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23 【史俏】现代背景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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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3-23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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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 【史俏】现代背景短篇集

如题
有荤有素

《没关系》

“爹亲，你在家吗？”
“在家，怎么了？”
“我的钥匙好像落家里了，我想去你那里拿备用钥匙。”
“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我现在就去。”
俏如来过于专注地开车，以至于车子滑过不短的路程，他在感知上却仿佛一眨眼便抵达空白思绪的尽头。
两个月前他还在此生活，早出晚归。
史艳文没有马上给他钥匙，“都快十点了，在这睡一宿吧。”
俏如来先是端详了史艳文的脸，转而移到他手中的钥匙上，继而投向他身后的室内灯光，最后直视他的双眼，“不了，那样一来明天还要早起，怪麻烦的。”
他们几乎同时伸出手，递出，接过。
“路上小心。”
“嗯，爹亲晚安。 ”
从终点再倒回起点，这趟路跑得有什么意义？俏如来懊丧地趴在方向盘上。
钥匙是他早上故意落在家里的。
自从搬出去住，他每天刷牙时都禁不住幻想爹亲今天刷牙时的样子。
谁也没拦着他见亲生父亲，他却偏要耍小手段偷一晚安眠，不止如此，还有更可鄙的——他临阵叛逃了。
即使周遭无人，俏如来的叹气仍是无声的。为防史艳文偶然走到窗前而下楼关切询问，他不敢赖在楼下太久。
望一眼某个温柔的窗口，发动机响了起来。
＊
熄火刹那，仿若沉没瞬间结冻的湖底，不及扩散的涟漪也被强制静止。
他为什么要搬出来？
那天的早餐是素包子和二米粥，俏如来正瞥着爹亲搅汤匙的手指，就听史艳文说到“你每天上班一来一回开两个小时车，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亲爱的大哥，孩子长年在外奔波是社会普遍现象，你不能要求所有人像你一样等着被娶出家门。俏如来盯着包子绿油油的菜馅，越看越像史仗义的那头蓬发，索性一口塞嘴里，端起碗用粥送下去。
“咳，我不觉得累。爹亲，你注意到了吗？我快被惯坏了。”俏如来直爽地逗彼此一乐，扯张纸巾擦净嘴角，“你慢吃，我先走了。”
当天俏如来就趁着午休查了公司周边的租房信息。他不是被小空上个月那番浑话激的，也不完全因为爹亲的暗示，只不过他意识到一直以来不仅爹亲万事为他着想，他本身也放纵自己很久了。姑且不论小空，银燕早就循着人生的常轨自力更生，独他一人无视了顺理成章的选择，本着孝心满足私心。
是时候剥离这颗噬人的心了。
俏如来站在寥寥几件家具中间，忽然十分气愤。才搬出来两个月，这两个月又不是和爹亲一面未见，他今天的行为毫无理智可言。
刚刚临阵逃跑是他做的唯一正确的事，他有什么脸和史艳文共处一室？俏如来这么斥责自己，勉强抑制了恐惧的蔓延。
绝不能再犯糊涂了。
＊
他们四口人的房子比较大，打扫起来很费劲，后来逐渐只剩俏如来和史艳文住，清静不少，两周一次的中型扫除基本半天就能结束，令俏如来心里十分舒坦——在两人空间做什么都舒坦。
如今独居，俏如来仍不改习惯，这周末他便擦着书柜，想着待会儿吃哪样菜，又想到爹亲可能会吃什么……门铃打断了他无边无际的幻想。
门打开，更不用想了。史艳文说“我路过附近，想起备用钥匙还在你这里。”
“吃午饭了吗？”俏如来一边洗手一边问。
“没有。”史艳文跟着他来到厨房，见他将冰箱里的食材掏空，笑道：“精忠的悟性就是高，立刻反应过来我的真实目的。”
俏如来微笑道：“关键是爹亲运气好，我平时在冰箱里备的菜不多，晚一顿来就不够了。”
史艳文点头，“所以这顿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能缺一个打下手的？”
