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飛羽·飄花》番外及前後傳[作者：靜·唯&臥看千秋&雲殤]5F青衿,13F凴舟1~8|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霹靂】《飛羽·飄花》番外及前後傳[作者：靜·唯&臥看千秋&雲殤]5F青衿,13F凴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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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10樓發表於: 2007-05-02 19:2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五）
蒲山澗就在墟鎮的上游，如其名本來確實是一條山澗。
而年深日久，被山泥沖積起來，也就成了農田。
如今的“蒲山澗”，就是這一帶村莊的總稱。

負平生付過船錢上岸的時候，已將近午時。
天上濛濛地飄著點雨，空氣中有潮濕的味道。
——如果四無君今早還在，那現在應該還沒走出多遠。

這裡有兩個村子，都很小，一眼就能看到頭。
屋子三三兩兩地挨得很緊，外頭就是耕作的農田。
作爲兩村界線的，是一條用作灌溉的小水溝。
那小水溝很窄，即使是孩子也能一躍而過。
——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分成兩個村子呢？
負平生也只是這般想了下，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把四無君找到再説。

現在是農忙時候，田裏有不少人。
然而大概這裡人戒心甚重，見負平生打扮不似本地人，都不太願意與他説話。
負平生無法，只得轉回村子裏面去。
村子裏靜悄悄的，大約是大人們都上田去了，只在有一家的門外看見坐著個十來歲的小男孩。
雖然希望不大——負平生心想——還是去問他一問吧。

走近去的時候，負平生發現原來那小男孩正拿著小刀在削木頭。
他是削得如此認真，直讓負平生都有些不忍心驚擾了他。
過了一陣，他好像也察覺到身邊來了人，擡起頭，有些好奇地看著負平生：
“你也會……做木工嗎？”
“啊，不，我不會。”負平生說：“我見你十分用心，所以……”
“哦，是這樣啊……”小男孩低下頭想了想，又擡起頭看了負平生一陣，問：“你是要問路嗎？”
負平生心想這孩子卻也聰明，於是說：“其實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他今天應該有從這裡走過。”
說完就把四無君的外貌打扮形容了一番。

小男孩聼罷，認真地回憶了起來。
負平生這時也沒説話，只看著他思考的模樣，心中便是莫名的緊張。
“啊，這個人，”小男孩終于恍然似的說：“我有見過。”
“他到哪裏去了？”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不同平時，負平生暗自深呼吸了一下，說：“請告訴我。”
“是到了山那裏。”小男孩站起來，拉著負平生的手：“我帶你去吧。”

兩人一直走到兩村分界的小水溝，小男孩忽然停下了腳步，再沒有往前走。
“嗯？”
負平生帶著疑問的目光地看著他，他低著頭好一陣子，忽然伸出指頭朝前面一指：
“從這裡一直走，穿過後村之後就看得見上山的路了。”
負平生看著眼前的小男孩：他的眼睛裏有未曾說完的話，但現在，似乎並不打算向一個陌生人訴説。
“好吧。”負平生微笑著說：“謝謝你。”
然後，一步跨過了那條小水溝。

小男孩所說的“山”，緊鄰著後村。
從這一邊看不出山勢有多高，然那入山之路卻頗爲陡峭，對於行不慣山路的人來説甚不好走。
負平生小心著腳下步子，半點不敢大意。
今早方才下過雨，路面泥濘，濕滑難行。
——這是上山的必經之路，如果四無君當真是到這山上來，那麽，現在必然還在這山附近。
這個想法不由得讓負平生的信心更堅定了些。
只要能趕上，一定能找得到！

然而這山路似乎走得沒有盡頭。
也走了有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吧？——負平生擡頭看上去，這裡不知道是到了山腰沒有。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這樣一來，怕不就要在這山上露宿一宵。
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隱隱聽到有什麽聲音。
——不似風聲，不似葉響，倒像是……哭泣？
在這個連行人都不多見的山林裏，怎麽忽然會有哭聲呢？
而且細細聼來，似乎，還是個孩子……
負平生這樣想著，腳步不自覺地就轉向了聲音發出的方向。

走得愈近，那哭聲就聼得愈清楚。
有時怕是哭得累了，就歇了下來；過一陣，又抽抽搭搭起來。
——那是個什麽孩子呢？
怎麽會在這個地方哭得那麽傷心……

“嗯？”
隔著茂密的枝葉，負平生看見一個小姑娘坐在那邊的石頭上——哭聲正是由她發出來的。
小姑娘梳著兩個丫角，打扮並不出奇，看起來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真是可憐呢……
負平生心裏嘆息著，於是從樹後走了出來。
小姑娘驀然看見有人來，停了哭，擡起頭驚訝地看著他。
這時候，負平生才把她看得清楚一些。
小姑娘大概也就六嵗，眼睛很是清亮，雙手都沾著泥巴，把一張小臉都抹成花貓似的，鞋子上也髒得不成樣兒。
回想起那泥濘的山路，負平生不知她竟是怎樣摸爬到這裡來的。

負平生正想著如何説話才不會嚇到這個小姑娘，沒想到她卻先開口了。
“我……我想回家。”
“……呃，啊？”負平生有些反應不過來，不覺愣了下。
“我說——我想回家！”
“好、好、好……”負平生連說了幾個“好”，心想這小姑娘的意思……莫不是“我迷路了”這樣吧……
“那麽妳得先告訴我，”他溫言問道：“妳家在哪？”
她伸出小手向下一指：“山下面，前村。你知道怎麽走的，是吧？”
負平生有些哭笑不得：怎麽現在他倒成了被小姑娘指使的人了？
不過，就此放她在這也絕對不行。

