就不會和他們起衝突。
他只是想找到阿姐，只是想讓自己變強而已。當初那些以牙還牙的幼稚想法，已經不再重要。

而他也很認真的往目標前進，離開黥部後，在仍一無所有時，一點一滴確實地慢慢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
用最危險，也最確實最快速的方式。

最初的一對一，到一對十、一對百，他穩穩地用刀在江湖刻下屬於狂龍的事蹟。
這時的兇險更勝於他在西北時，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故鄉不是他習慣戰鬥的瘴沼或沙漠，他對手不盡是拿刀，甚至有執筆、披著善人外皮的豺狼。

奇異的是，面對的敵手越強悍越難纏，他就越興奮越快樂。
逼在喉頭的刀鋒更深陷，他的刀就更狂，疼痛感刺激著他，瀕死前原來有種微妙的愉悅。

然而，一瞬間的愉悅後，隨之而來是更多的空虛。
狂龍知道自己缺少了什麼，為了追尋那個遺憾，所以他還不會死；因為那片空虛，他人的血永遠流得比自己多。
曾經有段時間，他甚至以為世上的空氣都是帶著腥味的。

後來，對上的人數越多，他身上的傷越少，他的刀法漸漸成熟，勢力也漸漸壯大，狂龍一聲笑的名字不知不覺吸引許多投機份子，其中，不乏有實力者。

最後他就不再流血了。

狂龍的鋒芒可以繼續銳利下去，只要他那夜沒回去他和練峨眉分別的那個雜木林。
可是他去了，在那裡找到他所追求的，從此沉溺在讓他感覺生鏽的蜜裡，在修羅無道裡磨出的刀緣，失去鋒利。

在姐姐的諄諄告誡裡，他忘了他生存之處是個野蠻沒有道理、只看實力的罪惡深淵，和她所在的高處不一樣；他忘了他和黥部的互動是建立在虛與委蛇的彼此算計下，不知不覺間嚮往起她身邊如溫水般的柔軟情誼，誤以為自己也能擁有。

他笑起來，笑得狂妄，儘管他的刀與鍊停下殺伐，卻沒人敢上前一步。
狂龍用他那雙邪肆的眼在人群裡搜尋著曾是他手下的臉孔，像看透一切般盯著，心裡默默點名，不錯嘛，幾乎全到齊了。

可以看見他們恐懼狼狽下閃過的後悔，似乎後悔不該把睡虎當病貓，為了接手他在南方的基業，和這隻瘋狗為敵。

畢竟，就算鈍了，刀依然是刀，磨一磨，還是能砍人的。

「上……快上啊！」顫抖的聲音從人群裡冒出來，不知是誰鼓起勇氣了。
就像定格的畫面又活動起來，雜沓的腳步聲再度響起，帶著豁出一切的殺氣，往浴血的綠色人影攻去。

因為，如果讓狂龍跑了，沒人知道他會用什麼手段報復；但現在殺了他的話，所有榮顯和財富，就屬於他們，沒有後顧之憂了。

會做無本生意的人，大都是賭徒。每一次掠劫廝殺，就是一次賭盤，押的是命。
看輸掉的是搶人的人的命，還是被搶的人的命而已。
而這次，是豪賭，沒有雙贏的和局，不是噬上的大贏，就是日後被報復的大輸。

當然，包括戚郾在內，狡猾黥部打的主意是，通殺。

※ ※※※※※※※※※※※※※※※※※※※※※※※※※※※

血還在流，狂龍周身十尺內的土壤都是紅色的，裡面色澤有他的，但大部份是其他人的。
其他死人的。

如他預料，大概有三分之一，莫約三千……包括狂龍在內，在場的人全部加起來也沒那麼多，那就一百人吧！反正死多少數字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總之，那些人支離破碎地躺在他腳下，大部份是他以前從不放在眼裡的雜碎，現在卻有效且致命地消磨掉他的體力。

真是蟻多啃死象。
要命的是，指使蟻群的豺狼們，仍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倒下。

狂龍張口喘息著，咳出一口腥甜，身上各處都帶著深深淺淺的傷痕，體無完膚。以刀拄地，屈下單膝，將全身重量都放在刀上，才不至於軟攤在地上待斃。

他的逆鱗刀，長三尺三，刃寬，刀身曲而鳳尾，柄纏處鎏金紋面，沒染血時，看起來像把適合擺在壁上的藝術品。
狂龍知道它有多銳利危險，這一刻，卻不得不把它當靜止的藝術品。
因為毒藥運行，加上孤軍奮戰半天，在藥力與疲憊的雙重折磨下，體力透支的狂龍已經連隻手指頭都抬不起起來了。
只要再來一刀，他就要跟這美麗又醜陋的世界說再見了。

血液從眼睫滴下，讓他眼裡所映進的畫面，抹了一層紅豔，另一波向他揮舞著兇器的浪潮，似乎變慢了，他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表情。
貪婪、恐懼、自私，無數的負面混濁交纏成欲望的火花，他不陌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被人追捕時，他就見識過了。
而那些人，成了他第一次殺人的體驗，也成了他狂性的源頭。

說穿了就是他太天真，生與死，他看得很開，誰教他腦筋鈍了，成了弱者，死是應該的。反正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善終。
只是，心裡忍不住的眷戀起，那個冷淡凜冽的影子。

如果阿姐知道他死了，會不會哭呢？自從重逢後，就沒再看過她大笑或流淚，即使如此，她還是關心著自己的。
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狂龍睜著眼，等待無數利刃將他亂刀分屍，嘴角還噙著譏誚的笑。

然而，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

一縷如醇酒般深褐色的髮絲，劃開他眼中那片深紅，點燃其他顏色。
練峨眉腿一掃，踢起散落在地上的劍器，隨手一抄，銀亮刀刃在空中流轉出優美弧線，像緞帶一樣。

銀緞後面，是紅色的絲綢。

她這記簡單的旋身揮刀，精準地讓圍兵高舉兇器的腕開了血口，順勢被刀式彈開的刀劍，則在射進押陣的黥部眾人前，被亮出的各色刀器阻下。

「阿姐！」狂龍驚喜喊道，口中稱呼讓眾人臉色一沉。
季連暗罵一聲，虧他智者千慮，偏偏就漏了這該死的一疏。他知道狂龍回南方是為了找她，但不知道她比狂龍還強；甚至追到西北來了。

「現在轉身就走的人，我不追。接下來不會只是割開手筋，不怕被砍頭就上吧。」練峨眉沒有回頭檢視狂龍的傷勢，只是平舉手上那把對她而言大了點的刀，冰冷地對來人宣言。

狂龍終於嗅到一絲不對勁。眼前所有人沒一個及得上寂影，不管是武藝還是輕功。以她的個性是不會和他們囉唆，直接帶走他就算了才對……

「笑話，一個娘們能幹嘛！」向來沉不住氣的戚郾終於忍不住了，長刀一拔就往前衝，其他人阻止不及，乾脆讓他去探練峨眉的底。

戚郾的刀法就像他的人，單純直接，和狂龍一樣走霸道路線，卻比他少了詭譎難測，出不到三招，就咬著牙讓季連截回來。

因為練峨眉斬斷他拿刀的右手。

敏銳的季連查覺到手下的浮動，戚郾瞬敗給己方士氣帶來很大的打擊。畢竟只是因利而聚的烏合之眾，錢再多，沒命花也沒用。

「還不快上！她不過是個女人，體力再好也有限！」季連催喝著，第六感告訴他有哪裡不對，他必須爭取時間觀察，找出練峨眉的弱點。他打出王牌：「讓狂龍跑了，你們照樣得死！現在死，還能死個痛快！」

誤打誤撞，季連說中的正是練峨眉現在最大的問題＿＿＿體力缺乏。
劍走輕靈，她卻挑了把重刀，除了刀貴神速，也是因為利用刀本身的重量前揮，她可以節省一點體力。
不是求自保，而是在分神保護狂龍，她必須對所剩無幾的體力斤斤計較。

練峨眉以刀使萍山劍式，少了三分靈快，卻多了六分霸穩。
低頭，迴身，刀身從前一個敵人貫穿下一具人體，沒浪費力氣拔出被血弄鈍的刀，挑起下一把刀，繼續投身屍山血海。
第一次殺人，腥臭味逼得她反胃，分割柔軟肌膚的觸感教人作嘔，即使如此，她的手還是連抖都沒抖一下，穩得像她早已做過無數次。

狂龍拍地，震起銀鍊擋下暗放的冷箭，一邊暗暗聚氣，一邊注意著臉色蒼白的練峨眉，眼角瞄過她來處，瞥見一匹頹靡軟攤的馬，看起來離死不遠。

季連也注意到了。
「原來如此！」他喜道一聲，領著黥部眾人攻上前。

季連的刀也像他，細長輕薄，從不主力攻擊，卻夾雜在其他師兄弟狂猛的刀路裡趁隙暗襲，毒蛇般狡猾又致命，教練峨眉守得左支右拙；幸好還有個熟知黥部刀路的狂龍一旁提點，倒也仍應付得過去。

她清叱一聲，猛然爆發的罡氣將來人震退，重新擺好架勢，冷道：「你們九人齊上依然取我不下，這仗，還要打嗎？」

「妳再強也不過是強孥之末，何必虛張聲勢？」季連冷笑，慢慢宣判她的死刑。
「敢問閣下從南方趕來，花了幾天時間？」黥部埋伏的消息走漏再快，也不可能是在狂龍離開那天就傳到她耳裡，再加上人生地不熟，想必是一路馬不停蹄才有可能在這刻趕到。

但普通馬匹可能撐那麼久嗎？想必是一路用內力支撐馬。所以當她離開後，馬兒才力竭至瀕死的地步。
扣掉耗在馬匹和不眠不休的內力後，恁她一介年輕女流，還能剩多少夠她揮霍？剛剛那記發勁就是最後了吧。

此言一出，練峨眉面如死灰，知道底盤讓人掀了。
她省掉換馬的時間，好不容易將近半個月的路程在七日內跑完，總算趕上最危急的時刻，更何況黥部的地理特殊，在方才的一輪猛攻後，已經讓她的氣管開始難受。

她還有最後一步險棋，但在這個充滿瘴氣的地方使用，一旦失手，她連自保都難。
苦笑，練峨眉還有得選擇嗎？早在她決定上黥部開始，她就已經把注都押上去了。

「這是黥部的家務事，閣下沒必要淌這混水，季連願意提供馬匹，只要閣下轉身就走，我們就當閣下沒來過。」他扯開戚郾抗議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安靜。
那女子很強，如果仍打定主意頑抗到底，恐怕他們也討不了好，畢竟，她是那隻瘋狗的姐姐。

「連自己同門都殘殺的人說的話，我敢信嗎？」練峨眉賭了，暗暗感覺腳下地下水脈的緩流。「既然你說我氣空力竭，那有膽來試試嗎？」

「敬酒不吃吃罰酒，上！」為首的大師兄已經按捺不住，加上季連說她力盡，大刀一揮，帶著剩下的人衝上。
季連嘆了口氣，也帶刀加入人群，卻勢帶保留。

練峨眉插刀入地，一邊目測著敵人接近的距離，一邊在心中倒數。
五、四、三、二……

一！她身形一低，將所有僅剩真氣聚在雙掌，往地上一擊！

「哈！妳在瞄準哪裡……」大師兄話還沒說完，腳下土地忽然震動起來。
季連心知不妙，連忙喊著：「有詭！快退！」

一道道地水如柱從地面賁發而上，激流在壓力逼發下，狠撞在來人身上，一些根基不足的當場震死，反應敏捷如季連者，身上也掛了彩。

「阿姐妳真行！」狂龍搖搖晃晃地走到練峨眉身邊，鬆了口氣。

她沒回話，只是側頭瞟了他一眼，那慘然臉色嚇住他。
「姐？妳別嚇我啊！」狂龍不安地伸手想扶起她，手還沒碰到她，練峨眉就噴出一口黑血。
沼氣隨著氣根在體內竄流，刻蝕得練峨眉好難過，雖知道在空氣污濁的地方使用這種納天地之氣為己用的招式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但她沒想到會這麼痛！

