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3 【青靜】瑯邪(更新第四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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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cill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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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

10樓發表於: 2022-08-24 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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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23【青靜】瑯邪(全文完)

第四卷《龍山雪》

【一

約定俗成的事情，玄序時候，各國都會派些人到建有邦交的地方，時常有十數至近百之眾。除卻去探視使臣的親眷，剩下便是負責押送冬禮的，記錄珍奇異寶條目的簿子厚實與否，便取決於當權者要掙幾多面子。一般交誼甚篤，或者極差的，往往還都比較多。

此回嚴節，夏國訪問大玄的主事是位歲數不大的，喚作玉離經。
蹊蹺，今年早早便有六出飛花。青陽子便提議到御花園內的亭子裡坐，可以玩棋解乏，邊看瓊枝，聽玉沙。主事當然沒有意見。
他們便由很多人陪同着來到月梁撮角下面。侍官采了銀栗，收進茶爐里化去，添上松實，梅英，佛手，煮兩碗三清。再端出香榧十九路，青陽子伸出手比了個請，玉離經便接着，還了個更大的，說要請陛下見笑了。
靜濤君與宮中其他道士另有歇着的所在，離得不近不遠，皇帝與外客之間的話隔着雪聽不清楚，只能瞧到面上的比劃。也正好可以叫人免作觀棋不語的君子。
不過靜濤君起初沒盯着那四方星陣，先看了會兒玉離經，這位亦確實經得起打量，橫豎揪不出甚麼差錯，渾身透出一股恰到好處。
玉離經的得體總又透着一股子內斂，並非是他儀態小氣，寡言少語，夏國這位領頭的來使不論行禮時抑或交談間，都守着端正周全，一分不缺，一分不多。他也不古板，也不放肆，性格好像平庸，好像奇怪。甚至會叫人覺着有些假。可是政治，對真也沒甚麼苛求，便算不得要留意的。
靜濤君能聞到他身體裡埋得很深的本性，應當不是根據定國君翻過好幾趟的冰鑒相面之術，而是因為提示實在太過顯眼，方到大玄便報上。
他的出身不如靜濤君，不過足夠高了，母親是有德行的貴族小姐，父親雖然不是夏國的人，但是有可以倚仗的權勢留給他。玉離經還有個養父，朝中歷過事的，本國以外亦有聲名。所以他的處境較靜濤君也還是好些。
只終歸歲數輕，怎樣謹慎，與費心經營的少年老成格格不入的盛氣，對奕中便漏出來。

「這天公不作美，好在玉主事作，三三連星，皇帝陛下若是跟進，咱們便能早些回去了。」
途經大玄的劍子仙長同為稀客，只不似玉離經是初次拜訪，他與華帝都很有些交情。修道人無心刻意，總是言行不一，譬如嘴上報怨北陸孟冬，身上還是着單薄樸素的袍子。發迴轉溫暖室內的願，又吹出霧，看得見的冷。
靜濤君不討厭他攜着的這股講不清是開朗還是透徹的氣質，接待得很認真。或許能可說討厭他的人不存在，至少不在此間。畢竟聽聞六合內最挑剔的疏樓的主人都不討厭，兩者還有好些典故。
「只可惜他不會，」靜濤君故意頓了頓，但是趕在青陽子有動作之前補充道，「陛下定會繼續掛左下的角，小目往右，一子之隔。」
遠處青陽子的指帶着扁玉挪到分毫不差的位置。
劍子於是朝靜濤君投來欽投佩服兼意味深長的笑容，還有不會冒犯的揶揄，卻都很自然，與他的白髮一樣。不同於靜濤君是不得不順應天意，這位的塵世超脫好像與生俱有。
靜濤君難得陪着人笑了會兒，釋出些自個兒都沒覺察的得意。這與他同青陽子相處時的不耐及焦慮好像矛盾，其實也不然。
靜濤君覺着青陽子的周遭很暖和，可是每每被牽引着近那羲庭，又遇軒龍真火，赤蓮焚心，身變折裂。幾度肌膚相親，他都有烝發的錯覺。
是以靜濤君將自己的愛憎嗔痴都藏起來，寄在大玄皇帝身後的影子，誰都能看見，除了青陽子。
既然他碰不得青陽子的真心，青陽子也別想捏住他的。就是這樣幼稚的報復，靜濤君現下能維持的，便不過爾爾。

竹子被霜壓得彎了些。
青帝陛下抬頭看過來，靜濤君提前避過了目光。

【二

勝負進行到後半，是非常細緻的局勢。虛盡見實，玉離經開頭來勢洶洶，卻愈發行得客氣。青陽子有些走神，目光穿過斑駁錯落，眉梢更沉重。最後白子少半目。
「玉主事果然青年才俊，日後必大有可為。」
飲下錯金竹盞中的最後一口，青陽子朝對面的人笑道。他們這盤下了快三個時辰，也正該開筵。大玄的皇帝顏色謙善，倒有些長輩的樣子。
「蒙陛下照顧，不僅讓吾執先，更赦去還子，」玉離經亦放下手中的茗具，跟着人站起來，不忘再抱一揖，「離經得您指點此局，屬實獲益良多。」
好大群人，又擁着他們到下一攤。
靜濤君一時有些分不清，似曾相識，只是嘈雜的聲響不真切，離他遠去。同是白髮的道長拍了拍他的肩，說陛下這局可真正夠長的。行罷，靜濤大人，您肯定記得將吾的座位與您排在一道的？
是的，靜濤君答他，仙長隨吾來。
劍子仙長是吃素的，御膳房備的三菇六耳九筍也齊整。靜濤君平時沒他這多忌諱，今日陪着用，覺得口味倒確實不差。只是忽然好奇，問他旅途辛苦，路上遇到沒有齋食供奉的店家當何如。劍子先生吞下一隻桂花耳，說吾沒這麼嚴格的規矩，不似吾另一位好友。又比了個附耳的手勢，靜濤君將身子側過去些，聽他說。
「吾只是每回訪問疏樓或者大玄這些貴人們的時候，才叫他們幫忙燒些草木，擺個樣子。」
靜濤君很輕地笑了一聲。
青陽子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靜濤君這回沒躲開，笑得更燦爛些。

青陽子當晚上靜濤君那兒，講到使團，講到玉離經。靜濤君將水推給他，他忽然說話。
「玉主事是位聰明人。」
「嗯。」
靜濤君的言簡意賅有一段時日了，所以青陽子能可聽出哪些是演的。他心情好的話會更做作些，不似當前的平靜暗潮。青陽子便借着雲文彩釉的杯子吹一陣風，推波助瀾。
「劍子仙長也是，料想你與他亦甚是投緣。」
靜濤君將腦袋誇張地晃了圈，排出瞭然的顏色。假惺惺地恭維，陛下真正是洞察纖毫，甚麼都曉得。青陽子沒與他客氣，說是啊，照單全收了。
「這樣說來，陛下今日惜敗與玉主事，究竟是因着虛主事聰明，還是因着您走子時開了小差呢？」
「朕確乎不大專心。」
青陽子也沒追究他這話說得不夠中聽，甚至隨口順着接下。再牽過靜濤君的手，撫開他的五指，將自個兒的搭在上邊。
「冬禮。只不過有些寒酸，靜濤可莫要從此將朕棄嫌了去。」
「怎會，多謝陛下。」
很小很輕浮的一塊玉，沒與其他一百七十九個弟兄歸一道，現下躺在靜濤君的掌心，卻有千鈞重。
是他費心用恨掩藏的愛意。
被撞破的秘密漏出倉皇，這倉皇中又釀出少許的期待。但是青陽子只給了他一個含混的解說。
「很久沒見到你這樣開心了，想存下來，當時手上只有這枚。」
或許他懂，或許不懂。
靜濤君也不知曉青陽子到底懂多少，只曉得這確鑿是步活的，那麼輸贏便應當改謄。
「玉主事竟然也沒覺察麼。」
「所以才說，他是個聰明的。」
青陽子的笑湊得太近了，可惡。
「那陛下要責吾嗎。」
同劍子先生談笑，所有不是你的人談笑。
不想任青陽子伸進他的弦里亂撥，靜濤君於是搬出無辜的道長擋着，後者心腸好，不會計較的。
「為甚麼？沒誰不愛與他說話的，這宮中所有人，朕的父皇。指不定青雲長大了也歡喜他。」
朕要賞你。
青陽子撈過一寸華發吻上，嘗到窮陰。
靜濤君聽着青陽子言語間微末的失落，感到自己的失望也被喚出來。與他相和。
青陽子的指腹與那隻本不該落單的白鷥頂弄着他的手心，描摹着他的掌線。直到陷進去。
「但有的時候，朕會尤其想問他借一半的人望。」

