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28 「靜青」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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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泠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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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7)

樓主發表於: 2019-07-28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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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8 「靜青」一線

一
　　青陽子死了。

　　待他有意識的時候，已經是戰場上的一縷無主孤魂，身邊皆是面容呆滯，渾渾噩噩的遊魂，青陽子分明見過其中的幾個，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卻發現即使是喚了名，他們也不做任何反應，乍聞叮叮噹噹的鈴聲響起，所有的遊魂都向著一個地方而去，青陽子莫名受了這鈴聲的吸引，突然腦中閃過一道靈光頓住了他往生的腳步。

　　青陽子想了起來。

　　最後一場的戰役他與紫陽子的廝殺，讓他想起了年少時與紫陽子的切磋比試，那時他們皆還是懵懂少年，何為戰何為生何為死一概不知，比試完之後兩人氣喘吁吁，天氣明朗得像是綻放的花。

　　隨即這花便染上了血污，被狠狠地踐踏在腳底之下，沾滿塵泥，盡是狼煙的味道，青陽子和紫陽子都過於心知肚明，這一場不再是玩鬧，而是真正賭上生死的廝殺。青陽子從馬背翻下來的那一刻天旋地轉，但是他知道贏了，不是他的輸贏，而是蒼生的輸贏。自此之後，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塞北狼煙，長河落日，馬革裹屍。

　　他應是已經死了。

　　青陽子向來不介意以自我血肉為磚，為蒼生鋪道。他應該是要下地獄的，青陽子想，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太多了，只是下地獄前，他想去看看他的摯友兼軍師——靜濤君。

　　再見靜濤君時，他似乎已變了很多，平日里靜濤君總是溫雅端方的，偶爾與人說兩句玩笑緩和軍營沈肅的氣氛，以天下戰場為棋局，眉目微斂便是成竹在胸，然後帶著他熟悉的笑容，聲音宛若山中小溪潺潺泉泉：「好友如何看待？」

　　青陽子訝異於靜濤君竟會變得如此頹廢，他甚至差點沒有認出他昔日的好友來，從前藍白的長髮總是用冠整齊束好，現在零落地散了一地，掩在長髮下的面容晦澀難明，青陽子便聽到帳外昔月影一聲嘆息：「師尊，吃飯了。」

　　「我知道了。」

　　昔月影又低低嘆了口氣，聽見靜濤君的主帳中稀裡嘩啦的聲音，急忙撩起簾子，靜濤君手中是一截碎瓷，昔月影向前幾步奪過碎瓷：「將軍若在世，定也不願見您如此。」

　　靜濤君呆了幾秒，發出了一聲苦笑：「他確實已經不在了。」又像是說給昔月影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般的喃喃：「他死了。青陽死了。」

　　青陽子恍惚間以為自己還是活著的，他想要叫一聲好友靜濤，自己本是就站在靜濤君身邊，卻發現他與靜濤君之間像是隔了一層可望而不可及的薄膜，他在這頭，靜濤君在那一頭，這人間最遠的距離莫過於生離死別，生者痛死，死者欲生。

　　青陽子確實是什麼也做不到的，他像生前一樣皺眉嘆氣，又發現自己其實是沒必要呼吸的，燭光微微，青陽子看不見自己的影，看靜濤君的影確是分明。

　　昔月影驟感一陣陰風而過，帶動那跳動的火苗，靜濤君則像是久旱的旅人，在沙漠中尋得一片海市蜃樓的綠洲：「是你嗎？青陽。」昔月影覺得師尊大概已經陷入了魔怔，或許這樣也是對師尊的安慰，她心中升起萬千感慨盡又化成一句無奈的嘆息，隨即輕輕地退出了帳子。

　　青陽子感到幾乎是有一瞬間靜濤君是與自己對上眼的，那雙眼的眼神不復平靜溫淡，而是如青陽子所見過的無數孤魂一樣，冷漠空洞的眼神，倏忽一道光從那眼中閃過，青陽子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事實上他確是看錯了，再定睛也只見到他陌生的冷漠空洞。

　　叮零零的鈴聲再度響起，青陽子頭一次有了抗拒自然的想法。

　　他留了下來，留在了靜濤君的身邊。

二

　　靜濤君一天比一天正常了起來，他開始繼續束他的發冠，對人也不再如以前頹喪，依稀可見往日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風采，只是有的時候再見，又是那樣茫然空洞的眼神。

　　正是本軍得勝，班師回朝的時刻，軍旗獵獵，迎著風沙，靜濤君長髮高束，上馬跨鞍，行在最前主將的位置，那本是青陽子的位置，青陽子總是一馬當先，士兵們仰望著青陽子的背影，那是他們的將軍，他們的太陽，有了青陽子，便無往不利。

