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12 【砚俏】于神之侧（短篇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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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4-12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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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2 【砚俏】于神之侧（短篇一发完）

文/子枯

       “我曾经试图解读那本书中的文字。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费力去解释那些浮于表面的歌功颂德，不过是徒劳无功。那只是两代神父同读者开的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真正具有价值的、藏于书后的，是他们继承真主的意志，揭穿皇室同外道勾结的谎言，将真相和美德重新带回世间，带给民众。”

  他在第十四个夜晚醒来，带着红月与枯树上的乌鸦。
  传说中他应该沉于夜色，而那位尊敬的骑士早已在古老的城堡中等待着客人的到来。那些黑暗中的、与泥沙一同掩埋了的过去，在同骑士第一次见面时，便已经注定。或许该依据骑士另一种身份的说法——“这是神的旨意。”
   马蹄奔走而扬起的沙尘，和数月前小酒馆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如此相似——穿着亚麻制成的长白衣，胸前佩戴十字架的年轻神父同日光一同走进，与周边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石筑成的酒馆，内里装饰同酒馆老板一样粗犷。泥土堆成桌椅，白石构成柜台，墙壁上挂着黑山羊的骷髅头，而居室中央推起的柴火烧得正旺，炖炉里烹煮的是猎人们打来的鹿肉，肉汤香气正浓郁。一向滴酒不沾的神职人员，在此刻就显得尤为突兀。

  年轻优雅的神父随意坐下，点了份素菜与清水。菜上齐后，汤汁入口。只见俏如来拿随身携带的手帕轻微擦拭了下嘴唇，便起身向着坐在柜台附近的酒馆老板走去。
  “先生，恕我冒昧。请问调剂师是否在此地？”

  “并非我不叫他来，神父。”老板观察着年轻神父的神色，讪笑道，“外乡人刚才在为您准备菜肴之后已经离开，所以我也并不清楚他具体在什么地方。”这样年纪的神父，大概只有可能是那位。哪怕是在这座远离都城的乡下小镇，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最受皇室欢迎的神父的传闻。
  他记得这位。他那如沐浴月色后的白发，承接了月亮女神的光辉，他的面容就如神祇一般俊秀。信徒们尊称他为神父“塞勒涅”，而他本身的名字则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神父。需要我为您转告外乡人吗？”
  “先生，方便的话请替我转达一句感谢。”俏如来微微颔首，“汤料搭配很合胃口。”

  酒馆热烈的空气延续到大街上，到处都是叫卖声。提着菜篮的妇女在小摊上挑拣，她或许会在钱财盈余的情况下，再购置一小朵鲜花别在头上。她左侧的市集正举办一年一度的舞会，人们正参与其中，在风琴声中跳着快乐的布朗里。

  鲜花与香气，浓酒配美人。而小镇里的这份热闹，显然并未打扰到刚刚离开酒馆的俏如来。

  在当地，曾出现存有人类齿痕的碎尸。为避免引起恐慌，他将消息按下。而这，同他暗地里的任务也有一些关联，这位今日未见到的调剂师，也是其中一个怀疑对象。同为外乡人，他的相貌在当地人里也是罕见的。而俏如来并没有查到对方离开之后的去向。
  一处靠近河边，湿气萦绕的小巷子里。
   “塞勒涅神父，这条消息是否要上报？”
   “暂时不用。”俏如来摇头，白色祭披随风轻晃，这条由老师给他戴上的祭披一如既往地提醒着他，爱涵盖一切。即使是可能身负罪孽的存在，也不能出于怀疑就随便将人扣下。于是他转而将一张羊皮纸递给下属，“之后由我接手后续，你和小队其他人先去关注这上面另外几位的动向。”
   酒馆这边，在确认人已经离开后，酒馆老板才终于松了口气。刚才砚寒清仓促之下，只拜托他不要透露自己的消息，之后躲进了地下酒窖。虽然并不清楚砚寒清为何会对神父如此避之不及，毕竟在他看来，神父看上去并不具有任何威胁性。
  想来这位神父从都城到小镇上，专门就为了见调剂师一面，大概真的很喜欢他做的菜肴吧。

