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12 【人法/非常君x君奉天】替死（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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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4-12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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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2 【人法/非常君x君奉天】替死（首楼完结）

高亮：是本人约稿非本人写作
　　1
　　人觉非常君头上顶着蓑帽，手中握着一把木质的钓竿，鱼钩在水中沉着，没有任何动静。
　　此刻已过了三更梆子，天边却还是黑成一团。
　　人觉就在黑暗中垂钓。
　　水是平静的，有如一块上好的铜镜，人也是平静的，有如一潭翠到发蓝的深泉。
　　“鱼还是没有来，”人觉非常君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始终挺拔地坐着，好像万事不能让他弯腰，“可见今天运气不好。”
　　他口中这么说着，行为和表情却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既然钓鱼不利，那便肯定有一件事将会顺利。人觉在一些方面一向是个乐观到奇怪的人
　　他没有换地方，只是收了杆，往湖面撒了一把饵食，坐在一旁静待。
　　鱼总会来，人觉非常君看着咕嘟冒泡的水面挥杆。在片刻以后，足以掀翻小船的巨大拉力从水下传来，可是人觉非常君脸上还是一片淡然。他握住杆子，小腹发力，将那条鱼从水面扯出。
　　他将那条鱼攥在手上仔细端详，鱼张着口，细密的尖牙一圈一圈盘着口腔。人觉感受着手中鱼的挣扎，笑着开口：
　　“你既不想死，那我便放你回去。”他这么说着，手往湖面一抛，鱼钻入水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这鱼许能卖个好价钱。”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你真是个奇人。”
　　来人一头白发整齐束于冠中却配着一张过分年轻的脸。
　　人觉不回头，只是在鱼钩上放饵食，再次甩杆。鱼钩入水发出“噗”的一声。
　　“我钓鱼一向不为钱财，只为随心。”
　　君奉天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人根本没有带鱼篓来，这也意味着，这人只能钓一条鱼。这里是整片河域鱼群最为密集的场所，他却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枯坐一天，却只为了一条自愿死去的鱼。君奉天也不得不觉得这是一个怪人。但是他这一生遇见的怪人很多，但是面前的人即使怪，也比他接触到的其他人怪得有意思。
　　君奉天索性坐在一边看人觉钓鱼。他不是话多的人。他观察他人多于与人对话。
　　人觉其实钓上来不少鱼，可是钓上来的大多会被放生。夜将明，人觉居然一条鱼都没有钓到。
　　在天空地尽头亮起白芒的时候，人觉终于收了杆，将渔具收起背在身后。
　　“敢问兄台姓名。”君奉天跟着人觉走了一段，这样的人，若是不知道姓名未免太过可惜。
　　“在下人觉非常君，敢问先生姓名。”人觉礼数周到，向着君奉天拱了拱手。
　　“在下君奉天。”
　　人觉将这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半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久仰。”
　　2
　　君奉天在云海仙门求学，虽以仙门为名，却只是一个书斋。君奉天近来每日课后便会路过那处河堤，可是人觉非常君却再未出现过。
　　或许是时机不对。君奉天将碗中的食物吃完便回书房温书。他打开书，阅读上面墨印着的一个个小而端正的字，深夜冰冷潮湿的空气却萦绕在他身边，久久不曾消失。
　　他将书温完一遍，吹熄了灯，装作已经入睡。实际上却是换了身便于行事的衣服，偷偷从后门离开。
　　他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3.
