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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天黑下来,我不太想回酒店,就在海滩上慢慢走。海边风大,又湿又冷,只有零落的几个人影,看起来就很孤独。 Kw7uU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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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九祸打视频,遥远的海湾里抱着一弯月亮。我说看到了不,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9C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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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祸说你少贫了,爸那边怎么样? 9e*o$)j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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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骗她说还好,苍真会挑地方,我想多呆几天再回去。 z2lT4S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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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祸不觉异样,她那里还是白天,办公室西晒,灰色百叶窗把阳光割成许多碎片。她说那就好,还有其他事吗?我等下要开复盘会了。 wq7h8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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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要多久? ZmDM=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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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说下班我再打给你。 2YQ;K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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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了亲屏幕,说就知道你不会这样绝情。 fcTg/E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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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变得严肃起来,说我是很想知道,他和苍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T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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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之前给你讲过吧? R; 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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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天帝描述过他和苍宿命般的相遇,尽管在我听来荒诞的成分居多。他刚回上海时,全部身家只剩一个行李箱。临时住处离苍的学校很近,他每天早上六点出来跑步,而苍会在操场的角落早读。他们隔着一道栏杆对视,每天都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问过联系方式,就突兀而深刻地记住了彼此。 }9V0C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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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那都什么年月的事了,早就不记得了。 P(U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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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行吧,我再拢拢,晚上等你电话。 PpLiH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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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好,跟我挥挥手,屏幕蓦地黑掉。我恍惚地站在海边,月牙弯得像刀,却切不掉我们之间四五个小时的时差。赶海的人全回去了,岸边很暗,居住区域和海洋深处之间好像有座灯塔,有规律的光不停闪烁。 )3WUyD*UZ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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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切到语音备忘录,开始对着一片寂寥说话。 YwS/O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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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啊,你没有见过我妈,也从来没问过我的童年和过去。在说到苍之前,需要了解的是,弃天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VU1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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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打过来,我站着不动,鞋里进了许多沙子。异物感带来持续的钝痛,我从讲述者氛围里霍然清醒——我有多了解我爸?我知道的那些碎片,足够拼成一个完整的他吗? Z2 V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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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父亲理所当然是高大伟岸的形象,只是这状态持续的时间实在短暂。他们说我出生在云南边陲,但我对那里全无印象,父亲和母亲都不愿提及那段过往。 V|TD+7.`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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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很简单,我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打乱他们本就凌乱不堪的人生节奏,以至于许多往事只能从后来的经历中凭空猜测。从云南到上海时他还在读书,我和我妈住在很窄很挤的阁楼里,他每周过来,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总是提许多东西,给我的,给她的,学生的津贴居然可以养活一家人,现在想来根本不可思议。他带我出去,走在街上会收获不少青睐视线,异性或同性的;再扫到旁边的我,那视线里就夹杂了些许遗憾。他对此应该有所感知,并习以为常。 I/%L,Xy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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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分配时,别人拿到的单位都是本市,阴差阳错地少一个名额,只有他被调去武汉。这大概是另一个分水岭,玄影出生之后,我妈跟他的关系急速恶化。争吵如同惊雷,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炸裂在各个地方。当年没有小麦秸秆那样轻便结实又便宜的东西,就算磕在地上也只是发出闷闷的声音。玻璃和瓷器太脆了,摔盘摔碗都心疼,我爸摔多了,我妈不舍得,事物对事物的暴力便升级成人对人的暴力。那会玄影不过两三岁,懵懵的不知所措,只能奔向我。弟弟柔软的头埋在我怀里,我捂住他耳朵,好像不听不看那些事情就不存在。起初玄影会哭,又被那阵仗吓住,不敢哭得太厉害,后来渐渐适应,脱离我怀抱,睁大眼睛看他们如何以恶毒的诅咒收场。 gCF9X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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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吵完架会一个人出门。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去哪里,哪怕会被他拎过来揍。厂区后面有一片荒芜的空地,竖着高低不同的单杠,单杠上经常挂着花花绿绿的床单。我躲在床单后面,看他吸完一整支烟,烟蒂扔在附近,红色光点很快被他踩进泥土里。 1\%@oD_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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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大概率会把我从各个角落揪出来,他不骂我,只是说跟着就跟着,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我不说话,不说话最安全,小时候我皮得很,他打我打得已经够多,只要沉默到达一定境界,他会先开口问我。 Q-B/S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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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妈呢? f1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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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她在家哄玄影。 ;<*USS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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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哼一声,说男孩子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P+y X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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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忍不住,问他明明还惦记我妈,为什么还要这样。 7[m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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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 mHAf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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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那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upaQo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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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捞起我,我猝不及防,被他举起来坐到单杠上,只能死死抓着身下那根杆子保持平衡。 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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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开我,说朱武,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l8J2X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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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坐过这么高,腿肚子都在抖。我说爸,放我下来。 ao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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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充耳不闻,说记住这种恐惧,爱和生活一样,就是这种提心吊胆又不敢放手的样子啊。 j/q&qr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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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的我哪里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生活,顶多感觉他和厂区的其他人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我家闹得鸡飞狗跳,邻里之间竟没有传出过分的闲言碎语,就算有过,也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消弭于无形。大家说他们像在演电影,满足来自异乡的浪漫想象;我妈的故事则是另一个版本,全无恋爱成分,只有平铺直叙,说年轻时不懂事,懵懵懂懂误了终身。我知道她保留的下半句与我有关:如果没有我,她不会错过读书的机会,更不会被种种琐事困在此处。 CbXSJ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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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所有的家庭生活最后都如此收场,那人生简直太无望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着这样的想法,直到遇见九祸,我们用很多年证明,真正脱离常态的是弃天帝。也许早年频繁变动的居住城市让他长期保持着危机感,也许龙困浅滩的郁郁寡欢让他想方设法控制周遭环境,总之这种习惯放在家庭里,出现在最亲密的人之间,那就只能带来灾难。 >6[d&SM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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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和他说很多话,是他带着我爬山。我们站到高处,长江卧在山下,江上行船,汽笛呜呜地响。他指给我看更远一点的烟囱,讲含有金属成分的矿石如何凝炼分化,讲炽热的钢水如何奔流不息。我不能理解,只觉那场景可怖。几千度的太阳照到地面,武汉的夏天直奔四十度已经热得窒息;几千度的、匍匐在我们脚下的炉子该是什么样?人要怎么忍受那巨物散发出来的热量?金红色的铁水如何成为身边熟悉的钢铁制品? Q^=0p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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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他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hrO9_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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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厂里到夏天都会发冰棍的,但回去的路上他还是又给我买了一根。只是从自行车后座上掀开被子挑出冰棍这会功夫,奶油就已黏在包装纸上,我一边吃它一边化,吃完时滴滴答答淌了一手。父亲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格子手绢擦干净我的手指,神情难得地平和,没有半分埋怨。 `>b,'u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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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好一会,说朱武,还是你更像我,玄影像你妈妈。 s|:1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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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通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天之后,他离开武汉,被他带上火车的是玄影而不是我;三天之后,我背上所有童年的珍藏,撕掉墙上的日历,筒子楼里没有风扇,汗水爬在皮肤上,是种很不舒服的痒。我妈关了宿舍的门,我磨磨蹭蹭下楼,走到一半想起那块手绢还在抽屉深处,但是她已经还掉钥匙,武汉的碎片都被锁在门后了。 _"O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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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很多年,我回到厂区,宿舍拆得只剩一片地基,蓝色围栏把我隔在外面。那年冬天我在上海短暂停留,苍已住进我家。弃天帝不在,他看上去轻松了些,大部分时间用于翻译书稿,闲下来就在楼下影音店租碟片打发时间,生冷不忌,什么片子都能看一点。我跟着苍看完二十四城记,开头困得想睡,中间码头上混乱的一幕却让我坐直了身子。 *z#d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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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对我聚精会神的样子感到好奇,问我这里有什么特别。 ,KD?kS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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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算特别吧,当年我跟我爸分开也是在武汉。 #_`qbIO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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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眼瞳之中闪过一丝玩味,说他还在武汉待过? 9[W >`J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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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啊,不过没有很久。 (+cZ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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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说原来是这样吗,我就把那些事简短地讲给他,好像说出去一次,记忆的负担就轻一点。他若有所思,说世界上有些门就是打不开的,就像有些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 qJf\,7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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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啊,继续看荧幕上主角们平静的叙述。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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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生童子两岁时我们搬家,九祸从杂物箱子里翻出日历,它永远停在我妈带我离开武汉那天,再没有往后撕过。她让我自己判断还要不要留,我凝视日历上的数字,随手扔进垃圾桶。 r{84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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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兵荒马乱的仓促分离中,就连我自己都不记得,那天应该是我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