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4 【离宁】短篇合集|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14 【离宁】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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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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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10樓發表於: 2022-04-09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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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暝巷游灯》
参本《窃剑》解禁文

*原剧向

01/巷

　　“离骚。”

　　“你是谁？”

　　莫离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水墨一般沉静淡然的世界好似微微波动涟漪起来，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如困兽在这一方小巷子里无目的来回走动了许久许久。

　　是魇吗？

　　青灰色砖瓦，似乎还潮湿着，雾蒙蒙，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要做什么？

　　想不起了。

　　莫离骚复而又把目光投向眼前之人。

　　雪青长发，铁扇在手，眉眼锐利，面貌不凡，是这青灰中唯一一点人气儿。他端是拿着铁扇敲了敲手心，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舒展开，嗓音如窖酒开封，沉稳而烈性。

　　“你问我的名？”

　　“非也。”莫离骚摇摇头，“在下问的是，你是谁。”

　　这关系大区别亦大，姓名不过是一种称呼，身份才是他欲明了的。只是莫离骚未曾发现，全无记忆的情况下，他竟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自问，仿佛自己是谁，姓名为何，在对面这人身上很清晰的能获得解答。

　　对方似乎是觉得这很棘手，但还是答道：“小风时雨慕容宁，一个……过路人。”

　　“过路。”莫离骚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向前望去，这条小巷子只有头没有尾一般的，他目光所及是长的没边界的巷子，一直延伸着延伸着，伸进乳白色的迷雾中。

　　莫离骚又望自己身后看去，巷子尽头有一颗黄透的银杏树，两颗柿子树，和一座小屋。

　　“兄台从哪里来，路过这里，又要往哪里去？”莫离骚问道。

　　“都这样了，记不住名字这件事倒是一点没变。”对方低声叹道，但他似乎并不知道莫离骚的功力能将此话听的一清二楚，又或者就是故意说给他听。

　　莫离骚略略想着，果然他是认识我，又很认真一寸一寸从眉骨看到下颌，确信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离骚，你的剑呢？”

　　莫离骚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有一把剑，是从很重要的人手里接过来的，名叫持之不败。他右手指尖微微一动，好似都能感受到那把剑的重量一般。

　　他恍然，“我好像把它插在了什么地方。”

　　记起来持之不败，莫离骚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好像在这个走不到边界的巷子，徘徊了不知多久，犹如没有意识的幽灵。是魇或者阵法邪术，把他困住了。

　　由持之不败而起，莫离骚些微的记起来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他从记忆的河畔望见八岁不到的自己，眼瞳是一种近乎冷漠的纯粹，手中握着把长剑，跟在一个人身后往前行，直到一片豁然，他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记忆到此截止，像是某首歌断在中段。

　　但莫离骚倒是明晰了一点：原来是认识的，不光他识得吾，吾也识得他。

　　正是他愣神之时，对面之人眯起眼，伸手用铁扇冰凉的尖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剑也能让你玩不见，多稀罕呐。”

　　莫离骚回过神，正经地捏住扇子，“吾只是忘了，不是傻了。”

　　宁笑了一声，戏谑意味浓厚，“是吾失礼咯。”

　　宁没有多在意，收了扇子，往前两步与莫离骚错身，“走吧离骚，先去找你的剑。”

　　莫离骚长睫微动，转身跟了上去，语调拖沓地回应道。

“宁，来了。”

02/熟识

　　两人巷中并肩而行，莫离骚看了看四周，这巷子古怪阴森，潮湿滑腻的青苔蔓延在石砖上，看着似乎是，南方。

　　“你想错了，此地在关外北漠。”宁似乎都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莫离骚觉得神奇，便听见宁继续道，“是阵法形成的幻像。”

　　“我没有感受到阵法的气息。”莫离骚说。

　　宁撇头，似笑非笑，“的确，此情此景也许是梦中也说不定，更也许是你酒醉。你怎么不掐自己一把，看看是真是假呢。”

　　莫离骚这言辞太熟悉，他好像听过千万遍类似的话，便像刻在骨子里，下意识眨了眨眼有点防备。

　　“宁，劝你善良。”

　　“哈。”

　　宁笑起来，舒展眉眼，莫离骚发觉他眉下似有一颗浅淡的痣。他不知怎么评价，只觉得似是丹青妙笔，无心滴墨在此，有种浑然天成地不完满之感。莫离骚指腹按在宁的眉间痣，力道很轻，但宁并没有动，任他按着。

　　两人这下都停住了脚步。

　　宁眼眸微抬，似是询问。

　　莫离骚道：“你这颗痣明显了许多。”

　　宁的笑带着些玩味，“怎样讲？”

　　莫离骚偏了偏头，“我看见你了，怀中抱着上品的雪里拖枪，腿搭在梨花木扶手上，鞋面有一串琉璃。我眼睛一向很好，你冲我挑眉，我看得见，都还不是褐色，是很淡的红，在这里。”

　　宁眯起眼，“后面的记得么？你把剑穗解下来给它玩儿，转头就冲我狮子大开口要琉璃串的剑穗。”

　　“是很合理的交易。”莫离骚觉得宁这个神情很有意思，是一种品尝什么陈酿般，琢磨中略带沉醉，好似那些时光提一提都极难得。慕容宁自己都没意识到流露出了这样坦然的神情，闷闷地笑叹，“看你从我这换的东西，越换越好，是从那时候就有苗头了。”

　　莫离骚对此不置可否，他并没有后面的记忆，也无深究的心情，既然记忆在逐步恢复便说明该想起来时，总会想起来。于是他松开手，转过脸去，“到了。”

　　两人果然已走到巷子口，面前正是一处庭院。

　　这里拢共就三样东西，屋子、银杏树和柿子树。

　　那银杏树黄灿灿的，宛如收容着落日一般，有种颓然将死的腐朽感，好似干枯老人躺在床上尽力伸直臂膀。

　　两株柿子树亦是如此，结满了果子，垂落枝条，不堪重负。

　　生命到这个季节，秋是死前的丰收。

　　莫离骚透过黄灿灿的银杏树往上看去，天光青白，像死人的眼白。这里没有太阳的，但有光。

　　莫离骚觉得，他原本或许是在等什么，就如银杏如柿树，永恒伫立。

　　“进屋看看。”宁忽然唤他，莫离骚望过去，宁已经走到台阶上。

　　是他方才又入迷障了？

　　“嗯。”莫离骚走了过去。

　　屋子是竹子搭的，屋内空无一物，只有一个洞，在正中央，宁站在洞边上，正低着头。

　　“这里不会无故出现一个洞。”宁说道，“你有想起来什么吗？离骚？”

　　“剑，在这里。”莫离骚目测了一下，这个裂口也只适合插一把剑。

　　他脑海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他将那把华光璀璨的长剑，以力压乾坤之势插在这里，随即水墨纹理似浪一般以剑为圆心，沸腾铺开。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他听到自己口诵离骚词句，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似乎连尘埃都凝在半空中。

　　“又想起了什么？”宁轻轻抬了抬下巴。

　　莫离骚道：“原来我真的叫离骚。”

　　宁很显然的一噎，以至挑起眼皮斜他。

　　宁的眼睛很好看，眼尾锐利地上扬，他并无狠厉的神色，但无端让人脊背发凉，正如铁扇在他手里并没有展开过，却总透着冷冷的光。

　　“宁。”于是莫离骚很明白地又开口，“要等，剑不会凭空消失，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只有等。”

　　“等到什么时候？”宁问道。

　　莫离骚直白地摇了摇头：“不知。”

　　“也就是说，等到死也有可能。”宁了然地点头，随即慢悠悠跨步出去，很明显是打算再找找别的法子。

　　莫离骚看了眼裂口，随即跟着出去了。

　　银杏树在屋子左前方，两颗柿子树在右前方，宁站在银杏树下，正仰头，手中扇子轻轻敲了敲树干，铁扇发出“擦啦擦啦”的声音。

　　“树里是空的。”宁说着，后退半步，手中铁扇“哗”地展开，翻转手腕气劲顺着扇尖锋利而过，银杏树摇晃了一阵，轰然倒地。

　　满树的银杏叶，激翻起大片尘土，莫离骚站在屋前，微微蹙眉，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声音。

　　“宁，你太粗残了。”

　　“对此等奸恶小人，何须留情。”

　　“那倒也不必裹着一身血气就来寻吾，特别是这脑袋搁在桌上，着实要做噩梦。”

　　“你真会做噩梦？说来听听。”

　　“不如宁先换掉这身血衣，这样上榻，不好清洗。”

　　“麻烦。”

　　“看来此人也非常人。”

　　“这伤不打紧。你不是怕弄脏么，还给我上药做什么？这就不怕药味儿给你苏绣长枕腌入味儿了？”

　　“所以，宁要赔我。”

　　“又是我的不是了？”

　　“离骚？”慕容宁站在银杏树桩边上，半回身。

　　一瞬回魂，莫离骚踏了几步踩在满地的银杏叶上，鞋底沙沙作响。他走近，立在宁身边。

　　只见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居然只剩下半指宽的树皮，当中全是空的。

　　中空的部分，插着一根独特的招魂旗帜，八角铃铛翡翠坠，通体裹着符篆。

　　“你总在发怔，是受什么影响了？”慕容宁说着。

　　莫离骚唔了一声，“大概是脑子里也有宁在说话，所以分身乏术。”

　　“又是我的不是了？”慕容宁端详着他，目光如炬，从他额发烧到下巴，似乎是要看出点什么来。

　　“嗯，一模一样的话，同一人矣。”莫离骚颔首。

　　慕容宁便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是什么事？”

　　“吾的确与宁换了许多东西。”莫离骚轻巧说道，“宁提着人头半夜来找我说话，吾扫榻相迎，却被诟病喜洁过头，实在有屈吾心。”

　　“看来已记到十六七岁。”慕容宁点点头，其实这事莫离骚不说他都快忘了，但提着人头的那次很好记起来，那是他第一次不给人留全尸。后半夜他絮絮叨叨讲了许多，莫离骚难得没有倒头继续睡，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讲到天光微明。

　　他想了想又道：“是有什么规律么，如果触发机制是这里的事物，那么想起的节奏想必一样有迹可循。但那年与你而言，应当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宁通常会记得些什么？”莫离骚神色淡淡。

　　“世间最难忘，无外乎失心、得心、欲求之心。”慕容宁说着，了然到，不是莫离骚不知道，而是他不想说。那这事必然与得失无关，是莫离骚的欲。

　　莫离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看向空树桩中的招魂旗，凝神望了半晌这才又道，“这字是我写的。”

　　他说的是符篆上的笔迹，慕容宁方才看着其实也发现，所以才问他为何怔神，如此不对劲并不像莫离骚。

　　“我倒是不了解，你还有道系术法的本事。”慕容宁慢慢摇了摇扇子。

　　“宁。”莫离骚伸出手去碰招魂旗上的铃铛，随即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吹动铃铛发出细细泠泠的声音，“你为何来了？”

　　“你每隔三月离家一次，不过时日总不长。你不喜管束，府内便也从未派过剑奴跟随。”慕容宁说着，“这次，你已有月余毫无音讯。”

　　“那恐怕也请不到宁专程寻我。”莫离骚淡淡道。

　　慕容宁折了扇子，“你托人——我倒是料不到居然还有愿意为你奔走千里的朋友——他把你玉佩交我了。你若有事，也轮不上枚随手别腰的玉佩来传话，你若无事，犯不着叫人为你千里送信。你勾起我的疑心，把我从府里骗出来，现在倒是盘问起我来。离骚，”慕容宁叹了口气摇摇头，“你啊。”

　　莫离骚对这番指责毫无感觉，他来回琢磨了一下这通话，随道：“这符篆是很久之前的事。”

03/有执无执

　　他八岁到慕容府，有时候是不大习惯的，从饮食到起居，都有变动。

　　以往剑宗虽也以练剑为主，但总归是道承张天师，有些典籍该学还是要学，该会的符篆依然要会。只是他是由宗主亲自教学，不上大课。

　　那时候宗主常带他去的地方很僻静，芦苇飘荡，水波轻柔，一年四季好像都是这般平静。

　　他小时候觉也多，但是迫于无奈必须上早课，天光刹亮，他就面着芦苇荡同宗主背诵昨日学的《庄子》。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他背到这里，宗主却叫他停下，本以为是要抽考当中含义，但宗主却长久的沉默着。他打了个哈欠，用后手撑着上半身，正想眯着眼睡一下，又听见宗主问他。

　　“天之道，天长地久是为何？”

　　他便收了瞌睡的心，老实答：“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以原文答为师，是懒筋欠抽了？”宗主伸手去揪他后颈皮，提溜小猫一样给他弄端正了坐姿。

　　“都是去年的书，师父又何故再考。”他坐正了，又慢悠悠道，“天地能长久是因为他们不随自己的心意运行，而是顺应道来运转。”

　　“春去秋来，或生或死，是为常理。天之道，任何事物都不能长存，权利、钱帛、年华又或是生命，都有其衰亡的一天。万物就这么轮转，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宗主说着，又望住他。

　　彼年他方七岁，口无遮拦的很，因此直白道：“若是这样，那为何要我参加天元抡魁？”

　　“你不欢喜为剑宗夺魁？”宗主笑起来。

　　“既然万物总有衰亡的一天，又何必执念让我夺魁。”他说着，主要每天光练剑，是太无聊。

　　宗主眼神却倏忽变了，“因为人活着就有执，为师又或是现在道域四宗任何一人，无人真正可得道。但此番执迷不悟，吾不希望在你身上同样见到。吾为你取名天之道，望你得天道。”

　　“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不争天下，唯尔得道。”宗主声音莫名有些悲怆。

　　他恍然眨眨眼，并未答话。宗主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缓而长地抚着他的头发。

　　或许是知道，这样的期许总有一天落空。

　　最后也确实都落空了。

　　他到慕容府后，有天大的能耐也要跟着上大课。不过人多也有好处，老师不会逮着他一个人使劲儿教。

　　那时慕容宁正开蒙的年纪，有雪兔一样软白的脸蛋，和分外不饶人的嘴。

　　他道学为根天生多一份淡泊，慕容府却不是这样教的，慕容府的根骨里都插着傲气，慕容宁尤是。

　　有次慕容宁与他对阵，都是木剑。纯招式比试，慕容宁剑被挑飞后还以掌为剑，两步踏前来要砍他上路。

　　他一向不留情，木剑从慕容宁右手手掌划过，敲在慕容宁手腕穴位上，随后侧身，剑挑慕容宁左腿，剑柄敲到后颈。才八岁的慕容宁失重心，哐地摔下去。

　　慕容宁自己爬起来，鼻子血糊糊的糊着尘土，他呸掉嘴里进的沙子，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后来两个人坐在校场边上，大夫给慕容宁处理右手的伤，莫离骚那一下，木剑上的木刺全留在慕容宁手心了，有几个扎的深，挑出来流了不少的血。慕容宁年纪小着，却没吭声喊过疼，反而兴致勃勃。

　　“你方才步子乱了。”

　　他点头，“我没想到宁还会继续，”他看了看慕容宁的手，“何必继续？赢不了我也没什么。”

　　慕容宁听他这话很不屑地用手指拨弄衣服上的珠串，“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

　　说罢小少爷抬着包纱布的右手起身，竟是懒得再理他，仰着脑袋走了。

　　后来他们打了很多很多次，但慕容宁毕生的目标并非是战胜莫离骚这么肤浅，当他过了第一个本命年后，便开始积极寻找出府的机会。

　　莫离骚不涉江湖，慕容宁却喜欢在江湖里搅弄风云。偶尔有什么新鲜故事，讲与哥哥们总是会被揶揄戏谑，最后这人选竟是莫离骚最合适。于是他常常翻过雅风小苑的墙，将熟睡中的莫离骚弄醒。

　　那次慕容宁半夜提着人头来，莫离骚在月光里看见还未长开的青涩身躯从夜行衣里寸寸剥离出来，有深深浅浅的伤口，有的已经结出薄痂，有的顺着慕容宁的动作渗出细小的血珠子。莫离骚眼睛一向很好，他指尖蘸着药膏，缓缓涂匀在每一道伤口。

　　慕容宁一向不喊疼，但除了疼，有许多别的话灌进莫离骚耳朵里，他一手捞着自己雪青色的长发，以免黏在上药处，一面漫无目的地讲着此行经历。

　　短短的几个时辰，竟似拉的像度过了几个年头一般。慕容宁在晨光微透进格窗时，倦意涌上来，话将一半就没了尾音，莫离骚睁着眼，侧头去看他，已然是睡熟过去。

　　莫离骚以剑气削断束着床幔的绳，层层的纱幔落下来，遮去丝丝缕缕的日光。莫离骚在这昼夜模糊的一瞬间，由近在咫尺的慕容宁扑出的鼻息中，得到召唤，终于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口涌出来。

04/不等

　　莫离骚道，“吾以舌尖血注笔墨来写，因此这符篆不光有招魂功效，如果配上倒插香，这便是锁魂的东西，此种符篆违逆天道伦常，吾因此失神。”

“所以你魔怔了一般，时不时呆立原地双目无神，是自己造的孽？”慕容宁语气危险了些，叫莫离骚听得脊背微微发凉。

　　于是莫离骚微妙地转移了话题，“招魂幡需天黑见效，这里看不见太阳，却有光，应该也是会暗下来的。”

　　“又是等？”慕容宁走了几步，闲闲散散地往柿子树那边走，莫离骚启步跟上。

　　柿子垂满枝头，慕容宁伸手摘下一个来，捏在手里都能陷进去一个窝窝，是熟到软烂了。

　　慕容宁以铁扇，轻动两下，便削去半边柿子皮，汁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抬手往莫离骚哪儿递过去，“你失踪也不少时日，看模样恐怕滴水未进。”

　　莫离骚望他一眼，低了低头，抿下一口，甜味儿瞬间炸在口中，是实打实的柿子。

　　“自己拿着。”慕容宁低笑，“又不是胜雪，还要人伺候着。”

　　“胜雪？”莫离骚接过柿子。

　　“胜雪是大哥的儿子。”慕容宁从怀里抽出张白帕，擦了擦手，扭过头继续看柿子树，他总觉得这地方不会有无用处的东西，这柿子树必定也不一般。

　　慕容宁仰头看，目光穿过枝条，看着垂挂的柿子，正沉思着，这厢莫离骚突然从齿间吐出了条红绸子。

　　慕容宁打眼一看，便又从树上摘了个柿子，对半掰开，指尖一摸，也揪出一根不长不短的红绸子，抻开一瞧上面小楷细细写着情诗，这回倒不是莫离骚的字迹了。

　　“多谢二当家解惑。”

　　本来不是很确定，毕竟慕容宁言真意切的，好像真为他没吃饭担忧，现下这句是确凿了，辗转又坑到他脑袋上。

　　莫离骚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连摘了十几个柿子，果真每个柿子里都有红绸子，诗句还各不相同，不过都是情诗。从“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应有尽有。

　　慕容宁用帕子擦干净手指，与莫离骚两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两人才转了会儿神，方才他们摘过柿子的枝头已经又复原回去，柿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挂着。

　　慕容宁看了一会儿柿子树，忽然道，“两颗柿树，这谜语真不怎么样。”

　　柿柿如意，事事如意，这满枝头的柿子，柿子里又藏着红绸，可不就像系绸的许愿树。

　　一棵树藏了招魂幡，两个树比作许愿木，邪乎倒是挺邪乎，慕容宁又转脸去看莫离骚。

　　找到这人时，跟个木头一样杵在巷子里，半点儿人气没有，可是让他心里一惊。

　　平日莫离骚也鲜少有大喜大悲，总是悠然自得地，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淡然。不过和这次差的远了，这次他一发怔，就像被人抽了魂，那双眼里什么也没有了，如同泥塑金身的像。

　　莫离骚自己意思不到，他每每发怔，慕容宁都要喊他许多声，喊到慕容宁自己都觉得像是在黄泉奈何桥上找游魂。

　　真会给他找事儿。

　　慕容宁想得冒邪火，舔了舔后牙槽，决心回去一定要给莫离骚找点事做，免得他闲成这般模样，净给自己添堵。

　　莫离骚又看了眼天色，比起刚开始哪会儿白惨惨的天，已经暗下去不少，现下是青灰色，蒙蒙地湿气飘在半空中。

“这个天色，最多一个时辰就黑了。”他说。

　　慕容宁跟着他的声儿站起来，“走吧，趁着时候看看这地方还有什么邪乎玩意。”

　　莫离骚也起身，他觉得有趣，日子过越久就越容易习惯，他陡然失去这么多记忆，脑子里只剩下十六七岁以前的时光，忽地很多事都变得好清晰。

比如慕容宁从不等。

05/愿

　　这处院子的围墙是从巷子延伸出来的，都是青灰色的石头，慕容宁敲过去，是扎扎实实无空心的石板。有的青苔挂露，有的还从缝隙里发几个野草芽。

“这里不见下雨，却如此湿润，苔藓能长到那么高，属实难见。”慕容宁说着，往巷子里看去，“离骚，你听见水声了么？”

　　似乎为了应证慕容宁的话，招魂幡的铃铛忽然响起来，一阵一阵细风吹过，莫离骚鬓边的头发被吹动，他侧过头去看巷子，细细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水流正慢慢流进院中。

　　“天暗的很快，比实际要快很多。”莫离骚说着，伸手一拉慕容宁的胳膊，慕容宁便由得他拉着，也懂他要去哪里，跟着他的步子走。

　　天慢慢昏暗起来，屋子里便黑幢幢的，但还是能看出来，屋子正中央有个东西的轮廓，正是一把剑。

　　莫离骚在门口停步，松开手，慕容宁便没管他径直走进去，等到屋当中那洞边上时，又什么都看不见，空无一物。

　　“果真一派二当家作风。”慕容宁回身，他一直不确定此刻真确定了，又想很打人。

　　莫离骚叫人传信，肯定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他刚进来时，看见莫离骚一副失魂的模样，又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确实想过这家伙是不是遭人暗算。后发现这里处处留着莫离骚的手笔，便疑心是莫离骚因什么缘由不得不做的选择。