　　人觉在钓鱼。
　　他坐在老地方，身上穿着一袭黄衣，手里握着一根钓竿。通身隐藏在浓郁的黑暗中。
　　“你来了。”人觉听见脚步声，不回头只是招呼了一声。
　　“我来了。”君奉天盘腿坐在他身边，背挺得笔直。
　　人觉装作不经意看他，嘴角露出笑容。
　　两人只是寒暄一句，便再也不说话。
　　话，已是多余。
　　面前的景如同重墨泼出的画卷，所有的东西都沉在黑暗中，只有一个轮廓。
　　君奉天听见湖水流淌时碰撞堤岸产生的顾涌声，听见对岸山林中偶尔传出的清亮鸣叫。深夜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感受到自由，一阵无与伦比的自由紧紧抱住了他。他并不习惯自由，却向往这份自由。
　　他此刻只觉得若能与人觉非常君一同在此坐到天明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若是一直钓不到，你要如何？”君奉天在人觉又一次将鱼放回水中后突然出声问道。
　　“不如何，一直钓下去便是。”人觉笑起来，“这世间“不愿死”本就是常态，能遇上一个自愿为我死的便已是万幸。”
　　“天地之大，总有一日会碰上的。”君奉天若有所思，只是点点头。
　　“是这道理，”人觉笑了一声，“正如好友愿意深夜前来陪伴我。”
　　人觉的笑声很轻，落在君奉天耳朵里不知道已经沉沉浮浮了几个来回。
　　“你非人，是鬼。”君奉天点头。
　　“你不怕我？”非常君又笑了一声，“你当真是个怪人。”
　　“不怕。”君奉天在黑暗中摇头，“人做了恶事才会惧怕鬼怪，我不作恶，自然不惧恶。”
　　不知怎的，他一见人觉非常君便心生亲近之感。
　　“还真是你说话的风格。”人觉叹了一口气。
　　他将鱼竿收起，天将白，他也该离开了。
　　“更何况，你也不是那种鬼。”
　　“哦，”人觉也没预料到君奉天会说这种话，“那你觉得我是哪种鬼？”
　　君奉天想了半天，却也总结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人觉。他和人觉认识时间不长，本不应该如此草率说这些话。
　　“或许，人觉非常君只是一只奇怪的鬼。”
　　“哈。”人觉的脸隐藏在黑暗中，泛着不可思议的青白，“又或许，我只是来向你讨债的恶鬼。”
　　人觉说话的语调轻盈而愉快，让人平白觉得，他在微笑。
　　“若是我前世对你做了恶，你尽管可以来问我讨。”君奉天闻言，却笑起来。
　　人的情感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君奉天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人觉听了这话，定定看着他，过了半响点头。
　　“这话我记下了，”他的语气轻松地不可思议，“报恩报仇这都不急，现在，我该走了，明晚见。”
　　“明晚见。”君奉天心头一热，应声道。
　　他眼一花，人觉已消失在晨间的暮霭中。
　　4.
　　湖边的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复开。
　　人觉在湖边垂钓，身边常挨着个君奉天。
　　君奉天也是个奇人，前年中了进士，做了半年官便辞官回了乡，如今在镇上当夫子教小孩念书。他白日陪镇上孩子读书，晚上与人觉一起钓鱼。
　　人觉从不过问他这么做的理由，君奉天与他相处便觉得无比轻松。
　　太过刚直的人在官场是走不通的，人觉一边甩杆一边想，但是君奉天若是不再刚直，他也不是君奉天了。人觉又觉得这样很好。
　　只要君奉天身上最让人觉喜欢也最让人觉讨厌的特质没有变，人觉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恨他。
　　也或许，有的不止是恨。
　　5.
　　月被浓到发紫的云挡住大半，君奉天提着油灯在梆子敲响第一声的时候出现在人觉身边。
　　人觉手中提着杆，脸色如常，可是君奉天却觉得他今日不对。也许是秋日的风吹得太猛，又或许是今日的落叶落得太快，人觉的心情和周围的景物总是隐秘牵连在一处。
　　“明日未时，”人觉今日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有一个人会来此，她若落入水中，那便是她命里有此劫难，若是她不曾落水，便是我的时机未到。”
　　“替死鬼？”君奉天手中的钓竿上传来一阵压力，君奉天提竿收鱼，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
　　“是，”人觉的语气平稳，“我在人间多年不得往生，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也要来阻我吗？”
　　君奉天平白从人觉语气中听出一阵酸楚。我与人觉非常君认识这么多年，他既愿意将这事告诉我，定是信任我。只是，那即将替死的人又何其无辜。君奉天不忍心。
　　“好友，”君奉天长久沉默不语，人觉心底却越发开心，“鱼要逃了。”人觉看着水面泛起的波纹和君奉天鱼竿弯起的弧度，轻声提醒。
　　他轻轻一句话却让君奉天手猛然一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好友，”人觉非常君又叫他，“明日无论结果，你只需要袖手旁观便可。”
　　“但是我去了，便定不可能袖手旁观。”
　　“都随你，只一点，”人觉刻意咬重发音，“无论你插手与否，都要来见我。”
　　“这是自然的。”君奉天收了杆，便是不打算再钓。
　　今日的月不圆，缺了大半，光只能隐隐照亮人觉头上的挂坠。圆润的珠子一晃一晃像水面小小的月亮。
　　君奉天的心也轻一下重一下地乱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不明白。
　　“好友，”人觉温声提醒，“你的衣襟湿了一块。”
　　君奉天依言低头看去，他的衣襟上落着小小一滴露珠，即将干涸成小小的一团。
　　君奉天笑起来。人快乐的时候就会笑，悲伤的时候也会笑，悲喜交加那便更会笑。
　　“下次来，带壶酒吧，”人觉侧脸看他，头冠上的坠子晃了一下，闪过半晦的光，“此处有月，有景，有友人，若是没有酒，那便太可惜了。”
　　“可惜吗？”君奉天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明天我会为你带来。”
　　人觉在君奉天走后才收起自己的鱼竿。他的鱼竿上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自然也不会有鱼上钩。
　　“愿者上钩。”人觉摸着冰冷的鱼线喃喃自语。
　　6.
