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8 小鎮醫院（27F更新八）【封雪／吞宵／朱簫／赭墨】|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8 小鎮醫院（27F更新八）【封雪／吞宵／朱簫／赭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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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秋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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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29)

20樓發表於: 2015-10-25 01:4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說好的赭墨！XD

六

──────

墨塵音曾經以為自己，會一輩子陪赭杉軍浪跡天涯。

他們早在墨塵音當實習醫師時就認識了。當時分配醫護宿舍的名單被人私下調整，墨塵音本該與同班同學紫荊衣一起住，卻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換成了當時剛當上麻醉科第二年住院醫師的赭杉軍。

實習醫師跟住院醫師一起住，再怎麼樣也是有壓力的，更何況這個住院醫師他根本不認識，生活習慣如何、為人如何他都不知道，怎麼能這樣沒問過他、說換就換？發現室友被調包的時候，墨塵音氣得一度想去扁那個搶走他室友的金姓住院醫師；最後還是赭杉軍拉住他──

『抱歉，這件事鎏影有事先跟我提過，我不知道他沒有徵得你同意；我看他平時跟你同學很要好，所以沒多想就答應了，給你造成困擾很不好意思，如果你不習慣的話……』

如果不習慣的話？墨塵音歪著頭，打量著那位不停道歉的學長；真搞不懂為什麼有人會為不是自己做錯的事拼命道歉，如果他不習慣的話要怎樣？換回來嗎？

正思考著，墨塵音卻見赭杉軍快速地打包好行李，一副要往外走的樣子，連忙將人拉住。『學長，你要幹嘛？』

『我剛剛說，如果你不習慣的話，我暫時先住在醫院值班室。』

赭杉軍說得煞有其事，臉上的溫和誠懇更讓人完全無法懷疑他的真心，墨塵音一聽臉色大變，把人硬是從門邊拉回到座位上坐好。『等等等等，這萬萬不可，實習醫師趕住院醫師出宿舍，傳出去讓人聽見還得了？』

『但是、』

『沒有但是，學長，我已經習慣你了。』

一句『我已經習慣你了』把赭杉軍留下來，墨塵音後來一直覺得這是他人生裡一樁絕對正確、但或許相對錯誤的決定。

以室友而言，赭杉軍絕對是個絕佳的選擇。聽音樂一定用耳機，味道重的餐點絕對不帶進宿舍，早上起床從不需要鬧鐘、不會有鬧鐘吵到室友的問題，沒有佔用浴室的壞習慣，定期會清理房間與浴室，使用吹風機的時間一定是在室友清醒的時候，室友要睡覺時不管他是不是也要就寢、一律關大燈。

當然，要作為一個好室友，並非是具備上述特點就可以。

譬如說，你要接受你室友會把音樂用喇叭放出來，要接受你室友在宿舍吃臭豆腐跟鹹酥雞，要接受你的室友每天早上鬧鐘要響半小時才會起床，要接受你室友在你趕著上班的時候在浴室裡一邊打瞌睡一邊蘑菇半小時，要接受你室友從來不打掃房間，要接受你室友會在你睡著以後使用吹風機，要能夠在大燈開著的時候入睡、因為你室友還在趕報告。

以上只是舉例。墨塵音自然也不是糟糕的室友，所以相處平和融洽是一定的。

『真想不透金鎏影幹嘛不要這麼好的室友。』

他們當室友幾個月後的某個冬夜，墨塵音捧著赭杉軍剛泡好的熱巧克力，鼻尖湊近杯緣、讓香氣與熱氣一齊冒上來，而後他提出了上述疑問。

那時候赭杉軍只是微笑著遞給他一塊手工蔓越莓餅乾，並沒有答話。

醫師的工作不是人幹的，而實習醫師的工作更莫名其妙。比如說，半夜兩點的時候開刀房可能會打電話叫你去上刀，而你從半夜兩點站到五點，除了刷手穿上無菌衣之外，其他就是站在那裡看學長開刀，連拉勾的機會也沒有。

墨塵音很快就發現，他每一回在半夜睡眼惺忪地跑出宿舍、又一臉愛睏地跑回來的時候，赭杉軍總是開了燈在看書，理由通常是『等等天亮我就要報告，所以提早起床。噢對了，我待會要煮咖啡，你也要一杯嗎？』

但為什麼赭杉軍總是挑在他值班被叫上刀的時候要報告？這個問題，他過去沒有問過赭杉軍；等到他當了放射科住院醫師，值班的夜晚總是睡在醫院，就再沒機會問赭杉軍這個問題了。

赭杉軍的阿姨家有一隻小柴犬，那原本是墨塵音在颱風天撿回來的小狗，他想養、但宿舍卻不能養寵物，所以才讓赭杉軍帶去給住在隔壁縣市的阿姨養。那隻小狗被墨塵音發現的時候是在一個紫色的紙箱裡，於是他們兩人一起取名叫紫霞；在假日的時候，兩個人要是都沒值班，就會一起帶紫霞出來玩。

雖然是讓墨塵音撿回來的，但紫霞顯然比較喜歡赭杉軍，那尾巴怎麼看就是對著赭杉軍搖的幅度比較大，赭杉軍倒的狗食就會被吃光，而且赭杉軍幫紫霞洗澡就不會被噴得一身泡沫，這讓墨塵音偶爾會有些小小地吃味。

『別彆扭了，牠只是知道你比較善良、比較好欺負。』每一次送紫霞回赭杉軍阿姨家之後，赭杉軍會在回程挑一家半正式的餐廳，請他吃飯也聊聊天。

赭杉軍這話擺明就是安慰他的，墨塵音一點都沒辦法接受這種說法，他可不認為自己會比赭杉軍善良、好欺負。『要比好欺負，我哪裡比得過你啊，你要是真認為自己不好欺負，明天就去跟伏嬰師攤牌啊。』

而赭杉軍只是苦笑了下，沒有對於墨塵音的激將法發表感言。

伏嬰師是個外科醫師，選次專科的時候選了整型外科；外科與麻醉科是互相依存的科別，不開刀就不會有人要麻醉、不麻醉就沒辦法開刀，理論上這兩科的醫師感情就算不好、也不能太差。

但伏嬰師顯然是討厭赭杉軍，就算是瞎了眼的人也看得出來。遇到赭杉軍值班的日子，整型外科就會排出不管外行人內行人都知道開不完的刀，讓赭杉軍整個值班夜晚都要為了麻醉疲於奔命、還要為了協調整型外科還沒開完的刀與樓下急診等著開的急診刀而搞到焦頭爛額。

除卻這種明顯惡整的行為，伏嬰師三番兩次藉著消毒機會把消毒用碘酒潑到赭杉軍身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這些事情，大多是墨塵音從其他人那裡聽說的。他們差了兩屆，每每他聽到的時候這些消息通常都已經流傳好些天、在不同人口裡變成了不同的故事，而他回宿舍要問赭杉軍，通常都只會得到一個微笑跟一次摸頭。

很久以後墨塵音才知道，伏嬰師討厭赭杉軍，是因為那一頭他幫赭杉軍染出來的紅髮。

可惜他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伏嬰師已經死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機會求證、是不是只要赭杉軍不要染那一頭紅髮，伏嬰師就不會處處找赭杉軍麻煩？

墨塵音是個對很多事情都有興趣、很多事物都想嘗試的人，有陣子突然研究起天然染髮術，自己去買了一堆指甲花、玫瑰花、洛神花、胡蘿蔔、木槿花、桑椹、薰衣草、普洱茶……等等族繁不及備載，調好天然染髮劑之後，赭杉軍就成為試驗品。

他幫赭杉軍試過咖啡色。那一陣子赭杉軍看起來像是外國人，尤其是在宿舍裡煮咖啡的時候，會讓他以為自己在國外留學。

他也幫赭杉軍試過深紫色。顏色看起來是沒有什麼不對，但他坐在宿舍裡總會覺得赭杉軍的背影看起來真冷、等到那人一抬頭又覺得室溫上升好幾度，總之就是頭髮的溫度感覺不對。

後來他挑了漂亮的深紅色，溫度與顏色都恰到好處；在赭杉軍沒有反對的前提下，墨塵音從此會在固定時間幫赭杉軍染上一頭紅髮。剛開始他們都沒有注意，這種顏色與神經外科那個銀鍠朱武的頭髮顏色幾乎一模一樣。

很多事情都是墨塵音在後來的後來才輾轉聽說，赭杉軍從來不提。包括伏嬰師在赭杉軍染了紅髮的隔天早上一把由後抱住赭杉軍、卻在發現懷裡的人不是銀鍠朱武之際給了赭杉軍一個巴掌；或者是再一個隔天伏嬰師拿著墨汁進開刀房找赭杉軍，想潑人卻一個沒潑好、弄得開刀房滿地是墨汁，嚇壞清潔人員──就算大出血也應該是紅的吧？怎麼是黑的？今天幫土星人開刀嗎？

為什麼當時不講呢？為什麼明知道是頭髮顏色的問題，卻還是每三個月讓他染一次呢？每一回當墨塵音多聽到一個關於赭杉軍與伏嬰師的故事，心底就會浮現這些疑問。

但這些問題他也沒問過赭杉軍。過去是不知道要問，後來也沒有機會問。

在醫院裡，他們倆幾乎沒有什麼互動的機會，麻醉科不算是個完全的臨床科，需要與實習醫師交手的機會不多；等到墨塵音選了一樣也不算是臨床科的放射科當住院醫師以後，兩人的交集就更少。

麻醉科與放射科唯一的交集只在某些特殊的病人身上。譬如說，哭鬧不休的小孩，想要他躺在核磁共振艙內乖乖不動四十分鐘簡直是作夢，這時候就需要麻醉科醫師出馬。又或者，腸套疊的小朋友要用鋇劑灌腸整復，但是腸套疊的小朋友通常肚子痛，又踢又打又哭又鬧，這會讓要做鋇劑灌腸整復的放射科醫師很困擾；雖然低劑量的鎮靜藥物可以自行施打，但誰都怕藥物過量會讓小朋友不呼吸，偶爾就會找麻醉科醫師來幫忙。