  而在地下酒窖内，砚寒清斜靠着酒桶，看上去情况并不很乐观。

  尘埃弄脏了他的衣摆，酒的香气萦绕在周围，而他恍若未觉，背部早已被汗打湿。在那位神父进入酒馆的一瞬间，味觉的恢复令他猝不及防。长久以来，药称都是他得心应手的伙伴，药箱内两杆药称的用处各有不同，一个称量药物，另一个则用来观察调料量是否合适。
   酒馆老板同意他在此做工的原因就是他对于佐料研究的精细，以及一致受到顾客好评的菜口。砚寒清并非完美主义者，细碎调料的称量与搭配所要经过的流程，比之直接品用再加以调整，要复杂上许多。

  而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有味觉。是的，砚寒清是一个没有味觉的调剂师。
   在做好那份菜肴之后，习惯性放入口中的汤汁骤然传至舌尖的口感，使他感受到莫名的焦躁。正是这份焦躁感，让他做出了一个在以后后悔了很多年的举动，平静如水的生活从此被打碎成梦里的流光——

  他走到门外，隔着中央架起的炖炉，看见了那位年轻的神父。

   那原本只存于经年累月的梦境里，如镜花水月一般的面容现在变得清晰。而那股焦躁感就如同快冲出心房的野兽，渴望着将映入他视线中的人吞噬。
   砚寒清第一个想法，他应该离开，离眼前的人越远越好。匆忙离去时，手背被炖炉滚烫的炉壁烫伤，但他只来得及同端着盘子的老板短暂交谈过后告假。模糊的意识让他暂时辨不清方向，只得顺着习惯急忙躲进酒窖中，以求暂时远离。
   也因此，他错过了那位神父最后离开时所说的话：
“我明天会再来。”

  神将祝福给予眼前之人时，也将不知是否该称之为“厄运”的事物作为礼物赐予了砚寒清。否则怎么会天还未亮，这份于他而言的“灾厄”就坐在了店内，坐在他的面前。
   没有比此刻更令人焦灼的了。交谈已经经过了一段时间，而眼下的煎熬却仍在继续。
   “或者说，先生。”来人开口唤他。昨天的躲避明显未奏效，来人执着于要见他。“你让我想到了一些事物。”
  如此拙劣的搭讪方式。“神父，还请告知具体。”
  砚寒清已经快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维持表面的礼数，可惜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状。直到他稍微站远，与俏如来的座位隔了一小段距离，原本同理智拉扯的烧灼感才终于得以减轻。
  “一些涉及到我目前工作中的、那些或许应该被隐没在黑暗中的事物。”出乎意料地，温度迫近了。他的衣袖被对方拉住，原本受衣物遮掩的手背上露出被烫伤的痕迹。“先生，你受伤了。”
  “我那里有针对这种伤势的药物。”见状，对方的脸上出现担忧的神色，“就在附近不远。”
  “神父，这样太过于麻烦您。”砚寒清不动声色地避开对方的触碰，再次拉开了距离，“我原本就备有药箱。”
  眼见他将要拒绝，俏如来又换了说辞：“家中也有长辈研究药物，我一直很好奇如何制作，先生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吗？”
  是狐狸啊。
  对方眼中的担忧做不得假，但这份担忧的背后又会是何种深渊？走在前面的俏如来近乎小心地牵住他的手指，以免令他伤上加伤。
  “毕竟，使人们保持良好的心情面对第二天的阳光，本就是身为神父的工作。”这是俏如来回复他的原因。现在的俏如来看起来与他之前所交谈的内容近乎相悖，年轻的神父似乎同世间的罪恶毫无关联，只与信徒心中的苦痛进行博弈。
  那一瞬的迫近所带来的压力似乎并不存在，如果砚寒清没有错过那一句话——“而那些罪孽，应当由我们承担。”他几乎要将这一切误以为成真的，将眼前常年同皇室打交道的年轻神父视作同他同龄人一样的天真。
  房间内，接骨木制成的药称主体晃动着，称上称量的是砚寒清从备用的药箱中取出的药材，而俏如来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砚寒清的动作。一旁的小炉子架火煮着蜂蜜，菜板上则切了几块萝卜，白碗里还放有蛋清。
  和当地医师不太一样的治疗方式，砚寒清是“外乡人”。这个人原本就同此地格格不入，查询对方身份所得到的结果是游商之子，也许是数年前自遥远的东方国度远渡而来的后裔，所学所思自然和当地人不同。只是，一时半会儿的观察也得不出结论。至少，砚寒清刻意避开他的眼神并非他的错觉。
  那些夜间生物，它们对宗教之人一向是避而远之。属于它们的罪孽自老师传至他手中，老师是神的“违逆者”，而俏如来则是神的“刽子手”。
  又或许，那份罪孽里也包括了他的。
  长睫掩住俏如来险些泄露的情绪，他走到旁边拿起干净的白布，抢在砚寒清之前替砚寒清包扎上，抬眼迎上的是对方略显无奈的表情：“神父……”
  “塞勒涅。”
  “先生，叫我塞勒涅就好。”俏如来再次强调。
  “塞勒涅，药物还没抹在伤口上。”砚寒清无奈笑道，眼前的神父在有些地方依然显得有些稚嫩，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发现当他的手指碰触到伤口时，自己身体那一刻的紧绷。
  【但也许，并不需要如此紧张。】他这样劝慰自己道。至少目前看上去，对方对自己并没有明显的恶意。
  “相应地，也请您换个称呼。”
  命运的开关在这一刻被扣响，声音出口，心也同时发颤——
  “请唤我砚寒清。”