她抬起無力的睫，掃過還站著的人，絕望地閉起眼。
借地水之招確實給所有人都帶來傷害，但黥部那幾個為首之人只是擦傷，大約還有五、六個能出招。
而她卻已經動彈不得了。

這下只能期待奇蹟出現。

「看來我趕上了。」低沉的滄桑聲音隨著一襲黑袍飄蕩。
發不出聲音的練峨眉只能怔愣地看著她那三年不見的師兄，完全不懂應該四處飄泊尋找仇家的寂影怎麼會出現在西北。
「我接到師傅飛書。」看穿她疑惑的寂影淡淡補充，絲毫不意外她聞言時像被打了一巴掌的表情。「我早說過狂龍會給妳帶來麻煩的。」

接下來，就像上天惡作劇般地情勢驟轉。
寂影以壓倒性的姿態擊潰對手，死了二、三人後，再不甘心，黥部也不得不先帶著傷者徹退。
雖然很明白他們仍監視著這裡，但寂影無心理會。

他拿了顆玉錯丹要練峨眉服下，待她調息過後毒性稍減，拉起她手臂便要走，不管丟在一旁的狂龍。

「師兄等等，還有我弟……」練峨眉雖壓下瘴息，但極招消耗過大，她仍不能自行站立，只能扣著寂影的肩撐著。

「師傅只交代救妳，狂龍死活與我無關。」黑曜石般的瞳眸冷冷倒映出她的慌亂，顯得他的冷靜看起來好無情。

「至少讓他有自保之力，好嗎？」師兄向來只聽師傅的話，她知道自己無力動搖他的決定，只能退求其次。

寂影短暫思忖後，彈了顆丹藥到狂龍手上，對練峨眉道：「那顆玉錯丹能減身上毒素，恢復五成功體不成問題，至於他能不能躲過黥部的追殺，就不在我顧慮之內。雲人，該走了。」

「再等一下，我……」

「我已仁至義盡，希望妳不要太得寸進尺。」

「只要幾句話就好！」激動的情緒讓練峨眉又咳出一口血。

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寂影只好妥協，撐著練峨眉走近狂龍幾步。

「龍弟，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瘴癘之害比她想像的還厲害，練峨眉壓下翻湧血氣，知道這趟回去有得躺了。
看著狼狽的胞弟，想說的話，千言萬語，最後只有……「好好反省，為什麼你今天會有如此下場。」天道好還哪，要是他不能覺悟，這種因利益而眾叛親離的場面，只會不斷重演。

寂影扶著她轉身，舉步。
「阿姐！」後方傳來狂龍不捨的呼喊，字字帶痛，讓她忍不住回頭。

「我知道你一定會活下去，珍重。」淡淡字句後，她靠在寂影身上，覺得意識快要飛散了。
模模糊糊間，好像聽到師兄低低的聲音，忽遠忽近地那麼說著……

「我已經讓她很難過了，不要連妳也讓她傷心。」

在她能抓住其中隱藏的情緒之前，黑暗已經帶走她所有思緒。

* * *

22樓的回覆，我看起來怎麼是亂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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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4樓發表於: 2009-07-16 21: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抱歉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机上回复的会是乱码……纠结难道以后都不能用手机回复……
眉姐被英雄救美了，微妙的囧了一下，根据后面萍山上只有眉姐一个人来推测，如果作者心肠坏一点……就是死光光结局……其实眉姐的师傅也好萌啊实在舍不得啊……文要追，但是希望作者大人的心善良一些……
小龙龙本来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是自从你整死眉姐以后我就掰着指头数着你哪天死了……这是眉姐控的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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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5樓發表於: 2009-07-17 11:3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十七【血甦．下】

睜開眼，熟悉的翻飛白帷和竹室氣味，告訴她，這是她相處十幾年的房間。
練峨眉茫茫然地坐起身，隱約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妳總算醒了，我等好久呢。」清脆帶嬌的聲音不是她記憶中恩師的穩重微亢，練峨眉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來人，愣住了。
「珍妹？」她怎麼會在萍山？

似乎是對練峨眉怔愣的樣子感到新鮮，金八珍噗嗤一聲笑出來，銀鈴般的笑聲飄蕩在小巧清雅的竹室。她頓了會，才說起她到萍山的前因後果：「因為我的婚禮，妳們都缺席了。如果只有妳師兄和姬前輩沒到也就算了，連妳都沒來，我很擔心。」

「後來姬前輩來笑蓬萊補送賀禮，我問起妳，才知道妳重傷昏迷，就死拖著前輩帶我上萍山囉。」她說得輕鬆，一個女子才新婚便丟下夫婿不管，如果是一般人家，就算不給張休書，往後的日子恐怕也會處處刁難。

金八珍雖是招贅沒這問題，但在最甜蜜的新婚期離開丈夫，真沒一絲眷戀？何況是戀愛成婚的丈夫。
或許，是緣自於她將練峨眉看得更重的關係，也是對她情誼深厚的證明。

「不提這了，姬前輩要我端蔘湯給妳，快趁熱喝吧。」金八珍合著練峨眉的掌，確定她可以自己端碗才鬆手。

熱湯的溫度，透過陶碗溫暖著練峨眉冰冷的手心，回想起剛剛金八珍覆上的手傳遞來淺傷觸感，忽然想起，這個笑蓬萊少主人，平常是不用做這些庖廚之事的吧。

這碗湯，她有點捨不得喝了。

「姬前輩算得真準，她說妳今天會醒，結果妳真的醒了……」金八珍習慣性的叨絮起來，發現練峨眉捧著碗出神，連忙提醒她：「快喝啊，前輩還在等妳呢。她說妳一定得把湯喝完才准下褟喔。」

對了，她還得向師傅道歉告罪呢。練峨眉含下一口，卻敏銳地嚐到一些陌生的藥草味和……葷味。
她沒來由的緊張起來。

※ ※※※※※※※※※※※※※※※※※※※※※※※※※※※

廳上無人，練峨眉拒絕金八珍的攙扶，靠自己有些乏力的雙腿踩著虛浮的腳步，信步至平日練武的居前廣場。
姬梅淵負手背對她們，一身翻飛白袂不染塵，不知是不是這日雲嵐太盛，襯得她逆光的身影有些冷意。

「師傅……」
「跪下！」練峨眉一語未盡，就被姬梅淵一句寒聲打斷，一旁的金八珍也被突來的肅穆場面弄懵了。
她如言下跪，知道自己惹師傅生氣。

隨著姬梅淵轉身，一封信函狠狠砸在練峨眉臉上，飄落身前，上頭有著她熟悉的筆跡。
「妳信上是怎麼說的？」少了慣有的唇際笑意，姬梅淵聲量仍如平日聊天一般，然而，其中的冰冷卻比大聲叫罵更讓人心驚。

「為珍妹婚事暫留笑蓬萊，五日內返萍山。」低斂眉睫，練峨眉不敢抬頭，喃喃唸出自己的欺瞞之言。

「我一向信任妳，雖覺不對勁，卻還真的等到第五日才到笑蓬萊找妳。」面無表情的姬梅淵，有種足以劃傷人的冰冷笑意，如果說，金八珍曾對她的過去有任何存疑，那麼此刻，她明白『鈴劍』何以令人聞之喪膽。

「五日哪，若非寂影就在南郡，只怕我趕到時，正好收妳僵直的屍體。」姬梅淵的瞳，如覆上寒霜的凜冬，除了冷，隨時會吹起暴風。但即使是怒極的情緒，她清朗的嗓音仍無稍增：「妳翅膀硬了，可以自己遠走高飛了？眼裡還有我沒有！」

「峨眉知錯，請師傅降罪。」

啪！一巴掌火辣辣地刷在練峨眉臉上，下手之不留情，連她唇角都逸出血絲。
「這巴掌是打妳不懂珍惜性命，為師教妳十年、養妳十年，不是讓妳去輕妄送死！」姬梅淵怒目而視，卻是因痛心弟子險險客死異鄉，愛之責之。

「練峨眉聽罰！」她低喝一聲，春威赫然：「罰妳在此長跪三天，不准吃喝、不准開口！」

「等……等等！」一聽懲處，金八珍忍不住抗議了：「眉姐大病初癒，妳就讓她跪三天還不准飲食，她身體會受不了的！」別開玩笑了！萍山山麓那麼冷，一個病癒女子怎麼承受得起！

「她都沒意見了，輪得到妳插嘴？」姬梅淵冷冷橫了她一眼，冷冽的殺氣教她腳一軟，差點站不住。「再有話說，我就送妳回笑蓬萊。」
金八珍焦急地望向練峨眉，用眼神示意她也有點反應，無奈練峨眉只是默默垂首，挺直背，跪在地上動也不動，像座雕像似的，她也只好悻悻然放棄。

日昇月落，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姬梅淵沒離開，只是負手站在練峨眉身旁，即使有客到也不理會。

墨漱月好奇地看看難得凝重神情的姬梅淵，尤其當他這個好友只丟了句：「恕不招待，請自便。」，然後完全不搭理他的時候。
正打算找個人來問問，剛好看到手捧茶盤，走進走出還是沒把茶水送出的金八珍，不由驚喊：「寂影，你什麼時候變成女人了！？」

金八珍氣到差點沒把茶杯往他身上丟。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

墨漱月瞥過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的姬梅淵，這樣都沒反應？看來她氣得不輕。摸摸鼻子，抓著金八珍進客廳，好問問這個陌生女孩萍山到底發生什麼事？

互報姓名，知道彼此就是只聞其名的哪號人物後，金八珍沒好氣的將練峨眉瞞著姬梅淵跑去西南救弟，弄得重傷而回的來龍去脈交代一番，語罷還不禁忿忿地抱怨起姬梅淵的無情。

「這樣已經是輕懲了。」墨漱月自動從金八珍拿的茶盤裡拿杯倒茶，在她還沒對他的意見發難前，解釋道：「雲人要救狂龍不是不行，但她謊報行蹤就是不對，就江湖規矩來說，這是『欺師罔上』。犯了欺師罪，廢功逐出師門是當然，甚至能拿這項罪名來清理門戶，就算情有可原也一樣。比較起來，跪三天還不算輕懲？」

「可是眉姐昏了那麼多天，還要跪那麼久……」她咬咬唇，還是難以釋懷。

「放心吧，有她在雲人身邊，還需要擔心嗎？」他呷口茶，看著天上漸攏的烏雲，起身，拿把傘送去給站得挺直的姬梅淵。

翌日早晨，下雨了。
灰濛濛的天空像傍晚一樣昏暗，偶爾有幾道雷光閃過天際，像要在低沉的雲際劃上幾道開口似的。

練峨眉看著執傘站在身畔的恩師，緊貼泥地的雙膝沾滿污泥，從姬梅淵側向她的傘緣滑下的雨水沿流成一縷縷銀絲，收端在土壤裡，沒半點濺濕她，而姬梅淵靠外邊的衣料，卻深了一片色。