　　君奉天在未时赶到湖边。
　　此处地处偏僻，罕有人至。他远远望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沿着湖边走来。她脚步稳健，一只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用蓝布盖好的提篮。等她走近，君奉天看见了她脸上掩不住的笑容。妇人笑容越灿烂，君奉天的心便越沉。君奉天虽未成亲，却也见过有孕的妇人。她们大多都是这个表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观音像。
　　他做不到牺牲一位母亲去换人觉解脱。
　　一位母亲，一个婴孩和一位友人。君奉天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这位夫人，”君奉天眼看妇人越走越靠近湖边，便快步跟上妇人，缓声开口，“天将黑，湖深，离水边远些吧。”
　　妇人虽是不解，却认出他是镇上的讲师，向他福了一福便往远处去了。
　　7
　　天色已晚，酒家却还未打烊。
　　君奉天便是这时到的。他一个人走过来，孤独藏在影子里，被拉的很长。他越走近，酒香越浓，他的心也越醉。
　　这是全镇最好的酒家。君奉天虽不饮酒，却也知道这处酿的竹叶青最好。
　　他需要一壶酒，一壶最好的酒。
　　“老板，烦请给我沽二两酒，要最好的。”他走进店里，将袖子中的碎银放在桌子上。碎银落在木桌上，发出点沉闷的响。
　　店家将碎银拿在手里，颠了一下以确认分量。
　　“好嘞，您稍等。”店家收起银子，拿着酒坛去沽酒。
　　清澈的酒液分开空气落入坛中发出温吞清亮的咕噜声。君奉天侧耳听着，满腹的心绪也如酒液一般翻涌，击出一片浊沫。
　　这世上本就少有两全之事，君奉天读了多年圣贤书，却也无法从书中寻得两全之法。
　　鬼寻人替死本就是错事，君奉天想，没有人该糊里糊涂为旁人而死。
　　可是那是人觉。光是人觉两字便已在君奉天心中占据了大半的分量。
　　人心本就有偏颇，君奉天也不免俗。他的心无限向人觉靠近，可是理智却无法动摇。他做不到看一个无辜的母亲失去性命。
　　他不觉得人觉有错，更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觉得愧疚。
　　8
　　酒是好东西，古来便有扫愁帚之称。
　　坐在月下对饮的两人此刻各有各的满腹愁绪。
　　君奉天不常饮酒，只一杯下肚头脑便已有些昏沉。灼热从肺腑一路烧到脸上，他不禁吐出一口气。
　　人觉已死，人间的酒自然是喝不着。他只能举着酒杯送到鼻尖，仔细嗅闻。
　　“好酒。”他称赞了一声。
　　擅饮酒的人对酒有着敏锐的感知。老酒鬼只需一闻，便可以知道酒的好坏，入口如何。
　　“不过可惜了，我死去已久，这酒自然是喝不着，”人觉叹了一口气，将杯中酒液倒入湖中，“如今这口福便送予你们吧。”
　　清澈的酒液落入水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抱歉。”君奉天手里捏着酒杯，低着头轻声开口。
　　“好友何必向我道歉，”人觉帮君奉天满上酒。“你一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既然是正确的，又何必道歉？”
　　“道歉并非为我，而是为你，”君奉天抓着人觉的袖子，“抱歉。”
　　“你不必为我道歉，”人觉脸上的表情如雾，冰冷的手指抚着君奉天的鬓发，“我本就没怪你。”手中冰冷的发丝让人觉想起湖泊的温度，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
　　“这世间连寻一条自愿死去的鱼都困难，更何况是人呢？”人觉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君奉天脸上，像今夜沉浮的月色。
　　或许，是有的。君奉天看着人觉的眼睛，心神激荡，胸口一阵酸涩，比如我，我就愿意为你而死。这句话在他喉咙里滚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可是，一个人若想托付真心，不必说话，他周遭的一切都会代替他诉说。
