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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金蒼】 1-16[終]
0
第一回 若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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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就像是一副長長的書卷,卷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人們自己親手寫上去的印記。那是一種存在過後的證明,它象徵著身為淩駕萬物之上的主宰該享有的一切,榮耀、權利、至高無上的威望與地位。而只有很少的人清醒地意識到,它更像是一把記憶的鎖,鏽跡班駁。偶爾,當一個人將要離開時,或許他還會回到那被鎖住了一世清秋的庭院,去回味那曾經屬於他們,現在卻一去不返的往事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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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蒼時的情景。那是一個晨光曦微的初塵曉跡,在他路徑封雲山北幽州一個名為“十方村”平凡的漁鎮時,竟意外看見一名身著長衫布衣,髻盤醉麻竹簪的年輕男子正把著他懷中一名孩童的手在海邊的沙地上一筆一劃地習字。金鎏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注意到那名本該毫不起眼的讀書人。是的,他以為那人只是這個平凡的村落中,一個平凡的落第秀才,而這名本該默默無聞的書生卻以一種上古異獸般令人絢目的神采吸引著他的目光,只消一眼,便過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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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很久很久,金鎏影就這麼站在村落前的垂柳下遠遠地看著,看著那書生微微傾首漫不經心地寫著,看著他淡金色的發被破曉的晨光鍍上紫煙浩渺的氤氳明媚,再看著他放開孩童的手,然後轉過身,背著身後那片青冥的白芒向自己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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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村裏的漁民,你是何人?”這是男子站定後對他講的第一句話,簡明扼要到一針見血,那聲音竟似冰破一般的清朗、淡定、漠然寂寥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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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微微一笑,然後拂開龍紋華袖,在海邊有些狂躁的風浪中回答:“吾的確不是村中之人,而汝,亦不該是這村中之人,哪怕,汝看起來像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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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中的,男子少見的紫眸中劃過一抹微妙的異彩,而轉眼間,又回復到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沉默許久,久到金鎏影以為男子怕就這麼轉身離去時,那氤氳的聲音卻又再一次不期然地響起,他說:“吾名為蒼,你可如此喚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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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金鎏影心一沉,劍眉微挑間竟帶著那麼一絲嘲諷不明的意味。而後者,卻依然笑得宛若淩仙幽幻般的眉目魅華,他僅是抬眼輕問:“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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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無不妥,只是汝讓吾憶起了一個人,汝……和他很像”金鎏影負手轉身,若有所思地走向海灘,他的步子很慢,卻很穩,這種步伐給了蒼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是否跟上去,而顯然,他選擇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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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萬丈光芒並沒有被黑夜裏那最後一抹陰霾掩蓋,乍現的金華仿佛只是瞬間的破雲而出,刹那間,它便以無邊的神力佔據了這人間的每一寸土地。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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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老少婦孺們結伴在海邊席地而坐,靈巧的雙手編制著一張張關係祖輩傳承的大網,男人們則拉起船舵,解開泊繩,準備出海捕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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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著眼眸,避過刺目的光線,蒼含笑著傾身撿起被海水沖到腳邊的貝殼,然後對身後耐心等待的男人好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人,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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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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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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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從未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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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蒼輕笑出聲,然後直起身轉頭對身後一直凝注著他的男子問:“一個從未見面的敵人,那你從何認為吾與他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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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們的名字。”金鎏影坦然而答,而後,他亦像蒼一樣,彎下腰拾著腳邊那些五光十色的石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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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這樣?”輕掃了一眼身邊被海風吹得有些張狂身影,蒼笑得更深了。而後者亦答得雲淡風清,金鎏影說:“就因為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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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微妙的沉默,聆聽著浪花拍打礁石的海潮聲,那是一種風靜秋沙,天高地遠的廣闊與浩瀚。仿佛可以吞噬與沖洗塵世間那滿布繁擾的干戈紛亂,去喚回心靈的一片愜意與寧靜。蒼不知道金鎏影怎麼想,但他卻一直用對滄海的執念去體味天命的意義,並且深信這與天地一般廣闊的漫幻煙波能白描出那廣納百川,氣吞萬里的另一番人間自然。所以,比起常年氤氳梵靡的檀香神台,他更願意來到這天波浩渺的源頭,去用自己的方式來詮釋萬法諸相與道源無極的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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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著蒼把拾起的貝殼裝入袖袍後,金鎏影忽然突發奇想地問道:“汝可會拂琴?”蒼詫異地回眸,隨之,輕然一笑,道:“為何這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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佇立於海邊的男子並未立刻回答蒼的問題,他只是抬袖指著天邊那微茫的水天一線,然後斂去了那對於他來說似乎久違的愉悅笑容,用他比平穩更加深沉的聲音說:“聽聞在滄海盡處,吾之夙敵拂著一手好琴,而吾以為,天下文人鮮少有不識音律者,所以才作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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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好琴……”蒼似乎有些寓意未盡地若有所指,停了片刻後,才又看著男子如太陽一般耀眼的藍色眼瞳,道:“好到何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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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這是別人替他寫的詩,汝以為好到何種程度?”回眸低笑,金鎏影忽然察覺,今日他似乎笑了很多次,也說了很多不著邊際的話,這卻是以前從未有過的,至少,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一個人的神情和他說的話總會招來禍端,引來猜疑。那高高在上古老與寂寞就像是封雲山內棲息的寒鴛,它們一生都在努力地飛鳴翱翔,但那並不是因為它們熱愛自由,而是當他們一旦停下角逐的天命,隨之而來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深淵中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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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神了。”不著痕跡地觀察著男子眼眸中那微不可尋的半分失神,蒼若有似無地輕笑著提醒,他只是忽然有些好奇,在那樣一個幽邃的世界,一個深不可測的心機,竟會出現怎樣的波動?而眼前的人看起來,卻是這麼的俊逸、瀟灑、劍眉星目、氣宇軒昂。一位尊者該有的莊嚴清聖,他都不曾缺少,只是,在斂去笑容的時候,竟像是失掉了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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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一個氤氳清朗的聲音,金鎏影覺得蒼可以輕易進入他的冥思,一如他的人,全部的遇見只因一個不經意的回眸,這也許就是不期而遇後的好奇所帶給人們的驚喜:一個可以走進他的世界的人,一個名為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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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還沒回答吾的問題。”避重就輕地笑道,金鎏影為自己的發現懷著一絲意外的快悅,那是一種不可言寓的偶然,卻足以左右一些事情的發生和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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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是汝以為文人中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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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永遠不曾忘記蒼講這句話時的神情,他就那樣淡定寂寥地站在無邊無際的天地間,用一種意喻暝昧的語氣來襯托他未到達眼底的溫雅笑容,而這種煙淡如華的笑意卻足以使聞者在不經意間聽見那仿佛是滄海彈出的曠古弦音,並相信這是從洪荒時代開始便留存的一曲恒古絕響,一如滄桑漫幻的歷史洪流般盪氣迴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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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金鎏影走了,而蒼卻留了下來,他依舊站在細如柔水的沙地上,波瀾不驚地目送著那身著錦緞華服的清聖男子用一如他來時那般氣宇不凡的瀟灑漸漸走遠,直到消失在天海的盡頭。蒼知道,龍這種高傲、尊貴的神獸有著一如天海般攬闊無限江山,踏盡天下風月那勢均萬敵的氣魄與桀驁。除非能破天地於九宵,淩江山於麾下;否則,就算是死,也難以阻擋龍的勃勃野心。
[ 此貼被炎雪在2007-12-23 22:0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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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雲龍鎏影
道境的百姓都知道封雲山內那個名為玄宗的神壇,從他們的祖輩開始便深信著在那終年白霧繚繞的雲端深處是無數仙者的道台法場,並以他們作為神的仁慈與憐憫去保佑著這無限江山的千秋萬載。而惟有真正進入這片連綿萬山的道者方才能體會到當信仰被破滅時的絕望與比人世間更加孤獨與陰險的重重危機。殺機四伏以不足為奇,每個人都在權利的擺佈下苦苦掙扎,要麼歸為臣奴,要麼指掌乾坤,但可悲的是,又有誰能猜得透那風雲莫測的宿命天機?若一個人註定要為權利而戰,他的結局永遠都可想而知,在血雨腥風的暴掠下逐鹿群雄。生,意味著君臨天下、一世孤獨。死、意味著永世解脫、默默無聞。而看慣了這來來去去的生死輪回,蒼不知道,若修道便是另一種含義的喧賓奪主、我虞爾詐,那麼最終,他是否也會一如自己的師尊那般選擇淡薄天命而隱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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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遇見了天命為他安排的偶遇,那個名為金鎏影的人。同在封雲玄宗,卻素未謀面,便是這般的存在竟也會莫名成了夙敵,好個難明究竟的人情世故,好個是非不分的天命人道。多少年了,他爭了多少年?踏著白骨、伴著孤魂,立足頂峰、俯瞰眾生。至今,本以為早已了結,卻可笑總有殺不盡鬥不完的算計紛爭,一個死了又來一個,這似乎早已成為封雲山中內心照不喧的可怕輪回。曾幾何時,為了這六弦之首四字,他亦使鳳凰泣血,魂斷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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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永遠都記得百年前那燒得放肆的熊熊烈火,它們映紅了玄清宮那太過灰白蒼穹與殿前那一扇屹立了萬年黑桐枯木。不過一場花落成雪的瞬間,便已吞噬了所有。那一刻,天上有火,地上有火,甚至連殷川上的煙波亦是燒不盡的三千芳華,轟轟烈烈的紅焰跳動著絢麗的狂舞,媲美那晚霞血陽時的滾滾紅雲。當時,蒼仰望著渲染了半壁天波的漓血殘紅,他甚至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而這種錯覺在封雲山內卻是那麼的珍貴,那是一生僅此一次的讚歎與遺憾。而正是這場他一手點燃的滅世紅焰,也同樣焚盡了他對六弦之首的執念與責任。於是,他開始淡漠、沉靜、開始營造一個靜如止水的世界。蒼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那場燒盡了半座封雲的烈火,讓他徹底愛上了海的廣闊,那是水獨特的存在,它們倒影出與烈焰截然不同的凡塵,一個偏安一隅的世外仙境,寂寥、曠遠、風靜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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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現在,一個人的出現讓蒼開始意識到不可更替的天命,永遠遵循著封雲山中不變的輪回。只要活著,就會有一個新的夙敵,一場新的謀劃。而這次,天命推動著讓他去擋住龍噬九天野心,卻又有誰能扶得起他搖搖欲墜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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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金鎏影再次遇見蒼時,他並不詫異,只是這次,似乎有些什麼開始萌生,醞釀著不可預知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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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一個芙蓉盛開的時節,漫山遍野的芙蓉花爭奇鬥豔,由含苞待放到千嬌百媚,由悄無聲息到喧鬧繁雜,迷醉人間的幽香竟似淹沒了那焚了萬年的檀香神爐,讓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終於感覺到,自己仍然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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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蒼便是置身于這石階前的萬花叢中,帶著一世纖華的淺笑,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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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蒼,已非上次的青衫布衣,醉麻竹簪。他雲髻高盤,青絲垂地,滿目紫綾,無風自揚的輕逸飄渺。唯一不變的,依舊是溫雅淡笑,依舊是寒煙漫幻,依舊是倚沉瑤台的冠絕風華。這時,金鎏影忽然覺得蒼不像書生,更不像識得音律的文人,或許,他本就不像個人。而是一則幻相,並非真實的存在,卻是天地萬物的一則遐想。可意外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欣賞六弦之首這個不切實際的存在,那是一種遙不可及的錯覺,而面對這種無法掌控的變數,金鎏影向來是不樂見的。而這次,面對被冠名為蒼的六弦之首,他甚至是莫名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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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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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蒼聽見十步開外的那人這般喚他,竟是沒來由的一陣錯愕,隨即微斂清目,淡然道:“吾名為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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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如何?”脫口而出的不屑讓金鎏影亦為自己的這般刻薄而蹙眉,可他並未因此就避過眼前之人不解的視線,所以,他清晰地看到蒼的神情,似乎是因自己的溫怒而遲疑。但金鎏影並不想就這麼放他離開,在與蒼擦身而過登上門前石階後,他推開了九龍軒緊閉的桐門,然後回首對舉步欲去的人揚聲道:“汝不是來找吾的嗎,如何就這麼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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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腳步,蒼轉身面對著金鎏影居高臨下的審視,笑得淡雅,笑得坦然,他只是輕輕地問:“你今日對蒼的不滿是否源自於那日吾對你身份的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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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靜靜地凝視著那雙氤氳紫眸,金鎏影驚訝於其間不帶半分成雜的清明,甚至澄澈得令人輕易想到當雪融化時的一潭秋水,雖然深不見底、卻也寥若星辰。所謂動人心魄,大概亦不過如此的錯覺。面對這樣的一雙皓眸,再有如何的不滿,怕也只是徒勞。於是,他按下了對於六弦之首的偏見,避開蒼的視線轉身背對來人再道:“吾以為那日的蒼並非為現在的六弦之首,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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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聽到這裏,蒼漸漸醞開了一抹纖塵不染的淡雅輕笑,別致得仿佛一朵花開的典雅,然後他說:“今日站在這裏的蒼依然是蒼,而不是天波浩渺的那位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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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既然如此,那便是吾怠慢了。”說著,金鎏影朗然一笑,所有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蒼就這麼看著他走下臺階,再走到自己面前,出其不意地執起自己的手,幾乎是半拉著把他帶進九龍軒長長的回廊。微然的詫異,是錯愕于金鎏影的舉動,又或者僅僅因為手中傳來的那種曾相識的溫暖讓他遲疑,像是百年前烈烈焚燒的火焰那般令人執迷。於是,蒼僅是輕輕地抽回自己的手,又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一般指著回廊盡頭的那塊厚重而又極盡奢侈的岩壁石刻對身側的人笑道:“饕餮噬天圖,果然乃是物盡天寶的絕世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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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笑了笑,亦不再說話,在推開九龍軒的伏龍閣時,只是不著痕跡地握了握有些空蕩的右手,然後背對著同樣靜謐的蒼幽沉地說:“封雲山中能活下來的人總是在珍惜著一些來之不易的東西,吾亦然。汝以為,這天下還有幾人能懂吾?”蒼宛然輕笑,那笑意像是潑墨一般地在那張精緻的面上渲染開來。自經步入庭軒,然後金鎏影聽見那人用一種微氳的語氣對自己說:“道境玄宗用八百亡魂的曾經告訴蒼,被懂,其實並非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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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好事,不過是被天下人所不懂,而懂得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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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明朗聲音這樣說,也正是在此時,蒼遇見了他這一生中的另一個變數,紫荊衣。那時,他就那麼悠閒地斜倚在柳絮編織的藤榻上,用他那紫藍色的眸子以一種近乎玩味的興致打量著蒼的不期而至。一個不遜于金鎏影的角色,卻似乎更令人難以琢磨。若說金鎏影會珍惜看懂他的存在,而此時悠然輕笑的紫荊衣讓蒼有理由相信,他會毫不猶豫地掐斷這種危險的萌生。因為他比金鎏影更加珍惜當一個人站在權利頂峰時的所有含義,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珍惜金鎏影的生命勝過他自己。他用一生選擇了懂得而不是被懂,這樣的人,在封雲山中往往有著不同於一般的結局,也往往活得比很許多人更為艱辛。幸運的是,置身於其中的他們卻早已麻木。蒼敬重這樣的人,因為他的師尊便是如此,他用一生去守護他生存的意義,他活得比天下所有的人都更加痛苦,但是蒼明白,無論結局怎樣,至少那個男人,他活得自由,並且也從不曾後悔這樣的自由讓他付出的所有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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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並未聽說六弦之首會前來一同商討北伐異度魔界之事,有失遠迎,還望見諒。”紫荊衣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並無任何不妥修辭,雖然最後一句是針對自己而來,但蒼清楚的知道這句話實則是說給坐于一旁的金鎏影聽的,而他不過是一個指責不滿的藉口。不著痕跡地輕然一笑。就在一個推門的瞬間,蒼再一次體會到了六弦之首所帶給他的無奈與責任。“北伐魔界”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他坐在了這裏,一掛珠簾隔絕了窗外芙蓉映面的花鳥世界,取而待之的則是眼前一張長長的矮幾與雕花精美鋪了滿地的氈毛絨毯。角落瓷瓶裏的芙蓉是細細挑選過的完美無缺,而手邊講究的白玉筆架與金墨石岩更為展現了這裏的主人那不容置疑的尊貴與至高無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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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並不訝異金鎏影並未反駁紫荊衣的建議,從發現他將自己帶入偏殿的那時起蒼就知道,在門的另一端,會有什麼與自己預期的不徑相同。但確是直到紫荊衣提醒的那刻,蒼方才恍然於道境已北面稱臣的戰事。如今,令四奇出征正是說明宗主怰破釜沉舟的決心。而蒼不過是那高高在上卻日漸枯萎的老人懼怕于金鎏影日益擴張的權威冠著副將之名所安排的暗線。各侍其主的猜忌讓蒼與紫荊衣心照不喧地防備著。而比起步步為營的前者,金鎏影好似置身局外的閑淡態度卻讓蒼不禁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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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多言,紫荊衣坐起身,翻扇一化,絹紙地圖躍然案上。只是一掃,亦不難看出其謀劃者兵行險著的良苦用心。蒼輕縷拂塵,縱觀全局,北域三洲已對魔界服首稱臣,南隅濰水也腹背受敵,若想要奪回失地,且不論魔界戰將之強悍實力,便是地利上亦失了三分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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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諸魔將駐地何處?”蒼垂眸凝視著眼前地圖,雲淡風清地問。朦朧的細碎陽光穿過琉璃幔簾的縫隙溫柔地吻上那張精緻容顏的完美輪廓。金鎏影一邊漫不經心地泡著青花瓷中的茶盞,一邊側目,不著痕跡地觀察著蒼那微斂的淡紫眼睫在陽光勾勒的光暈中投下了一排淺淺淡淡的氤氳弧度,然後似是頗有深意地揚起一抹微不可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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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地殷川無崖之濱,封雲山往北三千裏外。”紫荊衣輕搖羽扇,雖答得從容,卻令為聽者的蒼輕易捕捉到那平靜無波的語調中隱逸的憂慮。幽州無崖黑水之濱,那不正是距十方村不足百里的玄城外嗎?輕輕蹙眉,蒼只覺心神頓時一沉。眼前竟突竄而起一片火海情景,血紅的天,血紅的地,血紅的世界,一片哀鴻遍野的屍骨愴然,那一聲聲淒厲的哀號就像是沙場上那久久盤旋的禿鷲,等待腐蝕,然後,喝人的血,吃人的肉,而那些早已死去的屍骸卻似乎依舊活著,喊叫著:不想死,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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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砰”地一聲巨響,那是茶几被掃落地毯而發出的劇烈碰撞聲,接著,一時錯愕的紫荊衣就這麼看著蒼扶著佈滿細汗的額頭緩緩滑倒在籐椅上,宛如扇子一般的眼睫似乎因竭力抑制的痛苦而緊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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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金鎏影一把扶住身邊漸漸下墜的蒼,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後,扣脈淺試,莫約片刻,竟不自覺地微微皺眉,隨即端起幾上剛沏好的清茶試了試熱度,再送至蒼唇邊,竟帶著半分命令的神色揚聲道:“喝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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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待蒼飲畢後,接過金鎏影遞回的青瓷茶具,紫荊衣蹙眉輕問。他並不以為像蒼這般的習武之人會突發寒症,而在此之前,亦並未聽說六弦之首患有舊疾的傳言,感覺告訴他,也許今次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意味著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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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當金鎏影將似有些神散的蒼安置於堂內的九龍榻後,方才轉眼對他沉然道:“汝聽可曾聽聞過六弦之首擁有觀測天機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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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然。”一搖羽扇,紫荊衣閉目半刻,忽然轉念道:“汝之意是,方才他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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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或許不是。這只是吾之猜測。曾聞觀測天機者縱有懷古通今之能,卻常損其身,所謂一物換一物,世間輪回總是因果相宜,誰也占不得半分先機,不是麼?”說到這裏,金鎏影轉身望向蒼休憩的龍榻,竟是猛一皺眉,不待紫荊衣發問,便已甩袖大步走向內堂,而身後之人亦尾隨而至。兩人尚未站定,便已被眼前之景驚得雙雙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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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發制人的依然是被驚得有些措手不及的紫荊衣,他凝視著由蒼額上蛇印所緩緩溢出的豔紅殷血不禁輕然鎖眉:“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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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劫。”沉默半晌後,金鎏影方才回答,只是這次,他的聲音似乎低沉到讓紫荊衣也忍不住回眸。在那張神韻如豐的俊容上竟滿是陰鬱,甚至輕輕一掃亦能讀出出其中的憂心重重。什麼時候開始,金鎏影的心思竟也如此毫不設防的意於言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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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Xt!
