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5 【香六牙&左无咎】昨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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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

樓主發表於: 2021-05-15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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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5 【香六牙&左无咎】昨迟人

时间线是21集灭劫失败后的听天阁修罗场，我高估自己的手速/

很喜欢的歌词“昨日像得到，迟来无去路”，脑补这两个角色，歌名用来做题目/

昨迟人

手指挟住刀锋一瞬，三个人的表情各自精彩起来。
西溟疏狂暴怒：“六牙放手，我今日必教小人死于嘱天刀下！”
左无咎似笑非笑：“请自由的……”
香六牙一脸无奈：“西溟，这种时候就不要来乱了，我们——”
话未说完，滴滴答答又有血水自袖口渗出，砸落地面，他眼前一花，感到刀气霎时收束，而西溟疏狂忿忿瞪着左无咎，非常想要揍这个人一顿，怒上眉梢：“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处？”

重新解释一遍的必要性微乎其微，香六牙没料到西溟会跟上来，只说要合作，取心骨云云，声音愈来愈弱，他连番受创，毒患加剧，不久前右手手臂也齐肩而断，而这全都不及八无暇齐刷刷从天而降带来的震撼，于此精神肉体双重打击之下还能重整旗鼓，找上听天阁来侃侃而谈，剖析利害——左无咎想，这个人的命已经不长了，不如听听他还能开出什么条件。

话至关键，香六牙扶着额头晃了一晃，神情痛苦，左无咎没听清，上前一步：“你说藏在哪里？”
“没看见撑不住了吗！“西溟疏狂一把将人扶起来：“迟上片刻，耽误不了你！”
西溟疏狂四下环顾，不知道在家里安一座吊桥是什么装修风格，他对听天阁，准确的说是对左无咎的一切原本毫无兴趣，如今更添十分厌恶，视线所及近旁唯有一间屋子，便将神志不清的伤患打横抱起，大步行去。
“等等！”左无咎不及阻拦，西溟疏狂一脚踹出，破门而入。

无论过去多久，西溟疏狂都一样的惹人讨厌。

面无表情的盯着歪去一旁的门板，左无咎想，如果手中还握有忧灵召命的魂识，他不介意使嘱天再次体验裂头异形堪称回味无穷的人生。虽一同出自正心宗，早年间的互不待见经过漫长岁月磨洗，终于升华到不死不休的境地，可惜排列因果却因故事情节过于简单经不起推敲，反令知情者一度怀疑其真实性，末了感慨一句，毫无激情。

真实的情况是，西溟疏狂身为武学狂热爱好者，激情的对象另有他人，左无咎的话，热衷于机关器械的研究，非专业性技术宅，每天的生活单调而充实，吃饭睡觉以外，十之六七的时间用来绘图纸搞实验，于本门功夫反倒疏于修习，如果不是因为师尊嘱咐，需顾及来日崇越峰六脉汇武的交流聚会，他很乐意更久的宅下去，这样一来免去许多烦恼，也错失烦恼中生出的一点趣味。

当初因何拜入听天阁，左无咎的记忆早已模糊了，正心宗立派之初便有宗旨言明，宁缺毋滥，首重悟性，世间天才的数量终是少数，千百年延续下来薪火黯淡，几欲断绝，听天阁不外如是。他不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但老阁主故去时，到底将不钲之钲传至他手里，身为崇越六脉之一的执掌者，四名宿之一，左无咎三字说出来知道的人不多，甚至他转赴墟丘修道，多年以后，听闻‘凌虚七仙’的人只怕更多些，换言之，跟此时的贰君师讲同门情谊，讲同仇敌忾，讲归属感，基本是异想天开。

人心善变，无可否认。变成何种模样，变化的原因，则是另一回事。世人关注的往往是前者，毕竟江湖上走跳的芸芸众生都很忙碌，不是至亲好友，不是别有用心，没有谁会特别关怀一个人的心理状况，贰君师的名号初次被提及是因南域的罪人岛机关，本尊则在靖玄录剧情涉及墟丘时出场，武力值与咖位统一和谐的被设定为不高不低，笼统概括下来，纳入三线的戏份中规中矩，正派之中略微有些无聊，一如他前半生的经历，属于高级龙套。