一雨便成冬，練峨眉卻一點都不覺得冷，因為源源不絕的暖意從姬梅淵貼在自己肩上的掌心傳來，驅逐雨水帶來的寒意。
看著姬梅淵呼出一口口因溫差而凝成的白煙，她實在不願讓自己的罪有應得連累師傅一起受罪，忍不住勸道：「師傅，回屋吧，下雨了……」

「我准妳開口了嗎？」她只是冷冷打斷她低啞的聲音，那張冷淡的麗容，讓練峨眉懷念起總是掛著溫柔微笑的師傅。

天黑了，天亮了，雨勢曾經傾盆落下，也曾經轉弱輕飄，斷斷續續，卻不曾片刻停止，在遠方雞鳴時，剩下絲絲渺渺的細雨還在風中飄蕩。

「可以起來了。」隨著這句等了三天的話，練峨眉移動身子，撐起虛軟的雙腳，才剛站定，雙腿就因長時間的跪姿而發麻，她還來不及反應，便靠在姬梅淵背上。

不等練峨眉道歉，姬梅淵已將紙傘塞進她手裡：「拿好。」順手往她兩腿一攫，揹起精疲力盡的弟子往竹屋走，無視染上她衣擺的髒污。練峨眉撐著傘，不讓雨絮撲上來。

姬梅淵的背，纖細嬌柔，卻溫暖得教她想哭，短短的幾步路，卻成了很久很久以後，她對恩師的重要回憶。

她在練峨眉房前放下她，裡面有金八珍放好的洗澡水，水氣瀰漫在小巧房舍裡。
「師傅！」姬梅淵欲走的步，留在她遲疑的呼聲。只見練峨眉撐著門板佇立，一臉難過地對她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您的，我只是……」

「去沐浴吧，我已經不生氣了。」她擺擺手，掛上招牌微笑，雖然那笑有些勉強、有點苦澀。那抹熟悉的弧度教練峨眉險些落下淚，原來，安心的感覺是那麼甜美。

※ ※※※※※※※※※※※※※※※※※※※※※※※※※※※

「我那麼不值得信任嗎？」當練峨眉整理好，進了客廳後，隨著姬梅淵遞來茶水的，就是這句令人猝不及防的問句。
姬梅淵將茶杯晃過鼻端，嗅著茶香，才補充：「不然有困難怎麼不通知我，非要一個人逞強解決？」

「……因為我自己也遲疑著該不該介入狂龍的恩怨。」一口喝乾茶水，練峨眉嘆口氣：「畢竟那群殺手裡，有不少是他自己造下的孽，我不會那麼天真的相信他全然無辜。」

這種私密的行動會走漏風聲，除了笑蓬萊本身的情報力外，便是因為黥部在招兵買馬時，有不少游離戰力就是衝著『狂龍一聲笑』的名字而來；復仇者們將圍剿仇人的消息口耳相傳，藉此找來更多的有志一同者，也將消息流到道上。

雖然，練峨眉得到消息時，已經遲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我弟弟，我不能丟著他不管，尤其在他開始改過的時候。」斂睫，練峨眉的神情透露著堅決，卻又矛盾地帶著迷惘：「可能對那些復仇者來說，卑鄙手段是唯一能報仇的手法，所以即使被利用也無所謂。我無法說他們錯了，也無法說自己保護狂龍是因為正義。我怎麼能讓師傅為了連自己都不認為是正確的事情弄髒手？」

「所以我什麼都不說，就算我因此而亡，至少黃泉下我對得起養我的娘親。我負起讓狂龍學壞的責任了，用我的命。」

「那妳就對得起我嗎？」姬梅淵提起紫砂茶壺，為她空了的杯添茶，凝著從壺口流淌下的細細水線，眼神專注。「修真之人命中無子，對我來說，妳和寂影就是我的孩子。妳，對我負責了嗎？」

「所以，同樣的事，我不會再犯。」執起新滿的杯，練峨眉眼神堅定地向恩師保證，猶如起誓：「我不會再讓師傅為我難過。」也絕不讓狂龍成為師傅的劫。

「要是妳弟又有麻煩？」姬梅淵瞇著眼，揚起嘴角，擺明一副不信任的模樣。

既然會和她開玩笑，表示師傅真的不放在心上了。雖然如此，練峨眉還是正經八百地回答姬梅淵：「不會的，他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次教訓也夠他受了，我知道他一定會有所覺悟的。沒有新的殺戮，就沒有新的仇恨，假以時日，舊恨會隨著時間而掩埋的。」

是啊，所謂權與利，不過就是虛妄的屏障，縱然一呼千諾又如何？多行不義而人心見背，最後只剩眾叛親離而已。
她那聰明的弟弟一定會懂的。

說不定哪天練峨眉會在某個鄉鎮或偏僻山頭遇到狂龍，而他已經遇上心儀的女子，帶著妻子退隱成家。
說不定她會在茫茫人海中，被擦身而過的某人叫住，然後發現過去滿手血腥的胞弟已經抓住平凡人的幸福。

說不定……

說不定。

狂龍睜開眼，指端在黑暗間劃出模糊的輪廓，吐出一口長氣，確認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
在這個地道窩了多久？他不知道，除了不知從哪鑽進來的薰香味外，暗無天日的暗道像監牢一樣，看不見日昇月落，也算不出時間流走。

這裡又冷又無聊，狂龍偶爾的消遣，就是從封口的隱密縫隙裡，聽聽季連和黥刃迅影的聊天內容。
雖然總是季連在說，黥刃迅影才會回上個一兩句，除了有時他心血來潮，會有問有答多說一點。

像現在。

「師尊真的不知道狂龍上哪去了嗎？」輕雅斯文的嗓音隨著細碎的磁器碰撞聲響起，想必是這個全黥部最有氣質的九師兄又來當孝子，伺候師父了。

低聲嘿笑，半躺在床上的黥刃迅影推開還有一半藥汁的碗，譏刺地反問他：「人是你要殺的、計是你設的、毒是你擺的，怎麼反倒回頭問我這個半廢的老頭子？」他的聲音不似以往的宏亮，還夾雜著奇怪的哨氣音。

「什麼半廢，您還寶刀未老呢，這次受傷不過是一時的大意所致，沒多久又是一尾活龍了。」季連用沒有笑意、名為習慣的淺笑說著明知是謊言的話。

瓦罐不離井邊破，江湖人死在逞兇鬥毆是理所當然的事，何況黥刃迅影也有了年紀，他所受的一刀傷在肺臟，傷口看似開始癒合，實際上內部早已化膿，儘管房裡點上香味濃厚的薰香，也壓不過從他身上飄散的死亡異臭。

也因此，前來探視的狂龍才沒嗅出和香料交融的毒藥微弱氣味。

「睜眼說瞎話一向是你的拿手戲呢，季九。」喚著季連的小名，黥刃迅影垂下的眼光飄渺，像緬懷過往。「捱不捱得過這關，我自己心裡清楚，所以才要你們師兄弟回來。」

其實，他早明白就算金盆洗手，也不能洗掉做過的事，所以從沒想過要好死。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變得多愁善感，甚至幹出年輕時會嗤之以鼻的蠢事，像是……在給上門尋仇的人最後一刀時，突然因為某種情緒而頓了會，然後躺在這裡；像是埋土前，希望能看繼承衣缽的弟子們最後一眼。

「結果你們幾隻不孝徒，卻在我面前打起來，是怕我死得太安穩嗎？這下幫我送終的小子又少了好幾個。」沒好氣地瞪了季連一眼，看著九徒弟苦笑的臉，嘆了口氣。

「我知道龍小子很早就跑出去，和你們不親，但有必要這樣趕盡殺絕嗎？他的勢力可跟你們沒咬到。」黥刃迅影不解，他教給弟子們的東西都一樣，配給的用物也沒特別偏心，但為什麼還會造成其他弟子針對一人的問題？
「尤其是你，別想用你師兄來敷衍我，憑你的精明，不想幹的事沒人能強逼你！」光一眼就知道季連打什麼主意，立刻截下他還沒說出的藉口。

「……因為會怕。」日光透過窗櫺在他白皙無鬚的臉上留下陰影，斯文面容浮起壓抑的沉鬱。「從以前就弄不懂那傢伙在想什麼，我曾和其他人一樣，以為他是個單純的笨蛋，直到他毆打戚郾那次。其他人因為他隱藏自己實力的心機而恐懼，我則是驚懾於他的眼神……那種黑到看不見底的眼神，沒有好勝，沒有炫耀，只有像野獸般饑渴的狂。」

「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他吃了。」想起那天的回憶，季連的聲音微微顫抖。「我不想死，所以要先下手為強，趁他羽翼未豐時吃掉他。錯過這次，下次就沒這個機會了。」漸漸轉小的聲音帶著偏執。

「他不是收斂很多了？」

「那是騙人的！就像他當初的裝瘋賣傻！」瞠大的眼帶著一種像被同類背叛的憤怒，季連歇斯底里地嘶吼。

「明明手上沾的血比誰都多，現在才裝出一副好孩子的模樣說自己乾淨！？想騙誰啊！明明就是殺了人還一臉爽上天的本性，接下來才說殺人都是不得已的、自己很可憐、其實自己是好人！？土匪就是土匪，幹嘛裝無辜啊！我才不承認呢！」季連的遣詞用句開始粗俗，融蝕掉他刻意營造的書生氣息，堪稱清秀的臉龐，在和狂龍相似的狂態裡扭曲。

在這一刻，黥刃迅影知道為什麼平常各懷鬼胎的弟子們會團結起來了。

他們對早早就獨立闖天下的狂龍懷有恐懼，因為他們猜不透他，覺得他可怕，不知不覺間，想像力增殖了狂龍的邪惡，對他存著被害妄想；可是另一方面，他們仍然將狂龍規類在和自己是同一類人，潛意識裡留著『同伴』的認同感和親切感。
所以不加干涉地任其發展。

直到五年前，狂龍開始收手。
雖不到行善積德，但是減少因欲望而殺戮這點讓他們覺得被背叛，因此親切感變成了憤怒，不是同伴就是敵人的想法則加乘了恐懼。

「看來已經沒辦法回頭了。」黥刃迅影無奈地閉起眼，明白這已不是單純的地盤紛爭，而是近乎本能的偏執想法，不是他能開導的。

「師兄弟一場，我們會給他好死的。」發現自己失控，季連深吸一口氣，整理思緒，又恢復那副斯文。「師尊向來公平，希望不要在這時偏心，狂龍是您的弟子，我們也是。」

那你們這麼多人殺他一個，又公平了？
這句話，黥刃迅影沒說出口，只是抹抹臉，疲累地說：「黥部你也是搜過的，他有沒有躲在這裡，你最清楚不是？」

※ ※※※※※※※※※※※※※※※※※※※※※※※※※※※

黑夜裡，沒有星星，一輪皎潔明月圓圓的掛在空中，美麗而孤寂。

黥刃迅影起身，顫顫巍巍地步向桌几，點起一燈如豆，燭火照在他斑白的髮絲，染了一片昏黃。
從受了傷後，他的肌肉就因缺乏使力機會而開始鬆弛，身體也因食不下嚥的胃口而消瘦，原來合身的衣褲像布袋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乾燥的皮膚讓他像老了好幾十歲。

雖然和他的真實年齡比起來，這副模樣依然算年輕。

他剛剛躺得溫熱的棉墊被一隻粗壯的手臂掀開，露出底下被打開的暗門，接著另一隻成對的臂也爬出，撐著門緣一攀，狂龍從中坐起。
「老頭。」他甩甩頭，脖子發出喀啦的筋骨活動聲，和師傅打招呼。

「季九的話，你也聽見了吧。」

「聽到了，給我很多參考呢。因為阿姐走時叫我要好好反省，所以我一直在想事情。」

「有結果了？」

「有，所以我要走了。」狂龍的眼，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像稚童得到答案後躍躍欲試的神情，讓黥刃迅影嘆了口氣。