  虽然，是这样说。事情又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时间是在半个月之后，俏如来自来熟的能力运用得简直令人发指，短短一段时间他甚至成了酒馆的常客，连酒馆里的伙计和老板都成了他的朋友（如果点头之交就能算作朋友的话）。而对砚寒清，自从他让俏如来改换称呼之后，眼看着对方的称呼从“先生”到“砚寒清”再到“好友”，用时大概不到三天。
  “所以，好友。”对方过于恳切的请求令他生出不好的预感，“再过段时间，便是国王陛下同王储出行的日子。”
  “……”
  “我想邀请你到城堡里做客一段时间。”果然，有一就会有二，“也请你教我学习如何调制调料。”听上去比较勉强的说法，砚寒清再三和俏如来确认是否是真。毕竟，关系到王储的食材处理以及食物制作，不是他一个普通平民有资格插手的。
  “就当是我努力改善生活的证明吧。”
  说到这个地步，砚寒清勉强点头答应了。并不是因为俏如来时常来他面前说吃食不合习惯，城堡里又常年只有他和一个侍卫的缘故而心软。
  一定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等到俏如来同酒馆老板打了招呼，砚寒清才觉得自己是一时不慎入了对方埋下的坑。入了城堡，这样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中厅里用来就餐的木制长桌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房间对角，大约是十几个他的房间的长度。
  而桌上银烛闪烁，俏如来坐在桌尾，白色内衬外搭灰色的达布里特，灰褐色的曼特（斗篷披风）则搁置在另一边的座椅上。这是同平时作为神父的他完全不一样的装扮。或许是刚从贵族聚会回来，俏如来趴在桌上双眼紧闭，眉目间尽是疲惫。
  周围并没有侍卫，砚寒清放轻脚步，走到俏如来身侧坐下。桌上放着各式精致的食物，至少在酒馆里是吃不到的，而这显然是为了客人而准备的。在酒馆里时，一日三餐是普通人的习惯，而作为贵族的俏如来同他们一样，虽然他不是每天的餐点都会来，但是早餐时刻一定会出现在酒馆门口。
  所有这些，让他近乎忘记了，眼前的人所背负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塞勒涅，月之女神。月有盈亏，满月蓬勃万物，缺月则治病驱邪。所有人的希望都寄予在俏如来的身上，而所有人的罪孽，也一同被月光接纳。
  那么，是否也包含了砚寒清的。那些隐秘的、极度压抑的欲望，就藏在月亮不见光的背面，而这些鼓噪的心思原本应当同黑暗一同死去。
  月光跃进窗洞印在桌上，落在俏如来发间。睡梦中的人仍在睡梦中。砚寒清掀起其中一小段发丝，手指穿过发丝又悄然落下，他牵住了俏如来的手。