“那麽，”他向小姑娘伸出手：“跟我走吧。”
之前那麽逞強，到負平生乾脆的時候小姑娘反而猶豫了。
但終于還是伸出手來握住負平生的手。
“等一下。”
小姑娘瞪著水汪汪大眼睛驚訝地看負平生從袖子掏出一塊手帕，然後俯下身拭去她臉上的污垢和淚痕，又將那雙滿是泥巴的小手擦乾淨了。
“好了。”他笑道：“走吧。”

這裡離開下山的正路已經有了一段距離。
負平生心中暗忖著方向，只能保證大體不差，想要原路返回大概是沒有什麽可能了。
兩人同行，最難堪的情景就是沉默。
和這樣的小女孩在一起，負平生也真不知道有什麽話好跟她說。
問今年多大啦？
問家裏有什麽人？
總覺得都是些不能長久談下去的話題。
——而且，這裡的村人戒備心都重，就連之前遇見的小男孩説話也好，那麽這個看起來更小的小姑娘……怕生也是應該的。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切都是負平生多慮了。
從兩人一起上路開始，那個小姑娘就開始劈劈啪啪地說個不停。
而且時不時還會問一些稀奇古怪甚至可以説是刁鑽的問題，讓負平生一時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
——這樣一來，顯得寡言怕生的倒變成是他了。
不過這樣也好，負平生想，能有這樣的精神應該是可以放心了。

其實他一直覺得奇怪，怎麽這山上就沒有人呢？
本來毗鄰村莊的山頭，林木也茂盛，多少都該有獵戶樵子才對。
而這山上，卻空闊得出了奇。
“你不害怕嗎？”小姑娘問。
“嗯？”負平生奇怪：“怕什麽？”雖然現在天色也半黑了。
“人們說，”小姑娘看著他，認真地說：“這山上有妖怪呢。”
負平生不回答，反而問道：“那妳爲什麽又不怕呢？”
小姑娘噘著嘴別轉臉，“哼”了一聲之後就不説話了。

——呵，還真是可愛呢。
負平生心裏想著，不過無論如何，這麽一個孩子自己跑上山來，怎麽都覺得有些蹊蹺。
忽然，他覺得牽著自己的小手收緊了。
“妖怪……”她小聲地說，不自覺地有點抖：“有妖怪……”
“嗯——？”
經小姑娘這麽一說，負平生也覺察到那邊的林間裏好似有兩個人影，然而半昏的光線中卻是看不清楚。
驀然地心中一動——
難道是……
這時日影偏移，斜暉刹那照在那兩個人影上；下一瞬間，夕陽迅速被夜色所吞沒。

負平生沒有動，只是緊緊地握著自己的拳頭。
因爲不這樣做，他怕他連身體都會抖起來。
“嗯？”
小姑娘擡起頭來看著他，他卻沒有回頭。
——雖然只有一瞬……
——儘管只有一瞬……
是……他吧？
在他對面的人，一身雪白，應該是天之翼。

“你……也怕妖怪嗎？”
“不，”負平生搖頭，微微一笑：“那個，不是妖怪。”
——我知道，他是誰。
“我們走吧，天都黑了。”
“嗯。”
小姑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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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11樓發表於: 2007-05-21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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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下山之後，要到小姑娘所住的前村，必須先經過後村。
再一次踏到後村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負平生發現，村裏的人顯然要比下午經過的時候多，人來人往，相當熱鬧。
——就好像是，這裡的日子入了夜才算真正開始。
到底因爲是冥族居民的原因麽……

在負平生帶著小姑娘經過的時候，村人紛紛投以懷疑、甚至帶有敵意的目光。
負平生不動聲色，心下裏已隱隱明白了幾分。
而那小姑娘也像知道什麽一樣，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只握著他的手，並不往左右去看。

過了小水溝之後，負平生正在想要怎麽訪得小姑娘的家人，卻見她突然甩開了他的手，飛奔著撲入一個少年的懷抱。
“哥哥！”
然後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
少年抱著她，一隻手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她。
負平生怔了下，然而認出了被小姑娘稱爲“哥哥”的少年原來就是之前為自己指路的人，當下便恍然而悟。
——之前總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原來心裏面竟是這樣害怕，害怕得想哭；只是……這樣害怕的心情卻是絕對、絕對不會讓陌生人知道。
性子還真是倔呢。

負平生後來就一起到了他們家中。
兩兄妹的父親是村子裏的木匠，他的妻子前年因故去世，於是一個男人既當爹又當娘地帶著兩個沒成年的孩子，未免就要照顧不周。
那木匠對負平生說了許多感謝的話，還硬要留他吃飯。
然而負平生現在一片心思全在山上，不能再耽擱，於是就以必須趕路爲由婉拒了。

但經過這麽一糾纏，待出得村來天已黑透。
負平生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他心知自己要是再遲一步……很可能，便又要擦身而過。
剛跨過了小水溝，他就看見後村裏似閃著團團火光，喊聲響得震耳：
“抓住妖怪了！抓住妖怪了！”
——妖怪？
想起山中時小姑娘的反應，負平生心頭跳了一下，馬上往喊聲來處急行而去。

後村中央壘起了一個柴草堆，草堆頂端綁著個人，興許就是村民口中的“妖怪”。
負平生幼時就住在鄉村，鄉里習俗崇拜火神，向來以火祭除掉不潔之物。
——現在這裡的村民，大概是要進行同樣的儀式。
此時夜風忽起，吹散了那人一頭未曾束起的披肩長髮，火光下，映出了閃亮的藍色。
負平生的瞳孔猛地收縮：是四無君！

眼見有個村民舉起火把就要點火，負平生再也按捺不住，挺身大喝道：
“住手！”
趁著衆人驚愕之際，負平生分開人群，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柴草堆。
——確實，就是四無君沒有錯。
他的雙手被牛皮繩反剪綁著，雙眼閉著，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昏迷了。
手撫在藍色的髮絲上，還有雨水沾濕過的、潮濕的感覺。