墨塵音每次遇到哭鬧的腸套疊的小朋友來做鋇劑灌腸整復，要打一點鎮靜藥物之前總會先看麻醉科值班表，如果那天麻醉科是赭杉軍值班，他就會請赭杉軍來幫忙看一下；他們兩人在醫院的互動，就僅止於此，要再多也沒有了。

他們平靜、互不干涉而偶有溫暖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六年前。

六年前，赭杉軍是第四年住院醫師、也是麻醉科總住院醫師，負責大小刀序與各個科的房間調配；而他是放射科第二年住院醫師，這是個與麻醉科幾乎沒有交集的科。

那時候赭杉軍即將要結束整個住院醫師訓練，也與麻醉科主任九禍談好未來留在冤大頭醫學中心當主治醫師的事情；當然，他與伏嬰師的恩怨也在考量範圍之內。

九禍在那之前才剛得到伏嬰師的幫助、而擺脫銀鍠朱武的糾纏，面對赭杉軍的顧慮，她並不覺得這算得了什麼大問題。麻醉科醫師有個最高守則是不要與外科醫師起衝突，就算外科醫師對你大吵大鬧，你可以在心底當他是白癡是瘋子是神經病、還可以當他是庸醫，就是不能跟他吵。

墨塵音後來常想，或許就是麻醉科醫師有這個莫名其妙的最高守則，所以赭杉軍才會對伏嬰師的惡意行為無動於衷，甚至連與他這個室友講講也不願意。

六年前的那個晚上，赭杉軍的阿姨打電話來說紫霞在外頭似乎遭到惡意攻擊，回家後不停摔倒、每一次摔倒就會口吐白沫爬不起來，那天墨塵音值班，於是赭杉軍一個人趕去。

墨塵音在接近午夜的時候接到一個腸套疊的小朋友，要做鋇劑灌腸整復，他心底知道赭杉軍今晚沒值班、已經去看紫霞了，但還是忍不住瞄了當天的麻醉科排班表一眼，上頭寫著金鎏影的名字。雖然沒有人可以來看他打鎮靜劑、做他的精神支柱，但那天的鋇劑灌腸整復跟以往一樣很順利，而在那之後墨塵音整夜都沒有再被打擾，在值班室裡一覺到天亮。

墨塵音知道伏嬰師死亡是在隔天中午的事。

這消息也不是誰告訴他的。不過就是他打著前一天晚上所有的急診電腦斷層報告，然後看到一個撞得稀巴爛的腦，嘆息之餘也瞄了一眼病人資料。

當個放射科醫師，要想不知道其他同仁的秘密實在是太困難了。光是每一年員工體檢的時候就必須看所有員工的胸部X光片，連女性的乳房輪廓都能照得一清二楚，要是有開過什麼刀、生了什麼病，那更是無法遁形。

墨塵音看到那個病人資料以後，打電話到外科急診去問了情況，果不其然地聽到伏嬰師已經死亡的消息。

這種感覺非常奇異。一個你不太熟悉、只是一直對他有成見的人突然死了，你可能會有點惋惜、但要傷心難過確實是有點困難；再說，伏嬰師死了就再不會找赭杉軍麻煩，或許他該鬆一口氣、但這又絕對稱不上是慶幸。

墨塵音當晚在宿舍裡與赭杉軍提過這種複雜的滋味，後者一如往常地沒有對關於伏嬰師的話題發表言論，只遞給他一杯熱拿鐵，然後說他是個善良誠實的好孩子。

屁啦，善良誠實，你是在說你自己吧！這話墨塵音在那一瞬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抬頭一見赭杉軍疲憊而略顯落寞的神色，整句話又原封不動地吞了回去──

唔，是他的錯覺嗎，赭杉看起來很傷心耶……

疑似平靜的日子只過了七天。墨塵音在一週後路過大講堂，見外頭聚集了幾個高層、個個神色嚴肅，令人好奇是否有外院的貴賓要來演講，他就順手拿了張放在外頭桌上的講義。

薄薄的一張A4講義上印著【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下面還有一段英文病歷；當醫生的人都一樣，雖然對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沒興趣，卻都有看到病歷就要讀完它的強迫症。

讀完那段病歷的墨塵音登時變了臉色，衝進大講堂時，果然看見赭杉軍坐在講堂最前排，神色平靜地聽著主持人唸那一篇病歷。在場的有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的所有委員，與這個病歷相關的醫療人員，有一堆看熱鬧的醫生，還有順便來上醫療倫理課的醫學生。

『……根據手術的銀鍠醫師證實，伏嬰師是因為開顱的時間過晚，導致腦水腫厲害，才會造成所謂Angry brain的情況。而手術之所以比預定時間晚了半小時，是因為當天值班的麻醉科醫師赭杉軍，當時人並不在醫院，甚至是遠在另一個縣市。』

『赭杉軍，你怎麼會在值班時間跑去別的地方？』

墨塵音站在講堂後方，望著赭杉軍始終沒有起伏的表情、聽著那些高層咄咄逼人的問題、感受著整個講堂裡幾乎肅殺的氣氛，心中好似有什麼東西不斷地崩解。

他想到他完全忘了問赭杉軍、紫霞後來怎麼了，他想到那天晚上他看過的麻醉科值班表、想到上頭金鎏影的名字，他想到赭杉軍說他是個善良誠實的好孩子、想到赭杉軍眼底的落寞……

『等一下，那一天的麻醉科值班醫師根本就不是赭杉軍！』

嘴巴動得比腦子快，當墨塵音會意過來他是在怎樣的場合、怎樣的人面前、講了怎樣的話，已經是整個講堂所有人──除了赭杉軍以外──都瞪著他的時候。

『這位是……噢，放射科墨醫師，你說那天的值班醫師不是赭杉軍，但是班表上卻是這樣顯示，你有什麼證據說那天不是赭杉軍醫師值班？』

墨塵音沒有看向發言的主持人，他的視線一直放在面無表情的赭杉軍臉上，那張臉像是結了凍、與前一晚他在宿舍看到的判若兩人，即使是聽見他提出異議，還是這樣毫無反應。

那一瞬間墨塵音開始有些憤怒。

他不得不想起在過去這近三年間赭杉軍所有沒告訴他的事，染髮的事情不講、伏嬰師的行為不講，連現在被丟上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竟然也能若無其事地跟他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連提都沒有提過。

為什麼？就算是再普通的室友也多少會訴點苦，他跟赭杉軍一起住了三年、假日一起出去玩、一起養一隻小狗、他把他在生活或工作上的困擾都與赭杉軍分享……為什麼赭杉軍從來不講？

想著想著，出口的話就帶了氣。『我那天晚上要幫腸套疊小朋友做鋇劑灌腸整復之前，有看過麻醉科值班班表，那明明是金鎏影，不是赭杉軍！』

『墨醫師，你說你當時看到的班表是金鎏影值班，你有拍照嗎？』其中一個委員帶著半嘲諷的語氣這麼說，又在墨塵音瞪大眼睛之際把話接下去。『我不是為難你，只是事實擺在眼前，我們調出電腦班表，值班醫師就是赭杉軍。』

『電腦班表可以被修改，或許是有人偷改了班表。』

『或許。』委員點了點頭，卻又立刻搖頭。『但是口說無憑，而且你也只是猜測。』

墨塵音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額際有血管在快速跳動、衝力又快又猛就像是要爆開，他轉而朝向坐在最旁邊的金鎏影，那傢伙打從墨塵音把他名字講出來之後就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金鎏影醫師，你摸著你的良心說，你那天是不是值班？』

『……我不記得了。』吞吞吐吐半天，金鎏影竟擠出一句不記得，當場讓墨塵音氣得只差沒昏死去，後頭那些強詞奪理也就聽得不真切了。『我每天都睡在宿舍，離醫院只有幾步的距離，所以我不太會注意自己有沒有值班，反正被叫了就去。』

『那我還要問，赭杉軍醫師，你那天真的有值班嗎？』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那天他們明明講好的，是因為赭杉軍沒有值班才去看紫霞，怎麼過了一晚就變成赭杉軍值班，而這根木頭也不為自己辯解？

『……我不記得。』像是複製金鎏影的答案一般，赭杉軍沉默兩秒還是開口回答，說話的時候眼睛直視墨塵音，那雙眼眸毫無遲疑。『或許曾經以為自己沒有值班，或許是記錯了也說不定。』

『你、』我真的會被你氣死！

墨塵音忘了他那天是怎麼走出大講堂的，或許是憤恨難抑、或者是傷心難過，總之不會是什麼太正面的情緒。他走回宿舍，躺在赭杉軍的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一直到太陽西下、到宿舍裡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赭杉軍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總之沒有打擾他、也沒有睡在他的床上，他醒來的時候看見赭杉軍坐在書桌前、額頭靠在厚厚的原文書上打盹。

過去三年，墨塵音從沒有對自己與赭杉軍的關係有任何不滿。當室友，本來就是出了房間什麼都無瓜葛，就算在房間裡，也只要能平和相處就是好室友；他告訴赭杉軍多少事情是他自願，赭杉軍什麼都不告訴他也是赭杉軍的自由。

但是無論他多麼努力，這次都無法說服自己不去在意。

由於銀鍠朱武以家屬及醫師的雙重身份一口咬定是赭杉軍造成伏嬰師的死亡，麻醉科主任九禍也表明了態度──

『雖然知道班表可能被偷改，雖然伏嬰師撞成那樣、不管早點開還是晚點開大概都要死，但是所有的證據都對你不利。銀鍠朱武放話說如果我們不好好處理就要鬧得舉世皆知，我相信他有那個能力，所以赭杉軍你、、、』

九禍讓赭杉軍留在冤大頭醫學中心完成他最後的住院醫師訓練，然後就請他離開；另外，雖然每一年麻醉科專科醫師的招考名額都比報名名額多，但這一年年底的麻醉科專科醫師榜上，是絕對不會有赭杉軍的名字了。

這些事情，當然赭杉軍也都沒有說。

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之後，墨塵音一直想找機會與赭杉軍好好談談，但話到嘴邊總是說不出口，如果他鼓起勇氣問的問題都只能得到微笑與摸頭這種答案，他便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問。

墨塵音後來才知道紫霞在那個晚上已經到天堂去當天使小狗，於是他們兩人失去在假日時的相處藉口，只剩下兩人共處一室、各自盯著電腦螢幕或書本的寂靜。

他努力壓抑著自己對兩人關係的不滿，赭杉軍持續著不提工作事的習慣，兩人明明在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上曾經那樣交談，卻都裝作沒有發生過。