  只有月光看到过。

  烛光跃动，越发鼓噪的心跳声催促着主人。
   砚寒清莫名地，将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该怎么形容，就像母亲曾指着遥远家乡的书籍一句一句教他念的诗——“皓腕凝霜雪。”
  那时他还不懂母亲眼角的泪，直到十五岁他跟随父亲，踏上黄沙，从此远离了故乡。在黄沙漫天的地方，突然出现的绿洲有时可能是海市蜃楼。而商队的领头人——他的老师，则会拦阻下同行之人，因为执意要去的结果不过是徒添几具被烈阳炙烤的白骨。
  俏如来有时会让他想起这些过往，就如同现在，诗中的字字句句是命里的魔咒，霜雪融化后的池水正吸引着长久饥渴的旅人。那份妄念叫嚣着，砚寒清应该将这份果实咬下，将解渴的泉水饮下，既然是俏如来将其递上，那么相应地他也应当一并承担。
  可砚寒清终究没有这么做，温凉的肌肤将将触及唇瓣，越靠近，对方身上的酒气也随着减少的距离渐浓。冷风敲打着半圆形的拱券彩窗，又透过缝隙发出阵阵呜咽。有些凉，无论是金色葡萄纹的酒杯还是触及的温度，都让砚寒清意识到俏如来在等他，并且已经等待了些时候。
  酒杯不知何时倾倒滑落在地，红色酒液浇落白布上。酒杯的坠地声骤然惊醒砚寒清，而醒来的俏如来怔怔望着他，应该说，是在看他背后的十字架，而后不自觉地流下泪。“神不会原谅我。”俏如来莫名说道。
  “塞勒涅，发生什么了。”回过神来的砚寒清压下心底的疑问，掏出随身的手帕替俏如来擦拭前襟沾上的酒液。
  “砚寒清，你听过上一任神父吗？”俏如来扯开嘴角，那抹笑像是随时会逸散在月光里的波纹，“他是我的老师。”
  “他是异端。”

  “而我的责任，是清除异端。”
  那个同时被皇室和教会通缉的前任神父，最后被人发现死在一个湿冷的小巷里，身上只有胸口前留有剑伤。
  俏如来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他扯住砚寒清的衣袖，开口时声音里还藏有醉意：“我带你去看他。”醉鬼是无法被劝服的，这个时候只有顺着他的想法。最后砚寒清知道了，俏如来要带他去的地方——正厅外的露天阳台。
  少年神父指着楼下花园里大理石石砖围起的一丛鸢尾花，望着砚寒清：“我把他埋在了那里。”
  “天堂不接他，我送他去。”
  俏如来的面容融于月色，变得模糊。这是他年少时认定的老师，虽然默苍离从来没有承认过。教会教育他们，神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缺陷的。经院哲学中的一切都基于阐述解释神的思想，神创造世间万物，故而万物本性相似。
  而默苍离问他：“你信仰的神，是这样的吗？”老师带他看过的那些藏于黑暗的人，生者残喘，逝者被随意堆砌在城外。污水横肆，而他手中的圣水洗不清这些罪孽。
  这是他信仰的神吗。教会借神的名义告知信徒要对神无限尊崇，而皇室就是教会最大的信徒。就像教堂里发出柔光的那盏灯，照在彩绘玻璃上，那是最接近神的天使，而天使并没有将幸福带来人间。
  教会是神在世间的代表，而藏污纳垢的所在就在神圣的教会里。默苍离遭到驱逐，是因为他那被斥为异端邪说的著作，以及他所提出的政论——世俗应与教权各自独立、完全平等。
  俏如来最后一次见到默苍离，对方递给他一样事物。那是一把剑，细长剑身被布包裹着，剑柄已经有些老旧。
  “杀了我。”他听见他的老师说。这是一个很久之前就开始的局，怀疑，隐瞒，欺骗，都是为了最后的这一刻。前任神父的身份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而默苍离同时还是圣骑士团的团长，皇室最锋利的那柄剑。
  这柄从火中淬炼出的利剑早就从内部开始碎裂，等待着接手的下一个人。

  当剑身最终穿过默苍离的胸口，血自背后溢出，他的老师最后笑着说了一句：“俏如来，你做得很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将铭记老师的教导，也将继承默苍离的身份，从此背负所有人的罪孽在黑暗中清醒地走下去。
  “砚寒清。我以后会去哪里。”现任神父神色似恍惚似清明，窗台上种着的玫瑰花被风雨打落一地，“你会来送我吗？”

  而回应俏如来的是从四面吹来的风，那偶然掀起的窗帘共享了两人的秘密。渴求泉水的旅人终于如愿以偿，而黑暗里的剑突然见到了光。好像长久以来的面具终于被揭下了短短的一瞬，交缠的温度带上了血与痛，唇齿研磨间砚寒清恍然发觉对方似乎哭得更加厉害。
  阿佛洛狄忒从贝壳中走出的时候也如同此刻的俏如来一样惶恐吗，因为她握不住，抓不牢海洋中任何一滴水珠，只有眼里划出的泪是真切的。