靜濤君沒問是甚麼時候。
他們只是再泡了一壺雪，不過天亮之前都沒來得及喝。

【三

禮尚往來，大玄選去夏國的人都熟悉，是默如淵。禮部侍郎總是沉着面，看起來有些凶，可是分明又甩不脫少年氣，反而顯得愣。作事情認真呆板，別人交託他怎樣的雜煩活計，往往不會推卻，總之也怪討人歡喜。
青陽子喊他去南邊送些冬資，犒勞為了玄夏和睦而辛苦周旋的紫王殿下。他應得痛快，也是禮部唯一敢應的，老實講，大玄的皇帝本人都未料到他竟然毫無避諱。究竟是光明磊落，或者富貴終須險中尋，便看這趟。
領頭的有了，剩餘充數的尋來便輕易得多，一行人浩浩地出發，沒與玉主事沿同一條道，順便繞路去探了先前被打發走的白陽子。
大玄特產的鴈醢，麋臡，封在壇中，天氣冷，又屑桂以姜，灑諸上而鹽之，可以經得起跋涉山川，蒙犯霜露。也幸好香味藏得還算緊實，不然防不住有人要偷來吃的。牛羊獐豕制的脯臘，或作條，或作片，用骨汁煮豉，仔細濾去滓，鋪上搗熟的蔥白蒜青，老薑橘皮。徹味三宿，以赤繩穿，再另外晾數個日子，便能用紙袋籠起來。
燒三遍的酎，醇正清馨，香味朴雅。含一口便能叫人有興致，卻不會跟着很重的後勁。
除打包的新酒佳餚，穿戴也都送的講究玩意。譬如猞狸裘造的襖子，石青段銀鼠皮褂，連同幾項成套的雪帽，都是好料，只比青陽子本人用的差一檔。

隊伍在白王那兒下了一批，也補充了當地名物，到着大夏，反倒又多了兩車能卸的。他們自然亦得到相當的待遇，紫陽子親去接的，燭幽殿下隨後主持設席。人都引進夏國皇帝本人今年沒住的一座冬宮。
玄室的門面裝潢得高朗大氣，固然是寄了歷代帝王的氣志，可是賞鑒起來，總比不上大夏的精緻細巧。這般風雅，繁複未顯累贅，考究而不拘泥。除卻三步字歌，五步工筆，更見金碧造的蘭芷草木，璽玉結的桃李實華，每處皆以一篇詩餘作旨為之。便是像默侍郎這樣不識得許多趣的，也能感受到主人非同尋常的格調。
「如何？其實較之大玄，很有些方向更勝一籌，不是青陽子派遣，或許吾這輩子都沒機會一睹此景，」他盯着一片葉子看得入神，紫陽子站在後頭了也沒覺察，聽聞舊主喟慨之詞，及時將思緒從旁人身上收回來，尚未想好得體的應對，便又聽到，「不過，默侍郎還願意來此，吾心甚慰。」
「殿下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園庭池淺，終非真龍能棲，默如淵只恨今日在這見到的不是青陽子。」
四下無人，默如淵還是壓低聲音，說家師當初遭那弒父殺兄，謀權竊位的小人迫害，是您不怕牽連，援手相濟。肝腦塗地，猶恐難以報償。
走一趟大夏算甚麼，只要能助您脫離灘涂，飛翔九天，默如淵敢去陰曹。

紫王殿下發出一聲嘆息。
六翮凌於清風。

【四

夏國皇城的正午與大玄差兩個時辰。
默如淵與紫陽子喁喁的當下，青帝陛下摸了摸鼻子，倒抽了幾口氣，盤繞着靜濤君頭髮的手也因此停下來。
靜濤君本來背對着青陽子，睜着眼睛裝睡，被他攪得實在忍不住，拿被子擋住半邊顏色，要轉過身瞪他。豈料洞悉他去向的皇帝陛下也有想法，往前一湊，應當是欲借個巧。誰知地方沒對確切，兩個腦袋撞在一處，各自疼得五官模糊。
青陽子覺着自己現在一定面目可憎，否則靜濤君不會立刻又捂着眉眼避開他。
靜濤君則煩惱自己得很，後悔每每都活在青陽子可以見到的未來中，淨作些沒必要的事情。
他們安生了一會兒，又同時開口。
「陛下是否要起寢更衣了。」
「靜濤你有甚麼想寄的。」
靜濤君翻了個白眼，心裡咬牙切齒，很好，反正怎樣都是他無情無義，青陽子總不曾有失。但他還是謹慎地考慮過片刻，決定老實地講有。
青陽子揉了揉面前溫暖的一團雪，說那麻煩靜濤，吾也要起寢更衣了。
靜濤君討厭他的理所當然，為皇帝束最後一道袍帶時故意下了重手。作完了馬上又覺得過分逾越，便跪下來，說恭送陛下。
青陽子可能笑了，他看不見。
皇帝說愛卿請起罷，沒去扶，如他所願地離開了，外邊有人遞上掛毛皮的大氅與黃銅手爐。
靜濤君問進來的內侍要了熱湯，澡身，浴德。

定國的女皇收到一件很重的裙子，寶石一簇一簇地沿着水波生長，銀緞提花面料打底，縹色與粉蘭交織，層疊的漣漪間泛起輝光，湊近了能看見刺繡，繞數圈擺，沒有重樣的瓊芳。還附有隻荷包，放了支金絲掐的條簪，相形之下有些笨拙，昔月影卻直截拿來插在了髻上。
剔透的鱣卵醬存在小瓷罐子裡，好幾打，大抵是大玄四分的年產了。女皇陛下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抱怨定國又不缺海貨，她再歡喜也消受不起這樣多的。結果當天接待使者的宴會上便叫人給她開了一瓶，那條最讓宮裡的女孩子們想瞧的卻沒穿，親近的女官見她心情好，斗膽問了。昔月影微笑着說，他親自挑的，吾要留到除夕。

年節當然還很遠，不似國師大人總近在眼前。
問奈何還是勤懇專注，對待昔月影的態度很平常，好像政權確實只是很穩當地轉交到新任定君的手上。他在國事管理方面給予很多助益，是她無法否認。可是愈是如此，女皇陛下愈發感到有些焦慮。
她對靜濤君的遺憾和想念，壓在秤桿的一側，對問奈何的倚靠和懷疑，投在另半邊，搖搖欲墜。所有從斑斕陸離的夢中醒來的間隙，她都會反覆品味於她師尊有同樣歉疚的某個小卒，淹沒在熙攘中，為靜濤君捎來離開前留她的最後一句。
身邊一切人。
世間一切事。
「信，不可信。」
真正等同於白講，那他這句她到底要不要信。

他怎麼忍心將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呢。

【五

有不止一位見到默侍郎領了燭幽殿下不合規矩的幾隻朱漆官皮箱子，這明晃晃的也沒法藏，於是便拿出來給大傢伙兒都分了些。
其實偷雞摸狗地進些小財，所有人都不例外，不算甚麼值得追究的新鮮事。只是前腳踏進大玄皇宮，黃梁都沒搭實在，默如淵便叫衛兵從自家請出來，本人會同抄出來的物什都帶到刑部。
「默侍郎，有人彈劾您監守自盜，私受賄賂，甚至有通敵叛國之嫌。」
默大人看見昔日同僚拿着傢伙恫嚇，想了半天不知曉該從哪裡着手，老實講有些滑稽。也不怪他，默如淵，這位默如淵竟然會充當白鳥，因為雪花下了獄，真正人不可貌相，眾人一時半會兒難以消化，亦是情有可原。禮部侍郎平常談不上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可是手腳利索，嘴巴緊實，沒甚架子，人緣在這名利場還算成。
幾輪下來身上掛了些彩，還是一言不發。
後來終於見到步非煙，大司寇也客氣，沒怎樣為難。只是鋪開一封信，問他可認識這字。默如淵怎樣硬的腰板，抽掉骨頭也撐不住，垂下腦袋，沉聲半響，問能否請步大人在陛下那兒為他說個情，讓他走得痛快些。步非煙說好，但聖上最後如何定奪，卻也不是她這樣的能勸住的。
默如淵閉上雙眼，再分出不多的氣力說了句謝。

青陽子將夏國特產的金檀紙才抽出一角，靜濤君便認出那是紫陽子的跡，於是快快轉過頭，說陛下莫要拿大夏來的書難為吾。
青陽子看他這般緊張，有點兒好笑，又有隱晦的不痛快，故意嘆出來，說靜濤何須如此，朕不過是想請你提供些參考。
靜濤君打了個戰，再回首，已經換少見的嗔容，風雨裡邊別有風情。他一字一頓，一步一聲，走到青陽子的身前，兩人的鼻梁馬上要交兵了，一口怨氣吐到皇帝的面上。
「吾實在對陛下審人的手段頗有記憶，承受不起，不願再嘗一次。」
他說的當是不假，也只有心底甩不掉的沉疴，好不全的潰傷，才能令如今的靜濤君這般口不擇言。青陽子的心痛是確切的，也有無法忽視，與大玄的人君從未避諱的滿意。
青陽子沒說話，知曉不論說甚麼都能讓靜濤君尋到更恨自己的理由。
他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皇帝陛下只是把煞風景的碾成了齏，再小心且堅定地將人圈在懷中。感受溫度重又回到他劃下的範圍之內。
靜濤君的拒絕總是半途而廢，沒辦法，誰叫青陽子總是善解人意呢？