　　只是这刻看见这把剑的虚影，慕容宁便想起莫离骚当时说的要等，果真是等啊，等到天黑一切都了然了，其他的东西都是为了拖延他的时间，转移他的注意。莫离骚最清楚，他不喜欢坐以待毙，更不喜欢等。

　　所以这地方根本就是莫离骚针对他弄出来的！

　　慕容宁半边隐没在暗处，似笑非笑地说：“二当家不如跟在下说说，还要等多久。”

　　莫离骚站在门外，“宁，水要来了。”

　　“那二当家的意思是？”慕容宁走出来，水果然上的快，已足够浸湿鞋底。

　　“房顶。”莫离骚说。

　　慕容宁不说话了，眯着眼睛笑，点地便上了房顶。

　　莫离骚就算脚指头想都知道慕容宁生气了，就连他自己也在想，自己怎么这般想不开去捉弄这个少爷。

　　随着日光越来越稀薄，潺潺水声便大起来，像浪一样一下一下拍在房柱上，没过多会儿就已经没过了招魂幡。最后一丝日光消散时，连四周的围墙都开始往里淌水，很快将这里淹成了一方池塘，慢慢淹过房檐，往上走去。

　　天越来越黑，慢慢的，若非夜视过人，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水已经停了，万籁俱静，莫离骚听着慕容宁正在敲扇子，一下一下。

　　忽地似萤火点光，从波波的水中慢慢浮出来一个泛着橙黄暖光的东西。

　　慕容宁看过去，那是一盏很小的灯，小到只有一颗柿子那么大。

　　在这一盏飘起来后，慢慢地越来越多的灯从水下飘飘遥遥浮出来，如同漫天星河逐一点亮，又似从高空俯瞰天灯升空。

　　逐渐一点点地，从深处亮透了，水下也澄澈的一望见底，红色的缎带飘在灯下面，柔顺地在水里打转。

　　那些灯顺着水流慢慢围绕起慕容宁和莫离骚坐着的屋顶，温柔的橙色暖光印在水中，波光粼粼。

　　柿子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了，河灯却似繁星在水面上微微摇晃着，那暖光铺在慕容宁眼底，璀璨的好似点了把火。

　　就在慕容宁以为到此为止时，先是小小的声音，如同窃窃私语。他凝神去听，竟然是不同的人在祈福，男女老少皆有。

　　“愿得天垂泯，家父病情好转。”——是孝子。

　　“希望每天都能有吃不完的糖，爹娘不打我！”——是稚童。

　　“愿郎君千岁，妾身永随，此心永不变。”——是痴女。

　　“我们兄弟几个同心协力，望上天保佑一定要功成名就。”——是志士。

……

　　无数许愿之声，和起成乐。慕容宁似乎坐在众生悲喜之间，此时招魂幡在水下，也摇出清泠之音来，几条虚影的丝带推着河灯慢慢从慕容宁身边游过，往巷子另一头而去。

　　许愿之声随着河灯也逐渐低了声响，慕容宁望着光离去的方向，成带状的河灯摇摇摆摆，好像银河。

　　他耳边却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一个他习以为常几十年的声音，总是悠悠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声音。

　　那声音轻巧且缱绻地说着：

　　“祝愿慕容宁，年年岁岁，安康喜乐。”

06/答案

　　慕容宁是家中幺儿，小时候，每年生辰总是得大弄一番才算好。

　　后来慕容府生变，当家之后，有些事情慕容宁不愿去弄。每年生辰也都是一家人吃个饭，说点吉祥话便散了。慕容宁忙起来时，甚至连这都顾不上，事后收到大哥早先安排的礼物，便才回忆起来自己又长一岁。

　　莫离骚不是个勤于送礼的人，他平日又不怎么出门，所以慕容宁对于收不收得到莫离骚的贺礼并不在意。

　　从少年时心意通了后挨在一起，莫离骚送他最多的就是一份心安。他觉得这也就足够了，换旁人还送不到呢。

　　他倒是着实没想起来这一茬。

　　今年是他三十岁生辰。

　　“而立之年，总要认真些对待，毕竟宁挑大梁，吾才好偷闲。”莫离骚此时是完完全全恢复记忆。若从规律而言，自他十六七时对慕容宁生欲之后，便十年如一日的保持着这份心，再无变化，所以后面的变故都不能再唤起他的记忆，直到一切落定。

　　“你啊。”慕容宁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还给棉花蹭了蹭的感觉，哭笑不得问道，“大费周章到连自己也算进去了？”

　　“持之不败作为阵眼，是作时轴来用。我以持之不败定住了这地方，虚造了时间，又凝住了许愿之力灌进柿子中。写招魂旗写的太多，失魂就越发严重。”莫离骚解释道，“我一开始就知晓会有代价。”

　　“你知道？”慕容宁想给莫离骚脑袋来一下。

　　“我师尊——八岁以前那个师尊，他用定住了一处秋，芦苇荡永远都是同一副模样。他在那里教我念书，同我讲‘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还有‘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而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任何事物你试图让其永存，都是虚妄。吾也一向如此觉得，当目光所及从无不凋谢的东西，就没那么固执想要留下。”莫离骚顿了顿，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懒散，有种让人不自觉想倾过一些去听，字音软的时候仿佛是一抹故意的风，这抹风吹到慕容宁的耳边，“但宁，你是一柄总要胜的剑，在许多人身上这或许算得上痴愚。”

　　“哦？”慕容宁含了些笑意。

　　河灯慢慢远了，这儿又逐渐昏昏暗暗起来。

　　“以前师尊跟我说，人活着就有执，他对我寄予厚望。如今我只能愧对师尊的嘱托了，毕竟在慕容府这样的地方，很难不生出执。”莫离骚说，“特别是和宁在一起。”

　　“嗯，是我的不好。”慕容宁正经道。

　　莫离骚叹气，“我留下给你看的灯都是漂亮的愿望。”

　　“你的愿望怎么不做一盏灯，还是离骚觉得要亲口说才心意诚？”慕容宁笑道。

　　莫离骚侧过脸去看着慕容宁，“我试过，灯太亮，伤人眼睛。”

　　慕容宁一下喉头发紧，觉得莫离骚的眼睛更亮，他几乎是叹出来的一声“离骚”。

　　莫离骚伸手去碰了碰慕容宁脂玉般的脸，像是在回忆什么一般说，“逐渐失去记忆感觉并不好，像是在看宁慢慢变小，然后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殆尽。”

　　慕容宁便贴上他往后收的手，在昏昏里，吻上他的唇。

　　世上最难得无非是，求财者为你散尽家财，求生者为你百死无悔，以及寡欲者为你心生私念。

　　他太清楚莫离骚，这人你说他冷心冷情也好，说他不通世故也好。寻常那些甜腻的事儿，他断是做不出，有时候自己忙起来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他来问一声。但是偏偏有时候，他又能准准地戳到自己心头最软的地方，弄出一淌春水来，怎么收拾也收不好，便只能这样泄愤般的亲吻。

　　慕容宁想着，便自顾自地咬了一口莫离骚直到尝出血味儿才松口。

　　“宁，我以为你不生气了。”莫离骚蹙眉，舔了舔唇。

　　慕容宁勾起笑，他本来生得就不是一张安分的脸，虽然这些年当家磨了些性子，但一兴起还是原形毕露，又邪又傲的目光扫过莫离骚唇上的伤。

　　“你记得你刚见我哪会儿说的话么？”慕容宁问。

　　莫离骚思索片刻，“你是谁？”

　　“现在得了答案没有？”

　　莫离骚一瞬间回想起很多东西，芦苇荡旁宗主同他说的那些话，道之所向是以世间最豁达圆融，不争天下，不夺俗名，万事万物各有周天。

　　他离开道域时候怀里只有持之不败，他记得宗主跟他说，天之道你要得道而回。

　　他也记得同慕容宁厮混的每个夜晚，都好像打架一样，那些飘飘遥遥浮在云端的东西，都被慕容宁一把扯下来，在湿润泥泞里痛快打滚，所有的欲透过慕容宁望着他的眼睛，定死在他心上。

　　他和他们一样，道域四宗的其他人，还有他的师尊，还有天下所有的所有的人一样，渴望有什么东西永恒不变，永恒留在身边。

　　“有答案了。”莫离骚觉得唇上的伤口刺刺痒痒的。

　　【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

　　译：不自我表扬，不自以为是，不自己夸耀，不自高自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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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11樓發表於: 2022-04-09 23:1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夜饯风亭》

*是一个宁下套给离钻的故事

*伪武侠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01/客栈

　　冬月十八，漠北天门关。

　　长诵山。

　　

　　她在这里做了八年生意，虽是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却也没碰见过这么两个怪人。

　　

　　第一个今早在大堂吃了一碗牛肉馅的饺子，身上除了酒壶和一本书便什么也没带。

　　那人年纪不大，眉飞入鬓，眼神凌厉，似一柄未入鞘的寒霜血刃。

　　老板娘看他站在客栈门口，手按在腰间，微微仰头望着远处白成一片的天和地。

　　他回过头问：“老板娘，今天有雪吗？”

　　“看这天，应该过不久雪就下来了。”老板娘见他似有所思，“客官是要进长诵山？”

　　他道：“传言长诵山内有一座风月庙，我要去看看。”

　　老板娘噗嗤一笑，他便微微睁圆了些眼，似在等着自己被取笑的理由。

　　他那模样竟是露了几分少年气出来，老板娘猜这是家中还有姊妹兄弟，因而养出来的、惯出来的、却不算娇纵的一分孩子气。

　　老板娘道：“客官可是为了求姻缘？照我说，客官您这么俊俏的人，怕是少有姑娘家能不动心。与其去找什么劳子风月庙，不如跟心上人一块儿好好待一阵。”

　　然而他脸上却浮现出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他道：“我与他朝夕相处，已好好待过十三年。”

　　老板娘倒是没想到：“原是青梅竹马，那怎的会这样？”

　　“嗯，好问题。”他笑了笑，“所以我要去风月庙。”

　　话说完，他便出门而去。

　　

　　

　　第二个稍晚来，撑着把伞，腰间就别了一个酒囊一卷竹简。

　　他在门口收起伞轻轻磕去浮雪，走近用很斯文的声音问道：“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七八岁，雪青长发的人？”

　　老板娘道：“那位客官今早进山了。”

　　“是那座三峰大雪山？”他问。

　　“是啊，他说要去找风月庙求姻缘。”老板娘望着眼前人，看他墨发如云似缎，眉目疏朗，自有慵懒散漫的气度，便知这两人都出身非凡。

　　“求姻缘？”他有些惊讶，听了什么新鲜事一般，又问，“为什么要去风月庙求姻缘？”

　　老板娘道：“长诵山一年到头都是大雪，据说以往有许多苦行僧入山修行。后来有个苦行僧进了山，碰见山中诱杀旅人的精怪，便在雪山深处建了一座庙，留在山中以身渡她。苦行僧阳寿尽时，精怪受渡，答应再不害人。从此之后，能踏雪寻到此庙的有情人，都会得到精怪相助，抱得美人归。所以这座庙便被称之为风月庙。”

　　他道：“听起来是个四不像的聊斋故事，竟有人信。”

　　老板娘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可有不少痴情人为这么一个故事千里迢迢来寻庙，客官的朋友不也是其中一个么。”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问过房间后将行囊放下。

　　风雪午后稍停，客栈紧闭的大门这才两面推开，雪已垒过门槛高，踩进去浸到人小腿都是刻骨冰凉。

　　“客官现下就要走么？过一阵兴许还要下雪呢，不吃点东西暖暖胃么。”老板娘拨弄着翡翠算盘珠，眼睛一挑，笑了笑。

　　“不走便追不上了。”

　　他背上负了两把伞，一红一白，踏雪而去，却只留下浅浅的痕迹。

　　老板娘看了眼那浅淡的脚印，慢慢把门合上。

　　“一双怪人。”

　　

　　

　　

　　02/雪雪雪

　　莫离骚走了半个时辰，雪果然又细细地下起来，他撑开一把白色绘着红梅的伞，行在雪地中如履平地。

　　这里上山有无数条路，他要寻到慕容宁走的那一条并非易事，不过也不是难事。

　　慕容宁有个不大不小的习惯，他喜欢走左边，若有岔路他必然左转，如是栈道山路他便喜欢挨着山壁那侧。

　　他了解慕容宁就像鱼生来能在水里呼吸，所以他晚了一个月出门，却能只差两个时辰便追上慕容宁的步子。

　　想起师父的嘱咐，莫离骚蹙眉将目光放远，连绵的雪白山峰印在他古水无波的眼中。他不明白慕容宁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在他的认知里，慕容宁对雪山和姻缘并不热衷。

　　或许是年纪长了，所以忽然愁起婚嫁？

　　莫离骚慢慢走在风雪里，思索着慕容宁的动机。

　　

　　

　　山里风更大，能将地上的树上的雪迎头吹落，刀子似地扑在人脸上，闯进人嘴巴鼻子里。

　　在这样苦寒的地方，穿十八层衣服也会被冻僵，只有一刻不停以内力周转全身才能继续前行。

　　想到这里莫离骚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心道，宁还真是会给人找麻烦。

　　就在此时，簌簌雪声中轰然传来一阵刀剑相击锵锵之音，莫离骚寻声望过去，远处主峰上雪受震，看上去似飘起一阵白雾，随即崩塌而下，隆隆积雪宛如万马奔腾，大片大片的白涌落下来。

　　不好，是雪崩。

　　莫离骚将腰间别的竹简抖落来，短暂华光之后，竹简化作一柄金红交错的长剑。

　　莫离骚一手擒着伞，剑低三寸，身如腾云一般飘逸向着雪崩源头急急奔去，每隔十丈一点地，脚尖触地即生水墨纹理，淡入厚厚积雪中，看似行无意义。但若从天上看下去便知行踏之间是一道强大的剑阵封印，雪崩碰见剑阵边缘便被一股力柔柔推停，未再继续祸害下去。

　　一炷香时间，雪崩暂止，莫离骚这才提足内力往主峰去。

　　

　　雪，处处都是雪。

　　莫离骚未见到慕容宁，先见到二十几个蒙面黑衣人，那黑衣人见他持剑而来，落地无声，看着并非泛泛之辈，便互相对视一眼，没有急着采取行动。

　　“阁下也是为鸳鸯石来的？”黑衣人头目问道。

　　“吾只是来寻人，”莫离骚看了眼地上纷乱的脚步和血迹，“诸位大概是遇见过他，可否告知我他去了哪里？”

　　“所以你二人是一伙的？”黑衣人头目悄悄握紧了剑。

　　“嗯，这需得看地上的血迹是谁的，”莫离骚淡淡道，“若是他的，那他要杀你们——”

　　莫离骚仍然是一手擒伞一手执剑，神情懒散语调温和，“我便一样。”

　　话音落，两方瞬时动作起来，莫离骚顾忌再次雪崩，未开剑围，伞面迎着俯冲过来的黑衣人飞去，白纸红梅被刺破的瞬间，内敛剑气横飞而出，霎时封喉。

　　风雪被剑气扫的更烈，莫离骚漆黑如瀑的长发飞舞，鬓发遮掩他半张脸，只露出平湖一般的双眼，却叫人胆寒。

　　莫离骚向后一压腰，柔韧如蒲苇，随即手腕提转，刺破对方腹腔，又在脏器和鲜血染脏衣物之前旋身离开。

　　三人围攻，莫离骚剑刺之后，借力扭身，红白发带在空中旋出弧度，随即剑柄带着浑厚的内力敲在黑衣人心口，直接震裂心脏。

　　如此交手一刻钟，黑衣人头目见已落下风，便忽道：“他中了凝美人，你若不想他死在这大雪山里，我们还有得合作。”

　　凝美人又名迴香散，中毒者会逐渐内力凝滞，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最后宛如美人石像一般死去，所以得名凝美人。

　　凝美人只有两种解法，以药浴和滚水疏活经脉四十八个时辰，或服用解药。

　　“毒不是你们下的。”莫离骚停了动作。

　　“没错，我们碰见他时，他右手已经不太能动了。”黑衣人头目观察着莫离骚的神情，“没有在刚察觉中毒时候返程，他已经无法用药浴解毒。若没有解药，最多三个时辰，他必死无疑。”

　　莫离骚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淡淡的，他没再撑伞，雪花飘飘遥遥落在他发上。

　　“这山里有座风月庙，只要找到庙，必有解药。我们可以合作。”

　　“嗯，多谢告知。”莫离骚颔首，“只是吾没兴趣与人合作，而且阁下实在没什么说服人的经验，必死无疑这四个字不能乱用，我不喜欢。”

　　莫离骚的动作更快了，几乎捉不到他的衣角，脖颈一寒便是身首分离。

　　解决完黑衣人，莫离骚这才啊了一声。

　　“忘记问宁往那边去了。”

　　

　　

　　3/洞与庙

　　慕容宁的情况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危急。

　　他靠在雪洞大块冰冷的石头上，发冠被暴力扯下来，雪青色的长发披在肩头。他从磨钝的发簪里抽出根细针，用火烧过之后，忍着疼缝合胸口的伤。

　　凝美人有一种缓解的方式，割破胸膛放血，能缓一个时辰左右。

　　他打听过，风月庙难寻，更难入。庙中之人武功高强，不是他能硬闯的，思来想去苦肉计或许能有一搏之力。估计那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给他下凝美人这样毒发缓慢的药。

　　随着毒性暂缓，慕容宁以发簪随意挽了个髻，叮叮当当的珍稀玉石发饰被他嫌碍事，毫不在意的拔下来扔进雪地里。

　　略略吸一口气，慕容宁撑着石壁起身。往雪洞里看去，他是慌忙之间无意找到的雪洞，此时细细打量才发现，这雪洞竟异常的深。

　　“雪山神庙，洞天福地，竟是这个意思吗？”慕容宁觉得兴味，他将劫寒缠在腰间，用腰带遮住，缓缓往雪洞里走。

　　内力不济使得慕容宁开始觉得冷，他不知道自己唇色苍白的吓人，一双手垂在身侧毫无血色。

　　这洞比他想的还要深得多，越走越黑，最后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慕容宁呼出一口气，蹙眉回想，这一片是还有别的洞么？还是说庙并不在洞的深处……

　　他自传闻与记载中看到，有旅人曾言，风月庙有如神迹，宽高百余丈，莲花坐台，大佛垂悯。可这洞怎么看也不像会有百余丈，莫非是有峡谷？

　　正当思虑，慕容宁忽地停下脚步，刺骨的寒冷使得他动作格外迟缓，但并不迟钝，慕容宁手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按上腰间。

　　有人来了！

　　剑气先人一步到跟前，视线受阻，慕容宁凝神听音，左手霎时抽剑。踏雪之声细微至极，对方长剑抵住慕容宁下颌几乎就是刹那发生的事。

　　“小子，中毒还不退，找死吗。”

　　慕容宁没答，如果此人是从洞口进来，那他不可能这么久才察觉，如此只有一种可能。

　　劫寒如水般柔软的剑刃随着他松手，没入地下，在松软的雪中穿行，果然一下刺穿，落进一片广阔的地带。

　　风月庙在雪洞之下。

　　“我是来求姻缘的。”慕容宁开口道。

　　对方却似听到什么奇异的事，喃喃重复了一遍，“来求姻缘……”

　　刚刚动作太大，慕容宁胸口勉强缝合的伤又裂开了，汩汩鲜血侵染衣襟，看起来便颇为摇摇欲坠。

　　“你放过血，”对方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为传说舍命，愚蠢至极。”

　　“那你为何不走？”慕容宁笑了。

　　“……你识得我，哈，难得还有认识我的人。走罢，给你解毒。”

　　

　　

　　风月庙比慕容宁想的还要离谱一些，三千台阶延入地底，整座山内，点灯即亮若白昼，巨大的莲花座与佛像有种不染俗尘的冷。

　　莲花座下有个古朴的庙，牌匾都烂掉一般，风月庙只留下了月庙两个字。

　　进入地底有了亮光，慕容宁才打量起在前引路的人，嗓音听着年轻，面貌却如八旬老者，灰白的络腮胡，浑浊的双眼，看起来年纪比他大哥都还要大。

　　“凝美人这毒不难解。”老者说着，让慕容宁坐在庙里唯一一把椅子上，自己则扔了手中的剑，在破旧积灰的地上摸索，“你见过她，她过得如何？”

　　慕容宁在老者翻动东西掀起巨大灰尘时就默默挪了凳子，“她看起来过得有滋有味，可比你年轻多了。”

　　“嘴巴不饶人，是要吃大亏的。”老者从灰中扒拉出一个巴掌大的葫芦，又说道，“她爱美，以前就是。”

　　“吃下去。”老者从葫芦里倒出来两粒黑乎乎还黏巴的药丸，递给慕容宁。

　　药丸下肚，暂时还没什么感觉，慕容宁道了声多谢。

　　“你说你来求姻缘。”

　　“是。”慕容宁随即又道，“都说风月庙可解世间情爱之愁，我求告无门，自然来寻这传说中的神庙。”

　　“哈，神庙。”老者嗤笑着，环顾这破败的屋子。

　　“若你像我，对一个朝夕共处却患得患失到不知怎么办才好，疑心他总有一天会离去，便也会不管什么浮光掠影的神话都抓在手心里。”慕容宁说着，心里几乎要笑出声来，面上却是淡淡的，只露出两三分愁苦。

　　老者果然沉默起来，慕容宁便在这间隙里变本加厉地说到，“总觉得没办法，他太难琢磨，就算是绑起来也觉得他的心飘在别处。你这老头不懂，喜欢一个人，是能为一根上上签，便劈雪前行。”

　　“酸话不常说吧。”老者睨他一眼，笑意很是嘲弄，往庙外走去，“不论你是为鸳鸯石，还是为寒霜剑谱。我都劝你放弃，若不是你假话中还有点真情，早就脑袋分家了。伤好点就滚吧。”

　　慕容宁不介意被拆穿，反倒是笑了起来。对方没赶人，便是成功一半，只消找准契机，不愁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兀自闭上眼调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那老者并未离开太远，需行拖延之计。

　　

　　