  “你会去哪里。”喘息的间隙，砚寒清这样允诺道，“我就在那里。”
  鸢尾花从来就不是属于你的最终去处。

  你在哪里，我就在那里。

  第二日的阳光唤醒它的客人，砚寒清从俏如来一早给他备好的客房中醒来。依照约定，今天他应该教俏如来如何调制调料，而最基础的，应该是让这位一看就没有怎么做过料理的少爷学习辩识用具以及一些常见调料的制法。
  走到昨天的正厅，俏如来已经坐在坐椅上，见他到来，脸上稀松平常，昨晚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友，昨晚阳台的门似乎忘记关了。”

  “咳…”还没咽下的面饼突然卡在喉间，刀叉叮哐落在盘子上，而罪魁祸首似乎有些惊讶。砚寒清接过清水勉强喝下后，才开口解释，“也许是我喝醉了。”

  也许真是喝醉后的错觉吧。低头掩饰自己神情的砚寒清，没有注意到对方悄然勾起的笑容，借机靠近的小狐狸记忆力一向很好，虽然要提前向眼前的好友说声抱歉了。
  “砚寒清。”换了称呼，是要说正事了。“下周卡佩夫人的舞会，我们一起去吧。”
  “答应的事，不能反悔啊。”

  沾着水露的鸢尾花上飞着几只蝴蝶，紫色蝶翅在阳光下扑闪。俏如来正站在花前，手里拿着卡佩夫人前几日寄来的邀请函，金色信函上印着卡佩家族的家纹，蓝底纹样中部是仰头的金色雄狮，外围则是一圈红色蔷薇花纹饰。
  信函的黑色封口被拆开，其中内容他已看过。贵族间的来往多以舞会的形式进行，而卡佩家族——老师生前提过的家族之一，如今又盯上他了。他应该习惯这样的日子，如同以往。
  长时间的饥饿会带来什么？突然递送到眼前的面包，有时候不是救命的良药。
  在那间老师常去的屋子里，有一个病弱的孩童，在俏如来将怀中食物递过的第二天，对方瞪大双眼，永远留在了那张床上。“如果只是这样的方式，你救不了所有人。”将对方双眼闭上的老师，第一次同意教导他，教导因为一时善意却沾染了鲜血而惊慌失措的他，“你要明白生命的重量。”
  “记住这份重量，在之后你会无数次地经历选择、舍弃、再选择的过程。”昏暗房间内，他看不清老师的神情，壁炉里柴火燃尽后的灰突然又窜出几缕火星，“直到找到一条路，能够让所有人过得更好的路。”
  “否则，他们都将会因你而死去。”
  老师，挨饿的人换成了他，俏如来又应当怎么做。鸢尾花下的灵魂显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而阳台窗帘背后的人影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座位，不知道去了哪里。他都记得，无论是突然凑近的热度还是对方的允诺。象征光明的神父在此刻竟然开始惧怕光明，惧怕对方的发问。

  暗昧的开始，故而之后一切都不再明朗。
  是友人，抑或是怀疑的对象。自一见面，俏如来就同对方坦言，他来意不纯。清除夜间生物，是身为骑士团团长的责任。而见面的时间、对话的内容，换来对方的躲闪，于是他一次次产生怀疑，直至昨晚。
  差一点，俏如来就看清了，看清对方是如何牵起他的手，看清手腕是如何被牵着靠近对方的唇齿。黑暗里，他曾长久地凝视着砚寒清的动作，看是否神又要从他身边夺走一位朋友，夺走他信任的友人。
  金苹果放在了众神面前，争端于是开始了。如今这份金苹果是俏如来亲自放下，他的朋友会不会吞下这份果实。
  可月光下，他看见砚寒清停下了动作。