俏如来禁不住笑了两声，说：“不缺。今天你就作为客人让我招待吧。”
史艳文看着他的侧脸，说：“好吧。”
菜色虽不算丰富，史艳文说的确是实话，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吃的最多的一餐”。
俏如来的手艺是自小练得，想当年他们父子相认后的第一顿饭，便是由他做的。
那时他十一岁，拼了命地向史艳文表现自己远胜同龄人的成熟，其中原因俏如来记不清了，他历历在目的场景是史艳文摸他的头夸奖他。
对比今时今日的情形，史艳文虽不会摸他的头了，俏如来竟觉得似乎并无迥异。恐怕如今的他在史艳文看来，仍是三个孩子中最年长的那一个罢了。
俏如来握着茶杯，颇为自嘲地想了片刻。一抬眼，就见史艳文在卧室门口踱步。
俏如来以为史艳文会劝他添置家具，毕竟这间屋子的风格介于简洁与简陋之间，但史艳文出乎他意料地没有说什么。
他们的沉默好似都以为对方要说话，于是都一言不发地注视对方。
终于，史艳文开口问道：“有什么想与爹亲说的吗？”
其实这个问题很突兀，但俏如来并不感到突兀，因为他猜自己的眼神确实在传递什么。
“没。”俏如来摇摇头。“对了，赤羽先生约我下午谈事情。”他从裤兜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该出门了。”
于是两人一同下楼。他们的方向正相反，俏如来道别的话即将出口，史艳文冷不丁地说：“你的气色不如之前在家里时好。”
俏如来自身无所觉，身边的朋友同事也不曾提起，于是他反问：“是吗？”
史艳文不答，微微笑着看他。
俏如来被看得发憷，眼睫一扇，蓦地瞥见史艳文垂在身侧的手，灵光乍现：“备用钥匙！”
连忙跑上楼拿来交给史艳文。
伸手接过的时候，史艳文漫然道：“除了爹亲，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吗？”
俏如来心尖一颤，手一哆嗦，不过旋即想到是他多心。爹亲只是探问一下他的感情生活罢了，对此他早有准备，准备了好些年了。
“缘分嘛，可遇不可求。”
……他精心准备的就是这句老掉牙的台词，但不可否认其实用性。
＊＊
数天后，俏如来来到史艳文家楼下，绕着楼转悠了三圈，仰头在高楼大厦的间隙寻获了四点星光，然后拨了一个每天都想拨的号码，闭着眼睛说：“我又忘带钥匙了。”
手机那端的史艳文一时无语，随即要俏如来去街对面的咖啡店等他，因为“我现在从天允山往回赶，至少也要一个多小时。”
俏如来没好意思问史艳文去天允山干嘛，挂掉电话才琢磨着他应该是去观星了。往年史艳文也会叫上他，只是他开始工作的这一年两人还没去过。
那么今天，爹亲是一个人去的吗？俏如来怀着这个不轻不重落在心坎的疑问，在空调设置二十度的咖啡店里虚度光阴。
史艳文坐到他对面的时候，俏如来就觉一阵好闻的寒气扑面。
两人喝着咖啡闲聊，好像他们本来就是相约此时此地。
不过俏如来实际上绝对没有史艳文闲适，他知道半个月丢两次钥匙这种“偶然性”不符合他一贯的形象，也无从辩解。但说到底，这也算不上多么严重的失误，只要史艳文关切地问他一句最近怎么了，他立刻就能检讨一番最近工作压力强，精神状态有待调节，以此完美圆场。
然而难处在于，史艳文不问，甚而先声夺去了他道歉的时机，严守话头，就是不许他卸下心头大石。
俏如来唯有亦步亦趋。
上楼已是十一点了，他正考虑要不要坚持回那个出租屋，就见史艳文放下长条背包，对他笑道：“接到你的电话时，我刚摆好望远镜。”
俏如来低头说对不起。
史艳文说：“我没有怪你，你也不是故意的。”
俏如来忍住了点头的冲动。他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史艳文脱掉外衣，话锋一转：“你周五有安排吗？倒不是说补偿，只是一个人去观星到底少了些趣味。”
俏如来声息飘摇地说：“你是一个人去的啊。”
史艳文回头看看他，说：“除了你，可没有人会跟我不分季节在荒郊野外待到大半夜了。”
俏如来低声笑了下。
“今晚还要回去吗？”
俏如来松了口气似的说：“不回去了。”
他惊讶于自己的后知后觉。他只顾着遮掩违逆人伦的思念，竟忽略了父亲也会感到寂寞。
做一个正常的人子好难。
＊＊
周五下班，俏如来如约径直去史艳文那里。再次吃到属于史艳文的味道，俏如来的胃口相当不错，史艳文又做得很丰盛，因此放下碗筷后，他需要缓缓才能洗碗。