大玄的皇帝的善解人意不僅施給正得寵的臣子，行將就木的也同樣。青陽子答應了默如淵的求請，將驪無雙從定國叫了回來，送他這小弟最後一程。皇帝仿佛一夜之間生出來的慈悲心腸，令步非煙都感到喫驚。
本來最該激動的驪大人反而從接到詔命伊始，便面無表情，波瀾不起。許多人還是有質疑的，以為驪無雙要作甚麼幺蛾子出來，青陽子卻很放心，執行的時候有興致去春狩。
驪無雙的刀沒有猶豫，默如淵選到對的人，可以少歷磨難，輕鬆地上路。皇帝以為刀客也不會收下默如淵的買命錢，便提出讓他充了默如淵的位置，留在大玄，免四處奔波。驪無雙，驪侍郎出乎意料地應得爽快。議論的方向於是又變了，變成這位郎君刀使得神乎其神，是拿心易來的。

默如淵的人頭懸在都城南門，面朝大夏，鶯啼或者風唳，驚了蜇又驚了草木，竟然飄下來哪片冬天忘記落的葉子，正好趴在這位沾了血的青絲。
掛了整整七日，從容顏俊郎到面目卑鄙，鎮了偌大王土七載的安穩和平。

【六】

「朕要如何證實你的所言非虛。」
下邊跪着的人栩栩地起身，恭謹溫婉。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怎樣拆看都秀氣的臉蛋，偏生組織到一齊便透出股子乖戾。是以她進言時總低垂着腦袋，或者玉頸全然仰起，從而柔和尖銳的面廓，更展示全身心的瞻服，毫無保留。
「陛下，此乃吾偶然在冬月小姐的沒用完的爐餅里尋到的。」
隨侍的女官將巴掌大小的條子接了遞過來，定國的女皇雙眉顰蹙，露出困惱的顏色。
「這宮中有人專門為此類事項養了很多密探，可是朕沒聽他提起過。」
夢鈴心作了個大抵是遺憾的表情，說屬下有一句，不知當不當講。這樣的說法後面一般跟着誰的壞話，壞話其實是大傢伙都愛聽的，卻又不是隨便哪個人都有幸。女皇使了個眼神，左右的人便也跟着遺憾的表情，魚貫而出。
「可能那些探子並沒有您想的那樣可靠，也可能是安排他們的人。」
「你以為朕會用不值當信任的人作事？」
昔月影抿了一口橫紋瑞草魁，加的鹽漬白粉梅，果實外衣結了層漂亮的金色，插一個小竹枝，方便浸收茶汁以後吃。
「只是人生在世，尤其到了您這位置，總有許多不得不為。」
她的言辭與她的琵琶一般宛轉，曲意卻鋒利，直指向權傾朝野，女皇也要讓三分的那位大人。工整的環髻圈不住這位的膽子，或者異鄉野客，不夠怕，孤孑伶仃，不用怕。
「哦？那你覺着他作甚麼要護着這位呢。」
這回她沒再接腔。着實難開口，無論如何，夢鈴心便是屬旁蟹的，也不好教國君她是怎生上位。
時候還早，昔月影的眸中卻有懸星閃爍。
「下去罷。」
女皇擺擺手將人揮去，麻煩卻沒這般容易了。

羅帷馥紗，隔過寒暑。
日月不掇，清風亦難入幌。

淚香公主被賜死的消息走得很快，應是有人刻意為之。靜濤君聽到的時候升起許多念頭，他愣了片刻，便有條不紊地開始處理。斷續地有內侍從他的寢殿來去，整個晚上統共約莫六七個罷。到月亮也落下，只剩下唯一無法安排好的。
明明如月，往來如梭之織。
是該開心麼？她已經學會殺人了，不論善後事宜布置得怎樣，至少作得總比他更乾脆得多。

青陽子第二日宣了他，為了別的事。
靜濤君半吊子的道士沒當幾年。大約青陽子也覺着他這打扮得再清心寡欲，終究名不副實，修不出甚麼名堂。玉藻若前也正要刑滿回宮，青皇帝不想她太稱心地與豁青雲母慈子孝，又平白添他要操勞的，所以太子便早早得了座府邸，搬出去住。只年紀太小，總得有人在旁邊幫襯。
「為甚麼不是你呢？你挺適合教導一國之君的，帶過的皇帝也不少。」
「同問奈何比較確實，」靜濤君對自個兒不客氣，亦沒忘了拐彎抹角地虧一道青陽子，往常他都是在心裡說，只是今時今日，眼前的面孔格外叫人浮郁，「也可能是吾要求太低。」
皇帝陛下算的是甚麼，他如何不曉得。靜濤君有理由看不順眼青陽子，始齔的青雲殿下卻沒得罪過他。而且太傅是個虛名，到底高列三公，趕上禮部尚書沒了，料想要掛在此處。
昔月影方才唱完一出驚嚇，青陽子此時抱薪送炭，問他要不要這個可以司掌邦交的方便位置。
「是麼，畢竟你吾遇見得晚了，」青陽子不經意的一個字透過靜濤君，倒影令彼此都有些恍忽，「可以的話，真希望你其實是青陽子的太子太傅。」
靜濤君向來吃軟的，只是於大玄嬌生慣養許久，他竟然膽敢得寸進尺。
「可以，吾來作這太傅，」他的目光中白虹穿千尺碧練，深潭底下埋着一柄劍，「不過要加在太尉的名頭上，陛下能答應麼。」
在大玄，太尉是能參與軍事，戰時甚至能領兵的，與安排人給各國使者添茶倒水的不同。如此形容宗卿司職未免誇張了，但是靜濤君要的條件確實這般過分。

青陽子還是一樣的玩味，輕浮的話里卻充斥着鶻隼的兇猛與力道。他扮昏庸的皇帝得心應手，很有天賦，能輕易地勾引人去勾引他。
「大玄從來沒有過外籍的太尉，恐怕要看靜濤今夜能否叫朕色令智昏了。」
靜濤君隨手扯了玉笄，扔出七尺遠，披半空紛下的鶴，晴雪落於松服。
伴着玎琅墜地之聲笑道。
有何不可？

【七

靜濤君領受太子太傅之職，每日看着豁青雲寫字讀書，還兼教劍術。太子殿下與他的母后一樣，最不缺叛逆。沒選他父皇慣使的刀，比起靜濤君指導的一整套穩重又實用的滄浪開道，小皇子背地裡更勤快習練的是劍子仙長偶而點的半招，飄逸出塵的天下無雙。
靜濤君懶得限制他偏愛甚麼，反正該會的基本功沒落下，再寬容些，能可保全身家便好。只是畢竟也不大曉得劍子仙跡託身成名的劍訣最關竅處，除了尋人幫他捎個信，請本尊有空親來開個小灶，便放着自由領悟。
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歸有些頑皮活潑太過。哪怕是素來乖巧溫馴，進退有度的月影，家中變故以前，父母看管着，怎樣叮囑御前不得無禮，也要捉住一切機會與他擠眼睛。青雲殿下雖然有印象伊始便沒見過母后，畢竟貴為太子，青陽子待他亦同己出，大體上衣食無憂，生活優渥。皇帝反正也沒個真正的親生兒子，無從比較，沒打壓為難，差不離便能算是三好父皇。所以豁青雲沒被寵溺過分，也沒受過甚麼委屈，讀默經文還算用了功的，但是肄習到底談不上刻苦。