「看來，是幫你刺龍的時候了。」在他眼裡，看不見任何一絲感同身受，依然是那個初見時，殘酷嗜血的孩子，有一天，他的殘和強，會讓他成為武林中的特殊存在。

黥刃迅影將文房四寶拿出來，用刀在臂上畫上一口，將血當水般地磨起墨來。
「你們都各自有業，我死了以後，黥部就算沒了，即使如此，你們還是黥部的人，別太為難彼此了。」他一筆畫下，在狂龍胸前勾起帶紅的暗色。

「嘻、嘻，老頭，你就是人太好。」狂龍低聲嗤笑著他的老來心軟，「我告訴你，好人都是很短命的，像我就是人太好，所以差一點就要短命了，這是我第一個結論。」

「喔？那第二個呢？」黥刃迅影已經構完圖，拿起鑿針開始刻起來。

「這個嘛……你不會想知道的。」狂龍邪偽偽地咧嘴，那頑皮的笑卻是那麼令人膽戰心驚。

黥刃迅影的手頓了一下。
只是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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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姬老師的發飆，多少是補完一下老師的原始個性，也算是一點私心吧
再花一點篇幅寫寫黥部人的心聲，因為沒道理全黥部就只有狂龍變壞有理由、其他人為利就逼人上絕路

黥刃老師，辛苦你了，接下來你就安心的去吧，沒你的戲份了

* * *

是低，大陸朋友用手機回覆的話會變亂碼喔~~~ BJ1txdxvS
您的確有預言者的潛質，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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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6樓發表於: 2009-07-18 13: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十八【兆】

回頭一想，第一次和姬梅淵見面是啥時候咧……對了，那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好像是她為了練峨眉的事來拜訪笑蓬萊那次吧！
然後還是個小鬼頭的金八珍因為不想和眉姐分開，就死巴著姬梅淵，要她也收她作徒弟好跟去萍山。

而姬梅淵只是笑笑地看著她，說：『妳不適合的，丫頭。』

那時的金八珍覺得她看不起人，現在倒有點明白，她的確不適合萍山的生活。
尤其當她已經記不清到底是第幾天發現房間又只剩她一個人在時。

這段日子，她實在很佩服練峨眉，能和她聊天或打坐練功到七晚八晚，然後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床練武。
算一算時間，她大概睡眠不到三個時辰吧，可也未因此看她精神不振過，果然勤練功的就是不一樣。

比較起來，金八珍這個臨時客就顯得很不用功了。

每天參考著萍山送的結婚賀禮——讓練峨眉師徒挑燈夜戰了好幾日，去蕪存菁、重新整理過的行氣譜——努力照書練功，偏偏功力的長進還是慢得像烏龜爬。
有時候一不耐煩，乾脆就不練了，去看那對師徒練功，然後讚嘆著高手就是不一樣。
然後想起自己那總是蒼白著一張病容的清瘦夫婿，又乖乖地拿書起來打坐練氣。

因為這本氣譜的功用並非讓人武功蓋世，而是強身健體，以求延年益壽。
尤其對體弱多病的人。
金八珍不求長生不老，只望與子白首，所以她必須要懂這本書。

除此之外，就是飲食了吧。
基本上，萍山都是茹素為主，這能理解，只要不是像之前要讓虛弱病人進補的情況，無謂的殺生能免則免。
可是……有必要連鹽都放那麼少嗎？金八珍想起她初次喝到的“眉姐之湯”，還以為是喝到清水咧。

不過幾日後，她就能喝出味道了。根據姬高人梅淵氏的說法，是因為她味蕾忘記山下厚重的奢華味道，從薄薄的些微滋味開始體會的緣故。

那時，她注意到練峨眉若有頓悟的神情。
事後她才和金八珍解釋，這就是為什麼修真者總喜歡在偏僻之處修練的緣因，不受繁華所擾，才能細細體會自然的流轉。
連吃個飯都能悟出道理，比較起來，果然她金八珍是個缺乏慧根的市井小民。

而喜不喜歡這種生活，大概就是她和練峨眉最大的不同了，適應這種簡樸到近乎簡陋的山居生活，不表示就會喜歡。
金八珍還是想念笑蓬萊紙醉金迷的可愛，還有算盤在自己指下披啪作響的感覺，面對意圖併吞自己勢力的敵人，耍耍小心機、小手段；有輸有贏的商場勝負，其實是很有趣的。

就像她不懂練峨眉的修真理想一樣，練峨眉也不懂她的商賈之樂，但歸屬不同並不影響她們之間的情誼。
甚至可說，正因為個性廻異，所以她們感情才會那麼好。

金八珍仰慕著練峨眉的淡然，練峨眉則欣賞著金八珍的通達，不會強硬地試圖改變對方或自己，但是互相理解，也引以為傲。

白鴿拍拍翅膀，熟門熟路地停在金八珍伸出的指端。她取出鴿腳信筒裡的信，再把自己昨晚寫的信放進去，掌心抱著柔軟鴿身往天空一拋，鳥兒飛往來時的方向。

這是金八珍和家人連絡的方法，也藉以紓發她對家族的思念。

姬梅淵還笑著說：『早知道萍山也養一隻，省得每次都靠寂影跑腿。』

不過，金八珍真的快忍不下去了，每天都看一樣的天、一樣的雲、一樣的景，她才在萍山住沒幾個月就快受不了，實在無法想像練峨眉怎麼有辦法一待就是十幾年，還能樂在其中。

雖然墨漱月來作客的那幾天還滿有趣的，不但見識到”擺著氣質笑的潑婦罵街”，還看到高手爭食時的華麗筷技，搶到食材簡直像浮在空中一樣，因為兩雙筷伸來挑去的速度快到看不清。

不過他來拜訪個沒幾天就走了，萍山又回到和平但平淡的生活。
可惜了，這種好戲不是常人能見的，要是擺桌收門票鐵定噱爆了。金八珍有點壞心地想著。

再來比較特殊的情況，大概就是每月一次的寂影回來探望姬梅淵吧。
那傢伙還是一副死板板的酷樣子，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看到他，金八珍總覺得他比以前要來得冷漠銳利，還帶有點……迷惘？
不過在面對姬梅淵時，他的表情就溫柔許多，軟化了冷硬線條的那張峻顏，看起來也比較沒那麼難相處。

只是他的歸來不過就是在早課時，居前廣場多一個人練武而已，大家的作息還是沒什麼不同。
所以寂影下山繼續他的尋仇之旅後，金八珍的感觸沒像墨漱月告辭時那麼大。
大概也和寂影下個月就回來有關吧。

歸人和過客，終究是不同的。

她決定哪天一定要帶練峨眉回去體驗一下紅塵繁華有多可愛，多一點對塵世的記憶，就多一點牽念，金八珍私心希望，眉姐不要因為修道，就成了她生命的過客。

「好啊。」出乎意料的，姬梅淵很乾脆地答應了。「妳上山那麼久，我也猜妳差不多會想家了，要借峨眉也行，不過不可以再像上次一樣讓她去做險事。」

不用她交代，光想起練峨眉氣若游絲躺在床上的蒼白模樣，金八珍就深深後悔為何自己沒有阻止她，怎麼還會讓舊事重演。

※ ※※※※※※※※※※※※※※※※※※※※※※※※※※※

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金八珍這回帶練峨眉下山逛逛，適逢廟會。

某間不知祭祀何方神聖的廟宇前，一攤攤雜貨吃食的小販們正扯著嗓子么喝拉客，趕集的、作客的，混成遊人如織。除了難得閒暇的布衣百姓，還有些穿著光鮮的達官貴人，在家丁小廝護送下瀟灑出遊，不用和人比肩隨踵。

金八珍知道練峨眉的氣管不好，不想讓她在人群裡受罪，拉著她便往鄰近的茶肆去，要了個二樓雅座歇息。

美人到哪都受人矚目的，何況是兩個各有風情的美人坐在一起時。
金八珍眉眼含春，包裹在綾羅綢緞下的身段豐潤有緻，細細腰枝更顯得她上圍傲人，身上珠翠雖多，卻不顯俗豔，只襯出她如花王牡丹的雍容。

如果說金八珍會讓男人上火，那練峨眉就是迎面寒風。

一雙入鬢飛眉下，盈盈秋水中挾帶英爽劍氣，微抿的唇不點而朱，清雅中卻有透骨的凜冽，一身素袍如空谷幽蘭，獨自孤傲。

雖然隔著雅座竹簾，金八珍仍可感覺到那些好色男子往她們方向瞟來的眼光，不由得一陣煩躁。
啊啊，失算，要是讓眉姐覺得世人庸俗，更篤定脫塵願景的話，她不就造成反效果了？不行不行，還是換個地方好了。

「眉姐，我看我們還是……」
「恐怖喔，黑龍寨鬧鬼了！」金八珍話還沒說完，一句八卦味非常重的聲音就插了進來。

唷？鬧鬼？這可有趣了。金八珍畢竟年少，一下子就被新鮮事引走注意力，忘了要走人的打算，豎起耳朵聽人說發生啥事。

看著金八珍不符已婚身份的躁動，練峨眉笑了笑，不以為意，支頤望向窗外晴空，直到那個熟悉的名詞拉回她意識。

「想那黑龍寨寨主狂龍一聲笑武功蓋世，卻在數個月前突然下落不明。有人說他是被仇人殺死，但依我看，他是遭鬼祟。」竹簾外，那個留著八字鬍的好事者呷了一口茶，繼續說：「你看看，從他失蹤以來，黑龍寨散的散、走的走，根本就成了一座空城。但最近可奇了，那鬧空城的黑龍寨，常常傳出鬼哭神號啊！八成是狂龍死不瞑目，來抓交替了！」

「你別不信！幾天前才有個小子不信邪，晚上跑去看，第二天嚇得神經失常，到現在都還沒好！什麼？白天去？算了吧，那種穢氣的地方，去了會倒楣的！」

金八珍回頭望向練峨眉，瞥見她沉默不語的凝重神色，沒來由的不安起來。「眉姐，妳認為真的是……」

「不，是活人幹的。」修習道家思想，她深知人死如燈滅，練峨眉思忖了會，決定一探究竟。「畢竟是狂龍住過的地方，不忍見它成生人禁地，如果有人用它做壞事，那我更應該為小弟清理門戶。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妳先回笑蓬萊吧。」

「我才不要丟下妳咧，要去一起去。」開玩笑，要是眉姐遇到危險怎麼辦？她武功強歸強，但江湖經驗不足，萬一中了埋伏詭計什麼的還得了！？

付了茶錢，順便和掌櫃問過往黑龍寨的方向，姐妹倆便出發。
一路上金八珍有點疑惑，為什麼練峨眉對狂龍的勢力似乎不怎麼了解，若非聽到有人提起狂龍名字，她還不知道黑龍寨就是狂龍的地盤。

「畢竟是雙手染血的惡業，我始終是排斥承認的，每每想到他走上歧途，我就覺得對不起娘親，好像只要我不去問，就可以當作他其實還是個好孩子。」微瞇著眼，練峨眉看似平靜的側臉，帶著難喻的哀豔。

「那不干妳的事，又不是妳拿刀押著他去當賊的！」

她笑而不答，只是聽著金八珍激動的滔滔不絕，內容不外乎是個人造業個人擔。
明白結拜義妹的熱腸熱心，也感動她對自己的重視，卻還是知道，有些事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跨過。