　　人觉和君奉天四目相对，一眼望见了君奉天的心。那颗心澄澈如明镜台，人觉望着那颗心，竟然生出些叹息来。
　　这叹息不为别人，只为他自己那颗爱着君奉天的心。
　　人觉虽未喝酒，口中却已品到酒的辛辣凛冽。
　　9
　　君奉天靠着人觉的肩昏昏睡去。
　　人觉负担君奉天的重量，背挺得笔直。
　　“爱上一个仇人，会比恨一个爱人痛苦吗？”他帮君奉天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他的动作很轻，让人误以为是春日的云。
　　“人若一定要得出一个答案，那他一定是个蠢人。”人觉望着漆黑的湖面自言自语。
　　人最喜欢将所有的情感分类，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中间好像容不得任何东西。可是事实则是，情感本就混沌一片，爱与恨本为一体。一个人若是要将爱从恨中剥离，无异于将自己的心活生生取出。
　　“我恨你吗？”
　　“那是肯定的。”人觉在此刻的话语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每一个字都像被牙齿研磨成了碎屑，“我恨你，君奉天。”他第一次叫君奉天的名字，三个字在齿间舌底滚过，变成黏糊糊一团。
　　“可是我也爱你。”他在说爱的时候，语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轻快愉悦。
　　爱与恨本就不冲突。人觉的笑声很低，君奉天就在他身边，像一团温暖的火。火可以温暖他人却也可以灼伤他人。人觉便是被灼伤的那个人。
　　“其实你原先可以不用死的，”人觉手边的鱼竿化为一把在黑夜中都闪着微光的金伞，“可惜了。”
　　他口中说着可惜了，脸上却满是笑意。
　　杀人不当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也不该在这么温柔的月夜。所以人觉不打算在今日杀死君奉天。
　　他要等，等一个时机。这需要超乎常人的耐心，而人觉最不缺耐心。
　　鬼的爱一向极端与残酷。人觉也不例外，他生前是人鬼之子，死后成了一只彻底的鬼，靠着一腔恨意撑到现在，他的残酷与极端从来不比他的同族少。
　　“如果我不恨你，那我将一无所有。”人觉喃喃自语，“如果我不爱你，那我也不会恨你到如此地步。”
　　“这到底是谁的不幸呢，好友？”
　　人觉的衣服上也满是酒味。
　　10
　　君奉天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家中的床上。他偏爱瓷枕，可是此刻头部传来的挤压感却没有让他觉得舒适。
　　不大喝酒的人一次不能喝太多。君奉天喝的太多所以宿醉的头痛缠上了他。他按着自己的脑袋起身，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昨夜与人觉共饮，心里不痛快所以多饮了几杯，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他已经在家中了。
　　幸好今日休息。
　　他喉中一阵干渴，起身走向小桌为自己倒水。桌子上的茶盘中倒扣着瓷杯，瓷杯下压着一封信。君奉天看着信封上写着的“君奉天亲启”五个字，眼中流露出笑意。
　　他从未见过人觉的字迹，却觉得这就是人觉的字迹。字形挺拔优美，锋芒隐于圆润中。人觉的字就该这样。
　　君奉天拆开信，里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却让君奉天脸上的笑意像燃到根部的蜡烛，嗤的一声熄灭下去，只留下死灰般的黑暗。
　　“昨夜与好友痛饮一场，此生无憾。此后山高路远，重逢遥遥无期，还望君珍重。”
　　珍重……珍重……君奉天心中一片凄然。他手中握着的纸被捏成一团又细细抚平。君奉天心中一时又酸又苦，一时间眼前都有些发晕。
　　他心中满是愧疚，虽然这个结果在做下决定的那一刻便已经隐约有了预感，可是这并非他所愿。所以尽管君奉天早已有所预料，他的心还是一阵阵抽痛。
　　是我害他，君奉天的手撑在桌子上，垂头丧气。
　　11
　　或许，他再也见不到人觉了。
　　君奉天今晚还是来到了湖边。人觉虽走，他却不能不来。