青陽子會在每月的第一與第三個休沐日到訪，關心太子的起居飲食，再抽查一下學習情況，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玩鬧着與豁青雲比劃兩招。大部分時間，後者都近不了他的身，青陽子當然也懶得帶上兵器。
這日，青雲殿下照舊拿住他的玄鐵墨劍，大抵能有小半個他那樣的重，從前是一步三晃，如今可以兩隻手提着不至於翻了，只是走的慢些。瞧出豁青雲因為有所進展，興致很高，顏色中難掩的飛揚歡忻，足下都行得有些飄，亟欲賺一句夸。如此虛浮的身法，恐怕再不出三丈就要摔倒。青陽子便停在原地等他。皇帝陛下心裡這般考量變化來得急，小太子卻不及收勢，整個人失了平衡，同劍身一道直截撞到青帝心窩子去，這下是兩人栽到地上。
「父皇……？」
豁青雲扶着腦袋撐起身子，視野之中亂走的星子還沒散盡，額內的昏沉尚在糾纏，心裡亦有寒意料峭。青陽子閉着眼睛，沒有生氣，胸口還滲出來鮮艷的赤水。
「父皇！」
前面那句問還是不可置信的，帶三分探詢，接着這聲確實是運足十成的焦急悔恨了。事出突然，太子殿下頓時不知所措，方寸扔到九霄外，不曉得是否要先喊人，又不敢就甩手放他父皇於這兒躺着。豁青雲面上豆大的漢連同驚懼滾下來，哆嗦着按住自己的慌亂，五指覆上大玄的心脈，回憶着先生教的意外處置，決意先替他父皇止住血為要，再預備大聲叫人的時候，嘴卻給一股死鐵氣味捂住了。
青陽子好整以暇地坐起來，笑着看豁青雲破涕。太子殿下上氣不接，臉都花了，形象也顧不得，只是反覆念您沒事便好。
青陽子耐心等他緩過來，拍拍那還稚嫩單薄的肩膀，蓋上些淺的朱印。皇帝的掌心與指腹確實留了痕跡，是怕太子叫失控的鐵咬到，當時身邊又沒可以用的，於是便徒手捏住。有意要嚇他，再塗了些顏色在雲線金絲勾的領子旁邊。
「青雲，劍不是用以遊戲的玩器，」大玄的皇帝講得很認真，眉宇間是他走過的坎坷不平，「三尺鋒芒，能取性命，殺人殺己。」
太子殿下當然只聽得半懂，默然地垂着首坐在一株跖草的旁邊。青陽子陪他待了會兒，兩個人都無言。等了一刻，算來教訓也足夠了，正要叫他別過分自責難過，同去換下衣裳，豁青雲抬起與他生父幾分相似的颯沓星目。
「父皇，您殺過人麼？」

青陽子考慮了片刻，覺着不該亦不必誆他，於是作出莊重的樣子，說當然，於沙場殺過許多。他倒沒撒謊，雖然數目自是不止乎此。
「您殺人的時候會害怕麼？」
也有過動搖嗎。
還真正沒有人給他呈過這個問題。青陽子又思忖良久，仔細在模糊的面目中找他其實不願意殺的人，可是太多了，此起彼伏地浮上來，分辨不清。就算要沿着經歷溯及，也已經想不起來第一位死的在腦袋裡哪個旮旯躲着。
既然如此。

「不會，因為在吾面前擋着的都是敵人，那些是該殺之人，不得不殺之人。」

【八

其實皇帝到太子府邸，與青雲殿下單獨相處的時候反而沒有很多。更經常的情況，是尋到一處不會有人冒昧打擾的廂房，直截問太子太傅要說法。怎麼個要，便每回的花樣不同。
太子名目上貴為真龍之後，罰不得，便由作先生的代受了。亦不能太嬌縱溺愛，學得好也不可以賜過分的賞，但是論師尊一份功總沒甚麼，所以靜濤君又替豁青雲領這大恩。
皇帝與太傅有許多心照不宣，靜濤君例行中愈多受用，青陽子事後愈多的話，光天朗日在後苑裡吃的花酒，霈然間瑣碎的雜音，沒別的人嘗過的南洋貢香，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幾項。

「若昔月影拿完冬月淚香，要與問奈何衝突了，靜濤你欲如何處置。」
青陽子接過遞過來的濃稠水紅瑪瑙杯子與軟軟地倒下的無骨人，問題拋出去，起初的僵硬都攬不到了，未免感到可惜。
靜濤君好像犯着春困，打了個呵欠，故意作出不滿意的樣子，但是暖潮拍到眼角，纖細濕潤，只能作不解風情的埋怨。
「定國的女皇與國師莫說翻臉，便是明日要成親，又與吾何干？」
大玄的皇帝顏開一半，喚了一聲靜濤。
「這人說來也奇怪，才認識的時候雖然拘謹，但是總有話可以說。咱們處了快有十個年頭，卻不能坦誠相待了。」
「單方面的盤問叫坦白從寬，可不是坦誠相待，」靜濤君慵懶地笑着，雨收雲散時分，枕着幾成闌珊，手搭到青陽子的胸膛，「不妨這樣，臣亦有一事，斗膽請教陛下。」
「愛卿問罷，朕知無不言。」
天子一言，不知要用多少匹來追了。可是青陽子知曉靜濤君不會問甚麼緊要的國家事務，是不敢，還是不必。早在靜濤君尚不是大玄的太尉，太子的老師之前，便有的是人趕着來告訴他。沒誰敢定論的君心，恐怕只消喊一聲，願意陪他一道猜的，也絡繹不斷。
青陽子覺着沒必要攔着，可能有人以為這是威脅，其實何嘗不是威懾。
「小几千個日夜，總對着同樣的人，青陽，你難道也不膩味麼。」
靜濤君果然問了別的，不過倒是從前沒聽過的，比提出的人新鮮。青陽子想這位是又不欲好好說話了，非得選這麼個傷感情的來。皇帝陛下最近也有煩心的事，於是沒打算再作善人。
「老實講，」青陽子的眸子是冠冕堂皇的琉金，將人吃進去，之後再講怎樣不堪入耳的內容，聽來都還是幾分正經，竟然有些合理，他的面龐是孤峙的山，上邊經過的柔情是不迴轉的逝水，「是有那麼一點兒。」
靜濤君默不作聲，收了手，趴在青簟琅玕，死了一般，好久沒甚麼動靜。青陽子假惺惺地嘆了聲，要去順他的白髮，有些已經老了，蒙上塵，失卻精神，仔細看沒見到光的地方甚至淡去。靜濤君則正好開口，有意無意地挪了半寸，叫前者撲個空，然後也假惺惺地致歉。
「臣身為大玄的太尉，已是才德不配，當然不會有多餘的氣力干涉，更別說處置別國的內政了。」
陛下大可不必憂心，或者明知故問。

說完支起小臂，即將要走了，肩膀卻驀地承接強硬的態度，猝不及防，脊骨敲到冥頑的獨山之玉，聲響在體內走了三道，方才尋到出路。

「太尉大人，朕可沒讓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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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2-08-24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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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2-08-24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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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23 【青靜】瑯邪(全文完)

【十一

仙長有別的要見的人，所以留得不久，走了以後便仍換太傅大人教導太子的武課。青雲殿下雖然肯定沒那樣積極了，總還是出於預備下回進境的考量，嘗試着認真聽講。靜濤君給他排演招式的時候卻覺着力有未逮，堪堪夠行完一套，然後腕子便聚不起來勁氣，劍都險要脫手。好在豁青雲也尚不到可以看出來這些機竅的修為，於是放這小子擺弄傢伙，靜濤君跌到苑中椅子裡，往茶內自加一道藥末，也沒功夫管是否犯沖，急打發下嘴。整個編銀鏤竹綠玉碗吃畢，器緣有淺的紅花開來，也不動聲色，添水洗了。
他實在煎熬，強提了精神觀望太子耍劍，只覺好容易一陣自在些，左右又不是滋味，五臟虛勞，然而心火無名撩起，燒完便悸着。這樣時候，也不好想事情，只能疼煩了，暗中罵一句無論哪個奴才，敢趁亂在他頂上動土，待收拾了最緊要的，今日毒殺之刑定百十奉還。太傅大人其實明白人選，只看在過往青王殿下的薄面，不念名姓出來。最後眼皮子也愈發重了，到太子殷切呼喚清醒，夢魘散盡，仿佛重新活了一遭。
「太傅大人，您好像氣色不善，是太累麼？」
豁青雲的關心笨拙到有些怪，靜濤君愣了會兒，慶幸他真正不是青陽子親生的，長得其實並不相似。又想到小皇子總是稱劍子先生，較之他這個有名無實的更貼切師徒一場。太傅緩過神來，思及對墨王與太子本人所作所為，棄嫌自己竟然會有不平。於是擺擺手，說無妨，只是看殿下的劍使得太醜，作老師的一時身心俱疲。
太子的臉色青了白了又赤了，驚詫愧疚與難堪都經歷一遍，方才反應過來這句也是玩笑。真正討厭，太傅同父皇一樣，或者說這些大人都狼狽為奸一丘之貉，嘴上說着許多事務不可遊戲，自個兒卻不記掛，理所當然地糊弄人。
這臭小孩學得不乖了，負氣扭頭便走，溜起的煙讓靜濤君有些思鄉，思故人。