“好友,替吾扶住蒼。”絲毫沒有注意到紫荊衣的詫異神色,金鎏影在沉思片刻後斷然,並在扶起蒼的同時用絲絹沾著碧水格外細緻擦拭著那一抹殷紅到另他刺眼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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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他之心思,紫荊衣也無半分遲疑,在穩住蒼的後便凝氣運功,由掌心發力沖其血脈,再由金鎏影運氣逆施其行,不過半刻,便血氣漸佳,蒼的氣色也逐漸好轉,見狀,二人立刻同時收功撤掌,只聞榻上之人一聲輕咳,及時扶住神智漸清的蒼,金鎏影這才斂去了方才那陰雲漫布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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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是蒼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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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啟眼眸便見身後扶住自己的男子,蒼心下一驚,垂眸稍理思緒後便在傾首致謝時順勢起身,許算得上硬是躲過了方才那讓他有些亂神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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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先不著痕跡地稍一蹙眉,旋即又輕輕地笑了笑,那笑容很輕,輕得讓蒼不確定他是否真有笑過,但他卻能輕易感覺到那笑很溫柔,也很淡定,透明得似一盞琉璃般的幽邃明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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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笑著說:“無妨,吾等繼續議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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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紫荊衣再次鋪開描繪著千溝萬壑的地圖,蒼看見金鎏影並未重新泡他的茶,而是化出了一紙卷軸,不緊不慢地緩緩展開,那是一片新的天地躍然紙上。圈圈點點的朱砂丹赤筆細緻地描摹出了北上討伐的唯一出路,本為困獸之鬥的情形刹那間峰迴路轉。蒼看著眼前的戰略圖,幾乎不動地凝神細思著。專注得甚至沒能察覺那從方才起便一直凝視著他的如炬目光。一抹豁然開朗的神采悄無聲息地由那雙氤氳的紫眸中漸漸擴散。金鎏影知道,那是鸞鳳翔空前小心斂藏的鋒芒,更多的,只是等待著鳳凰灄槃時浴火重生後的耀眼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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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報,魔界諸將連日來正造船破陣,想必爾等定是妄圖由殷川直入怒海,從水路攻上玄宗。二位同修,汝等若有妙計破敵,不妨道出,也好商議。”再開一盞清茶,金鎏影在落茶入水後,對眼前沉默許久的兩人緩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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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二人聞言,思慮片刻竟不約而同地抬目對視,正欲回答,卻被金鎏影打斷,他說:“吾等把各自的計謀寫於掌心,看看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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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紫荊衣聞言朗聲一笑,隨即執起案上的白玉丹砂沾了墨,沉吟片刻後,便落筆於掌心。蒼亦是懷著難得的趣味興致與金鎏影一同執了筆,寫了字,再握成拳,置於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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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的手很修長,也很白皙,稍長的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齊,宛若蟬羽般乾淨、透明,那是一個琴者才會擁有的手,潔若皓玉。當金鎏影說“開”的時候,蒼的手就像是一朵冰芙般漸漸展開,迤儷得不帶半點痕跡。在他的掌心,有一個清雅的“火”字,而金鎏影的手心也寫著一個“火”,反觀紫荊衣,在他的掌心依然是一個豔紅的“火”,三個火字就這麼放在一起,靜靜地燃燒,冥冥中似乎暗示著什麼非同一般的默契與聯繫,那是一種不可言傳的感覺,像是失衡的天平開始慢慢傾斜,傾向那未知的天命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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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說:汝以為,這個世界還有幾人懂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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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說:道境玄宗用八百亡魂的曾經告訴蒼,被懂,其實並非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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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荊衣說:所謂好事,不過是被天下人所不懂,而懂得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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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放眼天下,倘若只有汝一人懂吾,上天入地,只有汝一人,即使這並非是一件好事,那也可以不在乎,因為是汝,所以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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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攻法?”金鎏影早已料想的語氣讓三人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紫荊衣輕搖羽扇於地圖上拂過北幽州五十裏外的黑水時泰然道:“玄闋關高萬丈,山中幻法奇陣不計其數,古今入關者無一全身而退,異度魔界為保實力定不會走此山道,入怒海必經此關,餘下水路一條。寒水雖終年無風,但地處玄闋之間,呈‘鬥’形排列,若吾等能自關上居高臨下並以火攻之,必將一舉破敵,首戰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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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蒼閉目沉思片刻,又將視線落在那三尺長卷上,淡然道:“次計甚好,但若魔界兵行險著,不走寒水改道淮川繞過黑水而入怒海,吾等將眾屬布于玄闋豈不是只能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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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亦曾如此顧慮過。”金鎏影沉穩道:“所以吾曾謀劃一計,但此計需弦首相助,若成,大敗魔界便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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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成?”眼見金鎏影斂去笑意並喚自己為“六弦之首”,心知此事定是非同小可,又聞若成此計非他莫屬,莫不是與玄宗秘術相關?果不其然,下一刻,但聞金鎏影無奈笑道:“如若不成,道境玄宗且不是授首稱臣這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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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矣?”蒼當下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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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紫荊衣收了案上卷軸,抬目而望,答得自是簡捷,卻也是不難聽出其間別無他選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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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慮片刻,權衡利弊之後,蒼輕捋拂塵,笑得誠然,他微斂紫眸,靜靜地說:“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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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盤天命棋局已漸漸佈置妥當,所有的輪回就只等那操縱棋局的人大刀闊斧地揮劃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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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六弦之首便是蒼之前,金鎏影以為將他捲入這盤天局是唯一的正確選擇,而現在,他不確定了。他的不確定一如刹那間脫疆的命運與變數,有什麼才剛剛開始,又有什麼已經結束。所有的一切,唯一確定的是,蒼的定義已不僅僅是六弦之首,就像蒼之一字的含義——無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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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還記得,那日,在送蒼離開的時候,他曾經站在回廊的盡頭,沐浴著漫天花雨,問過一句話,他說:“為什麼你不問吾看到了什麼,你明知道吾看見了。”而自己僅是笑了笑,然後故做詫異地愕然答道:“看見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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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蒼只是深深地望著他,用那雙仿佛可以辨析凡塵所有渾濁與朦朧的氤氳紫眸,就那麼靜靜地望著,像是要洞悉靈魂一般的澄靜。然後,他輕輕地笑了,像是白描了一副江山風月的纖塵不染,眉目魅華。金鎏影不明白那仿佛冰芙凝成的淡笑預示著什麼,但是這次,他看見蒼的笑是那麼明淨,映著那雙仿佛冰湖般的寒潭紫眸,靜靜地,燃盡了一池皓月冰雪,融成了一片滄海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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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如雲縹緲
蒼的朋友很多,但是談心的朋友卻很少,在屈指可數的幾人中,藺無雙算是一個。兩百年來,從初識起,蒼就聽他講,他喜歡喝十方村的茶,吃十方村的苦芹,看十方村比之別處似有不同的晚霞。每當那時,蒼總會對沐浴著午後陽光的藺無雙說,他喜歡到十方村來找他談心。藺無雙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笑一如他的人,如雲縹緲。不是朦朧,而是瀟灑。卻又是比之金鎏影所不同的瀟灑,前者淩仙超凡,後者矜貴桀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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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無雙笑著說:“想談心的時候,汝可以到這裏來找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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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蒼來到了十方村,站在了村前的柳樹下,用他同樣曠遠的眼睛出神地凝視著一裏之外那風靜平沙、浩瀚渺茫的滄海。直到一名梳著辮子的孩童跑到他身邊,用稚嫩卻明亮的聲音,仰著頭對他說:“大哥哥,孤水樓裏有位大哥哥想請你過去談心,他說他叫藺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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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水樓,顧名思義,平水孤夜逢水樓。那是一座兩層的平凡閣樓,卻有著一個不平凡的名字。聽說,這個名字是藺無雙替這裏的老闆娘取的,只因為這裏是唯一看得見十方村晚霞的地方,所以,二樓西廂靠窗的那個別致的雅位,永遠都是為藺無雙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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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蒼走上閣樓看見他的時候,藺無雙正吃著盤中的苦芹,那是一種淡紅色的素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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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去苦境修行時,蒼曾在萍山看見過這種植物,那一季的苦芹長得很茂盛,漫山遍野的淡紅就像是山巒間紜上的綺霞亂紅,繁迷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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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不知何故,萍山竟拔地而起,絕逸塵世,當日的晚霞一如那焚盡滿山的苦芹花,紅得絢麗,紅得寂寞,紅得淒清驚豔,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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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藺無雙事後告訴他的,他笑著說,那時,他就站在萍山下,看著山中的那個人手執如意玉璧,披著浩世煙華,出神地凝望著北面的滾滾白雲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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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個人沒有看見山下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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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蒼想講,卻沒能講出口的話。不是怕他失落,而是怕他悲傷。蒼無法懂得那是一種怎樣的心境,但是他知道,藺無雙是因為十方村有苦芹,才覺得這裏的晚霞與別處不同,因為覺得不同,所以才願意到這裏來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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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無雙在用完無膳後,才抬眼望向三步之外那站了好一會兒的人。蒼的非凡之處在於他的與眾不同,那抹煙紫仿佛就算是置身于茫茫白霧中亦能濁世獨立到令人一眼便望其身影。所以,從初識開始,他就知道,蒼的鋒芒源自那上古神獸般的絕代風華,縱使那鋒芒被神獸小心地隱藏,縱使神獸自己都忘記了來到凡塵的宿命,但神獸終究是神獸,它依然上可翔天,下可入地、指掌乾坤、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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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不發一言,卻若有所思的好友,蒼淡然笑道:“吾來找汝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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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一指對座的竹藤,藺無雙亦笑得坦然。待蒼坐定後,凝視了許久,方才有些詫異道:“汝與往日似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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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同?”拿起盤中小點,蒼笑問,他看見藺無雙的頭髮仿佛白了不少,不禁微一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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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比以前多了一點人情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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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記得你曾說過,人情味對你吾來說都是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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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裏,藺無雙竟是苦笑:“可惜你吾都多了這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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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沉默地看著手中的白糕,這是尋常百姓家幾乎天天都要吃的東西,而他,卻只有在來到這十方村的時候才能嘗一嘗,這便是所謂負擔的代價,聽起來微不足道,可置身其中的人卻往往難以釋懷。於是蒼說:“對於一個活了六百年的人來說,即使是負擔,也不算奢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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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無雙並未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望向閣樓下的平凡村鎮。蒼看著他的衣帛被三月的清風吹得劃開了一圈圈雲滔般的漣漪,然後再抬袖,迎著漸西的太陽指著村中柳樹下的書舍與那坐在躺椅上的老人說:“看見了嗎,那個書生,他在這裏教了六十年的書,從二十歲開始,直到現在。他有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曾為了拯救自己的丈夫而步上戰場,而在一百六十年前,她還只是一名待字閨中的少女,有一個富足的家庭。蒼,汝明白吾的意思嗎?平凡的人用七十年的時間去領悟一個人生,而你吾卻用了六百年。吾永遠在原點,而你,也回到了原點。這樣的負擔不算奢侈,但那只是對你吾來講,於一個凡人,五百年換一個負擔,那不僅僅是對他的奢侈,甚至是對於那個家族的無度揮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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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你呢?”蒼笑著,笑得雲淡風清,他對轉過身的藺無雙說:“你用五百年的時間得到了一個這樣的結論,告訴吾說回歸平凡是一種揮霍,那麼當吾選擇修道這條路時,是否註定了這種揮霍將伴隨著一條血腥的漫漫長路?你曾經告訴吾,在修道這條路上,汝並不孤獨。但于吾來講,封雲山中的孤獨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而偏偏這種寂寞還帶著無辜亡魂的鮮血與仇恨。吾不懼於孤獨,但是怯於紛爭,權利下的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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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並不代表你沒有能力去爭得那屬於你的一席之地。”藺無雙毅然道,不僅僅是打斷了蒼的話,更令蒼驚訝的是,他的好友對世間的態度所發生的轉變,一種令他陌生的冷淡與漠然,理性卻也無可奈何。這讓他想起了常常去到天波浩渺的一名僧人,他有著普渡眾生的佛心,用他那意外理性的目光去冷睨著大千世界的變化,人們稱那叫仁慈,但在蒼看來,那叫冷漠。所以在天波浩渺,在面對那名僧人的時候,蒼不是蒼,是六弦之首,而那名僧人也不是一步蓮華,他是大日殿的聖尊者。他們有著相似的宿命與遭遇,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條是徹底屏棄人性不足的救贖慈悲之心,另一條則是妄圖避開天命,孤懸世外的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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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沒有反駁,亦沒有辯解,他沒有說出自己心裏的話,一如他從未對別人要求或者拒絕過什麼,他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卻往往因為天命使然讓他變得不善索取,他不知道想要什麼,也從未想過。他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去尋找那片看不清摸不著的另一片天地世界。沒有人知道,就算是這時的蒼,也從未忘記過自己是六弦之首,因為是六弦之首,所以不得不放棄,不得不在片刻的休憩之後再度算人事,盡天命,周而復始。就像是從小回蕩在他耳畔的那個滄桑古老的聲音帶著重重壓迫地對他說:“道境玄宗可以沒有蒼,卻不可以沒有六弦之首。你是六弦之首,不是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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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蒼沒有陪藺無雙等到十方村的晚霞,當北方沙場上的禿鷲已越過重重群山開始盤旋在無崖之濱那片依舊蔚藍的天空時,他就離開了。蒼知道,異度魔界的鐵蹄已跨過了悠悠淮水,那一條被鮮血染紅的江水與飄泊在異鄉不得歸屬的亡靈正在冥冥中催促著他的腳步,不是去拯救,而是去殺戮,去報仇雪恨,以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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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後,蒼曾歎息自己當日沒有留下來告訴藺無雙,他該如何放下,只因那日,竟成了他們最後一次的遇見。那個在一片陽光明媚的午後,踏著清風而來,笑得如雲縹緲的男子。蒼什麼都不曾對他講過,但他卻在最後一刻對自己說:“蒼,沒有人能左右你的意志,無論你是否仍為六弦之首。看看你身邊的人,他們當中有的人還活著,卻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當你相信自己還活著的時候,便有權利去決定所有的命運。不要忘了,蒼,汝依然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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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訴蒼,你依然活著,只因為他自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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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當蒼獨自一人坐在孤水樓等待著十方村的晚霞時,他仿佛還可以看見對面的竹椅上那喝著菩提茶,吃著苦芹花,說著江山風月,陪他談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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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在即,但金鎏影卻只是心血來潮地想找蒼喝一杯茶。所以他去了十方村,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擇來到這裏,也許是因為天波浩渺蒼穹對他來說太過陳腐,也許是因為某種對蒼的感覺在指引他,又或者僅僅是因為,有一日,在明玄宮前,蒼告訴他有一個人愛喝十方村的茶。但倘若他沒喝過,又怎知那茶是何種滋味,又如何告訴自己那個人是怎樣在等待十方村的晚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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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等等晚霞?”這是金鎏影在村口書舍前問蒼的話。而蒼對他的出現,先是驚訝,卻又漸漸舒懷,他凝望著總是背對太陽的男子,再看著金色的微芒在他那一如最凜冽的刀風刻畫出的俊美輪廓上投下淺淺淡淡的光暈。蒼靜靜地笑了,他的笑一如那光暈般的淺淺淡淡。蒼笑著說:“因為晚霞下會有盤旋的禿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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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禿鷹會帶來殺戮與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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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知道這是蒼的理由,他殺戮,卻不嗜血,他沉默,卻並不意味著順從。他告訴自己,他是蒼,卻也從未屏棄過六弦之首,只是金鎏影不確定,眼前這位纖塵玄華的道者,此時此刻,當他面對自己時,又有幾分是蒼,有幾分是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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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只想請汝喝杯茶。”金鎏影笑著說,蒼看著那笑容,很輕,很乾淨,也很耀眼。帶著愉悅的笑,卻莫名得令蒼有些惘然若失。沒有拒絕,也許在蒼看來,這本就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要求,所以他輕輕頷首,淡淡地笑著說:“去盤龍關吧,也許,你會更喜歡那裏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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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茶,不好嗎?”金鎏影帶著調侃,笑得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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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太清淡了。” 蒼最後看了一眼那神采飛揚的笑容,在轉身的同時輕描淡寫地回答。只是或許他自己亦未能發現,唇角那一抹從未消散的笑意,亦越發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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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龍盤花雕
