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金池 是姚金池中心的短篇 s+z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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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从前,金池最想念巷弄口传来的买油果子的吆喝。每至午困,那道浑亮的声不紧不慢,必定从西厢巷弄远远传来,间或夹杂敲梆子的脆响,一声喊一声敲,慢慢悠悠,响进午睡的梦里。偶尔一只小手要轻轻推醒她,小小声嗫嚅,金池阿姨,我想吃油果子,说罢又低下头去,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oPa2G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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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零嘴往往藏着甜腻的秘密,大人嫌脏,孩童窥探,遂找心软的大人求助,藏进荷包,偷偷塞进嘴巴,红着脸保证过一次又一次。一串油果子要六分钱,皱巴巴红纸换来三个金黄的小月亮,孩子咬一口,晃到金池面前,问她也吃吗? yrsP'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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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又听见那阵相似却不同的吆喝——从前苍老如今年轻,不再有敲棒子的脆响,而是自行车的铃,揿一下又揿一下。她拉了拉身前年轻人的衣袖,说,苍狼,油果子呐。青年是比她高了,低头看她缓缓笑说,金池,我已不是小孩了。 K:'pK1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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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出意外,金池该到十八岁年纪,亭亭玉立,女学生的模样,在黄道吉日,被孤鸣家长辈用刚正魏体写进族谱。但要说出什么意外,就得看后院倒下的药渣够不够多,房内咳嗽够不够响。那个男人的状况不好说,厚实家底够他请一辈子名医圣手,吃一辈子草药琼浆。但人们都猜怕十年也撑不到。苍天好似提前预知金池即将悲苦的命,她牵着姨婆的手进家门那天,落了冬季第一场大雪。厚雪压塌树枝,冻死鸟雀,十条街道了无人影。她踩一脚留下一个坑,弯弯绕绕,一大一小,这是她在异地留下的第一道痕迹。 ][G<C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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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是竞日父亲的妾,岁月让她从媳妇熬成寡妇,再从寡妇变成枯树皮。原本颢穹不允她回乡探亲,路程千里之遥,奔波劳苦。可老妇人说身子越来越矮日子越过越短,一来一回可就是一辈子。于是她赶在行将就木之前回乡,还从家乡携来一个少女。少女乖巧,算得上一些稀薄的近亲关系。说家道中落也不尽然,只是人丁繁多总难支撑。姨婆问金池愿不愿意跟她走,去好地方,衣食不缺。平日消沉劳碌的父母忽然间像放下一口气,觉得一向最无声无响的女儿也变得珍贵起来。于是父母劝得足够委婉,娘亲用丝帕在眼底揩了一把,当晚做了莲花血鸭、粉笼鱼片、白浇雄鱼头让她一次尝够。金池把下唇抵进牙齿间碾咬,以此代替微不足道的挣扎。经过三天沉默,低头变成了点头,她明白接受,也明白地上路。 a*SJH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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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有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懂事,又牢记家教而少言。料想这一去必定漫长又艰苦,但她接受起来十分坦然。因为姨婆答应她按月发工钱。到她这年纪的女孩,多半嫁人相夫教子,又或做针线活计贴补家用,其他选择便没有更多。那时候她就打算留下钱一点足够吃穿,其余全寄回家。她头一回见竞日孤鸣,就先记住一张病白的脸和几声咳嗽还有满屋子药味。严酷寒冬闭门关窗,使得室内像一个沤着苦味的瓦罐,丝丝缝缝都透着枯朽。金池伪装的镇定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出现裂痕,终于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为着一点收入千里迢迢,说不害怕却不可能:怕陌生人家的旧制陈规,怕那些锦衣玉食养出的乖张戾气,怕自己年纪轻轻也沤进别人森寒苦味的孤独晚年。 9,y&?G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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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男人很年轻,年轻得出乎意料。