　　他踩着月弧升起的时间来到这里。月初升，浓郁的蓝色如同水汽弥漫在空气中。
　　这个地方原先本应有人在了，今日却空无一人。君奉天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看着远处蓝色与亮白交叠的天空暗自出神。
　　君奉天想，此时的景也别有一番趣味，他与人觉在此处相处多日，却从未产生过要提早前来观赏的想法。未免有点可惜了。今夜的残月泛着冷光，隐约映着对面枫色的湖水却温柔到像一块暖玉。
　　人觉见过这景吗？君奉天所认识的人觉通常在深夜，日光完全消失以后才会出现。那这黄昏交界处的景色，他看过吗？君奉天的目光注视着那片天空，像是要将那份景色记在脑海中。
　　君奉天看着一点点黑沉的湖泊，一个念头像水泡一样晃晃悠悠浮起来。
　　人觉是如何出现在这里？
　　人可以从不远处的小道上绕过山坡来到此处，那鬼呢？
　　他会像人一样从曲折隐蔽的小道上走过来吗？还是湿漉漉地从水中爬出？君奉天想象着人觉的行为，脸上便柔和下来。
　　大抵是月光凝出的一个影子吧。君奉天叹了口气，却无法将满腹的愁绪吐出。他想了很多，却觉得唯有伴着月色而来的出场，才适合人觉。
　　君奉天又望着月亮，像是要从中窥探出人觉在其中过的痕迹。
　　他知道今夜人觉不会来，也知道明夜，人觉也不会来，后天，大后天乃至君奉天的这生过完，人觉都不会出现在这里。君奉天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人觉了。
　　但是君奉天是个固执的人。固执通常情况下不会是一个好的评价，但是放在一些人身上却比任何词都贴切。
　　君奉天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就比如等待。
　　他不等人觉，而是在等一条鱼。
　　12
　　日子随着书页的翻动，一页一页过去，转眼间又过了一年。
　　君奉天这夜在榻上安睡，做了一个梦。
　　人觉在黑暗中划着木筏来到渡口。黑色的水面并不平静，木筏随着波纹而晃动。
　　人觉撑着伞，在黑暗中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
　　“好友，”人觉喊他，“近些年过得可还好？”
　　人觉仅仅用一个称呼，就将君奉天带回几年前他们共度夜晚的时光。人觉好像从未离去却又好像离去了很多年，声音中带着时光陈酿的味道。
　　“我这些年过得尚可。”君奉天话并不多，说话板正，将自己多年来那点心事通通盖过，直说自己过得尚可。这么些年来的夜不能寐和辗转反侧在见了人觉这一面后竟都成了不存在的。
　　“尚可，那便是不可了，”人觉听着这话倒是笑了出来，“好友还是要保重自己啊。”
　　“那你呢，你如今又过得好吗？”君奉天听着人觉话中的笑意愣神。
　　“我也是，”人觉的伞往下一遮，正好遮住他带笑的嘴唇，“尚可。”
　　“那便也是不可了。”
　　“不愧是好友，”人觉背过身去，语气带笑，“知我甚多。”
　　“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奉还给你而已。”君奉天别开视线，不再愿意讨论这个问题。
　　“你要走了吗？”君奉天看着人觉转过身去，心中一阵恍惚，下意识追问道。
　　人觉听着君奉天的话停住动作，侧过脸看他。
　　“没错，我要走了。毕竟我是鬼，本就不能在人间停留太久，”他温声解释，“好友若是舍不得我，每月十五不妨来此看看，我或许会在。”
　　“原来如此。”
　　船桨拨动水面，发出温吞的水流声。远处被干枯树枝遮挡了一小半的圆月在一瞬间变大，将整个湖泊吞噬进去。人觉划着船桨往远处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高，好像要到月亮上去。
　　“人觉，你还……”君奉天想问他，他是否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话语却被人觉的声音盖过去。
　　“梦，亦在人间。”君奉天听着人觉念的词，心头不免激荡起来，眼前一阵晕眩，腿一软好像要跌入湖中。
　　“好友，你该醒了。”
　　君奉天睁开眼，他依旧睡在榻间，连睡前压好的被角都还保持着原状。
　　13
　　君奉天从此每月十五便会等在渡口，人觉有时会来，有时不会。