在一個接續假日的值班夜，墨塵音忙得像打轉的陀螺，隔日早晨回到宿舍、倒床就要睡，把自己摔進床舖裡之前突然覺得房間空了許多──

他爬起來環視四周，半晌之後終於發現不對。赭杉軍的東西呢？床墊和棉被還在，但那些書呢？電腦呢？衣服呢？

他在假日的空蕩醫院裡狂奔，最後在麻醉科辦公室與加護病房的交界處看見拖著行李、抱著紙箱的赭杉軍。

『你要去哪裡？』一夜未眠的疲憊頓時不知道跑哪去了，墨塵音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以高速在奔跑著，衝到腦部讓他覺得頭殼幾乎要脹開。

赭杉軍回過身來，似乎沒有因為見到他而有多少訝異；但如果是這樣，何必趁他值班的時間偷偷搬走？『住院醫師訓練結束，我就要離開這裡去找工作。』

『你不是跟九禍主任說好了要留下來？』

『我改變主意，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騙人！』墨塵音幾乎是用跺地的方式走到赭杉軍面前，一把搶走赭杉軍的紙箱；他不要再忍耐了，眼前這人以為用這種溫和禮貌的表象就能解決一切，事實上這傢伙是一直在瞞騙他！他墨塵音有這麼好欺負嗎？！

『你要走沒關係，但我這個室友是甩不掉的。你當初活該要答應金鎏影換床位，現在就要敢面對現實，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

墨塵音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你最好是不要讓他有機會下定決心，一旦他決定了，那就沒有回頭路。

赭杉軍不免有些後悔，早知道墨塵音會做此決定，他一定會走得再神不知鬼不覺一點，只是現在再想這些也已經遲了。

『塵音，你的住院醫師訓練還有兩年。』現在離開太可惜了，放射科是需要大醫院才能訓練的科，留在冤大頭醫學中心對墨塵音是最好的選擇。

『那是我的事，我到別的地方也能訓練。』

『塵音，我今年考不過麻醉科專科醫師，恐怕沒辦法找到好醫院工作，放射科只有在大醫院才有住院醫師訓練資格，你跟著我走會中斷你的訓練。』

『為什麼你考不過麻專？！』墨塵音瞪大眼睛，那考試都還沒考、怎地赭杉就知道考不過？轉念一想便想起九禍是麻醉科醫學會理事長，這下他可明白了。『我知道了，他們故意的！九禍主任怎能這麼不明理？！』

『主任就是因為明理，才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赭杉軍拍了拍墨塵音的肩膀，後者的表情看起來比他還難過，不過就是今年考不過麻專，等一年也就是了。『今年考不過，明年或許就能考過了。』

『赭杉，我對你越來越有意見了。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對誰越有意見，就越是不會離開誰的，你休想要我走。』

在這樣的對話反覆發生了十七次之後，赭杉軍暫時放棄了勸說墨塵音的念頭；那時他想墨塵音還不明白漂泊的真義，或許過幾個月就會自己回冤大頭醫學中心去了。

於是他們開始流浪。

似乎是整個麻醉科醫學界都知道赭杉軍的事情，加上他這一年也沒能考到麻醉科專科醫師執照，所以找工作並不順利；總是只能挑些小醫院，但為了一旦找到大醫院就要離開，因而也不簽長約，只能算是打工性質。

這裡兩個月、那裡兩個月。他們不停地落腳在有能訓練放射科住院醫師的大醫院所在的城市，在那些城市裡找到小醫院去打工，然後參加大醫院的醫師招考；結果往往都是墨塵音順利錄取而赭杉軍被刷掉，於是他們會換到下一個城市。

那些小醫院都沒有訓練放射科住院醫師的資格，墨塵音的住院醫師訓練就這樣中斷。通常他們都是到急診或內科去打工，赭杉軍有一回路過急診見墨塵音在幫病人急救，一張臉漲紅著繃得死緊，心裡忍不住難過起來；他想起墨塵音以前在放射科裡專注而精準地勾住血管做血管攝影的神情、與成功完成之後笑開來的紅撲撲臉蛋，那才是墨塵音該有的模樣。

於是赭杉軍至少講過一百次，不，或許比這個數字更多。

『塵音，你到大醫院去工作，完成你的住院醫師訓練，我留在小醫院打工，這樣不是很好嗎？』

『好你個鬼！我說過了我要跟你當室友。』墨塵音幾乎是有些惡狠狠地，這些話他已經聽到都不要聽了，在他來看、赭杉軍一天到晚都想趕他走。

『我們在外面租房子就是室友，只是在不同醫院工作。』

『不要，連被冤枉都不喊冤的人，不准自己一個人在醫院工作。』拿石頭丟樹木至少都會有個聲響，只有眼前這棵紅杉木會把石頭吞下肚裡去，怎麼不會消化不良鬧肚子疼？

於是他們繼續流浪。

赭杉軍一直想像著自己有天早上醒來會看見空蕩蕩的房子，墨塵音會悄悄離開、就如當初他想要悄悄地離開一般，然後他大概就能放心了；但這件事一直沒有發生，他的心也就一直懸著。

他知道自己越來越著急，也知道墨塵音應該也越來越焦急，雖然墨塵音掩飾得很好，但他就是知道。

赭杉軍在流浪一年之後考到了麻醉科專科醫師執照，這並不是因為他的醫學程度進步了，只是因為九禍遵守承諾放了手。理論上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應徵麻醉科醫師，但有執照是一回事，已經傳開的名聲是另一回事。

他依舊被各大醫院的麻醉科所拒。過去赭杉軍從來沒有希望自己能待在大醫院工作，但墨塵音被他拖累了這麼久，他需要找間夠具規模的醫院定下來，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流浪一年半之後，赭杉軍開始考慮要在哪個墨塵音值班的夜晚再次悄悄地離開；他知道墨塵音嘴上不講但心底是有些難過的，與墨塵音同期的那些人都已經要準備考放射科專科了，墨塵音還在這裡陪他流浪。

『赭杉，我話說在先，你不准想偷偷離開。』墨塵音躺在距離他兩公尺半外的沙發上，盯著他沉思的側臉。『你如果偷偷離開，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搜尋全國的醫療網絡，就算你跑到外島去當醫生我也會找到你。』

赭杉軍不得不說，墨塵音似乎已經對他熟悉到看著他的臉就知道他的心思；他們住在一起快要五年了，彼此了解也是應該，只是他不停地在拖著墨塵音的生涯，這樣真的該繼續下去嗎？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跳下沙發，墨塵音打開自己的筆電。『我昨晚相中了一間醫院，附近的環境很不錯，有麻醉科也有訓練放射科住院醫師的資格，我們去試試看吧？』

那一瞬間赭杉軍覺得自己喉嚨深處有個聲音要冒出來──不必再試了吧──但看見墨塵音充滿希望的眼神，他逼自己硬是把那個聲音壓回胃裡去。

是的，墨塵音是為他才拖了這麼久，他怎麼能說不要再試？

『好，我們去試試看。』

錄取名單揭曉的那一天，他們沒有一如往常地去吃頓大餐。

墨塵音拉著赭杉軍回到他們租的房子，讓赭杉軍在沙發上坐好。他實在想不透為什麼連這家醫院的麻醉科都不收赭杉軍，這是他遠房親戚經營的醫院，是間規模夠大的私人醫院，他事先明明已經拜託過他的遠房親戚──

雖然赭杉軍要是知道一定不會開心、雖然他也很不想在親戚的醫院工作，但是他們已經流浪了太久，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後一個方法。

然而，為什麼結果還是這樣？

墨塵音不想去問那個親戚，他知道問題必然出在赭杉軍身上。『赭杉，你把口試的所有內容都告訴我。』

『嗯。』赭杉軍略為思索，像是在考慮什麼、或者只是回憶什麼，而後把口試的每個問題講給墨塵音聽。

『等等，這一題。』出聲打斷赭杉軍的話，墨塵音蹙起眉。『你說你怎麼說？他問你為什麼沒有留在冤大頭醫學中心升主治、又問你為什麼第一年沒有考過麻醉科專科醫師，你怎麼回答？』

『我說，因為值班的時候離開醫院導致病人死亡，所以、』

『赭杉軍！』握起的拳差點想往赭杉軍臉上招呼，墨塵音忍不住捶了下沙發。『你這樣講，哪間醫院會收你？！你說，你過去是不是也都這樣回答？』

『塵音，那是發生過的事實，問到了這個問題我就必須誠實。』事實上，每逢口試就會被問到這個問題，走過的痕跡無法抹滅、發生過的事情無法消去，赭杉軍每每遇到這個問題，就知道自己即將與這間醫院無緣。

『那是你被陷害！』氣得完全無法把話好好講完，墨塵音覺得自己的心情又回到醫療倫理審議委員會的會場、甚至更甚於當時。為什麼會有人堅信自己是殺人兇手？為什麼這個笨蛋還要到處告訴別人說自己是殺人兇手？！明明就不是！『你為什麼不清醒？你為什麼寧可相信銀鍠朱武陷你入罪的言詞，也不相信我說那天晚上值班的不是你！』

『塵音，沒有人可以證明、』

『我就是證明！是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自己！』

墨塵音想起過去多少個夜晚、他上網搜尋各大醫院資料時的強烈期待，如果今天他沒有問赭杉軍到底都怎麼口試，他恐怕還要繼續這樣作白日夢。『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至少也為我、』

激動的話語倏然停住。

墨塵音摀著自己嘴巴，看向赭杉軍的眼眶裡含了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氣哭的、還是因為又一次的希望破滅而哭泣──

他到底希望什麼？希望赭杉為他著想嗎？明明就是他自己要跟著赭杉，明明赭杉就講了幾百次要他離開，為什麼他自己不肯離開、又對這個情境無法接受呢？他有什麼資格抱怨呢？

『塵音……』

『不要跟我說話！』奔進自己的房間，墨塵音鎖上門，決定這一晚他都不要再見到赭杉軍；他不確定自己在這種情緒下會說出多少意氣用事的話，而赭杉軍一定又會趁機勸他離開，到時候他恐怕會連心底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不該說的話，都藏不住。