  “神不会原谅我。”泪滑落的瞬间，原本在桌下的手扯下白布，随着酒杯滑落的声响，他看清了对方的眼神。
  这一刻也是。
  被挑落的佩剑从腰间落至砚寒清手上，剑身划过喷泉的水花，对准了眼前戴着黑色兜帽的刺客。俏如来被砚寒清拉退至身后，被剑挑落的鸢尾花带起的清香扑落鼻间，而后花落了一地。
  “你是山中老人的信徒。”闻言，黑衣人再次凑近，让俏如来更加确定了刺客的身份，“卡佩家族送来的这份贺礼，我会当面感谢家主。”
  “你们都是异端。”阿萨辛的信徒话语将尽，就被砚寒清用发带捆住了双臂。弑师，杀友，俏如来将在这条路上做出无数次的抉择，“火将会把这一切全部烧尽。”
  披着长发的砚寒清把人敲晕了，而后看向俏如来，神情严肃：“塞勒涅，你确定你刚说的是舞会，而不是去送命？”
  “所以好友，你会陪我去的吧。”年轻神父方才的忧伤神色如同乌云转瞬即散，拉着砚寒清往室内走去，“你的衣服我也备好了。”
  最后砚寒清看到了挂在客房衣橱里的礼服——圆口衣袖，拖尾的白色内衬，长至膝盖的深蓝色外衣，外披浅蓝色的斗篷，甚至摆上了包裹头发的披巾。
  晚礼服，女士的。
  “还有一周的时间，来得及学舞。”此刻的俏如来，笑得就和教堂里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一样天真无邪，“我相信以好友你的资质，一定可以做到。”
  作为回答的是划至耳边的剑尖，砚寒清借了他的剑还没有归还：“塞勒涅，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刚好缺个舞伴。”靠近耳边的除了剑尖，还有对方逐渐贴近的双眼，“之后我来教你。”
  他的怀疑，他的不安，俏如来所有的一切都被砚寒清看在了眼里。虽然他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而眼下对方脆弱的脖颈近在眼前，作为报复，他咬住了俏如来的脖颈。轻轻地，留下了浅淡的印记。
  【确实是甜的。】他这样想着，唇从脖颈换至对方耳边。
  出乎意料地，俏如来一直沉默着，仿佛是默许了这种出格甚至称得上亵渎的行为。而剑早已被砚寒清放回了剑鞘，他不会知晓，这柄圣剑曾在多少个夜晚中斩杀过多少同他一样背负“罪孽”的同类。
  从头至尾，都是错误的。
  斩杀的对象是错误的。如果斩杀的是吸血鬼，阳光、圣水、圣剑，没有一种事物对砚寒清奏效。那么，在以塞勒涅为名，俏如来带领骑士团在夜晚里所斩杀的，那些所谓的夜间生物又究竟是谁。
  阿萨辛确实说对了一句话——俏如来同他的老师一样，都是教会的异端。
  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
  接任神父的位置后，老师的旧友，名叫冥医的一位医生，曾来到教堂给了俏如来一本书。那本书里，写着那些鲜为人知的罪孽。书写到一半便成了空白，俏如来知晓，这是老师留给他的，等待着他来续写的。
  而眼下近一周内，俏如来每日的功课多添了一份，教砚寒清如何跳帕凡舞。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亮得炫目，长裙衣摆划过地面，一前一后，缓慢而又庄严。舞曲宁静，一如厅内的两人，动作克制而舒缓。耳边呼吸清浅，舞曲将终，砚寒清却换了舞步，最后俏如来靠在他怀里时，他听见了一句恳求——
  “砚寒清，请叫我俏如来吧。”
  你应当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此后所有的试探也都将结束。
  而作为饯别礼，我也将会送你离开。

       “祢是万有中的万有，顽梗之心因祢而舍弃。我会依从祢的旨意，远离酒神所赐予的狂热。我甘心做祢的囚仆，一心归依，一意顺服。”