到了盤龍關,落坐龍華閣,把玩著手中微泛冷芒的玉杯,金鎏影繞有興致地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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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說的沒錯,比起這杯中的酒,十方村的茶的確太清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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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來這裏?”抬手攔住已快喝上六杯花雕的蒼,金鎏影笑問道,他並不以為蒼會像自己這般一時興起而坐在這裏。因為他從不聽憑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只有能或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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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金鎏影覆在自己腕上順勢按住酒杯的手,修長、乾淨、一絲不苟,那甚至不像是拿過刀的手。蒼宛若冰山淩芙般笑得溫文爾雅,他說:“因為想喝花雕,所以來這裏。有何不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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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久久無言地凝注著同樣坦誠相迎的煙紫皓眸,除了那漸漸醞染開來的淡然輕笑,似乎已容不下任何其餘的雜念。這就是蒼,讓人看不清,猜不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像是一本上古玄書,哪怕傾注一生去讀,亦未必能讀懂什麼,深沉得似海,迷邃得似夜,朦朧而又真實地存在。近乎挫敗地一聲輕歎,苦笑著放開蒼那有些冰涼的手腕,金鎏影撥開自己眼前的那盞雲山花雕,幽沉地說:“既然想喝酒,為何不乾脆與那人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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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欲倒酒的蒼微一頓,有些茫然地抬眼,在碰觸到金鎏影溫明的目光後,旋即明白過來,然後雲淡風清地笑道:“他不愛喝酒,他只好品茶。他說,什麼樣的人就該喝什麼樣的酒,花雕淡雅,女兒紅濃烈,竹葉青平凡,而茶卻不然,誰都可以喝,誰都可以品。所以,像他那樣的人,只適合品茶,不適合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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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玩味著這段不著邊際的論調,金鎏影轉念一動,隨即端起手邊玉杯,仰頭一飲而盡。蒼覺得那動作很乾脆,也很瀟灑,風度翩翩得不帶半分遲疑。就像藺無雙說這句話時,是那麼的平靜,淡然。這就如同茶和酒,處境不同,味道不同,所以喜歡的人自然也有不同。他的每位元好友都會陪他品茶,而他的夙敵,卻會坐在這裏陪他飲酒。蒼笑了,一如既往的清雅高潔,卻帶著不著痕跡的輕諷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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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聲色地側眸注視著對座之人不帶絲毫痕跡的清雅神情,金鎏影沉思片刻,然後移開視線,看著手中溫宛光滑的酒杯,若有所思地低喃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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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嗎?”蒼詫異抬眸,他看見血色般融化的晚霞靜靜地映在金鎏影的側面上,從他眉間的那點微明的銀砂沿著英挺的鼻樑勾勒到下顎,小心翼翼地白描了一個深邃而完美的輪廓。這就是金鎏影,他不是天生的王者,卻是欽定的玄龍,註定了一世繁華,註定了傲視天下,註定了世間萬物對他的俯首稱臣,一生瀟灑。蒼明白,所以他猶豫至今,他沒有把握去和從一開始便註定為權利而生的人一爭高下,但是他沒有選擇,他不能忘記在封雲山最深處的上玄宮中,那位於權利之顛卻漸漸枯萎的蒼老生命。就如同他充滿了仇恨與殺戮的一生,但不管他做過什麼,不可否認的是,道境的和平終將歸結于他當年的英姿颯爽,指點江山。作為六弦之一,蒼敬重他,作為六弦之首,子無愛慕他,所以蒼接受了怰在五百年前與他做的這筆交易。怰說:“幫吾除掉吾的敵人,吾會還子無一個自由。從明日起,汝便是封雲山中的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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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沒再說話,他只是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後望著窗外開始漸使隱淡的晚霞出神。有的時候,他覺得蒼並非無情,而這種轉瞬即失的錯覺往往會讓他欣喜,但當再次望進那雙仿佛鏡面一般無波無瀾的紫眸時,才會禁不住失落,惋惜著錯覺終究只能是錯覺。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方才那句話,也許只是一個感覺,很微妙,卻無法忽視,所以當蒼問,是不是指他們的時候,金鎏影不能回答,他看不懂蒼的心念,所以無法回答。於是他只能擋下蒼幾乎毫無節制的狂飲,然後輕輕地笑道:“花雕用來這樣喝,豈不是太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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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費?”扶著額,輕眯紫眸。蒼用一種微醺的神情重複著這個字眼,然後一笑,那笑容很冷,也很不不屑。卻並未多言什麼,而是依舊漫不經心地自斟自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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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蒼已經喝得太多,金鎏影索性不由分說地自對座之人的手中拿過酒壺,然後稍微揚聲道:“汝這樣可不行,活著不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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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活得比吾更累?”微一皺眉,蒼一把搶回金鎏影手中的青瓷瓶,掃了他一眼後,不溫不火地反諷,竟像是有些孩子氣的口舌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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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狀,這樣的蒼讓金鎏影有些錯不及防地一愣,旋即又轉爾低笑。在蒼望向他的時候,金鎏影沉穩地看著那雙有些渙散的眸子淡定地說:“但是汝累的時候,可以告訴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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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拿著玉杯的手輕輕一顫,竟是險險將清酒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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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沒想到金鎏影會這樣對他說,或許他根本就沒想過有人會這樣對他說。長久以來,所有的人都只會告訴他,他們活得很累,卻從未有人聽他講過,蒼是用一種怎樣的疲憊去面對一波一波滾滾滔天的驚濤駭浪與等著他力挽狂瀾的叵測天道。在這群雄並起、禍亂天下的時代,若不先發制人,便只能含恨而終。何謂眾叛親離,何謂唇亡齒寒,何謂馬前足階下囚,不是不瞭解,正是因為太明白,所以才不能低頭,不可認輸。更可悲的是,他不能讓那些靠他獨支擎天的人感覺到他心竭神枯的疲憊,因為他是六弦之首,所以不能,縱使是死,亦要死得轟轟烈烈,頂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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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無曾說:生不得隨性,死不得隨心,人生在世,最悲哀者,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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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蒼說:子無,你是這些最悲哀的人中最幸運一個,因為,你至少可以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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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句話的時候,蒼只有八歲,而子無則是他師尊,那即位不足三日的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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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過境遷,蒼不知道當年,是否有人對子無說過與金鎏影同樣的話,但至少,蒼覺得若真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或許子無就不會死,因為他可以把所有的過往都講給那個人聽,然後再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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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手中已是空蕩蕩的酒杯,蒼沉吟了很久,而金鎏影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很安靜,也很平和。不可否認,他活得的確很累,而蒼,卻一定比他更累,因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在一個命令與一個理想之間,蒼會選擇前者,理由在於,他永遠擺脫不了六弦之首的夢魘,但這樣的蒼,卻不是他想看見的。所以,金鎏影在等,等著蒼告訴他,不管那是一個字還是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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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晚霞被黑夜徹底吞噬的瞬間,蒼緩緩抬起早已斂去笑容的精緻容顏,用一種幽冥漫幻的聲音輕輕地問:“他今天告訴我說,蒼還活著。你認為呢,像吾這樣的人,算是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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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迷茫,像是黑夜中忽然熄滅的燈火,滿目愴然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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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樣六神無主的蒼,金鎏影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疼,他忽然很想就這麼抱著蒼,再告訴他,那個人說得沒錯,你還活著,並且會一直活下去,永生永世。但他什麼都沒做,這也許就是另一種意義的無可奈何,就如同紫荊衣對他說的,選擇蒼的代價,你賭不起。輸給蒼,金鎏影不怕,只是用千軍萬馬去賭,他怕。但是他沒有告訴紫荊衣,這個世上,並非只有輸贏可以用來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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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走走吧。”金鎏影輕聲道,然後渡至蒼的身後,抬袖扶起了那步伐有些虛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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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輕扶著有些暈旋的額,在後悔的同時不得不將半個自己靠在身邊的男子的身上。在步出出龍華閣後,漫天繁星的夜華與迎面拂過的山風讓蒼的神志頓時清醒了不少,而也正是此刻,他忽然聞到一陣似曾相識的幽香,仿佛曇花一現般地轉瞬即失。那味道很淡、很沉,卻也意外地能安定人心。蒼知道,這幽香源自金鎏影,而這香的名字,他卻一時忘記了。記憶中,什麼時候,他常常聞到這樣的香,但是不知何時開始,它們就忽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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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若此戰勝了,你會殺怰嗎?”坐在盤龍關的城門上,俯瞰著關下深不見底的萬丈溝壑與遠處層巒疊翠的萬里群山,蒼問得很乾脆,這也許是他第一次直接陳訴出心中的問題。就算,被問的人對於這個問題,似乎有些不可言說的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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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後,金鎏影不禁側首而望,他不確定此時蒼的意識是否真切,這樣的問題,是代表著他對金鎏影這三個字已毫不設防還是另有玄機?他不是出生牛犢的嗷嗷小兒,所以他不會天真的認定蒼已經有所改變,就算這是他所希望的。但二人都心知肚名,就算有什麼開始不同,這種變化亦不會存於現在。所以金鎏影只是站起身,背對著蒼,用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居高臨下地遙望著腳下的千里河山與萬家燈火,不答反問:“若不殺怰,金鎏影還能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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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的啞口無言。怰不死,金鎏影必亡。因為他們都太像,像得仿佛連算計心機都是周密得如此神似。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是嘯滄海於乾坤,騰淩宵於鼓掌的九天玄龍?這個道理,蒼怎會不懂,只是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滅門屠殺,他早已無法視若無睹。封雲山中,四奇勢力日漸龐大,但坐鎮千年的玄明宗主亦威望尤存,這場算盡天機的戰爭又將牽連多少無辜性命?蒼難以想像,所以他甚至期望著金鎏影敗於魔界,如此一來,玄宗雖滅,但至少,所有人都會活著,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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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凝視著蒼微妙的變化,金鎏影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他說:“道境玄宗的天下是由四奇打下來的,吾不讓它亡,它就不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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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猛然抬眼,對上那金鎏影雙早已等在那處的金華明眸。刹時,山風呼嘯,暮卷殘雲。吹起了金鎏影那黑金色的錦袖華服,似浪翻滾,獵獵作響。望著那在風中翻飛著狂舞的金色華髮,蒼又一次無言以向,金鎏影的張狂與桀驁,他知道,所以他也明白,方才一席話的分量不是可以輕易鬥量的。道境玄宗的今天是由四奇打下,道境玄宗的威望亦由是四奇建立於列邦之間。一世金戈鐵馬,功垂千秋。蒼不會忘記只因金鎏影三字便不戰自潰的南北蠻彝,他也不會忘記眼前的男人是如何將西頜首領的勃勃野心踏為齏粉。所以他的一生都不會敗,也不能敗,無論何時何地,因為對他來說,敗,就意味著生將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他和自己一樣,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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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回自己似乎太過淩厲的視線,金鎏影閉了閉眼睛,然後用一種在蒼聽來格外悠遠的聲音對他輕聲說:“汝很聰明,這是汝的優勢亦是汝的弱點。蒼,汝的聰明往往會被情感遏制,而這樣的處境又時常讓汝進退兩難。汝很累,是因為汝還有顧及,但是汝該明白,在封雲山中,誰也顧不得誰,顧及越多,就意味著將要付出的代價亦會越重,當重到汝再也抗不起的時候,它們就會撲上回去反噬汝自己。比起明槍,暗箭更難防。連親生兄弟都可以反目成仇,屬下叛變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汝所顧及的人甚至與汝毫不相干,一個活著的人為一個死去的誓言消磨一生,汝不覺得這很荒謬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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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不相信誓言吧?”蒼微垂著眼瞼,淡淡地問,然後下一刻,他站了起來,在格外凜冽的寒風中望著天上的明月,不待身邊那人的回答,又自顧自地說:“曾經有一個人為一個誓言毫盡所有,但是他沒能完成許諾,所以吾答應替他完成,知道為什麼嗎?”說到這裏,蒼竟是意義不明地黯然一笑,然後抬手捂住那雙仿佛比天上的玄月更加明亮澄澈的寒潭皓眸,幽幽地說:“因為他不但是子無,亦是吾師尊,他救吾的時候,只是讓吾答應他,去保住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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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說完之便再沒有言語,他閉上眼眸就這麼站在越發放肆的狂風中,任由那刺骨的寒似冰冷的刀刃一般刮過自己的面頰,再卷起那薄如蟬翼的清紡紫紗。直到金鎏影抬手縷過他那被拂亂的青絲華髮,在他睜開眼睛的同時,輕聲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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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蒼覺得金鎏影的眼神很無奈,卻很淡逸,就算掩不住的清愁已上眉頭,他卻依然在對自己笑著,很淺,很輕,就像他的眸,那麼透明,那麼澄澈,溫柔得像水中的琉璃,一碰及碎般的令人心痛。蒼忽然想替他去撫平那隱蹙的眉,去撥開那漫天飛舞的煙塵,可他知道,自己什麼都不能做。因為有的東西,一旦被掘出,就會變成另一種負擔,不堪負荷的他,已經背不動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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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就在步下城樓的時候,蒼忽然聽見金鎏影在喚他,於是他轉過身,望向玄關上那佇立在狂風中不動如山的出眾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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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目送著背對著他漸漸走遠的蒼,忽然有一句本不該說的話想告訴他,於是他喚住了蒼,看著他在城樓下慢慢轉身,刹時間,一如盡了半庭的月韻,纖塵不染,絕代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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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說:“一月之內,吾們不論政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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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聞言,只是漸漸勾起一抹淡雅清笑,然後宛然道:“汝不是不相信誓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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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承諾。”城上的男子甩開華袖,負手淡定而答:“一月之後便是黑水一戰,汝放不下六弦之首,吾亦然,只是在這之前,汝可否許吾一個不問政事的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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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思付片刻,然後抬眼笑問“你怕輸給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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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吾只是想看看蒼之一字,到底有多少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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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要一個不問政事的蒼,吾要一個陪吾談心的朋友,吾答應你,一月之內,六弦之首不問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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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的這句話說得很慢,卻很清晰,因為他知道,這裏的每一個字都代表一個承諾,他說,要一個陪他談心的朋友,一個陪他喝酒的人。但其中的含義,又何以僅止如此而已?蒼笑,他怎會不知金鎏影要他如此承諾的道理,黑水一戰,勝則生,敗則亡,成王敗寇,他知,金鎏影知,怰亦知。是殺是放,也不外這一月的算計謀劃,牽制自己等於斷了怰之後路。如此一來,他便可高枕無憂地被水一戰,待功成來歸,道境玄宗便已猶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只是世間萬象,哪能容得下一人指掌乾坤?煞費苦心,機關算盡,又怎能違逆那風雲變幻,叵測無常的輪回天道?金鎏影不信天命,這種成就他今日的自信亦會毀滅他,所以蒼沒有拒絕,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順天道而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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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2-23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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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君子于意