赭杉，你為什麼就不能妥協一些呢？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多想一些、也為我多想一些呢？

而另一方，赭杉軍站在客廳裡望著墨塵音關上的房門發呆；他想墨塵音是關在裡面哭了，或許讓墨塵音知道他的口試內容還是太過震撼，但是不照實說的話，墨塵音恐怕永遠也不會放棄。

塵音，你為什麼就不放棄呢？我已經拖了你太久太久了，你該為自己好好打算。

他們兩人一個守著一絲絲希望不願放棄，一個抱著一點點堅持不願鬆手，是互相為對方著想，卻也是彼此拉鋸、增加彼此壓力。

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隔天早上，墨塵音在房門前猶豫許久，前晚發了頓脾氣的事還歷歷在目，現在出去似乎會有些尷尬；不過，他已經想好要教赭杉軍怎麼回答那個口試問題，保證不是說謊、也不會因此被刷掉。

當他終於下定決心、打開門準備面對赭杉軍的時候，迎接他的是滿室寂靜、還有客廳桌上的一封信──

『塵音，抱歉拖了你這麼久，我不能繼續再拖累你了。我走了，謝謝你這些年來的陪伴，如果有緣，希望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　赭杉軍』

『紅木頭！』抓著信紙，墨塵音渾身乏力地把自己摔進沙發。『你真的跑掉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准、』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墨塵音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然後去翻垃圾桶；他記得赭杉軍是個謹慎細心的人，寫信的時候總是要一再思索，所以往往都會有好幾封信一寫好就被撕碎丟掉。

不出他所料，垃圾桶裡面有好幾張赭杉軍寫過撕掉的信紙；他分明滿心煩亂，仍耐著性子趴在地上拼湊那些碎紙，最後終於讓他拼出了三封內容不同的信──

『塵音，對不起，讓你傷心了。我走了，希望以後你能為自己多多打算，不要找我。』

嘖，這封果然該被撕掉，在寫什麼啊？不要找？想得美，早就說天涯海角都要翻過來了。

『塵音，我走了。抱歉耽誤你這麼多年，我離開以後你就可以去想去的醫院接受訓練了，讓你難過我真的很抱歉。』

這封被撕掉也是應該的，什麼嘛，罔顧他的意願。

『塵音，我走了，今晚讓你傷心非常抱歉。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我很喜歡你這個室友，遇到你是我這輩子難得的幸運，有緣的話，希望還會再見面。』

等等，這一封……

墨塵音拿了雙面膠黏好這封信，又反覆讀了幾次，最後摸著自己燙熱的臉頰，心底只想問赭杉軍一個問題──

喂，紅木頭，為什麼這一封你要撕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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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zu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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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21樓發表於: 2015-10-25 17: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厚吼吼吼！太虐惹！！QAQQQ
銀煌朱武我想揍泥！
赭杉軍我也想揍泥！
別問我為什麼！！！

我要閃光不要虐！ヽ(‘Д’)ﾉ

滴水，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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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秋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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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29)

22樓發表於: 2015-11-02 03: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引用
引用第21樓shizuku于2015-10-25 17:52發表的 : =e\E{K'f@
厚吼吼吼！太虐惹！！QAQQQ 2Lravb3
銀煌朱武我想揍泥！ J*V@huF
赭杉軍我也想揍泥！ jm~(OLg
別問我為什麼！！！ %&EDh2w>
oqM(?3 yv
....... |Uf[x[

不虐不虐，再過一下就好了．．．

朱武也是有很艱難的地方～～
赭杉則是一心一意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閃光之後一定會有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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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秋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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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29)

23樓發表於: 2015-11-02 03: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啊，沒想到存稿竟然到這一章的前半就貼完了．．．orz原來當初我寫這麼少orz
從現在開始才是挑戰的開始！（握拳）七年前已經坑過了！到底會不會一坑再坑呢？！！！orz

七

──────

赭杉軍載著一堆佈置材料，騎著機車到了朱聞哥哥向日葵成長營，天草已經等在那裡，對著他買的材料上下打量。

「喔喔，赭杉軍，你買的材料看起來還不賴嘛，我還以為你只會買一堆木頭跟圖畫紙。」看起來什麼都有嘛，裝飾品閃亮亮的，麥克筆之類的也一應俱全。

忙著把材料搬進朱聞哥哥向日葵成長營，赭杉軍思索著天草的話意，有些困惑。「圖畫紙我有買，但是買木頭要幹嘛？」

木頭？朱武只有說要佈置會場，沒說孩子們缺櫃子要打一個啊。

「哎，連這也聽不懂，你這傢伙真不幽默。」天草一邊幫忙搬材料，一邊也不忘翻翻看看赭杉軍到底買了哪些東西。「哇，紅紅藍藍金金紫紫，沒想到你會買這種東西。」

把佈置材料放在朱聞哥哥向日葵成長營一角，赭杉軍回過身，剛好擋在天草面前，一臉的浩然正氣。「天草，我以前可是染過頭髮，紅的。」

踉蹌一步，差點沒把手上的材料甩出去倒在赭杉軍身上，天草在心底想著他恐怕今天要去收驚了，但另一方面又壓抑不住好奇。「紅髮？你是說跟院長一樣的那種顏色嗎？」

「嗯。」

「為什麼要染？」赭杉軍這樣的人會染頭髮，而且還是紅的，這不是很奇怪嗎？難道像赭杉軍這種木頭也有叛逆期嗎？

不過就如天草所預料，赭杉軍果然又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就如同過去很多很多他所問過的問題一樣──

赭杉軍履歷表上那空白的一年、明明是學麻醉的卻走了重症加護科、那個新來的放射科醫師、還有染過髮的事情，這些一定都是同一個故事吧，赭杉軍這種人看起來也不像會有很多故事的人。

哼哼，他總有一天會問到答案的。

像是落荒而逃般地離開墨塵音以後，赭杉軍並沒有找下一間醫院工作。

到底該說是赭杉軍笨還是太老實呢，總之他謹記墨塵音說過會想盡辦法搜尋全台灣的醫療網絡找到他的話，決定不去醫院工作。

但是不去醫院工作，他又能做什麼呢？他是個麻醉科醫師，必須活在有手術的地方，離開了醫院，就不屬於他的範疇。

他還會什麼呢？經過一整個星期的日夜思考，赭杉軍來到小鎮，租了個小店面賣起了冰。

為什麼要賣冰？因為大學時代班上的第一名、那個叫蒼的傢伙，以前總是喜歡帶著一臉神秘說『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以後在醫院旁邊開一家冰店就能成就偉大。』

赭杉軍向來覺得蒼講的話都有哲學上的意義，雖然『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哲學，他也不知道把冰店開在醫院旁邊有什麼偉大；但既然是蒼講的，那麼就一定有它的道理；於是，他決定把他的小冰店開在醫院旁邊。

賣冰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不難，再怎麼說不會比把人麻倒、讓外科醫師在他身上挖個洞縫起來以後再讓他醒來難。赭杉軍先是吃遍了整個小鎮所有的冰店，然後自己連吃了半個月自己做的冰當早餐午餐晚餐之後，小冰店就正式開幕了。

小冰店生意很好，但赭杉軍的存款似乎不增反減。

付不出錢的就不收錢，於是路邊的街友會按三餐來吃冰；身上不夠錢的就隨意，所以學生們會拎著十塊錢來吃一碗八寶冰；想多吃點、多加點料是人之常情，不用加價，所以紅豆牛奶冰會免費被加成十寶牛奶冰。

如此這般，已經忙不過來了，赭杉軍還接從隔壁醫院來的外送訂單，想說這麼近、送一下應該沒有關係吧，醫護人員可是很辛苦的。

於是就在某個熱得連頰邊的頭髮都會燙的日子，隔壁醫院打電話來訂了五十份的八寶冰。

聽到的時候赭杉軍有些為難，這一通電話太晚打了，要求十二點把冰送到，卻十一點半才打電話來，份量是不少的五十份就算了，上面還有標示其中二十五份的小湯圓只能是粉紅色的、另外二十五份只能是白的；誰都知道不管是冰店還是熱甜湯店，大家的小湯圓都是白色與粉紅色混著與紅糖一起煮，幾乎都黏在一起了還硬要分開？

他只有一個人，還有冰店要顧，實在是很困難。

但再怎麼為難，他終究是赭杉軍，拒絕不了醫院來的訂單，就如同他過去拒絕不了外科醫師亂排刀序；不管那些人如何亂排，他一個『病人很可憐』的念頭就乖乖去麻醉。

想到隔壁的醫護人員很可能是訂了他的冰當午餐，赭杉軍就狠不下心拒絕這份訂單。當醫生跟賣冰，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做事的人；同一個人，你讓他當醫生、送報、賣冰、當水泥工，他做起來都是同一個模樣。

那天中午，當赭杉軍風塵僕僕地搬著五十盒冰到隔壁醫院去的時候，偌大的會議室裡只坐了兩個人。

那兩個人，他並不陌生。

『喂，賣冰的，你杵在那做什麼，搬過來啊。』襲滅天來仰坐在旋轉椅上，斜眼朝呆楞在門邊的赭杉軍瞄了一下。

『噢、好的。』

把二十五盒充滿著粉紅色小湯圓的八寶冰放在左邊，另外二十五盒充滿白色小湯圓的八寶冰放在右邊，赭杉軍看著一副漫不經心的襲滅天來，心底有些不知該不該算是不好的預感。『您好，蓋子上有做記號的是粉紅色湯圓，這樣五十碗一共是一千元。』

『一千啊，那就是一份二十元了。』打開一盒充滿粉紅色小湯圓的八寶冰，襲滅天來拿著湯匙翻攪裡面幾乎要滿出來的食材，然後發出意味不明的喟嘆──

『以前，有個麻醉科醫師承諾我，要專研心臟麻醉、要申請3D立體經食道心臟超音波來追蹤術中心臟情況、要讓我手術可以更順利；這個麻醉科醫師還答應我老婆，要拓展麻醉科的領域與重症加護醫學作良好結合，以後在加護病房裡可以為病人作更多事。但他後來卻一走了之，丟掉心臟麻醉、也丟掉重症醫學，跑去做比當醫生更偉大的事。』