　　4/棋上生花

　　慕容宁走出庙，老者没有掩盖气息，所以他很轻易的就发现老者正在佛像掌心打坐。

　　佛像高伟，但借力点众多，想上去不是难事。慕容宁背手提气，几下便来到老者面前。

　　“伤不痛了？”老者拈着一颗黑子，头也不抬的赶人，“那就滚吧。”

　　慕容宁看着老者刚刚落在天元的第一颗子，也不言语，挥袍坐下，径直落了颗白子在棋盘上。

　　老者这才抬起头看他，面色不虞地说，“小子，别以为我不杀人。”

　　“这棋盘空这么久，在我来时候才落第一颗子，想必是在等我罢。”慕容宁抬眼，他身上有伤，唇色惨淡，却不显得羸弱，反倒有种难以摧折的狂傲。

　　“哈哈哈，有意思，”老者斜眼打量慕容宁，又落一子，“输棋输命，你还下吗？”

　　“有何不敢。”慕容宁说着，落子在盘。

　　

　　

　　

　　慕容宁的棋艺细说起来，也有莫离骚一份功劳。这得追溯到慕容宁十一岁那年，也是个飘雪的冬天。

　　慕容宁住处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春紫藤夏睡莲，秋海棠冬腊梅，他不算惜花之人，但总也不许人摘他堂前的花。不过以他之身份，有些怪癖无伤大雅。

　　他十一那年仲冬，月季方谢茶梅正盛，月洞外泠泠的绿中丛丛嫣红。

　　莫离骚长他三岁，这两年个子拔高的厉害，几乎是几月便换一柜子新衣，今日来寻慕容宁便是穿了一身簇白新衣，外系白绒红披风，衣边缝金绣银，新靴踏雪，手执红伞，分花拂柳而来。

　　他走近，慕容宁才搁下书册，目光往莫离骚身上兜一圈，落在他白皙指尖拈着的一朵茶梅。整个慕容府，也就莫离骚敢嚯嚯他门前的花。

　　“早晚砍了你的手。”慕容宁语气悠然温和，看样子是心情还不错，否则按寻常时候，他已经拔剑了。

　　“等我百年之后，或许就可以。”入座檐下，莫离骚便解了披风，随手将花插在慕容宁手边的茶杯中。

　　慕容宁是心情不错，但莫离骚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又冒雪而来，心情是不大好的。

　　一二年前，慕容烟雨责慕容宁，心浮气躁剑意横飞伤人伤己，他那时还未修学剑指神通，戾气顽劣的性子也拿不住软剑劫寒。

　　于是慕容宁心里熬着一口气，不起暖炉，数九寒天屋子里也就稍暖一丁点儿。单衣薄袖的在冷中与人对弈，十九路中黑白纵横，教他慢慢把性子憋的也冷下来。

　　至于这对弈的人选嘛，左右不过都是莫离骚来收场。

　　“又是残局？”莫离骚温软的指尖触及冰冷玉石白棋子，很是不愉快地拈了一颗落在半完的棋盘上，正通了小龙一口气。

　　“二哥与我下的。”慕容宁闲闲解释了一句。

　　家中兄弟姊妹多，却又不是个个都闲的没事愿意陪幺弟下棋，应付过半局便要走，要去看账本啦练剑啦，要去巡视啦，总有理由。慕容宁便不留，直接差人去把莫离骚薅起来。

　　温和语气是绝计叫不动人的，但莫离骚又不是哥哥，慕容宁下起黑手来丝毫不心软。

　　今天挑拨厨房给莫离骚饭里放巴豆，明天串掇洗衣坊水揉了莫离骚的纺纱袍子，后天则抱着九姐的猫去雅风小苑挠上一通。

　　莫离骚就是神仙脾气也服了，得出一道至理名言，“宁不要看我，宁一看我，就没安好心。”

　　剑道天才也晓得，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最后只能动腿动手，陪祖宗下棋保平安。

　　莫离骚的棋路和他这个人很像，和他的剑亦很像，不下废子，招招有数。

　　但说实在话，他的棋艺并没有剑艺那般惊世骇俗，总的来说还是在正常人水平里的。慕容烟雨对此的评价是，关他鸟事，只要剑够利就行。

　　而慕容宁棋竟是比剑比人都要稳当的多，看棋局，慕容宁思虑严谨气度宽广，秉承失数子不失一先的优良作风。偶尔突袭，悄无声息，布线甚远，倒是稳妥中夹着一分血性。

　　那时候家里很多人觉得小十三的棋比人靠谱，是数十年之后才发觉，棋一如人，人一如棋。

　　

　　只是这一局，开局不好后继无力，最后落了先手，让莫离骚后来居上，最后还是输了几目。

　　赢这件事对于莫离骚来说不稀奇，他对输赢均无执念，只是感觉慕容宁要生气，便把原先插在茶杯里的花又拈出来递过去。

　　“做什么？”慕容宁正拢着棋子，掀起眼皮去看莫离骚。

　　“来时就打算送你的，只是哪会儿我心情不好。”莫离骚说。

　　“赢了我心情就好了？”

　　“你知道我不会。”莫离骚眨眨眼，“毕竟赢了你也没什么了不起。”

　　“……”

　　“宁，不收下会显得不礼貌。”莫离骚仍然举着花。

　　“摘我的花送给我，你也真会占便宜。”慕容宁说着，抱起手臂。

　　“心意到了就行。”

　　“什么心意，我没见到。”

　　莫离骚叹了口气。

　　“是想哄宁开心的心意啊。”

　　

　　

　　

　　想到这般幼时往事，慕容宁又偶一分心，忆起莫离骚的雅风小苑原本是栽着紫竹一类的常青树，四季都是绿葱葱的，不沾一点粉色，唯独万绿丛中一点红就是睡在树下的莫离骚本人。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也有了紫藤花或秋牡丹。有年在紫藤花架下对弈，花瓣落在莫离骚发间，慕容宁便眯起眼去看，觉得像是一方洗墨池里落进白绢，是墨池染了白绢还是白绢偷了墨汁。

　　慕容宁将这句问给莫离骚听，莫离骚长睫微动，随即把自己手里的白子扔进了慕容宁的棋盒中。

　　“白子当然扰乱了黑子。”莫离骚答道。

　　于是慕容宁伸手从莫离骚发间取下花瓣，揉碎在掌心，闲闲散散地笑起来，“哦，原来离骚是这么想的。”

　　

　　

　　

　　

　　棋到一半，黑白纵横，胶着难分，慕容宁从回忆中醒过来，面前的老者已下了一手，正在等他落子。

　　但棋子没有落在棋盘，而是成了夺命利器！

　　数颗棋子冲着老者面门而去，慕容宁抽剑，霎时已成烟柳画桥，剑锋如水缠着老者的胳膊直刺咽喉。

　　慕容宁动作突然，但老者终究是多了几十年功力，反手便震退慕容宁，慕容宁从佛手上翻身而下，银蓝色的衣袍摆在空中，如只飞鸟。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冲了上去，迎着老者的攻势，剑围刹开！

　　“小子狡诈。”老者冷哼一声，并不把来人放在眼内，他已成无剑之境，怎么会怕两个小猫崽子。

　　莫离骚快退两步，持之不败顺着剑阵形成抵抗之势，两手翻花捏决。老者每行一步，脚下都淡出水墨纹理，莫离骚心里淡淡数着五行之数，随即，剑气破空天罗地网般冲向老者。

　　老者运气，伸手正准备抵挡，只听已落在平地上的慕容宁忽道：“离骚，退！”

　　等老者化解剑气时，风月庙已空无一人。

　　

　　

　　

　　

　　5/鸳鸯石

　　“宁？”莫离骚搀着慕容宁的胳膊，避免他因为脱力而瘫倒在地。

　　“是解药有问题。”慕容宁咽下喉头泛起的腥甜解释道，“凝美人的解药让我暂时散功了。”

　　莫离骚握住慕容宁的手，感觉像捧了一把雪一样，冰冷得不像个活人。

　　“没有功体你会冻死。”莫离骚用暖和的掌心拢住慕容宁的手，把人半揽着，尽量靠近自己，“宁，师父要我带你回去。”

　　“庙里没找到？”慕容宁没应他的话，而是另问道。

　　“没有，你和那老头下棋的时候我看遍了，没有鸳鸯色的石头，”莫离骚答。

　　那群黑衣人的功力根本不足以威胁慕容宁，哪怕是右手不能动的慕容宁对付他们仍是绰绰有余。能让莫离骚见到他们，只能说明这些人是慕容宁留给他的。

　　黑衣人一开口就是问鸳鸯石，那也就是慕容宁想要鸳鸯石。

　　竹马之间，这种默契总还是有的，只是可惜并没有找到慕容宁想要的东西。

　　“那就不好办了。”慕容宁一边说着，双手得寸进尺地往莫离骚袖子里钻，冰块儿一样的手贴着莫离骚温热的胳膊来取暖。

　　“看来东西不是在那老不死的身上，就是在老板娘身上。”慕容宁啧了一声，给这两人毒来毒去的弄到现在，结果羊毛出在羊身上。

　　“要去哪里？”莫离骚眨眨眼。

　　“去风亭。”慕容宁将煨热乎的手收回来，一只蜷着指尖垂在身侧，一只给莫离骚牵着送功。

　　“宁不打算回去。”

　　“不能白跑一趟，更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莫离骚又撑起伞，他还有一把带给慕容宁的红伞尚且完好。

　　“哦？”

　　“鸳鸯宝石，红蓝连生，交互交融，红似鸽血，蓝若深湖，是极为罕见的珍宝。”慕容宁语调有种玩味的上扬，于是莫离骚很给面子的问了下去。

　　“能得你的注意，想必没有这么简单。”

　　“确实，鸳鸯石要只是一颗稀世珍宝，那也不至于有这么多江湖人趋之若鹜。”慕容宁笑了笑，“对于江湖人而言，它有价值是因为它镶嵌在一柄剑的剑鞘上面。”

　　既被说成慕容宁的东西，又是支剑鞘……

　　莫离骚露出了然的表情，“是劫寒。”

　　劫寒软剑没有剑鞘很久很久了，久到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劫寒就是无鞘的。但要追溯起来，劫寒曾有鞘，是百年前在慕容府兵器阁封藏的时候被江湖赫赫有名的雌雄大盗偷走的。

　　那时候慕容家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便没有追究剑鞘一事，时至今日已经没什么人知道劫寒其实剑鞘失窃。

　　“他们以劫寒剑鞘的鸳鸯石做定情信物，又把两人合拟的寒霜剑谱封在剑鞘之内。”慕容宁捏了捏莫离骚的手指，“后来男的要娶小老婆，声名赫赫的雌雄大盗就此分道扬镳，有趣么？”

　　“所以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莫离骚总能听出慕容宁要说些什么。大概熟悉的人都是这样，说三句藏两句对方也能明白。

　　“没错。”慕容宁道，“他发觉这事儿后，又怕心上人知道真相，便带着劫寒剑鞘遁入长诵山，一躲就是四十八年。”

　　说罢慕容宁问道：“离骚，若是你，会将剑鞘放在何处？”

　　“你看过的，他身上没有，庙里也没有。”莫离骚直来直去道，“在老板娘身上。”

　　慕容宁眯起眼睛：“离骚，你说如何才能让一个人不断去寻找本来就在她身边的东西？”

　　不等莫离骚回答，慕容宁便轻轻笑起来，“除非她没有意识到。”

　　雪越下越大，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慕容宁的手很凉，他语调带着少年气，即使话语平常也总让人觉得嚣张轻狂。莫离骚握着伞，也握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种被指桑骂槐的感觉。

　　“宁，也许是因为，他的确藏得太好。”

　　慕容宁斜眼看过来，似笑非笑，“也许是他不知好歹。”

　　“宁。”

　　“何事？”

　　“风亭还有多远？”

　　“走就是了，总能走得到，莫不是你怕了？”

　　“是啊。”莫离骚垂眸叹了口气，“明知你没安好心，还得跟着步入龙潭虎穴。”

　　“哈，是不是龙潭虎穴，还未可知。”

　　慕容宁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莫离骚的手背，充满兴味地继续说，“但你确实跑不了。”

　　

　　06/不知香夫人

　　话语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风亭。

　　风亭曾是苦行僧打坐锻体的地方，形制六角，八面来风。当中有一莲花台，此时斜倚着一名女子，她手指轻轻拨弄着翡翠算盘，抬眸一笑，正是客栈老板娘，却不是客栈那副如同的装扮。

　　此时她月白长裙，两臂云袖薄如轻纱，腰间八宝带，旋身之间，艳光夺目，裙摆层层叠叠如重瓣牡丹，深浅渐有。不将细看，身段窈窕容姿昳丽，如若二十女郎。

　　“你们是第八个活着见到我的。”

　　慕容宁呵出口白雾似的气，轻飘飘道，“夫人名号？”

　　“不知香。”不知香夫人眉尾一挑。

　　“连云十三花之魁首。”慕容宁心内一惊，他单知道这老板娘是五轮神偷之一的窃月，却没曾想竟还是连云十三花魁之一。

　　论起名声，不知香可比窃月大的多。五十年前，十三花魁杀恩客一事，震惊武林，就连当时名镇一方的贾寺方丈竟也在受害之列，这一下等于间接毁了少林寺的威信。但事发之后，竟无人能再找到不知香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小公子爱什么花？”不知香夫人斜了他一眼，笑意盈然，全然看不出她已是八十多的老妪。

　　不待慕容宁回答，她便又道：“万事清高为人恶，梅花着地非自谦。只可惜十三花里，从无垂枝梅，不然定给小公子说个亲。”

　　她体态轻盈，竟有一副毫无顾忌的少女模样。

　　然而慕容宁想了一下娶八十岁的老婆，便面无表情道，“多谢美意，不过不必了。”

　　“哈，。”不知香夫人轻巧地走出亭子，“只是少年情意又能长久几时呢？”

　　慕容宁笑起来，瓷白的牙露出丁点儿，望着不知香夫人越走越近，慢慢道：“因噎废食，自讨苦吃。”

　　然而就是一瞬，持之不败出鞘，红伞旋转着飞上空中，锵锵两声，几根极细的银针落在雪地当中。

　　莫离骚拿着持之不败，一手牵着慕容宁，眼睛比雪还冷，“夫人，我想这是谈判失败的意思吧。”

　　“少年人，莫动气。”不知香夫人轻笑起来，“我只想要寒霜剑谱，只是比起好处我更相信威胁罢了。”

　　狡猾的女人比狐狸更难捉住把柄，而不知香夫人是狐狸中的狐狸。

　　“离骚，收剑吧。”慕容宁接住伞，红伞前垂遮住他的眉眼，只余微微勾起的唇。慕容宁从不以天剑慕容府的身份嚣张，却隔三差五仗着莫离骚的剑术惹是生非。

　　也不是别的，只是见着莫离骚本欲看戏，却沦为苦力，便要笑出声。

　　“还是慕容府小公子明事理。”不知香夫人莲步轻移。

　　“夫人既知我是慕容府的人，便也该知道吾所求为何，不妨合作。”慕容宁抬起伞。

　　从连云十三花之首的不知香手中逃脱，不是容易事，更何况他现在功体还没恢复，莫离骚带着他难以发挥完全。

　　想彻底拖住不知香夫人，还是得那老头。

　　引她去风月庙！

　　慕容宁扯下莫离骚腰间的书简，他要赌一把，不知香夫人没见过寒霜剑谱的模样。

　　“这是半本寒霜剑谱，你信是不信？”慕容宁轻佻地挑了一下眉。

　　“提前把底牌露出来，不怕先死了吗？”不知香笑意渐渐冷了些。

　　“我无把握杀了夫人，但逃还是可以的。”慕容宁话不说满，只淡淡道，“我不要剑谱，只要剑鞘，夫人若信，我们就算达成协议。”

　　不知香夫人不敢赌，她当然相信慕容宁有逃跑的功夫，而出了长诵山，天剑慕容府的追杀可不是轻易能逃过的。衡量利弊她最会做，但——

　　“我不会去。”不知香夫人转过身去，环佩叮当，竟有几分寂寥。

　　慕容宁微微蹙了蹙眉，却难得听到莫离骚在此情此景居然开口了。

　　“你不是想要剑谱，你想要见他。想见却不去，给了台阶也不下，不动手但也不愿走。世上的别扭全在夫人身上见识到了，真有趣。”

　　“你以为我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吗？”

　　“怎么会，夫人年纪大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不知香撇过头来，却是几分的笑，不冷不热地道，“我杀过的人不知凡几，你方才一句话就够死十次了。”

　　“我倒也没那么容易被杀。”莫离骚淡淡地说。

　　“口气狂妄。”

　　“若不是宁功体散尽，方才我已杀了那老头。”

　　不知香眼睛一斜，“就你们，动的了他？”

　　“不然也拿不到半边剑谱。”

　　慕容宁有些意外，他很少听见莫离骚说谎，这人虽看起来平和淡然，实则狂妄至极傲慢无礼，于他而言撒谎是没有必要的。

　　更何况这不是他的事。

　　

　　

　　没错，莫离骚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总把事情分成，自己的事、必须做的事和他人的事。

　　自己的事，他不会寻求任何帮助。十三那年他负剑出门游历三月，钱舍给大旱无收成的村落，结果发现是一窝骗子。他剑术虽了得，却也限于年纪轻浅，只得狼狈出逃。

　　是两年后，莫离骚再次出门灭了那村人，这事才被提起来。

　　清姐问他怎么不跟家里讲，若是慕容府，那需两年功夫，第二天就给连窝端了。

　　莫离骚轻轻浅浅地用调羹搅动甜羹，“我自己的事，倒也不用劳烦府内。”

　　

　　

　　但如果并非他自己的事，却又是必须要做的，那莫离骚可就有千万种方法偷懒睡觉。府内叫他教的新人，他让人家去提水桶，自己在树下睡大觉，被揪起来还振振有词说，这是锻炼臂力。

　　

　　必须要做的事，莫离骚会做，只是分心情和意愿的去做。而别人的事，他基本是当做云烟，都不过眼的。

　　慕容宁是用过不少手段去拐他，但莫离骚绝不做多余的事，就像这次，他根本没想过莫离骚会开口，他拐莫离骚来的目的也仅仅是留个后路罢了。

　　

　　莫离骚埋了隐言，骗不知香夫人，那老头受了伤，这下不知香夫人跟他们一同去风月庙的可能便更高。慕容宁便也不言语，来了兴致，听着莫离骚胡扯。

　　

　　“我又如何知道这书是真的，这话是真的？”

　　“夫人不用知道真假。”莫离骚说，“夫人只需要跟我走的理由。”

　　“那郎君不如说说来这里的理由。”不知香这下彻底转过身来。

　　“找人。”

　　“找到了吗？”

　　“嗯。”

　　“带路吧。”

　　不知香夫人突然转了念，莫离骚也不惊讶，而是轻轻从慕容宁手里拿过红伞，他语调向来缱绻，有种远山回荡清风之感。

　　“夫人，走吧。”

　　说罢，莫离骚又收了慕容宁握着的书简，这才又握住慕容宁的手，十指交错的暖着慕容宁，又往风月庙而去。

　　

　　

　　07/恣意、妄为

　　慕容宁功体开始恢复，等三人到雪洞前时，已经恢复两成，劫寒如只蛇盘在他腰间，冷冷蛰伏。

　　“就是这里？”不知香夫人拧着一双秀丽的眉毛，望里探了探。

　　然后莫离骚和慕容宁默契地运功，急急后退，竟就这么奔出了二里。

　　不知香夫人倒也没有追过来，雪地里静悄悄的，十八的月亮还算圆着，清晖泼在雪地里，像满地碎银。

　　慕容宁忽地大笑起来。

　　莫离骚没有笑，但他的眼睛亮亮的，不是雪映在眼里，也不是月披在眸中，而是被点燃的灯盏，簇簇心火摇曳在眼眸中。

　　“宁。”

　　“难得见你骗人。”

　　“宁——”

　　“是该我欠你，说罢要什么还？”

　　“老规矩。”

　　“好说。”

　　慕容宁眉眼之间的锐利在莫离骚面前消融三分，他本身好容貌，眼眸多情，垂眼复而又抬，长睫如蝶，总让人想碰一碰。

　　“一时半刻怕打不完，去风亭等吧。”慕容宁转过身去，“好歹哪里还有个莲花座。”

　　说罢他运起轻功，就这么没了踪影。

　　比来时快了十倍。

　　

　　慕容宁半卧在莲花台上，风雪透亭，吹扬他雪青色的头发，他半合着眼，回温让他唇色也慢慢粉了起来，胸口的血迹如同他曾被洞穿过，显得有种不洁净的艳丽。

　　“离骚，我猜错了。”慕容宁半卧着，莫离骚也躺上莲花台，也就是这时，他才知道慕容宁为什么这么说。

　　这莲花台上，真有淡淡莲花清香。

　　连云十三花，当中十二为十二月的月花为名，唯有魁首名不知香，其意便是，不知香夫人从不用香。

　　那么不知香真的存在吗？

　　十二花以花香为分别，即使面纱遮容，却也能分辨，不知香无香在身，也就是谁都可以做不知香，自然也谁都找不到不知香。

　　“还有一种可能。”莫离骚侧躺着。

　　“但十二花虽无同时出现，却有五位同时……”慕容宁声音戛然而止。

　　五位，是五轮神偷！五轮神偷就是十三花！

　　“但她神情不似作伪。”莫离骚也阖上眼，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的按住慕容宁的肩膀，手掌抵住轻轻推下去，将他从半卧弄成平躺。

　　“却不知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了。”慕容宁却没有挫败的神情，反倒是越发的兴奋起来。

　　“或许是父女。”莫离骚胡说八道。

　　“怎么不说爷孙。”慕容宁斜眼笑起来。

　　“她倒也没那么年轻。”莫离骚手没收回来，就这么搭在慕容宁身上，长而宽的袖子像给他盖着层被。

　　“君子不议女子的年纪。”慕容宁随意道，“比起他们的关系，我更好奇，她想要什么。”

　　慕容宁道：“她要的肯定不是剑谱，她的武功也非是用剑为主。不是剑谱，也不是剑鞘，她到底要什么？”