他與玉藻若前數落豁青雲的頑劣，皇后一直沒停過，總是在笑。前面還記得掩着些丹唇呢，不知幾時起，便放浪不拘。不仔細這大玄皇宮裡門道的，單聽這一折，難免要以為這兩位正成好事。靜濤君也恐怕影響不好，讓女狐狸消停一點兒，青陽子是出巡賞秋去了，皇帝的狗還沒走乾淨。藻後收了滴水落珠，桃花在眼眶裡打一轉，說些太傅不愛聽的。
「怕甚麼，靜濤大人，皇帝最牙尖嘴利的兩隻可不都在這裡，也不敢叫，也不敢咬。」
靜濤君叫她塞得滿當，不禁上手，彈了這人的額頭一道，好像也是這麼教訓她兒子的。玉藻若前卻不是無知無邪的太子，藻後噙着嘆笑，捉住太傅大人的小臂。她本來就不見長於蠻力，如今能可輕易叫受制的人動彈不得。
「您不會到現在了還是不信奴家罷？」
靜濤君閉上雙眼。
「怎會呢，實不相瞞，您給的藥已經叫在下揮霍得只剩四一了，今日吾正是來討要的。」
玉藻若前鬆開溫香軟脂，解脫了對太傅的逼問，起身替他尋來一個金絲盤縛的小罐子，上邊雕繪的松鶴與富麗豪華的材質格格不入。蓋上有一枚削尖的紅玉，方便開啟。
靜濤君接過來，放在手上掂量着，玉藻若前先開口。
「沒更多了。」
「是煉製須要的用料不夠？」
金銀葉子與珠翠花朵晃了晃。
「也罷，多謝藻女大人，」靜濤君遞過去一張紙，又送一個揖，「還欲最後勞您一事，這便算作預支的報酬可否。」
「這份貴重，奴只希望用不上才好。」
玉藻若前從前恨那個不同宗族的姊姊出身便優越，她的算籌與靈力都不輸，可是只能與眾人跟在後頭。說誰天生便想得開都是假的，過了些世間，覺出泯然也有好，再歷些冷熱，曉得風光下邊不如意十之八九，能與人道者不足一二。這份不甘草草地埋了，安生很久。現下瞧着那幾分混淆的面目，感慨也諸多。
總是各有安排。

【十二

「從前以為他縱有不滿，也不至與朕為敵，如今卻是不得不信了。」
新紅打着卷裹進風中，愁雲不舒。青陽子將弓收起來，狍鹿鳥禽，今日順便殺了些。這走獸凶隼，死狀都無辜，信誓旦旦，然而平時各個也是吃肉的。皇帝心中冷漠，眉頭不順，倒有人會錯。
「陛下，此事也並非無法可解，現下尚……」
好在又偷偷瞅了一眼聖駕顏色，反應過來失言，總算是不敢往下說。
「無妨，你方才稟報的南邊有流民聚眾，繼續將詳情說來。」

聽聞這班刁民領頭的是位叫天道主的人物，他自詡為救大玄於水火而來，說當今聖上已經鬼迷心竅，中宮豢了妲己，朝堂誤用奸邪。於是不顧忠良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國家危矣。適逢着大旱一年，收了繳不起租的平頭和些投機的盲流，隊伍看着竟然也有些聲勢。本來殺人與殺豨終歸不同，這樣臨時搭的草台，又不是真正到窮途末路的王朝，鎮壓起來應當是雷厲風行。然而拖了好些時日，都沒有進展。
這事情其實也不複雜，地方的官怕害了烏紗，想瞞着皇上，使軟的硬的，總之息事寧人了。不然哪裡不嚴實的，要追賑災用的銀款去向，作賬又很花費功夫。
到短兵相接，發見這行伍中另有玄機，不能善了的又幾乎都丟掉性命，不能開口。所以拖着，直到好幾處重鎮都丟掉了，大玄的皇帝才拿了消息，沒留甚麼慍火的空裕，馬上便須着手收拾。

紫陽子，或者叫天道主，正點閱糧馬，這一路行來連克幾個要地，非但折損不多，還能找補。他人生的前半一貫養尊處優，後來多的弟弟，也不夠氣候，不用怎麼在意。
起初更討厭青陽子的只是皇貴妃，紫王殿下的生母，雖然彼時紫陽子年紀也夠大到曉得母妃失寵了自個兒也不會好過，但是終究隔了一層，燒的便沒那般真切。
再後來愈發覺着如鯁，才能體會，每日在目下卻不能移去的威脅，叫人又躁又乏。

他不懂青陽子如何看他的，可能也是棘手，不至於切齒，也可能是壓根沒看過。總之紫陽子沒想墨陽子反而是第一個死到青陽子手上的，畢竟當年的青王殿下難得不假的溫柔，他那小皇弟獨占八斗。青陽子吃剩的用剩的才給墨王殿下，也愛搶他的風頭，後者好像傻到真正以為自個兒不受待見，還更收斂。
這兄弟二人一者處心積慮，一者單純無邪，橫豎都要對方好，樂在其中，全然不顧旁邊的人看得作嘔。

靜濤君恐怕有相同的感想，只是從前紫王殿下對這位定國年輕的君主不熟稔，猜不到他下手既快又狠。或者便是愛憎痴，理不清，順不平。心氣上來，玉石俱焚是輕的。紫陽子也沒幾歡喜這樣的，命比紙薄，牽動連累同夥。
可是架不住青陽子喜歡。
紫王殿下幾乎要以為這就是大玄九五的癖好了，看花火短暫。很難說青陽子是否有些隱蔽的自戀。聽着離譜，可是皇帝真正很願意任別的愛他，為此盲目，沉淪掙扎，無論是手足的友愛，抑或那些不堪說的慾念。再說得透些，哪個執着他更深，他的憐愛便多施給誰。
太狂妄的活法，也是靜濤君曾經竭力要演出來的樣子。這兩人倒也趣味，一個看着張揚驕矜的，其實總小心避開周遭的任何些不滿。另個往往藏巧於拙，骨子裡有睥睨眾生的大意。
或者能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罷。天道主傳了令下去，許多蠢蠢。

【十三

枕中有雪斷續，誰乘龍上山。
靜濤君嗆着幾梢紅花醒來，許是這半月余的第三回了。有的人是老了才想着養生，有的卻更肆無忌憚，這位大人應當不屬於前者。
「霜降，事不成麼。」
腦袋還是晦暗消沉的，然而再昏過去恐怕又要誤事，反正睡的第二三四五覺同第六七八九人一樣，怎樣好總也不管飽，解不着乏的。
雲錦綾絹披了，又是冬天的，與皇帝的關愛相似厚重，挾着更深濃露幾乎鎮得人要喘不過炁。曉得不宜不善，靜濤君嘆一口氣，可終究瞞得過鬼神也騙不到自己。
他還是歡喜這負擔，這壓迫。只仍然不甘，或者相敬如賓久了終究避不開些膩味，青陽子是，靜濤君如何又不相同。但是他排布別人的時候膽大心細，輪到發落自個兒的念頭便束手束腳，倒像是三太子，成精的蔤，斷得也不乾脆，仍牽着絲絲縷縷。這些線現下由旁的人遞上來，叛亂事發之後皇帝並不怎樣同太尉探討，不對外的理由是某巫山興雲間隙沒能掩好的陣痛。
青陽子與靜濤君當然都懂，這問切唯獨不關乎於情，後者卻還要謝主隆恩，感動那尊寵。思及難得好言慰藉的緣由，又是一場冷雨。
「陛下，至此依舊不肯成全，」冠服歸於齊整，「靜濤君要等不起了啊。」
離早朝還有好一段，他只是坐在夜裡。

青陽子也醒着。
霧裡不止有花，亦有敵襲。
太平盛世的主人不好當，亂世的梟雄亦非容易出頭的，然而二者恐怕是都沒有守江山的皇帝難作。珠玉在前，龐大的基業有時給的不是底氣，是糾纏得愈來愈多的解不完的煩題。
不容有失，否則便是無用。沒法激進，因為民生多艱。左右不是，難怪許多索性斗鳥玩蛐蛐兒的。
其實這樣倒也難不到這位的，只可能辭過又好幾場春了，身邊陪着的換了許多批，大玄的人君心肺府髒內流着熱的本來便沒有很多，再不省着些花霍，明年大抵就不剩了。
所以無法勸一意孤行的人，又捨不得殺。

紫陽子當是歇得最安穩的，紫王殿下早睡早起，一覺到雞鳴。雙目支開，便有捷報可以看，確實能稱得愜意，倘若不算外邊屍湖凝固的味道。
照理，吃過的苦會造兩種人，一者悲天憫人，一者狠心冷情。行至此間，紫陽子不會以為自己能生出悔退的情緒。
只是也嘗不到預演過的快意，他將緣由推諉於大業還未成。

【十四

「吾曉得了。」
下人退出，夏燭幽將送陳的戰報鋪展，大同小異的內容，只換了筆法，這幾日以來讀過數遍，難免乏味。
墨瓷托盤裡竹香快要盡了。燭幽殿下新遷的住所周遭不合適植這不秋草，只好聞些欠新鮮的。高處不勝，他不能算夏國最孤伶的，能夠依憑者亦不可謂不多，比之在大玄作事的紫王殿下，處境還是更優渥安逸有甚。夏國的皇子拂去一束虛渺的煙，考慮卻是吃穿用度的事情。
如今看來還是沒出甚麼岔錯，反而更叫人起疑。燭幽殿下固然是揮不動夏國的國庫的，此番釋出的真金白銀全來自自個兒與幾名志同道合之人。由奢入儉於他輕易，連累旁人總還是怪不好意思的。
「沒事兒，不必多慮，殿下若是稱不起糧了，可到臣府上一道湊合着過。」
忽然想起這句聽着刻薄的是誰呢，或者是早就熟稔，所以偶爾施捨給自己的親密罷了。晚上容易釀出莫名的煩躁，掐去螢種，昏昏的灰調攀到殷色的肩，燭幽殿下鯁了口氣，浮滯在喉間，聽到笑聲。