『襲滅主任……』

彷彿沒有聽見赭杉軍無奈的呼喚，襲滅天來自顧自地對著八寶冰說話。『是啦，人家賠本賣八寶冰這樣也是在救人，比當醫生更有用，你看這樣誰要當醫生呢？』

『襲滅主任、』

『要不這樣吧。』依舊保持著不理會赭杉軍的態勢，襲滅天來放下湯匙，看向一步蓮華的方向。『一步，這兩年的麻醉科醫師都麻不好我的病人，刀開起來總是不順，既然人家麻醉科醫師不想幫我，我幹嘛當醫生呢？還不如跟著人家去賣冰，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

『襲滅主任，請別再挖苦我了。』赭杉軍擋在襲滅天來與一步蓮華中間，硬是讓襲滅天來必須正視他。他過去很得襲滅天來賞識，這或許是運氣好；因為每個麻醉科醫師都覺得幫襲滅天來的病人麻醉是件壓力很大的事，但偏偏他每次為襲滅天來的病人做麻醉都很順利。

就是因為如此，他才一度起了要鑽研心臟麻醉的想法；只是世事無奈，未來的路常不是人在過往能預料的。

『嗯？我這是挖苦嗎？』終於回過頭來看赭杉軍，襲滅天來實在不想說他今天早上準備來小鎮醫院開會、卻看到赭杉軍在隔壁滿頭大汗地煮紅豆，當下是多麼想砸了這家店。

他寄予厚望的紅木小子失蹤了兩年，竟然是在這裡煮紅豆！他絕對不是跟紅豆吃醋、也絕對不是看不起煮紅豆這項工作、更不是想變成紅豆被赭杉軍煮一煮，但是赭杉軍這種天賦就是該待在開刀房、待在麻醉機與心臟超音波旁邊，就像鋼琴家的手也可以去工地搬貨，但你會希望那雙手乖乖待在鍵盤上──

『紅木小子，你不就是因為那隻芋頭松鼠說的「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才拋棄我跟我老婆，跑到這種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賣冰、、、不對，我應該說是救濟貧民，你賣這種東西收這種價格，簡直就是來佈施的，我都快看到你滿身救世的光芒了。』

『襲滅，你別再欺負赭杉軍了。』在旁邊默默吃掉兩碗充滿白色小湯圓的八寶冰，一步蓮華放下湯匙，優雅地用面紙擦了擦嘴──

『赭杉軍，你願意回冤大頭醫學中心的重症加護科受兩年訓練、然後考一張重症醫學專科醫師執照嗎？我們科由我作主，誰也沒辦法阻止你來接受訓練。』

接受重症醫學訓練原也是赭杉軍人生計畫裡的一條路，他本打算當完麻醉科研究員之後就要先接受重症醫學訓練，然後再考慮是要走重症加護、還是回老本行去專心走麻醉科，這個想法他很久以前曾與一步蓮華談過，沒想到一步蓮華還記得。

在外流浪的日子裡，他不是沒想過要找間醫院接受重症醫學訓練，只是有資格訓練重症醫學的醫院往往也是中大型醫院，他還是會遇到一樣的口試問題。

雖然已經離開冤大頭醫學中心兩年有餘，但赭杉軍知道留下的故事卻不會因此消散，只會在空氣的餘溫裡隨著人聲不停發酵，最後變成一個連他自己都陌生的陳述。

他要怎麼回到那裡去呢？

『但是我、』

『我所認識的赭杉軍，絕對不會在值班時間離開醫院。』幾乎是同一時間，襲滅天來與一步蓮華一個臉上帶著不悅、一個帶著微笑，異口同聲地這麼說。

那瞬間赭杉軍突然覺得心底有些什麼湧了上來，帶著些酸澀的氣泡，而氣泡中間站了一個哭泣的青年，有著一頭淺海藍的髮與紅潤的蘋果臉。

──────

赭杉軍是個嚴謹的人，就算只是做孩子們的舞會會場佈置，他還是對每個細節都下了功夫，等到一切都佈置妥當時，已經時近午夜；天草早就耐不住睏、提早回家了，赭杉軍最後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把每個小地方都做了確認，然後才關了大燈，準備離開。

門燈還未關，微弱的白光映著站在外頭的人，是打著大蝴蝶結的朱聞哥哥──正確的名稱是，小鎮醫院院長銀鍠朱武，看起來剛來不久。「弄好了？」

「嗯。」

赭杉軍不想去猜銀鍠朱武這麼晚還來到這裡的目的，這麼多年了，朱武的目的無論是好、是壞、是戲謔、是報復，赭杉軍採取的態度都非常一致。

一致的消極，像塊海綿般打不回手、潑水還會吸乾。

回冤大頭醫院接受重症加護訓練的那兩年，赭杉軍遇到很多老朋友；大抵來說，每個人都會問他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伏嬰死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真的是你值班嗎？』

第二個問題是，『墨塵音呢？他沒跟著你？』

事過境遷，當時礙於輿論或身分而不敢講話的人，現在逐漸開始覺得事情不大對；特別是一步蓮華與襲滅天來兩個主任這樣偏袒赭杉軍，冤大頭醫院裡對於此事的風向自然開始不同了。

赭杉軍在外頭蹉跎的這幾年，留在冤大頭醫學中心的蒼拿到了博士學位，幾篇高分的論文讓他年紀輕輕就爬到了副教授職；他還接了醫院的公關室主任，靠口才與媒體的關係維持得不錯，算起來也是院內的紅人。他就私下拉著赭杉軍問過，想平反嗎？不是沒機會，班表被偷改的事情他查過了，那天半夜確實有人登入過排班系統。

想平反嗎？

多麼誘人的問題。

沒有人比赭杉軍自己更想知道那天晚上的真相，在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在墨塵音說那天晚上是金鎏影值班的時候，他曾經也希望過墨塵音講的就是事實、是被所有人相信的事實。

但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不願回溯這件事。

現在平反、說班表被不名人士更動過，不名人士是誰、根本沒人知道，那誰來為伏嬰師的生命負責？銀鍠朱武的不甘心又要往哪裡去？

雖然過往赭杉軍與伏嬰師的關係不好，但他與銀鍠朱武倒是挺融洽的；麻醉科總醫師與神經外科總醫師，協力把每天長串的刀表消化掉、讓每個手術病人安全下莊，一直是赭杉軍懷念的回憶。

那時候，他與朱武，也算是能聊上一段的朋友，各自擁有一個珍惜的室友。

如今，他沒有機會再走進開刀房、幫病人麻醉，朱武失去了開刀的能力，而伏嬰的年歲一直停留在那一年；他與朱武之間再無話可說，兩人都失去了室友，在這條路上孤身一人。

就算現在平反了，失去的一切不會回來，他也不會更快樂。

於是赭杉軍婉拒了蒼的好意，繼續在小鎮面對銀鍠朱武，面對這個屬於他與他的故事。

銀鍠朱武看著赭杉軍不帶波動的眼睛，他知道赭杉軍把伏嬰的命扛在心上、對他總有那麼點愧疚，才會應許他所有不合理的要求；他也知道是因為赭杉軍手裡什麼都沒有了，對於他的一切惡意才會如此消極、毫不抵抗。

如果赭杉軍知道墨塵音追到小鎮來了，或許會有不同的反應。

「赭杉軍，你恨伏嬰嗎？」這問題，銀鍠朱武很多年前也問過，畢竟當時伏嬰實在太愛找赭杉軍麻煩，有長眼睛的人都看不下去。

「不恨。」這回答，赭杉軍很多年前也答過；他知道伏嬰師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做任何事都一定有理由，就算那個理由對別人而言微不足道、可以一笑置之，對伏嬰師而言卻可能舉足輕重。

他想自己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伏嬰師，雖然不清楚確切原因，但大家都說是因為髮色，他便一直這樣信著。

話又說回來，即使問題出在髮色，然而要他為了伏嬰師不喜歡、而拒絕墨塵音幫他染髮，那也是不能妥協的事。

「那，你愛伏嬰嗎？」

赭杉軍抬眼看了銀鍠朱武一眼，確定他不是在說笑，然後給出斬釘截鐵的答案。「不愛。」

「你一點都不在意他，難怪伏嬰這麼恨你。」赭杉軍這麼個有條理的人，竟從來都沒搞懂伏嬰師的想法；伏嬰師一輩子任性妄為，所有的人都被他攪得翻天覆地，他最在意的赭杉軍，卻半點不在意他──

銀鍠朱武過去不相信命運，但這就是命運。「你沒有感覺嗎？他對你特別不一樣。」

「我知道他討厭我。」

「你不能用討厭兩個字定義伏嬰的感情，他沒有這麼純粹的情緒。」銀鍠朱武想，自己現在對著赭杉軍抖出伏嬰的秘密，也許今晚就會夢到那傢伙來撲倒他，是說那也沒什麼，再撲回去便是了。「他一直覺得，你既然豁命在英國的湖邊救了他，再見的時候，怎麼能把他當空氣。」

銀鍠朱武的話語把赭杉軍拉回十多年前的記憶，他與蒼、金鎏影在大學暑假一起去英國自助旅行的事。

他為了救一個溺水的少年奮不顧身，沒想少年看來瘦弱卻力大無窮，讓他差點與少年雙雙溺斃，這件事到前陣子都還被蒼拿來笑話他。

少年便是伏嬰師，未滿雙十的年紀，便有一雙狡詰靈動的細長眉眼，薄唇吐出來的言語全都像利刃，算來沒一句好話。

蒼提此事說笑的時候，眼簾總是垂著半掩；蒼的眼睛本就不大，半掩著便什麼眼神都瞧不得了，讓赭杉軍很難判斷他到底是真不知道那少年的身分、是忘了、還是刻意提起，就是要他記起此人。

「……原來他記得。」

在伏嬰師不停地找他麻煩的日子裡，赭杉軍從未想過這人會認得自己就是在英國救他一命的人，也沒想過要拿這件事來化解他們之間的紛爭，他一直以為伏嬰師忘了，沒想到這人根本是記得的。

「我才要說，原來你記得啊。」在銀鍠朱武的印象中，那是伏嬰鬧脾氣第二厲害的一次，他原本還以為鬧到出國跳湖已經夠誇張，沒想到下一次伏嬰就把自己的命玩掉了。「其實，那次他是真想死，你救了他，他看上了你，算你倒楣。」