　　莫离骚听着慕容宁的声音，想起刚入客栈时老板娘兴致勃勃的同他讲风月庙的由来。

　　这曾是苦行僧修炼的地方……有一位僧人在雪山中度化了只妖精……

　　“宁，十三花为何出名？”莫离骚慢慢睁开眼睛。

　　慕容宁微微一愣，“五十年前连云十三花之首，不知香夫人杀了少林寺贾寺方丈，陈尸青楼，少林名声大损。”

　　“她要的，的确不是剑谱或剑鞘。”莫离骚话语间有叹息的意味。

　　慕容宁也不说话了。

　　

　　

　　莫离骚忽地想起一件事，算不得很久之前，但回想起来朦朦胧胧竟比十几年前的记忆还要模糊些，如一个轻飘的梦。

　　除了被慕容烟雨踢着屁股踹出去找慕容宁，莫离骚几乎是不与人一同出门的。他去哪里，见到谁，若非他讲，即便慕容府的人也不知道。

　　他一直就是这样，游离着，却总会回来，这世上对他而言只有两个地方用的上回这个字。

　　极少一次例外，是两年前，也是冬月。

　　他回家已到夜半，府内一片寂静，他便没有走正门，而是极快的掠过屋瓦，来到慕容宁门前。

　　“宁。”

　　慕容宁已经睡下了，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瞬息便醒过来，倦倦懒懒地答：“回来了？”

　　莫离骚推门进入，慕容宁支起上身，一手微微撩开床帏，眯着眼问他，“离骚？”

　　“宁，有东西给你看。”莫离骚知道慕容宁不会多问。

　　果然慕容宁后仰了一些，轻轻笑起来，“替我拿件衣服。”

　　穿好衣服，慕容宁见莫离骚不坐也不饮茶，便知这家伙难得的是在赶时间，于是慕容宁简单捆起长发，拎起剑，两人快速消失在黑夜中。

　　日出之前，两人这才到了地方，是一出山顶，高峰入云，遍览山河。他们刚到，一丝金光便破开绛紫色的天空，如一片金纱盖入他们眼眸。

　　随即大片霞光泼洒进山谷，云海浩浩，翻腾着金浪，壮阔恢宏，不可言语。

　　慕容宁需得承认，此处景致的确不错，但他依旧不认为这值得夜奔三千里。

　　“我在关中碰到一个画师。”莫离骚道，“他同我说，腊月初八，此处景色画笔难描，他曾画过百次，却依然不得真谛。”

　　慕容宁好奇：“你几时也钻研起画技来了？”

　　莫离骚却道：“这景色虽好，却不是笔墨难绘。”

　　慕容宁这下懂了，莫离骚没见过，只是听了那画师一言，掐算时间，便直接带着他来了。

　　慕容宁心情突然很好，悠哉悠哉道，“那就是他技术不佳了。”

　　“他与我说，他是天下第一。”

　　慕容宁想了想，“丹青圣手怀玉子？”

　　“嗯，好像是这个名。”

　　莫离骚又道，“他请我题字。”

　　“什么字？”

　　“恣意妄为。”

　　“挺适合你的。”

　　慕容宁说罢又扭头去看，蓦然想起慕容烟雨说，日出像个大鸡蛋黄，便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莫离骚声音很轻很淡，“我只题了两个字，恣意。”

　　“为何？”慕容宁话问出来，却已无心得到回答，因为他面前景色已大变样。

　　日出披在山峦上的金光本与苍翠的绿色交相呼应，此时却从山顶，如一块流水红丝绸铺盖下来，浓烈的红流淌着，浸满了山野！

　　古人曾有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此情此景，便是霞光万丈，冬如春来，如同漫山姹紫嫣红开遍，生机勃勃的红与日光的金，流淌在慕容宁眼底，是一副再惊艳不过的画卷。

　　莫离骚当然也看到了这番景色，他不言语了，两人静默的站着。

　　直到对山的红褪去，慕容宁才开口。

　　“大祭为天，腊月初八这个日子的确适合祭祀。”慕容宁感叹道。

　　那漫山遍野的红便是无数十八少女身着红衣而成，她们从对山翻过来，自山顶快速掠下，又紧紧挨着跪下，三起三跪叩问神明。

　　圣洁壮阔，举世罕见。

　　“就是不知要成千上万的少女跪拜祭祀，是什么神才有这个排场。”慕容宁笑了起来，劫寒应声而出。

　　莫离骚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前因后果，他随着慕容宁一起跃下山巅。

　　杀到神殿中时，慕容宁和莫离骚看到中央铜柱上捆着个姑娘，慕容宁软剑一卷，把铜锁震断，姑娘便跌进他怀里。

　　“是爹爹让你来救我的吗？”姑娘扶着慕容宁的肩头。

　　“不算是。”慕容宁笑了，“你爹爹请我的朋友来救你，他骗我来看好东西，结果却是兴师动众。”

　　姑娘却是嫣然一笑，“我还不算好吗？”

　　她生的确实美，但慕容宁并无那份心，所以并没有应话。而莫离骚，从方才就不再出声了。

　　山还是红了，却是血染红的，姑娘在祭祀最开始被迫走了烧过火的热铜路，一双脚已是血淋淋不能行走。莫离骚向来有洁癖，所以便是慕容宁背着她。

　　他们在下山时又被拦堵，对方喊着，让他们把献祭的圣女放下，否则就叫神将他们抽筋剥皮，永生永世受苦受难。

　　慕容宁心想，这歪门邪道还挺多话，便道：“小风时雨慕容宁，叫你们的神记清楚我的名，可别找错人！”

　　话音刚落，劫寒破空而出，持之不败随即跟上。

　　而姑娘靠在慕容宁背上，笑的很好听。

　　“你就不怕他们真的记住你？”

　　慕容宁道，“我怕你记住我。”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姑娘轻轻锤了一下慕容宁的肩。

　　慕容宁却笑，“我是怕你伤心。”

　　“你就这么肯定？”

　　“我倒也不想这么肯定。”

　　姑娘用脸颊贴着慕容宁雪青色的长发，略带惆怅的说，“只可惜我这辈子也忘不掉你了，而你恐怕下了山就忘记我。”

　　“你会忘了我吗？”她又凄然地问道。

　　“不会。”慕容宁道，他今天心情是很好的，所以骗一骗小姑娘也无所谓了。

　　“那我就心满意足了。”姑娘的话像片落叶。

　　

　　到了山下，果然见到丹青圣手怀玉子，慕容宁将女儿还给他，父女相见免不了泪水涟涟。

　　莫离骚站在慕容宁身后，对这个欺骗自己的画师并没有什么情绪。

　　而怀玉子却愧疚开口，“抱歉骗了两位，吾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慕容宁知道他的意思，江湖上的确流传着剑雅不好求的传言。他了解莫离骚，这人怕麻烦讨厌被利用，同情心亦是寡淡。在外人看来，要他出手帮忙好似天方夜谭。

　　但他也随性随心，正如十三那年他也能舍盘缠救济村落，别人求了，他确实会救。

　　不过怀玉子不了解，便只好以别的办法诱骗莫离骚来。

　　“老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离骚定会带我来？”慕容宁问道。

　　如果光是骗了莫离骚来，怀玉子更怕他看看就回家了，并不出手。而慕容宁是个骨子里插了根正梁的公子，绝不会坐视不理。

　　“吾也是误打误撞。”怀玉子道，“我请求剑雅为我题字，他却道他只能写两个字，剩下两个，得要另一人补，我便知道是在说慕容公子。”

　　“哦~”慕容宁点点头，“令女伤势不轻，老先生还是尽快带她去看看大夫罢。”

　　“这……”怀玉子犹豫再三，被女儿拉了拉袖子，这才道，“无理询问，慕容公子，可有婚配？”

　　慕容宁倒是不意外，却是不说话，只向后牵起莫离骚的手，劫寒冷光一闪，莫离骚的半片袖子被削了下来。

　　“姑娘脚上有伤，用这个裹一下罢！”

　　说完这句，慕容宁便牵着莫离骚轻功而去，只余下放肆的笑声。

　　怀玉子捡起那半片袖子，叹了口气，见女儿脸色煞白，便将怀中莫离骚提过字的书卷拿出来。

　　“忘了他罢。”

　　“爹爹……”

　　怀玉子将书卷掀开，莫离骚的字雅致随性，笔走游龙，自成天地，正是“恣意”二字。

　　而空在后面等待慕容宁填上的字，姑娘已经明白，担得起这两个字的人，又怎么会对她心动呢。

　　那二字正是，妄为。

　　

　　

　　08/和尚与姑娘

　　莫离骚想起这件事，在他心里，慕容宁当然配得上妄为两个字，从小就是。

　　而当着别人的面割他袖子，自然也称得上妄为。这么妄为的一个人，在回程的途中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到家就换掉衣服，做别的去了。

　　莫离骚那件衣服袖子割破了，自然也被扔掉了，他迷迷糊糊地记着，记着慕容宁割他袖子时候那个笑，太张狂了，好像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但慕容宁割了他的袖子，却没有了然后。

　　莫离骚想了一会儿，想的时候他坐在屋顶吹排箫，吹完一支曲子就不再想这件事了。直到今天之前，他再也没想过这件事。

　　

　　慕容宁很久才开口道，“她是个矜傲的人。”

　　做五轮神偷的时候，不知香是个全无顾忌的十六少女，她放出消息说寒霜剑谱连带鸳鸯石在风月庙里藏着，来这里寻宝的人，无一不被她捉弄了个干净。

　　而有一天，风月庙来了个和尚。

　　和尚不是为了宝物，身上也没有宝物。不知香捉弄他，他全然接受，从不生气，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事都触动不到他的心绪。

　　他每日在风月庙洒扫诵经，那时候风月庙还叫月庙，是后来才叫风月庙的。

　　他会赤足走到风亭，在莲花台上打坐。

　　有时不知香躺在他身边，枕着他的膝盖，他也好似感受不到一般。

　　她问：和尚和尚，怎样你才会生气呢？

　　和尚答她：无心无尘，何来气生？

　　她又问：和尚和尚，那你会爱上什么人吗？

　　和尚笑了，慈悲的眼眸低垂：贫僧爱姑娘，正如爱众生，爱众生，正如爱姑娘。

　　她道：如果你只爱我，我就再也不偷东西，再也不害人。

　　和尚的笑依旧：好。

　　不知香真的再也没有偷过东西害过人，和尚对她很好，但这雪山里究竟也没有第二个人，甚至连棵树也没有，她无从比较，和尚是爱众生多一点还是爱她多一点。

　　所以当和尚钳住她的针，不叫她杀那些人时，她才恍然大悟，和尚还是和尚，和尚是爱众生多一点的。

　　即使那些人砸了月庙，打烂了她送给他的石雕和定情鸳鸯石，他也不会让她伤人。

　　她离开了雪山，又做回神偷，甚至有了十三花的身份。

　　他们再见面，和尚已是方丈，却也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问：和尚和尚，你会爱什么人吗？

　　和尚平静的注视着她。

　　她想问：和尚和尚，如果你只爱我一个，我从此再也不杀人好不好？

　　但她没有问出口，因为和尚说：女施主，回头是岸。

　　

　　

　　她不会杀他，她永远也不舍的杀他。

　　杀了和尚的，是她的爹，曾经雌雄大盗中的一位。

　　和尚是少林寺方丈，手中金杖内正是少林百年相传的秘籍，大盗想要的，便会得到。更何况，大盗同样怨恨这个让自己女儿魂不守舍，此生不嫁的和尚。

　　不知香不能恨，却也无法不恨。她不杀父亲，但总要想尽办法把父亲手上和尚的秘籍拿回来，她想，和尚不能这样成为罪人，那分明是世上最善良的和尚。

　　大盗同样不愿意与女儿交手，于是他躲进风月庙。不知香是进不去风月庙的，她心里痛，既不愿面对杀了所爱之人的父亲，也不愿走进与所爱之人决裂的故居。

　　所以她开始营造谜团，引诱别人帮她找东西。

　　

　　

　　“她为何又能下定决心进入风月庙了？”莫离骚问。

　　慕容宁对他这种知道答案却非要问出口的行为很无语。

　　于是慕容宁也问道：“离骚，和尚爱过她吗？”

　　莫离骚道：“爱，他自己说过，爱她如同爱众生。”

　　慕容宁道：“也就是这一句，才让她不甘心的。离骚，人总是在寻求特殊，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名字。有的人究其一生在寻找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以此确定意义何在。分别让人所以为人，这不是错。”

　　夜色浓厚，但雪夜里，总是明亮些的。

　　莫离骚在这月光雪光下，看见慕容宁说话的神情。

　　良久他道：“宁，你同别人当然是有分别的。”

　　慕容宁侧过头来，挑了挑眉毛。

　　莫离骚微微笑起来，他时常神色悠然，微笑也不少，但此时的笑却完全不同。

　　“因为我不是和尚。”

　　这句话的尾音被吞在唇舌之间，慕容宁甚至都不知道莫离骚为什么懂得如何接吻。

　　

　　“什么时候？”

　　他们挨得很近，几乎是贴着唇在说话。

　　“很早。”

　　“有多早？”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那么早。”

　　慕容宁笑了起来。

　　“我才五岁。”

　　“我又不止五岁。”

　　“真混啊你。”于是又被吻住了唇。

　　莫离骚虽然不介意被骂，但他更不介意让慕容宁闭嘴。

　　

　　

　　莫离骚也终于想明白了，那日慕容宁割了他的袖子却没有然后，不过是因为这位十三爷矜傲的要命，绝不肯做无把握的事。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他慕容宁要的东西，绝不可能亲自跋山涉水苦苦哀求，纵是天上的明月，他也要明月为他俯身。

　　而明月的确俯身了。

　　

　　

　　09/所求

　　算算时间也该够了，慕容宁功体也恢复近九成，两人便起身再度回到风月庙。

　　进入风月庙，打斗的痕迹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慕容宁看见庙内跪着一个人，而庙外用木板搭了一个棺。

　　“夫人。”

　　慕容宁和莫离骚走进庙中，跪在庙里的正是不知香夫人，但她竟剃光了头发，脱去了华丽的裙衫，垂眸好似一座雕像。

　　“施主要的东西在棺材上，如果不介意，可否帮贫尼将棺埋入土。”

　　慕容宁不知道这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不知香削发为尼，但他也的确见过很多心死的人，所以并不多问，只道了多谢。

　　劫寒的剑鞘他早就知道在不知香的八宝腰带中，而腰带一头一尾，一块红色一块蓝色的宝石，便是当年被摔裂的鸳鸯石。

　　他拿了剑鞘和鸳鸯石，剑谱便同棺材一起埋进了长诵山厚厚的雪中。

　　

　　

　　天快亮了，慕容宁和莫离骚准备回去了。

　　两人下了山，又见到那客栈，没了老板但依然开着。

　　两人拿上行囊，慕容宁却叫住了店小二。

　　“这腰带是你们老板娘的，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上面的宝石你们拿了，另寻出路吧。”

　　

　　走出客栈，莫离骚这才说：“宁，你不是为了剑鞘？”

　　慕容宁方才把腰带给店小二，而剑鞘也被他藏了回去，一同送了，此时他手上只有裂成两半的鸳鸯石。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雪细细密密的下着，他们撑着一把红伞。

　　慕容宁眉眼弯弯，狐狸得逞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但并不狡猾，而是一种带着少年气的，轻狂又嚣张的笑意。

　　“我不敛锋，那劫寒无鞘又如何？”

　　慕容宁将红若鸽血的那块红宝石递给莫离骚。

　　“我说过的，我本就是为了鸳鸯石而来。”他笑着，很快乐。

　　“我要把它送给我的心上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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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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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12樓發表於: 2022-04-09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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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猫妖穿越后的职业选择》

*猫妖那篇的后续短打

　　“怎么样？”

　　“难吃两字，尚是抬举。”

　　慕容宁金贵地搁下筷子，他目光从桌上几包薯片转到面前霁云的脸上，对那张充斥着不甘的脸笑了一下，语气略略上扬，“何必在意我之看法，你与离骚定的时间将过，真不用吾去把他叫醒？”

　　霁云摆摆手，很无所谓：“不用不用，老师没睡醒，就算把他薅起来也无济于事，我等一等就是了，反正知道他个性，整个下午都空出来了。”

　　说罢他又从包里掏出几板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宁叔，你试试这个！古代绝对没有的！”

　　

　　

　　这事儿要从头说起。

　　霁云是莫离骚一年前收的学生，今年十六，画有灵气人有趣，当属莫离骚交际圈中偏核心的人了。而莫离骚对信任的人，几乎是有话就说，故而霁云完全没有阻碍的知晓了慕容宁的身份，并且深深为之着迷，开始致力于让慕容宁体验二十一世纪美好事物。

　　只可惜这位爷挑嘴到了种人神共愤的地步，也非是那种一惊一乍的性子，有时见了新鲜事儿最多不过夸赞两句，实在让人丧失信心。

　　不过要不是霁云的锲而不舍，慕容宁靠莫离骚，恐怕是体会不到这么多现代生活的魅力。

　　

　　

　　莫离骚在下午四点终于清醒了过来，霁云与他交过画，得下一批作业题目之后，又给慕容宁留下一个泡泡机。

　　已是夜暮，炎热褪去，只有习习凉风吹拂。

　　慕容宁躺在阳台藤椅上，长发半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书页，他最近在学认简体字。莫离骚则坐在他对面的懒人沙发上，对着半空发射泡泡，泡泡机一边闪着灯一边唱着歌，有一种微妙的世俗感侵染了莫离骚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

　　“宁。”他喊了一声，并在慕容宁抬头的瞬间射出一串泡泡，噗噜噗噜地飞到慕容宁脸前，又纷纷消散。于是莫离骚淡淡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以为你是道士。”慕容宁修长的手指折过书页，“没想到你还念经。”

　　莫离骚眨眨眼，“宁，你见过胜雪了罢。”

　　慕容宁一怔愣，随即了然莫离骚何意，目光垂落，缓缓道：“他们父子前世缘分未消，上次偶然遇见，竟还是老一套，没有半点长进。”

　　莫离骚把泡泡枪搁下，用手指尖磨了磨懒人沙发的缝边，这个动作出现时一般就是莫离骚罕见的在组织语言。

　　“宁有去骚扰男大学生吗？”组织的结果也并没有多好。

　　“不过是，没有习惯罢了。”慕容宁抬眼，眼中是温和却寂寥的笑。

　　

　　见到转世的慕容胜雪当然让慕容宁心绪复杂。

　　慕容胜雪站在人堆里，被同伴推搡着合影，靛蓝短发上可笑的别了两个粉红发卡，一看就是为了社团活动被迫出卖色相，脸上表情是格外不耐烦，眼睛却是笑着的。

　　然后他看见了慕容宁，但下一秒便漠然地转开了视线。

　　有那么一瞬间，沸腾的世界好像被泼下一瓢冰，安静的有些冷。慕容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

　　慕容宁随后查到，胜雪仍是独子，家里千宠万宠唯独和父亲理念不合总是吵架，但好在有母亲从中调和，总得说起来也算万事顺意。

　　他本该宽慰，不论是这一世大嫂的没有缺席，还是胜雪和慕容家某种程度来说的安稳自在，他本应该觉得高兴。但那时候，他只觉得有片雪花落在他心上，透着一丝丝的凉。

　　

　　莫离骚与他对视，仿佛在琢磨着什么，他很清楚慕容宁是什么个性，便坦诚地开口了。

　　“宁觉得自己被丢下了。”是确定无疑的语气。

　　开解人这种费力活儿莫离骚通常不做，他对大部分人的情绪都没有兴趣去感知，更别提安慰了。但慕容宁总归是不一样的，自小一同长大，他当然懂慕容宁在想些什么。

　　“宁，想找个工作吗？”

　　“你有这么大能量？”

　　莫离骚眨眨眼，从懒人沙发上起身，“天才总是会被纵容。”

　　“……话不假。”

　　“所以宁，要吗？以另一种身份接近胜雪和师父，这样会让宁觉得一切都没有变么？”

　　慕容宁轻轻笑起来，将书顺手搁在茶几上，以无可奈何又温柔地语气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前世如尘，吾不会再想了。”

　　莫离骚伸手抚上慕容宁的脸颊，“人是必须向前看，宁，但如果你想，停在原地也可以。”

　　“吾看起来这么不堪一击么？”

　　“现在看起来，确实如此。”

　　莫离骚的眼睛很透，慕容宁在这样的目光下慢慢敛了笑，“离骚，我为什么没有死？”

　　我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全然陌生，规则异变的世界里，该如何自处才不算逾越？

　　“因为我在等宁，所以宁来了。”莫离骚答道，“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哈，”慕容宁，“又是吾的错。”

　　莫离骚低俯下身，“宁，十六岁时，你带着劫寒从家中出走，同我说你要开天下第一的酒馆，护佑弱小对抗邪毒之辈。后来你为了慕容府，再也没有提过你想做什么，那现在，你还想开天下第一的酒馆么？”

　　

　　在这时，慕容宁想到的不是自己十六岁那年斗志昂扬，而是十六岁那年他在墙头，莫离骚站在墙角，仰面看他，月色皎皎，衬得莫离骚模样似精雕细琢的玉石又蒙一层轻纱般的。

　　莫离骚问他，宁你要去做什么？

　　慕容宁桀骜不驯地描述了自己的雄图伟略，莫离骚点点头又问，这在慕容府做不了么？

　　他说，慕容府不是他的全世界，他总该有自己的东西，那东西属于小风时雨慕容宁，不属于天剑慕容十三少。

　　如果不是莫离骚旧事重提，他都快忘记这句话了。

　　天剑慕容可以不是他的全部。

　　

　　

　　慕容宁拉开莫离骚摩挲他下颌骨的手，“伟哉莫老板都这么提议了，那自然是好的。”

　　莫离骚眨眨眼，他的眼神一直堪称缱绻：“宁，还难过么？”

　　

　　

　　慕容宁想透了，天剑慕容府他曾反抗过，但喜欢莫离骚这一点，他好像很早就认栽了。十六岁那年墙头，他想带莫离骚一起走，那时候他的人生规划里没有慕容府，却有莫离骚。

　　