　　那也是靜濤君的太陽。

　　彷彿是習慣一般，靜濤君下意識地驅馬向前幾步欲與青陽子交談，昔月影緊跟其後：「師尊，您要去哪裡？」靜濤君怔了一下，才慢慢反應過來，笑了一聲，這笑容似乎掩著無盡的苦意，彷彿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糊塗了。」

　　青陽子從未見過靜濤君哭過，他們自幼相識，結交多年，靜濤君總是那樣的雲淡風輕，溫文爾雅，彷彿萬事萬物皆不縈於心上，小時候青陽子總聽大人講，靜濤君怕是要成仙的，下來歷過凡劫，便又飛升回到天上去了，因得靜濤君的父母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仙，總是把他關在家裡。青陽子調皮，趴在牆頭上看那個據說要飛升成仙的孩子，桃花灼灼，靜濤君默然閱覽著書簡。

　　他應該是要成仙的，年幼的青陽子想。

　　然而靜濤君宛如福至心靈抬頭看青陽子，說了一句頗為幼稚的話：「你是來陪我玩的嗎？」又將書簡掃落一邊：「讀書太沒意思了，你會玩蹴鞠嗎？」

　　那之後靜濤君與青陽子便常常玩在一起，兩家的大人也不阻止任由往來。偶有一天夜晚青陽子與家人置了氣，翻了牆偷偷跑到靜濤君的家裡想要躲起來，靜濤君在明月之下的背影顯得孤獨寂寥，彷彿下一秒就要飛升成仙離他而去，青陽子情急之下抓住靜濤君的袖子。

　　靜濤君愣了一下回身看青陽子。

　　「爹娘們都說你要成仙的。」青陽子思索了一會兒，他畢竟只是個孩子，想法也自是幼稚：「你不要成仙，一直陪我玩好不好？」

　　笑意從靜濤君的嘴角蔓延到了眼裡，青陽子想靜濤君確實是極好看的，聲音童稚清亮：「好啊。」

　　卻是青陽子首先失了約。

　　青陽子與靜濤君成長了起來，一起參軍，一起面對反叛扶植新帝，從百夫長一直到成為將軍，青陽子年少輕狂時甚至與靜濤君開過玩笑，待這場戰爭結束，輔佐新帝河清海靖，便卸甲歸田遊歷天下，尋一個心儀的女子成婚成家生子，不須住的太遠，鄰家即可，種一樹桃花灼灼。

　　靜濤君彼時還是個風雅士子，持扇掩面：「屆時。」

　　青陽子以為他們會是一生的至交知己，青陽子不畏死，不怕死，他總能將自己的後背交給靜濤君，只要他轉身，總能看見靜濤君在一旁，或喜或怒。

　　像現在這樣觀察靜濤君是非常新奇的體驗，青陽子看著靜濤君從頹喪走向正常，但是青陽子總覺得，掩藏在那平靜的表面之下的，總有千重浪萬重波，他再瞭解靜濤君不過。即使靜濤君正逐步履行著他們的承諾，班師回朝，靜濤君甚至成為了本朝的左丞相，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青陽子放心不下，但生死的距離太過遙遠不可企及，青陽子甚至無法與靜濤君說一個字一句話，青陽子向來不憚死亡，此時卻覺得若是活著也該有多好。

　　靜濤君打理著青陽子的府邸，甚至請求皇帝將這府邸賜予了他，遣散了一眾管家僕人，府邸里靜的只能聽到風聲雨聲，以及靜濤君彈琴的聲音，琴藝是靜濤君與青陽子一起學的，青陽子彈琴是一絕，曾經名動整個京城，錚鏦殺伐，與京城流行的靡靡之音全然不同，引得許多閨閣佳人。

　　閨閣佳人總來此是要被青陽子堵回去：「青陽子之琴，只為知己而奏。」

　　乍聞高山巍巍，流水j漸漸，是靜濤君的琴音。

　　「靜濤的琴藝亦是絕妙。」

　　「總比不上青陽。」

　　靜濤君的琴聲失了往日開闊之境，悲戚之情無端而發，他彈的正是青陽子最愛的那張琴，聽這琴音面露不悅，作欲砸琴的樣子，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從琴中取出一張紙條，青陽子在一旁看的四字分明。

　　「我心悅你。」

三

　　靜濤君越發的消瘦了，國事逐步走上正軌，他隱退的那日下著大雪，洋洋灑灑的像是京城的美夢，靜濤君裹著銀狐毛滾邊的披風，慢慢地，獨自地，從廟堂走到了宮門口，少年得意時他也與青陽子策馬至此，勒馬翻身，從宮門一步步走向那個廟堂。

　　靜濤君像是想起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嘴角掩不住笑意，這笑意又牽扯著他的病軀，使他低低咳嗽了兩聲，宮門口是青陽子曾經的手下兼侄子，也是近來頗得新帝重用的小將豁青雲。