伏嬰就是執著，看上眼的想要、但又不想要。大家都說伏嬰是因為赭杉軍的紅頭髮像朱武，所以伏嬰討厭赭杉軍──只有他知道，問題不在紅色，而在那已經不是伏嬰初遇赭杉軍時的黑髮──

眼前的得不到，記憶裡的變了樣，這自然不是愛恨都強烈分明的伏嬰能忍耐的事。

後來的很多時光裡，銀鍠朱武常常想這個問題，也許就是他牽起了簫中劍的手，而伏嬰一輩子不可能握住赭杉軍的手，他們的歧見才會如此之大。

無論如何，他親愛的表弟、陪了他半輩子的表弟，終究放棄了自身所有，永遠留在美好的二十九歲。

只為了這些聽起來都這麼枝微末節的理由──

不過是他收了玩心，想認真談場戀愛；不過是赭杉軍當室友的試驗品、染了一頭紅髮；不過是簫中劍天生面癱，對伏嬰的咒罵沒有反應；不過是赭杉軍秉性溫和，不想對伏嬰刻意找麻煩的事認真。

──都是這麼不重要的理由，卻換了那條這麼重要的生命。

每當銀鍠朱武細細思索這些事的時候，他便會心痛，無可抑止地感到疼痛。

若是在當年聽到這些話，也許赭杉軍會驚訝，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這些情緒了。他心底每一處曾經的不平坦、每一點閃過的憤恨，都在這些歲月裡被磨得平坦，起不了一點波瀾。

但朱武講出這件事，仍是讓他有些感慨。「伏嬰師是個特別的人。」

「你卻選了平凡無奇的墨塵音。」

「墨塵音並不平凡，而且也沒有選擇問題，我與他不是你想像的關係。」

「哈。」

銀鍠朱武抬起頭，天上的彎月受到路燈光線的影響，看來有些模糊。「我沒有想過，有一天能跟你這樣平靜地聊伏嬰的事情。」

「確實，我也沒想過。」

赭杉軍對於探人隱私並沒有太大興趣，但朱武願意與他提起這段往事，必然與前幾日他見到的簫中劍有關；雖然他也曾思索過，是不是時間真能淡化一切，可赭杉軍認為，總有人該對此事執著一生，是他也好、朱武更好，伏嬰師必然是這樣期待的。

「赭杉軍，放下他吧。」

聽到銀鍠朱武講出的話，赭杉軍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朱武還繼續在講。「伏嬰六年前就已經死了，不要再一直揹著他在肩上。」

「如果我有資格的話，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說。」

「不，我認真的。」銀鍠朱武看著赭杉軍平靜到不能再平靜的神色，他想他可以輕易地用七個字瓦解這一切。「墨塵音，來小鎮了。」

他太了解赭杉軍了，這些年來，赭杉軍的行為終歸就是逃避二字，自己逃進繭裡把自己包起來，還喜得繭中安心之地；他相信赭杉軍並沒有準備好再見到墨塵音，過去赭杉軍要逃，現在也沒有長進。

不出銀鍠朱武所料，赭杉軍聽到墨塵音三字的那一秒，便似換了個人；像是一塊大石拋進死水裡，再不願也要激起水花。

「……你收了他？」全然無意掩飾心裡的驚慌與焦躁，赭杉軍腦中閃過了很多問題，包括墨塵音怎麼會到小鎮來，朱武為什麼要收墨塵音，自己是不是該再離開、否則他能怎麼面對墨塵音、、、

還有。墨塵音，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

「你一直都知道，小鎮醫院缺一個優秀的放射科醫師。」

語畢，銀鍠朱武轉過身，往醫護宿舍的方向走去；赭杉軍原以為這就是本日談話的終曲，不想朱武停下腳步，幾番沉吟之後、又開了口──

「赭杉軍，墨塵音說得沒有錯。那天晚上，班表確實被人改過，我相信你在過往也常發現自己的班表跟你記得的不太一樣。」

朱武背對著他，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而赭杉軍停在原地，腦中一片混亂，足底像是生了根。

「你們麻醉科班表的密碼就是恢復室護理站分機號碼，太容易破解了，伏嬰每次都在最後一刻偷改你的班表，讓你疲於奔命。」

那時候他們都太年輕了，朱武知道伏嬰喜歡玩這個無聊的遊戲，但見赭杉軍沒出過問題，他也從沒想過要提醒赭杉軍；甚至有時候，朱武還寧可伏嬰把重心放在鬧赭杉軍身上，省得來煩他。

「那一天，也是。」

赭杉軍張了張口，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知道自己不能沉默、他希望自己能講點話，幾度嘗試之下，終是艱難地擠出了一些聲音。「你……什麼時候知道那天班表的事。」

「伏嬰死的那日，我回家看了他的電腦，他的電腦從不關機，我一打開螢幕就看得見麻醉科班表還開著。」

朱武還記得那一個午後，他把伏嬰的屍體送進了殯儀館，自己跌跌撞撞奔進家門，打開伏嬰的電腦螢幕，那個麻醉科的班表系統還在登入狀態，隨時能夠再改班表內容。

班表系統登入後十二小時會自動登出，他打開電腦時是下午三點，表示伏嬰是在凌晨三點以後才改的班表。

凌晨三點偷改麻醉科班表，六點就雙側瞳孔放大被送到急診來，說伏嬰這不是預謀，打死他也不信。

可是他怎麼能說服自己，說這些都是他親愛的表弟自己計畫好的，說陪了他這麼多年的伏嬰師心懷不軌、死有餘辜，說他與赭杉軍都是無辜的、跟這件事無關，一切都是伏嬰師自己的錯。

他怎麼能說服自己，又怎麼能心安理得地過每一天。

說這些話的時候，銀鍠朱武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就好似他並不是在與赭杉軍說話。「你不是應該恨我？我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而且握有證據的人，但我從來不說。」

他是不是應該恨朱武？

赭杉軍想起那個清晨的那間開刀房，想起那張被撞得幾乎看不出原本樣貌、了無生氣的臉，想起那對永遠不會再睜開的細長眉眼、不會再吐出半個字的蒼白薄唇；還有那個無論他如何叫喚，依舊呆坐出神、絲毫沒有反應的銀鍠朱武。

那個冰冷死寂的早上、那間混亂絕望的開刀房，一切的一切，都深深烙印在他腦海裡。

這六年來，赭杉軍每晚都需要靠安眠藥入眠，但無論吃多少藥，只要闔上眼，他便能看見那一幕。

他是不是應該恨朱武？

伏嬰師失去了生命，朱武失去了伏嬰師；而他依舊站在這裡，墨塵音依舊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而且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不。」

有太多混亂的資訊在腦裡相互推擠著、交疊著，理不出一絲頭緒；赭杉軍無法再逼自己說出任何有意義的話，他跨上機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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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15-11-02 21: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真的是一團亂的感情糾葛
偏執的伏嬰一著棋就亂了原本的一切
朱簫分手赭衫放棄一切連帶小墨也放棄
真不愧是伏嬰
我很想知道冤大頭醫院院長是誰
是棄總嗎
那吃定你醫院院長是素素嗎
因為只有他吃人夠夠還沒有事
襲吞不愧是師徒
專踩對方的痛腳

[ 此帖被宜蓁在2015-11-05 18:0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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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a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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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8)

25樓發表於: 2015-11-11 13: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每一次看到這個襲滅老師當大俠就超開心~~~~~~
(我好像每一次都這樣說)

plurk： http://www.plurk.com/slanki0519
個站： https://episode.cc/about/sla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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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秋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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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29)

26樓發表於: 2015-11-18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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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第24樓宜蓁于2015-11-02 21:47發表的 : }I;A\K]
真的是一團亂的感情糾葛 %;kr%%t%
偏執的伏嬰一著棋就亂了原本的一切 y#8| @?
朱簫分手赭衫放棄一切連帶小墨也放棄 w(pLU$6X
真不愧是伏嬰 xg %EQ
我很想知道冤大頭醫院院長是誰 6r/NdI
....... \D(6t!Ox

冤大頭醫院跟吃定你醫院的院長，老實說還沒想耶XD
如果有寫到再來想。。。棄總倒是個很好的建議～

伏嬰就是偏執啊，他就是想看到大家為了他一個人亂七八糟的樣子～
吞佛還會繼續踩大家痛腳喔，這是他的專長。

引用
引用第25樓slanki于2015-11-11 13:11發表的 : w!o[pvyR$
每一次看到這個襲滅老師當大俠就超開心~~~~~~ .VN"j
(我好像每一次都這樣說) YKq,`7"%

襲滅老師一直是大俠！
所以大俠永遠要有個不能令人省心的另一半，他才不會太強！（大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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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秋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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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29)

27樓發表於: 2015-11-18 14: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八

──────

墨塵音坐在放射科辦公室裡，對著一張再平常到不行的X光檢驗單發呆了好半天，眼光始終無法離開那個開單醫師的名字；待得他在簫中劍的笑聲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在做的事，霎時便紅了臉。

……真丟臉，簡直跟思春的少女沒兩樣。

「學弟，你怎麼來了？」

簫中劍這才發現自己的情緒全寫在臉上，不由得歛了下笑意；他路過看見墨塵音這麼苦惱的模樣，讓他覺得相當新奇，畢竟過往的墨學長可從來沒有過這種表情啊。「新進員工體檢，我來照胸部X光。」

「是喔，那你先換個衣服……」

「學長，我已經照完了，是看你在發呆才走進來的。」也跟著看了看墨塵音手上的檢驗單，簫中劍又有種想笑的衝動。「他人不就在加護病房嗎？這樣盯著他的名字看，這三個字也不會蹦出個人來。」

那點小心思被人這樣直白地點破，墨塵音的雙頰更紅了，他作勢敲了敲桌。「學弟你翅膀硬了吼？竟然笑話學長。」

「怎麼敢，我只是站在精神科醫師的角度，建議學長坦然面對，以免滋生心魔。」

「好意思說我呢，你敢不敢坦然面對院長室裡面那個人啊。」

此話一出，墨塵音就後悔了；自己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簫中劍與銀鍠朱武的事情哪是可以玩笑的話題呢。