　　

　　慕容宁摆摆头把莫离骚推开，起身往屋子里走，声音飘飘忽忽的，“明天陪吾去选地方吧。离骚，你说的不错，人总要往前走的。”

　　“更何况，吾有人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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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2-04-09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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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之礼》

*我流魔法pa，大魔法师骚×恶魔宁

*有少量阿云和胜雪无差

　　

　　

　　

　　希底城有着整个帝国最高贵的魔法学院，它坐落在城池北部，几乎涵盖了城市的三分之一，尖顶哥特式建筑林立。

　　最高的钟塔上则镶嵌着永恒宝石，与钟塔相对应的四座塔分别镶嵌着代表时间、空间、物质与生命的宝石，以此构成了帝国最强大的魔法阵，任何亡灵或恶魔都无法踏进学院一步。

　　这里孕育着顶级魔法师，或许一百年两百年，但总会诞生足以将恶魔驱逐回地狱，将亡灵超度往天堂的大魔法师，所有人都坚信着这一点，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救世主的到来。

　　霁云是学院中级部三年级生，经过这次魔法考核后他本来应该进入高级部再读四年，但出于对他天分的评估——大家都认为他会是那个将人类世界从恶魔和亡灵魔爪中拯救出来的天才魔法师——学院委员会决定特批他不必再念，直接跟随荣誉教授进行研习。

　　这位荣誉教授有着传奇般的名头，是魔法界高不可攀的真正的天才，八岁时他曾被誉为终结黑暗时代的晨曦之手，但却不知何故一夜失踪，至此之后再无音讯。直到前些年，他突然现身引起轩然大波，又应邀成为了魔法学院的荣誉教授，同时分守物质尖塔。

　　

　　

　　霁云把魔法杖握在手心，有点忐忑的站立到镶嵌着物质宝石的尖塔门前，单薄的红木门上落了两个滚圆的铜把手。

　　他以魔法杖尖点在把手上施了一个唤醒术，铜把手便伸懒腰似的舒展了身体，从滚圆变成细长一条，模样似藏在草堆里的小蛇。

　　两条小蛇吐了吐信子，口吐人言，语句分毫不差，声音如孩童一般清脆。

　　“你来的正好，他刚醒过来。”

　　语音刚落，红木门两边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盘旋而上的石质楼梯。霁云来了四次，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拒绝，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允许进入物质尖塔，他不由地激动起来，手心发汗，快步踏进木门。

　　塔内比看上去要狭窄一些，这是因为铸塔时为了承载物质宝石的力量，使用了最厚重可靠的岩石搭建，哪怕是高级毁灭术都无法立即摧毁一整座塔。

　　步上石阶比霁云想的要困难，出于礼貌——他听说这位荣誉教授不好相处——霁云没有使用任何魔法，只凭借双腿攀登，而再厉害的魔法师也终究是肉体凡胎，爬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霁云终于忍不住，以漂浮咒加上疾行术爬完了剩下的台阶。

　　塔顶是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彩绘玻璃在屋内折射出近乎梦幻的光晕。

　　房间最显眼的是一张圆形大床，上面摆放着风格各异的抱枕，看上去柔软得要把人吞进去。波斯地毯拼接着铺满了剩下的部分，靠近窗有一立书架，每本书的书脊上都以魔文书写，凡人只要阅读便会陷入无尽的哲思，无法解脱。

　　而他未来几年的老师，那位荣誉教授，大名鼎鼎的大魔法师，披散着漆黑如夜的长发，身着白色丝绸睡袍，正一边用餐刀给吐司抹上果酱一边使用操控术煮羊奶。

　　霁云不免想了想，现在是下午三点，而这个时间吃早饭绝对错的离谱。

　　“你就是……”大魔法师扭过脸来，好像努力思索着什么，这件事貌似难到他了。

　　霁云赶紧接话：“霁云，我叫霁云，是院长安排过来跟着您学习的。”

　　“哦没错。”大魔法师将煮好的羊奶分成两杯，递送到霁云手中，“我叫莫离骚，也叫天之道。你…先坐下吧，仰头看人很累。”

　　一把胡桃木的椅子凭空出现在霁云面前，他能看出这是空间术。

　　“你看起来有很多问题想问。”大魔法师优雅地吃着吐司，“你可以问。”

　　这听起来像个采访，但霁云的确有满腔疑问，比如你八岁之后究竟去了哪里，你真的跟恶魔做交易了吗，你那根用恶魔之骨做的魔杖在哪里……

　　但他左右想了想，却问出一个已经听过很多次答案的问题。

　　“他们说老师你是最伟大的魔法师，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炼金术师。”霁云探究地望着莫离骚，“老师，你真的会炼金术吗？”

　　莫离骚把最后一口吐司吃完：“霁子，世上没有炼金术。”

　　不出所料是一模一样的回答，但比起那些人，霁云更幸运，他得了允许，可以追问。

　　“那草戒化黄金的故事是假的？”

　　“我不知道你听的是那个版本，但是就我自己的版本来说，算是真的吧。”

　　莫离骚站起身来，雪白的丝绸睡袍一点一点变化成为正式服装，赤红色腰带几乎垂到脚裸，洁白的魔法袍从衣架上飞来，轻柔系在他外衣上。而那头漆黑的长发，则被绣金红发带松散地束着落在胸前，发带末端金饰流苏在霞光下闪耀着光芒。

　　霁云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魔法同时使用，这些魔法大多属于空间魔法和操控魔法，是魔法中最耗费魔力的，几乎没有人会把它运用在换衣服这等小事上。

　　“我听到的是，老师您八岁曾被恶魔蛊惑，陷落到迷失国度，至此了无音讯。直到五年前，您拼尽一切摆脱了恶魔耳语回到人类世界，诛神之战后，为保护帝国人民不遭受恶魔侵袭，以炼金术作为交易换取了五百年的和平。在世界之尖上，亲手献上代表契约的草戒，并将其点化成金。以此恶魔为黄金戒指束缚，退出陆地，回到他们的故乡，与熔岩和斑驳皲裂的大地作伴。”

　　霁云注意到莫离骚并没有拿魔杖，宽大的袖子垂下来叫他只露出葱白般的指尖。

　　大魔法师对这个走形到不可思议的故事和善地笑了笑。

　　“好吧，就当做教学从现在开始。”莫离骚走下石阶，霁云赶紧跟在他身后，他好几次差点踩到莫离骚魔法袍长长的衣摆，于是不得不分神去注意。

　　莫离骚的语调很悠扬，有种别样的韵律美感，霁云想起传闻中他曾在迷失国度停留了三十几年，这样的说话节奏大概是来自恶魔的语言习惯。

　　“把某种纯粹物质永恒的变成另一种纯粹物质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它原本就含有另一种物质。如同我们从植物中榨取油和糖，从矿物中分离金和银。一切变化的基本，是它以粗糙的方式掩盖了本真，我们无法创造，做的仅仅是去伪存真。”莫离骚推开红木门，他语气有些微上扬，“而这个故事，草戒化黄金，真是没品味的名字。霁子，以后不要这么喊了，你可以称其为——

　　愚人之礼。”

　　

　　

　　

　　故事当然要从事情发生之前开始讲，没错就是在他离开迷失国度回到人类居所的那个时候。

　　迷失国度还有另一个名字，恶魔之都，它的城主是一位来自诸神开天辟地时就诞生的大魔鬼，黑暗永恒笼罩着他的领域，所有暗生物都在此繁荣发展。

　　而十年前，这位大魔鬼似乎厌倦了管辖领土，他将城主之位顺让给了幼弟。

　　那是一个拥有雪青色长发、暗紫色星瞳和深不可测实力的恶魔。

　　他所拥有的诅咒之力没有恶魔能与之比拟，他之名讳不可直呼，否则不论你在世界上哪一个角落，他的诅咒都会如期降临，惩罚不自量力者的逾越与冒犯。

　　所以不要介意故事中并没有这位恶魔的全名。

　　“宁。”莫离骚很自然地无视了这个吓人的说法，他半边身子埋在柔软的床铺里，半边身子被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拖着离开温柔乡，声音懒洋洋地，“你的手好凉。”

　　于是他微微睁开眼，把正拖着他下床的恶魔揽进怀里。这不需要费什么力气，也不用动魔杖，只要反握住恶魔的手，便能使他跟着倒进比云还软床铺中，烟紫色的长发流泄在白绒毯子上。

　　“大哥说你今天要是没有出现，就把雅风小苑夷为平地，建成公共澡堂。”恶魔丝毫没有挣扎，任由大魔法师把头埋进他颈窝接着睡，只语调平淡地说着。

　　一个恶魔和一个人类魔法师以如此亲昵的姿势躺在同一张床上，显然不可思议。

　　

　　

　　霁云以为他在迷失国度停留了三十几年，却不知道迷失国度的时间流速完全不同于人类世界，他在这里其实停留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足以让一个恶魔和一个人类魔法师成为不可分割，双胞胎一般的挚友。

　　就行为而言，他们曾共享过同一个鹅绒抱枕，曾赤条条地在圣池中给对方清洗长及脚踝的头发，曾一道研究魔药炸过厨房，也曾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躺倒在云朵一般的床上，拥抱着。

　　

　　

　　“还有多久？”莫离骚勉强睁开眼。

　　“一个小时十三分钟，你最多可以再躺三分钟。”

　　“好吧。”

　　恶魔好脾气的数着分秒，如一个尽职尽责的抱枕，偏低的体温在魔法师的拥抱下一点一点升高。

　　时间一到，魔法师便上了发条一般起身，数个魔法同时进行，从洗漱到穿衣不超过十分钟，然后他们坐上马车，在钟声敲响的前一秒踏进大魔鬼的古堡。

　　“×你魄门，叫你七点到，你给老子一秒都不带差，学什么魔法，改行做钟神算了。”大魔鬼不像传闻那样神秘，更像个老顽童，他瞪了一眼莫离骚，然后叫大家都坐下。

　　莫离骚坐在大魔鬼左手边，依次数下去，整张桌子上有魅魔，亡灵法师，尸骨人，恶魔骑士和大恶魔。

　　他作为唯一一个人类，并无半点不适，自得其乐地接过侍者盘中的酒杯，微抿一口，洗耳恭听。

　　大魔鬼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命运女神送来简报，他将往众神归墟处重新接受恶神封号，第二件事便是让莫离骚回到人类世界去。

　　莫离骚稍一思索就明白来龙去脉，他并没有反对这提议，相反的，就算大魔鬼不让他走，他也会离开。

　　“大哥。”恶魔忧心忡忡地喊了一声，却没继续说下去。

　　宴会结束的比莫离骚预想中要早，大魔鬼似乎很疲倦，但这是神和魔鬼的交易，也是大魔鬼保护家人的方式，他无权干涉。

　　忽地莫离骚长长的魔法袍被一只手揪住，他回过头，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漂亮到雌雄莫辨地脸庞上带着浑然天成地狡黠，两颗晶玉似的眼睛能映照出一切欲望。

　　这是一只血统精纯高贵的未成年魅魔，因为血统高贵，他之容貌毫无瑕疵，带有浑然天成诱惑感。自会发声起，他的每字每句都比最动听的竖琴还要悦耳，当他绽开笑容时，你便愿意以一切代价交换当下永存。

　　“怎么了，小胜雪。”莫离骚对魅魔的把戏毫不在意，他早已得到真实之眼，任何诱骗在他这里都无法生效。

　　“老头说了什么？”

　　莫离骚淡淡笑起来，“你可以自己去问，老师并没有想要瞒着。”

　　

　　

　　

　　“等等！老师？！”霁云不可置信地接过莫离骚递过来的书，他手里已经抱了六七本。

　　“嗯没错，那个骇人听闻的大魔鬼，四年前被魔法协会联合诛杀的恶神，是我的魔法老师。”莫离骚目光在书架间游动，采购书本是个体力活，幸好霁子来了。

　　

　　

　　

　　故事还要继续讲下去，不过既然被打断，那这一部分就简要说完。

　　小魅魔对莫离骚的回答很不满意，但他毕竟还年幼，没办法把这位大魔法师迷的神魂颠倒对他知无不言，所以他放弃了。

　　“十三叔不跟我讲，但他说你要走。”

　　莫离骚伸出手摸了摸小魅魔软软的发丝，“小胜雪，舍不得我么？”

　　小魅魔整个僵硬住，他没有拨开莫离骚的手，但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着莫离骚：“不要恶心人，我只是怕你出去丢了慕容家的脸。”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莫离骚往后看去，恶魔站在远处的罗马柱旁边，手上是一把精细的螺钿扇。他知道恶魔的习惯，但这扇子显然本属于某个贵族小姐，所以这是关心则乱，随手抓了个东西就出来听墙角。

　　“大概三天后。”莫离骚没有收敛声音。

　　会回来吗？

　　这一句没人问，恶魔和小魅魔都没有，但莫离骚温和地回答。

　　“会回来的。”

　　

　　

　　

　　结果嘛，当然是并没有回来。

　　迷失国度都没了，要回哪里去呢。

　　

　　大魔鬼前往众神归墟处受封，成了恶神，恶神临世，需以血涂大地，用岩浆烧透天空，在亡灵的哀嚎下登上神座，奴役人骨，建造人间地狱。

　　这种大恶行一定会引起巨大反弹，于是一年之内，魔法协会聚集全部力量，以诛神为号召，将大魔鬼禁锢在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诅咒之中，不到半个月，恶神便烟消云散，人间迎来春天。

　　于大魔鬼而言这是必会失败的壮举，他曾剧烈反抗过，于是他离开地狱，在人间开辟了迷失国度。但命运或迟或早，总会降临，于他漫长生涯的某一天，他终于接受了奔赴死亡的路。

　　不过同人类不一样，他的死并没有那么悲伤，他将会由其他神明牵引，回到众神归墟，永久远离爱与憎。生命的起点与终点，再也限制不住他的灵魂。

　　他离去时，是一缕风，只吹动了小魅魔的额发，像是一个迟到的抚摸。

　　大魔鬼死后，支撑迷失国度的力量消散，阳光投射进这个阴暗了上万年的地方，将大部分暗生物驱逐回了地狱。

　　剩下的部分，实力强劲，不容小觑，足以分走人类世界的一杯羹。彼年魔法协会刚打完大魔鬼，耗损甚巨，无法再与之抗衡，便是有些不利。

　　

　　

　　“这时候来见我，嫌自己名声不够差么？”

　　恶魔便是要跟人类分一杯羹的带头势力，他身后一大家子人，总不能都跟着回地狱喝岩浆去。

　　两方还没到谈判的程度，前两天刚交过手，很是不愉快。莫离骚白天在魔法协会的会议室昏昏欲睡，晚上却连越四个城池来到恶魔的房间，这么听，的确不像样子。

　　但莫离骚浑然不觉，他累得很，怡然自得躺到恶魔的床上，仰起脸说：“宁，好久不见。”

　　

　　

　　他八岁起，往后的三百个年头都没有与恶魔分离过这么久，寻常时候恶魔也出门，但他也知道总归会回来的，这里是恶魔的家，只要还在喘气，哪怕是爬也会爬回来。

　　但迷失国度没有了，大魔鬼的古堡化作废墟。地狱不是人类能够待的地方，他们或许不会再有同一个家。

　　意识到这一点的哪个瞬间，世上最天才最伟大的魔法师竟有种溺水般的疼痛，从鼻腔到肺部，好似被什么挤压着，一串串吐出气泡。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多虑。

　　恶魔不会甘心回去地狱，他会披荆斩棘，重建迷失国度，他绝对会。

　　

　　

　　恶魔对魔法师的答非所问无奈地叹气，他走近也跟着躺下，两个人就像曾经一样并肩躺着。

　　

　　“离骚，有空教胜雪魔法吧，他气走八个魔导师了。”恶魔忽然说，他必须说点什么，否则莫离骚就要睡过去了。

　　“你自己能教，为什么要我。”莫离骚伸手抓住恶魔的右手，举到眼前。

　　他的真实之眼能看到恶魔掌心紫色六芒星流转着力量，像是永生不息的河流，同时也散发着浓烈不可忽视的恶魔味道。

　　这里只要被圣十字架裹着光明力量刺穿，恶魔便会大为受创，这是邪恶力量的弱点和代价，是恶魔的阿喀琉斯之踵。

　　但不该是如此，莫离骚微乎其微的蹙了一下眉。

　　大魔鬼与神交易，以奔赴命运终点为代价换取家族获得赦免。在他死后，恶魔便合该拥有比人类长百倍的光阴，却不必再受制与光明、十字架或审判。

　　“交易似乎没有完成，不知道缺了什么条件。”恶魔知道莫离骚在想什么，过了一阵他又说，“大哥死后，胜雪说话越来越不可闻了，寻常魔导师听他几句话就被蛊惑的不知天南地北。他渴望变强，但还没开窍。”

　　

　　

　　这让莫离骚想起小魅魔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他学的第一个魅魔命令是“过来”，古老的语调带着一点弹舌，像敲击薄冰发出的轻响。

　　小魅魔乐此不疲的到处讲，整个古堡里没人会被一个这么幼年的魅魔命令蛊惑，但毕竟是心头肉，所有人都顺从了他。

　　有一次小魅魔被放在软布凳子上自己玩儿，莫离骚坐在花藤下看魔文书，恶魔这些天被小魅魔折腾的筋疲力尽，竟靠着莫离骚肩膀就这么睡着了。

　　小魅魔自顾自玩儿了一会儿，想要回去，他抬头望向正在看书的莫离骚，笑吟吟地发号施令：“过来，过来。”

　　莫离骚并没有过去，他伸出手，施了一个禁音术。

　　静谧馨香中，恶魔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不过小魅魔对自家大师兄的讨厌就以此为起始点，往后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有机会的。”莫离骚说，“你打算把迷失国度重建在哪里？”

　　“库洛斯河以北，那里靠近极川，一年有八个月是黑夜，还有一个月是阴天。除了太过寒冷，没有什么缺点了。”暗生物不喜太阳是天性，恶魔选址自然会考虑这个。

　　“那里有金矿，帝国不会让步。”莫离骚并非规劝，只是实话实说。

　　恶魔冷笑一声，“由得他同不同意？”

　　“宁，没有想过回地狱是吗？”莫离骚问。

　　从前后来听，他这句话可以说非常冒犯，几乎是直言让恶魔带着人滚回地狱。但恶魔听懂了，大魔法师其实是前言不搭后语，问的完全两码事。

　　“不回去的理由有很多，但你如果问，那就只有一个。”恶魔把手——那只流转着六芒星的阿喀琉斯之踵——盖在莫离骚心口，弱点轻挨弱点，搏动的心脏好像轻易就可以被他捏在手心。

　　他们就如两只初生的羊羔一般贴在一起，一种纯粹的快乐包围了莫离骚。

　　于是莫离骚如神灵指引，他心口发烫，瞬息破除迷障，光明神的神语并非任何一种语言，却让他明白一切，从万物起始到毁灭。

　　他知道了交易为何没有完成，也知道了这一切是命运女神编织的精妙丝线，或迟或早，她都将会转动命运之轮引领他来到这一刻。

　　

　　

　　很多年前，他与恶魔一同研究黑魔药书上的一个药水，那是来自偏僻遥远地方的女巫所创，名叫『来日见』。

　　记载声称，在午夜来到结冰的湖面上凿开冰层，将『来日见』倒入水中，湖水便会显示出你的命定爱人。*（设定化用捷克民间传说）

　　众所周知，一切试图窥探命运的魔法都有巨大代价，但对于少年人来讲，命中注定的爱人有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Ta在何处，是何种模样，我们会如何相遇如何相爱？

　　恶魔曾狂言要喝最烈的酒，娶最美的妻，于是便也生出好奇想要看看命定爱人的模样。

　　他们摘取暗川下的紫藤花，用九百年珍露和雪兽的血熬制，辅以各式各样的兽眼，再往魔药锅中滴入自己的眼泪，『来日见』便成了。

　　“真实之眼流下的眼泪，应该效果更好吧？”恶魔将淡蓝色的液体倒进魔药瓶中。

　　“我是困出来眼泪。”莫离骚打了个哈切，为这一锅药，他已经跟恶魔一道忙了十几天。

　　恶魔把魔药收好，睨他一眼，“那如果失败，就都是你的错。谁叫你偷懒，不肯真哭。”

　　莫离骚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说，恶魔总是善于先发制人且找准漏洞，他难以望其项背，便只好叹道：“我劝你善良。”

　　“跟恶魔谈善良，离骚，还是你比较善良。”恶魔笑起来，“去睡一觉吧，时间到了我喊你。”

　　

　　午夜钟声敲响，他们来到结冰的湖面中央，莫离骚以火类魔法熔出了一个正圆形的洞。一人一恶魔便蹲下身，借着月色将魔药倒进水中。

　　一阵莫名香气扑面而来，随即水面开始波动，慢慢转化为镜子一样光滑的平面。

　　恶魔有些激动，他伸手握着莫离骚的胳膊。

　　但水镜中仅仅倒印出他们两人的脸，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这是，失败了？”恶魔皱了皱眉头，有些失望。

　　他正欲起身，厚实的冰面却突然寸寸裂开，两人冷不防地全部掉进了湖中，冰冷到刺骨的湖水瞬间淹没他们。

　　从湖里爬出来后，两人都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出于安全考虑——结冰的湖真的太冷了——也没有再做过『来日见』。

　　

　　

　　

　　莫离骚从前觉得世上没有魔法做不到的事，他有一段时间执着炼金术，翻阅古籍不断寻找后，他仍然觉得炼金术是存在的，或许需要特定条件或许是他现在还不够强大，但一定存在的。

　　但他从神的话语中勘破迷障时，也彻底清晰了所谓炼金术的本质意义。

　　他从未如此明白魔法的真谛。

　　或许再有几十年，以他之天赋与命运，他也将登神位。

　　但这也不是首要问题，莫离骚把其他冗杂的信息都撇开，他轻喊，“宁。”

　　“嗯。”恶魔回应道。

　　“那就不回去。”莫离骚并未直言他接收到的神音，他有点困倦，于是阖上眼，侧身把头埋进恶魔的怀里，飘飘地说，“明天在世界之尖上，等我。”

