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富貴貧賤,酒都是一種讓人貪戀的東西,或綿厚甘醇或辛辣凜冽的液體順喉而下,在腹中燃起獵獵的暗火,仿佛一切的紛擾都變成了一場荒唐鬧劇,不足一哂,不得不贊服,被傳爲釀酒第一人的杜康實可謂福被後世了。 g}]E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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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那些被瓊漿玉液養刁了的舌頭,一般人大抵是分不出佳釀與劣酒之間的細微差別的,俱是一樣的臉紅心跳酒令智昏而已,只有那些個整日高床暖枕鍾鳴鼎食的富家子弟,才會在花月春風鶯歌燕舞裏細品歲月積澱下的風味,無疑,龍宿便是此類人。 ]O;Hlt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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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熟的友人劍子常用一種微妙而難以言喻的語氣評價龍宿華麗無雙,雖聽不出什麽嘉許之意,倒也不是慣常弦外有音的綿裏藏針,若論因果,這樁公案足可追溯到先聖流傳萬世的立身之訓,既然割不正即可以不食,那麽酒不陳不飲也便不是什麽罪過了。 _\tGmME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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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龍宿看來,真正奇妙的倒是劍子,佛家戒律森嚴更甚猛於虎的苛政,卻不忌素酒,佛劍酒量自然可想而知,劍子也是個自小便看慣了錦衣玉食的,計較起來見識過的希奇玩意兒只怕比龍宿還多上幾分,對酒卻是不拘好壞的。 j_r7oA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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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的挑剔在茶,茶葉的採摘、炒制都是學問,不止煮茶用的水、連柴都是有講究的,烹茶的工具也是精挑細選的,除了這些,煮茶的時辰、地點與對飲的人也是不可輕乎的,精細煩瑣得像是某種古老而神聖的祭祀。 *I(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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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對劍子而言,雄黃酒除了是端陽節的應景之物便再無其他,對龍宿而言卻不啻是一場口舌的災難。 ;|Z;YK@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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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黃的味道與外人想象中的藥香可說是大相徑庭,在龍宿看來,便好似帶著地心烈火沸騰燃燒的氣味,撒在酒裏的時候,那等沸反盈天的模樣,十足一場水與火的爭戰,看了便讓人不喜。 %ycC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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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黃酒的味道也著實令人不敢恭維,酒的綿密優雅蕩然無存,悉數變做了藥物的腥味兒,顔色也是渾濁不堪的模樣,龍宿曾不無厭惡地想過,若是杜康見到自己心血竟被後世如此糟蹋,只怕寧願讓釀酒之法歸於塵土。 hR$lX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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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門裏的一位老人曾對龍宿說過,其實飲酒更多飲的是一份心情,比如端午的雄黃酒,便是要一大群人圍做一堆兒手舞足蹈地看龍舟時飲,飲的便是節慶時候的那種熱鬧,至於酒是什麽味道早已不重要了。 PZdYk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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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卻無法認同,在不用飲雄黃酒之時,端午是每一個孩童都歡喜雀躍的節日,一年一度的時令玩意都是那麽新奇有趣,怎麽也看不夠,在須得飲雄黃酒之後,端午的喧鬧便成了疏離而不真切的一場遊戲,自己卻無法置身其中,龍宿知道,這不是舌頭的問題。 v^l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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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與劍子成爲好友之後。 ] _/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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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與劍子可說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佛家苦修求的是四大皆空六根清淨,自然不便過多打擾,儒道兩家卻是向來相熟,立於頂峰的又都存著高處不勝寒的相惜之心,更是世代交好,走動得也頻繁。 W].P(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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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起來,龍宿與劍子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連兩人的師尊都不甚清楚他們是怎麽玩到一塊兒去的,似乎上一眼仍是相看兩生厭的模樣,待飲了一盞茶之後卻驚異地發現他們膩在一起的親密。 xmDX1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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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記得自己初次見到劍子時確實打心眼兒裏不喜歡那個白髮皂衣的小道童,其實小時侯的劍子長得很討喜,紅潤的臉蛋配上水汪汪的黑褐色眼睛,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可不知道爲什麽,龍宿就是不喜歡那個與自己仿佛年歲的孩子。 