　　君奉天对人觉这般作为见怪不怪。他在十五那日提前到达渡口，备一壶茶和一根鱼竿。鱼竿是他亲手雕的，他在买柴火时特地挑了一支韧性足够的木头，带回家用刀削出形状。
　　若是夕阳落入水中，人觉的竹筏还未出现，那他大抵是不会再来。君奉天早已摸透人觉出现的规律，所以在月头生起的时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角，提着鱼竿和茶壶往家里走。
　　14
　　君奉天最近常叹气。
　　人觉坐在他身边，也难得问了一句。
　　“我只是在想，我要如何帮你。”君奉天慢慢地开口，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说的很模糊。
　　人若是爱上一个人，便会处处为他人着想，君奉天也不例外。他爱着人觉，希望人觉可以留下来，想要和人觉一起度过接下来的生活。可是他又不希望人觉在人间继续沉浮，他希望人觉解脱。
　　若是有一日，君奉天死去了，那人觉呢……还要继续孤身一人在世间走下去吗？或许是有一点私心，君奉天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人觉。
　　“帮我？”人觉重复这个词，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一切都是命数，你帮不了我。”
　　君奉天却带着点疑惑看着他，或许是觉得命数这个词和人觉本身就不搭。
　　15
　　君奉天每日晚上为人觉诵一个小时经，然后才熄灯睡觉。
　　镇上有些年纪的阿婆都说，驱鬼超度就念经。她们口中时常打着佛号，嘴巴像分不开的两张饼子，说话也听不清。君奉天也去寺庙问过超度的相关事宜，却因为人觉的生辰八字不清楚而作罢。
　　他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人觉又一次入了梦。这一次，却是出现在君奉天家中。
　　“好友，”人觉微笑着递给他一份请帖，“我已然受了封，如今要去万里之外的一处所在当城隍。如今不得不走了。此一别，往后是无法再见面了。”
　　“你受了封，这也好”君奉天的眉头皱起又舒展，“只不过，你要往何处？”
　　“我今日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人觉坐在君奉天床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地图递给君奉天，“这是地图，若是好友得闲，亦可来此寻我。”
　　君奉天收了地图，放入怀中，语气郑重：“短则一月，长则一年，我定前来。”
　　人觉借着烛光定定看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过了很久，君奉天才听见人觉压抑的低沉的一声笑。人觉将手和君奉天的手叠在一处，身体前倾。他的脸和君奉天的脸贴得极近，身体的距离一瞬间拉近，心的距离却如雾里看花一般看不分明。
　　“那我便等你。”人觉再靠近了一点，用嘴唇轻轻吻了吻君奉天的嘴角。
　　16
　　君奉天谢了职，与家中兄弟告别以后，提着一个包裹和一柄剑上了路。
　　他一路走一路打听，终于在半年后，来到了人觉所说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小的镇，镇上人不多，却大多热情。有人将鲜花花瓣撒了君奉天满头，代替柳叶洒水帮君奉天接风洗尘。
　　他先去酒肆沽了一壶酒，再入了城隍庙。
　　城隍庙中神像前的桌案上点着香，放着贡品。面前的蒲团上凹下的印子还未消去。
　　君奉天看着神像，从神像的眼睛中寻到了人觉。
　　人觉从神像中走出，带着慈悲的笑意。
　　“你愿意吗？”人觉帮君奉天摘下头上的花瓣，朝君奉天伸出手。
　　“无怨无悔。”君奉天将手搭在人觉手上，任由人觉将他拉进神像。
　　庙外响起了烟火声和欢呼声。
　　而君奉天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城门也已紧闭。
　　他再也出不去了。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