　　

　　

　　

　　世界之尖是一座高塔，它曾被作为瞭望塔监视迷失国度，总而言之是非常非常高的。

　　恶魔到的比较早，他在瞭望塔的平台上遥望曾经的家园如今的废墟，风猎猎吹着他的斗篷。过了不久，莫离骚带着魔法协会来了。

　　瞭望塔以西是慕容家族的成员，以东则是魔法协会和帝国的军队。

　　乌压压的人挤在瞭望塔之下，恶魔往下看了一眼，那些人也仰着头看他，带着愤怒或恐惧。

　　莫离骚穿着魔法协会给发的正装，洁白如鸽羽的魔法长袍不受风影响，安稳垂落。他用魔法送声，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听清他的话语。

　　“相信魔法的人都不同程度的相信命运，我们曾在水镜中窥探未来，而今一切成真。”

　　莫离骚单膝跪下，他赤色腰带垂在地上，恶魔不言不语地抿起唇。

　　在千万人的注视下，莫离骚拿出了一枚草戒，朴实无华还散发着青草味道的草戒。

　　“我欲以此为誓，在光明神与命运女神的引导下，接受我既定的归途。”莫离骚顿了顿，似乎是嫌这誓言不够直白，于是他临时改换了词句。

　　“牵住我的手，我带领你走出忧伤困苦”

　　莫离骚伸出另一只手，掌心朝上，恶魔望着他，没有一分犹豫将右手放了上去。

　　“爱欲之杯永不干涸，我即是你的清泉”

　　草戒缓缓带上恶魔右手无名指。

　　“以这枚金戒，我恳求契约缔结，我恳求永生永世，我恳求你。”

　　最后三个字，大魔法师并没有使用魔法送声。

　　他望着恶魔的眼睛。

　　我恳求你——

　　“嫁给我。”

　　

　　恶魔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那枚草戒上，他以为恶魔会兴味盎然的笑一笑，但并没有。

　　恶魔说：“原来那一次并没有失败。”

　　他眼中有种纠结慢慢散去。

　　“好啊，离骚。”

　　

　　

　　话语刚落，金色在草戒上蔓延，柔软变成坚硬。

　　

　　神偏爱人族，使他们脆弱又强大，柔软又坚固。

　　神从命运之河中看到人族被恶神毁灭的未来，于是他捞起河水中的一株水草，命运之河在此刻泛起涟漪，命运就此改写。

　　所以他注定会来到恶魔身边，恶魔就是他命运的归途。

　　只要恶魔与他结下永世不改的契约，大魔鬼与神的交易便落定成现实。

　　掌心的六芒星淡去，恶魔不再受光明的制约，但他爱上一个人类，从此制约他的是熊熊燃烧的爱欲。

　　人族命运因此改写。

　　

　　

　　

　　

　　“故事讲完了。”莫离骚结账。

　　“所以没有炼金术？”霁云攀在书堆上问。

　　“魔法的本质是改变不是创造，我们只能借助规则。所以没有炼金术。”

　　将草叶变成金子是不可能的，除非草叶里本来就被魔法灌注了金水。

　　把纯粹友情变成爱情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本来就爱他。

　　“那恶魔没有回地狱，他们去哪儿了？”

　　“当然是跟人类一样生活在城市里。”

　　“老师。”霁云摸了摸下巴，“这本质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吧，为什么要叫愚人之礼。”

　　于是他这位魔法老师露出一个微笑，很玩味很愉快地反问他，“你知道恶魔的本性是什么吗？”

　　“呃…夺取灵魂？”

　　“是愚弄人类。”莫离骚慢悠悠答，“一个草戒是拐不走大恶魔的，我用来求婚的，是予他愚弄世界的快意。”

　　霁云张了张口，他很想打人。

　　“你看，即使我不断的说世上没有炼金术，但世人却前赴后继相信炼金术。所以这个故事叫，愚人之礼。”

　　

　　然后莫离骚把一半的书拨到霁云面前，“你先把这些带回去看，将自己觉得有用的记录下来，我们下一次见面时告诉我。”

　　霁云看着半人高的书堆，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接受。

　　“老师，我们下一次见面是半年之后吗？”

　　莫离骚眨眨眼，“是明天啊。”

　　见霁云一脸菜色，他善解人意地说，“搬不回去？没关系，一会儿有人来接我，可以让他顺道送你一程。”

　　话到此处，书店门口风铃轻响，一个斯文优雅好似贵族的男人走进来，他一边走一边脱掉右手的手套，金色草环模样的戒指在他无名指上闪着光。

　　“离骚。”他看了一眼霁云，又看了一眼两垛书，很习惯地冲身后打了个招呼，让人把书搬上马车。

　　“宁，这是我的学生，霁子。”

　　“霁云，是霁云。”

　　莫离骚柔顺改口，“雾云。”

　　“……是霁云。”

　　“不用理他。”男人眼含笑意，“霁云是么，我听说过你，你叫我宁叔就好。要一道去吃晚饭么？”

　　“谢谢宁叔，但老师给我布置了这么多书，我得回去看。宁叔你帮我书送到桐鸦区学生公寓就好，我还有东西要买，先走一步。”霁云可不想被狗粮淹没。

　　男人并没有多挽留，他与莫离骚并肩走出书店，好像听莫离骚说了什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然后两只手便顺理成章的牵到一起。

　　

　　

　　马车离开后，霁云也走出书店，夕阳如血一样泼在街道上。

　　“你好。”一道动听到让人恍惚的声音。

　　霁云转身，说话的人有一双水晶一般透亮美丽的眼，好像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他好看地笑着，以唇齿吐出诱惑之词。

　　“你就是大师兄的学生？”

　　霁云呆呆点头。

　　“哈。”他挨近了些，“我是你师叔，来，叫一声给我听听。”

　　霁云望着他，准确吐出两个字，

　　“滚蛋。”

　　

　　

　　人类魔法师与恶魔的故事落下帷幕。

　　人类魔法师与魅魔的故事刚刚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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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14樓發表於: 2022-04-09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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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你做人》

*现代paro，又名慕容胜雪坑叔日常

　　

　　“前日，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安全防盗系统的天剑集团首临失窃，据悉被盗物品价值已超过一百亿，并伴有客户信息大量泄露。天剑集团CEO慕容宁已公开发表道歉声明，并承诺会在一周内稳定对外发售的所有安全系统……”

　　

　　

　　“干了！”

　　两听冰啤酒碰在一起，泡沫四溅。吃了一半的炒面在盒子里油腻的泛着光，电视机里的声音被调至最低，只余下沙沙声，厕所里传出淅沥沥的水声，是有人在不停按冲水键。

　　“真他娘的爽。”孙凡打了个嗝，瘫在沙发上，他抬头瞟了一眼电视，里头身穿黑色西装仪表堂堂的慕容宁正九十度弯腰致歉，分毫不见往日嚣张。于是他嘿嘿笑起来，伸手去拍了拍江小叶的肩膀，示意他去看。

　　“你瞅他那孙子样儿，我就说吧，再他妈嚣张的人在咱们面前也得弯腰磕头！还世界最安全的系统，我呸。”

　　江小叶戴着眼镜，胖的像是麻薯球成了精，他也跟着笑起来，附和道：“慕容宁算个屁。”

　　孙凡又去看坐在另一侧的吞云吐雾人。

　　

　　

　　这人自称潇湘客，在一个暴雨之夜撑着黑伞敲开他车库的门，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一样微笑着。

　　“你就是09年因为自制枪支弹药而被逮捕的高中物理老师陈梁吧？14年你从邬江西城监狱越狱出逃，但因为天剑系统留存着你的身份信息，所以你只能化名孙凡四处躲藏苟且偷生。”那时候他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快活，“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摆脱当老鼠的生活，陈先生，你敢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竟对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一丝恐惧，就像在睡梦中无意碰到冰冷鳞片一样，即使不知道潜伏的危险究竟是什么，却从心底延伸出警告信号。

　　不要回应他，关上门，关上门，快逃！

　　但他没有，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他过够了，他需要这个机会。

　　于是潇湘客拿着那把过大的黑伞走进他的世界，又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出他逃狱其实是有人帮忙，最后他们这个简易拼凑起来的四人团队在潇湘客的计划下，成功盗走天剑集团核心机密，全程仅仅用了四十三天。

　　

　　

　　谢飞终于从厕所里出来了，他长得魁梧，足有一米九几，肌肉扎实的像石块，没什么文化，人有点轴，是孙凡的表弟。

　　“厕所坏了，喂，我们什么时候走？”谢飞声音像口钟，他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敢对潇湘客不耐烦的人，大抵是自信于自身武力。

　　谢飞走上前，踢了一下潇湘客坐的沙发，潇湘客拈在手里的烟便抖下来些烟灰落在衣服上，他伸手轻轻一拍，还是在衣服上留下了痕迹。

　　潇湘客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起身道：“如今整个淮北的警力都在找我们，所有出入境都严加审查，就连黑市上也被慕容家放了消息，此时出去只是自投罗网。”

　　他比谢飞矮不少，但并没有仰头看人的习惯，而是不知道目光飘在哪里，孙凡紧张地盯着他，这才发现他似乎一直在看电视。

　　“不过别担心，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慕容宁如果是个不懂止损的蠢货，那才不可思议。”潇湘客轻飘飘说着。

　　谢飞讨厌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难道我们他妈的就窝在这几把房子一直躲着？这就是你他娘说的好日子？”

　　“修口啊。”潇湘客终于露出了一丝厌烦的表情，“我说了会安排好，只等合适时机。”

　　孙凡见气氛越来越紧绷，便赶紧笑着打圆场，但潇湘客还是没有多解释任何一句，飘飘然地走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都说了多少次，你不要惹他。”孙凡忍不住对谢飞说。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鸡崽子，怕个屁，大不了直接弄死他。反正天剑集团的机密在我们手里，直接跟那什么玩意慕容宁说送咱们离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他妈横竖一条命搁这儿了，你看他们阔佬敢不敢。”谢飞翻了个白眼，捡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啤酒，一口闷完，然后在掌心捏扁。

　　“你当这切瓜买菜呢，他都能带着咱们偷到天剑去，能是你这么容易弄死的。”孙凡也烦了，靠在沙发上换了个台，“反正也就这么几天了，你别跟他呛。等上了船去公海把东西出手了，咱们开豪车买游艇，大屁股洋妞伸手就来，你想想那个滋味儿。听到没，别跟他呛。”

　　“哎行行行，婆婆妈妈，啰嗦死了。”

　　

　　

　　意外是发生在两天后的下午，江小叶正在玩儿扫雷，其他人昏昏欲睡，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对话弹窗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江小叶屏幕上。

　　【朋友，你就是偷了天剑东西的人吧。】

　　江小叶心里一惊，他也是数一数二的黑客，却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追踪过来的，仅仅面对着一行墨字便已开始出冷汗。于是江小叶直接把电脑插头拔了，起身去倒水。

　　手机亮了起来，是一模一样的对话框。

　　【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跟你们做个交易。】

　　【我有样东西想拜托你们偷出来。拜托了。】

　　没能等到回复，那人过了两分钟再次发来消息。

　　【不同意的话，就将你们的地址邮件发送给警局。】

　　江小叶只是看着屏幕一动不动，一种被人操控在手心的恐惧截获了他。

　　“我帮你回复吧。”一只好看的柔软的手横出来，江小叶来不及阻止，便看到他回复了。

　　【面谈或免谈。】

　　【好，面谈，我会来。】

　　“这……”江小叶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潇湘客另一只手上拿着没点燃的烟，斜眼看他如此紧张，不由得笑起来安慰道，“放轻松一点，做坏事最怕自己先心虚起来。”

　　

　　

　　但谢飞和孙凡显然对于潇湘客自作主张是生气的，只是不及发作，潇湘客便先一步说话了。

　　“我出去一趟。”

　　“这时候你出去搞什么？”孙凡皱起眉。

　　“买行军床和被子啊，不然五个人要怎么睡。”潇湘客很理所当然的说着，弯腰换了鞋子扭开门把手，阖上门时，孙凡似乎听到他带着笑意的说了什么。

　　“希望没猜错，不然就要提前……”

　　

　　

　　新客人出现时，他们都松了一大口气，原来是个书呆子。

　　来人说自己叫莫离骚，谢飞检查过了，行李里只有书和一台电脑，看起来倒不是难对付的家伙。

　　“可以开始谈了吗？”莫离骚面上没太多表情，态度是介于冷淡和冷漠之间。

　　“谈什么？你人在我这里了，就没什么可谈的。”潇湘客吐了一大口烟出来，模糊他与莫离骚之间的对视，他愉快地看着谢飞把莫离骚扭住胳膊压在沙发上，像制服猛兽那样掐着莫离骚的脖子叫他无法动弹。

　　莫离骚对此只是很慢地抽着气，好似十分痛苦，但并没有谢飞预料到的求饶或者挣扎。

　　那是因为你压到他的伤口了，在右肩处，被一根铁签贯穿造成的伤口。

　　潇湘客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让谢飞放开莫离骚，他走近，蹲下身来跟莫离骚平视，看着那双淡漠的眼睛。

　　“你是可以选的，把我的船放出去，”潇湘客放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吹在莫离骚耳边，“或者放任这条胳膊被我废掉，哦，慕容家的天才程序员没了右手会怎么样呢？应该没关系吧，你看霍金都能继续研究宇宙。”

　　潇湘客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只有莫离骚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只是以后散打就赢不了我了，不过这样也好，大师兄，不论哪方面，你总得让我赢一次吧。”

　　“胜……”

　　“嘘。”潇湘客摇了摇头，“选好了直接告诉我吧。”

　　莫离骚眨眨眼：“我帮你们把船放出去。”

　　潇湘客这才大发慈悲地挥挥手，以漂亮又快活的笑容吩咐道：“哎呀，谢飞，快快松手，这可是我们的大救星呀。”

　　

　　

　　孙凡觉得很不妙，他没法解释潇湘客和这位莫离骚之间的气场，但他可以肯定这两个人是有关联的。

　　“大半夜叫我们出来干什么？”江小叶搓了搓胳膊，他不想站着，但天台上没有坐的地方。

　　谢飞更是一脸不爽，碍于表哥的身份才勉强跟上来。

　　“你们不觉得那个莫离骚有点奇怪吗？”孙凡说。

　　“弱鸡一个。”谢飞不屑一顾。

　　江小叶则是想起那神出鬼没的对话框，有点不寒而栗。

　　“我觉得不大对劲，不能听潇湘客的了，东西在我们这儿，我们自己想办法跑。”

　　

　　

　　另一边，莫离骚端着水杯坐在潇湘客房间的床铺上，他衣服半解开，结痂的伤口撕裂了一点，但还好，没流多少血。

　　只不过谢飞大概是想不到的，潇湘客正以温柔的给这伤口上药，甚至偶尔还轻轻吹气缓解药物带来的刺痛。

　　虽然这伤就是他刺的，刺的时候把莫离骚钉了个对穿，那时候血糊了他一手。

　　“宁叔生气了？”潇湘客又看了一眼莫离骚靠近脖颈处的咬痕，乌紫乌紫的，显然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潇湘客叹气，宁叔下手真狠，不知道是气莫离骚放走了他，还是气莫离骚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喜欢咬人，潇湘客胡乱想着，嘴上也没把门。

　　“你们还真是少儿不宜，一般在哪儿呢，雅风小苑？”

　　莫离骚睨他一眼，“不要造谣，我们从来没在主宅做过。”

　　“哦，那我还应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在八岁的我面前接吻。”潇湘客说道，为了避免永无休止的钢琴课，他曾躲到十三叔的衣柜里，只是没想过从此世界观崩塌重组。

　　“那次果然是你。”莫离骚一派了然，点头赞赏道，“猫叫学的不错，虽然大家都知道衣柜里不可能凭空长猫。”

　　潇湘客一时语塞，便转移开话题。

　　“是因为我离家出走，还是因为我打了天剑的脸？”

　　“你说呢。”莫离骚把衣服穿好，“慕容家有的是钱和产业，被盗走的东西听起来骇人，但其实还可以承受。”

　　“所以是因为我逃家咯。”潇湘客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浑然不觉的在莫离骚面前点燃。

　　莫离骚不喜欢烟草味道，但他并不显露什么，通常只有慕容宁在他跟前抽烟的时候，他才会出言制止。

　　“是因为你对家人动手。”莫离骚说。

　　“哈。”潇湘客尖锐了笑了一声，他没继续说话了，只慢慢抽着烟。

　　“他们或许要偷跑。”莫离骚突然又出声。

　　“那是你该忧心的事，东西都在他们那里。”潇湘客满不在乎，他本意也不是钱财，只是乐得看天剑不顺。他像是想起什么，笑吟吟地又说，“老头知道这件事么？”

　　“老师还在印度练瑜伽，应该是不知道。”莫离骚答道。

　　潇湘客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出声，整个人往后仰倒，“哈哈哈哈哈，他，练瑜伽，哈哈哈哈哈哈，亏得宁叔想得出来，我的天啊哈哈哈哈哈哈，慕容烟雨练瑜伽哈哈哈哈哈……”

　　潇湘客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完全没有办法想象那老头练瑜伽是什么模样。

　　莫离骚却不笑，他在想怎么解决那三个人，直接杀了把东西拿回来固然简单，但宁说了得有教育意义，至少得让胜雪吃点苦头才行。

　　于是莫离骚站起身来，他决定了做什么就会直接动手，虽然懒散，但并无拖延症。

　　“决定好要怎么做了？”潇湘客没想得到答案，他只是揶揄一句。

　　所以莫离骚也只是淡淡道：“宁真的很生气，所以小胜雪，别被他抓到啊。”

　　

　　

　　世间万般计策，唯快不破。莫离骚在三个小时之后，深夜两点四十八敲响了所有人的门。

　　“明早五点，第三渡口有船。”莫离骚轻松简短说着，好像他弹指便能做到这一切，但其实绕过系统审批，凭空变出一艘证件齐全能开上公海的船耗费了他许多心力，大概是需要睡上七八天才能缓过来的程度。

　　孙凡三人面面相觑，他们计策还没商量妥善，因为总觉得不会那么快，但谁想到人算不如更聪敏的人算。在这里翻脸到底是不明智的，孙凡迅速做了决定。

　　“那好，但东西只能放在我们身上，枪也是。”

　　莫离骚不置可否，他摇摇晃晃的离开，补眠去了，哪怕还剩一分钟他也要睡。

　　三点五十，他们整装待发，谢飞开车，潇湘客坐副驾，莫离骚被江小叶和孙凡一左一右的挟持着。

　　渡口夜风很大，他们到时，船还没来，便只好找个地方蹲着抵御寒冷。

　　莫离骚又睡过去了，靠着一个柱子，看起来根本不需要挟持，他压根没一点威胁力。潇湘客则迎着风抽烟，烟扑在他脸上眼睛里，让他一直都眯着眼，靛蓝色的长发像缎带飞舞。

　　江小叶有点紧张过头，他紧挨着莫离骚，甚至把匕首拿出来小心比划着，好像生怕莫离骚暴起杀人，他记得那鬼魅般的对话框。

　　东西在谢飞身上，毕竟他最壮实，枪则是别在孙凡裤腰里。

　　

　　

　　“我去上厕所。”潇湘客突然说道。

　　“我跟你一起。”孙凡疑心。

　　潇湘客并没有拒绝，他自然而然地往公共厕所走，但此时莫离骚醒过来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说船到了。

　　游艇开起来不慢，三个小时他们就开到了公海，船摇摇晃晃的停在水面上，等待来接头的拍卖游轮。

　　莫离骚就吃了两片全麦面包便又一头钻进去补眠，完全没有身为人质的自知之明。另一边孙凡三人已经没了那么强的戒心，正坐在外头喝红酒。

　　谢飞喝不惯，他在酒柜里找来找去，找到一瓶威士忌，便喝起那个。

　　江小叶则窝在一边用笔记本玩儿扫雷，他旁边坐着看科技杂志的潇湘客，但凡他多看两眼就会发现，潇湘客看的那一页上，照片中的人此时就在船舱里睡得昏天黑地。

　　

　　

　　他们游轮时，夜幕降临，游轮上的繁华恰似瞌睡了送枕头，极大激发了孙凡三人的兴趣。

　　莫离骚睡了几乎一整个白天，此时好歹是精神了一点，不过没人有空看着他，孙凡他们早就跟着潇湘客一道把东西换成筹码和金子，然后直奔赌场而去。

　　于是莫离骚也去到赌场，他左右掏了掏，最后没办法，把手上那块红宝石镶嵌的手表摘下来递给侍者换了筹码牌进入赌场。

　　侍者几乎是捧着这手表，有点惶恐的喊：“二……”

　　“嘘。”莫离骚轻轻抬起手指放在唇上，“别告诉宁。”

　　宁要是知道他拿手表换筹码……还是不要想后果了。

　　第一个对象就选最自以为是的谢飞好了。

　　谢飞这种人，自视甚高，易被激怒。莫离骚找到人后，把把跟他对擂，对了四轮不到，谢飞就发毛了。

　　“你他娘的想死？”谢飞一把拽住莫离骚的衣领。

　　这时潇湘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站在人群里一边喝酒一边看好戏。

　　“是你运气太差，每把压反都能赢。不如你再压一次，让我最后赚一把。”莫离骚坦然说着。

　　“你！”拳头将要落下，被保全制止了，这里只准赌场纷争，不允拳脚相斗。

　　“既然对我有这么大意见，不如下一把赌点不一样的。”莫离骚把手伸出来在谢飞跟前摇了摇，“输了切手指吧。”

　　潇湘客在人群里抿了一口酒，啧啧摇头，“大师兄什么时候也染上宁叔的恶习了。”

　　赌这种不一样的，总是要腾开地方，骰子盅是没问题的，骰子也是没问题的，自己揺自己开，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谢飞答应了，不到三十分钟，他十根手指便全都输出去，这下脸色才开始变了。

　　“你阴我！是你出老千！”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开心一点。”莫离骚让保全按住谢飞，纵谢飞身材魁梧，也经不住三四个比他还魁梧的人。