止步在城砦前，練峨眉看著她不曾接觸過的狂龍的另一面。

木構石砌的壁壘分明，面山靠海，沒有所謂的壯麗，就只是單純的山寨而已。
數個月的荒廢，讓藤蔓四處沿爬著，從壁與壁間的隙縫中鑽出，緊緊糾纏著柱樑飛簷，門板窗緣上的密密蛛絲，遠看像蒙了一層薄霧。
夕陽光暈更為沒落的罪惡之地增添了無限淒涼。

多麼冷清又孤單，即使點滿砦前那些頹圮的篝火台，也仍是寒得刺骨的地方。
或許在狂龍面對她時總是笑得很開心的表象下，也是這樣的心情。
練峨眉不懂，這樣空洞的世界有什麼值得留戀、值得爭奪。

一眨眼，瓊樓玉宇也成風煙，不如歸去。

「眉姐？」金八珍的聲音劃開思緒，她恍神的魂回了體。

看著她疑惑的臉，練峨眉沒有多作解釋，只是說：「我走前面吧。」並非強出頭，練峨眉只是以防萬一，她的反應能力較佳，遇上埋伏或陷阱不至於措手不及。

謹慎舉步，練峨眉走過岩板走道，推開堆積厚塵的大門，濃厚腥臭迎面而來，將她眉心鎖得更緊。

屋裡，像被狂風掃過，桌椅零亂，還有乾涸的暗紅色在牆緣地面畫著斑斑血跡。
但真正的腥臊來源，卻還在更深處。

倏忽，一絲細碎的哭聲拉住兩人腳步。
練峨眉拉開牆角的黑色布幕，只見一名渾身髒污的男子躲在角落邊發抖，散亂的黑髮油膩膩地覆在涕泗縱橫的臉上，看不清面容，在見到突來的明亮時還怪叫一聲，像隻不慣光線的陰溝鼠般戒慎恐懼。

瞥見練峨眉向他伸來的手，男子像受到莫大的驚嚇，不斷地往內縮，抖得有如風中殘葉，像吶喊過度而乾啞的聲音細微地重複著：「老大、我知道錯了、不要過來、我知道錯了、不干我的事啊……」

一眼就明白，這人已失了常性，練峨眉縮回手，定定凝鎖男子，確定他的癡狂不是裝出來後，才放心將人留給金八珍看守，自己再循著血腥味往內走。

推開下一道門，她倒抽口氣，纖細身軀晃了晃，像遭到難以承受的衝擊。
「眉姐，怎麼了？」金八珍注意到練峨眉的異樣，跑過來，還不到門邊，就被斥喝定在原地。

「別靠過來！」練峨眉喊著，冰冷的嗓音微微顫慄。「妳最好不要看。」

不要看……細細回音飄盪在黑暗空間裡，為滿室血腥添上一筆詭弔。
還未完全乾涸的濃稠血液在她鞋端踏上時，微微浸潤白底，發出黏稠的聲音，令人作嘔。
卻遠不及眼前的人間地獄來得膽戰心驚。

那裡是刑房。

壁上的鐵鍊綑綁著曾是活人的十字型物體，垂落手掌呈現奇妙的角度，像是被整個扭轉過度，整個關節像蜜蜂肚子一樣凹陷，沾滿血污的指尖裸露著指甲下的粉紅肉芽，少數還有那片薄薄甲片的指頭則在指甲縫裡刺入細細銀針，不多不少，一指一針。

精壯胸膛分成兩部分，一部份是褪下血色的死灰色皮膚，另一部份是剝開皮膚後人類原本的紅色肌理，在不規則狀的撕裂痕跡下裸裎著，上頭還有些細細白末，是鹽。

同樣是掛在牆面，另一具屍體和這具比較起來，就像個破爛娃娃，脊骨中段以下全都不見了，在胸膛的外露肋骨下，人體原有的器官還串連著，從胃道到腸腎，彷彿是個沉重的風鈴，懸吊在密不透風的牢裡，閃著濁重腐敗的青白色。

屍體臉上沒有表情，就算有也看不見，原本是眼睛的部份只剩兩個黑窟窿，其中一具還找得到一顆眼珠，牽著神經垂在眼眶外搖搖欲墜，口部沿著嘴角劃開，沒了牙齒的粉色牙床間被塞進看似殘肢的東西，整張面容像被惡意塗鴉的畫布。

地上滾落著被切斷成一截一截的人體和零亂器官，已經算不出到底葬送了多少人命，為屍山血海寫出一個真實的景象。

恁是堅強如練峨眉，也險些被眼前比戰場還悲慘數倍的景象逼至崩潰，何況誤闖的人？或許，有人被嚇至神經失常不是誇言。
捂住欲叫的嘴，面色慘白地屏住呼吸，壓下絞縮的胃，她以為自己會當場吐出來。

這時的練峨眉真恨自己眼力太好，連陰暗的細微處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從來不知道人能流出那麼多血。

「……了我……」細若蚊鳴的聲音渺渺傳進她耳裡，她收斂心神，追著聲響往內大步走去。
還有人活著？說不定是像外頭的那個倖存者。然而，提著高高的心，在思起那絲粗糙、彷彿生命早已燃盡的低啞時，又沉了下去。

見到”倖存者”時，她像忍受難堪似的將頭一側，不忍見。
那還是人嗎？古漢朝曾有呂后刑人彘，眼前這今之戚姬又是為何而成？
或許他還比戚姬好上些，至少他沒啞。

「誰都好……殺了我吧……」被跺去四肢，只能浸泡在藥缸裡存活的男子只是不斷重複著，緊閉的眼皮沒有眼珠的弧度，一片平坦，鼻樑連根削去，只剩下兩個窟窿呼吸，耳殼沒少，只是兩行血淚從耳道深處流出。

「狂龍……求你殺了我吧……我受夠了……」依然是近乎絲渺的聲音，卻像雷霆劈得練峨眉幾乎站不住。

她悲哀地閉起眼，再一次任期望成空，她唯一的小弟，還要讓她失望多少次？
巍顫顫伸出手，將她細白掌心覆在男子額上，他終於不再絮言，早已看不清表情的爬滿刀痕的臉上，有著放心的寬慰。

在吐勁給予對方徹底解脫前，她耳際再次飄過那抹平板的微音：「謝謝妳，姑娘。」

※ ※※※※※※※※※※※※※※※※※※※※※※※※※※※

握緊指掌，練峨眉還能感覺血花在指尖下粉碎的感覺，和用刀不同，那種毀掉生命的真實感，抹不去。
指甲深深刻入掌心，劃破肌膚，從指隙流下她說不出口的抱歉，和地面紅豔混成一片，諷笑著她曾經自以為是的願景。

「眉姐？」迎向金八珍擔憂的豔容，她淒然一笑。

「我們回去吧。」這次，她說什麼都得帶走狂龍了，就算必須離開萍山。

『若非真的已無力可施、無法可想，別輕易想要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練峨眉的師傅曾經這樣和她說。
但她的確已無法可想。

是拘束彼此也好，是抹殺本性也罷，如果他已失去人性，那她就當他的良心，綑綁著他不能染血！

----------------------------------------------------------------------------------------------------------
果然壓力大就會寫些怪怪的東西= =
可是......整篇寫的最快樂的就是屍體了(汗)
還差點欲罷不能的把十大酷刑都搬出來玩......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被狂龍傳染了嗎!!??(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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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yg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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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7樓發表於: 2009-07-18 21: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黑了……果然压力大就会黑化么……我现在极其严重的担心萍山一家人会怎样，希望作者大人要淡定一些，看文的人是无辜的啊啊啊啊，眉姐是无辜的啊啊啊啊，虽然觉得狂龙的变态程度还不够一些（应该说感觉不够像是狂龙变态方式……还是说变态道路甚远还没有进化过来……），但是请让师尊他们继续欢乐吧，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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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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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8樓發表於: 2009-07-19 11: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十九【崩碎】

她伸出的手，在碰上那扇每日都會推開的門前，卻顯得猶豫，彷彿裡面有什麼噬人的怪物，等著她推開門的一瞬，將她撕碎。

不過就是平日的請安而已，她在怕什麼？
是因為昨日師兄的異樣而造成的心裡不安，還是往常這時該已看見勤練早課的恩師同門的居前廣場，此時卻是詭異的一片冷清的緣故？

她深吸一口氣，將掌心貼在門斗上，朗聲說著：「師傅，峨眉來向您請安了——」

※ ※※※※※※※※※※※※※※※※※※※※※※※※※※※

笑蓬萊的情報線再次忙碌起來。
為了探查狂龍一聲笑的下落。

這次似乎是因為對方有應對準備，常常來了消息卻撲個空，或是有了消息卻鬧雙胞，情報來來去去，就是沒個正確方向，甚至有些情報是刻意放出，混淆視聽的。

「搞什麼！打游擊啊？那麼多線報哪個才是真的？」連一向極有耐性的金珊瑚也忍不住發火，對著探子群一陣抱怨：「你們自己不會先自行確定真偽嗎？我養你們養假的！」

堂下探子看看身邊的同事，個個面有難色，就是不能確認行蹤真假才會全往上呈，讓主子自己判斷。

「和黥部、黑龍寨有關的情報大都是真的。」練峨眉放下手中資料，漠然下結論。
看著其他人望向自己的質疑眼神，她淡淡地扯扯唇角：「狂龍是在告訴之前虧欠自己的人，他來算帳了，所以風頭越健越好，但又不想讓仇人找到自己，才丟了那麼多煙幕彈，不過就是敵明我暗的小把戲。但說到底，他的目的就是復仇，所以找他仇家就沒錯了。」

知弟莫若姐，她怎麼會猜不透他的心理。

「找到他後，妳打算怎麼辦？」看見她眼裡的沉重，金珊瑚體貼地轉個話題。

「先回萍山問過家師吧，或許她會推薦個好地方……」話還沒說完，腳下忽地一陣震盪。
地牛翻身？

「眉姐眉姐，那是不是萍山的方向啊？」金八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拉著練峨眉往窗外看。

只見不遠那座高聳入雲霄的山頭風雲聚集，一道一道的銳氣四散，引起周遭的震動弧度肉眼可見。
連墨漱月拜訪前的切磋都沒造成那麼大的影響過。

練峨眉心一急，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人已如驚雷閃至飛簷上，往萍山疾行而去。

※ ※※※※※※※※※※※※※※※※※※※※※※※※※※※

踩在開始龜裂的萍山土地，卸下或破開迎面而來的熟悉餘勁，腳步因而放慢的練峨眉敢斷言，現下引起萍山震憾的是姬梅淵和墨漱月的交鋒。
可這種程度已經不是切磋交流，而是近乎性命相搏的對決了，素來交情甚篤的兩人怎麼會鬧到這種地步？

帶著疑惑尋至山峰的練峨眉，面臨的是一道凜冽寒光，早有防備的她雙掌捏訣，一轉手將來勁化開。

「你鬧夠了吧！？竟然來真的！」見愛徒差點遭到波及，姬梅淵朗目一凜，落至練峨眉身前，劍端遙指著墨漱月便是一陣責難。

「妳這次再不聽勸，我不介意鏟平整個萍山！」墨漱月也停下腳步，飽含歉疚的眼光先掃過練峨眉，轉瞬再成寒光，回應姬梅淵。

「墨漱月！」

練峨眉定睛一瞧，發現兩人態度不似以往輕鬆淡然，不但簪搖髮亂，衣衫遍佈擦痕，甚至還掛了彩，點點嫣紅在素色道袍上染上刺目色澤。
「師傅，您們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她驚疑地問道，知道這兩人雖愛鬧，但仍有分寸，這回弄得翻臉見紅，絕非等閒。