他瞅了一眼簫中劍冷硬的表情，正懊惱著想說點什麼來緩和氣氛，簫中劍倒是率先開了口。「確實不行，心魔非常強大；所以說，學長你不要跟我一樣。」

「你當了精神科醫師之後，真的變得不一樣了。」墨塵音看著眼前這個氣場沉穩的青年，哪有半點像是當年那個被伏嬰師想盡各種辦法欺凌的小學弟？

「必須面對病人強大的負能量，只能讓自己變堅強。」

那件事情發生之前，簫中劍其實從沒想過當精神科醫師；但是後來，他只想找一條永遠不會遇到那個人的道路，往前狂奔、再也不要回頭。

他不得不說，精神科醫師並不是太適合自己的職業，每次被精神病患攻擊，他都會感到十分挫折；不過既然走了也沒想過要換工作，只是千算萬算，他最終仍舊與銀鍠朱武走到了一條路上。

「啊，我問你一下，」想了半天終於想出能轉移話題的點子，墨塵音眨眨眼睛。「你知道路口轉角那邊有間『朱聞哥哥向日葵成長營』，是做什麼用的嗎？」

他昨天看著赭杉軍從停車場離去，想想實在不甘心，就跑了一段跟車，想知道赭杉軍到底往哪去；結果赭杉軍才騎了一小段就停車，走進一間鐵皮屋搭成的平房，外面有塊招牌，寫的就是『朱聞哥哥向日葵成長營』。

墨塵音在外頭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人出來，想想覺得自己的行為真像跟蹤狂，只敢跟著也沒敢上前按門鈴，便先離開；但他晚上買飯路過時又看了一眼，赭杉軍的機車仍停在那裡。

可是據他所知，赭杉軍明明是住在宿舍啊。

「朱聞哥哥？」

簫中劍蹙起眉，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哪個朱，哪個聞？」

「就銀鍠朱武的朱，見聞的聞啊。」墨塵音還在想赭杉軍到底去那個地方做什麼，這名稱跟鐵皮屋怎麼看都很像是小朋友家教班什麼的，可是赭杉軍去帶小朋友……真是無法想像。

好啦，他承認以前當室友的時候，他也曾經覺得赭杉軍人真好、真是個好學長好老師，以後一定也是個好爸爸；但是帶小朋友這麼活潑的事情，總覺得不是適合赭杉軍的工作。

「朱聞？」簫中劍微微變了臉色，他翻出自己的平板，看著通訊軟體上的大蝴蝶結圖像，突然很希望自己有申請行動上網，那現在就能直接丟訊息過去問了。

「呃，學弟，你認識那個朱聞哥哥啊？」

簫中劍還來不及回答墨塵音的問題，天草帶著些歡快的聲音便插了進來。「哎呀，大家都認識啊，朱聞哥哥就院長嘛，他幫小鎮的孩子開這個成長營，讓孩子們學些新奇的事物，免費耶。」

「院長？你說銀鍠朱武？」墨塵音是不知道那個朱聞哥哥幹嘛用的，不過光是銀鍠朱武給自己取這種外號，還開什麼向日葵成長營，就讓人難以想像。

不過如果是銀鍠朱武開的成長營，墨塵音就能理解赭杉軍會去幫忙，畢竟赭杉軍一直為伏嬰師的事，而覺得自己虧欠銀鍠朱武。

簫中劍沒有說話，他完全陷入了沉默。

他想到朱聞蒼日確實喜歡小孩，在網路上總是要說今天哪個孩子又調皮搗蛋、哪個鬼靈精又可愛，今天又陪孩子們玩了什麼遊戲……

只是巧合嗎？他不會再這麼天真地相信巧合了。

「對啊，他都喜歡跟孩子說自己是朱聞哥哥，我猜他大概覺得自己本名太具殺氣啦……等等，簫醫師你去哪？」

天草的嗓音並不小，但簫中劍走得急，那叫喚聲一下子便再也聽不見了。

莫非定律告訴我們，凡是你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就必然要出問題；而你不想面對的，就終究要面對。

簫中劍在逃避與面對之間猶疑數次，然後轉了個方向，直接走到院長室前面，一鼓作氣地推開了院長室的門。

銀鍠朱武聽到開門的聲音如此之大，以為是螣邪郎；但他等了半天沒等到螣邪郎的吼聲，從公文堆中抬起頭卻見是簫中劍，不得不對這個訪客的來臨感到意外。「簫醫師，稀客啊。」

「朱聞哥哥。」

簫中劍唸出這個名字，然後在銀鍠朱武臉上看見了一瞬間的愕然；雖然不能代表什麼，但已足夠讓他印證心底的想法。

「路口那家成長營是你開的。」

「是。」銀鍠朱武早就知道簫中劍會來小鎮，他沒有拿下招牌，便料得到有這一日；只是，比他預期的快了些，簫中劍明明不太在意週遭景物的。

「你就是朱聞哥哥？」

「是。」

簫中劍安靜了一陣，他想他如果問『你是不是朱聞蒼日』，也許對方也會毫不猶豫地坦承；但他卻不想這樣問，他不想失去朱聞蒼日這個朋友，至少不要是現在。

他的人際關係一直很有問題，也許是生了一張冰塊臉的緣故，他前半生沒什麼朋友；而在六年前那件事之後，他不敢再敞開心胸擁有其他朋友。

──唯獨朱聞蒼日是個例外。

「銀鍠院長，你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

「簫醫師，這問題太尖銳了，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訴你，不知道你想先聽那一樁呢？」

隱瞞的事情不可能長久，總有一天必須見光，銀鍠朱武本沒想要永遠瞞下去；他初在網路上找到簫中劍的時候，也只不過是認為用本名會讓對方光速跑掉，所以才用了化名。

朱聞蒼日與簫中劍在網路上的相處何其融洽，簡直教人欲罷不能；但細想，又怎麼可能不融洽，他根本早早就摸透了這個外冷內熱的人。

他大概能猜測為什麼簫中劍當年會一聲不吭就走，但這不代表他接受這個結果；他們之間沒有誤會，沒有爭吵，銀鍠朱武從不認為他們的結局該到此為止。「或者，無人，你有沒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呢？」

「不要那樣叫我。」

受過精神科醫師的訓練，簫中劍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強悍、夠堅定，足以面對所有的情緒；但只不過是一個小名，他就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天真好騙的年代。「我沒有任何事情要跟你說。」

「那你介意我問你個問題嗎？」銀鍠朱武站起身，從辦公桌之後繞了出來；他想問這個問題已經想了六年，他雖然知道答案，可是他還是要聽到對方親口說出來。「伏嬰走的那天凌晨，你睡在哪裡？」

銀鍠朱武的腳步越來越靠近，簫中劍退了兩步，腳跟頂在門板上；他猶豫著到底該逃跑、還是該逃跑、或是該逃跑，他身後的門板便在此時緩緩被推開。

「不好意思，我打擾到兩位了？」

吞佛探了個頭進來，雖然他的臉部表情看起來好像是頗意外，不過簫中劍跟銀鍠朱武都很一致地認為這傢伙肯定在外面站了一段時間，特意挑這個時候進來的。

「簫同學，你是不是跟小貓頭鷹有約？他一直站在醫院大門前面等你。」吞佛慢悠悠地晃進院長室，帶著一貫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講話也是慢吞吞的，就這點來說、完全不像是個心臟外科醫師。「要是你沒空，我很樂意代勞。」

「不用，我很有空，先走一步了。」

機會不可多得，簫中劍趁著吞佛擋在自己與銀鍠朱武之間，轉身推開門就跑；留下院長室裡兩個紅髮的男人。

「哼哼，時機點抓得挺好嘛。」銀鍠朱武瞪著吞佛，他知道簫中劍無論如何必然會逃跑，但吞佛顯然是故意這個時候來的。

「豈敢打壞院長好事，這只是巧合。」

「你又知道是好事。」

吞佛沒回話，僅是彎了下嘴角。他自然不會說，當年他們整班都在等看好戲，所有的實習醫師都偷偷為簫中劍搖旗吶喊，希望簫中劍能把銀鍠朱武從伏嬰師手上搶過來。

倒不是簫中劍跟銀鍠朱武有多麼受人歡迎，只不過是伏嬰師太討人厭罷了。

伏嬰師不是個好相處的人，更不是個好相處的學長，每句話都不能好好地說，非得要挑最陰狠惡毒的方式來講；他們那一班，幾乎所有去過整型外科的實習醫師都恨恨地罵過這句話：『他媽的，伏嬰師幹嘛不去死！』

後來這個詛咒成真，吞佛雖然沒參與過這個詛咒，但他常想，也許是實習醫師們的怨念太強大了。

光看一堆實習醫師都被伏嬰師幾句話搞到快崩潰，簫中劍卻能逼伏嬰師出手打人，就知道簫中劍的心靈有多強悍了，簡直是他們全班的英雄。

「不打擾院長，我就先告辭了。」

吞佛走出院長室的時候，簫中劍站在走廊最末端的轉角看他。

「多謝。」

簫中劍當然知道自己跟宵並沒有約，吞佛只不過是隨口扯個謊──這事情吞佛過往就做得多，他做同學的也習慣成自然。

不過接下來這話，他就不習慣了。

「約炮嗎？」

簫中劍瞪大眼睛，對上吞佛那張正經八百好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的臉，直覺是不是自己剛見完銀鍠朱武、滿腦子思想都不正常了，怎麼會聽到、、、「什麼？！」

「呵。」吞佛輕笑一聲，他就知道他老同學經不起撓，跟自家老哥有異曲同工之妙，難怪他們倆的交情還算不錯。「我是說，院長跟你。」

「不是！」簫中劍義正詞嚴地光速否決了吞佛的推測。

「那簫同學你何必那麼緊張，真不是約炮？」

「說了不是。」稍微控制住自己的失態，簫中劍微蹙著眉，半是嚇唬意味、半是確實有些悶。「吞佛，你真是一點沒變，沒一句好話。」

當然，吞佛不是被嚇大的，這一點小小的怒氣根本影響不了他。

「沒一句好話的是伏嬰師，我講話還是誠懇的。」

「你跟他一樣壞心。」簫中劍加重了語氣講，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動了點肝火。

「不一樣啊，他是壞心，我是壞心眼。」

「哪裡有差！」

「哈。」吞佛又笑了一次，倒不是過往那種皮笑肉不笑。他幫簫中劍解圍是有他的理由，可不是平白無故的順水人情。「簫同學，我想要宵的監護權，我說的是夜重生擁有的那個部份。」