J9LS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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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一直以爲那是因爲兩人毫無相似之處的緣故,可後來才明白,其實是兩人太過相象,尤其是那般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驕傲與清冷。 RT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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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是一個很好的玩伴,龍宿雖是眼高於頂地不把任何同輩之人放在眼內,卻意外地和劍子初得來,不須多說話,只那麽不遠不近地靜靜坐著,便仿佛連心也慢慢澄靜了起來,龍宿是第一次遇到能陪著自己消磨掉一整個中午時光的人,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同類的氣息。 %;0w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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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麽便和那個滿腹黑水的寒酸道士成了世人眼中刎頸換命許了紫金白玉的莫逆之交,等他醒過味兒來的時候,劍子早將疏樓西風當作自家豁然之境般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一切好似一場逃不掉的命中注定。 xX'Uq_J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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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的住處常年備著陳年的醇酒與上好的茶葉,與劍子見面時必是三杯兩盞淡酒之後,便可見著那人舒展了如雲的輕薄廣袖細細地泡起茶來,行雲流水地淌成出山泉水的澄澈淡泊,氤氳茶香繞梁不絕。 >EMg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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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劍子居住的豁然之境是絕難尋見酒的蹤迹的,間或有也是龍宿上次來訪是落下的,酒雖仍是那種酒,卻不知是否因沾染了豁然之境的地氣而有了不同的風味,連豁然之境的茶也是得天獨厚的清爽,茶葉細小、茶香悠遠,竟是連龍宿都不曾見過,若不是豁然之境中不曾種植茶樹,龍宿幾乎就要誤以爲那是豁然之境獨有的瑤池仙品。 e^@/B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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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除去年節時候應景的宴飲,龍宿第一次邀劍子對飲便是在端午。 g)'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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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曆法習俗算來,端午不但不是什麽黃道吉日,還是個凶日,因此更要熱鬧非凡方才鎮得住戾氣,身不由己地飲著一杯杯長輩賜下的雄黃酒,龍宿不由自主地想起劍子,那個總愛沈著一張端正面孔的道人便是飲酒也是淺嘗輒止,一副無喜無怒的豁達模樣,也不知那人端午過得如何。 &bJ98N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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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挨到酒過三巡,龍宿便借著師長離席的當兒,一同退了下去,對身邊的小童交代幾句便拎著食盒去尋劍子,每到年節,劍子的師尊便要帶上愛徒到儒門盤桓幾日,這已成了慣例,儒門最清雅幽靜的小院就是爲他們留的,因此尋起人來倒也方便。 Yf:utC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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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到時,劍子正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桌上卻擺著兩個茶杯,還嫋嫋地冒著些許熱氣,看到龍宿提著食盒的身影,劍子便抿著嘴笑了起來,龍宿的師尊剛邀走了自家的師尊,龍宿隨後便來了,這對師徒倒是有趣得緊。 #{0DpSz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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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自是不知各種原由的,卻也不問,與劍子相交這麽些年,龍宿自然知道這個外表正直的好友遠不是看上去那般純良,只是一向善於趨利避害的自己三番兩次落入那人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中卻絲毫不覺有什麽不妥,倒也是一樁妙事。 'w%N(N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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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收了桌上茶盞,龍宿便將食盒中的物事一樣樣拿了出來,有尚帶著晶瑩水珠的白沙枇杷、細細烹製好的金黃色石首魚、去了皮切成丁的翡翠黃瓜,還有醃漬好的黃梅,再加上雄黃酒,正好湊齊了端午五黃,可見其中熨帖心思。 FGx_qBG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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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上兩杯酒,龍宿便盯著劍子瞧了起來,若換了熱情淳樸的好客農家便是暖人的熱忱,可若是龍宿如此卻不由得不讓人生出幾分戒懼之意,畢竟這般近乎失儀的舉動對龍宿而言實不常見。 IQ{Xj3;?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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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倒是不以爲意,也不是劍子膽大,一來有兩爲師尊看著,龍宿便是有捉弄的心思也不敢在自家儒門天下胡來,二來也是因爲龍宿是個知分寸的人,自然是不懼的,真喝了口杯中酒,劍子卻忍不住笑了,原來只是雄黃。 