接下來的時日,蒼過得很清閒,他無所事事的樣子甚至連從未離開過他翠山行亦覺得驚異。然而,也只有蒼自己知道,當他出現在九龍軒的時候,前來應門的紫荊衣看著他的神情是多麼的無奈,最後以一種不溫不火神色對他說:“汝倒是大方,還真就應了他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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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聽後只是淡然地輕輕笑了笑,在步上九龍軒的石階與他擦身而過時,那搖著羽扇的清雅之人又緩然補充道:“金鎏影在雲天樓,汝可由伏龍閣沿月湖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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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不與吾同行?”蒼詫異回眸,見紫荊衣掩扇輕笑,用理所當然的口氣悠然道:“汝等都不問政事,若不想玄宗天下大亂,吾好歹亦要去明玄宮為爾等堵上那悠悠眾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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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那就有勞了。”蒼一甩拂塵,笑得迤儷。後者也不見退讓地拂開華袖,擺手道:“無妨,只是弦首如此犧牲,實令在下由感欽佩。若他日有緣,定要好好討教討教,眼下吾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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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亦不多言,蒼頷首輕然施禮,待紫荊衣化光去後,方才轉身,卻不想,入眼竟是倚於殿柱上翩然而立,一臉啼笑皆非的俊逸男子。見他心情似是很好的樣子,蒼竟忍不住挑眉一瞥,徉作溫怒:“有這麼好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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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笑。”見蒼似有不滿,金鎏影忍俊不禁地答道,他的聲音就如同他的眼神一般無辜。無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蒼自經步入由門前那人讓出的一條通道,走了三步後,又忽然轉過頭,對身後依然凝注著他的金鎏影揚聲問:“看什麼?你還要站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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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到現在,汝回頭等吾的時候。”語畢,金鎏影果然是站到蒼回頭等他的時候,才踏著彌天落紅與耀眼的陽光不慌不忙地自石階上慢慢渡下來,一如既往的劍眉星目、氣宇軒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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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不知道這鋪天蓋地的落紅是什麼時節的花朵,但當它們簌簌下墜,最後停泊于金鎏影那一襲赤紅錦緞的衣帛上時,卻像極了殘花沉吟般的刺目鮮血,汩汩流淌,漸漸渙散,從來都是那麼輕易地便結束了一個生命的歷程,殘忍卻也優雅。而此時此刻,在蒼眼前,那沐浴著漫天華舞落花的紅衣男子竟開始悄然渙散,在一聲歎息中,竟是染了滿目的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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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不明白為何蒼會用一種漸始恐懼的眼神看著自己,但直覺告訴他,那並非意味著蒼在怕他,而是另一種別的什麼東西,讓蒼感到害怕。就在他想一問究竟的時候,卻唯見蒼猛然閉目,緊接著身形一晃,竟是欲倒。金鎏影一步上前,立時握住蒼本能伸出的手,再順勢一扶,旋身化光而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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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醒來時,已是午後。他很費解為何總會在金鎏影的身上看到很多關係到他之天命的東西。掀開顯然是那人蓋在自己身上的絨羽,扶著仍然微有些鈍痛的額頭,迅速地四下環顧了一眼,在確定金鎏影不在附近時,蒼方才緩緩起身。待坐定後才發現,這竟是一處水上涼亭,一隻畫舫靜默地停泊在湖水中心,那舟並不是很大,通體籠罩在飄渺漫幻的白霧流熒中。乍看之下,卻似是一塊玄玉精心雕鑄而成,與水光相交蕩漾,竟讓人錯將它當成那一汪柔水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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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白霧微斂,湖水美景越發清晰起來,在那波瀾不驚的寒潭上萬枝睡蓮含了雨露慵倦地倚在水面上,散發著雲霞似的斑斕,七彩光華。它們一道道地橫臥著,看上去仿佛湖上重巒疊翠的青山,越發寂寥,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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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不過奈何湖,如玉碧舟泊雲橋。”蒼輕笑著低喃封雲山中流傳勝久的詩句,已是猜到七八分,此地應正是紫荊衣方才所言的雲天樓。九龍軒的珍寶閣所在之處。正欲抬袖,卻見亭中玉桌上的碧綠清茶,嫋嫋白煙緩緩盤旋著蒸發在春寒的空氣中,氤氳飄渺。蒼記得前次于伏龍閣內,金鎏影也是泡的這種茶,茶道於蒼雖算不得精通,卻也大體了然,只是他卻從未嘗過這種碧茶的味道,甘甜中隱著苦參的酸澀,卻意外爽口,飲後亦能讓人豁然清神,振作不少。而此時,茶未沉,杯未冷,說明那人方離開不久。在此之前,他莫不是一直坐在此處?思及此處,蒼心下一動,竟是有些慌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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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他收拾微亂的心志,金鎏影已負手緩緩步上亭來。在掃了一眼似未動過的茶盞後,竟不著痕跡地微一蹙眉,抬眼對蒼道:“不是叫汝飲下這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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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有說過?”面對來人的不悅質問,蒼有些愕然。醒來的時候明明不見他蹤影,又如何叫自己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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詫異地一瞥似乎可稱其為茫然的蒼,金鎏影亦未多言,思付大概方才自己走時匆忙,並未完全叫醒他,所以那時的叮囑才會被一聲無意識的虛應一帶而過。想到蒼毫不防備到如此地步,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一聲輕歎之後,端起茶盞送至蒼的面前,竟是有些寵溺地笑著調侃道:“真不知道汝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不說了,喝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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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眼前那杯碧綠得仿佛翡翠般的清茶,蒼微一皺眉,正欲開口卻被金鎏影接下來的一句話給硬生生截斷,他聽見那個仿佛有些故意刁難的聲音用一種曖昧不明的語氣在自己耳畔輕輕地說:“如果汝自己不喝,吾不介意喂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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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吃驚得猛然一退,一個踉蹌,險些撞翻案上茶几不說差點連自己亦跟著絆倒,好在金鎏影再一次眼疾手快地抓住身邊一片混亂的人,不等蒼回神,已自經含著少許涼茶,出其不意地低頭吻上眼前那暈著溫潤水光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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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瞪口呆地看著進在咫尺的俊容,全然忘記該如何反應的蒼在盡數咽下那人渡過的清茶後方才回神,驚慌失措地猛地一推環住自己的金鎏影,氣急敗壞地厲聲道:“奇首,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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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若無睹蒼的憤怒,金鎏影依舊笑得很徜徉,他平靜地遞上手中的茶杯,雲淡風清地說:“可以,但汝要喝完剩下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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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蒼皺著眉頭,看著眼前那似乎不甚在意的耀眼笑容,竟是一時氣結。他不知道金鎏影到底在想什麼,亦不明白這樣的舉動對他來說又有何意義,蒼很迷惑,尤其是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讓他覺得很陌生,亦很被動。咬了咬嘴唇,緩緩放開握成拳的手,逼迫自己鎮定地接過眼前的茶杯,再仰頭一飲而盡,接著,他看見金鎏影慢慢揚起一抹絢目的微笑,然後若無其事地拉過他的手,神似開懷地說:“來來來,給汝看件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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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跟隨的蒼想要掙脫那牽著自己的手,不想金鎏影卻像鐵了心要握住一般拉得很緊,無論他如何使勁,那手竟像是粘上了,怎麼都放不開,甩不掉,本欲凝氣強行震開,卻不想那人早已運出五成內力。面對徒勞的反抗,蒼就這麼被一路拖著步出紅亭,再登上九彎九折的莫湖雲橋,直到後者終於忍無可忍地止步喝道:“金鎏影!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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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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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蒼的錯愕已經不能用瞠目結舌四個字來形容了,他甚至一時難以理解所謂的“不放”到底是何意。在金鎏影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回頭,那聲音亦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卻前所未有堅決,沒有半點遲疑,所以蒼看不見道眼前的男子現在是什麼神情,但他自己卻混亂到開始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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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鎏影卻清楚的知道,他不是不放,亦不是不想,只是怕一旦放開,那本牽在手中的人會就這麼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他早已忘記自己到底看過多少人的背影,又有多少人的不告而別,他們一個一個的走開,卻沒有一個人回來,所以於蒼,他不會放,只因他不想看到那一抹紫煙浩渺的身影就這麼背對著他慢慢離去。不放,現在不放,將來也不會放,永生永世,都不會放!卻正是在此時,金鎏影忽然聽見蒼自他身後輕輕地說:“你放開吾,吾自己會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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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那句話竟就這般自然地脫口而出,理所當然到幾乎不需要思考。所以他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但是下一刻,他知道自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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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猛然佇足,轉身回望,在蒼的紫瞳中,那雙藍眸竟是一片幽迷深邃,深得驚心,深得寂寥。倏爾,那雙幽邃暗眸漸漸化開了點點碎芒,漸漸變亮,變亮,絢目得宛若九天銀河,如星似辰。接著,金鎏影笑了,笑得開懷,笑得桀驁,笑得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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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著輕聲說:“好,汝自己跟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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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沒有食言,他跟著金鎏影走過莫湖雲橋,再走上沁心舫,直至走進畫舟上的雨珍堂,方才站定。這一路,金砂珠礫,翡玉翠屏,入眼皆是上古奇珍,莫說是價值連城,便是皆稱之為無價之寶亦不為過。蒼不知道金鎏影為何要帶他來這裏,所以他只能等,直到眼前的男子推開舟上最深處的那間廂房,然後轉身笑道:“吾要給汝看的東西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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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聞言,微一點頭,而後步入屋內,這是一間不大的廳堂,卻別具一格的精緻,它沒有畫舫之上別處的那般金碧輝煌,珠光寶器,而是一片白霧繚繞的雲煙相互糾纏著緩緩蒸騰、擴散,最後消逝于空氣中的飄然。蒙昧于這片幽香中的烏木華雕猶如沾著水氣般的靈動曼妙,像是浸染著雲霓般漸融氤氳。蒼詫異於眼前的古樸典雅,而金鎏影卻只是渡至掛著一川水簾的幾案前,不慌不忙地掀起它們,在那一串清脆碰撞的丁當碎響中,轉身對蒼笑著說:“過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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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沒有拒絕,在他走近那精美絕倫的木榻後,才驚訝地發現,方才被自己看作幾案的平臺竟是一座冠絕穹宇的烏木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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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把天下琴者都不得不為之傾倒的漢時綠綺,它有著鬼斧神工般行雲流水的優美線條,樸直無華卻也高貴清雅。曾幾何時,子無不止一次對蒼提起過這把古琴的存在,傳說,此琴不但能令滄海逆流,日月齊升,當劍弦合一之時,便是那人獨步天下之日。多少琴者因它而稱霸江湖,又有多少琴者為它枉送性命。子無不知道,蒼亦然,每當說到這裏,子無都會惋惜地輕歎,然後說著,他這一生或許永遠無法正視那座古琴的存在,這是他作為一名琴者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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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蒼終於能體味子無說這些話時是多麼的不甘,在他真正見到這座古琴時就明白,縱使要讓他用一生去換,亦不覺可惜。只是令蒼萬萬沒想到的是,子無尋找了一生的琴竟一直都隱匿于封雲山內,而金鎏影便正是這座曾經一度掀起江湖血雨腥風的古琴,最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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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聲色地凝視著蒼細微的變化,由震驚到迷戀,再漸入平靜,這個過程只用了不過一朵花落的時間,卻讓金鎏影再一次為蒼的內斂與隱忍而感到欽佩。他給無數的人看過這座琴,那些人中,有的是一生戎馬的將領,有的是謀劃江山的雅士,亦不乏當今屈指可數的絕世琴者與隱居山野的聖賢能人,無論他們曾經是多麼的超凡脫俗,不可一世,在這座琴之前,卻怎麼也掩飾不住那發自內心的獨佔欲望。所以金鎏影永遠都只是給他們看,這座琴會告訴他天下人的心在想著什麼,告訴他又有多少人會拋家棄主,只為一世榮華。只有蒼,不一樣,雖然他是那樣喜愛著這座古琴,勝過世上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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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蒼,會拂琴嗎?”他這樣問,意外地,蒼只是搖著頭,垂眸淡笑著答道:“六弦之首會,但是蒼卻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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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錯愕讓金鎏影微微一愣,旋即,又像明白了什麼似的了然地笑了。並沒有再問蒼的意思,只是自徑渡至琴台前,拂袖坐定,然後抬眼望向五步開外的紫衣之人,意味深長地笑道:“只是聽琴,蒼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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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聽琴。揚一抹淡若蘭芷的微笑,蒼拂袖落座。天下人都知六弦之首愛琴,四奇之首好蕭。卻鮮少有人聞得金鎏影的琴是否如他的蕭一般曠古、深沉、盪氣迴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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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一撥,半聲弦音,乍然而響,那是天際飛鳴,平沙落雁般切悲切喜的素雅弦音。座上男子,十指如玉,輕攏慢挑間漸漸融了一曲悠遠綿長的蕭然雅寂,古雅、悵惘的音律經他一彈便是平添了七分繞梁不絕的動人心魄與曠古悠遠。細聽之下,那所彈之曲,竟是《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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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隨著琴聲緩緩念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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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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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凝固在那裏,變是連一貫神情自若的笑亦跟著凝固。今日似乎很奇特,也很怪異。有許多的東西發生得讓他措手不及。金鎏影念著詩詞的時候望著他的神情是那樣專注,目不轉睛,像是要洞悉靈魂般的深沉,幽邃。眼前閃過無數的片段,斷斷續續但亦經久不熄,冥冥中,似有什麼藕斷絲連,風聲細碎,鏡花水月般的亂影朦朧。腦海嗡嗡作響的蒼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沉默良久,強迫般地揚起一抹微笑,有些不穩地說:“天色已晚吾亦要告辭了,奇首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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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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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低喚,硬生生阻斷了欲去之人的腳步。遲疑地轉身,只見金鎏影最後輕輕一拂眼前的冰蟬寒弦,再運功凝氣,甩袖一翻,重如千斤的古琴烏木竟就被他如此輕易單手平托於掌中。凝視著眼前至寶,不急不躁地沉聲道:“此琴於吾並無太大意義,置於此處實在可惜,不如贈於弦首,讓它得其所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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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當下一愣,詫異抬眸,對上那雙仿佛蒙著煙塵的湛藍眼瞳,一時進退不得。思量過後,仍是委婉道:“奇首琴藝,天下一絕。琴留於此,怎算得是一無是處?再者,吾等不過萍水相逢,泛泛而交,蒼又何得何能當受此重禮?方才無難看出奇首勝愛此琴,若吾取之,豈非是奪人所好?萬不可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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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料中的拒絕,金鎏影垂眉低笑,蒼從來都只會委屈自己,他的拒絕與接受從來都不會隨心所欲從來都是,這次亦不例外。於是他說:“如此說來,是吾交淺言深了?都說琴贈知音,既然吾金鎏影視為知音者卻道‘萍水相逢’,那吾留下此琴又有何用?莫不是自尋煩惱,不如毀去,也算斷得乾脆。”語畢,便是一歎,當真右掌凝刃,以劈石斷玉之勢,風馳電掣般疾疾落下,竟不見半分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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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千鈞一髮之即,蒼一聲輕喝,當機立斷地一甩拂塵,隔空破出一道正風,以四量撥千均的巧勁不偏不倚地化去了金鎏影的碎琴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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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纏住自己手腕的一拂青塵,金鎏影笑得愜意,那是一種魚上玄鉤後的暢快與得意。他笑著說:“既然捨不得,是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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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揚袖一帶,撤回拂塵,瞥了一眼那笑意滿眸的瀟灑男子,竟是有些疲憊地輕問:“你何苦處處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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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側目笑道:“吾在汝眼中,僅是苦苦相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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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避過那道淩厲得太過溫柔的目光,答得淡然:“如若不然,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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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可知,在吾眼中,汝是何意義?”放下手中古琴,金鎏影垂眉凝視著隱隱寒芒的銀絲,漫不經心地滑過弦身,風清雲淡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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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個幾乎彈指可破的蒙昧問題,蒼卻背過身,笑得有些悵惘地說:“你太高看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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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金鎏影笑著否認,然後渡至蒼的身後,撩起一縷像是淌著水榭流銀般的冰發,放置唇邊,然後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悠沉道:“吾從未高抬過汝,因為汝並沒有傳言中的那般不可一世,也並非臨仙脫俗。人命於汝,只是草芥,權利只是糞土。汝希望一世悠然,卻滿手血腥,汝只求偃仰嘯歌,卻總為凡事纏身而心存怨恨,所以汝的憐憫與慈悲從未賦予芸芸眾生,因為對汝來說,一切都是虛偽的浮華,哪怕汝從未斥責怒駡過什麼,哪怕汝在所有人的面前笑得如此溫文儒雅。蒼,汝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偽善者,道貌岸然地欺騙了天下所有人。汝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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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置信的驚訝,蒼知道金鎏影從來都是龍非池中物,卻沒想到他竟可以如此輕易地看清另一個自己,那個被他整整隱藏了八百年的蒼,那個並非如世人所言般完美無缺的蒼。不止如此,他還笑著告訴自己說,蒼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善者。說什麼天衣無縫,卻仍是被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撕破,甚至沒有絲毫預兆可尋。金鎏影,暗念著這個名字,蒼終於知道“玄天龍影”的含義,他不止無情、而且殘忍,所以可以殺人於無形,卻又是雲淡風清到行雲流水的自然,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般悠然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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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一把甩開心中的朦朧煙塵,斂去笑意,緩緩轉身,在他無所隱晦地對上那金鎏影的雙湛藍眼瞳時,冷冷地說:“你把蒼倒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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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忘記吾曾說過‘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嗎,也許吾看得不止是清楚而已。”金鎏影如願以償地看到了真正的蒼,很冰冷,也很淡漠,有著不遜於任何人的殘酷無情,一如他自己。可是,他也知道,當蒼步出這雨珍舫時,他還會是從前的那濁世獨立、前塵不然的六弦之首,還是那個順其自然,處處謙讓的蒼,或許,他本就不該奢望什麼,在這封雲山中,本就不該奢望,誰能改變誰,誰又能為誰而改變。於是。他只是對蒼說:“汝很委屈自己,從來都是。吾看了,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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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聞後大笑反問:“你以為封雲山中之人,誰能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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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地看著竟是笑得張狂的蒼,金鎏影默然起身,輕聲道:“所有活著的人,都不會委屈。還記得,汝活著嗎?”不待蒼回答,他又微微傾身一施禮,然後轉身步出靡香氤氳的古雅琴房,在碧玉般溫潤剔透的屏風前回頭,對久久佇立在堂中的蒼宛爾道:“對了,吾忘記告訴汝,那座琴名為怒滄,這個名字,汝喜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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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本不想回答,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沉默,也許是因為那雙看著自己的眼睛如此認真,又是如此幽沉,溫柔如水的眼神很清很清,明淨得似一潭靜如止水的湖,只消一陣風過,便會破碎般的脆弱。於是蒼點了點頭,看著那人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然後沐浴朦朧夜色獨自消失在月下庭台的亂紅飄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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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蒼覺得金鎏影的背影很孤獨,亦很清冷。映著玄月,漸入冥迷。於是蒼想,那個人,一定比自己活得更為寂寞,他一定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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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繁花似錦,去時孑然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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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明玄宮闕