　　「我送送您。」

　　這場病的來源大概不難揣測，因這秋日漸寒，靜濤君卻日益操勞以致無暇顧及自身，常常和衣而臥，便落下了病根，冬天時便開始斷斷續續地咳嗽了起來，人也懨懨的，左丞相要成仙的消息不知何時又在京城中的皇親貴族之間流傳開來。

　　靜濤君踏雪而來，豁青雲也不禁想起了聽聞的傳言，天地一片寂靜安寧，唯聞得雪落的聲音。

　　「他在等我。」靜濤君的聲音一如往常平靜。

　　豁青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誰，後知後覺地想了起來，只見靜濤君緩緩推開曾經青陽子的府邸，清冷的空氣中暗送幾縷梅香，似乎是青陽子叔父種的梅樹，他曾經爬過那棵樹，樹不高，豁青雲爬了上去卻不敢下來，青陽子便在下面接住他，叔父的味道總是強大而溫暖，豁青雲撲了青陽子滿懷，倒也怪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

　　豁青雲淚流滿面而不自知，萬千話語也只化為了兩字「珍重。」

　　青陽子都看在眼裡。

　　那四個字烙在青陽子的心裡，青陽子方才明白靜濤君對自己的感情為何，而青陽子本人對靜濤君的感情為何，往日的一切彷彿皆有跡可尋，青陽子通過死亡這一遭，也方才明白何為人生三大悲，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死生一線。

　　青陽子無數次想要觸碰，想要感知生者的人間，甚至僅僅是為靜濤君蓋上一件披風，他半透明的手穿過披風，半晌方才咧嘴苦笑。

　　靜濤君已經臥床不起，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形容枯槁，命若風中殘燭，他一個人躺在曾是屬於青陽子的床上，斷斷續續地咳嗽著，明明房中燃著火爐，但感不到一點熱氣，青陽子自不願見到自己的好友赴死，可他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靜濤君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不停夢囈同一個名字「青陽。」

　　偶爾靜濤君也會精神稍微好點，他有些茫然地對著空氣說著：「青陽，你來了。」低聲笑著：「月影又纏著要吃青梅，可否麻煩青陽去尋一些來？」

　　青陽子求生的慾望沒有比現在更強烈過，他想要活著，他想要答復靜濤君的心跡。

　　上天彷彿是聽到了青陽子內心的請求，茫茫渺渺中聽得四字你可願生，青陽子以為自己不會再聽到與自己說話的聲音，面上仍是平靜如常，他許久沒有說話，幾乎快要忘了自己的聲音，一開口，一滴滾燙的淚便從頰邊划過，彷彿是屬於生的溫度，如澆鑄的銅汁。

　　「我願意。」

　　靜濤君誕生於祈福與願力。

　　他是掌一方生死的城隍廟的神仙，只那城隍廟實在算不得大，參拜的人也日益稀少，靜濤君的身體一日透明過一日，直至沒有人前來參拜，靜濤君無謂生死，也深諳生死相依的道理，冥冥之中早已自有天定。

　　靜濤君預感自己將要消失的那一日廟中闖入一個紅髮的小男孩，如烈火如驕陽般張揚，童稚的行為和動作，別人問起他時他甚至還有些口齒不清地說著：「土地公公太可憐了。」

　　靜濤君再次凝了人形，托生到與小男孩鄰居家去，與那個紅髮的男孩一起長大，一起參軍，本只是為報恩而來，未曾想到，對青陽子之念愈發執著，愈發不可收拾，是他命犯情劫而甘之如飴。青陽子死的那一天塞外邊關罕見的下了雨，百姓們興高采烈地端出家中盛水的器具，靜濤君默默給青陽子收著屍，入手盡是血腥與冰冷，彷彿無一不在告訴他。

　　青陽子已經死了。

　　青陽子呼吸到肺中的第一口的空氣是火辣辣的疼，他隨手披了一件衣服，推門見一樹桃花灼灼，想來已經到了春天，靜濤君在樹下撫著琴，那曾是青陽子的琴。

　　「靜濤。」青陽子看見靜濤君的手指微動，隨即便是若狂風暴雨一般的吻，青陽子主動迎了上去，彷彿在確認彼此的生，他們此時都無比鮮活地站在這裡。

　　好一會兒，青陽子終於說出了那未曾說出的：「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四

　　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青陽子與靜濤君說：「你是能看的到我的？」隨即這疑問的語氣變化為了肯定：「你當年確實能看到的我。」

　　靜濤君笑意吟吟宛如三月春風：「是。」

　　「靜濤你，付出了什麼代價？」

　　「青陽可做好被我糾纏生生世世的準備了？」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也罷，現在反悔也晚了。」

　　「自是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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