洗碗时和爹亲挨得很近，俏如来挺开心的。
他的开心一直延续到坐上车，两人一路谈笑风生。
“……不过我还是打算找机会请砚寒清吃饭。”
“一日三餐，机会不请自来。”
“啊。”俏如来佩服地说：“孩儿受教。”
史艳文笑了笑，忽然说：“爹亲放心了。”
“嗯？”俏如来按着思维的惯性想：莫非是说他的脸皮够厚了的意思？
史艳文以开玩笑的口吻接着说：“本来我还担心你不习惯一个人住，但看来是我以己度人了。”
俏如来脑子嗡的一下，“不是！”他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什么，全堆在喉头打成了死结。他想说，我之所以会开心地讲起那些事，是因为和你在一起，不是和其他任何一个人。而在他日复一日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他只恨不能将身体卷成一团扔到随便哪个角落一觉睡去。
俏如来终于塌下肩膀，说：“其实我也不是很习惯，但总有一天会习惯吧？”
盘根错节的负罪感忽地雾散开来，却并非消失，它黏着于皮肤，形成无头无尾的连体隔膜，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沉闷而消极。
史艳文默然半晌，开口便是：“我曾经设想，如果我参与了你的童年，现在或许是另一种情形。”
俏如来附和道：“是啊。”就像阻止史艳文道歉，他紧接着说：“可是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史艳文凝视正前方，附和道：“是啊。”顿了顿，补上一句：“很难得。”
＊＊
宇宙星体何其多，地球文明发展到如今的阶段，究竟是否称得上“开化”？
“每次观星，精神都像被麻醉了。”俏如来喃喃道。
史艳文在望远镜前笑道：“说不定那才是真正的清醒。”
俏如来将目光聚焦于史艳文，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直走到接吻的距离——俏如来恍惚间理所当然地这么认为。
史艳文侧转身子站定在他的旁边。
俏如来不禁吐出一声白雾笼罩的讪笑，举起胳膊，手掌撑着眼前的天空，欲摘星辰般叹道：“好像也没有那么远。”
史艳文也伸出了手臂，却是抓向俏如来的手，将其收在掌心，“有些凉了。”然后一齐揣进自己大衣的口袋。
俏如来相当无奈而无力地叫了声“爹亲”。
“不喜欢这样吗？”史艳文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
俏如来仰望史艳文对面的天空，“嗯。”
“真可惜。”
口袋里仍握得牢。
俏如来鼻子一酸，竟生出些许愤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史艳文的手，非常紧，但旋即便松了手劲，有些后悔这个情绪化的举动。
史艳文叹道：“我知道，精忠从小就不愿爹亲迁就你。”
俏如来慢动作般转回头。
“但有件事，就算你听了可能会生气，我也决定说出来。”史艳文语速缓慢地又强调了一遍：“你搬出去后我本想算了，但考虑再三，觉得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俏如来见爹亲眉目凝重，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
“还记得你提出要搬出去住的那天早上吗？”
俏如来微眯起眼，说：“记得。”
“那天早上我想说的是，我们搬家吧。小空和银燕也不在家里住了，找一个面积小点的房子，最好离你的公司近些，离我的工作地点也不太远……怎么样？”史艳文说完，同静谧的夜空，望着俏如来眼底的感情融化。
俏如来扯着笑说：“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史艳文说：“嗯，我四十六了。”
俏如来的表情垮下来，“你这样惯着我，好吗？”
史艳文引用他才说过的话：“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那我一辈子也不搬出去了呢？”
史艳文不停抚摸他被泪水濡湿的脸颊，“那就一辈子都住一起。没关系。”
他们要在一起，他们就要使一切变得“没关系”。
过程困难，前途未卜，不容乐观。
史艳文眼下唯有将第一个“没关系”珍重地放进他的手心。