弱水汤汤，一望而无际，据说飞鸟不经，片羽难浮。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被皇鳞打入海中后的销声匿迹似乎说明了一件事实，该角色的价值的确是阶段性的，非重要的，难以被归入剧情短暂但塑造惊艳的一类人物合辑，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退一万步来讲，身为先天人，至少左道仙并未沦落到‘亡于溺水’这般无语的田地，足以额手称庆。

意识消弭的时候，不免想到死亡。
这样的人生在死亡面前戛然止步，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毕生兴趣所至，的确小有成就，但除此之外，是否仍有无法释怀的存在？他的仙府高高悬在墟丘上空的云气与霞光里，与人论交，谈的是道法妙要，生化玄微，也说一念不起，万缘归寂，但数百年光阴日月如梭，境界停滞不前，天窍三辉始终没有一道加诸身上，难免失落，如同印证了曾有人在耳边的肆意讽笑——
这样的一生，的确过于无聊，过于庸碌了。

尘道与仙道界限分明，徘徊其中的迷途者心有旁骛，难以遂愿，而机缘的求取，天命的眷顾，一切终归太远，遥不可及的时候，会想要谋求捷径。
弱水中的遭遇究竟为何，回来的究竟是左无咎，还是被地狱鸟邪灵影响神识的一句行尸走肉，统统不得而知了，他仍是生作那个人的外貌，可以随时翻检曾经的记忆，甚至为了过往种种，牵动七情六欲。
但有人说，我不认得你了。

无所谓。左无咎想，至少，他确信自己如今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于是提醒一句：“山座还是关心八无暇之后的动作更为恰当，无论如何，时间不多了。”
含蓄一点的说法是，在死之前，至少拿出一点实际成绩来吧。

念在过往的一点情谊，左无咎没有出言嘲讽，较之在场的西溟疏狂而言，这是足够厚道的人品了。
无论身在苦境或是墟丘，西溟疏狂的傲慢张狂都令左无咎印象深刻，一度成为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但香六牙落魄至此，几乎无力翻身，再算上曾经欺瞒至交好友这一笔帐，西溟疏狂竟不离不弃，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壮烈姿态，左无咎不得其解，好在，他也没有兴致去深究这一点了。

香六牙筹谋偌久却铩羽而归，在左无咎看来，不仅是计划的失败，做人更加失败。
八无暇势必到来的逼杀是一方面，据说正道的儒门法宗也已发出拘捕令，哪怕有人从中斡旋，一缸泥水只会越搅越浑，何况蟒毒入骨，眼下的每一句都如同交代遗言，他寄望的对象大约是西窗月——也没有旁人了，并肩的战友早赴黄泉，牵扯一众无辜者的同时，连汤问梦泽都被他断送彻底。
就此离开尘世，换做一般人，是要死不瞑目的。
思及至此，左无咎几乎生出一点怜悯：虽然换个角度而言，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轰轰烈烈。

左无咎冷眼旁观，只见西溟疏狂手忙脚乱，正在为香六牙无故迸裂的伤口重新止血。
“让我来吧。”左无咎道：“我准备了一些药材，你拿去煎了，可以缓解他的伤势。”
西溟疏狂冷冷道：“这么好心？”
左无咎耐心解释：”或者我去煎药，只怕你又不放心给他喝了。“
选择题并不复杂，西溟疏狂信不过左无咎的德行，但不能小觑左无咎的野心，地狱鸟心骨未到手之前，香六牙只要自己还撑得住，左右还有指望。

西溟疏狂离开了，左无咎挽起衣袖，果然忙碌起来。
他往木盆中兑了足够剂量的药粉，止血、擦洗、包扎，有条不紊中似有一丝熟悉，香六牙的呼吸又沉又缓，压低的双眉与深邃眼睛此刻一同安静了，如果忽略仍旧明亮的天光与一地狼藉，这场景他是见过的。
同样狼狈，同样性命堪忧，同样生死一线——