净白俊秀的脸上没有一点岁月凿痕——如果愿意,他可以凭借相貌身姿和谈吐学识在不经意间招摇过市,但朽木老院和陶瓷瓦罐沤了他一身病,饶是初春的太阳,也驱不散满屋多年不断的阴雨。 Z]SCI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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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天竞日孤鸣裹一件厚狐裘,叹一口气,姨娘啊,你糊涂了,我不至于教一个小孩来照顾我罢。姨婆笑得肩头耸动,拉过金池的手,丫头不过小你几岁,你别只会装大人,可不晓得照顾自己。说完又念叨他的病,满口关切担忧,回回唱同样话本,拦不住,好叫竞日知道还是有人关心他。年轻男人被念得脑袋发疼,后来他叫金池送去一尊观音菩萨像,一只木鱼一杆楗槌,当做谢礼,说改行念经,也挺不错。那时竞日看着姨娘身后的女子,把余外的声响都屏去了,只觉得门前飞来落雪,静静融在地上。金池还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裳,鹅黄暖袍和翠绿棉袄牢牢将她裹住,雪白毛领又护住脖颈,把半张小脸也收进里面,只有一双细长凤眼还露在外边。竞日无法看出详略,只消几眼,便使他无端联想起温婉和细水。于是竞日起身倒一杯茶,呈给姨娘,算是接受了她这份体贴的“关心”。 vO0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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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将她从家里养就十五年的聪明机巧全投注于这份“新工作”。西厢为她空出一间房,明窗几净,纤尘不染。窗外隔一条后花廊和小池塘,以及一堵石灰墙便是竞日的卧房。后来墙上打通一面海棠花窗,透过窗格,金池依稀可见竞日窗前的电灯光亮,在无数个夜晚,如同他轻浅的呼吸。她与竞日吃同样精致的饭菜,泡西湖龙井也酿桂花蜜酒。闲暇时,竞日要她拿白子,自己拿黑子,黑白棋子噗通落地,弹跳清脆,像跃出水面的金鱼。冬日免不了外出,备上狐裘汤婆子还不够,金池得撑一把伞送他。她要伸直手臂才能使伞面罩住竞日头顶,等到覆满厚雪,伞尖都摇摇欲坠,这时竞日才握住摇晃的伞柄说,算喽,还是我来罢。金池听从姨婆的话,与竞日形影不离。姨婆在谈起那种可怖又罕见的疾病时,险些泪珠纵横。于是她万分小心,不敢有懈怠和差池,同时祈祷别在自己手里出了岔子。邻里街坊对这生面孔女子和病弱男人多了几分探究,院门一关,外面探究的气氛更重,被掰碎在早晚随意的闲谈间,时日一长也能零凑出微末的迹象。加之姨婆常嘘寒问暖,待她在侍女和孙女之间,这样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未来某一天,她会成为竞日的妻。 v0$6@K;M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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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周遭的客气与笑脸多了起来,如同初春塞进正堂的礼物一样多。亲朋好友提来美食茶具、名画药材,连同一些满溢的关切,甚至一些教人不易察觉的同情。好像这桩尚未捏合成型的喜事早早烂在发泡的雨水里,先天不足注定早夭,早一时晚一时实在没大分别。外人看来,金池身上青提色旗袍迟早将变成灰黑的符号,青春美丽的脸庞未来将布满思念的泪痕。竞日看着门前流淌的青影不着一言,平日不绝江河的口才此时濒临枯竭。他把案台上锦缎珠玉的赠礼往前一推,笑中溢满苦涩,他说,金池,所有的都送给你。 PI{s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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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有一点说对了,竞日孤鸣爱装大人腔。其实是年纪轻轻,处事便有罕见的犀利。颢穹在家事上拿不准也来向他“请教”。他一听话头便有主意,然后条条理清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若非身有重疾,他当是孤鸣家难得之人杰,哪甘心被病榻和孤宅锁住年轻的手脚。一日午后清净,竞日在树荫下沾暖春阳光,金池摇着蒲扇,说希望他快些好,走出院门大有可为。竞日心里觉得她真傻,也许傻就是天真。他煞有介事地叹气:哎呀金池,我生着病,院门槛都被人踏破。可我要是没病,人影都怕见不着啦。金池停下蒲扇:可哪有人希望自己病,金池……不懂。竞日摘下她手中蒲扇,不许她再扇,反倒自己动手,微风中他喃喃自语,不懂也好。天真也好。 m%E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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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发现自己真不懂他。在听天由命的地步上兼有一丝狡猾的乐观,仿佛很多时候一病不起的不是自己。他自己也说,像在看别人生病——暗处藏有一双眼,审视着不见天日的病态。他问金池,你也在审视我吗?金池险些摔碎手中的陶瓷茶杯,这是什么意思?竞日笑了笑,哎你看我脑子都病糊涂了,颢穷该不认识你才对。这种试探真奇怪。而更奇怪的也有,金池听人说过这宅子阴气重,留不住人。颢穷请过大仙看风水卦象,又请过巫医找点前世应由或今生遗憾。可除了破财劳力之外,也不能“药”到病除。