負平生正要幫他鬆綁，下面回過神來的村民開始騷動起來：
“你是什麽人？”
“竟敢靠近妖怪，不要命了麽？”
“走開！”
“根本就是妖怪的同夥！”
喊聲很大，負平生卻一概不理，專心解開四無君身上的繩索之後，就執起他的手臂，運勁一翻，便將他背在自己背上。
“妖怪！都不要放他們走！”
站在柴草堆旁邊的幾個村民，馬上拿起火把就要繼續點火。忽然一陣勁風撲來，“呀”的幾聲驚叫，手中的火把就只剩了半截棍兒。

“他不是妖怪，他只是和你們一樣的普通人！”
負平生甩手丟下手中的柴枝，不顧其他人訝異的目光，轉身就背著四無君離開了。
儘管後面還有幾個人想要追上來，但當他跨過小水溝之後卻又通通止了步，不甘心地走回去了。

夜更深了。
相較於後村的燈火通明，前村裏卻是家家關門閉戶，悄無聲息。
但方才後村閙出那麽大的動靜，前村裏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
他自己倒是沒什麽，但是……四無君現在的身體可是再經不起折騰的啊。

聽見背後傳來輕微的呼吸聲，負平生不覺稍稍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活著。
現在須得儘快找個地方能把四無君安頓下來，不過……這附近有這樣的地方嗎……
——對，有了。

“大叔，真是打擾你了。”
負平生坐在四無君床邊，看著木匠冒著雨從外面回來，不由得滿心愧疚。
木匠方才將一雙兒女寄在鄰居家，把屋子裏唯一的一張床讓給了四無君。
“啊，沒什麽。”木匠走到桌邊，將油燈挑得更亮了些：“你是彤兒的救命恩人，看你之前着急的樣子，我們還正愁著沒能幫上忙呢。”
“呵，是嗎……”
這樣慌亂的樣子被陌生人看穿，還真是丟臉呢……
“這麽説來，你要找的就是這個朋友嗎？”木匠問。
“嗯。”
“那麽，應該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負平生聞言，微微一笑。
——是啊，還被人當成是妖怪呢……

“大叔。”
“哦？還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不，”負平生搖了搖頭，問：“你覺得……我們是妖怪嗎？”
“啊……怎麽說呢……”木匠搔了下頭：“你們看上去就不是平常的外人……尤其是他。”
負平生不禁轉過頭去看了眼四無君：那一頭藍髮本就少見，而臉上的銀色黥印更是……
“但是，什麽才叫做‘妖怪’呢？”
“嗯？”
“只有那些任意糟蹋人命、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東西，才是‘妖怪’吧——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說完，木匠笑了笑，站起身來向門外走：
“我去燒點熱水吧，病人應該用得著。”

——想不到，又要欠別人一個人情了。
門關上之後，負平生再轉過身，凝了眸，不知不覺就看著那張臉出了神。
相比起印象中的豐神雋朗，那臉上不但欠缺血色，臉頰處更清減得有些凹陷。
雖然難得以友人的身份相待，雖然難得獨處了數日，然而卻不曾……也不敢凝望他，所以竟一直沒有發現他原來已經憔悴至此……
想到這，負平生就不禁自責多了幾分。

兩道鳳翅一樣斜展的眉，於眉心處糾結在一起，微微抽動著。
——是在用力抵禦疼痛嗎？
但愈是用力，就愈是覺得痛，傷口裂得愈大，血流不止……
這樣的感覺，他曾經深深地體會過……
負平生忍不住伸出了手：
如果可以，他真想用自己的手，把那眉心處糾結著的傷痛一點一點、慢慢撫平……

“啊……”
手剛要觸到額頭，卻感覺睫毛掃過了指尖——四無君睜了眼。
負平生連忙把手縮了回來。
“你……醒了啊……”
四無君臉朝上看著屋頂，沉默著，面無表情。
屋子裏被可怕的沉默籠罩著，似乎，連風吹動燈芯的聲音都聼得清。
負平生緊握著拳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打破沉默。
沉默，只有沉默。
離開墟鎮時所下的決心，正一點一點地被沉默消磨著……

“任意糟蹋人命、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東西……”
四無君驀然說了這麽一句，負平生隨即擡起頭來看著他。
一抹微笑攀上他的嘴角：
“看來……我還真的是妖怪呢……”
負平生愣了一下，四無君卻繼續緩緩説道：
“既然是妖怪，要被除掉是應該的……不過也不用讓誰來除掉吧，本來……自然死亡也不是壞事。”
“我不會讓你死！”
這一聲大吼，不但四無君，連負平生自己都嚇到了。

他重新坐回去，低下頭，心裏像撕扯著一樣的痛。
“爲什麽……難道你就不想活下去嗎？”
四無君不回答，反問道：
“爲什麽……你就這樣堅持呢？”
“因爲……”負平生擡起頭，輕輕説道：“你拼命要把我救回來……相對地，我也一樣。”

四無君一時之間竟是怔了似的看著他。
——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現，此刻他的眼神、他臉上的笑容……是多麽溫柔、溫柔而堅決。
於是四無君閉上眼，別轉頭：
“你這是在……同情我嗎……”
“不，不是的！”
負平生手按床沿站起來，想要澄清自己並不是這個意思，然而這時卻有一點震動從床板傳來，而且，這震動越來越劇烈。
“四無君！”
四無君咬著牙，臉上的表情痛苦萬分，全身都在顫抖。