明玄宮,封雲山中不可置疑的存在。當再度踏上這仿佛怎麼也走不完的玉階時,蒼覺得很沉重,那撲面而來的壓迫來自於那腐朽而古老的重重銅鎖。它們就像是阻隔了天地間的滾滾黑雲,遮擋了太陽的眼睛,讓被籠罩其中的生命,在日復一日的摧殘中漸漸枯萎,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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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焚了萬年的香爐糾纏著蒸騰,渙散,一如既往地為莊嚴肅穆的宏偉殿堂點綴著虛偽的慈悲,蒼只是笑,笑得冷洌,笑得殘忍,倘若那種弧度真能被稱之為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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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至大殿,待眼前三十道生吃力地緩緩推開八尺厚的黑木重門時,蒼慢慢閉上了眼睛,轟然巨響之後伴隨著是鋪天蓋地的陳腐與灰白,像極了大漠中的亂葬崗,齊魯飄血,浮屍百萬。那是死亡的氣息,沉重得令人窒息。三十米之外,那高高的神臺上,層層幕簾的背後忽然傳來一陣仿佛比這神殿更為古老的沙啞聲音,那聲音緩慢地說:“蒼,上前來,告訴吾他對汝都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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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從地走進主殿,再走上神台,當蒼在聽到身後轟鳴巨響的重鎖聲時,竟是微微一震。怰的召見出自他對所有東西的不信任,他只相信自己,所以他需要無時無刻地瞭解每個危險存在的每一步計畫。這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牽掛,他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君臨天下的權利,他不在乎所有人,因為在他眼中,沒有人比得上他身後那精美絕倫的宗主聖位。悲哀麼,而蒼卻覺得自己更加可悲,百年來,他所有的過往都圍繞著那幕簾之後的人,機關算盡,只為守得一個無用的誓言。金鎏影說得沒錯,這很荒謬,亦很可笑。但他,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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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黑水一戰,吾已有應對之策,敬請放心。”蒼聽見自己這樣說,而殿上之人只是輕笑兩聲,道:“子無的徒弟,吾很放心。蒼,記住汝作為六弦之首的意義。莫要令吾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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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抗宗主等於背叛玄宗,玄宗四奇獨斷專行,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蒼心中自有定數,”捋過拂塵,蒼頷首不卑不亢地恭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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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殿上之人聞言後,似是滿意地略一點頭,而後對蒼招手揚聲道:“恩,汝上來吾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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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明玄宮,已是夕陽映血時。蒼負手沿著空曠的殿廊慢慢地走著,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麼的慢,因為他需要有充足的時間讓他去思考方才在明玄宮內的每一個字的含義。握在手中的紙條是那人于臨走時吩咐他的,蒼還沒有打開看過 ,即使如此,亦不難猜出其內容到底為何。待出了明玄關,入了上清宮的封地後,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展開那不足一指大小的白色絹紙,赫然六字乍然入眼,那上面寫著:“玄宗令,殺無赦!”雖說早有預想,但當真證實後,蒼亦禁不住微蹙清眉。耳邊乍然迴響起怰那蒼老的聲音,他說:“佈陣時,乘亂借他人之手,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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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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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閉目輕笑,怰所有的謀劃不外借刀殺人四字,他算得精,也算得狠。金鎏影當日所言非他莫屬之計便是在淮川入海處設玄鏡八卦陣,借屍還魂而引魔軍入陣,再將陣口設于黑水之上,縱使魔軍免亡於陣中,亦逃不過玄闋關的噬天蛇焰。玄鏡陣最大的特點在於其化水為冰的自然玄機。水結冰,冰成鏡,鏡可映紅塵,照人心,幻八卦,入陣之人,無論人獸,但凡活物皆有入迷境之感,若無法及時破陣,必然終將陷於時界縫隙而永世不得出陣,直至死亡。不僅如此,玄鏡陣亦有幻化地理之能,所以,便縱有異數破陣,出陣之後,仍逃不過陣外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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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此,但自古以來,能布此陣者惟有操水者,意為五行之中,為水獨重,方可成矣。放眼天下,有此能力並獨尊水重者,除了蒼外,已無第二人,這也是金鎏影為何說:非蒼莫屬的理由。此時此刻,怰之意便是要他利用玄境之力,待火攻之後,乘亂之即,引淮川之水入玄闋關上,待他之親信援軍上關由後圍包抄,便可兩者皆殲之而後快,倒不失為一箭雙雕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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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山下百川,蒼撕著手中的宣紙,一下一下,待其成屑後,迎風揚袖,猛然一灑,頓時,山風襲卷,亂竹飛影,不過眨眼,那細碎的白色雪紙便消散空中,不留半分痕跡。想著,片刻之後將會見到的人,蒼的眉不禁皺得更深了。不可否認,此時此刻,殺他,不是不敢,只是不願,或者亦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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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麼氤氳了漫天亂竹的出塵煙紫漸漸走遠時,上清宮的竹軒內有人輕輕冷笑,慢慢步出,竟是一身朱紅錦華的金鎏影。他面色微白,劍眉輕挑,在他腳下,一片宣紙靜靜而躺。手中的茶杯已是被其付之一炬,那啐著寒芒的碎片,在他的掌上劃出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而那立于金鎏影身後一言不發的玄衣男子,見狀如此,方才用他那蒙昧的聲音幽幽地說:“奇首,汝現在不易動怒,還是先處理傷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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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一擺手,金鎏影閉了眼,森然道:“傳吾之令,備戰黑水,十五日之後,吾要怰的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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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沒有在九龍軒內找到金鎏影,卻在九龍軒外遇上了紫荊衣。他正往石階上來,而蒼卻正好往石階下去。意外的是,那平日裏刻薄慣了的人今日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只是在擦身而過的時候,淡淡地瞥了蒼一眼。那眼神很模糊,意義不明。轉身看著紫荊衣步入龍軒,再轉過石雕沿著回廊慢慢走遠,蒼覺得他仿佛想對自己說些什麼,可最終什麼也沒說,但是那眼神卻告訴他,他想說的話,似乎算不得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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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玄關之外便望見立于九龍軒前的一抹縹緲淡紫,金鎏影放輕了腳步,卻在將要步至龍軒前時,依然被蒼察覺。轉過頭來,蒼看見金鎏影手中端著一隻燃好的香爐,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依依嫋嫋的煙霧順著他的走過的路徑劃出了一條繁芷靡醉的幽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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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帶著微笑走到蒼的眼前,待他接過自己遞去的香蕈後,靜如秋明地說道“吾將戰時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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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微一愣,隨即一個念頭閃過心間,莫不是他知道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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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中地看見氤氳的清煙在那人微不可覺的輕微一顫中滑出軌跡,金鎏影不動聲色地接著道:“汝可知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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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默然搖頭。金鎏影理所當然地執起蒼空出的右手,望瞭望九龍軒的匾額,不著邊際地邊走邊說:“還是先帶汝去看看汝的房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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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錯愕抬眼,蒼不明眼前之人所言何意,但馬上,他就知道不管用意為何,自己總是要答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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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回頭看了蒼一眼,然後又轉身步上回廊,背對身後之人輕聲笑道:“吾提前戰時,封雲山上的那人總是會知曉,讓汝留住九龍軒,不過是以防萬一,這一月之約,還未曾到期,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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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提前戰時,不算是過問政事麼?”蒼沒有抽回自己的手,答得坦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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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一頓,金鎏影低聲笑了笑,放開蒼,又往前走了幾步後再度停下,望著遠處的吊角閣樓負手淡然道:“若不是汝今日見過他,吾又怎會提前戰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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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聞言一震,竟是有些惱羞成怒地揚聲質問:“你派人監視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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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沉思片刻,金鎏影方才轉身幾乎凝固地看著眼前之人那雙溫怒的眼睛,答得有些蒼涼,亦有些無力。金鎏影說:“原本是想要監視的,只是因為太相信了,所以那也只是想想罷了。”說完,又若有似無地笑了笑。看著那樣的神情,蒼覺得有些愧疚,他側身避過那雙太過淡定的眼神,頓了頓,然後道:“他……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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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相信汝。”金鎏影點點頭,然後攤開蒼的手,在他疑惑的注視下將一直握於手中的那片雪色宣紙輕輕地放入他的掌心,抬眼道:“不要再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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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說這句話的時候很眼睛很冥朦,就那麼望著,溫柔如水,平靜得不見一絲波瀾。所以蒼看不清他在想什麼。就算看清了,也不一定懂。他明明很生氣,卻什麼也沒說。這樣的金鎏影似乎很簡單,但對蒼來說,卻意外的複雜。悄然無聲地握著手中的那片雪絹,在走完回廊的時候,蒼在想著還要將消息傳給翠山行,早日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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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說,為蒼準備的庭院在九龍軒的主堂西殿,二人在繞過玄龍亭,廊腰縵回間,已然能隱望沁心閣簷牙高啄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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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鳳台座落於沁心園的最深處,它宛若白紗掩面的女子一般,山回路轉,九彎九折方可見其尊容,相比于九龍軒內其餘庭台樓閣,此處雖為尊殿,卻內斂不少。且不說鑲金繞銀的玄華門,金沙珠礫的九龍殿,竟是連道生也未見一人。然,環顧四下,奇瑰異木倒是不少;七彩冰芙,天蘭雨竹,苧水桅洙,多不勝數。一條石青小徑蜿蜒盤旋著沒入竹林深處,對面蓯蓉群山已盡數彌漫在一片天高地遠的空穀鴛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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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看了看天色,晚霞開始漸漸西沉,稀疏的火雲點綴著深藍色的蒼穹,竟似是一副潑墨般的國風山水,黑白灰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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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天色已晚,金鎏影忽然一頓,轉身對跟在身後很安靜的蒼笑了笑,道:“汝先入沁心園用膳,吾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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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輕一點頭,他知道那人終究不是放心十五日之後的那場血戰,他定還是要去看看是否所的計畫都準備妥當。在目送著金鎏影走遠後,抬眼一望,竟已是明月當空,水映玄天,悠悠地松了口氣,便獨自步入那被點明了的一室螟滅淚燭的蕭然雅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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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水樓內,紫荊衣掩著扇不發一言地看著金鎏影將那一襲尊貴雍華的赤紅錦服淡然脫下,獨剩一身雪白內袍,再慢慢渡至紗簾後的紅木龍榻前,端坐其上,抬眼對仿佛早已等候許久,神似醫者的玄衣男子淡然道:“隨意看看即可,無須再下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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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聞言,並未多說什麼,只是端過手邊燭臺,再拿起依舊帶著騰騰熱氣的紅色絹絨,用平淡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地語調漠然地說:“下不下重藥並非吾說了算,也並非奇首您說了算,但看這傷是疾入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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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說得無錯,除非汝想‘出師為捷身先死’但是這裏卻沒有人會‘長使英雄淚滿襟’”坐於簾外的紫荊衣亦插了句,這才使還想說些什麼的金鎏影無奈作罷。當殿上那人將上身裏衣盡數褪至腰間,露出白皙的上體,一如大理石般流暢而完美的線條,是不同於肌肉糾結的結實精壯。只是那一層層被細緻纏繞的紗布卻因那身體上新新舊舊的傷痕而浸染得斑駁血跡,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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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著封雲山內絕無僅有神醫之名,墨尚雲幾乎施展了懸壺濟世之能,一番望聞問切後,仍是禁不住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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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看著亦為四奇之一的同修部署從一開始便未曾舒解的眉頭,反而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幾日吾不曾習武,大概較上次許是好些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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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了些。” 墨尚雲一邊收拾著血跡斑斑的紗布,一邊不可否置地淡淡重複,就在紫荊衣稍微緩和了臉色後,忽然又話鋒一轉:“若繼續如此下去,莫說是吾墨尚雲,便是神農在世,怕亦是回天乏術。”話雖難聽,但縱是逾越規矩,本著醫者的立場,他亦忍不住一番斥責:“自上次出征至現在,少說已有半年時日。記得吾曾於軍中千叮萬囑,請奇首莫要身先士卒,汝偏是不聽。以千敵萬,確是勝得漂亮,但汝身中七刀,刀刀深可見骨。戰後本可撤於後方,留軍駐守,汝非要乘勝追擊,天河渡口又以一會百,雖是勝了,也留下劍傷三道,其中一劍貫腹而過,早已遠非皮肉之傷,大傷如此,小傷便是想說,也是數不勝數。吾本下藥以為良方,不想奇首只是‘這幾日不曾習武,’原本將愈之傷又不斷裂開,加之今日,汝又因動怒傷及脾肺,奇首若再如此無視自己的身體,吾亦實在不知當如何為奇首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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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金鎏影終於對眼前不知為何如此氣急的人,雲淡風清地說:“既然不知如何下藥,那就索性不用藥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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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金鎏影理所當然的口氣讓殿上二人皆是氣得險些一口血就這麼吐出來。紫荊衣首先沉不住地霍然起身,在瞪了殿上那人一眼之後,本著眼不見為淨的道理轉身拂袖而去。深知其秉性的其餘兩人見狀如此,也未阻攔,反倒是金鎏影卻在此刻抬頭對墨尚雲問:“還有什麼沒說的,便在此刻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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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淡然的一瞥開始穿回紅服的金鎏影,猶豫再三,終於開口一歎:“莫再飲酒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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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聽後一愣,整了整身上華服,隨即笑道:“吾已多年不飲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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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知道,只是他三日前知曉汝曾去過盤龍閣,可氣得不輕。”擦拭著手中血跡,醫者漫不經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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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微一蹙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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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無奈地看了一眼還未反應過來的男子,最後再無奈地吐出三個字:“紫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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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地點點頭,金鎏影似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吾確實欠他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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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的事情不是欠誰就一定要對得起誰,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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詫異回頭,對上身後那雙清冷得一如寒冰的墨色眸子,金鎏影忽然笑了起來,那笑竟帶著些許驚訝的痕跡。金鎏影笑著說:“汝倒是過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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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不得過來人,只是汝之客人也不見得會領汝之情。於他來講,亦是不離個‘欠’字。”最後收拾起手中醫箱,墨尚雲在走至樓前時,似乎踟躇半刻,然後轉身道:“若不想讓那人擔心,汝多少應該顧惜自己一點,畢竟天下沒有後悔藥可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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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在好奇從來惜字如金的墨尚雲今日感慨頗多的原因後,笑得很苦,也很疲憊地說:“他未必會擔心吾,說不定還希望吾最好能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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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見傷神至此地步的金鎏影,那勉強的笑容竟是刺目到讓人不忍觀之。所以墨尚雲背過身,在他轉身的同時,微若輕風地說:“人非草木,只是就算他對汝有情,又能如何?汝與他,本就不會有什麼結果,何必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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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強求。”金鎏影斷然道,他閉目握拳,似是在掙扎什麼,然後霍然睜眼,說得很堅毅。他說:“不是強求,只是證明,證明他並非無情,並非只是六弦之首,證明他還活著,我們都還活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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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寒鴛之死