　　手已被按在桌子上，等着一根一根开花。

　　莫离骚抬了抬下巴，让人动手，匕首贴着手指一下插到桌面上，只是个前奏，谢飞已经吓得快晕过去。

　　谁知莫离骚突然转了话，信手一指，“不如这样，你不想切自己的手指，就用他的手指来抵吧，只要你，抓得住他。”

　　潇湘客在人群里，悠然自得地喝着酒，闻言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谢飞显然被刚刚那一遭吓破了胆，此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着潇湘客扑过去。

　　莫离骚站起身来，环视周围，孙凡不见了，他身上有枪，不妙。

　　“喔呼。”冷秋颜弯眼笑了笑，顶在他太阳穴的不是枪口直径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让他当场毙命。

　　不过他并没有很慌乱，“这位先生你现在的行为很危险，杀了我你只会失去筹码，不如放下枪，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孙凡看到莫离骚找上谢飞时就觉得事情坏了，公海之上杀人绝不是什么稀罕事，他突然意识到走水路来到公海是多么错误的决定，这瓮中捉鳖般的处境让他很快离开了赌场。

　　他需要在莫离骚察觉之前离开这艘船，或者——挟持这艘船。

　　他一路询问，假意要与老板对话，最后在一群人中，用他向来精准的判断认出了主事者，他相信这个年轻人的地位足以让船转向。

　　“总管是聪明人，那你先说说你知道些什么，我再考虑你这筹码值不值得。”孙凡是个曾经逃狱的人，他并不怕威胁，到这个地步了，大概也是不怎么怕死，但死总要死个明白。

　　“先生，你这么说我很难回答啊，不如你问我答。”冷秋颜摆摆手，让手下把枪都放下去。

　　“莫离骚是谁？”孙凡问。

　　“嗯，大概是天剑集团的董事会成员之一，天才程序员，以前负责过开发部，后来转去做人工智能相关研究了。”冷秋颜心里计算了一下，这大概是地宿和慕容宁的交易，他了解不算多，不过连莫离骚都登船了，大概是情节比较严重的，如果发生大规模交火就一定要跟慕容府多一份收钱了。

　　“那潇湘客呢？”

　　“喔呼，这个名字比较陌生了。”冷秋颜斟酌了一下，“前阎王鬼途成员，后来携药逃跑至今没被抓到，大概还参与过杀手组织，哎，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真名，先生你为什么要同这么危险的人物打交道呢。”

　　孙凡冷笑一声，“别跟我耍嘴皮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命比我贵，最好仔细点。”

　　“好好好。”冷秋颜叠声好脾气的应答着，“那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们带我上船是不是想过河拆桥？”

　　冷秋颜心想，你和他们过的不是同一条河，又怎能称之为过河拆桥呢。

　　不过他只是答道：“不夜长河只有钱财买卖，不做人命交易。”

　　“你想说你毫不知情？”

　　“我只是个生意人，不是黑社会。”

　　孙凡充满恶意的想着，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叫你的人把莫离骚和潇湘客抓住，带过来。”

　　冷秋颜低低叹了口气，原样把命令吩咐下去，屋子里的人走了两个，剩下的仍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救人。

　　“先生，不如我们坐下等。”冷秋颜自认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性子，他指了指一步之遥的沙发，但孙凡如惊弓之鸟，对他的话只是越发紧张。

　　冷秋颜无所谓地笑了笑，“好吧好吧，我们就站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孙凡盯着门口就像是等待炸弹爆炸一般全神贯注，此时门又开了，莫离骚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打手，但并不呈现受制的状态。

　　“拷起来，把他拷起来！”孙凡叫起来。

　　“先生，冷静点冷静点。”冷秋颜觉得耳朵都要被喊聋了，“我们是正经游轮，不会有手铐的。”

　　“那就打断他的手和腿！”孙凡恶狠狠用胳膊勒住冷秋颜的脖子，枪口几乎要钻进他皮肤下。

　　太粗暴了，一定要多收钱，冷秋颜不无抱怨的想着，他温和且冷静地冲莫离骚眨眨眼，“莫先生，你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加钱，加很多钱。

　　“嗯，我能理解。”

　　没关系，宁有的是钱。

　　于是莫离骚伸出双手，“来。”

　　孙凡紧紧的盯着他，却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他身后地板些微塌陷了一瞬间，就好像……就好像有人正在他背后！

　　孙凡扭头的瞬间，巨大黑影重重砸在他头顶，那是一个十分瓷实的烟灰缸，与此同时冷秋颜反手扭住他的手腕，肌肉反射性松手，枪当啷落地。

　　冷秋颜冲孙凡身后的人打了声招呼：“宁叔。”

　　慕容宁面色不虞，但还是抽了一点点空给冷秋颜微笑，“多谢冷总管帮忙，这烟灰缸我会叫人买个一模一样的还回来。”

　　“宁叔客气了。”冷秋颜又低头，孙凡正痛苦的挣扎，但慕容宁留了余地，很是克制的没有一烟灰缸把人砸出脑浆来。

　　枪自然是给缴了，但慕容宁不急着处理他，而是抬头看向莫离骚，“胜雪呢？”

　　“应该在赌场。”莫离骚走过来，一脚踩在孙凡的背上，让他脸颊与地面密不可分，“要我去么？”

　　“一起吧。”慕容宁心情很差，非常之差，语气都是冷冷淡淡的。

　　莫离骚不欲触他霉头，虽然他常干这种事，但后果总不会很好。于是他从裤腰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嵌着红宝石的匕首，蹲下身来，挨次把孙凡手筋脚筋挑断。

　　他动作很快，身上几乎没沾上血，伴随着痛苦的惨叫声，莫离骚好心给忠告：“虽然你命不久矣，但出于死的方式差异，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吵。”

　　但显然对方已经痛极了，连连惨叫，堪比杀猪。

　　慕容宁烦不胜烦，先一步出了房间，莫离骚做完事后便跟出来，软底皮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无声。

　　“宁，公司的事结束了吗？”莫离骚觉得很累，天剑出事，慕容宁连轴转，他也跟着赶工，总之是没有清闲时候，希望胜雪下次挑点别的干。

　　“把胜雪抓回去，你就可以继续蒙在家里睡大觉了。”慕容宁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好像能看穿一切。

　　他了解慕容宁就像慕容宁了解他，总是三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觉得这表情不太好。

　　“宁——”

　　“伤口还疼吗？”慕容宁打断他。

　　莫离骚摇摇头，思忖着却又点头，“疼，工伤，要休假。”

　　“嗯，抓到胜雪就给你放假。”慕容宁不松口。

　　两人言语之间已经来到赌场，谢飞晕在一张桌上，十根手指头整整齐齐的切下来重新排在白盘子里，一张靛蓝色的小joker扑克牌盖在手指上，仿佛遮羞，牌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坚决不回家』

　　慕容宁气极反笑，扭过头来，“你又放他走？”

　　莫离骚很无辜：“我没有。”

　　慕容宁把牌收进口袋，“你放他在这里，自己单独离开，不就是放水让他知道不对劲，找机会逃跑。我猜是那辆游艇吧，你估计还给他装了新的导航。”

　　“宁，生气老的快。”莫离骚说。

　　“我总有一天要被你们气死。”慕容宁瞪他，“我懒得管了，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把我当神仙。”

　　“好吧，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一点。”莫离骚把手机拿起来输入了一行指令，然后举到慕容宁眼前，“小胜雪的逃亡之路应该不会太安静了。”

　　与此同时，慕容胜雪驾驶的游艇正大声且循环播放着慕容烟雨的垃圾话合集，他疯了一样找开关，但声音只是越来越大。

　　“莫离骚！”

　　慕容胜雪气地浑身发抖，他在“×你老母”“×你魄门”“你这块烧肉不如拿去喂狗”等声波攻击里，绝望又愤恨地加快了游艇的速度。

　　

　　“别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你消极怠工的事实。”慕容宁已经在笑了，眼角眉梢都透着愉悦。

　　“我没有要掩盖消极怠工的事实。”莫离骚也微微笑了，他略略垂下眼睫，满是得意地说，“我是为你。”

　　“为我你就不该放胜雪离开。”慕容宁难得看起来如此不解风情。

　　于是莫离骚十分耐心地牵起大当家刚锤过人的手，随即大当家嘴角快溢出来的笑被莫离骚吻了吻。

　　“那我换个词也可以。”

　　“什么意思？”

　　“我是为我们的二人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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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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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2-04-09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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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眼人》

*双向暗恋

　　莫离骚瞎了，当然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不识物。

　　他瞎的非常玄妙，能看见人却分辨不出人的表情，能看见旁人脸上那双眼，却看不出那眼里的情绪。要说人情绪的表达，除却言语，最有效的就是脸和眼，但偏偏他瞎了，一样也瞧不出来。

　　慕容胜雪听闻此时，嗤笑一声道：“也没什么差别。”

　　莫离骚望着他，微微蹙起一点眉头，好似认真去看他的表情，然过了一阵，他叹气道：“怎么没有差别，吾现在看你们均一副石头面，如此冷漠的表情，叫吾心寒啊。”

　　慕容胜雪内心腹诽道：说的跟平日就有人给你好脸一样。

　　慕容胜雪转过头去看他一言不发的十三叔，半玩笑半戏谑的说：“宁叔，要不就不治了。反正也没人能奈何的了大师兄，这样出门倒不怕被打死，再说大师兄不一向都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么。”

　　“胜雪，谨言慎行啊。”慕容宁将扇子在手心敲了敲，叹了口气，“不知二哥是否有药神的消息，总之先派人去送信罢。”

　　“哈。”慕容胜雪听出这话里的坏心思，不由笑了一声，他十三叔向来蔫坏，如今抓了大师兄的大尾巴，必然是要逗弄报复一番。

　　想到这里，慕容胜雪也不多留了，与丁凌霜一起去准备送去求医的信。

　　柳条轻抚，流水潺潺，慕容府移步换景，花园造的极精致漂亮，莫离骚住的雅风小苑更是仿造江南园林所筑，静谧雅致。

　　慕容宁看着池塘里被越喂越少的鲤鱼，心道，府里那么多池塘，胜雪和冷秋颜就非要逮着这一个池子钓，院里的鱼都不遭待见，更何况院里的人。

　　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吗？

　　年幼相逢，三十余年的相识相知，倒也习惯了此人各种奇怪调性。

　　“离骚。”慕容宁语调平平的喊了一声。

　　“我现在不知道宁是想诓我还是想劝我了，所以直接说吧。”莫离骚昨日刚跟慕容宁提起回道域一事，今日虽然发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症头，但他的的确确准备待会儿就离开。

　　“一定要去？”

　　原本性子就容易让人想捅死，如今又发病，怕不是结仇更多，搞不好得收尸了，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慕容宁满腹的话却又知道说了没用，于是就这一问，末了他看向莫离骚。

　　莫离骚一派悠然的点头，“是啊。”

　　“那其余的话我就不嘱咐了，相信你也明白。”慕容宁眼神透出些恼怒，下意识想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又想起莫离骚看不出表情，便也懒得克制。

　　莫离骚眨眨眼，“吾明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提前写遗书。”

　　在家宅了几十年的人忽然就要出门蹚浑水，劝了别去非要去，说了有鬼偏不信，如今还讲什么遗书之类的话，叫人想打。

　　“哈。”慕容宁缓缓道，“遗书倒也不用，江湖人何处不是埋骨处，绿水青山更宜坟。乐不思蜀杳无音讯总好过故人已逝黄泉碧落，吾的心很脆，受不住打击，所以遗书还是免了。”

　　气话，纯粹是气话。能让年近四十，早就沉稳不惊的慕容宁口不择言，倒也是莫离骚的本事。

　　莫离骚想了一下，答道：“吾会万般小心的。”

　　“……你啊。”慕容宁放弃了，转开话头问他，“吃了饭再走？”

　　“嗯。”

　　

　　一餐饭吃的倒快，慕容宁送他到慕容府门口。大男人搞十八相送也太怪，慕容宁只在门口说了一句，“有事回信。”，便扭头回去了。

　　莫离骚缓缓眨眼，负手而去。

　　三十年里，倒也不是没分别过，只是依照莫离骚的性子，比起出门兴风作浪，他更喜欢在院里做个闲人。因而每每慕容宁出府时偷摸来拐他，都以失败告终，那时候他们也才二十岁光景。

　　年轻时候的慕容宁言辞更利，而他早学会打太极，两人说话总是圆来圆去的。但无一例外，慕容宁要走时，劫寒挂在腰间，眉目清朗锐利，虽然表情很嫌弃不屑，语气很随意，但总有一两瞬漏出点不一样的情绪。

　　“去很久？”

　　慕容宁想了想，“不知道，也许很久，也许几个月。反正跟你无关，于你而言睡几觉吾就回来了。”

　　“哈。”莫离骚不置可否，一面斟茶一面说，“我也不是只睡觉。”

　　“哦？”就是这种时候，慕容宁挑眉，眼里除却戏谑，总有一两分意味深长的期待。

　　“等你回来，雅剑三绝的第三式，应该就成了。”莫离骚将茶递到唇边。

　　“那吾是要慢些脚程，免得你悟不出来怪吾回来太快啊。”慕容宁眼中那期待瞬息消失无踪，变做戏谑。

　　究竟是谁听出言中意却不肯应？

　　莫离骚看慕容宁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太早熟识就是这点不好，懵懂就相知相伴，反倒容易绊住脚步畏缩不前。

　　现在这样住在一座府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春秋来去也抹不开这种羁绊，那么又何必去强破这层窗户纸，毕竟再意气潇洒的人也总有踌躇徘徊的时候。

　　莫离骚边走边想慕容宁方才送他至门前后说，有事回信。

　　那句话后，慕容宁望着他，千言万语也就在这目光里。

　　是缱绻不舍，是担忧挂怀，又是万水千山总存在心头的情意。

　　那悠哉的冰面在所谓怪病下终于破裂出一角，露出本心，将心底情绪铺展在眼中脸上，一眼能分辨。为了这一眼，让人觉得他有病倒也无所谓。

　　“宁啊。”莫离骚笑了，步履不停，但总有归来的一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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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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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16樓發表於: 2022-08-07 04:3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沉没在克莱因瓶

慕容胜雪视角

　　

　　01/春波绿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在星际时间里，被两颗恒星环绕的黑潮湖一天有三次日出，每次间隔并不相等，慕容胜雪在第二次日出——也就是凌晨两点——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在床铺上躺了一会儿，随即确信自己真的睡不着后便顺从本能的爬了起来，随着窗帘拉开，燃烧成金红色的恒星二号正从地平线上露出半截身子，慕容胜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寂静而毫无防备的星球。

谁又能想到这样一颗星球即将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陨石冲击。

站了一阵，慕容胜雪不知为何心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他转过身，果然，不妙的因素正揉着眼睛站在他身后，一副被打扰了的模样说：“小胜雪，每日少困会脱发的，虽然说老师基因良好，但是仍旧要注意啊。”

慕容胜雪皱起眉头，想说关你屁事，又想起近在咫尺末日灾难，便转移了话头，“宁叔在中控室？”

“没有。”莫离骚说着，“现在都讲究机械化了，如果当家还要蹲守中控室，慕容府干脆变卖家业去做章鱼小丸子算了。”

慕容胜雪瞅着莫离骚的样子，耐心磋磨，便直接说道，“宁叔在哪里？”

莫离骚眨了眨眼，“我也在找宁。”

慕容胜雪这才意识到这个时间，莫离骚确实不会出现在他房间。那么是慕容宁不见了？

“怎么一回事？”慕容胜雪问，“这个节骨眼，宁叔不可能走得开。”

“或许吧，小胜雪，要一起去找吗？”莫离骚发出邀请。

慕容胜雪看他一眼，那张令人生厌的脸上不曾出现更多表情，始终都是淡然自得，让慕容胜雪不禁去设想，假如慕容宁真的消失了，莫离骚会露出慌乱难过的神色还是依旧不变呢。

“先去看监控。”慕容胜雪停住自己无端的遐想，走出房间。

长条形的走廊太过规整了无生机，所以早在设计之初这里就采用的柔性的亮色材料，每隔一段有个中廊，会布置上花草与装饰物。

他们走过第二个中廊，哪里有一架不能弹奏的白钢琴，是从老宅迁来的，原属莫离骚。后来调音出了问题不好再弹奏，但总归是陪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私有物，于是慕容宁给放到了这里做装饰品。

现在，琴盖是打开状态。

慕容胜雪停住脚步，“这琴盖为什么开了？”

莫离骚走上前去，手指在琴键上跳了一下，钢琴发出哑音。

“或许宁走之前来过这里。”莫离骚说，“这架琴一开始，是宁送我的。”

“没兴趣听你们的恋爱故事，所以宁叔走之前来还来看过这架琴……”慕容胜雪走进，琴上没有任何可见痕迹，很安静的站立着，仿佛是一块墓碑。

“如果只是普通的有事离开，宁叔不会跑来看琴，他是觉得自己回不来了？”慕容胜雪说。

“也许只是打算再送我一架琴，所以过来看看。”莫离骚又按了几个键，零零散散地发出声响。

“宁叔有病吗，这个节骨眼跑出去给你买钢琴。”慕容胜雪翻了个白眼，他此时很想抽烟。

离开黑潮湖后，他在星际最有名的连锁酒吧尝试过无比刺激的蓝色龙魄酒和水烟的组合，精神快感辐射至全身，一口烟好像把灵魂都吐露出去了。慕容家、黑潮湖、没有尽头的责任和期待，此时都离他远去，不复存在。

被慕容宁薅回家后，他烟抽的便少了，就算抽也不会选那么大劲儿的品类。此时此刻，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口袋里除了两根便携药物注射器，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烟，慕容胜雪舔了舔唇，“你不是很了解宁叔吗？你就不能说点靠谱的结论？”

莫离骚的白色衬衣平整扎在裤腰中，能从衬衣敞开的扣子中窥见红钻吊坠的闪光，那是很久之前就挂在他脖子上的东西，早到慕容胜雪甚至觉得这吊坠是生长于莫离骚皮肤上的一枚血红色的痣。

是莫离骚与慕容宁谈恋爱的第一年，收到的礼物。

“如果明天就要死，今天买一架钢琴送给英俊无比风度翩翩的好友，有什么不对吗？”莫离骚口气很是欠扁。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不荒谬吗。

慕容胜雪用眼神吐槽着。

慕容宁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即使他很多行为看上去任意妄为，但本质上来说，他对权衡利弊这件事熟稔于心。

慕容宁人生当中所有的事排成一条直线，挨个点名，那么第一个出列的必然是“慕容家”。所以这样的节骨眼——黑潮湖即将被超大陨石撞击，星球上所有生物毁于一旦——他不会去买钢琴。

当刚得知这项消息时，慕容宁冷静得像是个机器，他用最高权限向全球发布任务指令。

一、调动所有资源绘测陨石撞击的轨迹与具体时间。

二、立刻着手建造大型陨石击毁捕捉器。

三、逃生舱计划启动，部分城市启用地下堡垒。

他们没有时间安排整颗星球的物种撤离，他们只能尽一切可能性在陨石到来之前精准测量出轨道，并倾尽全力击碎陨石，对碎片进行太空拦阻。

虽说大当家已经是慕容胜雪，但大难临头，慕容宁接手决策也没什么不对。纵使决策失败，幸存的人也不会把责任怪在慕容胜雪身上，他依然可以名正言顺做慕容府的掌舵人，带领剩下的人，在茫茫宇宙中寻找新的家园。

多么冷静，连失败的后果都提前计算完成。

慕容宁就是这样一个人。

“或许宁没有小胜雪想的那么坚固。”莫离骚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他语气一点也不温柔，但很平和，“不要把宁看得太理性，他疯起来，很有意思的。”

“什么意思？”慕容胜雪皱起眉头。

“这架钢琴里面有弹孔，是宁打的，后来补不好，才闲置了。”莫离骚说。

02/夜不得伏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那一年慕容宁十七岁，疯得吓人。眼睛很亮很亮，透着股邪性。

还在黑潮湖时，他在国道上飙车追人，把对方的车撞下山坡，自己头磕在方向盘上，血蜿蜒从额头流到眼睛里，他眨眨眼，拎着枪翻过护栏，滑到坡下面，一枪一个，把还在呻吟的人爆头解决。

后来离开黑潮湖，他枪玩的好，不论是步枪还是机枪，战舰指挥也属一流，威力巨大的核铳在他手里像玩具，再复杂的武器他都能如使臂膀。星际航线上，半数的海盗是死于他手下，残存的海盗战舰原本酷炫的外壳都被他喷上“一群狗屎”的字样。

不夜长河经营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敢闯进去杀人并全身而退的。

他把人剥了皮吊在房梁上，血滴滴答答落进大盆里，听着像下雨，他就靠在墙边抽草烟，抽完一根，把烟头丢进血盆里熄灭。

孟高飞进去时，那血盆像个大号烟灰缸，烟头浮浮沉沉。

孟高飞大叫一声，说，原来你号称小风时雨，就是指这个雨啊，真变态。

“这人用电子炮，把半艘载货舰轰进了陨石带，那是在一颗荒星采矿三年的成果，数万人等着这批货流通，然后拿上钱回母星和家人团聚。”慕容宁歪歪头，烟雾从他口中呼出，随着轻轻的笑音消散在空气中，“我只不过是，让他也小小绝望一下罢了。”

杀了人，遭人追杀，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慕容宁那会儿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久呆，否则一茬一茬的杀手根本应付不完。但他很狡猾，无人知他下一步行踪，他辗转，常常做长跨度的星际跃迁，年轻的身体好像润滑得当的机器，从无卡涩，游刃有余的在宇宙各处留下显赫名声——不是好名声。

做纯粹好人是世上最难的事，慕容宁没想过，他杀过不少人，没空去开法庭分辨哪个是坏透了的，哪个是坏得留有余地，枪口之下众生平等，说到底是挡了他的路就会死。

他在杀人之后，用老式湿棉布擦拭将要干涸的血迹时，间歇性想起莫离骚和莫离骚那看不完的大部头纸质书。雅风小苑的藏书比整个黑潮湖都广，在信息上传下载快若光速的时代里，莫离骚摸着一本本纸质书翻看的模样，仿佛遥远恒星温润的光在夜晚抵达慕容宁眼眸。