兩人聞言看了她一眼，張狂怒意皆收斂許多。各自側首凝思，再調回目光互瞪彼此，交換過默契，似乎達成共識後，才一同訕訕開口：「沒事了。」

「……什麼時候走？」沉默了下，墨漱月才吐出這句和平常戲謔不同的穩重。

「起碼十天，我要親自和寂影交代一聲。」索劍入鞘，姬梅淵話裡聽得出妥協的不悅，冰冷模樣讓練峨眉想起前些日子。

「最多七天，不能再延。」他態度十分強硬，也是不遜她的滿面寒霜。

「你！罷了……七天就七天，你七天後再來，在這之前，我不想看見你。」甩袖轉身，冷豔面容滿是決絕。

「記住！要是七天後妳還堅持己見，我將不惜請師兄他們出面押人！」冷然說完，墨漱月舉步離開，經過姬梅淵身後時，微微一頓，語重心長道：「我是為妳好，相信雲人也會贊同我的，別總是那麼固執。」輕嘆口氣，才化作光影離去。

練峨眉依然是一頭霧水，可是見師尊似乎仍在氣頭，也不敢提問，只有默立原地。
偌大的萍山巔，除了漸散雲氣與倒楣被劍風掌氣波及的殘景外，就只有颯颯風聲陪著師徒兩人的沉默。

「……峨眉。」背對她的姬梅淵輕喚她，回身順手丟了把篦梳到她手上。「剛剛被洗月亮搞得一身狼狽，幫我梳頭。」
緩步行至型似蒲團的奇石上坐下，她抽下早已折毀的黑玉釵，原本凌亂不堪的雲髻剎時成流水，隨風飄搖。

師傅第一次要她梳髮，練峨眉持笢的手有些遲疑，柔絲如清風從她指尖流過，她覺得腦筋有點空白，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只好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

「接下洗月亮一招不退，妳的功力大有長進，他說得對，我不該再把你們當成小孩了。」
姬梅淵的聲音有絲感傷，也有絲放鬆，背對練峨眉的面容似乎眺望著遠方。「妳之前提過妳弟弟的事，我想，妳就帶他到萍山吧。」

「可是……」停下手，練峨眉忽爾有點慌亂，要怎麼說她擔心孽弟帶劫？

「有親人在身邊陪妳，我也放心，不然整個萍山剩寂影和妳孤男寡女的，不太好。」
不等練峨眉疑問出口，姬梅淵已道出答案，也解釋了為何會和墨漱月大打出手：「寂影前些時候捎信通知他大仇將報，希望能回萍山定居，我允了。洗月亮說我『死劫在即，禍藏萍山』，要我離開中原避禍。為了要我讓步，甚至不惜和我反面，看來事態是真的很嚴重了。」

她嘆口氣，隨手將髮絲束起，一臉苦澀看向疼愛的弟子：「坦白說，我不信命數，可是他決意堅定，想想也是該讓妳自立的時候。而這一走天涯海角，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妳自己要多保重。」

看著練峨眉失落模樣，姬梅淵似乎不太習慣這種惆然氣氛，於是淡笑著轉移話題：「唉唉，這裡只有岩石，待起來實在不舒服，哪天我們來種點東西吧。」

「奇石似蒲團，十里無絳樹，這十里蒲團，著實寂寞了點哪……」低下蝶睫，多愁善感的姬梅淵，不知為什麼，竟教練峨眉心頭泛起了些許不安……

※ ※※※※※※※※※※※※※※※※※※※※※※※※※※※

練峨眉像被趕下山，因為姬梅淵說要整理舊物，不用她幫，與其浪費時間，不如拿來處理追蹤狂龍。
其實，她懂師傅只是不想提醒自己生離已近而已。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步在林陌間，長年走踏所行成的小路上又冒出新草芽，忽然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那麼注意近在身邊的事物了。

「雲人？」寂影冷沉的聲音，劃過同樣驚愕的面容前。
師兄怎麼這時回來，不是還有十日嗎？雖然疑惑，卻沒有問出口。
她已經習慣不過問彼此私事的生活。
更何況，他臉上掩不住的茫然疲憊讓她什麼話都問不出口。

「快入夜了，怎麼這時還下山？」總是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茍的寂影，今日卻顯得有點狼狽，並不是衣冠不整，而是那雙血絲遍佈的眼，沒了平時沉著，看起來有點失神恍惚。

「一點瑣事，上笑蓬萊參詳而已，兩日後就會回來。」

「是嗎……那我先走了。」略頷首，寂影結束短暫的交談，往山麓踏去的腳步有絲倉皇，像急著回家的迷路小孩，也像追尋依靠的幼獸。

他不尋常的態度，讓她沒來由的浮起一層不祥。
不要緊的，有師傅在，不管師兄有什麼事，她一定都能解決的。練峨眉安慰著自己，卻怎麼也抹不去，從意識深處油然而生的恐懼。

到了笑蓬萊，這莫名情緒仍無一點舒緩，閃了數次神，連朱瓔喚她都沒聽見。

「練峨眉！」拍桌，嬌豔麗容寫滿不悅的生動，一雙亮燦眸子像埋了滿天繁星般閃爍。「一直魂不守舍是怎樣啦！思春嗎！可別學蓉若跟人跑了！」朱瓔還是一貫的尖酸。

金八珍的婚禮，給笑蓬萊招來一個贅婿，也嫁出一個女兒。
讓蓉若總是愁緒萬千的男人，在那天出現。
只是打算探望故人的男子，不曾想過以漂泊之身介入心愛女人的生活，可看似柔弱的蓉若，卻不容他再次由自己生命離開。

她義無反顧地跟那個姓宮的江湖人走了，除了伴她長久的琴，甚麼都沒帶走，讓同期好友暴跳如雷。而練峨眉惋惜的，是她來不及和她告別。

倏然一驚，無意間碰倒一旁茶盅，練峨眉趕緊掃起桌上紙張，但仍是讓地域資料沾上茶液。
和其他人一起擦著紙上的水漬，一陣手忙腳亂後，她忍不住說出她的擔憂：「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我還是先回萍山看看吧，狂龍的事，拜託妳們了。」

「等等，」金八珍攔下她欲走的步：「都過兩更天，這麼晚了，明早在回去吧。」

「沒錯。」朱瓔也抱同樣意見：「要是一個天黑沒注意滾下山，妳那張唯一能見人的漂亮臉蛋也不成優點了，給我乖乖等到天亮，安不下心處理事情就去睡覺。反正妳這幾天也沒休息到。」

拗不過姐妹們的好意，練峨眉在近乎半強迫的情況下被灌下一杯安眠酒後給人推去休息。
連日疲勞與壓力在藥酒催化下，揮發成濃厚的睡意，拖著她沉睡不醒，本來打算提早起褟告辭的，卻遲了些時刻，當她踏上歸途時，天已大亮。

事後回想起來，如果她那日没在笑蓬萊過夜，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竹扉輕啟，依然輕盈地一如過往，隨著門開飄出熟悉的阿芙漣香味，夾著些微酒氣，還有某種練峨眉深埋在記憶裡，卻不該在這裡出現的氣味。

她想起屬於那氣味的回憶，匆匆往內踏入，凌亂急促的跫音洩露了她的心慌。
踩過破碎在地上的瓷片與水漬，淡薄的酒香從水窪中浮起，還帶點茶液冷掉的澀味。

有絲紊亂的房間。

「師……」未竟的呼喚，凝在喉間吐不出隻字片語，練峨眉吶吶看著眼前的景象，只覺得心臟在那一刻停止。

床邊散落一地衣物，在垂曳的白紗飄揚深處，躺臥著衣衫不整的恩師，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宛如重病者的有氣無力。
眼前的姬梅淵汗濕髮絲凌亂地黏覆在蒼白如紙的臉上，頰邊還殘留著未乾淚痕，一雙藍瞳失去原有靈動慧黠，只剩失焦渙散的茫然，敞開單衣所裸露的白皙肌膚上，可見深深淺淺的吻痕。

男女交歡過後的淫靡空氣，是她還在笑蓬萊日子裡無可避免的接觸，早在另一段脫胎換骨的新生活中遺忘，此刻卻該死的鮮明。

白色的髮絲、白蒼蒼的面容，白色紗帷所阻隔的白色世界裡，突兀地散落著血跡如殘紅落英，唯一色澤顯得刺目淒楚。

一切一切，只為眼前女子作出一個最不堪的註解。

「到底……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練峨眉扶起她，驚覺姬梅淵輕如柔絮的癱軟，幸好她脈搏正常，無性命之虞。沒有傷痕，看來是中了旁門左道。
師兄呢？他人到哪了？師傅發生那麼大的事，他怎麼還不見人影？

「……熄掉……」微弱的聲音近乎飄渺，姬梅淵以為自己用力抓住練峨眉袖端的手指，其實只是虛軟地垂在她腕上。
她像忍受痛苦地閉上眼，用力深吸口氣，在體內攅蓄著僅存的氣力，總算能勉強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把阿芙漣香……熄掉……」

那抹聲音沙啞得教練峨眉不敢稍離，慌慌張張地環目四顧，在窗台邊的插架上找到目標後，彈出一道細小氣柱打落香爐裡的火苗，頃刻，飄浮在房裡的淡淡香氣只剩一點殘味，默默等待在流轉的空氣中消散。

回頭望向靠在自己懷中的恩師，她臉色依舊蒼白，卻有鬆了口氣的釋然，練峨眉還來不及將疑惑問出口，便瞥見她越過自己肩頭的眼神，出現倏然緊繃的驚惶。

幾乎是本能性，練峨眉下意識回身就是一掌，和暗襲銳氣在空氣裡交碰出輕脆的聲響，餘勁波及一旁狼藉書冊，一頁頁書頁支離剝落，翻飛如雪，更像墳地裡揚散的冥紙，遮蔽了她的視線。

練峨眉抽身離開床褟邊，在怒火厭恨驅使下催動真元，誓要擊殺玷師仇人。
佇立在房閣中央，她闔眼感覺空氣流動，默待對方下一次出手，或者，她的追獵。

瞬間，睫昇，袖揚如流雲，迅捷刷過殺意起伏處，她快，卻還是未沾及絲渺來人邊際。
眼角閃進一抹白，她當機立斷拍上一掌，早料準會落空，留守右手已蓄勢待發，等著格往對手面門。

卻在瞥見敵人面容時，怔然。
始料未及的人物讓她頓時驚愕，就那麼一瞬，本有一鬥資格的勝負立分。

他扣在她喉嚨的手收緊，與撞困壁面的衝力一起迫散練峨眉由氣根凝結的氣力。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人，吐出一句恨疑……

「師兄，怎麼會是你！？」

「妳不該在這時回來的，雲人。」散亂著髮，衣衫不整的寂影冷冷凝視她，沒有回答她不解，只是語帶惋惜地說：「抱歉，我只有請妳一死。」

「回答我！你怎麼可以對師傅……不軌！」最後兩字，連說出都覺得污穢。咬著牙，她無懼自己在他掌中的脆弱頸脈，忿然瞪視他，意圖在他眼中挖出一點良知愧疚，卻只跌進一片無盡的黑潮，教她脊背發涼。
「師傅哪裡對不起你，這種禽獸不如的行為你做得出來！？」

「總是倍受疼愛、懂事正直的妳，怎麼會知道我的痛苦？」像被踩到痛腳，寂影低吼著，彷彿將過去所有壓抑的不滿盡數爆發般，那張總是冷靜的面具裂開一道嫉恨的痕。

「我呢，其實很討厭妳，總是裝作什麼都不在意的好孩子模樣，偏偏就是能讓她那麼疼愛，明明……明明真正最關心她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啊……」空下的五指覆面，他難得的多言，卻是架構在指縫下洿濕不解的崩潰淚痕。

