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从那个薄雾蒙蒙的倒霉清晨说起。 v\rOs+.s
真是糟透了。上官鸿信发誓他没有碰那个东西一下,可它就是毫无征兆地从床头掉了下来,在他脚下碎成了一百万片。而任他苦思冥想,就是记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大概是很寻常而不重要的摆设,他想。玻璃与金属的混合物,也许是镜子、没有照片的相框,或是别的随便什么东西。 GsqR8n=
他在打扫那东西的遗骸时又意外被扎了手,晶莹剔透的玻璃渣嵌在掌纹里,血流如注。碎片扎进皮肉时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痛觉神经转移到了心脏,才使得它略微震颤了一下——只是一下。 cBmo#:>'
得益于此,他不得不暂停打扫的大计,转而关心起自己的小命来。等他草草将整个左手包成木乃伊,又对着一地的碎片犯了难。最后他只得妥协,将玻璃扫到角落里,就匆匆驱车去了诊所。 W=5+k0Q
而麻烦甚至远未结束。 =vT3SY
在候诊室里他遇到了俏如来,一个集人类最美好同时也最无趣的字眼于一身、值得良民的一切歌颂与上官鸿信的一切攻讦的人。属于作家的、超现实主义的那部分不断扭曲着他的形象,令他不止一次地觉得那身黑色的西服十分碍眼,毕竟修道袍与十字架才是圣人的标配。 B3O^(M5W
“师兄。”俏如来发乎礼止乎情地同他打了招呼,一眼瞥见他手上渗血的纱布,“手怎么伤了?”他神情感伤,仿佛在惋惜为什么不是伤在手腕。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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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鸿信则认真思考起这声“师兄”的缘由,最后仅得出也许他的某位老师碰巧去中原挣外快的结论。 Fly@"W4a
“人总是会被最亲近的东西刺伤。你说呢?师弟。” iN*d84KTP
“是那盏灯。”俏如来了然,“我早说过,放在床头难免会碎。” ?*u)T%S
原来是灯。 vF;6Y(h>
“灯?”上官鸿信恶意满满地笑,他向来不惮于对这位师弟现出最恶劣的一面,“收起你的童心吧我的好师弟,那可以是任何东西、任何——除了光源。”这骇人听闻的说法令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株软弱的向阳花。 PtO-%I<N
俏如来歪着头,看上去无比可恶。“是这样吗?那又是谁杀死了你?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师兄。” $qD8vu )|j
听上去他要为一部叫《谁杀死了上官鸿信》的电影取材,他不无讽刺地想。最好还是出歌舞剧,他们要在虚无中歌颂永恒、在幻象中期待拯救,充斥着美丑善恶的悖论……还有比这更荒诞的吗?但一定很叫座。这全要怪罪于那个看不出形状的玻璃制品,他忽又懊恼起来:害他过度悬心于这唇舌交锋。 (6u<w#u
“雁王?”见他久未反击,俏如来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雁王”明面上是他的笔名,另一层含义则鲜有人知。“你的状态不好。”他坦言相告,语气甜蜜,“如果这不是失血过多而导致的迟钝,也许你看完外科后还应该再跑一趟神经科。” D4s*J21)D
看,这就是他的好师弟,总在不经意间探出浸满毒液的獠牙。 \-GV8A2:k
“我该多谢你的关心吗?”上官鸿信说,医院的广播恰如其分地替他解了围。 aBr%"&Z.MG
“‘希望迟迟不来,苦煞了等的人’。[1]” Y((z9-`
“嗯?” lk \|EG
“没什么。”俏如来埋了银,又端出彬彬有礼的圣人表象来,后退一步为他让出路,“那么后会有期,师兄。” *`ehI_v :
虚伪。 cmt3ce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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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鸿信由衷不喜欢医院,尤其是墙壁。那石灰质的涂层不因空气的腐蚀而变黄,反而发青泛绿。大多数人出生时的第一眼就是这青白的穹顶,倘若他们足够不幸,离开时的最后一眼也将是。是的:生不是冒险,死也绝非归来;来无五色祥云,去更无花海满载而归——这是多么不幸。 P0RMdf
他隐隐记得有人斥过他的这套邪说外道,只是对方的面容隐匿于名为时光的帷幔之中,已无从分辨了,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足证人的记忆并非历久弥新。人类自身也同样。 :|<D(YA
诊室里的人是老熟人,关于这一点双方都同样惊讶。据药神本人说,他是来给这里的小医生替班的。但鉴于他以前是上官鸿信的御用医生,此时遇见反倒有一些命运弄人的成分在里面。 `>?\MWyu
“别来无(?)恙。”鸩罂粟简单地说,叫他把手摊开,“唔,包扎得还挺好看。” vnk"0d.