  前往卡佩夫人的舞会的那天晚上，那是砚寒清第一次见到俏如来的另一个身份——头盔上顶着白色羽缨，片状层叠的银色盔甲上浮起暗色花纹，俏如来一身骑士装骑在白色马匹上。俏如来骑到城堡大门又回转，他摘下头盔，自马上跳下向砚寒清走来，白色长发映着月光，冷硬的盔甲被染上柔色：“走吧，我的舞伴。”
  到了舞会上，俏如来又换了套礼服。他看见他的舞伴谦恭地向宴会的主人躬身，对方面上在微笑，唯独眼中在叙述着欲将眼前人撕裂的想法。
  “塞勒涅，我的朋友。你终于来了。”对方视线从俏如来身上，转到站在餐桌旁的砚寒清，“莫非是因为那位淑女？”
  “我只是应阁下邀约而来。”俏如来依然笑着，“盛情难却。”
  数代轮换的王朝急需血脉正统的认定，于是自几十年前前任国王由上一任主教依照旧制涂油加冕为王后，教会为王权披上神圣和合法的外衣，皇室从此成为教会最忠诚的信徒。而随之兴起的一批贵族也就此获势，卡佩家族也是其中之一。
  自然，眼下继承了神父之位的俏如来，就成为了眼中钉。“希望您在这场宴会中，能玩得尽兴。”
  “那是自然。”
  炫目的灯光里，人人都戴上面具。有人递上酒杯，有人送来吃食，而无一例外，都被俏如来或接过或婉拒。而在旋转拥抱的空隙，俏如来贴近他的耳边，说道：“砚寒清，可能这次，同样要拜托你了。”
  在城堡昏暗的角落里，月光与冷白色的大理石相接。俏如来靠在砚寒清身上，在旁人看来近乎调情的动作。这是俏如来第一次违背曾接受的教导，他将在火堆旁热舞，在圣泉旁许愿，他将同爱人一起陷入酒神的狂欢。
  他果然是异端。恍神间他看着对方的双眼这样想着。
  违背誓言，违背责任，违背教导。
  月光在花下，与风声相和。摇摆的花枝曾见过冷白色的大理石上交叠的身影，指尖划过土地留下刻痕，那是对方带来的疼痛与再也无法遗忘的记忆。月亮女神曾亲自送走她的爱人，如今俏如来也将同样要送走砚寒清。
  只有冷清的月光知道，只有花园里的鸢尾花知道，那未咽下的酒液，是将要杀死爱人的毒药。
  “当有一天你遇上沙漠中的北辰星，你就会寻找到你的方向。”那是旅途中，砚寒清的老师教给他的一句话。
  当砚寒清最终陷入黑暗里时，他再度看见俏如来的眼泪。他想，或许本身就无论对错，从一开始这就是俏如来请他陪同的目的。
  而他得偿所愿。
  当砚寒清再度醒来，他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地下室，更准确地说，是放置着各式刀具和瓶瓶罐罐的地下室。他试图从床上下来，脚落在地面上时仍有些晕眩，于是他伸手借着旁边木桌稳定自身，然后他看见了桌上的一切。
  油灯下，鹅毛笔放在墨水瓶中，一旁随意摆放的几张白纸上写着几个名字，其余的名字已经被划掉，最后一个名字是砚寒清的名字。偏偏是他的名字旁，留下了主人思索的印记——去字被反复划掉，剩下一个“留”字。
  偏偏，这字他如此熟悉。
  是俏如来。
  而摆放在中间的一本旧书，纸张的质料应当是用的时下最好的牛皮纸，书的扉页镌刻着属于皇室的家纹，内侧卷起的羊皮纸记载着的名单是从几百年前的诺曼家族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亨利皇室。而书的内页，写了真相——金钱换来权益，人命当作筹码，收取赎罪券的教会，与漠视民众生死的皇室之争。
  是这本书所记载的所有。
  冷风穿过缝隙，扑向砚寒清。他才发觉门并未关闭，于是他走出地下室，而眼前的是令他更加震惊的景象。泥土筑成一排排的柜间，而放置在上面的，是白色的骷髅头骨。
  不止一个。头骨密密麻麻堆叠在上面，构成了两侧的墙面。
  所以压在俏如来身上的，是这些吗。
  令俏如来最终决定让他离开的，就是这样的原因吗——他说：“这些罪孽，应当由我们承担。”
  走出地下室后，他很久没有见过的老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原来你现在在这里。”欲星移看了看眼前的石壁，“砚寒清。”
  “没想到他会让你来这里。”

  “师者。”很久没有叫过的称呼，在那些沙漠中度过的日子，老师教他如何辩识食物、躲避野兽，从故乡到这个国度，他的老师一直是最好的领头人。“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人托我来问两句话。”
  “你要离开，”那个沙漠中的旅人这样说道，“还是留下？”
  “师者，为什么？”
  对方随意牵出一匹马，只回应道：“快去吧，他在等你。”
  “所有的答案，你去了之后就会知晓。”

  遥远的北辰星照亮旅人的归程。
  他应当去，去迎接那些错过的往日。或许俏如来的未来会如同白桦林里被冻结的河，而他将打破那里的寒冰，应约奔赴下一个春天。

[ 此帖被一任階前在2023-04-12 17:0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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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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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4.12 【砚俏】于神之侧（短篇一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