「你要我幫你？」簫中劍立時便明瞭了吞佛想要他做什麼事，夜重生對宵而言絕對不是個適合的監護人，而姥無艷的身份只是個家庭教師，他們都不是能陪伴宵長久的人選，雖然吞佛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太好的人、、、

嗯，不過至少有正當職業，而且宵說吞佛『人長得好看，善良又溫柔』，也許他們兩人對彼此而言是與眾不同的。

但話又說回來，吞佛調笑他之後也不道個歉，就要叫他幫忙？他簫中劍看起來真這麼沒脾性嗎？「幫你，我有什麼好處？」

「嗯……」吞佛作勢認真地想了想。「我幫你跟院長約個炮？」

「吞佛！」

簫中劍雙頰泛著熱燙，他覺得自己這幾年的訓練都跑得無影無蹤了，為什麼吞佛能用這麼正直的表情說出這樣的話！

簫中劍回到剛申請的宿舍，把自己扔進了硬梆梆的木床上，老舊宿舍的採光不佳，整個臥室陰暗而沒有朝氣，跟他本人此刻的心緒一無二致；被吞佛鬧了半晌，他原本的沉悶倒消去不少，想想不過就是朱聞蒼日等於銀鍠朱武、朱聞蒼日等於銀鍠朱武、朱聞蒼日等於銀鍠朱武、、、

半輕不重地搥了下床板，簫中劍不確定自己的情緒，到底是憤怒、傷感、惋惜，或者是有那麼點慶幸。

平板自動地抓到宿舍無線網路並連上，通訊軟體咚咚咚地灑來一票訊息，簫中劍趴在床上，伸手拉過平板、側了頭去看，最上頭的一條訊息寫著──

『簫兄，給我餘地嘛～我們是朋友～』

餘下大約還有四十幾條訊息，不看他也知道上面寫什麼；低低地嘆口氣，他把平板螢幕向下翻了過去。

他是真心喜歡朱聞蒼日這個朋友。

當年、當年他也是真心愛銀鍠朱武──如果不要讓他聽到朱武的真心話、不要讓他知道朱武對他也是玩玩而已，也許他現在還是愛那個人。

但無論他愛或不愛，橫亙了伏嬰師這條性命，再也不是他能輕易跨越的障礙。

那一晚他走進自己值班區域的值班室，床上卻已臥了個伏嬰師，倚在床頭板上冷冷地看他，像吐著信子的毒蛇。

簫中劍反射性地推門欲走，想著這一夜便是在護理站坐到天明，伏嬰師卻叫住了他──

『你去睡八樓A區裡邊那間，空著，開門密碼是3361。』

一個不能把話說得不惡毒、一個不願從嘴裡吐出半個字，他們過往幾乎沒有對話過，在簫中劍的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

但八樓A區的裡邊那一間值班室，向來是整型外科值班醫師睡的地方，為什麼伏嬰師要叫他去那裡？

『為什、』

簫中劍初出口的疑問被伏嬰師直接打斷，語氣冰冰涼涼，卻少了過往那些冷冽。

『不要問為什麼。』

那時候他太年輕了，把一切的事情都想得太單純。

簫中劍躺在八樓A區的值班室裡，想著伏嬰師今日能好端端地跟他說一句話，大約是心情比較好；想著他的值班區域也包括八樓A區，這樣值班更方便；想著伏嬰師見他與朱武有說有笑也沒發脾氣，也許以後能少些為難他……

他模模糊糊地睡去，直到銀鍠朱武帶著酒氣與醉意抱住他，半是無奈半是親暱地叫他伏嬰。

也許不能算他當時想的全錯；至少，那夜之後，伏嬰師就再也不為難他了。

再也不能為難他了。

那之後的每一個晝夜，為難他的人，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伏嬰師是故意的，簫中劍從六年前就是這麼想──

在這局裡的人都是被設計的，包括他、包括朱武，也包括赭杉軍。但六年前他只是個實習醫師，只有猜測沒有證據，他無法改變任何事。

──但如果到了現在，他還是不能改變任何事，一切就稱了伏嬰師的意。

簫中劍睜開眼睛，拿起落在身邊的平板，回了條訊息過去。

『你倒是說說，怎麼給你餘地好？』

──────

赭杉軍有些無奈地看了看外科主任補劍缺，又偏頭看了內科主任斷風塵一眼，最後瞥向精神科主任蜀道行──這人已經很自動地走神了，總之整個會議室所有的小鎮醫院一級主管都持續沉默著。

院務會議已經進行了四十分鐘，但這四十分鐘，他們偉大的院長都一直在滑手機，完全沒有想要理會提案的意思。

總該有個人來提醒一下銀鍠朱武，現在是開會時間；可是內外科主任都在裝死，小鎮醫院本就沒有婦兒科，第三強勢的科別就是精神科，但是精神科主任完全呈現入定狀態。

剩下的科別都幾乎是薄弱的一人科，實在不該在內外科主任沒講話時率先發言的。

赭杉軍向左側又看了幾眼，由於沒人願意講話，他不得不轉向右側──然後立刻又轉了回來──

那位新進放射科主任一直望著他，用那對比四年前還要堅定的眼神望著他。

就在赭杉軍跟補劍缺打了三百次暗號之後，補劍缺終於決定咳個兩聲以表示他的誠意。「咳咳，我說，那個院、」

「那就這麼決定了！」銀鍠朱武放下手機，精神抖擻地看著與會眾人，宣布結論。「今天的提案就按照剛剛的決議去進行，會議到此結束！」

「等等，院長，」赭杉軍話一出口就看見其他人詭異的微笑，讓他幾乎想咬斷自己舌頭；但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他沒有回頭的餘地，只能把話說完了。「……今天的會議根本還沒有討論任何事情啊。」

「沒有嗎？」銀鍠朱武挑了下眉，不甚愉悅地看向桌前的會議提案表，隨口唸了幾段。「有什麼困難嗎？移動式X光機、病房擴建、新院區計畫……這些小事很需要討論嗎？你跟放射科主任處理一下就好。」

「欸、」

「散會！」

沒讓赭杉軍再有機會發言，銀鍠朱武喊完散會就拎著手機匆匆離席，各科主任用同情卻慶幸的眼光看了看赭杉軍與新進放射科主任，然後也各自鳥獸散了。

赭杉軍沉默幾秒，他知道坐在他右手邊三個位置外的那個人還留在原地，也知道是他該先開口說話，只是、只是……

「赭杉軍。」

墨塵音清亮的聲音，跟四年前一模一樣，跟夢裡一模一樣。

「……是。」赭杉軍緩緩地側過頭，猶疑半晌，最終還是對上那雙眼睛。「墨塵音醫師，好久不見。」

「根據我的印象，你是個記憶力很好的人。」墨塵音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但骨碌轉動的眼珠子透了幾分意圖。「所以，我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吧？」

「呃？」

「很好，你記得。」忽略赭杉軍的遲疑，墨塵音逕自點了點頭。「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室友了。」

「咦？！」赭杉軍愣了半秒，隨即會意過來。「塵音，醫院的宿舍、」

醫院配給的老舊宿舍都已經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了，他平時也沒怎麼打理，雖然還有空的臥房，但到處都是混亂一片，墨塵音要搬進來這豈不是、豈不是……

「怎樣？沒有多的臥室？還是太亂不能住人？」墨塵音挑了下眉，然後蠻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沒關係啊，總會有地方可以躺，你要是為難，我就跟你擠一張床啊。」

「啊，但是、」

「好了，我們現在來處理院長交代的事情吧。」

墨塵音拿起那疊會議提案，嘴角在赭杉軍看不到的地方微彎了下。

他已經都想好了，這四年來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再次見面的時候他要怎麼好生對待這個狠心拋棄他的人。

結果明明沙盤推演了四年，再次遇見的時候，他還是只想當赭杉軍的室友、任何意義上的室友。

赭杉軍現在變成了這個模樣沒有關係，他會讓這人回到原本該有的樣子。

赭杉軍一如以往在凌晨之際回到宿舍，走進臥室的時候發現床上已經躺了個人，平緩的氣息顯示這人睡得正熟，他知道那是他的「新」室友。

老舊的冷氣轟隆隆地響，以致他的歸來並沒有吵醒那人；他沒有開燈，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黑暗。

躡手躡腳地把換洗衣物備好，赭杉軍梳洗之後才想到這個嚴肅的問題──

過往墨塵音也很喜歡在冬夜拎著棉被到他房間說要擠一擠，但現在是夏天，縱然有冷氣，宿舍的單人床也躺不了兩個大男人。

他發了一會愣，正想著這時再打掃其他臥室也來不及了，大約得去客廳的木椅上將就一晚，便見他床上那人向內挪了些，硬是擠出一塊夠他躺的空間來。

「不准睡客廳，免得人家說我鳩佔鵲巢。」墨塵音的聲音帶著些睡意，但聽來是沒有要給討價還價的機會。「要嘛你跟我擠，要嘛我睡客廳，你挑一個。」

「塵音、」

「挑一個。」

就這二選一是沒有糾結的，赭杉軍默默地爬上了床；他必須側著身睡才不會碰到墨塵音，但對方似乎也挺知道他的打算，一腳壓上他的腿，他便不敢動彈了。

但赭杉軍豈有這麼容易入睡，他躺上床前忘記吃他的安眠藥，墨塵音又架了一腳在他腿上，床沿近在咫尺、稍翻個身就會滾下去，他整個人的神經都是緊繃的。

墨塵音倒是沒有認床問題，又或者赭杉軍的身畔才是他安穩的床鋪，總之他很快又進入夢鄉，睡著睡著、就自然地把頭靠上赭杉軍肩膀。

而赭杉軍一夜未闔眼，看著積滿灰塵的窗外由黑緩緩轉白，看著他眼前滿室的黑暗慢慢灑進了光芒、映出靠在肩上的那一片海藍色，像是再次照亮他人生的那盞燈。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伸出手、想摸摸那張沉靜的睡顏，最終還是僅止化為一聲嘆息。

「塵音，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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