封雲山的初年從來都很冷,冷得不像是春暖時節。尤其是今夜,蒼望著湖中的月影,波光粼粼得仿佛觥籌交錯的夜光玉杯,似是飲著雪水的刺骨心寒。在他耳畔,簌簌落葉像極了那風中殘花,打著旋兒,輕輕下墜,下墜,然後漸漸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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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在等一個時機,一個錯過今日便不再會有的時機。今日是正月十五,屬陰水時節,每當這天的深夜,封雲山中的寒鴛就特別多,它們成群接隊地飛出各自的家園,在寂寥、古老的封雲山中飛鳴盤旋,每座庭台,每個角落,一時間,仿佛天地間只有這種自由翱翔的飛鳥那美妙絕倫的身影,如梭飛旋,暢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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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蒼手中,拈著一枚潑了墨的針葉,葉薪嫩黃,如若新生。他知道這是寒鴛最愛收集的樹葉,而在這天寒地凍的落雪時節,幾乎是不可能有針葉的存在,所以自己手中的這枚不止是獨一無二的樹葉,更是獨一無二的誘餌。只要有一隻寒鴛能將葉子銜出這九龍軒,翠山行就有辦法能得到這針葉上的資訊。所以,他在這裏等,等著寒鴛飛鳴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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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來到沁心園時已是月正當空,寒風襲襲。本在為蒼若是否歇息不便打攪而躊躇之時,卻聞路過一道生回稟說,六弦之首在用過晚膳後就未在園內了,說是要出去走走,現在也未見其歸來。語畢,那名守夜道生見原本心情勝好的金鎏影頓時一挑劍眉,思付片刻後,竟是身形不穩地微微一晃,不等他將話說完,便已匆匆化光而去,一臉森然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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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軒寂寞近明月,殘花竹影亂清心。又是去年登高時,望懷瑤池聽鴛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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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一邊輕撫著手中停佇的白色雪鳥,一邊輕輕沉吟。而後,竟是幽幽一歎,那歎息,像是穿透靈魂的般的沉重。他猛地揚手一拋,那被除去禁錮的白羽清鳥就這麼撲騰著豐滿的翅膀筆直地沖上九暑寒宵,銀色的白芒像是劃破了夜的傷口,在山河落花的天地間舞出一世淒清驚豔的雲魚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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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蒼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自背後穿來,猛地轉身,那水紋流動的紅服華錦,那披著滿天風華的翩翩男子,帶著耀眼的微笑,悠然走來。正是金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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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看見了?當下一驚,待那人走進後,蒼才發現,金鎏影那張慘白如紙的俊容,與已失了血色的唇。一雙清眸融化在幽邃的黑暗中,灼灼的,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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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覺得那被貫穿的劍傷很痛,痛得近乎失去知覺。走在蒼的面前,自己的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如此艱難,胸口隱泛血腥,壓得他連呼吸都變成了一種折磨。然而,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他亦不怪蒼,他知道那不是蒼的錯,沒有誰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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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想,金鎏影的身體似乎很不好,於是他全然沒經過思考地伸出手,只是想去扶那人一把,卻不想,步至蒼眼前的金鎏影並沒有握住那向他伸來的手,而是輕輕地將眼前之人納入懷中,望著滿天飛鳴的寒鴛,在蒼耳邊淡若柔水地說:“蒼,汝可知,汝傷得吾,有多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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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自己,可知道傷得他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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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一時盡相無言,因為金鎏影抱得他很心驚,所以他沒能聽清那輕得微不可聞的聲音帶著怎樣的感情,他亦沒看見金鎏影說這句話時的神情,蒼不知道,縱使他看見了,也看不出什麼,因為金鎏影的表情被他掩飾得很好,亦很深,天衣無縫到沒有一絲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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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擁著蒼,用一種寥落的聲音幽幽地說:“知道為什麼今夜會有寒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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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他爬上封雲山采一種名為‘寒鴛’的草藥,帶回去給他病入膏肓的父親做治病的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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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找了三年,都沒能找到那些醫者告訴他的這種形似針葉的銀色山藥,身上的糧食吃完了,手中的利器已不能再用,就在他陷入絕境的時候,一隻白若皓雪的大鳥從天而降,因為可憐他的一片孝誠,每天都為他銜去一串山果充饑,直到那人放下戒心,告訴那雪鳥自己上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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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鳥聽後,只是一言不發地點點頭,然後對那人說,他所找尋的這種藥草並不能治好他父親的病。於是那人懷著失望的心情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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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十年,那人再次來到封雲山中,這次他帶了許多當年雪鳥給他吃的那種山果,等在第一次遇見雪鳥的地方,苦心不負,雪鳥來了,它很高興,因為那人告訴他,自己是回來報恩的。他放下山果,看著雪鳥盡數吃完,然後帶笑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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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五日,那人再次回到了山上,但雪鳥病了,病得很嚴重,就快要死了,於是他把手中的山果一顆一顆地喂給雪鳥,當吃完最後一顆的時候,雪鳥也永遠閉上了那雙異彩斑斕的金瞳,而那人,卻意外的很高興,他幸喜若狂地把雪鳥的屍體用刀刨開,取出了它的心臟,那是一枚狀似珍葉的銀色“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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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如雪鳥所言,他的父親仍然死了,那名為‘寒鴛’的草藥並不能救那位老人的命。當晚,那人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雪鳥從遙遠的天際向他飛來,嘴裏銜著一枚草藥,然後告訴他,它吃下那些山果,不是不知道它們被點了巨毒,只是因為太愛他,所以它甘願吃下所有的毒果,在漫長的燒灼中痛苦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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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直至今日,那些在封雲山中得不到歸屬的亡魂都會化做一隻名為寒鴛的雪鳥,他們的靈魂將永遠被捆綁在這片不見天日的地獄中,被受煎熬。而只有今夜,天月正陰,他們被禁錮的亡魂才能放下心中的愛恨,得到永遠安寧。寒鴛飛鳴,預示著不祥,而這種災難亦召喚著活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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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寒鴛與人,汝會選擇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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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聽金鎏影講了很久,他就這麼輕輕地擁著自己,喃喃地說,仿佛凝成了風中的雕塑,定如冰封。蒼知道,那不是斥責,只是一個故事,卻讓他聽得很惘然,還帶著陌生的心痛。他不是寒鴛,亦不希望金鎏是,但那擁著自己的手,卻是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痛苦,還是悲傷,或者兩者皆有,只是他看不見罷了。帶著他的問題,蒼想了想,然後寂雅地笑道:“那只是一個故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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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亦沒看見,那笑,一如往昔的驚豔眾生,煙淡如華。他只是放開懷中之人,沉默許久,然後說:“這是第二次,吾可以期望不再有第三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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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不答,金鎏影又道:“黑水一戰,前三日,吾不上前線,除佈陣之期外,吾希望汝能如約兌現汝之諾言。”後者蹙眉,掐指一算,方知因戰時提前,戰後三日方才為一月之約,拂過心事重重的煙塵,蒼點了點頭,他聽見自己笑著說:“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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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金鎏影說要送他回沁心園,蒼拗不過,也就只能作罷。本想那人該送送也就算了,卻沒料到本應離開的金鎏影不過半刻,又折了回來,手中還抱著枕頭與被褥,一臉笑容可掬地跨進屋內,然後十分坦然地對他說:“吾想想還是過來守著汝才比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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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吧?”蒼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不好看,只是這種時候,又有誰的臉色能好看到哪去?金鎏影視而不見地除了靴,自徑坐上床沿,開始大大方方地脫著身上厚重的華服,這時蒼才發現也就在“去去就回”的時間裏,他換上了一件黑金色的華服,連裏袍都是純黑色的。這……哪有有半夜換衣服睡覺的?蒼看得很莫名,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太對,但是又說不上來。只是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現在以他的處境,似乎不是思考金鎏影換什麼衣服睡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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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若無人地掀開羽被側身躺下,金鎏影見站在中堂很久仿佛還打算繼續站下去的蒼,不吝地拍了拍身邊專門空出的位置,笑得很誠懇地說:“時間不早了,過來躺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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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蒼虛應著,定了定神,再慢慢走到床邊,除了外衣後便有些不自在地躺在了床的內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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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眨也不眨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出塵容顏,昏黃的燭影下,微顫的眼睫說明那人仿佛是在強迫自己入眠,心下暗歎一聲,在替蒼掖緊全然沒蓋好的被褥後,起身吹熄了跳動的淚燭。刹那間的黑暗突如其來,蒼本能地豁然睜眼,聽見身邊那人輕輕地說了句:“睡吧。”再動了動,背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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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蒼睡得不是很好,錯覺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了沒有,像是睜了一宿的眼,又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醒後汗濕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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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金鎏影卻不徑然,他似乎醒了很久,現在正心情不錯地側身靜靜地看著蒼那蒙昧的神情,笑得很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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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發一言地本想起身,沒想抬頭一動,竟是生疼,顯然地,蒼知道自己落枕了,索性也就不再逞強,乾脆本著一睡到底的想法又躺了回去,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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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蒼似乎不太舒服,金鎏影也未說什麼,只是起身穿好華服後傳了早膳,便拿起案上那堆不知何時抱過來的眾多公文中的一本,端坐於藤榻之上,低著頭開始仔細批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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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蒼淺眠睜眼,看到的便是窗前忙於公文之中的金鎏影那被陽光勾勒出的俊美輪廓,鋪了滿地的黑金華袍一絲不苟,把那人襯得更為清聖莊嚴、不怒而威。蒼儘量小聲地拿過床邊紫綾,正欲穿上,卻聽坐於不遠處的那人頭也不抬地說:“那紫綾太薄了,汝該添置幾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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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多謝關心,吾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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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金鎏影放下公文,抬頭匆匆地看了蒼一眼,然後又執筆垂目沉穩道:“不必了,吾已替汝準備妥當,就在汝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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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聞言轉頭,這才發現就放置在自己手邊的紫衣錦緞,金絲繡絨,白玉襯邊,其華貴程度並不壓於他自己身上的那件,由此看來的確是新織紡成的傑作。蒼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意外配合地盡數著其上身,然後步至鏡前,看著裏面那頓時華麗不少的自己,蒼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大概會比他更適合這件衣服的人,雖然他們素未謀面,但由好友劍子仙跡的口中所得,那人的華麗無雙絕對可謂是天下第一,從他的名字開始,劍子說那人是儒門龍首,名為:疏樓龍宿。初次聞得後,蒼的確覺得這名字亦是獨一無二的華麗,但現在想來,金鎏影這三個字也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是不是名字華麗的人都偏向這種尋常人望眼欲穿也遙不可及的風格?他很好奇,所以想著若有機會一定要問問對這方面頗有建樹的劍子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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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合汝心意?”見蒼在銅鏡前立了好一會兒,金鎏影將手中批好的摺子扔於一旁那已堆積成山的一摞公文裏,起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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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隨意地拿起鏡前的白色雪綃清清一挽,在綁了一個簡易的髮髻後轉身看著已步至眼前的金鎏影淺笑道:“反正不必會客,穿得如何亦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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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便是不太如意了。金鎏影笑了笑,帶著若有似無的寵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將目光停在那簡單盤起的髮髻上,在看了看放在銅鏡上,由前晚被蒼拆下的一堆銀簪,想了想,然後在他曾應允的情況下,抬手抽出蒼的金髮上那一支帶著蘭香的木簪。刹那間,簪離發墜,那一頭冰發竟像是九天玄河落下的一川銀辰,似水輕盈,淌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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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地望著金鎏影,蒼有些不悅地正想拿回發簪,卻被那人隨手一扔,不及反應,便已被金鎏影按至鏡前木凳上,聽他說:“這樣一身衣服配個那麼簡單的髮髻豈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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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說著,拿起臺上的木梳,將指尖慢慢滑入那異常清冷的發絲,然後仔細地梳起來,一下一下,每一下都由頭至尾,一梳到底。蒼的發很長,很冰,也很順,這樣的發披在肩上會很美,卻容易亂,若亂便會起結,有的結若是解不開,也只能剪下。但沒有人會在剪下這樣的青絲後不會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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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沒有拒絕金鎏影這樣的舉動,或者說他找不到理由拒絕更為合適一些。這些時日相處下來,蒼發現有很多時候他都不善拒絕,尤其當那人是金鎏影時。銅鏡映著他輪廓分明的面容與專注的藍眸,梳得很慢,很輕,看得出亦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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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慢慢地梳著,直到梳開所有的結,然後再執起其中一束開始小心翼翼地盤,先把它們繞於手中,繞出一個髮髻,再用案上的銀簪固定,重複著這個動作,直到盤完蒼所有該盤的頭髮,用完案上所有的銀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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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望著鏡中的自己,發現金鎏影也在望著鏡中的他,然後輕輕一吻,笑著說了句:“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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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對他這些舉動習以為常,蒼只是在詫異為何他與翠山行都可以如此輕易地為梳成這看起來十分複雜的髮髻。扶著有些重的頭,不自知地皺了皺眉,然後站起身,聽金鎏影周到地說;“桌上有早膳。”順著他說的話輕輕一掃,雖是早膳,已是八珍粥,雨荷糕,本想說些別的什麼,但蒼卻聽見自己沒邊沒際地問:“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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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見蒼這樣問,先是一愣,然後溫柔地笑了笑,愉悅地說:“吾吃過了。待汝用完,吾們下局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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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蒼挑眉,他其實很想告訴金鎏影,若論下棋,想當年那看起來位食古不化的大日殿即導師都用一種詫異非常的神情看著那一盤亂七八糟的棋局不住搖頭,可想,這次他算是找錯了人。不過相信那人馬上就會發現這件事情,蒼也沒再多言。而是坐在紅木桌前,端著八珍粥,有一下沒一下的喝起來。而金鎏影也回到案牘之上,繼續埋首於那些看似沒個盡數的公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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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落鳳廣陵
百無聊賴地拿起雨菏糕,仔細玩味一番方才咬下一口,細嚼慢嚥的蒼,在瞄了一眼已經很久沒有動靜的金鎏影后忽然開口道:“汝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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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聞言,詫異抬首,然後一笑,亦真亦假地回答:“是很忙,若汝願意幫吾批閱幾本,吾當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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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知道這句話本為玩笑,卻忽然想要為難他一下,於是,故作誠摯地起身,笑容可輕地伸手道:“打攪數日,若不幫奇首排憂解難一番,實在說不過去,蒼定當竭盡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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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金鎏影答得爽快,亦不遲疑,甚至是毫不客氣地把眼前就近的一遝公文往蒼面前一推,還體貼地將一隻龍毫取下,沾了墨,遞給面前好整以暇的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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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玩笑,見他反倒當真,蒼變也索性將錯就錯地接過玉筆,順手拿起面上的一本燙著金烙龍紋的卷軸翻開一掃後,宛爾笑道:“你倒是放心給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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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將閱好的一本再次扔開後,抬眼望向笑得捉暇,卻很乾淨的蒼,雲淡風清地說:“汝若想看,這九龍軒內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給汝看。區區公文,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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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至一半的蒼見金鎏影答得這般坦然,也無話可說。再觀手中卷軸,金烙龍紋,一如天波浩渺的水銀鳳章般,暗示加急密報之意,金鎏影這般自然地送到他手中,是太相信他,還是正因不信,才故意誤導?換做從前,聰慧如蒼,這般伎倆還不足以成其阻礙,但獨獨這次,他不敢確定,或者說是因為看不透金鎏影,所以不確定。開門見山的問他麼?蒼忽然這麼想,但又覺得似有不妥,量其輕重後,還是決定暫且靜觀其便,再做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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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蒼執筆佇立,遲遲不語,金鎏影忽然伸手拿回被眼前之人捧於手中的案軸,漫不經心地問:“寫的什麼,很難批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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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一愣,隨即斂神,淡定而答:“南隅守將白雪飄通敵,證據確鑿,請命以玄宗律拿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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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一眼依舊站得很穩的蒼,然後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道:“若吾沒記錯,白雪飄是汝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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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沒記錯。”蒼答得很平靜,甚至給人一種淡漠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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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又掃了一眼手中的卷軸,然後遞於蒼,道:“這件事,汝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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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奏摺,蒼眯著眼又看了一遍,然後抬頭對金鎏影問:“你不怕吾以權謀私?現在這種時候,六弦不應該是少一個算一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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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捕捉什麼似的,深沉地注視了蒼好一會兒,金鎏影方才目不轉睛地回答:“既然如此,那汝便替吾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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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蒼一點頭,接過摺子,竟是沾墨落筆,毫不遲疑。就在金墨將染的瞬間,金鎏影忽然抬袖,一把抓住蒼的手腕,而後迫使其面對自己。此時此刻,蒼的眼睛明淨得澄澈,仿佛不食煙火的冰芙,靜如止水。金鎏影蹙眉,他竟是真的不在乎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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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竟是真的不在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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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聽見金鎏影這樣問自己,那被他握得生疼的手腕越發地讓他不得不以一種清醒的思維去考慮這個問題。真的不在乎麼?連蒼自己都不清楚,明知這一筆下去,白雪飄將必死無疑,但方才若不是金鎏影強行阻止,說不定也就這麼准了。兄弟之情,同門之誼,本應扶他一把才是。但蒼的理智卻告訴他,現下玄宗各門皆處險境,若不獨尊四奇,必將代價沉重,到那時,便不止是犧牲一二這般簡單。如此一來,就算蒼斷定白雪飄決不會通敵叛門,亦無濟於事。加之當今又處於成敗難明的風口浪尖,他實不知當如何是好。准、不准,若不當機立斷,只會越拖越難,為今之計,除了順金鎏影之意,他又有何路可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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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眨也不眨地看著蒼眼睛中的光彩由朦朧漸使明澈再緩緩暗淡,他知道那人在想什麼。六弦少一,不過是又一個無謂的犧牲品,無數的“不得不”將許多人送上了絕路。殺白雪飄,他閉目思付著。假若蒼沒有恰好拿到這本奏摺,說不定他會准。即使知道若他一意孤行蒼也決不會加以阻攔,但金鎏影依然只是撤回奏本,將其翻開至尾簽,用朱筆寫下了“不准”二字。