朝堂之上。
大玄皇帝將目光投向那烏袍素霜，問太尉的看法呢。他的一眾股肱重臣都壓着腦袋，餘光飄忽，閃爍不定，對這沒必要的問話各有心思。
「臣，懇請陛下保重龍體。情勢還未至如此，不必自輕萬金之軀與亂臣宵小相博。」
靜濤君說的是掏心窩子的實話，此前與旁人的約定何如，這陳年舊怨爭鬥的結局何如，他早已寫完了。其中青陽子的戲份很難稱得上多，但總歸是要到場。是以須真心相勸，畢竟實話最不令人信的。
帝王說愛卿，你怎生變得這樣猶豫了？
青陽子問的事情，總是先有了答案的，也未必是問當前當下。照理說是閒話可免，但人便是如此，哪怕位列九五，翻覆世間，總有些難自已的時候。
皇帝面上的疲怠或者不是真的，卻能叫作臣子的恍惚。靜濤君不記得自己接了甚麼場面話糊弄過去，青陽子的言語幾乎是踩在他的尾巴，可瞧他的神情，分明是熟悉的觸感，在質詢靜濤君緣何要對不起他。後者的確有片刻動搖，胸口血氣卻沉滯陰鬱，這陣痛來得恰好，多少夠靜濤君甩掉過去。沒見過這樣逼人反骨的，究竟看不起，覺着他靜濤君確乎是名副其實，掀不起風或浪了。亦不然，有這樣耐不住，是煩了，便罷了。
高秋的風清明，掃盡閒花草。
情懷正惡。

太尉大人是沒勸到陛下回心轉意，大玄的青皇帝預備御駕親征平息叛亂。據說是天意，司天監只是負責傳話的，難道能改麼。
靜濤君給信玉藻若前，雖然曾遭到聖上冷遇，皇后畢竟也在那兒作過很久的主。靜濤君自詡不是信命認命的人，考慮得更仔細周全些卻也不是甚麼壞事。占卜的結果當然不是甚麼適合公諸於眾的東西。皇后這回沒叫人送點心來了，等了數日，靜濤君拆開椒房殿發的木犀香囊，用料與做工都是頂好的，值得買櫝還珠。

幾行花里胡哨的岐語，遞的內容卻很簡單。
皇帝會同他的大軍，他的親衛一道往南走，經過一條河，一座山。
他會遇到一場雪，兩個人。

【十五

紫王殿下曉得師出須有名的理，是以給自己安排的稱謂，便每個字都透露出正統的氣韻。天道昭彰，倘若善惡本不分明，又該如何報應？太執着容易招人笑，縱觀古今也不乏偏安一隅，富貴滿足，願自得其樂的皇親國戚，但決不會叫作紫陽子。
紫王殿下總以為，一件能作完的壞事也強過半途而廢的好事，有許多堅持，到最後已不會記得初衷，又或離開甚遠。何況仔細談起來也不至於艱澀，不過是不信這命，不服那人罷了。
當紫王殿下聽說自己這從來天命所歸，人心所向的皇弟竟真的要冒冒失矢地過來，親自取他的時候，多少有些一口氣上不來的，論不到悲愴忿恨，仍不免心緒複雜。雖然不敢在這節骨眼上輕敵，卻不知是要嘉今上果勇，還是歸功旁邊的人聖寵尊榮，終究能說上得話。
可惜恐怕還敵不過死人的，天道主喚來營帳外候着的心腹。是時候走下一手，他要問向來萬無一失的青陽子取一個有。

玄國的皇帝沒乘着他的龍駒，車外獵獵的旗，車內卻沒雲霰與風雪能漏進來。周圍整齊地布了許多不必須的將士，這已是從簡了。隨行的侍官常常來問陛下的冷暖，外頭冷是冷的，當然也冷不着青皇帝。有很多勞神費力的事也免不去，起初清齋誓師，途中戒嚴軷祭，要論哪個真正對行軍打仗有助益的，好像又都算不上，可是終究是哪個都缺不得。
所幸夏國也不會真正將兵馬盔胄傾囊助予，至於其他半途欺矇的百姓，天寒地凍，誰說不可以冷卻人心。青陽子不曉得他這皇兄到底如何想法，爭一口氣，是不願要他作個賢棣。
步非煙出去之前給金猊添了香，不知怎麼，這輕佻的霧令帝王思及似乎久遠的水榭亭台，林林總總，走馬燈似地過去，仿佛已是上一世的經歷，又仿佛只淺淺地隔着一個夜晚。
帝王按住跳疼的眉角，想之前各位宰輔樞臣奏的章，諸將軍的陣列排布，揮去雜念。
外邊與鋪開的輿圖中山川連綿，遼遠夐絕。
說不清道不明白的，究竟是青陽子擁着江山，或者江山坐着他？一雙手能攥住的，究竟有限，顧此則失彼。
而大玄又太遼闊。

靜濤君出發的時候天色已大亮了，他便在這麼一般光天化日，闔上門扇，經過廊檐，踏下長階。
青陽子是作正經事去的，帶去了一部最忠心的親衛，剩下些舞文弄墨都愛算計，多半是巴不得他趕緊滾，於是玉藻皇后的斡旋周全便不難為，靜濤君甚至大搖大擺地行到御馬苑亦無人攔阻。
他好像是沒被青陽子囿住的。
他拭過渟淵，還是同從前一樣，冷月淡星，清泉不流。血卻發烏，僅有的溫熱滑過神獸的瞳孔。除卻青陽子當年示予那匹已隨軍出征了去，只有個性最溫良和順的一隻回應了他。雪白的鱗發鋥光耀目，然而多少有些中看而不中用，腳力雖遠勝尋常牡馬，比之其餘龍駒尚且不及。
可是靜濤君也挑剔不得，他甚至有些慶幸。這至少不是墨王遺下的那騎。
墨陽子是不是他不必殺卻殺了的第一人？
無妨，他正要去殺更多的人。

【十六

鐃歌過處，飛塵鐵蹄，所遇抵抗皆不成氣候，軍中士氣正盛，唯獨青陽子竟然有些緊張。
有的人向來是到山窮水盡處更難應付。青陽子算得到其他人，卻總算不透紫陽子。說他這皇兄心高氣傲麼，偏生他又怎樣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可也不能講他毫無原則或章法，或者是不涉及到現任皇帝的事務上，紫陽子的行為舉止都算得是一名正常的親王。
尋常人這麼想恐怕有些自負，但大玄的青皇帝擔得起許多看重與針對。
青陽子一遍又一遍地想，想他與紫陽子會在怎樣的情況下遇見，對壘，交鋒，相搏。
誰生，誰死。

隨後他被前軍的動亂喚醒。
鮮衣怒馬，他看到蟬翼掠過玄軍陣中。
來人有高挑的馬尾，每向前一步，便濺落一朵紅花。可是他的緋衫本來更明艷，於是萬花叢中過，竟似秋毫不沾。
青陽子以為會見到紫陽子，甚至以為靜濤君站會在他的皇兄身側。
唯獨沒料到一個死人。
「陛下以為，現下是誰死，誰生？」
背後有熟悉的聲音問他。

驪無雙聽從紫陽子的布計在漫天鵝毛靜立許久，等到一人一白駒。他當然是想不到靜濤君會來的，也本來便不會去想。默如淵的頸子，與青陽子的人頭，在他瞧來是同樣不值得在意的物事。也不是不懂，跟前這位為了甚麼而來，驪無雙心思門清，只是道義或情仇於刀藝無關，便不緊要，他不必關心。
「青陽子總想萬事兼顧，也不惜使些招人恨的手段，也要叫人委曲求全地活下來。可惜啊，註定沒人稀得他那些施給小貓小狗的恩情。」
靜濤君拖着他的劍，驪無雙曉得他身上的毒種下許久，理應已無力施展淵渟。觀其神態，卻是兀自噙着笑，冷淡之中透出微不足道的怨氣，倒像是別的病入膏肓。
刀客握緊手中的兵刃，嚴陣以待，半點不敢輕心，口中卻更變本加厲:「關鍵時候畢竟有用，正如你胯下這孽畜。」
此語甫出，靜濤君一雙寒潭便凝住了。驪無雙實在是活得通透自個兒卻拎不清楚的人，說話做事無不誅心，別人自己全不放過，總單刀直入，誓要見血。仔細想來，這兩人真正是無怨無仇，每每有所牽連，卻都要狠狠地叫對方不痛快。
「驪無雙，若你的刀能有你這嘴一半的快，想來也不至於困於瓶頸甚久了，」靜濤君說完又有些沒趣，顧忌戰局生變，只強斂去煩懣，沉聲道，「讓開。」
「靜濤君，此回換你旁觀如何。」
兩人都披着雪同雪般的發，只一者內里嗆着暗火，一者是不化的堅冰。
刀劍無聲，又或者只是埋沒在天地無聲之間，不過茶涼的功夫，已是百轉千回。
驪無雙心存疑慮，半招之差，銳器脫手。