贰君师。昏迷中的人忽然低唤一声，沉重眼睫颤了一颤，仅剩的左手微微抬起，触到颜色深青的一片袍角。
左无咎听见了，他的目光并无波动，自顾自用浸湿的帕子一点点拭去香六牙嘴角的血迹，不去看被攥出褶皱的布料，以及一双由茫然转为清醒的眼睛，只是在一概琐碎打理完后（除非他打算再为香六牙更衣），不动声色叹一口气，挫败之余确认了某个真相：人的记性太牢，有时并非好事。

/

五百年前。

——再迟片刻，只怕就回天乏术。
左无咎一阵后怕，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扶香六牙坐稳了，伤者依旧虚弱，苍白面孔却有了笑意，半真半假的道：“临行前卜过一卦，说我绝处逢生，会有贵人相助，你看，如今应验了。”
“亏得你心大。”左无咎哭笑不得：”什么贵人？若不是察觉有异，只怕你陷在阵里，明早被我发现，血都流干了。”
香六牙点一点头：“正因如此，才说是贵人。”

烛火温暖明亮，香六牙长舒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呼魂之巅上的一役历历在目，他凝聚真气拍出最后那一掌，交击的宏大内劲削平峰顶，巨岩崩落，将鏖战中的两人分开，头顶碎石如雨，脚下再难立足，下坠的一瞬间香六牙心中反而平静——与这魔头同归于尽倒也不失为一个能够接受的结局，但天意眷顾，终究是他撑到最后，战中衣袍长发浸透鲜血，难以分清是自己的，或是祖登龙的，他勉强下得山来，却不见西溟疏狂和忧灵召命的影子，一时体力难支，又担心附近还有八无暇余党埋伏，想到最近的听天阁或可支援，便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往左无咎这里匆匆赶来。

伤口处隐约麻痒，是药物渐起效用，左无咎出去忙了一刻，回来让他安心：“已将消息送出了，最快明日便有人来接应。”
“多谢。”香六牙道，一面挂心西溟疏狂不知去向，会否遭遇不测。
左无咎道：“他的本事你清楚，不必过分担忧，我已发信出去打探，一有动静即刻回报。”
“你向来周到的。”
左无咎笑笑，并不多言，这一间是临时腾出的书房，算筹堆在案头，四壁悬挂无数或新或旧的图纸，当中一座法阵枢纽，左无咎随意在上头摆弄了几个机括：“这样一来即便有人闯入，也能提前防备了。”
香六牙略笑：“难怪我一路过来，撞到的机关比人多——以前却不曾见。”
“白天自然见不到，山民途经此地，贸然开启了，只怕伤到无辜行人。”
“原来如此……”

已过丑时，他依稀听见谷中野狐悲鸣，枭鸟鼓噪，不由望向窗外，几座石灯笼微弱的焰色掩在花木一侧，花叶摇动之际，那光亮也随之扑朔明灭，鎏金碎影洒落一道蜿蜒流经的山泉，萧然夜色中，不闻风潮水响，涓涓细流无声浸润，更觉寂静。

听天阁似乎总是冷清，香六牙想。不比汤问梦泽，晨昏时可以听见诗书诵读声，研习刀枪剑戟的铿鸣，一群年轻人围坐着说说笑笑，谈江湖轶闻，谈近乎传说的武林英豪，小舟往来湖面，烟波如画的水中央，一株老枫年年由青转红，夜里不知是谁兴致忽起，翠叶连天的藕花丛里又隐隐泛起一缕清箫。

见他出神，左无咎多问了一句：“伤处仍有不适么？”
香六牙将头一摇，忽然道：“抱歉，我不是故意隐瞒。”
“何事？”左无咎笑了：“山座多心。”
“的确不是。”香六牙坚持道：“天蟒刻意隐匿行踪，对地狱鸟志在必得，若非偶然得到消息，我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他正面对上——”
香六牙顿了一顿：“事发突然，之前的排布不及调动，当时只有西溟还留在梦泽。”