上官鸿信没有在意这句称赞,因为他知道—— S#jH2fRo
“你是上个月刚满三岁吗?多大的人了还怕痛,看,已经发炎了!嗬,这么大的碎片!错过了最佳处理时间,不动手术是不行了。” ]j*o&6cQf
怕痛吗?上官鸿信轻轻嗤笑了一声。 u):z1b3*?
“你是怎么搞的?”鸩罂粟拿器械时问,“床头的那玩意儿终于碎了?” g0rdF
真奇怪,为什么每个他遇见的人都如此笃定那样东西一定有能力伤害到他。 Br]VCp
鸩罂粟蹲在柜子前喘了口气,拳头捣了捣自己的老腰,声音闷闷的:“碎了也好,省得糟心。”他终于折磨完自己的关节,又去叨扰门外值班的护士,他戴消毒手套时看上去甚至有些洁癖,仿佛一个真正的白衣天使。谁会相信那些真实存在的、枪林弹雨的过往呢?“里面的照片呢?也撕了吧。人都去了多少年了……” ^>G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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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奇怪于对方的沉默,但依然谨记当年的伶俐少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默契不问。麻药进去时上官鸿信没有什么感觉,反倒是碎片取出时产生了一种锥心的疼痛——与创伤无关,而更像一种预感。我终于失去了他。他这样想着,心头涌上一阵无来由的悲伤。 5Ag]1k{
很难形容鸩罂粟此时的表情,仿佛对他这种人还能感到抱歉。最后他喉结动了动,滚出几个字:“麻药没过期。” 1:My8
“嗯。” ?-#w [J'6
过期的是人,是以悲伤姗姗来迟。 |1g2\5Re
那不重要。没什么是重要的。 -5p=gO
他回去后果然从那堆废墟里找出了一张照片。太小了,小到足以塞进挂坠盒里,才会在兵荒马乱中被他忽视。他认出底下两张褪色的脸庞是自己和霓裳,而在他们头顶刻着几道深深的划痕,把第三个人的脸碾成了色粉与纸屑的混合物。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将它扔回那堆玻璃渣里。每一个碎片上都倒映出他的脸,仿佛有一百万个大大小小的上官鸿信在冷冷地同他对视。 8f,jC+(
而此时它们吵闹起来,咄咄逼人地诘问他: X-Xf6&Uz
[霓裳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uQ S
[你仍需要光明吗?] +/\.%S/
[见不得光的腐烂生物,可笑!] }-zx4<4BH
[鸩罂粟说的那个人是谁?] iA^w2K
[那个人是谁?] lxbbyy25
[是谁?] F!pUfF,&
[找到他,然后——] T]Tz<w W(
[杀了他!] 70HEu@-
[杀了他!] VxjHB?)
[杀了他!] X?>S24I"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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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我。” @#VxjXW^
他面无表情地复述道,一把拎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这次是一只窄口的玻璃药瓶——用力向那锦灰堆掼了过去。药瓶爆裂的声音同它们的尖叫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夜之狂欢曲。这下好了,那声音吵得他头痛欲裂。 1(q!.lPc
楼上的音响里播放着上世纪的情歌,正唱到“为何又要离我远走/海誓山盟抛在脑后”。隆隆声响里,他慢慢蹲了下去,视线一暗,栽倒在地上。 'G-Vhv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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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鸿信蒙头睡了一天,这要归功于那瓶已经见底的安眠药。他醒来时正躺在床上,埋在一堆羽毛枕头里,老实得宛如一具尸体。没有一百万双眼睛的愤怒逼视,没有破碎的药瓶,今天是他的截稿日,哪怕疯了也得按时交稿。而那堆碎玻璃安安分分地堆在壁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空气里细小的尘埃打着旋儿飘落其上,衬得它们十分晶莹可爱。 lG\lu'<C
他很久以前就开始兼职写文章了,最近才转正。半个小时之内他的编辑会上门收稿。在这个人人依赖电子产品的年代,他意外地偏爱手写,且并非出于对古典主义的盲目追求。他还记得那些纷飞的书信,全是同一个收件人,一张张无比珍惜投进邮筒里,又坐着火车驰往天南海北……至于那个人姓甚名谁,他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ldPS
他的头还带着宿醉般的余震,此刻无疑是创作悬疑类小说的最佳时机。但他的编辑没有给他那个机会。 ]lz,?izMR
凰后进来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表情,高跟鞋踩得木质地板咚咚作响。“典型的颓废中年单身汉的蜗居”——她是这样形容的。自头一回鞋跟陷进地板的蛀洞后,她就再也没穿过细跟的鞋上门了。在搜刮了整整一个公文包的纸稿后,她难得多余地巡视了一圈。 EHzU`('?[
“那面镜子呢?哦——”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地狼藉上,不证自明,“看样子终于碎了。”象征性地用左手指腹轻敲着右手掌心。 JFYeOmR+l