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將批復好的公文放於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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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定於那處,站了很久,直到金鎏影拉著他坐下,才似是回過神來,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蕭瑟淡雅,安靜地望著眼前的男子問得很迷茫。蒼問:“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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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為什麼?”不著痕跡地皺眉,金鎏影明知故問地淡然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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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蒼頓了頓,像是在問自己,然後又抬起頭,望著金鎏影問:“為什麼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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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汝會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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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望著金鎏影,聽他這樣回答,然後在一片措手不及的混亂思緒中聽他補充道:“吾……從未想過要傷汝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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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陣微痛,蒼不自知地將手按於自己的胸口。腦海中全是金鎏影說的那句話,一遍一遍,久久回蕩。他不想傷自己的心,而自己卻一再傷他,還傷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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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暗暗握緊拳,連指甲嵌入掌中亦不自知。他微垂眼瞼,輕瞌紫眸,竟是不知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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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良久,方才低聲說:“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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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蒼!夠了。”金鎏影沒有等蒼把話講出來,只是將眼前之人緊緊地圈入懷中,他知道蒼想說什麼,但是他忽然不想聽,至少現在不想。不管是對蒼還是對他自己,那都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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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住波瀾起伏的心緒,蒼在輕輕推開金鎏影,閉著眼睛淡笑道:“吾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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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情不自禁地抬手撫過那微涼的冰發,只是道:“睜開眼睛,看著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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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蒼緩緩睜開了那雙浩渺紫眸,仿佛一朵花開的時間,清雅、別致。那是蒼的眼睛,一如既往,只是在這泉依舊澄澈平靜的眼眸中,金鎏影卻發現了一抹格外明淨的清霧,竟是一層氤氳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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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是一聲歎息,金鎏影背過身去,掀開窗前的依濃珠簾,望著那蒼茫的遠山輕聲道:“不是說好了要下棋麼?可不能反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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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墨尚雲步入龍華亭時所見的,是在對翌的二人。金鎏影的棋已是名動四海,所以很多人都說與他下棋很無聊,因為必定會輸,一場必定會輸的戰爭自然很無聊。而也有人說,與六弦之首下棋很無聊,起初,他不解,但是當在看到這二人之間的那星羅密佈的棋盤後,墨尚雲才明白,打一場必定會贏的仗,亦會同樣無聊。只是他很好奇,這樣的兩個人如何會坐到一起去對翌,尤其是,乍看起來他們都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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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下得很快,所以結束得也很快。墨尚雲不得不承認,這是自識得金鎏影開始,所見他下得最快的一局棋,竟不出半柱香的勝負分曉。其實他不知,對蒼來講,這卻是他平生下得最慢的一局棋,金鎏影很小心,連讓子都很小心,蒼看不出其中玄機,只是有這種感覺,就如同變幻莫測的天意風雲一般,雖然不懂,卻能料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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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久久注視棋盤的金鎏影,蒼幾乎有種錯覺,他覺得此時的金鎏影沒有幸喜亦沒有挫敗,只是錯愕。這幾乎是與他對翌之後所有人都會產生的錯愕。因為他們無法把那個運籌帷幄,指掌乾坤的六弦之首與面前的這盤“慘局”合理的聯繫起來。其實連蒼自己也無法解釋,所以他往往比任何人都更加錯愕,直到習以為常,直到開始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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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金鎏影的確很錯愕,他的詫異並非來自棋局本身的成敗輸贏,而是蒼落子的每一步都蘊涵著無限的可能與變數,只是他沒有去利用這些詭怪的存在。對棋子,也許蒼不會,但對於陣前萬敵,並不表示他便會當局者迷。下得慢只因他算計太多,顧及著連蒼自己都沒看清的路,讓子小心,不過是怕蒼看不清他設下的陷阱,這似乎是一個化繁從簡,化整為零的道理。就如同,一個人,他本來沒有任何心機,卻被心機重重之人算計,到頭來只能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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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安靜得令人怪異的沉默中,墨尚雲難得興致地對亭中二人建議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自古對翌亦有對翌的規矩,輸者該甘願領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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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了然地望了玄衣男子一眼,他雖不知道此人是誰,單看其講話的語氣和神態便不難猜出定是四奇之一。再觀其冠羽,通體白玉明華,手執玄清烏扇,風過之後,隱聞甘甜藥香,想必此人應是道境之內唯一名冠天下的神醫墨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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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豁然朗笑一聲,轉而看向對座依舊氣定神閑之人,神情愉悅地說道:“不知弦首,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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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聞言斂目垂眉,儒雅輕笑,拂袖起身,亦答得乾脆。蒼說:“奇首想如何罰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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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單手支額,笑而不語地打量片刻,然後神情在在地緩緩道:“聽聞弦首琴技天下一絕,今日若汝依舊執意於蒼,不妨以劍代琴,舞一曲《廣陵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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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蒼一甩雲袖,化出一柄三尺青鋒,竟是玄劍白虹。比其泰然自若的金鎏影,烏扇半開的墨尚雲在聞得《廣陵散》三字後便斂了神色,又見蒼手化白虹對亭而立,不禁微微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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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沐浴著漫天花雨的蒼,清雅悠然,卓然而立。但見他持劍緩然平舉,一片飛花悄然落下,忽然間,林風又起,蒼震臂當空一劃,但聞一聲鏗鏘龍吟,白虹刹時宛如靈蛇般破空而出,紛亂無痕的千百劍花圈起水打浮萍般地迷眼漣漪。只見他身形一轉,劍如驚龍,越刷越快,人似臨仙,越舞越奇。風起袖落間,亂紅簌簌,難近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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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亭下那劍走偏鋒,凜冽無痕的蒼,金鎏影笑得深沉。他舞的的確是《廣陵散》雖無曲,卻了於心,這便是蒼,亦是他的劍,蓄勢而動,一觸即發,風馳電掣,勢如雷霆。一如初次所見時那錯覺般的萬千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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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度過了一場花開的時間,劍停風止,蒼立於一片殘花沉吟的夢境中,在他周圍三尺之內,竟無半片落紅。劍氣所過之處,無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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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眸望向坐於亭上之人,見他滿目讚賞,蒼不語收劍,步上亭台,淡然施禮道:“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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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一拂華袖,悠然笑道:“汝過謙了。”不待蒼回答,旋即起身,語帶歉意地說:“吾有要事,暫需處理,蒼可否留於此,等吾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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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在說這句話的之前曾若有似無地看了墨尚雲一眼,不知為何,蒼並不覺得他是因有話要講所以才說“有要事處理”,而似乎是不想讓自己知曉的其他什麼。那日,他的臉色很不好,一個人,縱使再如何氣急亦不該有那般慘白的臉色,輕輕蹙眉,蒼抬眸正想回答,卻只見一名道子匆匆步來,然後於三人面前站定,必恭必敬地朗聲:“軒外有一人想請見六弦之首,他說他名為劍子仙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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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仙跡,今日這般處境,金鎏影會讓自己面友麼?徵詢地看向亭上依舊笑得清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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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聞言,竟似玩笑道:“正好,各斯其職。蒼,汝之好友找上門來,豈有不見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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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答應得這般輕描淡寫,蒼也未再多想,一甩拂塵,傾首道:“那恕蒼失陪,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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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金鎏影微一點頭,待蒼化光而去後,臉色急轉而下,一個暈旋,竟是險些摔倒。墨尚雲見狀,一把扶住已是冷汗彌布的金鎏影,扣住其脈,運功而行,稍穩氣息後,方才淡漠地問:“讓他此刻去見劍子仙跡,合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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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扶桌而座,笑得慘然。他苦笑著說:“若不讓他去,還將他留下見吾這般狼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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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聞言,無奈一歎,見其被血染紅的紗布,一時無語,最後竟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昨晚,汝可氣得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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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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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竟是這句話,莫尚雲驚愕得半晌沒了反應,在望進金鎏影無波無瀾的眸子後,他才知道,剛才所說,定為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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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天下無雙
蒼是在一片睡蓮悠臥的雲橋上看見那向池中紅鯉灑著碎屑的白衣之人。然後輕易地想到了八個字:道骨仙風,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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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劍子仙跡,蒼卻以為,他並不同於那如雲縹緲的藺無雙。或許是因為太像道逸臨風的隱世先天,所以他不適合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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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劍子轉過身見向他走來的蒼時,只是溫文儒雅地笑了一聲,頗似調侃地說:“哎哎,好友,連你也開始走這華麗的風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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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佇足,低頭看了看一身紫金的錦服,再掃了一眼依舊是白髮如銀,白衣如瀲,似乎連他站的那處景致也漸漸被他韻上一片雲白的道者,不禁宛爾,不答反問道:“這種風格於吾不合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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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後的劍子當真是退後兩步,再徉作認真地眯眼打量了一番,最後抬頭以一種聽起來貌似有些失落的語氣對蒼道:“看來,全天下,亦只有吾不適合這種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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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見他如此神情,蒼忍俊不禁地一聲輕笑。劍子就是有這種為天下人拂去漫天煙塵的奇妙本事,只要他願意,每個人都可以因他的了了數句而撥得雲開見月明,怎不就是個“共飲逍遙,一世悠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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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蒼面上陰霾已一掃而過,劍子方才斂了神色,四下環顧了片刻後,轉頭問:“你可有話要對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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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詫異抬眸,思付片刻後方才答道:“並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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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也不追問,他只是覺得蒼在思考這兩個字的時候很遲疑,但說的時候卻很乾脆。現在的蒼,甚至沒有解釋為何會在九龍軒,而是問他:“你是如何得知吾在這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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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轉過身,繼續望著水中悠然自得的一群紅鯉,然後不緊不慢地抛灑著手中的面屑,半晌之後方才漫不經心地答道:“道境玄宗內又有誰不知道你在這裏?”說完,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蒼一眼,然後又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斂了笑意,反是憂心忡忡地提醒:“讓明玄殿的那人知道你在這裏恐怕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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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笑得坦然,清幽淡雅,他笑著說:“再如何不好,吾也是他的棋子。在利用完之前,亦不會有什麼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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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猛地將手中的面屑盡數拋入水中,看著刹那間散開,各自爭食的紅鯉,悠靜地問:“蒼,你真的竟是這般逆來順受?你讓吾信,你自己可曾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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詫異抬眸,正好對上劍子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竟是深深惋惜。蒼側首,沐風而立,笑得徜徉,煙淡如華。他笑著說:“一場人生,一場賭局,每個人加入的人,都認為自己一定會贏,包括你吾,包括怰,吾站在這裏是因為覺得自己會贏,金鎏影留下吾亦是覺得自己會贏,但芸芸眾生,到底誰勝誰負,只有待賭局結束,才會揭曉。一個生在賭局中的人,連自己都不信自己,又有誰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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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蒼,你可曾想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賭局揭曉。換言之,並非每個人都能活到最後。當你面對一個琢磨不透的對手時,還能那麼相信自己會贏麼?”劍子這樣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滄桑,像是經歷了什麼,又像是有什麼不確定。而蒼在此刻,想到的卻是那一世獨立的男子。金鎏影,因為看不透,所以不確定,蒼知道有什麼已經在他們之間開始傾斜,及近斷裂,但他依然只能無時無刻的去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相信會贏。這不是算計,只是本能,每個生活在封雲山中的人所皆有的本能,因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成敗的代價有時並非是生死這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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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霞將至的時後,劍子便說他要走了,因為還有個人在等他喝酒。在轉身之前,劍子頓了頓,再次回頭看著蒼的眼睛,沉靜地問:“你真的沒有什麼話要對吾說?”蒼淡然一笑,然後抬眼,在一片微蒙的血映殘紅中,看著友人疑惑地問:“寒鴛會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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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垂眼想了想,然後望進那雙波瀾不驚的紫眸,認真地說:“若人不殺它,它便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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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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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它想要在死前,見那人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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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只能亡於人的身旁,所以它絕不會死在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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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微微一愣,在背過身去的時候,終於輕如微風般地對劍子道:“若有可能,幫吾去苦境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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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劍子仙跡沒有如約地去喝酒。後來,龍宿才知道,劍子去了苦境,因為六弦之首請他去找一個人,然後請教一個問題。那個人名為慕少艾,是天下第一的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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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心園的季節很奇怪,不管封雲山再如何高寒霜凍,這裏永遠都是春暖花開般的一片絢麗。蒼坐在園中玉湖的竹筏上,望著那一波碧綠柔水。想想才發覺,自己已經在這九龍軒住了不少時日,金鎏影不在,或者說是從前幾日自己和劍子的那次談話之後開始,除了每天夜裏到這裏來批一宿的公文外,其他時候就一直不在。他很忙,尤其是這最後幾日,所以蒼並不奇怪,先算著翠山行該是已經安排妥當,然後再有一陣沒一陣的想著那個寒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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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湖的另一邊,金鎏影看著很專注的蒼,眉鎖得很深。他在想,蒼明明可以走,卻依然坐在這裏,給人一種對自己,他並非無情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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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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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悄然退去,卻不曾聞得遠處那人一聲輕喝。金鎏影揚了笑容,悠然步出,手中拿著一把石青油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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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見來人是他,便了松了心志,竟也些莫名不悅地背對著金鎏影淡然道:“你不是很忙,怎麼有時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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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送一把傘,也來看看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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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雲淡風清地笑答,又旁若無人地踏上輕輕晃動的竹筏,與蒼同樣拂袖坐下,然後望著遠處杳渺群山,淡淡地說:“今日會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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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昨日觀了星象?”