這突如其來的發作讓負平生不知所措。
——要怎樣才能減輕他的痛苦？
——怎樣做才好？
——怎樣做……
負平生茫然地握起那隻已經痙攣的手，突然之間，四無君的手指猛地收縮——
很痛……
真的很痛……
無意識之下的力道大得可怕，好像只要再捏一會兒指骨就會全部被捏碎。
負平生額上滲出了汗，卻仍是咬牙強忍著。
——和四無君承受的痛苦相比，這一點痛，其實算不得什麽。
如果……如果真的分擔他的痛苦……
那麽……真的……真的不算什麽……

“啊——”
四無君大叫一聲，突然甩開了他的手。
負平生被這一甩之力推開，差點就從椅子上跌下去；
再一擡頭就看見四無君一手抓上桌角，哢嚓一聲，木屑橫飛。
負平生被這陣勢驚呆了，而那一隻手還在空中亂抓，不意之間抓著個茶杯，卟一聲便捏碎了。
碎片刺入了掌心，而四無君卻似渾然不覺，只一味用力地捏著，鮮血順著手臂一路淌到了地上。

“發生什麽事了？”
木匠在外面聽到聲音，馬上就進來了。
負平生回過神來，大聲道：“大叔！幫我制住他！”
兩人合力想要把四無君壓下，無奈他力氣甚大，縱是兩個人一起也不過是勉強讓他不再亂動而已。

嗤——嗤——嗤——嗤——
空氣中突然響起了輕微的破空之聲，負平生隨即發現四無君的力道消失，“砰”地倒回床上。
再一看，發現四無君身上幾處穴道都被細長的銀針刺中。
“……誰？”
負平生猛然回身，卻聽見窗外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外行的全部給我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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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12樓發表於: 2007-07-04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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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負平生被那聲音嚇了一跳，然後看見一個白衣人影似是足不沾地飄進，形同鬼魅。
那人自袖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一把拉起四無君的手腕，指扣脈門。
負平生稍一定神，發覺那些銀針確實緩和了四無君的疼痛，現在人已經睡過去了。
眼前這人，莫不是要來醫治四無君的吧？
只見他頭上戴著竹笠，竹笠上垂著白紗，遮隔著看不清面容。
然而方才那一聲，應該是個女子的聲音。

過了半晌，那女子忽地放開四無君的手腕，衣袖一卷裹走銀針。
“哼！”
一轉身，竟自出門離開了。
——這是怎樣一回事？
若說是來救人，怎么又這樣便走？
負平生正在疑惑，外面傳來適才女子的聲音：
“明日再來見我！”
負平生連忙追出門外，然而還哪有白衣女子的身影？
“姑娘！請等一下！”
如此既沒有留下地點，也沒有留下名姓，卻又從何處去見她？
這個醫治的機會難道就要生生錯過了么……
想到這，負平生禁不住又煩惱了起來。

漆黑的夜中，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里頭那個已是在頭痛，你又是在頭痛什么呢？”
有些尖刻的話語，有些調侃的語氣，現在聽來真覺熟悉不過。
“……是你？”
負平生定睛看著他，還是頗有些意外。
“是我又怎樣？不歡迎嗎？切……真不夠意思……”
霜銘啪啪地敲著摺扇，撇了撇嘴，好似真在生氣的模樣。
負平生見此不覺失笑，手一擺便道：“那霜銘兄，請入內再敘吧。”
“哈，這才有那麼一點像話——那恭敬不如從命囉～”

負平生和霜銘走進屋內。
木匠這時說往鄰家看孩子們的狀況，讓負平生有什么事就來喚他，便自去了。
霜銘在屋里隨便揀了張椅子坐下，略側身便看見昏睡著的四無君。
他在心中正沉吟著，聽見負平生走過來便馬上抬起頭。
“墟鎮現在情況怎樣了？”
負平生遞給霜銘一杯水，問道。
霜銘伸手接過，說：
“船上的黑衣人供出了主謀，原來是鎮上一個叫巨寰的富商。他在各族間販賣貨物，牟取巨利。若是各族摒除成見互通有無，那他的獨門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真相大白，”負平生鬆了一口氣：“那么我也安心一些。”
“你可別開心得太早。”霜銘笑了笑。
“嗯？”負平生問：“難道還有其他內情？”

霜銘啜一口水潤喉，接著說道：
“那巨寰不知是之前得到什么風聲，先前就帶著財物和幾個下人跑掉了，竟連妻兒都不顧。等眾人趕到之時，就只剩下一座空城了。”
負平生皺起了眉頭：“主兇逃逸了固是麻煩，但只要有憑據，證實他確是主謀，那么各族的和約自然可以繼續進行。”
“憑據嘛……哈，麻煩就出在這個憑據上了。”
負平生發現，霜銘的神色忽然嚴肅了起來。
“在巨寰家中，發現了天嶽的令牌。”

“什麼？天嶽令牌？”負平生不覺心中一凜：“難道是……”
“嗯？”霜銘問：“難道是怎樣？你有發現什麼嗎？”
“不，沒什麼……”負平生不自然地別轉頭。
他想起了在山上見到四無君和天之翼，加上這個天嶽的令牌……不，一定不是那樣的！
只是天之翼為何要來？而四無君……他的病卻又怎可能是假裝的呢……
他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心里糾結地痛楚起來。
但不管怎樣，現在還不是將此事告訴霜銘的時候。

霜銘側著頭，盯了負平生好一陣，而他卻是渾然不覺。
就算負平生只是抿著唇不說話，從他的表情霜銘也能約略猜出一二。
他和四無君算不上很熟，但會隨便因為別人一句話就答應離開天嶽歸隱的四無君實在是怎么看都蹊蹺。
他可不是一個有很多浪漫情懷的人：普天之下又會有什么力量能讓一個工作狂離開自己的辦公桌？
負平生的聯想是很正常的，事實上他也在這麼想。
真是的……之前居然就有一瞬間相信現在的四無君已經不是他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了呢……
只是看著負平生的臉，上面想著的話愣是一句都說不出口。