俏如来攥紧拳头，再抬起头，神态已恢复如常。
他盯着史艳文，到底还是不太肯定地问：“明天我可以搬回去吗？”
史艳文微微笑道：“一会儿就跟我回家吧，你的钥匙又丢了。”
俏如来一愣，空着的那只手伸进衣兜，果然摸不到冷硬的质感。
史艳文拍拍自己的另一边大衣口袋，里面传出了金属撞击的轻响。
俏如来哭笑不得，知道爹亲身手敏捷，却没想到会用在这方面。他想了想，呐呐地说：“第二次我不是故意的。”
史艳文说：“我想也是，精忠面对爹亲，总比在别人面前脸皮薄一层。”
俏如来被打趣也不恼，笑了笑说：“爹亲早就把我看透了，我却始终摸不准你的想法。”
“哪有人能把别人彻底看透呢？只因亲近而已。其实你也了解我。”史艳文说着，捏了捏衣兜里他的手。
俏如来回应般蹭蹭他的手指，斟酌着说：“但我想确认清楚，你……”史艳文倾身凑近他的脸旁，亲了一下他的耳垂，似乎还含了一瞬，因为有啵的一声在俏如来的脑海炸裂。
回家。
俏如来默念着这个词，望着窗外风景，越发感到难以置信，好像下一秒车子就会倒退，仍旧行驶在哀怨满腹的来路，而非耳朵冒火的归路。
俏如来忽然问：“来时你说难得，难得什么？”
史艳文笑答：“自然是，难得相爱。”
＊＊＊
前一天两人圈了三个预备看房的地址，并和和美美地说好一起装修；后一天俏如来就丧气浓厚地对史艳文说，明天起他要出差三个月。搬家？唉……
史艳文也难免有点失落，但还是笑着提议道：“过两天我去看房，把大体情况发信息告诉你，要是有满意的就定下来，装修也交给爹亲吧，那样你回家就能直接住新房了。”
俏如来一凛：爹亲独自装修？说实在的，他不想打击爹亲，但爹亲的审美真的……偶尔会暴走。
无论如何，装修这一项俏如来真诚地劝住了，只等出差回来和爹亲慢慢磨。
这三个月怎么过去的不重要。
史艳文给他欢迎回家的拥抱时，他们已都换上初夏的单衣，身体轻轻相碰的那一刻，俏如来不禁重新咀嚼这个认知：他们永远是父子，从此也是恋人。只觉今生别无所求。
然而该做的工作必须做。和史艳文规划了新房的基础装修和布局后，俏如来又因教授的指令忙了一阵子，为了方便还是住在那个出租屋。
天气渐渐炎热，俏如来总算讨了一段假期，全神投入到新居的建设之中。
＊＊＊
部分老家具无需下岗，他们今天来家具市场主要是想换厨房用品，顺便看看别的。
俏如来找准了方向，直奔橱柜而去，却不料走到一半，史艳文忽然拉着他拐了个弯。
俏如来无比茫然地左看那张超大尺寸的双人床，右看一脸正经的史艳文。
史艳文问：“你喜欢多大的？”
俏如来的耳廓就像被燎了一样。
他们虽然还没肌肤相亲过，但早晚会有吧，应该会有吧，一定要有啊……俏如来想到这里，赶紧驱赶有色画面，清咳一声，答非所问地说：“嗯，买张双人床有备无患，万一小空银燕哪天回家住也不至于打地铺。”
史艳文安静地看着他挑床。
在商场逛了一天，走进家门便是一片昏暗，俏如来探手摸到灯的开关，按下瞬间，他的人也被压在了墙上。
“爹亲？”尾音不由上挑。
史艳文亲昵地拿鼻尖蹭他的脸，“我可以吻你吗？”
俏如来喉头滑动，“不是、不可以，但为什——”忽地收声，只想咬舌清醒一下。这种时刻，他问的什么话？！
“因为我想。”史艳文很绅士地答完才开始啃。
两人的初次接吻，竟全靠史艳文激进的引导才得以成立。
而就在史艳文暂退攻势那刻，俏如来实在忍无可忍，发狠力将他一把推开了。
史艳文讶异地瞪大眼，“感觉不好吗？”
俏如来急促地喘着气，没空搭理他，径自走向厅里倒了杯水。
史艳文傻眼了，要是俏如来再把嘴里的水吐出来，他的自尊可能要碾为齑粉撒向大海。还好俏如来只是灌了一杯水，然后就转身朝着他万分愧疚地说：“爹亲抱歉，我太激动不是，太紧张了。”
史艳文走过去摸摸他略烫的脸蛋，指尖在湿润的唇瓣间流连，感受到俏如来的吐息又显紊乱，史艳文终于笑笑，说：“刚才是我着急了，下次慢慢来。”
俏如来随着他的话音摇头又点头，自己也笑了。
“袋子还扔在玄关呢。”史艳文说着就要挪动脚步，俏如来不知自己是不舍还是怎样，反正话已出口：“爹亲……我想抱抱你。”
史艳文二话不说张开手臂。
俏如来仍很不好意思，柔声在他耳边解释道：“刚才我的心跳得特别快，脑子也发昏，所以才……”
史艳文顺着他的后背，哄道：“嗯，没事，见你这么紧张我反倒有点高兴。”
听他这么说，俏如来不得不恼了，“我只是，没想到实际发生会是这么刺激。”
史艳文笑问：“那你想象的是什么样？”
俏如来将脸埋进他的脖颈，“总之没这么刺激……你呢，想象过吗？”