這人徑自走了。
驪無雙獨留原地，想笑，又笑不出來。靜濤君恐怕不是與他有甚留情的緣由，只是沒多一分氣力取他的性命而已。
而他卻敗給這樣一名半是殘廢之人。

「靜濤君，你吾又何異之有。」
只不過吾困於一刀，你困於一人罷了。

【十七

青陽子聞到血，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然而每回遇見又不盡相同。有時這是比淚更輕佻嬌艷的露珠，能勾起他牢牢攥住的情慾。有時紅色的水流幹了，便降為塵埃的一部，失去生氣，可是卻賜予別的甚麼人活路。
譬如他身後的步非煙，劍戟從她的胸中鑿開的道此刻是青陽子的生門，即刻又成紫陽子的。

她的刃抵在皇帝的脊骨，已沒法再進半寸。
相比之下，紫王殿下的印綬遠得多了，皇帝卻曉得，只消一歇，至多十招，這刀便要架在自個兒的頸子上。他為幻局所懾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卻已足以發生許多事情。
這是某位他想殺卻終究沒殺的人所制的香，召來了他想救卻未能救的人的影子。
青陽子心中一半的自已冷漠地指責這樣狠毒的忘恩負義。靜濤君仿佛站在他面前，刻薄與譏嘲繡在端莊的面龐：你若未曾被冬月族長動搖道心，又怎會渡不過此劫？
一半的自己卻幾乎是攬遍世間所能有的一切憐惜，撫過這與他糾纏半生的情人。與其說那影子是最嚴厲的質問，毋如說是最軟弱的屈從。青陽子將要死了，靜濤君卻從未比現下更卑微。
青陽子與他的大玄奉的是道法自然，然而他本人與無為二字便說是背道而馳也不過分，即便是必敗之局，亦全力以赴。這堅決曾在青陽子還不是皇帝的時候救過他許多次，許他以眾人的欽佩讚譽，許他以一人之力無法到抵的高閣宮闕。此時，他貴為人主，便更不能退。這場仗或者最終不會輸，只消有些不可免的犧牲，具體說來，幾個小卒的性命罷了。
罷了，青陽子想。他身邊的親衛已死傷甚重，再旁邊的小兵戰戰兢兢，猶豫不定：他們或者想到妻子父母，於是不敢上前；又或者是想到家人，才勉強沒有奔逃。
但總歸還是能作為一個人活着，才忌憚死。

「皇兄，」龍刃出鞘，震震爚爚，雷奔電激，青陽子卻笑得格外輕鬆，「請賜招。」

紫陽子手中的刀已飲血眾，鋒芒錯處，先見淵然之光，蒼然之色，然後倒海凌山，攜一腔孤憤十載些，其勢不可當。
曲兵交錯，重若千鈞。青陽子失卻先機，甫承紫陽子洶洶一式，已是合谷發麻，不待回復，殺招又至，正欲振作精神拆接，此時方感岐族異法之深沉專橫。
潛伏甚久，非血脈賁張不發，可謂深沉。
閉經鎖脈，中者頃氣紊力竭，可謂專橫。
既知不利，青陽子在生死攸關的一瞬憑依常年從武的本能，刀尖點地，借力翻躍至來人背後，堪堪避過。他原先所在方向的兵卒便沒這反應，直到身首異處仍未看清討命的招式。
瞧出青陽子的步伐已有亂象，紫陽子反倒不再着急，他刻意放緩攻勢，仔細品嘗着這總是從容的皇弟的狼狽。

實在快意，紫陽子的銀靴踩着刀柄，將印綬按在青陽子的小腹，整個大玄現今便在他足下。他掏出隨身佩劍，短而精緻，形狀很難見，好似一片沒有溫度的樹葉，落到頸子上，想必是能給人體面和痛快的。
青陽子又嗆出一口血，紫陽子只覺着這實在是他的皇弟最討人歡喜的模樣，幾乎要不捨得他死了。可惜紫王殿下身為大哥，作事總穩妥些，不喜變數，否則留着他這小弟，見自己登基，或者打發去使禿驢，也真正趣味的。

青陽子有些難受。
他的視野模糊，雪不總是如詞曲里那般乾淨。化了一半的雪和泥塵糾纏到一處，十足窘迫與落魄。
身上的傷口叫囂着，血在不甘地流。
他本人的意識也恍惚，思緒卻懶散，幾乎可道是平靜。青王殿下步步為營，算別人，算自己，閒情也辜負去，青皇帝又何嘗高枕。
誰起初不是意氣風發，然而壯志總是未能盡酬的。
英雄勝過匹夫之處，無非前行路上不曾回首。
青陽子從來不後悔，所以更談不上有甚缺憾，他賞賜下人的時候慷慨，自己赴死時亦同。

青陽子闔了雙目，聽到利器撕裂血肉的聲音。
溫熱的液體灑到他的面上。
他像是來到無事時每個懶懶的早上，不情不願地被誰嗔醒，也不說話，總之不讓人有個好眠。

【十八

紫陽子此前算準了無人敢冒誤傷主君的風險以流矢突破，故而只遣隨行的夏國死士護衛左近。忽然聽聞細小而尖銳的破空聲響，閃避不及，右側缺盆下落着一翎，正正好穿過拄骨與肩胛之中。吃痛回首霎那，第二發急鏃已至，待掃去足十八支內勁渾厚的飛寒，青陽子早趁此良機返回馳援的玄軍陣內，再難企及。擒王之策已敗，紫陽子縱有如何難平的不甘，以兩方兵力之懸殊，也只得暫且撤軍。
雖然他與青陽子皆心知肚明，往後的每一日，都再不會是今日。

率領增援的軍官年紀不大，沒有避諱駐營里外忙碌的御醫同侍從，也沒有考慮皇帝龍體與心情恐怕都有不適，徑直來報戰況殘餘。
叨吵許久，末了還添一句問。
「啟稟陛下，今日局面，似更有第三方參與，是否須要臣遣人查探。」
青陽子沒叫他打住，只閉目養神，面上不見情緒。為他處理傷口的醫官大氣不能出，手有些僵硬，卻也不敢抖。
「此人固有可疑之處，而今形勢未定，宜以搜緝賊首為要。」

大玄皇帝口中的賊首此刻正乘馬奔逃，並無青陽子那般安逸可以休養。紫陽子生長在玄國皇宮，也有人替伊作事，自然知曉靜濤君被賜的那副藥。此毒雖然常見，卻無法能解，青陽子行事雖算不得狠絕，卻也沒怎樣顧念舊情，始終是衝着將人徹底廢掉去的。然而夏國的皇子曾向他作保，問奈何已辭官告老，決計不會參與此事。紫王殿下沒得到緣由，然而靜濤君與夏燭幽，無論出於私心或推論動機，他皆更信任後者。
......究竟是哪裡有疏漏。
紫陽子還在忖量之間，周圍突兀殺氣環伺，坐騎承受不住，大駭折死。
「是逆氣回元，」驪無雙原本坐在小坡上，等到人了，便不疾不徐地起身，拖着他的刀走近，「何必露出這樣的表情，吾已送汝作個明白鬼，再不夠，還有沒剩半日的那位能陪。」

不再得寵的廢人，與尚能為患的叛首，孰輕孰重，玄國上下自是明鏡於心。
然而最後見着紫陽子的卻是夏國的一位大人。
「夏燭幽，多謝。」
好幾回險險坐到人君，對眼前者直呼名姓卻實為頭一遭。同沾了絳色，天道主的銀胄透出些潦困。在夏國的少主，仍是湘竹斑駁，露翥朱頂。

幾番試探，便是真章的交鋒。
刀意凌厲如風，刀勢綿密如雲。劍甫出鞘，已凝霄滌雪，停風裂雲。然片刻之後，風愈狂，雲越重。此間人已不復少年，殊不知正是早早老去的心，執着更勝少年。
持劍的人不讓不避，崑山琅然，歸於杪杪。
決絕的刀，終催不動列松，撼不了積玉。
「汝一身技藝本來便築在一個痴字，又如何憑這把刀斷故人的痴呢？」