霜銘不看負平生，轉過頭去看仍是昏睡著的四無君。
——呼，真是好想把他戳醒再揪起來搖晃“到底是不是你幹的好事啊啊啊～～”
不過話到嘴邊就變成了：
“那個……他現在情況怎樣了？”
雖然明知這話一問就會讓負平生的眉頭鎖得更深，但好歹是轉過話題去了。
“到目前為止又發作了一次，比從前幾次都厲害。要是只我一個，在不傷到他的前提下已沒辦法制得了他。我……”
負平生深深地低下頭去。
“如果不是方才有一個白衣女子出現……”
“白衣女子？”霜銘似乎對此頗感興趣。
“嗯……”負平生皺眉點了點頭：“頭戴斗笠，斗笠上還罩著紗，所以看不清楚模樣。她來為四無君施了針，病情就緩和下來。只是她說話似乎很不客氣，還交待我明日去見她。沒有時間地點……卻讓我怎麼去啊……”

看著負平生煩惱的模樣，霜銘不禁搖開扇子笑了起來：“她到底是來了啊……之前還嘴硬說不管了呢。”
“咦？”負平生聽霜銘的口氣，似乎與那白衣女子相識，不禁問道：“難道……那位姑娘便是你請來的？”
“腳長在她身上，她要是不樂意來，我請也是請不動。”霜銘說：“她叫做冷醫明月心。算起來嘛……和四無君也是舊識。如果我猜得不錯，她約見你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家吧。”
“那麼……她真能治得好四無君的病嗎？”
“我不通醫道，這須不好說了。”霜銘笑道：“但她既叫你去，自是應該有把握的。”
“說的也是。”
負平生心下一寬，心情頓時開朗了許多。於是和霜銘閑談了徹夜，至天一早，便催促著霜銘帶他去見那冷醫明月心了。

出村的時候天尚未亮。
“她住的地方就在此後不遠。”
霜銘伸手一指，正是村後的山上。
“就在山上？”負平生問。
“就在山上。”霜銘笑道。
霜銘所走的山路和上回負平生上山所走的一般無二。
只是上次來到時近黃昏；這次上得山來，滿山都是清晨空氣清新爽利的味道。

走至半程，霜銘忽然停下腳步，四處張望起來。
“怎麼了？”負平生不禁問道。
“沒什麼。”霜銘回頭笑道：“接下來嘛，得凴感覺了。”
——凴感覺？
這個說法讓負平生覺得莫名其妙：難道認路不該是凴記憶才對嗎？莫非路還會隨感覺而變化不成？
然而霜銘會這樣做，應該就有他的道理；況且那位明月心姑娘行為也透著古怪，住處要用特別的途徑才能到達，應該……也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吧。

兩人走了一陣，早已脫離了上山的大路，野草漫徑，枝葉橫生，直連“路”都算不上。
霜銘果如他自己所說，完全是凴著感覺來走路，全無方向性可言。
一時轉左，一時轉右，一時還倒退著折返回去。
但縱是這樣毫無章法地亂走，負平生發現現在也漸漸入了山了深處。
“嗯？”
負平生亦步亦趨跟在霜銘身後，忽地莫名覺得這一帶似是曾經來過。
——但不對啊，他之前不過就循正路上過一次這山，又怎會是來過呢？

“啊，是了！”
撥開樹叢，看見那邊一個半人高的石頭，他恍然省起：他不就是在此跟那個迷路的小姑娘遇上的嗎？
“到了，”霜銘這時候忽道：“就是這里。”
負平生環顧四周，這里除了當中這塊比較出眾的石頭周遭的一小片空地之外，就是荒草和密林，沒有屋子，沒有山洞——總之，就是看不見有可容人居住的地方。
負平生不禁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難道是住在地下……
“哎，其實是……”
霜銘剛要開口解釋，驀地有一個女聲說話了：
“我只讓他來，你來做什么？”
負平生連忙抬頭看看周圍——沒有人，看來是用術法傳聲到此了。然那語氣聲調，分明就是昨夜里的那個白衣女子。
霜銘伸手拍了拍一路行來沾在白色衣袍上的塵土，向著空中說道：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我不來帶路，他哪識得妳這荒山野嶺的茅草屋？”
那邊似乎是“哼”了一聲，就再沒說話。之後不久，那邊林中亮起了一團白光，似開了一扇門漏進了陽光一般。

霜銘在負平生肩上一按：“進去吧。”
負平生轉頭看著他：“你不進去嗎？”
霜銘無奈地一攤手：“主人不歡迎我，我何必去自討沒趣？反正路我已幫你帶到，剩下的……得讓你自己努力了。”
“嗯。”負平生點了下頭，轉身就走進白光之中。

穿越的一瞬，眼睛被強烈的光線刺激而有些昏眩。
待他再徐徐睜開眼的時候，白光消逝，眼前卻是意料之外的景象。
——高大堅固的灰色城墻，層層疊疊的城樓。
這里是……鞠陵城？
帶著金色銅釘的城門緊閉著，待負平生走近，便緩緩開啟。

這里真的是鞠陵城。
哨塔，街道，演習場……全都和記憶當中一模一樣。
從演習場旁邊折向東行，就是當初他住過的院落。
從後門直出約百步之後右轉，登上臺階，再轉過一個垂花門，就是鞠陵城的書閣。
鞠陵城的書閣是天嶽中最為豐富的藏書地，對於一向愛書的負平生來說是個一直都向往的地方。
可惜當初一夕之間毀於祝融，都未曾好好看過呢……