史艳文说：“当然。”
俏如来的好奇心膨胀起来，“是什么样的？”
史艳文沉吟着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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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9-03-23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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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等》

是情趣用品到货了。
俏如来捧起纸箱踌躇一秒，决定先拿到衣柜深处放着。然而经过书房敞着的门前，脚步不可抑制般地顿了顿，这一顿，就不能不被正在看电脑的史艳文发现，“什么到了？”
“玩具。我去放起来。”说完抬脚就要走。
“等等。”史艳文将坐着的靠椅后退一些，望着他说：“现在也没什么要紧事可做，开箱看看吧。”语气真像是在说普通玩具。
反正买都买了。俏如来便也当自己拿着普通玩具走过去，将纸箱放到桌子上。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史艳文还是在他面上采了一抹他无自觉的赧色。
两人从最上面一样一样地看，只是大致地看，若要认真研究起来，恐怕非得发展到现场实践不可。
“啊，这是……”俏如来不想让视线在某件服饰上停留更长时间，便从纸箱左下角捞出一个体积不算小的圆筒。那纸筒包着的是一个作工颇精致的铁盒，黑色带暗纹，上面却没有一字标识。
“我记得这是‘性请柬’？”史艳文将布和绳子叠成原样。
“嗯……也叫‘爱情信箱’。”俏如来说着话就打开了盒盖。
里面如其名，塞满了写有各种情趣活动的卡片；他们买的这些东西全是专为男同设计的，卡片内容不用说也是男士之间的游戏。
“抽一张试试。”史艳文微笑提议道。
两人在网上选购的当时，俏如来比较在意的便是这个类似抽签的玩法。
他往盒子里觑了一眼，卡片都是折起来的，看不到文字，便索性不多想了，伸手掠了一枚出来。
将“请柬”揭开定睛一看，却是愣在原地，脸上丰润的血色都褪去了些。
史艳文见他一副见鬼的表情，不由好奇地问：“上面写的什么？”
俏如来嘴角抽了抽，像是尴尬般地稍微别过脸，压低了清澈的声音说：“扮演父子。”
史艳文也是一愕，接着却乐了，从桌子后面绕到俏如来身边，低头看了一遍那两行飘逸的字体。
角色扮演：父子关系
先破功的人为对方写情书一封
＊
史艳文握住了俏如来将卡片往回塞的手，正经地说：“抽出来就要作数，随便反悔就没意思了。”
“可是……”俏如来盯着那父子两字，心想敢情这么讲来，他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在别人眼里岂不就像是一种情趣了。
其实对于这些五花八门的所谓情趣，他充其量不过是听说过一些经典道具，不曾有过契机或者说产生过兴趣去了解详情，所以在网上看到这个盒子时他才觉出一点神秘感来。只是不料他的手气这么“好”。
史艳文垂了眼帘，似在想着什么，语气有些温吞地说：“我们反过来做，应该也能达到几分效果。”
“什么效果？”文化冲击消化不良，俏如来无法立时领会他的意思。
史艳文对他眨了一眨，似乎是要单以眼神回答这个问题。而俏如来还真就读懂了。然后他越发想把这箱东西封印。
可是史艳文接下来的话，着实在他的胸口留下余震。
“今天我们不是父子。怎么样？”
俏如来看了看他，轻声问：“怎么做？”
如果是说只做恋人，不做父子，那也对他们的相处方式增添不了什么变异性的趣味，因为他们这两种关系的界线总是暧昧的，甚至也许早就拆分不开了。
却见史艳文面容一肃，长腿倒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站定了才又牵起谦和有礼的微笑，略一颔首道：“我是史艳文，请问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俏如来呆呆地望着他。
是啊，他们不是父子，又何以会在大千世界的人山人海中对路相逢？
但既然此刻，他就在他面前，有耳有口，有心有情——