既謂君子，作事究竟更體面些。
驪無雙沒了動靜，卻也不至於身首分離。一片葉子停在刀客的額上，遮住一句無人聽到的嘆息。士為知己者死，他與誰也曾因此心抱怨尤，怨彼此相交，猶各奔前程。
「你未殺他。」
紫陽子幾經挫折，刀失其芒，馬失其蹄，人卻不至駑鈍，是以未出質疑。因他曉得，倘使這位大人稀得殺驪無雙，又緣何救個天道主呢？

哈，或者吾便是想聽這個緣何。
紫陽子心中哂笑，又覺着有些乏悶。人生難免失意，卻不全是能朝自己嗤一句可抵的。
夏國的大人背對着他，靈霄歸鞘，怎樣的敷衍搪塞之辭從這位口中吐出來，竟也平白添幾分鑿鑿。
「便當是夏某總是樂意多管閒事罷。」

「也罷。只是吾所識的夏燭幽，從來不亢不隨，亦不越樽俎。」
紫陽子的話停於此地，跫音漸遠。
風已止，雲亦歇，獨停在原處的人若有所思。

倒是趣味。
到頭來，你作了夏戡玄，吾便成夏燭幽。

【十九

玄國的皇帝不合宜於在這邊陲小鎮的，哪怕費工數年的琅邪築台便要告竣。刻石上的字稜角太不分明，但確是合寫些如「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的，此類諸言，周整勁厚的刀鋒總更在理。
曾經他也沒少吃過海上的風，當年嘗到溫和的恣意與恰到好處的繾綣，而今只剩黏稠，伺伏身側的空虛與焦躁。皇帝在目盡之處見到無波的青色，任由周遭嘈雜醞釀出些許恍惚。食單之外的白玉乳茶香而不膩，沒添柘漿，仔細侍候着他的口味，饒過許多人的性命。
重來一回，青陽子亦不會再選某個晚宴上那碗齁人的飴湯，他只放縱自己記得。帝座少有渾渾噩噩的時候，大抵人的輕狂也是有限的，早年揮灑去太多，骨里那股子瘋勁便虧損了。或者是遇見的人總較他更痴，不願他好好活着，甚至偷了他的死。
好在青陽子要記的事許多，差不多也將從那會兒天地一片茫茫間摘乾淨了。
倘若沒叫他於此時此地再見到，這白袍白髮之人。

「靜濤，是汝麼。」
皇帝此番出門散心，預先擯除了冗人，精兵親侍業已候在可以應到的最遠的位置。
青陽子想，本是來放下，難道冥冥之中卻還剩得幾分因緣。或許是坎阱，帝皇卻自負，當下無人能在玄國的疆內忤逆。
被問的人背身而坐，不急不怠地落下杯盞，也不言語，舉止間溢着刻意，倒像逼大玄的帝君親上前去探。青陽子百感流頓於心，以至這般無禮之舉，且莫說惹到他半分惱，若非提醒他更記着二人的初面，更不會被注意到。他這輩子貫操弄人心，卻也不以為順着別人的意達成自己的目的便失光采。青國的皇帝徑直走到那撥鶴髮跟前，那人才終於抬眸，碧若湖清，幽照深潭，叫整個大玄都天塌地陷的恍惚。
「閣下怕是錯認了，」這回換青陽子緘默不語，對面的人當真不曉得他的身份，竟以精雕細琢的唇齒寫就利災樂禍四個大字，「吾名太玄封羲，山野一介閒人耳。」

青陽子屏息定神，復又檢視來客，除瞳中神采，與故人卻全然不同了。他本不是浮躁之類，今日卻一再亂去陣腳，不由自省是否久居安泰，縱滋庸擾。
「是吾唐突先生了。」
皇帝自知失態，心有顧慮，走得匆忙，只結了茶錢，沒結朋友。他離去的時候仍猶疑，那截衣裁，選布走線，與纏魘重疊，化重巒障目，作弱水不渡。早前他攜青雲巡過與北歧的舊時戰場，也曾獨自坐在冬月島某個荒冢前澆一盅吟泉，此程預定要納進長流的墜子，卻是攪着嗔惱，與青陽子一道沉入了禁城的繁劇紛擾。

【二十

定國的女皇將一支香安置到黑曜石牌前，此時沒別的仕女隨從在殿中，她終於可以小聲地嘆一口氣。或者歲月使人軟弱而非堅強。她尚是個少女的那些日子裡，她的師尊在時局不穩自身難保的關口亦護得她周全。彼時的他也不過是甫抽枝的新木，卻如同春天本身一般洶湧，勢不可當。總是天地不仁，新的要落成舊的，活的亦會變作死的。
有先帝之例，定國與玄國的關係尤是微妙。有心者長縱民意誅伐玄商，受此困擾的多是散營小販,世家庇護的大賈或易貨或換印，自有渠道，更占盡份額。海國本憑仗貨賄阜盛諸多，長此以往無非市井凋敝，中飽榷客。然而整理起來終究名不順，只等幾番春秋遷換，由兩國使節聯絡，請來年輕的玄國皇子與女皇拜歲，攜珍瑰行重禮，修繕意好。觥籌之間，她是哪位儲宮口中的高秋月白，挑兮達兮，本來雲輕雨霽，一段風流罷了。誰料銀河落地，竟放肆脫韁，壞瞭望舒陰晴。叫來主管避事湯藥的，醫臣待周遭退去後老淚縱橫，重重地磕頭，她喝不停，等到聲響散去，身子也早已涼透了。然而一條性命，卻填不平這般禍害。
問奈何遞過來的紙寫了許多名姓，她獨將一人劃了去。國師的聲音同白髮連成一片，既涼又冽。
「陛下仁厚，念舊臣而憐其子，卻怕有心人日後告與此女滅族之事，挑撥是非，難免又成隱患。」

「無妨，左右此女尚不記事，朕便親自負責教養。」
她的語氣透出些許疲憊，定國的國師睫羽一顫，再抬眉，卻更難見春秋。定國的皇帝膝下一日無子，這宮中便難安定，然而若為親出，又註定是個質子，挾的是女皇本人，定國上下。
素帷丹墀，花苑瑣牕。
佳節芳歲，憧憧往來間經過一縷青絲。
現下春已暮了，宮牆外，街市里，卻也不輸先前大玄來使的熱鬧。只無人見到蔥白的指尖劃了四個字，沒墨留諸那來歷不明的牌上。

良辰何許，太陰私情殊無。
好景難尋，明日大道唯餘。

「汝怎生不按計劃來取青陽子性命。」
陰暗處有身影搖浮，移至光堪堪瀉處，照出銅代面半覆形容。太玄封羲瞧他血氣未平，然而有意收了喜怒，也不漏聲響，便存心要揶揄幾句。
「吾倒是無甚所謂，散漫慣了，樂見汝等排些勞燕分飛。只這本是汝自認的賊父交代，汝也曉得，左右伊是心在夏的，哪日疲了說不準帶着定國陪過去。」
或者這話總算重了些，又牽扯故國，刺客終於有動靜。見嘆息無用，另咳了兩嗓，如是太玄封羲尚未有放過之意，便再敷衍上三言兩語的。
「師尊說笑。那位素來有甚麼要的，哪裡客氣，總先擅自取了。認真要玄國的皇帝的腦袋，又如何會指半個廢人。」
其語調沉鬱，一汪縹水中卻別有頓挫。
「玄國的皇帝……青陽子與吾的關係亦簡單。不過是過往愛弛，今朝恩絕。他周身死穴各有人看守，只吾一人雙刃尚且不足。他日若師尊周全因應，劍上自有交代。」

「果真是吾的好徒兒，討着便宜還賣乖。」
太玄封羲嘴上不饒，解了外袍，紫闕綴金鱗，周有雲霞游涌，雖都是寓富貴的意象，由他鎮着卻透不出半點凡俗。而那素白披風隨手按到刺客肩胛，竟是更合體些。
「倒有閒暇教訓起為師的行事，想必身子是沒不方便的了。眼下私情亦了，便隨吾啟程罷。」

被叫的那位沒應，僅步伐跟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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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13樓發表於: 2023-11-30 19: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完第一卷，太喜歡嘍全程沉浸在幸福裡
沒想到青靜居然可以走下克上路線！而且也這麼這麼好吃！這個阿青可太會太會了！一表人才的模樣竟然滿口虎狼之詞wwww
靜靜架勢很足但一直被牽著走……刻薄挑剔又予取予求的懶洋洋姿態實在是太可愛了wwww
私奔（？）那齣好純情，牽手居然會臉紅我笑得要飛起來了！阿青泡人無所不用其極精湛熟練到令人想拍桌！連壓箱底的小動物都拿出來了你你你！（指
這個問奈何看起來居然彷彿有幾分真心，另外例行同情一下天理老人，這個設定真是為他量身訂製的。
想到還有三章可以看就覺得很幸福，但想到可能的魔鬼展開又很忐忑……我會省吃儉用慢慢消化這口大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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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Re:08.23【青靜】瑯邪(全文完)

Re:08.23 【青靜】瑯邪(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