l1cBY{3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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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討厭雄黃可說人盡皆知,不獨儒門,連道門上下也知曉這位華麗公子的小小忌諱,各種原由卻是不得而知,劍子約略地猜到,或許龍宿討厭的並不是雄黃,只是無端的遷怒罷了。 16N8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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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劍子而言,雄黃算不得什麽避之惟恐不及的東西,當然也不是喜歡,只是一件端午時應景的事物而已,可有可無的無關緊要,倒是覺得這杯子十足可愛,未滿上酒時平淡無奇,甫一滿上酒便可見著杯裏一條玉龍翻江倒海活靈活現,襯著雄黃酒更顯出幾分騰雲駕霧的味道,十分別致好看。 ):78G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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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原本不曾有什麽打算的,只是見著龍宿的模樣便明白了那人推己及人的心思,也是一念之間便有了幾分計較,淺嘗一口便噙在唇齒之間細細品味欲做出沈醉之意,卻真個品出了幾分韻味,混了藥性的泥土腥氣退去之後才見濃烈真性。 YY!(/<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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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倒也不是存了心思要看劍子笑話,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古訓龍宿還是省得的,只是看著這素來不喜的物事也可贏得師尊會心一笑,不由有些好奇,是否共飲之人不同,酒的風味也會隨之改變,便提了酒去尋劍子。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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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見著劍子細品模樣,倒好似得了什麽仙露瓊漿,龍宿便也忍不住端起面前酒杯,欲飲之際憶及從前卻又有了幾分遲疑,只是拉不下臉來空舉金樽,便那麽很有幾分心緒繁雜地略沾了沾唇,半點風雅氣度也無。 l*Y~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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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回,酒的味道卻遠沒印象中那麽不堪,細密綿長的酒香與雄黃藥性相得益彰,退去了藥的苦味兒與酒初入口時的寡淡,帶著辛雅香氣的醇酒竟比以往更添了風味,倒讓龍宿驚奇不已,這酒分明是自己從先前筵席上隨手拎來的,各種滋味卻是天淵之別,著實令人費解。 <Awx: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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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挑了眼角眉梢瞥見一旁含笑的劍子,龍宿心裏轉過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荒唐的念頭,興許飲酒重的並不是杯中之物,而是身旁對飲之人。 L)nVNY@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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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真是這個莫名的念頭作祟,每當劍子隨師尊到訪儒門,龍宿便會拎上一罎子酒邀劍子同飲,不拘是什麽酒,也並不要多,只一個青瓷小罎子便足夠了,飲酒的由頭倒是要時時尋個新的,好在儒門文脈悠遠,留了不少附庸風雅的說辭,倒也不愁有江郎才盡之時。 /1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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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並不是個性情謙和好相與的人,雖還不至於倨傲無禮得令人生厭,但那份威勢便足以令一衆庸碌之人退避三舍,不必說小輩,便是癡長幾歲的師兄對他也是既敬且懼的,如此這般近乎示好的舉動著可謂是破天荒,好在劍子不曾推脫拒絕,也免去龍宿幾分不曾言明的不自在。 Br~%S?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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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葉青、女兒紅、梨花白……儒門內說得上名字、說不上名字的酒都被龍宿嘗了個遍,當然也不曾放過自家師尊的私藏,而後大罵老狐狸爲老不尊枉爲人師,絲毫不曉得福澤後輩門生,負責看管酒窖的師兄嗜酒如命卻又偏偏膽小如鼠,便這麽個人,如今看到龍宿也敢怒目而視了,可見這些年龍宿著實禍害了不少好酒。 `4EO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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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的酒多了,龍宿便發覺自己當初十足是個不曾見過世面的孩子,既不懂得品鑒酒的風味妙處,又不曉得從善如流,如今也漸漸喜愛上了獨酌,畢竟低飲淺唱間舉杯邀明月是儒生的風雅,與清修的道者無幹。 ')1s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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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的百十年間,龍宿並不曾覺得有什麽不妥,年節時候劍子照例要來的,疏樓西風與豁然之境又不過咫尺之遙,平日裏走動得也頻繁,計較起來仍是兩人共飲的時候多,說是獨酌,多半是劍子走後龍宿意猶未盡的消磨時光罷了。 @&ZTEznb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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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一直認爲所謂的積習難改不過是欲蓋彌彰的推脫之辭而已,直到疏樓不存、西風難再,不但滿木花木扶疏換了新顔,連舊日軒榭也隨雨打風吹去,龍宿才發現自己也不能免俗,少了那一抹白衣翩然,雄黃一如數百年前那般難以入喉,恍若一盞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