“我叫俏如来。”
史艳文友好地笑道：“真是少见的姓氏。”
俏如来也笑起来：“这算是我的外号，如果有幸与史先生建立深交，以后史先生自然会知道我的本名。”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艳文可否唐突邀请你结伴同游一天？”
“好。去哪里？”
“信马由缰。”
他们下楼搭了一辆刚好靠站的公交车。
＊＊
下楼的时候俏如来讲述了自己名字的由来，于是理所当然地，在长排车座上他将同样的问题还给了史艳文。
“小时候听我父母说，是改自古代一位儒侠的名字。”
俏如来略感惊奇，不禁追问是哪朝哪位。
就这样聊了起来。但这个话题持续不了太久，两人之间的交谈不知不觉就断了线。
当自己不是其中一员的时候，车厢里淅淅沥沥的嘈杂声传进耳里才是人声，尤其邻座还坐了一个值得关注但你不能盯着看的人。
俏如来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昨天刚下了一场雨，天清气朗，仿若身边的人一样。
公交车到下一个站点停住了，乘客在一纯白一条纹两双运动鞋的鞋头前往来。
车子驶动，对面的窗户不久就恢复了瞳孔的颜色。
俏如来以只有邻座能听清的音量叹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
“嗯。你喜欢夏末初秋这时节吗？”
就这样又聊了起来。这次再没有长得令人拘谨的间断，他们就像开辟了一个思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问起个人喜恶的问题，像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异常认真而诚实地结交。
抱有好感的新闻主播是哪位？意见相左的评论员是谁？不应季的时候也常吃喜欢的水果吗？没有接触过的音乐种类也乐于尝试去欣赏吗？……
忽然，一个地名不知从哪传进了俏如来的耳朵，幸运地没有被他听而不闻。
“快到天门附近了。”俏如来便说。
“你和天门熟悉吗？”
“为什么这么问？”
史艳文转头看了看他，“虽然你说只是在山间野寺懵懂修行数年，但你看起来仍有出尘气质，似乎佛缘不浅。”
“史先生谬赞。我确实曾得萨埵三尊的开示，但——”
到终点站了。
俏如来自觉终于能够对这样的“情趣”作一点浅薄的理解了。
在日常生活非必要的情况下演戏，这个要求本身就筛掉了很多种性格的人。但史艳文完全没有表演痕迹，他因工作原因也算训练有素，立刻就进入状态了，所以这不是重点。
史艳文行止温和，对他的态度也大抵就是温和，只有温和，或者再添一丝疏淡。这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极为特别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因而无从类比描述。但同时，最私密的内心感知处，竟也因此涌现出难向人言的快慰。
竟是快慰。
＊＊
意识到自己恋上史艳文之初，俏如来不免构思他们不是父子的世界。那是一段很美好但却以秒为单位的幻想，因为他即刻勒令他的大脑停止了无益的发梦。
现实永远是现实，史艳文对他泄露的最微弱的信息也代表不了分毫颠倒昼夜的动机。
他正以为自己成功地把控了思绪，就在睡眠中做了一个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构思。
大街时而空旷时而拥挤，俏如来漫无目的地穿梭其间。本应是漫无目的。却在见到一个人的背影的瞬间实现了目的，就像一个魂魄意外地得到了一副肉身。他尾随史艳文，看着史艳文和别人吃饭聊天，然后极具耐心地和史艳文套近乎，最后史艳文终于和他吃饭聊天。
史艳文、史艳文，梦里的他究竟要念多少次这个名字才满意。睡醒的俏如来只觉脸疼。
可是从眼下看来，他算不算极尽迂回地梦想成真了呢？在山麓的素食馆吃午饭时，俏如来忍不住窃笑了一下。
史艳文便也柔和了唇角问：“怎么了？”
俏如来说：“没什么，结交新朋友总令人高兴。”
史艳文说：“我也是，相见恨晚。”
俏如来笑着点了下头，却说：“不晚，还有将来。”