蒼回眸,漫不經心地問,似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亦不是那麼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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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略一點頭,笑道:“明日便是汝佈陣之時,行軍打仗,哪有不觀星相的道理。”語畢,然後轉眼看了看身邊寥落星辰的蒼,繼續說:“今日玄宗,怕也只有汝六弦之首才這般清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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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若清風地掃了一眼坐于身邊的金鎏影后,蒼才用嘲諷的語氣回敬道:“這不也是拜你所賜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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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汝要走,吾也不會說什麼。”金鎏影垂首說得很淡然,那幾縷散落于鬢角的金髮悄然地擋住了他此時的表情,蒼看不見,於是只能沉默。但只是這匆匆一瞥,便也看見了他發上微不可覺的幾縷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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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色似乎比前幾日好了許多。蒼這樣想,然後他看見金鎏影站起身,負手立於竹筏之上,像是對蒼,也像是對他自己一般輕聲道:“如果沒有這封雲山,沒有這道境玄宗,汝願意跟吾離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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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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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答得輕描淡寫,卻讓金鎏影笑得蒼涼,他笑著問:“在汝眼中,吾僅僅是四奇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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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想了想,他覺得曾幾何時金鎏影似乎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時,他沒有好好回答,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現在,當他再一次這樣問的時候,蒼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回答,所以他想了想,按部就班地說:“你也是蒼的敵人,一個……很好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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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淡淡地輕笑,那笑聲有些爽朗與豁達,但他壓低了聲音的笑,讓那笑聲中的瀟灑蘊集著一種飛不起來的疲憊與愴然。金鎏影笑眯了眼,他說:“這是吾之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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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剛想抬頭說些什麼,忽然一滴水珠就這麼落在了他的臉上,順著額間那道殷紅蛇紋緩緩滑落。金鎏影見了,抬手替他輕輕拭去,然後袖揚指動,“啪”地一聲,打開了那把油紙青傘,撐在二人之上,輕笑著對蒼道:“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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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那原本只是淅淅瀝瀝的雨滴漸漸變多變疾,伴著刺骨的山風,從天而降。蒼握住金鎏影向他伸來的手,然後被他輕輕一帶,站起身來,再步下雨打亂石的水中竹筏,慢慢步上濺破珍珠般的蜿蜒石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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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永遠都記得,那日,金鎏影就這麼執著他的手,撐著傘,帶著他走進那漸使微蒙的一川細雨中,然後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低笑著說:“明日之後,若吾還能打著傘走在汝身旁,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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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鳳飛於凰
黑河流域,陰川天險。亂石悲猿,崔巍絕壁。滾滾長河翻騰咆哮著四海奔流,雪浪轟鳴震心裂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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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淮川之濱,黑河之源。蒼站在亂石嶙峋的峭壁上,迎著獵獵寒風,清幽淡漠地注視著山腳下那漸行漸近的魔界大軍,勾起一抹夢逸絕倫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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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他沒能等到劍子仙跡,所以他不知道慕少艾的答案。有時,他在想,很多事情都是天意,比如遇見金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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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如果沒有道境玄宗,如果沒有封雲群山,那麼自己會不會跟他走。蒼不確定,因為不管那是個什麼樣的答案,現在的蒼依然站在這黑水之濱,依然等待著天機天時。有的事情不能想,一旦想了,或許也就一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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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觀陣台,共三層,分別按五行排法,由六弦依次遞減列陣,至第三層便只餘蒼一人。紗卷怒滄,仗劍白虹,騰挪跌宕間,青絲流轉,風卷秋沙。金鎏影站在更遠處的斷岩棧道,看著嵬魂崖上的蒼,一襲鳳玉華冠,絕代出塵。紫菱若水、如夢似霧,琴旁香爐寒煙繚繞,依依嫋嫋間朦朧了靄靄雪霧,氤氳了驚世容顏。然後袖起琴動,紫雲彌天,滾滾而來,弦音震耳欲聾,風雲疾疾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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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樣的蒼,金鎏影閉了眸,他轉過身不再去看,而是輕按住腹部那隱隱作痛的劍傷,對墨尚雲淡然問道:“汝說吾該不該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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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眉對上那雙深沉的藍眸,墨尚雲不禁輕歎:“像汝這樣的人,竟也會這般執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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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低聲笑了,那笑聲卻不怎麼真實,他笑著反問:“像汝這樣的人就會放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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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不語,金鎏影轉過身,卻沒有看高臺上的蒼,而指著黑水另一端的山林道:“看見了麼,那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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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他一提,墨尚雲這才發現那一片隱匿在茫茫山巒間的重重人影,他們漸漸潛向四周,規律擴散。莫不是想包圍陣台?當下一驚,猛然抬眼,在對上金鎏影那雙沉澱著幽暗的眸子後,正欲開口,卻被他抬手制止。金鎏影平淡地說:“那些人不是去殺他的,也並非是救他。汝以為怰會這麼容易就放他留在九龍軒麼?或者說,汝以為,蒼對他來說,不是一個障礙麼?這一戰,怰要的不止是四奇的命,六弦的他亦一個也沒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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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山風吹得很狂,狂得像凜冽的刀,噬骨割肉。墨尚雲靜默地注視著站在狂風中的金鎏影,紅服翻滾、錦袍獵獵。他眯著眼睛,望著對面山上的某一處,然後似下定決心般地輕輕說道:“吾不放,于公於私都不能放,就算是為了吾自己也不能放。尚雲,當他佈陣之後定將隨白華音回明玄殿,去截住他們,一定要將他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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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聽得明白,卻很為難。金鎏影要救蒼,但蒼卻未必知曉怰的用心,若他執意隨白華音回去,放眼天下,除了金鎏影外怕是沒人能攬得住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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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知道身旁同修在顧慮什麼,他轉眼看了看墨尚雲,帶著一種溫柔得讓人心痛的固執神情輕聲問:“汝說,像吾這樣一個將死之人,私自一點,亦沒有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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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尚雲聞言,心中大驚,竟是硬生被震得退後一步,閉目沉思了很久,放才穩了心神,開全了玄扇漠漠地問:“刀劍無眼,若是白華音妄圖就地正法,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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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閉目一歎,幽幽地說:“沒有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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嵬魂崖上,音舞劍飛,一曲《滄鳴》,進小序,大序正聲,亂聲,後序合四十五弦,乍聽之下頗為平靜,實則靜中帶怒,怒中含殺,靡靡之中,竟是這般震心裂膽。蒼劍氣如虹,騰如蛟龍,陣陣罡風,破空長鳴,呼嘯劍風穿琴而過,刹那間,劍如疾雨飛馳,琴如洪鐘長鳴,勢如滄海千浪,人如鸞鳳翔空。紫綾翻飛間,水陣漸成。眼看大局以定,蒼的嘴角浮現出了一抹被他小心翼翼隱藏著的得意笑容。當水陣幻化為霧氣鋪天蓋地地彌漫整片淮川時,劍舞得更快,琴撥得更疾,蒼的笑意也就更深、張揚、絢目、意氣風發。一如他布下的陣,古往今來,無人能解,呼風喚雨,鳳翥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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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棧道上,金鎏影靜靜的看著,用一雙乾乾淨淨的眸子,清清冷冷地看著那一隻正欲翔空的鳳凰,禦風而舞,施水成霧。那是異獸久居人下之後,一觸即發的自由,沒有人能奪取它徜徉天地、盡遊乾坤的權利,而自己卻要在這焚盡纖華的藹藹霧焰中處心積慮地去折斷那鳳凰的翅膀,禁錮它的腳步與四海翱翔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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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陣引渡,亂世鉛華,魔界眾人千百算計,竟也算掉了那天意莫測的乾坤變數。刹那間,水火其現,勢如滄海雲滔,鋪天蓋地滾滾襲來。炎焰張天,火蛇狂舞,一時天地盡焚于這萬千繁華中,絢麗而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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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這焚燒著一河黑水的烈烈朱炎,聽著耳畔不決如屢的淒鴻哀號,蒼忽然覺得是那麼熟悉,熟悉得像是燒暖了人心的玄清宮闕,蓋世芳華。遠遠地看著蒼迷戀地仰望著燃燒的天幕,從下顎到鎖骨之間是一道優美的弧度。金鎏影微笑著提氣運功,足下一點,一身紅服刹時映火翻動,竟是宛若九天玄龍般禦風渡江而過,然後穩穩落在了嵬魂崖的玄關上。那一刻,幾乎所有的人都沐浴著那一個世界的火,水中燃燒的火,像是沁人心肺的毒,令天下人都甘願飲毒而舞,浴火而亡,那是一則豔麗而悲傷的神話,鳳凰翱舞,燒盡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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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執著於那燒紅了天地的熊熊烈火,蒼轉過身,冷冷森森地看著久久潛伏于山林,終於現身於陣後的白華音。望著那燒了一江的燃冰,他手執長劍,平步不驚地說:“弦首,請隨吾回明玄宮。”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身後列仗千百的玄宗道子,蒼沒有回答,他只是捋過手中拂塵,然後風韻淡雅地轉身,對翠山行說道:“爾等先行一步,吾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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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令六弦晉見。”白華音再次不急不躁地說道。手中玉龍隱泛冷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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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等先去。”蒼聽而不聞地淡定重複,風清雲淡到寵辱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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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殺氣將起,一觸即發的時刻,另一個聲音由眾人後方傳來,墨尚雲搖扇悠然步至,對蒼道:“奇首請弦首至府上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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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一句,三足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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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陣台,不過片刻,便已包圍在千軍萬馬的列陣之中,心中暗暗苦笑,這就是所謂的插翅難飛的處境罷。蒼想,去明玄宮,生死難料,卻是無論如何也要走這一趟,回九龍軒,前路未蔔,亦是與龍潭虎穴別無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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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首請弦首至府上一行。”千萬道眾映著漫天火蛇,沉如冰峰般蓄勢齊聲喝道,聲音動天,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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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山行,爾等暫回天波浩渺,等吾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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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首,吾等怎能陷你於這般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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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首請弦首至府上一行!”千軍將領再次齊聲同喝,聲如龍吟,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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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多言,汝等快走。”轉身閉目,便不再多言。手中凝氣一震,拂塵劈空甩出,數生哀號之後,硬生生破開一條血路,當下再次對身後同門揚聲喝令:“吾六弦道生聽令,退至天波浩渺!無吾之令,不得出關!違令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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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翠山行聽得明白,正欲動身,卻被白華音架劍而上,橫空一擋,道:“六弦違抗宗主之令,當就地正法!”語畢,出劍便是追魂奪命之勢,劍氣過處,已是橫屍數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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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見狀如此,紫眸一細,笑得冷殘,殺氣凜凜:“莫要欺人太盛,宗主召見,吾自當隨汝等回去,如今,你殺吾門人,若不血債血償,此仇怎當說算就算?”音落地,罡風起,玄琴上手一撥,竟是裂膽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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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不可。”一聲沉喝從天而降,詫異回眸,來人披星戴月,一身彌天風華,正是金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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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華音微一蹙眉,一個六弦之首已是棘手,他怎會選在此時插足,公然與宗主為敵,豈不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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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見來人,閉目而立,思量片刻後,化琴收劍,負手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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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站定於眾人之間,竟是對白華音拂袖施禮,而後道:“門主是來此請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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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明知故問,亦猜不出意預為何,白華音索性本著以不變應萬變的道理背劍假笑道:“四奇之首既然知道,吾也就不必多言,還請六弦隨吾回明玄殿。”話鋒一轉,直指向蒼,卻不想答他之言的竟仍是看似大不相關的金鎏影,那立於風中的男子笑得桀驁,不可一世。金鎏影笑著說:“但此次,吾亦是來請六弦之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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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但每一字皆蘊著厚重內力,隱著裂膽銳嘯,如若鋼刃般貫入眾人之耳,形同千鈞壓頂,聞者皆心驚膽戰,稍有不慎者,已是耳溢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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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聞四奇之首武學造詣已是登峰造極,卻不想其功力竟深厚至此,白華音大皺其眉。反觀背後已是被震得臉色微變的眾道生,心知如此拖下去不是個辦法,索性轉向未發一語的蒼,揚聲問:“這麼說六弦之首是要隨奇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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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聞言,冷冷一笑,抬眼道:“宗主召見,吾自當隨你回去,但只有六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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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其餘五弦皆不在內。權衡片刻,白華音為避免爭端,不得不頷首長長一鞠道:“如此亦無妨,弦首自與宗主解釋便是。”語畢,又轉身喝令:“來人,為弦首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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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華音身後一列數十道子齊聲喝答,旋即上前,蒼亦舉步欲行,卻被金鎏影抬袖攔止,他望著天上紅雲,然後波瀾不驚地垂目再道:“吾說過,吾是來請六弦之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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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那般冷冽的神情,墨尚雲不著痕跡地輕一蹙眉。金鎏影的冷冽向來都讓人很難看出,他的表情從來都如他的地位一般,深若寒潭。只是這次,在那結了冰的冷湖中,還隱著深深的憂傷,痛徹心扉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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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華音不瞭解金鎏影,所以他沒有看清那被暗藏在平靜中的暗潮,於是在下一刻,當金鎏影的袖風劃過那步上前去的十名道生的頭顱後,他便後悔了,而金鎏影只是輕輕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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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覺得那只是一個眨眼的瞬間,而在這個瞬間中,那一襲紅服之人,踏著天地紅炎,手化玄龍天斬,身法疾隱,掠至眾道生之間,就這麼輕輕幾個起落,龍氣沖天而起,嗜血寒刃,一步十殺,融著那展盡風華的一襲殘紅,劃破塵世的累累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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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竟如此之快,快得白華音只來得及將長劍一震,眼前已是寒光乍閃,他甚至來不及聽見那飛過蒼穹的寒鴛長鳴,一雙眼睛變漸漸蒙上了暗淡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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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看著自那年輕頭顱中噴薄而出的鮮血染透了一川青絲華髮,與一時間屍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慘絕景象,竟是久久不語,然後他望向站在那滿地亡者之間依然持刀而立的淡漠男子,衣襟飛動,飄然若神。蒼喃喃道:“吾本不想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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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卻因汝而亡”金鎏影認真擦拭著刀上的血跡,輕輕地說。然後風度翩翩地步出那一片森羅獄,風度翩翩得像是從未經歷過方才的血腥殺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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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緩然抬起那雙浩渺紫眸,在金鎏影望向他時沉沉地問:“如果吾不跟你走,是否還有人會因吾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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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金鎏影這樣回答,與此同時,他身後千軍亦同時上前一步,手持利忍,齊齊高呼:“殺!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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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閉目而立,像是思量了很久,最後他睜開眼眸,望著金鎏影,一字一句地說:“留下吾,汝代價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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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鎏影聞言,搖搖頭,笑得瀟灑,金鎏影笑著對蒼說:“事到如今,最深重的代價不過是金鎏影的性命,正因是吾之性命,所以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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