雖然明知眼前的一切乃是幻覺，負平生還是忍不住去推開書閣的大門。
只是當手一觸，眼前景象隨即急速變換，最後定格在一個風雪之巔，山石上的幾個紅字就如同侵身的風雪一般冰寒入骨：
玄風雪頂。
想不到再臨此地，再見到那個一身彩色的人，心情還是不禁有些激蕩。
“唉，負平生……這是有求於人的態度嗎？”
半真半假的言辭，玩世不恭的態度，算計作弄的神情……這些他都已經不再討厭，或者，竟還有一些……懷念。
“你還不清楚嗎？天嶽之人，冥界之人，乃至人族，在他四無君眼裏並無差別，都不過是掌中棋子。”
他忽然心中一動，未及多想場景再次產生變化。
這次是天嶽，聖殿之內——他記得這種感覺。
聖主站在階前，他越是向前走，便離得越遠。

“本座看重的是你的才能，不是你的身世。”
“建立一個全無爭鬥的世界，是本座的理想……”
聖主的聲音，和他的身影一道迅速就被黑暗所吞沒。
取而代之，是一個白色的人影。
“主人吩咐，暫不見任何人。”
銀色的眉，藍色的唇，雪一樣沉寂的面容。
是天之翼。
他總是這樣簡單傳達著那個人不可置疑的話語。
“這是命令。”

負平生沒有看天之翼，視線穿過他落在他後面的木門上。
這是思過齋的門，昔日他在天嶽的時候曾經走過無數次。
方才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記憶的回溯。
如果一切盡如過往，那麼在他推開這扇門的一剎那，所有的結果就已不可逆轉地注定了。
將要發生些什麼，他都一清二楚。
但如果回到這一個點，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仍然希望去了解真相，親自去問那個人。
——有一個問題，他很想……很想要那個人給他解答。

天之翼仍是紋絲不動地擋在他前面。
“這是命令。……這是命令。……”
單調的重復，卻擋不住他的腳步。
負平生穿過天之翼的身軀，伸出手，推開了思過齋的大門。

“動作真慢——”
負平生聽到了那個白衣女子的聲音，稍一凝神，心知自己已經脫離了幻境。
滿目紅楓紛飛，天氣竟似秋涼。
眼前有個白衣的女子站在木屋之前，頭上的斗笠已經摘了下來，頂上白色髮絲盤成髮髻，其馀則披散而下。
白髮襯著白衣，仍覺得膚色如雪、嬌妍動人，那端的就是天生麗質了。
負平生本來聽那聲音威嚴，以為是個年長女子，不想竟是個俏麗佳人，這倒有幾分出乎意料了。
不過他還是畢恭畢敬地說道：“不敢，是明姑娘的‘映心鏡訣’高明絕妙而已。”
明月心聞言略一挑眉，道：“能認得此招，你倒也不笨。”
負平生微微一笑：映心鏡訣，天嶽中失傳已久的秘法，被施法者會陷入由自己心境所產生的迷局。當初讀書時曾見有所提及，至於解法書中並無記載，只有含糊其辭的“順其自然”四字。如今莫不是誤打誤撞竟是對了？

“不過我那師兄是怎麼了？居然會看上你這種沒事亂愛煩惱的部下，怪不得就把自己現在累個半死——嗯，也快死了。”
負平生聞言皺起了眉頭：再怎麼說也是相識的人，這麼說話未免無禮了吧……但……等一下——
“妳是說……師兄？”
“那個現在把自己叫‘霜銘’的人沒告訴你嗎？”明月心說：“我和四無君是同門。”
“他只和我說……你們是舊識……”負平生低了頭，臉上微微紅了起來：應該說，他從未想過四無君會有一個如此……特別的師妹吧。
明月心看了他一陣，忽然轉過頭去喊了聲：
“稻明！”

“來了——”
屋中奔出來一個童子，近了才發現是個稻草人。
負平生心想，這大概也是用術法所化的吧。
明月心向那童子吩咐道：“取我昨夜寫的方子來。”
那童子答應一聲，飛也似的奔進屋里，才一陣，又飛也似的奔了出來。
“給他。”明月心伸手一指負平生，那童子便將一張紙塞到負平生手中。
——這就是能夠醫治四無君之病的藥方嗎……
“你先別太激動，方子回去再看。”留意到負平生反應的明月心馬上說道：“先聽我說：這一副藥一來是穩定他的狀況，二來是要看他的病情到底到什么程度。吃這藥是治標不治本，他的病是否能治得好端看這副藥能發揮多大效用。但有一點我必須先告訴你：這藥雖然能抑制頭痛的發作，但有一定的副作用，服用之後會令人五感逐漸喪失。因此是否要吃藥，由你們自己決定。”

——會喪失感覺嗎……
負平生握緊了藥方，略一躬身向明月心道：“那麼，我也該告辭了。”
“嗯。”明月心點頭：“稻明，替我送客。”
“是。”

看著稻明帶著負平生離開，明月心偷偷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的模樣。
“讓你們先忙乎吧……三天後我再去看。”
×××
稻明將負平生送到山道上，就離開了。
沿著下山的正道，感覺比來時走的路程為短，很快就到山下了。
這時仍算是清早。

負平生默默地走著，一時想到迷局中的情景，一時想到明月心的話，一時又想起霜銘說的天嶽令牌一事。
諸事雜陳，紛紛擾心，不得寧靜。
四無君的病是一定要治的，而真相他也一定要搞清楚——而要如何做到這兩點，卻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他幾乎是強迫著自己不去多想，只怕想通之後，會有些什麼將再次破滅凈盡。