「甚至……甚至離棄我，和那個男人走！」
瞠然的闇眸，帶著無盡狂熱，拼湊的美麗妄想在他臉上焚出一片扭曲陰霾，看得練峨眉怵目驚心。「所以，我醒悟了，我不要再忍耐，她要離開，好，我會帶她走，帶她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以後就沒人能佔走她的注意，讓她只看我。」

「反正，什麼都是假的……那就把一切都毀個徹底吧。」那張熟悉容顏浮著一片戾，長久以來的理智淡漠早已蕩然無存，裂開無聲笑容的臉，此刻看來好陌生。

寂影歸山前到底遭遇何事，讓向來堅強的他在得知姬梅淵將離後崩潰至此，練峨眉不得而知，她唯一能確定的，只有……

「寂影，你瘋了！」

「或許吧。」他不可置否地聳聳肩，再度褪下所有情緒的冰冷峻容移向她，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歉疚。「我不想殺妳，可我不能留個知道真相的目擊者向墨漱月通風報信，所以，抱歉。」

「這輩子欠妳的，下輩子再還。」他閉上眼，似乎不忍心看她斷氣，手上力道開始加重……
「永別了，師妹。」

隨著扣在喉間漸緊的壓迫，胸腔裡的空氣一點一滴地抽走，她的視線也開始模糊，矇矇矓矓間，好像聽見清脆的鈴鐺聲，忽遠忽近地傳來……

貼緊她頸項的掌，傳來微弱的震動，像被什麼撞了一下，然後，鬆開了。
頹落的練峨眉沿靠壁面滑坐在地，忽然灌進新鮮空氣的緊窒氣管，一時無法適應劇烈變化，在她胸腔炸開一陣洶湧嗆咳。

調整呼吸，壓下不適後，她抬眼望向意圖奪走自己性命的同門。
寂影胸前的白襟開出一朵紅花，沿爬在單衣上盛綻，花蕊卻是耀眼的銀白，他表情驚愕，如自己一般不解的目光隨著劍鋒移向身後。

「孽徒。」姬梅淵往後一晃，緊握在顫抖掌間的競霜劍隨著她動作抽離寂影身軀，鈴聲破碎在斗室，也拔開寸寸血絲，如他糾纏的愛慾。
她蹌踉幾步，穩住身形，仍有幾分搖搖欲墜。

寂影終於讓姬梅淵出劍響鈴，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順著劍拔力道回過身，寂影按著自己不斷冒出血水的胸膛，茫然望她，似有所悟，彎眸笑開了滿眼淒涼，卻帶著不悔。
他艱難地踏出幾步，想走近姬梅淵身邊，卻只是將她逼退更多，看著她冰冷麗容，他伸手欲抓她翻飛的袖。

然而，虛軟雙腳終於崩塌的身軀，只在她抽身冷漠裡抓住空寂。

跪倒在地的寂影，由下方往上，仰望著姬梅淵看來哀豔的臉龐，笑了。
「也好，如此一來，妳就不會忘記我了。」因為，她立誓不再染血，卻在他身上破了誓言。

他眼裡閃過一絲惡意、帶著狂，是貪嗔入火的偏執成鬼，即使死透也要陰魂不散！
「妳是我的，我不會把妳讓給他，死也不讓！」

咳散了滿地血腥，那是寂影最後的咒。

頃刻，只剩淒涼。

打開的窗扉灌進萍山獨有寒峭，原本早該習慣的溫度卻凍得練峨眉一陣寒顫，她不由得伸手環抱自己。
究竟是冷風刺骨，還是宣告過往平靜生活都已碎裂的眼前景象，讓她寒心？
她不知道。

金鐵落地聲拉回她震懾的心神，競霜劍從手中滑下的姬梅淵望向她。
這場災難中最大的受害者泛出微笑，看似淡然，卻有掩不住的空洞，像是大夢初醒的茫。

「峨眉，妳沒事吧……」
留下這句問候，姬梅淵像再也承受不住更多殘酷現實，闔目跌落在練峨眉趕上的臂彎，墜入深深黑暗。

------------------------------------------------
題外話:看似突兀，莫名其妙就讓寂影領便當......但是!!
請從前面看一看，師兄在姬老師和墨漱月打情罵俏(?)的場面其實是有某些深意的......

慘，本來之前想多鋪陳一些他暗戀老師的場面，不過怕寫得太多，現在回頭來看，又覺得之前寫得太少
唉......人無能就是無能阿......

再來就是......前一章的血腥場面比這章的性侵後現場好寫多了，以後我乾脆專攻灑血畫面好了(哭)

* * *

果然這一集就遭遇重大變故，我想作者大人在安排峨嵋鄉裡上的轉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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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29樓發表於: 2009-07-20 11:5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二十【之後】

——峨眉，這是為師最後教妳的——
她笑著，或許是笑得一如往昔的淡然，也或許是控訴命運殘酷的譏誚，因為練峨眉已經沒有心力去看清楚了，她只是努力想抓回身體的自主權。

動啊，快動啊，哪怕是一隻手指也好！
她瞠目，不論腦子如何將指令傳遞出去，四肢百骸的神經依然毫無反應，她的緊繃只帶來等量的疲憊。

——一個人太孤單了，為師拿走妳身上一樣東西，我想妳應該不會拒絕——
隨著比往昔都還要溫柔的清亮聲音響起，那抹白像幽魂般緩緩飄近……

不知是緊張的情緒還是藥效的關係或是心力的虛耗，練峨眉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 ※※※※※※※※※※※※※※※※※※※※※※※※※※※

姬梅淵坐起身來，初醒的藍眸還有點混沌。
她發現自己所在有點陌生，沒有熟悉的香味，夕日如血灑滿整個房間，照得純白床帷像著了火。
或許，她正被火焚著，只是恍然未覺痛。

她將視線移向床褟外，看見她僅存的弟子似乎不敵疲憊而趴睡在桌案上，冰冷眼神剎時添上一抹暖意。

想下褟將弟子抱回床上，甫一動，酸痛與不適隨即襲上，現在整齊的單衣上，還有曾經凌亂的摺痕，腿間的疼痛、還未恢復便勉強握劍，於是現在發痛的肌肉，再再提醒著她刻意遺忘的不堪，止住她的行動。

扶額，袖端半掩閉上的眼，她只覺欲哭無淚。

「師傅。」在她想起難堪的一夜時，練峨眉醒了，垂首站在床邊詢問：「我伺候您入浴好嗎？」
她既不問候，也不商論姬梅淵身體狀況，這麼淡然的問句，似乎是想要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然而哽咽的清嗓，卻顯得欲蓋彌彰。

抬起有些茫然的眼，姬梅淵才看到几前屏風旁的櫸木桶，熟悉的場景讓她扯起唇角。
雖然那抹苦澀笑意只是為她的美麗添上哀淒的涼。
「……好。」

練峨眉站在她身後，在她解開腰索時，輕柔地將她單薄襯衣褪下，露出殘留紅痕的頸肩，她可以感覺那一瞬，身後弟子的輕顫，是因不忍悲憐呢，還是憤慨自責？

姬梅淵將身子沉入半人高的浴桶中，靜靜感覺涼淡的水溫漸漸升高。
真教人懷念，當年峨眉初到萍山時，她也是這樣做，時過境遷，想不到竟然也有腳色對調的時候。

「……很髒吧？」撫著身上漸淡的痕跡，姬梅淵還能感覺到當時寂影灑在她身上的灼熱氣息，那種近乎烙在骨子裡的不潔感，直教她想抽劍割下被碰過的肌膚。
扣在肩上的指尖不自覺收緊，修剪整齊的甲片深深刺入開始淡化的痕跡，在乳白澡湯裡渲染開一縷縷紅豔。

「師傅！您在做什麼！」察覺不對的練峨眉連忙收起沸水內力，起身至姬梅淵身前，拉開她自虐之舉，拿起手巾壓住仍在淌血的傷口。

「……真的很髒。」姬梅淵只是凝視著殘留在指甲縫間的血跡，半晌，才冷冷吐出一句：「已經洗不掉了。」

這麼冷、彷彿連心都寒透的聲音，讓練峨眉為之一驚，她深吸口氣，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在這時軟弱。
師傅需要她，但不是疲孱的她。

「沒事了，師傅，您只是作了個噩夢。」她將掌心覆在姬梅淵浸過暖水、卻依然冰涼的手，握緊。
「什麼事都沒發生，師兄也沒有回來過，只是您的房間出了意外，所以您暫時委屈和峨眉同房罷了。」抬眼望向恩師的瞳眸，堅定到近乎虛偽。

「一切，都只是您作了噩夢後的錯覺，如此而已。」

練峨眉的語氣是那樣認真沉穩，沒有絲毫遲疑的態度教姬梅淵差一點就要相信，或許一切悲劇都只是她的噩夢錯覺。
如果姬梅淵不是那麼擅長面對真實的話，她會相信這個善意謊言的。她想。

輕輕抽開被握住的手，將之疊在曾握緊她的手上，姬梅淵笑了笑，帶著寬慰淡淡地搖頭，用長者的餘裕那麼說：「峨眉，這是妳的壞習慣，不想面對的事就裝作沒發生沒看見。」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或是，尋求眼不見為淨的心安？

「只要我相信，那麼對我來說，就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練峨眉是那麼堅信的，所以，她不覺得自己在說謊。
「請您也試著相信，好嗎？」她哀求著，冀望能為已然破碎的平常做些修補。
冀望所有污穢的一切，就這樣隨著寂影的死，埋葬在黑夜。

看著總是堅強的愛徒含淚懇求的模樣，她忽然一陣心酸。
信手抹掉懸在練峨眉睫上的水珠，姬梅淵別無選擇的點頭。

夜幕悄悄降臨，她靜靜看著練峨眉燃起燭光。
似乎想要揮別從事情發生後就一直籠罩在她們身邊的陰霾，她點了比往常還要多上兩倍的亮源，原本就不大的房間因此明朗得像白晝。

然而，對姬梅淵來說，早在寂影擁住無力反抗的她時，她就再也過不完那個黑夜了。

※ ※※※※※※※※※※※※※※※※※※※※※※※※※※※

練峨眉從桌上抬起頭來，發現蓋在身上的外袍，還有架上的一盆洗臉水和擦巾，床上卻空無一人，只剩折成整齊四角的被單，孤獨地躺在掛起的紗帷裡。
她匆匆起身梳洗過，披了件罩杉便往外快步行去。

曙光照耀著屋外的廣場，萍山長春所嬌養的辛夷花正揮灑著生命，清薄淡雅的香味飄散在風中。

姬梅淵就在這片離離蔚蔚深處，舞著劍。
白袍翻飛，袖端綻出銳利劍芒，真氣凝在劍鋒，流轉出一片如夢似幻的銀光。

或許這樣有如書法高手般恣意揮灑的流暢劍式是旁人眼中的俐落，但看在相處十數年的練峨眉眼裡，她很清楚師傅失去一貫的瀟灑寫意。

劍光，越舞越疾。

氣芒碎散成寸寸飛雪，似乎染上劍者的焦躁，凜冽劍氣漸漸擴散如漪，一圈一圈。
那片暴雪遷怒在隨風迎來的花葉上，深厚內力將亙在眼前的所有劈得細碎無全。

就在一切離離都將成散紅時，雪停了。
姬梅淵平擎著競霜，任粉碎在劍下的浮翠流丹隨飄風短暫依戀過她無瑕衫袍，面無表情。

半晌，才恨恨地甩劍入地，轉身離去。透土三分的劍身輕晃著，留下龍吟清脆地迴響在已不成型的殘林間。

走近由峰頂天泉延流下的暖溪畔，姬梅淵屈膝掬起溪水潑洗著臉，讓微暖清水冷靜自己浮動的心緒，濕漉雙手掩著面容，直到水珠不再從指縫滴落，她才放下雙手，凝視著水中的自己的模糊倒影。