史艳文有片刻的沉默，俏如来便瞥向他搁在瓷碗旁边的手。再抬眼时，就听“说到将来，你既受佛家思想熏陶已久，将来饱览红尘俗世，重返方外净土也不无可能吧。”史艳文的语气只是普通朋友间的闲谈，但他凝视的目光却在在提醒俏如来，他是多么重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俏如来动摇了，首先便想到时间最近的线索——是因为刚才游览圣地风光偶遇菩提尊时，自己的哪句话惹起疑问了吗？电光石火间又百转千折。无论如何亲近，也不可能看透另一个人；世上无预兆顿悟而了却尘缘的例子不在少数；他幼年出家的那段日子，正是父亲这个名词遥不可及的时期……先前没有问过，想必便是以一名父亲的立场尊重他的任何抉择。
俏如来已有定论。
“不会的。”他看着史艳文的眼睛，停了一息才接着说：“信仰一经确立，就不会更改了。”又笑问：“信仰不就是这样的吗？”
史艳文在他固执的目光下竟是难掩倾慕之情态，“就是这样。”
＊＊
坐另一班车回城。
俏如来有些乐在其中了，尤其是互相抛不痛不痒的问题这个环节，当中不乏互相第一次听说的事情。就像史艳文从前不知道他默默地喜欢着某种花香，他从前也不知道史艳文如果养宠物会选什么动物。
这回在电影院前下车，不用说就是打算看电影。即将开场的是一场喜剧，由于中午那餐是史艳文结账，两张票钱就由俏如来主动付了。
……
电影散场后，两人一面散步一面讨论情节，便聊到了主角的童年。
俏如来抒发感慨：“一个人一生的成长，变化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
史艳文也叹本性的玄妙。
此时俏如来转头看看他，说：“我就很难想象你小时候和现在会有什么区别。”因为自从他认识史艳文，史艳文就已经是雷打不动的温雅性子了。
史艳文笑道：“我当然也有顽皮捣蛋的时候。”
俏如来联想电影里的场景，随口问：“捅过鸟窝吗？”
史艳文回忆一下，说：“那倒是没有，不过爬过树。”由此打开话匣子，给他讲了几件自己少年时的趣事。俏如来听得入迷。说到一半时，史艳文指着不远处的公交站点，说等那辆吧。
站在路边等车时，俏如来终于忍不住侧转右边，说：“虽然我说了不晚，但还是感到遗憾了。”
史艳文似乎不假思索便抬起了左手，一顿，划一个不怎么圆滑的弧度摸向自己的下巴，慢慢说道：“感到遗憾也是好事。”
俏如来用眼神表达疑惑。
史艳文接着说：“这样我们以后就更会避免制造遗憾了。”
化身春水一般的舒畅，这感觉不是谁都能赠与俏如来的。他垂下眼睫，品味着此时心境，公交车到站了也没察觉，听史艳文叫他“俏如来”，才回过神来。
“乘这辆车是要去哪里吗？”俏如来坐下来后问。
“我的母校旧址。”史艳文答道。
＊＊
下车地点是一座科技展览馆。
他们挑了两三个新鲜的项目排队体验，尤其无重力空间罩，玩得一点也不亏。
俏如来因为有武功底子，身体素质优秀，不一会儿又捉到了窍门，在无重力的高空漂亮翻飞，还有余力向玻璃罩外的史艳文挥挥手。
但结束体验，解开安全带走了几步之后，身形到底晃了一晃，还是靠史艳文扶了下他的胳膊。这是他们在自我介绍后的唯一一次肢体接触。这短暂的接触却令俏如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史艳文的手离开得太急了吧。
而等史艳文体验完出来时，他也凑近借机牵了史艳文的手，一刹暗自紧张与欣喜。
之后两人在馆内逛了一圈，不约而同地在巨型DNA般的生命螺旋雕塑前停步，无言地看了半晌。
出馆时已是傍晚，两人要说什么似的同时转头看向对方，便看到了对方的眼眸中的夕阳辉耀，仿佛亲临一场流星群的豁命燃烧。
过了许久，俏如来才抽离那壮丽之境，心有余悸似的低声说：“学校旧址在这里，那你过去的住处也在这一带？”
史艳文轻声笑道：“我也正想说，再去那里走走吧。”
那里重建了一片看起来仍很新的居民楼，此时窗台似都漆了一面欢迎回家的橘红色，史艳文目送两个幼童跑跳着进了楼门，向俏如来问起了对孩子的看法。
俏如来摸不准他问的是哪方面，便笼统地回答孩子自由而可爱。
史艳文点头，又问：“那养育孩子呢？”
俏如来一愣，笑说：“从史先生的年龄来看，你的见解应该比我深刻吧？”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将我当做反面教材也不为过。”又是那样让俏如来心慌的眼神和语气。
俏如来默然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史先生，你认为结婚生子是人生的必经过程吗？”