莫离骚比慕容宁看上去冷一百万倍，就如星光一点，但靠近了才会发现炙热燃烧的灵魂近乎没有杂质，恒久地恒久地沸腾着。

他鬼使神差地发了一封滞留信息给莫离骚，通过宇宙光缆大概需要上十年才能抵达莫离骚的收件箱，但他不在乎。但很凑巧，他那时的想法与之后变化不多，莫离骚收到信时，还以为是慕容宁现发的。

那封信后他没再想起过莫离骚，在杀人和被追杀的途中，慕容宁找到无限乐趣，每和死亡擦肩而过后他都会喝很多酒，烟也抽的极厉害，眼睛眯着垂下去看自己脚尖踩在血泊里，一种被浇灌太过的快感充斥着他。

直到黑潮湖慕容家巨变，直到莫离骚亲自来找他。他归家，然后压着莫离骚在钢琴上接吻，莫离骚包容着他，将他紧紧握着枪的手从自己脖颈边上挪开，随即几声枪响，钢琴稀碎的木渣刺得莫离骚后颈血肉模糊。这些后来都痊愈了，无影无踪，连同钢琴表面的弹痕都被修复，只是再不能弹奏了。

莫离骚清楚地知道，慕容宁那一刻真想杀他。

假使一切都在无尽的变化当中，人会死会变，曾经一起喝酒的哥哥们也会互相算计谋害，热闹非凡的家也会变成冰窖，感情会像海边的石碑磨去最初样子变得粗粝不堪。

假使这一切都会面目全非，那不如杀了莫离骚吧，将他留在这里陪着我。

慕容宁的眼神和他的吻是这么说的。

“不过你说得对，宁不会现在去买钢琴。”莫离骚从钢琴旁边离开，在慕容胜雪愤怒的眼神中继续往监控室走去，“小胜雪，走吧，去看监控。”

监控室值班的人对慕容胜雪恭敬喊了一声当家，之后就默然撤走了，留下几十张屏幕摆在慕容胜雪面前。慕容胜雪抬手，唤醒了人工智能系统，对慕容宁的行动轨迹做初筛。

画面不正常的快闪着，仿佛是过载一般，经过一分钟才由不同监控拼凑出慕容宁的行进轨迹。

慕容宁自昨天会议结束之后，先后前往了各个技术部门，实地了解任务进度，然后在休息室浅眠了两小时，路过中廊时，他一边掀开琴盖一边与莫离骚通了个电话，一刻钟后挂断电话，他从北门出发，开走了一辆无GPS的车，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那时候是晚上八点四十三。

“你们电话里，宁叔没有说要去哪儿吗？”慕容胜雪觉得可疑。

“说了，桃花弄基地。”莫离骚说。

慕容胜雪觉得额头的青筋在跳，“你怎么不早说？”

“桃花弄基地负责人告诉我，宁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莫离骚说。

“他们不知道宁叔去哪儿了？”慕容胜雪问。

“他们不会问。”莫离骚说。

“宁叔去桃花弄做什么？”慕容胜雪问。

莫离骚想了想，“他说要去看一项数据。”

“没跟你细说？”慕容胜雪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了，跟莫离骚说了有什么用，他又不管事。

“小胜雪想知道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去桃花弄。”莫离骚只是说。

03/两三松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桃花弄是慕容府最大的实验基地，地上地下都非常壮阔，巨大的超级计算机整齐排列，正嗡嗡作响计算着陨石轨迹。整个建筑灯火通明，但人并不多，大概是人体总是需要休息的，并不足以不眠不休运转，哪怕是末日临头也一样。

慕容胜雪抵桃花弄，第一件事不是询问慕容宁，而是去看陨石轨迹计算进度，偌大的屏幕上，陨石的位置在通过超级计算机的校正而慢慢清晰，横竖坐标都摆在慕容胜雪眼前，让他清晰看到这陨石好似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冲着黑潮湖而来。

按照人类一厢情愿的说法，这种陨石属于现世报，又叫业障。多半是慕容府百年基业死了太多冤魂，才会有这样的天灾降临，是一种因果必然。

慕容胜雪觉得这是狗屁道理，怎么上一代享福，下一代背锅。

“二当家来要的数据是黑潮湖全球的算力极限。”桃花弄负责人说，他顺便把数据纸质版也递给了慕容胜雪。

慕容胜雪扫了一眼，中间过程省略，直接看到结论。

【需要196时可计算出MIXMOU陨石准确轨迹】

“这个算力不够，时间太长了。”慕容胜雪把纸质版材料随手放在操作台上，按钮红红绿绿的光透过纸面。

“是的，所以二当家看过之后就走了。”负责人语气有些颤抖。

不用问，他们必定也不知道慕容宁接下来去了哪里。

慕容胜雪终于在半道上买上了烟，他和莫离骚从桃花弄出来，莫离骚开车，他靠在副驾驶上点烟，烟夹在他漂亮修长的手指间，忽明忽灭。

这时候恒星二号已经落山，天是昏沉的紫蓝色，莫离骚打开车灯，在宽阔的车道上平稳开着。

“算力不够，全球救生飞行器的数量只有十万左右，现在生产也来不及。宁叔或许是去做名单安排。”慕容胜雪说着，吐了口烟。

“要去吗？”莫离骚问。

“去，为什么不去。”慕容胜雪笑了笑。

“宁或许就是不想你参与其中，所以才不告诉你，一人前去的。”莫离骚说。

“所以呢？我有那么听话？”慕容胜雪说，“我是他养的小狗，他要我坐我就坐，要我伸爪子我就伸爪子？”

莫离骚说：“你确实算他养大的。”

慕容胜雪想骂人，提了一口气，最后只是呼出烟雾。

“想去就去吧。”莫离骚将定位改了。

慕容胜雪偏过头看莫离骚，把烟冲着他的方向吐，这种小孩子般的控诉方式令莫离骚默默打开了一点窗户，烟迅速被卷出车窗，风吹动慕容胜雪靛蓝色的头发，像是起了波澜的海。

慕容胜雪常常对莫离骚感到生气，对慕容宁的情感则复杂的多。

莫离骚说的没错，他的确算慕容宁养大的。

母亲过早的病弱使得带他去水族馆、动物园、游乐场以及学校的人选只能是慕容宁。

慕容宁参与他的家长会，在他运动会时坐在家长席间拿着毛巾和蓝色水杯，给他每一张卷子签字，在他被慕容烟雨骂哭的夜晚来陪他睡觉。他的玩具上有慕容宁费尽心思修补的痕迹，他长高的刻度线上是慕容宁的笔迹，他打电话永远会被接通的号码属于慕容宁。

但这一切是基于什么，基于他是慕容烟雨的独子，是慕容家下一代的独苗，是唯一没有夭折好好活下来的孩子。

是慕容府的未来。

后来他母亲去世，父亲每天说得最多的话，“生你不如生叉烧。”

他开始想，如果自己不是慕容胜雪，慕容宁还会爱他吗。

不会的。

他这么想着，把手中的水瓶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下了决心一定要逃离这个家。

但他至始至终都知道，慕容宁会护好他的。如果有那么一个选择，慕容宁必须用命换他，慕容宁不会犹豫。

所以慕容宁独自前去拟定名单，压力便会在他一人身上。谁生谁死，总有怨气，他会去承担这份怨气。

“大师兄，”慕容胜雪难得喊道，他看着莫离骚，“你爱宁叔吗？假如他不是慕容宁，不生在慕容家。”

“假设这种问题没有意义。”莫离骚说。

慕容胜雪笑起来，他逃家的那几年喝酒抽烟偶尔用致幻剂，但不多。他情绪有一阵很不稳定，仿佛患躁郁症，大悲大喜。

他想，假如慕容宁不姓慕容，不是他的堂叔，他也爱他。

慕容胜雪把烟头熄灭，吐出最后一口浓烟，所以他偏不让慕容宁如愿。

莫离骚平湖一般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道路，他目不斜视地说：“人很难剥离出外在因素而论，如特修斯之船，假如一个人的生长环境全部发生改变，你还能肯定他就是他吗？”

“……我不是要跟你探讨这个。”慕容胜雪说。

“小胜雪，那你想问什么？”莫离骚说。

“没什么，你当我没说话。”慕容胜雪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他舔了舔后槽牙说，“你和宁叔平常也是这么谈恋爱吗？他问东你答西？”

“小胜雪很感兴趣吗？”莫离骚问。

“我不感兴趣，不要跟我说。”慕容胜雪赶紧辩驳，以免听到一些酸了吧唧的爱情故事。

“哈，”莫离骚笑了。

救生飞行器像是一个大号胶囊，人进去之后，里面将会释放安眠气体并充满缓冲液，每一个救生飞行器最远可达三光年外，因此当大批量的救生飞行器发射后，需要有捕捞船进行回收。

慕容胜雪参与了这项会议，中原的史艳文上将答应会派出两架捕捞舰，海境北冥家主和道域四宗也都同意伸以援手，这项援救捕捞预计会持续一年。

谈妥条件后，慕容宁曾说这是最后的策略，慕容家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旁人的帮助，所以这只是一个后路。他柔软如紫云的头发略微遮住些眼睛，慕容胜雪不知道他说这话时什么神情，但他看到慕容宁的手来回按动着走珠笔，似乎在犹豫什么。

慕容宁在那个会议上签了很多字，他签名很快，字只能看出意看不出形，“宁”的那一勾尤为锐利，字透纸背。慕容胜雪曾经拿着被签字的卷子来回琢磨他的笔锋，试图模仿，但总学不像。

这其实不符合常理，他的字是慕容宁手把手教的，却大相径庭。他以此总想，或许这意味着，他同慕容宁本质上毫不相似。

“发什么呆。”慕容宁挑眉看他，手中是刚买的浓缩美式，他喝起来如同喝白开水。

“在想下辈子要投胎做什么比较好。”慕容胜雪说。

慕容宁没有生气，他眼睛笼罩着淡淡笑意，好像还是看小孩子一样看他，“哦，学会未雨绸缪啦，也算不错。”

“庆幸小冷正好去不夜长河了吧，不然救生舱还少一个。”慕容胜雪说。

“你不会坐救生飞行器的。”慕容宁笑着说，他自从卸下大当家的职位后，整个人都不再往凌厉了打扮，梳上去的额发自然垂落，摇晃在眼前。很像慕容胜雪最早记忆里，会在下跳棋时假装投降哄他开心的小叔叔。

“什么？”慕容胜雪问。

“去干活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安排，你总不能指望宁叔一把老骨头把所有事都揽下来。”慕容宁转移了话头，起身将外套拿起来。

他们停在救生飞行器总库，这里地处开阔，风有些大，莫离骚一下车风便鼓起他的衬衣和长发，慕容胜雪越过车朝他看去，却感觉莫离骚的身影在夜色里竟有些透明。

“进去吧。”莫离骚说。

他们走进去，救生飞行器像是被铝箔纸包起来的胶囊一般，整齐摆放，每一个上面都已经刻好了编码和姓名。慕容胜雪扫了一眼，在上面看到不少熟知的姓名。

“宁叔来过是吗，他什么时候走的？”慕容胜雪问。

负责人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她目光哀戚，慕容胜雪想她可能是没有获得逃生名额的亿万人之一。

“走了有一阵了。”女人说，“二当家只是来启用了排序制度，并不涉及点名。”

“排序制度？”慕容胜雪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他笑了笑，“所以咱们黑潮湖早就分出谁的命贵谁的命贱了？”

“作为星球管理者，一切都要以文明传播与种族延续为核心目的。”女人眼睛很红，不知道是太久没休息的红血丝还是有感而发。

“那他待了多久？”慕容胜雪无意争辩。

“不到半小时。”女人说，“二当家主要是来看X5项目的。”

“X5？”慕容胜雪隐隐觉得自己快要触及真相。

“X5全称是第五代超小型远距离星际跃迁设备，荷载两人，可以实现长达百光年的定点跃迁。”女人说。

“那东西在哪儿？”慕容胜雪问。

他们穿过了玻璃栈桥，那些胶囊般的飞行舱消失在视野中，紧接着几道闸门打开，他看到一个战斗机大小的飞行器，飞行器上同样有所属编码和名字。

【慕容胜雪】【丁凌霜】

他看到了，那飞行器上的喷印姓名。

他突然感觉肺部一阵痒意，于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发射厅，如呼啸的风。

莫离骚站在他身侧，轻轻喊了一声：“小胜雪。”

慕容胜雪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胸口缓慢起伏着，“莫离骚，你知道的对吧？”

“你指哪一件事？”莫离骚问。

慕容胜雪转过脸来，他的仔细地看着莫离骚。那张儒雅温和的脸上一如既往风轻云淡，年岁不在他脸上留下过褶皱，他看上去像是被温养的玉石，莹莹发亮，刀凿斧刻也不改本质。

慕容胜雪说：“宁叔已经死了这件事。”

04/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慕容宁站在那架钢琴前，通讯器里莫离骚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懒散，让他无奈又好笑。

“这个关头了，也就你还睡得着。”慕容宁说。

“也不是下一刻就灰飞烟灭。”莫离骚打了个哈切。

“如果下一刻就灰飞烟灭呢？”慕容宁问。

“按照电影的情节来说，那宁最好说点好话作为我们的遗言。”莫离骚说。

“我要见你，”慕容宁说，“这算好话吗？”

“勉强吧。”

慕容宁听到莫离骚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起床了。

去年莫离骚自道域回来的第八天，骤然收到十数年前他发送的讯息，那时候也是半梦半醒，看见消息后主动拨通电话过去，慕容宁在雅风小苑的书房里看一本莫离骚注解过的银河物种基因谱，他听见莫离骚接懒懒散散地说着，“等到那天记得提醒我。”

慕容宁当时反应了好一会儿，并没有想起自己一时兴起写的讯息，但他对莫离骚已经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所以只是含糊答应，巧妙转移话题，直到这天真的来临。

“穿正式点。”慕容宁说。

“照遗像吗？”莫离骚说。

“你再说一句，我就提前埋了你。”慕容宁淡淡说，“我先去看X5项目进展，我们一会儿桃花弄见。”

“X5不是还在研发中？”莫离骚问。

“我减少了荷载人数，让他们按照两人标准，差不多快好了。”慕容宁说。

“小胜雪如果知道了，会很生气的哦。”莫离骚说。

“气就气一阵吧，总有消气那天。”慕容宁口气并不宠溺。

“你已经打算好怎么做，就直接做吧，犹豫不是宁的风格。”莫离骚说。

“我很好讲话，怎么被你说得这般独裁。”慕容宁说。

他手指按在琴键上，笨拙走调的升do传进听筒里，莫离骚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说，“那架琴肯定带不走了，所以宁，给我重买一架罢。”

“我又不是欠你的。”慕容宁说，“你户头里多少位数，自己都没认真数过吧，自己买。”

“要说好话呀，宁。”莫离骚说。

慕容宁手指摸过平滑的琴盖，闻言手指哒哒哒在琴盖上敲了几下，似乎酝酿什么，一会儿才说：“幸好你提早从道域回来，我安心不少。”

“这不算好话。”莫离骚似乎出了门，慕容宁听到密码门扣锁的声音。

“快来吧，死之前总要见一面。”慕容宁笑说，“离骚。”

桃花弄基地，慕容宁站在屏幕前翻动纸质文件，身后的感应门开启又合上，一阵轻飘的脚步停在他身后。

“离骚。”慕容宁扭头。

莫离骚一如既往穿着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驼色风衣，他微微朝左边歪了下头，眼神温和而平淡。

慕容宁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以及后面的无数次相见。如果人生真是减法，那么减去这一次，大概数量就为零了。

“算力不够，即使将所有都投入运算，也远远不够。就粗略估计，撞击时间将在四天后，撤离是下下策，但算力的硬伤除了RA-89，我想不到别的方法来解决。”慕容宁简单讲了一下现况。

计算机是很笨拙的东西，人类可以在短时间内构成的联系路径，在计算机当中需要经过复杂的规则运算才可能得出结果。建模天体运行轨迹这样的项目，需要的运算量超乎想象的大，并且黑潮湖在数年前经历了一次毁灭性打击，大部分科技设施都还在重建当中，并不具备快速大量运算的标准。

“宁，任孤沉那种人整个宇宙都不见得能有第二个。”莫离骚说。

数年前黑潮湖被攻，对方将领任孤沉十分特殊，可以同操数百架航舰。后来他们发现，任孤沉的大脑异于常人，并且由于先天性颅骨缺失，可以直接使用设备连接大脑与计算机，使得大脑成为一个超强生物计算机。

这类生物科技依托于独特体质，因此并没有广为流传，但慕容家还是相应开发了一些研究项目，RA-89就是这些项目之一。

“我知道，所以我必须接受开颅手术，连同一小节脊柱神经一起取出来放进特定容器里链接计算机，而且以黑潮湖现有技术，我的大脑应该是回不到身体里了。”慕容宁口吻寻常，他与莫离骚对视时，感觉有很多捉摸不清的东西从脑海中划过，他想，当自己成为缸中之脑时，对莫离骚这个人绵延了三十多年的爱意还会持续下去吗？那些营养组织液中，会漂浮着他用来爱莫离骚的化学物质吗？

慕容宁一向觉得灵魂这东西虚无缥缈，但他此刻感觉，假使爱是深埋于灵魂里的，那也不错，至少他不用担心死掉的神经元会忘记去爱莫离骚。

如果对宿命论有些研究的话，那慕容家可以称得上一个绝佳的例子，如一环扣一环，每一件事的发生都连锁着下一件事。从很早很早以前，早在慕容烟雨大杀四方，以战舰撞毁一颗星球，导致它四分五裂成为飘荡在太空中的碎片时便以注定了，这颗星球的碎片终有一天会落在黑潮湖上。而很久很久之前，慕容烟雨在废弃的跃迁轨道上捡回莫离骚，让这小子和自己幺弟一同长大，最后成为恋人时便也昭示着，莫离骚迟早会因为这些年深深浅浅的情谊而滞留。

这是因也是果。

“手术在什么时候？”莫离骚问。

“再晚些，还有东西没有交代完。”慕容宁说。

莫离骚说，“人都要交代了，还在乎东西没有交代完吗？”

慕容宁看着他，眼睛里有很显然的笑意，“对你，我确实无可交代了，但还有胜雪。”

“胜雪不会乖乖听你摆布。”莫离骚跟慕容宁并肩走着，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慕容宁体温高，掌心温暖熨烫着莫离骚被风吹得发凉的手指。

“我并不想摆布他。”慕容宁说，“家里总说胜雪像我，但这几年我越发觉得并非如此，胜雪比你我想的都要更加……”

慕容宁难得在语言上卡壳，他停顿了几秒，然后笑出来，“罢了，他也不喜欢被评价。记得有次他家庭作业要家长写评语，他就很不高兴我写了那句没有全局观念。”

“还是小孩子嘛，希望被夸也没什么不对。”莫离骚说，“你要留什么遗书给他的话，可以补充夸一夸哦。”

慕容宁叹气：“亡羊补牢。”

两人从桃花弄出来，上了车，莫离骚开车。慕容宁望着前方的道路，听到收音机里在放一首很老式的慢摇音乐。

他听见莫离骚在讲一个很冷的笑话，他笑了，并觉得一切都如此稀疏平常，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

莫离骚的眼神变得有些雾蒙蒙，对于慕容胜雪惊世骇俗地发问，他只是平淡说：“哦，我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慕容胜雪问。

“三天前。”莫离骚答。

“不可能，我睡前才见过宁叔。”慕容胜雪说。

“人在冲击过大时会有自我保护意识，你只是短暂的回避了宁已死的事实。”莫离骚说。

“这个决定是宁叔做的，你就没阻止一下他？你看着他去送死？”

莫离骚看着面前的慕容胜雪，他能够感受到慕容胜雪处在极度的愤怒当中，知道一个答案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慕容胜雪需要的是一个交代。

于是莫离骚淡淡地说：“胜雪，人对爱的感知其实是很迟钝的，而且谁说爱是个让人舒服的东西。很多人的爱是扭曲、畸形、无从追溯且极端自我的，被爱并非幸事。你最知道的不是么？”

慕容胜雪怔了一下，发问犹如扼住脖颈一般戛然而止。

“宁并不理性，以他的出身，许多东西都是唾手可得，所以他尤为挑剔，总期望一些极难达成的。他无法容忍自己无法为你解决所有意外这件事，于他而言，你是他情绪与肢体的延伸，是不受控制的幻肢，在独自闯荡道路上所受的所有痛苦都纤毫毕现反射在他脑海中。你十岁运动会在操场上被恶意绊倒，膝盖血如泉涌时，他的心疼比愤怒来的更为猛烈，他的情绪有了一扇自己无法关上的门。”莫离骚注视着慕容胜雪，看他的表情逐渐迷惘。

“你接受不了他病态的控制欲，这并不令他意外。宁的爱从来都不是柔软温暖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小胜雪，宁没有想过怎么做让你不难过，你注定得接受这一切，并承认他不只是为了慕容家而死。”

慕容胜雪越过莫离骚，独自走了出去，从口袋里抽出烟，注射器被裹带出来，落在地上，是空管。

慕容胜雪叼着烟打开车门，莫离骚站在十米开外，车灯耀眼的白光中，他好像不存于世一般。

慕容胜雪想，他确实是知道一切的。所有的权衡利弊，最大化与最小化的结果清晰摆在他眼前。

慕容宁爱他，狡猾、沉默、庸俗而不顾一切地爱他。这份爱无法给慕容胜雪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能永恒且冰冷地照耀着他再无庇佑的人生。

慕容胜雪把烟头碾进烟灰缸里，开车朝着莫离骚撞过去。车穿过一阵幻影，慕容胜雪从后视镜看到莫离骚转身，与他隔着后视镜对望。

慕容胜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呢？大师兄。”

莫离骚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那与他本人的声音别无二致。

“我和宁从来都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一语毕，莫离骚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那年慕容宁一时兴起写下跨越时间送到莫离骚手上的讯息，早已被实现。

【慕容宁：离骚，我要走一条到底都不回头的路，你来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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