就這樣不覺就回到了木匠的家中。
這時候木匠的兩個孩子也回來了，正在前院玩耍。
而霜銘就坐在屋子的門前，似乎看著那兩個孩子看得出了神。
“霜銘——？”
“啊，你回來了。”霜銘馬上收回視線，對負平生說：“那位大叔方才說要出去接活，讓我幫忙替他看個孩子。”
“嗯。”負平生點了點頭，也沒多想，抬步就進了屋子里。

四無君仍閉眼躺在床上，興許還在睡。
負平生走近去，輕輕掖好被角，便坐在旁邊，默默地看著。
昨晚的情形，他現在想起來仍是有些後怕。
萬一四無君要是再發作起來……他實在不敢去想。
“明月心怎麼說？”
這時候，霜銘也走進來了。
負平生抬起頭，將手中的方子遞給霜銘，然後將明月心的話復述了一次。

霜銘聽罷，沉吟了一陣，問道：
“那你的決定呢？這藥是吃還是不吃？”
負平生一邊想，一邊緩緩說道：
“藥效是病情的重要參考。既然要治他的病，這藥還是應該吃的。”
“嗯，既然你決心已定……”霜銘又低頭看了下藥方：“這方子上的藥，也不難找。你我分頭而行，短時間內絕對能辦齊。問題是這百苓冰珀……”
“怎麼了？”負平生問。
霜銘苦笑一下，說：“你不知道嗎？百苓冰珀便只在天嶽城內才有，向來只供皇族使用，從不在外流通。”
“這……”負平生一時無言以對。
以他們二人之身份，連天嶽主城都未必能進，更何況是皇族呢……

“嗚哇——”
外面忽然傳來孩子的哭聲，然後聽到那個男孩喝問：“什麼人？”
負平生和霜銘同時轉頭。
門外進來一人，一身葛色華服，灰白長髮束作高髻垂在腦後，說話之時表情還是一貫的嚴肅：
“百苓冰珀，吾可助一臂之力。”
正是冥界天嶽西家之首·西無君平五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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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07-10-04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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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見到西無君現身在小屋之中，負平生固然是大感意外，霜銘更似失神一般只是看著，半句話也說不出。
許是覺得兩人沒聽清，西無君又重復了一次：
“百苓冰珀，吾可以為你們取得。”
嚴肅卻木然的表情，不似有一絲玩笑的成分。

負平生不知道西無君的用意為何。
——先是天之翼，後是西無君。
怎麼天嶽之人會出現這樣的小村落？
但若真有不可告人的隱秘，西無君又何須現身相見、自我曝露呢？

他正在想著，卻突然聽得冷冷一聲——
“你來做什麼。”
說話的竟是霜銘。
負平生不由得打了個顫：重新認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地……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西無君卻不看他，仍是木著一張臉，平穩而不帶感情地說：
“吾奉聖主之命，要帶回一個活的軍師——至於其他之事，吾並沒有得到指令。這個理由，足夠了吧？”
場面凝固了下來，沒有一個人說話，屋子內只有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以及每個人能聽到的，自己的心跳聲。
負平生覺得現在應該是他說話的時候了。
“感謝西無君鼎力相助。”
他上前一步，拉住霜銘的袖子，直視著西無君的臉：
“人命關天，我與霜銘就負責其他的藥材吧。”
這時候，他仿佛聽見了霜銘好似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又是沉默了好一陣，西無君忽道：
“可以讓吾單獨與他一談嗎？”
他側頭，示意對象是四無君。
負平生略點頭，“請便。”
便又悄悄拉了下霜銘的衣袖，兩人就一道從屋子里退出去了。

霜銘出來之後，轉身慢慢地關上門。
負平生注意到他緊握的拳頭直到現在才鬆開。
是的，西無君的出現他雖然感覺意外；但是最無法接受的人……應該是霜銘吧？
對於“那一個北無君”的過往，他並沒有知道多少，只知道他是西無君的好友，卻也曾經是邪能境的一員，心思深沉，喜怒不定。
但現在這個“霜銘”他卻是相信著的——甚至沒有任何的理由，就覺得能像朋友一樣交心。
也因此，他能明白他的感覺……吧？

天嶽那邊還有一直注意著四無君的動向，這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不然西無君不可能那麼快就能聞訊而來。
聖主希望西無君能帶他回去，天嶽依然需要平風造雨的存在。
或者他想要留住他的想法到底是太自私了嗎……
但是如果四無君回到天嶽會怎樣？繼續推行那些滅絕人性、加深各族仇恨的政策嗎？
而以他的身體……真的……真的就能支撐下去嗎？
這些事情，他一樣都不希望發生；但他現在只覺得千頭萬緒，心亂如麻，竟連一點思考空隙都沒有……

“我們走吧。”
兩個人同時說，負平生和霜銘不由得都怔了下，卻又都笑了。
——同病相憐，有時也真不用再多解釋什麼了。
於是霜銘和負平生約定，兩人分頭而行，到傍晚之前仍是回到此地。
言畢，兩人就各自去了。

屋子里，現在只剩下了西無君和四無君兩人。
四無君靠著枕頭，半躺起來。
他其實已經醒了。
“聖主有什麼話交待？”
西無君卻沒有回答，只嚴肅道：
“你可知你不告而別，在天嶽上下引起多大震動？”
“知道，天之翼告訴吾了。”

這種無關痛癢的態度實在是讓西無君有些窩火，只是他一向不擅將感情形於顏色，所以就只有更繃著臉而已。
“是聖主仁慈，才有不追究你的責任，還盡力將此事壓了下去。”
四無君似是倦極般閉上了眼：
“聖主恩德……四無君今生無法償還。”
西無君皺眉，問：
“那你真不打算回天嶽？”
“這是吾之歸處。”