史艳文说：“没有人应该活在样板里。但还有些遗憾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
“我的理想可能也不会允许我做一个好父亲，但我为什么要因此而后悔与爱人建立家庭？这原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俏如来直视史艳文脸上每一角落的微变，知道他接收了他的隐喻。
今天他们不做父子，他觉得“美梦成真”，感到快慰，但史艳文不是。
他不在乎压箱底的琉璃佛珠，就像不在乎延续自己的血脉，而史艳文也都能予以理解。
所以俏如来想：为什么？
＊＊
拐进一条胡同，史艳文发现幼时记忆中那家小面馆竟还在经营，两人便陆续掀起门帘，围着小圆桌吃了顿晚饭。
饭后也没决定去哪里，只是若要回家势必要导一次车，他们便先来到了这人若川流的闹市。
不知从何时起，两个新朋友之间的沉默也不再艰难了，并且就连喧腾的空气也扰不乱他们沉默的空间。
“嗯……我们去那边吧。”俏如来伸手指了指偏离站点的方向。
“好。”史艳文也望见了前方有熟人踪影，于是笑着跟着他转了步伐。
俏如来看了看他，被他身侧的霓虹灯刺得眯起了眼，“史先生这么好相处，交际想必十分广阔。”
史艳文没有否认，然后反问他。
俏如来当然也有几个朋友，不过“诸位师长也给了我许多帮助与引导。大恩没齿难忘。”
史艳文正轻轻颔首，却听俏如来顿了顿又接起来说：“尤其我的父亲，他是我最初的憧憬，直到现在也不变。”随即简略地提及父亲的包容力和判断力，却主要讲了父亲在日常生活中或精明或可爱的地方。一说起父亲，俏如来的话就翻了倍，虽然语气矜持，但那股亲爱的感情浸润了每一次的发音吐字，令人只是听着便不禁感同身受，使得整条街多彩的灯光也如银河般浪漫了。
史艳文垂眸，替他总结道：“你很喜欢他。”
“是啊。”俏如来不仅大方承认，还补充道：“而且，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路时胳膊肘都要碰到了。
俏如来一改语气，低喃似的柔声说出后半句，“所以即便他是我的父亲，我也爱他。”
史艳文停步不前了。
俏如来便也驻足，歉意十足地问：“史先生？是我说的话吓到你了吗？俏如来不是——”
史艳文把他抱住了。在闹市。在无数双陌生，或许相识的眼睛底下。
不过眼睛很快便被其他事物勾去了，甚至有人擦肩而过也是无暇环顾。
大家都只是在活自己那极其有限的一生而已，就像他们。
“精忠……”
仿若天地失声。
俏如来环抱着爹亲宽厚的脊背，紧贴耳畔的气息使他无比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史艳文再次开口，就像将沉淀凝结的心绪凿开缝隙，一字一字地从中飘散而出。
“我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整理了感情，收拾了矛盾。
“我以为终于做得及格了，不会为了那些影响到你，给你烦忧。”
俏如来在他的肩颈埋首。
“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是完全对等的。我没办法再独力说服自己。我需要你的认同。”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迫切需要。”呼出一声轻笑，“这个父亲从来不合格。”
俏如来隔了片刻才抬起头，清澈而清晰地在他耳边说：“没关系。”
这次轮到史艳文伏在了他的肩上。
俏如来闭上眼，更为小声地说了一句话。除了史艳文，谁也不许听。
＊＊＊
“我念给你听？”史艳文一面交出情书一面热诚提议。
俏如来笑一下，“心领了。”斩钉截铁。
史艳文遵守游戏规则，第二天晚上就完成了对他的惩……怎么看也不像是被罚的样子。其实就是情趣的一环吧。俏如来盯着淡粉色的信封脸红红地想。
“精忠，你瞪不穿信封。”史艳文笑道。
俏如来转身走向卧室，“我看完出来。”
史艳文跟了两步拉住他，“不让我看你读信？”
“不让。”斩钉截铁。
史艳文叹口气，“好吧。那……”
“嗯？”俏如来连拒两次也有点不忍，转头看他，结果就被亲了。
“快点出来。”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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