这回玄学又换成实用药方,苗医熬上一碗浓黑澄亮的汤,偶尔露出蝎尾虫腿,竞日看一眼就要唉声叹气,顿觉头昏眼花。金池心照不宣,悄悄在后花园倒下了。风大的时节,每至夜晚,夜风吹得后院树杈沙沙作响,窗户关合,惊人梦醒。碰巧更深露重,夜雾迷蒙,想起闹鬼传言,金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竞日犯急症时,她一整夜陪着:靠在榻上,或歪斜在床头一角,也好过自己一人度过森寒夜晚。竞日是常犯心绞痛,一面忍痛,一面还有余力讲故事。他说也许这宅子里真有鬼,前世有挂念和缺憾才不走。金池抱他的手臂微微绷紧,寒毛倒竖,听他天南海北讲聊斋志异,奇情女鬼。说到半途痛哼起来,又忽然说起自己娘亲。江南女子,少时远嫁,做了那老头第十一个妾,为稚子拼凑支离破碎的家……他痛得难受,喘上一口气,再对金池说,元宵常吃母亲做的汤圆,当年呛进气管,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西厢有她的房——花香味的绣棚、诗集、摇床、风筝都在里面,他童年的一切都锁在里面,母亲上吊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 \!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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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金池第一次谈自己家事,起因是竞日问她,家中既有姊妹,为何单就让你来呢?金池为他擦去额角的汗,轻声说姐姐离家早,很少回来了,上一次见都在三年前。竞日说:我猜你姐姐与你性格截然不同罢,甚至还相反。金池觉得什么都瞒不过他,早在以前他便熟知一切——以传统的沉默,像兄长了解姊妹,子女了解母亲。金池说,姐姐性子要强,常惹娘亲落泪,但我觉得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回想童年,金池有一阵恍惚,怀抱中的年轻男人忽然有了一种既陌生又亲近的重量。那时她们才五六岁,甚至更小?姐姐从八仙桌跳上矮凳,又从矮凳跳到小院,三四个老妈攥着白棉布追幼小的身影,要对她的脚动刑。竞日问,那她也逃过了罢?金池继续说,她把老妈妈们都抓伤了,脸上手上都是血槽。没有剪刀,她便用牙齿咬,把白棉布撕成柳絮,随风飘荡。听到此处,竞日笑了起来。金池的声音仍在头顶轻响,往后再没人敢惹我们,姐姐……成了一个能选择的人。窗外夜风渐盛,仿佛吹开房门,雾气层层漫进屋来。竞日昏昏欲睡,贴着后背一片温暖,心下却难得有些异样。他问,那你呢?安静了一会儿,头顶的声音才又响起,若有可能,金池也想选择……然而竞日呼吸绵长,轻轻沉入梦乡。 2i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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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初秋,家里来了稀客。高声叫喊比他人影先一步到达。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忙于求学问道——带来天地之外的新鲜爽朗和江湖豪气。不夸张的说,他的笑声能和自行车铃一样大。他古铜色的皮肤真像晒过世外罕见的阳光,少有的英俊洒脱。衬衣长裤一应新式打扮,帽子压住狂草一般的头发,人一笑,早该在童年磨灭的虎牙就露出来。头一次来,手上至少提了七八样东西,说是山珍海味又是补品,竞日叫他千雪,白了他一眼,指责他又乱花钱。千雪翻出自己外衣兜,佯装哭喊,小叔,我穷得底儿掉,真只有打补丁的份了!说罢他兀自在院子里一转,嘿,小叔,你这是有女主人啦! ?<nz2 p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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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变化堪称翻天覆地。许久前金池得了竞日同意,从门前深入后花园,对枯木残枝大刀阔斧,从此他们拥有秋海棠长廊和桂花飘香的庭院。她甚至还修葺破败的西厢房——从前女主人那间屋。十年旧锁锈迹斑斑,连带腐朽门扇和白雾蛛网都成为昨日旧梦。竹林青碧,尤带花香,哪里还见原来那副朽败的颓唐。金池红了脸,竞日啧一声,对她说,他就是这样,总没大没小。连我这病也是被他耗的了。天色晴朗,三人坐在院中,金池问,千雪少爷是学医的?千雪三根指头还贴在小叔的腕上,先来一番望闻问切,派头十足。千雪说,半生不熟。竞日纠正,是略识一二。千雪不说话了,竞日又说要考察他大学的学问,害得人凳子没捂热,就要走了。年轻人薅着头发红了一张脸,我一落地就来看你,兄长那儿我还没去,去晚该被骂啦!说完他跨步骑上自行车,一蹬脚便溜远了。 ;^rZ"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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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日笑了笑,你看我这侄儿和我一点不像罢,其实我们是自小长大的。金池懂了,这是情同手足的叔侄。许多年后,寂静深夜闯进步枪和镣铐,金池问了他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回想往事,院中的大雾又浓重起来,从脚底淹过头顶,又从头顶凉到心口,心神俱颤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