四無君答得淡然；然而這樣的淡然，卻像是心如死灰。
從前不管經過多少風浪，平風造雨一貫是沉著以對——這是西無君一向看在眼里的。
只是看著如今的他，竟忍不住有一股悲哀湧上心頭。
“哈，”西無君不覺也苦笑了起來：“你還真是自暴自棄。”
四無君也笑：“自從當初為殺金子陵而逆轉天數，吾就早料到會有今日之結果。這不是自暴自棄，只是吾心甘情愿。”
西無君站了起來，背著手，說：
“就算你想死，也不要造成別人的負擔。起碼……你總不會放任珞閣司的遺老聯同這邊的亂民為所欲為吧？”
——嗯？
四無君聞言，果然心中一動。
昨晚隱約聽霜銘說起那巨寰之事，難道是……
只是才一思索，腦中便又撕扯著疼痛起來。

強忍著痛，四無君笑道：
“哈，不要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
“只是相處得久了，才發現你好像也不難理解而已。”
西無君說著，便往門外走去。

四無君無力地倒回床上，嘴角殘余的笑容直讓他自己都感覺到諷刺。
——只是有一個人，好像直到現在也未嘗了解他啊
……不過現在看來，也未必不是好事。

“吾想再問你一事。”
西無君的聲音——原來他尚未離開。
“何事？”
“你後悔嗎？”

——後悔？
只是這兩個字，毫不費力地就讓過去種種一一浮現眼前。
曾經有過的感動、傷痛、難捨、決絕……好像，都變得茫遠了呢。
“哈，後悔是有意義的事情嗎？”
這其實，也是他在問自己的問題。

“那麼，吾也希望你能讓吾覺得，救你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碰，關門的聲音。這次西無君是真的離開了。
四無君閉上眼，盡管疼痛的折磨依然在，但不久也就昏沉地入了夢鄉。
×××
霜銘回到前村里的時候尚未到申時。
他采辦的范圍主要是在鄰近的墟鎮、浮壩等地，是以回來得早；
而負平生駕著船往到數里之外，大概不到傍晚還是見不到人的。
他悠著步子，慢慢踱回木匠家的那間小屋子前。

從半開的窗子可以看得見室內。
西無君應該已經離開了；四無君側身靠裏臥著，估計仍未醒來。
在負平生回來之前，他是不愿進去的。
於是就只站在籬笆外面看那對小兄妹在玩。

這兩人玩得認真，加上他的步子也輕，竟絲毫沒察覺到自家的籬笆外竟是站了人。
“嗯？”
其實他也頗是好奇，他們是玩的什麼玩得如此專心致志。
遠看了是兩個小腦袋都湊到了一起；走近了，才發現他們其實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
哥哥蹲在地上，拿著刀細細地在刻一塊木牌；
妹妹從筐子里分揀著藥草，一份份地攤在地上曬，不時會拿起藥草抬頭問哥哥“這是什麼？”、“這個呢？”，而哥哥看一眼之後會回答“川杛”或者“麻黃”之類。

記得負平生曾說起，他是在山上碰見這個迷路的小姑娘，便將她帶回家的。
但她堅持說，她沒有在山上迷路。
“那麼妳上山做什麼？”
早上負平生去見明月心的時候，他見這個小姑娘甚是有趣，便故意逗她閑聊。
“我去找仙醫啊。”
——結果找不到就迷路了嗎？呵。
他心里暗暗笑著，不想那小姑娘繼續說：
“找到了我便要問她：既然妳自稱是神仙，怎麼我娘病危的時候妳就不出現？”

他一時間就沉默了。
那一瞬間，他不但看到了小姑娘的逞強，還看到她背後曾有的彷徨、恐懼和失望。
在一大片陌生的環境當中找不到出路，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幫助。
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而這個自己卻是虛弱得不堪一擊。
——他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哥哥手上的木牌刻好了，吹了吹，又用衣袖擦乾凈上面的木屑。
然後遞到妹妹面前。
“哥哥送我的？”妹妹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
“嗯。”哥哥點了點頭，然後指著木牌的一面——上面刻著正開得燦爛的杜鵑花：“妹妹在這里。”翻過另一面，是幾叢修長的竹子：“哥哥在這里——所以，以後就算只有一個人，也不要害怕哦。”
再平常不過的畫面，霜銘竟看得有些發怔。
好像很遙遠之前，他也有過這樣單純的回憶，也曾經有人給過他這樣的承諾。
只是在歲月當中，慢慢地忘卻了。

身後忽然有了腳步聲，他才要轉頭，就聽見——
“哇——”
兩個孩子驚叫著，哥哥牽著妹妹，跑著逃入了屋中。
霜銘冷笑著轉過身，正對著來人：
“光天化日的，我還以為是誰在裝鬼——就只嚇個老弱婦孺，算什麼好漢？”
西無君並不與他斗嘴，只問道：
“負平生呢？”
“還沒回來——不過估計也快了。”
“那麼，吾在外面等他也是一樣。”

於是西無君竟也站在籬笆外面，霜銘的旁邊。
兩人就這樣直直地站著，不交談，也沒有其他的動作，活像兩尊門神。
霜銘心里暗暗覺得這樣的狀況簡直傻得有剩，但愣是想不出來還能說點什麼、做點什麼。
於是也就只能看著天邊的日頭慢慢地沉了下去。

“啊，你們都先到了啊。”
負平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手上除了裝藥材的紙包，另外還有柴米之類的日常用度。
但看見西無君和霜銘兩個齊齊向自己行了個注目禮，心里感覺還是非常奇怪。
——只是到底沒有說出口而已。
正要詢問各自采集藥材的結果，卻看見木匠家的小姑娘急急忙忙地從屋里跑向負平生。
“哥哥，里面那叔叔他……”
——嗯？四無君他怎麼了？
負平生心中一緊，放下手中的東西，連忙就往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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