“听起来你早有预料。” WpTC,~-
“别告诉我是你那稀薄的人性唆使你这样干的。”凰后殷红的指甲点在了他的唇边,见他没躲,又悻悻地松了手,“不解风情的绅士啊,不请好奇的淑女喝一杯咖啡吗?” s4~c>voQB
回应她的是一包速溶咖啡和电水壶的具体方位。她不以为意地用匙搅着糖精、奶油和咖啡粉的廉价混合物,作为一名旗下作者连续三年荣登畅销榜的知名编辑,她自诩有着敏锐的嗅觉与观察力——即使眼前这个职业生涯的重大纰漏正无声地嘲讽她。 Kwh3SU=L}
上官鸿信文如其人,极度美丽也极度危险,却无意间迎合了人类的矛盾特质。如同残破的神像与血肉浇沃的花,那些腐败的、畸形的、血淋淋的果实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迫使他们在畏惧中不断靠近,一边瞻仰一边渴求,甘愿自溺于恐惧与爱慕共谋的沼泽中。 *ZN"+wf\
这类作品向来不乏问津者,因为总有人心甘情愿为这份至极的美丽买单,可谓一本万利。然而上官鸿信的处女作销量惨淡,全靠他的继任者带着小弟们刷单力挽狂澜,才不至于扑街。 6K`frt
“他们不该念在旧情帮你的,”凰后惋惜地说,“这给了你超出实力的自信。要不然你也许还会老老实实回去工作。” f$2lq4P{
上官鸿信警告性地敲了敲杯沿。客人自助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为主人准备一份饮品,展现了良好的教养——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特惠装的咖啡粉分量特别足。“你凭什么确定这堆碎玻璃的雏形是一面镜子?也许我只是失手打破了一格窗户。”阴沉沉的风穿进他们中间,吹飞了几页空白纸稿,证明他确实有这个潜力。 m?[F)<~a
“知名作家雁王的洞察力到哪里去了?还是说世间所有男人都一样不拘小节?”凰后摇着头,满头琳琅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近乎怜悯地说:“难道你都没有注意——这间房间里,一面镜子都没有。” _$cQAH0 E
什么样的人会将镜子从家具名目中剔除?或许是这个人特别邋遢,又或者,是这个人不愿看到自己的形貌。 >^<qke
“八年了,”她长吁一口气,语气中带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厌弃,“该过去了。” $9W9*WQL
上官鸿信把她和稿子们一同请出了公寓。 "DRp4;
她站在楼下,抬头望着最高层,一截电线的阴影孤零零地投射在她脸上,停歇着的几只怪鸟歪头看了她一眼,扑棱棱地飞向灰蓝的天空。在视线的尽头,窗户与窗帘情比金坚地拥吻在一起,遮住了它们软弱的主人。秋风肃杀,惊得梧桐叶子四处逃窜,直往人脸上扑腾。于是她赶紧低了头,将高跟鞋蹬得咚咚响,甩着秀发离开了,仿佛每一个收到稿的、志得意满的编辑大人。 xFg=Tyq:
那里面藏着怎样的过往,无人知晓。 e#_xD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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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后走后,上官鸿信花了一整天只做成了一件事。他把那些碎片一块一块地拼了起来,手指被锋利的玻璃边缘割得伤痕累累,血迹触目惊心地汇成了一滩小水洼,顺着地板的缝隙流出好远。在椭圆形的镜子中央,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上百道裂痕,已经补不回来了。那些缺失的碎屑,一部分归于尘土,一部分融入了他的血肉,明白这一点的他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水银镀层在震荡中掉了不少,映得脸上斑斑驳驳,仿佛一张岌岌可危的人皮面具错戴在了木头上。 LgBs<2
他缱绻狂热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 :&_@U$
“是策天凤把你留给了我,”他近乎耳语地呢喃着,“为什么?” x!I7vs~~zW
策天凤抛弃了你,镜中人说,我不会。 QQC0uta`
你有残缺的肉体,镜外的他着魔地回应,而我有残缺的灵魂。 \BJnJk!%
那样契合的灵与肉,世上要向哪处寻? R?l>Vr
积压多年的一腔赤诚,忽然有了归处。因此他毫不留恋地把那面重圆的破镜扔进了垃圾箱。镜子稀里哗啦摔得粉碎时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Gc@ENE f
俏如来有一件事说错了,鲜血淋漓的洗手台前他愉悦地想,等待确实毫无意义。 YJ397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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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多先生今晚不来了,明天晚上准来。[2]』 "B+M5B0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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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出自荒诞剧《等待戈多》。 s[xdI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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