一路上，練峨眉都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她想打破沉默，卻不知該和師傅說些什麼，所以，她只好什麼都沒說。

當一個人不知該作何反應時，沉默，或許就是最好的反應。

忽然，姬梅淵笑了。
望著自己在水鏡裡的模樣，她笑得譏誚。

「真是沒用啊，不過是破了元陰而已，竟然連心境都跟著亂了。」她側首看向練峨眉，那抹譏諷成了難嚥的苦意。「看來我不像自己所以為的那麼看得開。」

「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仰望天空，姬梅淵聲音裡帶著迷惑，顯得飄渺。「究竟是哪裡出了錯呢？明明一開始就像平常一樣的……」

「不對，是我的錯。」乍然止住的聲音，她似乎想起什麼地睜大眼。
「每回他歸來時我就應該注意到的，其實他已經一腳踩入岐途了，我卻沒有好好開導他，甚至沒去關心他！就像這次他回來，一發現他的不對勁，我就應該要去追問的！總是抱著等他自己覺悟的想法，根本就是我的自以為是！如果我問了，說不定，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身為一名師者、一名長輩，我都是失職的！」捂著唇，她眼裡有絲狂亂，是自責入骨、是痛悔莫及。
「這是報應啊！」像想到什麼可笑的事，姬梅淵仰天狂笑起來，笑到眼角滲出淚滴，笑聲卻淒涼不已。

笑聲忽然停止，就如那抹狂出現在她哀戚面容時般同樣突兀地消失，只留下一句冷冷的——「我的報應。」

「不是！」練峨眉忽然害怕起來，她緊緊環抱住彷彿只風吹就會粉碎的恩師，抵著纖肩喊著：「錯的是師兄，他以下犯上、逆倫無道！錯的是我，我明明發現師兄的異常，卻坐視不管、阻止不及！師傅是無辜的、師傅沒有錯！」

姬梅淵身子晃了晃，她調回視線看向背後崩潰痛哭的練峨眉，原本失神的眸像被拉回了一點魂魄，拉開緊環在身前的臂膀，回身為她拭淚。
默然了半晌，才又開口：「如果這不是我的錯，又怎麼會是妳的錯？」

這究竟是誰的錯？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發生過的事是無法掩蓋的，不管如何粉飾太平，傷口永遠深深地刻在心底。

或許唯一能冀望的，只有時間這個良藥。
會過去的，現在還只是第二天而已。
練峨眉這樣告訴自己。

※ ※※※※※※※※※※※※※※※※※※※※※※※※※※※

師傅變得很嗜睡。
就算醒來，也只是坐著發呆。
平常總是清早起身練劍的早課，丟下了，不練氣也不論經，沉默異常。

但是，即使一直睡，她深陷的眼眶還是顯得很沒精神。
因為睡不好。

練峨眉不知道有多少次被師傅的噫語驚醒，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她爬滿冷汗的蒼白臉上浮現驚恐。
而醒過來的姬梅淵總是像在確認什麼般，雙手摸著練峨眉臉頰，然後才鬆了口氣。

她明白那種心情和恐懼。
練峨眉也曾經那麼驚懼過，過了一年才忘記，甚至後來想起還是帶點厭惡感的。
而她還只是在未遂的情況下，那真正遭受到侵害的師傅，一定更痛苦。

她會陪她走過這段痛苦的過渡期，就像過去她陪她走過一般，不管要花上多少時間。

利用姬梅淵白天入睡時間，去整理留在她房間的罪惡狼藉……以及，寂影的屍體。
在清淨自然的萍山，房裡的血腥味顯得特別突兀，過了五天，還是存在。
像他所做過的事。
緊緊地關上門，練峨眉快步走回房裡。
她想在姬梅淵醒來前趕回去，傍晚了，得回去上燈才行。

甫推開門，她訝異地看著那抹白。

姬梅淵已醒，一身白袍無瑕，髮絲一絲不茍地挽起。
她站在窗邊，手裡捧著競霜劍。劍鍔離鞘四寸，沒有多餘贅飾的柄，躺在她掌中，劍身反射著微弱月光，在昏暗的房裡顯得刺眼。

她默默地凝著劍，眼裡盡是空茫，似乎劍身上還映出什麼美麗的虛幻，勾引她望得出神，有些狂熱。

倏地，一雙手覆在她手上，迅速將劍扣回鞘中，慌亂匆忙的動作讓劍鍔上的鈴鐺晃出破碎微音。

姬梅淵側首望向練峨眉有些狼狽的表情，輕笑著：「擔心什麼？我不會自刎的。」
眼裡是她久見的瀟灑，似乎看透了某些世情。

「師傅……」看著眼前恩師熟悉的神態，練峨眉卻覺得有點不對勁，哪裡不對呢……
是了，就是太過平常了，不該是個受過創傷的人短期內的模樣。

「嗯……」姬梅淵伸個懶腰，像個剛從夢中睡醒的孩子，看看窗外的天色，笑道：「好像很久都沒踏出房門了，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到前廳去坐坐吧。」
語罷，便抓著練峨眉的手往外走，清清淺淺的笑容教她有種錯亂感。
錯亂著……或許，時光真的倒流，回到什麼事都沒發生的那段時間。

可是師傅的掌心，好冷。
她隱約覺得不安，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停在小小的待客廳裡，姬梅淵鬆開手，默然斂眉，像在想著些什麼，又像感受著什麼，才回頭對她說：「峨眉，妳去我房裡拿一點阿芙漣過來好嗎？」

「那個不是只在書房……」

「偶爾也想換個地方，試試會不會有不同的感受咩。」她的微笑，明朗得不帶一絲陰影。「不然，我去拿好了。」

「不了，還是我去吧。」練峨眉急忙打斷。師兄的屍體，她還留在師傅房裡。
背過身的她，沒看見姬梅淵眼裡的複雜。

當練峨眉把香料和焚爐帶回前廳時，姬梅淵已經坐在方几前，右側的椅子放著她的胡琴，另一側則橫放著競霜劍，桌上還擺著一小罈酒。
「要喝嗎？」她對練峨眉眨眨眼，帶點戲謔。「試試『冰心淚』的迷人滋味？」

「我不喜歡酒，宿醉不好受。」練峨眉給面子喝了一杯，卻也不再添新，恩師熟悉的神情讓她放心。或許……她真的放下了也說不定。姬梅淵的歷練終究不是她能比的，那麼，比她還容易看開也是應該。

她輕巧地將香爐裡的阿芙漣點上，不一會，淡雅香氣便瀰漫開。不似一般薰香，阿芙漣飄香時沒有邈邈白煙，如果不是那抹淡薄的氣味，就像不存在一般。
驀地，練峨眉想起了……「師傅，我似乎沒看過您喝酒？」至少，不曾在她或寂影面前喝過。

「一年裡，我只有今天才喝酒，大多都是在自己房裡喝，你們沒見過也是當然。」姬梅淵倒了一點酒在茶杯裡，一口喝乾。「這天是我離開師父的日子。他陪我喝了他生命裡的第一口酒，然後醉倒讓洗月亮揹回玄宗。」想起往事，她低聲笑了笑。

「人哪，年紀越大，記憶就越模糊。」輕嘆一聲，她似有所感。「我不想忘記師父的臉，所以每年總要想他這一回。」

「既然妳不喜歡喝酒，那我泡茶給妳喝吧。」回過神，姬梅淵從一旁矮櫃拿出茶具，用小爐慢慢煨著鍋釜，等水滾的時間也不浪費，將二胡遞給練峨眉，點首喜歡的曲子，邊聽邊泡。

「考考妳，為師我泡的是什麼茶？」照著手續過水，姬梅淵將盛著第二泡茶水的杯擺在練峨眉案前，興味地凝著她。

「馨香盈懷袖，一品天下香。南郡的『天下香』還有剩啊。」語罷，練峨眉才將眼前的茶水喝乾，細細品味那入口生津的滋味。「茶好，師傅的手藝更好。」

「這還用得著說。」姬梅淵橫了她一目，有些許得意，又為她添上一杯茶，和練峨眉閒話家常，說的，大多是她以前在師門的軼事。

對了，師傅很少提過去往事的，除非她們問。
這個念頭在練峨眉腦中一閃而逝。

「……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峨眉，是不是有點暈？很輕微、很輕微的暈眩。」姬梅淵淡笑著問，口氣像平日的噓寒問暖。

「咦？」彷彿呼應，練峨眉持杯的手指忽然失去力氣，沒拿穩的茶杯在桌緣彈了下，落在地面，跌成片片細碎。
她驚疑地察覺自己渾身發軟，下意識要運功提氣支撐，卻發現氣海一片空虛，功體在不知不覺間散盡了！
沉重的身體倒向桌几，桌面的罈壺杯皿被手臂推落，些微殘留液體濺上她衣袖。

「妳一定覺得很奇怪，不過我沒下藥。」看著愛徒不解的表情，姬梅淵頓了下，才很輕很輕地繼續說：「妳師兄那天晚上就是帶著『冰心淚』和『天下香』來敲我的門。」

「而我，作了和妳一樣的選擇，酒，連碰都沒碰；妳師兄卻只喝酒不喝茶。」她苦笑，眼裡滿是自嘲，顯得那抹笑意哀淒無奈。
「當時雖然心裡奇怪，怎麼妳師兄三更半夜來找我喝酒泡茶，但是茶水沒問題，倒也不疑有他。」

「然後我才知道，原來天下香和阿芙蓮同時服用，會有軟筋散功的後果。」她只在有大量藏書的寢房裡燃香防蠹，而為了藏書不染濕氣，她也極少在房中泡茶。沒機會也沒那個巧合讓她發現這個要命的配方。

就這麼個沒什麼大不了的習慣，卻讓她的人生走了調。
唇際蕩著一抹微淺的笑花，姬梅淵輕描淡寫地將練峨眉一直不敢問出口的疑惑做了解答。

「峨眉，這是為師最後教妳的——」她站起身，指尖掠過香爐。「第一、凡事都有其潛在的危險，所以永遠不要認為妳已經看透掌握。第二、該懷疑時就要懷疑，留條退路，不要賭，也不要自信。」

「為師言盡於此，妳我也緣盡於此。這個傷心地只會不斷提醒我自己的愚蠢，我不會再回來了。」踅步，她取下安放在一旁太師椅上的競霜劍揹上，繫好劍套。

姬梅淵的動作很慢，也很優雅，似乎還留戀著什麼。
即使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她依然一步未舉，只是默默凝望她。

半晌，才幽幽地開口：「可是，一個人太孤單了，為師拿走妳身上一樣東西，我想妳應該不會拒絕。」

她走近，還可以感覺練峨眉死命掙扎的緊繃。她嘆了口氣，伸手拿起練峨眉身側的二胡。「別白費力氣，越用力只會越累，忍一忍，阿芙漣只剩半個時辰的量。」

似乎從她錯身的眼裡察覺了什麼，練峨眉掙扎得更厲害了，發不出聲音的唇張合幾下，慌張的表情顯得焦急。

「再見，峨眉。」
拍拍她的頭，像安慰小孩般。留下這句，姬梅淵踏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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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拖太多字了，老師來不及收尾
沒辦法，先把寂影的卑鄙手段交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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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