听到此处，左无咎心中通透，正心宗原本沉寂多年，当初于崇越峰千人会武，邀约各路江湖名士，或德高望重，或修为精深，千人坪上一时热闹非常，汤问梦泽的新任山座自然在列，就此与六脉这一辈的后起之秀结识，或许因为投缘，之后数度来往渐至相熟，香六牙回请的帖子也到过左无咎手上，他出于礼数拜访过两次，往后便托故不去了。

按西溟疏狂的说法：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来也罢。
香六牙是何反应，左无咎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略显微妙，毕竟初见场景堪称尴尬，同门之间不留情面，客人不便多言，但此后再会，香六牙仍是端雅稳重，互相从容见礼，好像彻头彻尾忘了一般——本应如此。
一段难堪的记忆，他不懂为什么只有自己还会在意，固然有耿耿于怀的理由吧，但左无咎的一生，难道是凭谁三言两语便能判定？如此幼稚，反是自轻。

沉默来的突兀，左无咎有些不自在，心想，没第三人在场，倒愿意一五一十的说了，不藏不掖着，可恨怎样回答都为难，装聋作哑更不好——他并非抗拒与香六牙相处，只是香六牙往往出现在人多的场合，那场合十之八九又都有西溟疏狂，他懒得见他。

于是只得一笑，故作坦然：“幸好有人帮衬，难不成你准备单枪匹马去对付祖登龙吗。”
香六牙还想说什么，左无咎将面前的一盏蜡烛拿起来，温言道：“山座，该休息了。”

左无咎将门关上，走到相邻的一间屋子里，来回绕了几圈，忽地想起一事：他将灯带走了，夜里香六牙用什么？
但此时再转回去，岂非又显得——
左无咎闭一闭眼，一头磕上窗框，风透轻纱，惊的檐下一只青铜铎铃叮当作响。
“想什么呢。”左无咎自言自语，好像被人觑见心事似的，那铃音清脆，在夜里涟漪似的轻轻荡开，执拗的不肯被风送去更远，兜兜转转又落回心上。

催醒好眠的，是一阵啁啾鸟鸣。
晨曦破晓，穿透薄白的云与苍青的树，揭开明朗的、但也无甚惊喜的一个晴天。

香六牙朦胧睁眼，失血过多，仍旧头晕的很，但门开了，渐近的脚步声听来熟悉，是左无咎。
他挣扎着坐起来，左无咎已从窗前回转：“是我疏忽，竟忘记重新布置。”
“什么？”香六牙不解，听见对方轻笑了声，将他一只手托起，掌心麻痒，竟跃上一只羽毛蓬松柔软的小雀，香六牙不禁怔住。
鸟鸣婉转，与之前听到的毫无二致，指爪伸展自如，最后扣住自己的一根手指，尾巴翘了两翘，可爱极了，只是一对漆黑目珠虽然晶亮，光芒闪烁时又似金石琢磨，冰冷而锐利，香六牙在小雀翅膀上一触，再抬头看左无咎，确认半晌，忍不住笑起来：“偃甲鸟吗？昨日你说传信，又说不必担心安全，原来是用这个。”
思来想去，的确没有更稳妥的方式了，机关鸟不知疲倦，来回往复，不会为天色与方向所迷惑，更不会被人留意。

左无咎略有得色：“我也只做了一对，之前九逸看上了，便送他这只。”
香六牙一愣：“西溟人在一步涯？”
“也许。”左无咎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他将薄至透光的一副紫绡从机关中抽出，展开细看，上头匆忙落了几个字：念力所伤，不钲之钲，有劳。
意思再明白不过，香六牙低头思忖，左无咎知他必定挂怀，无奈起身道：“你在此养伤，我往九逸那里走一遭便是。”
八无暇中，能单纯以念力伤人的唯有忧灵召命，西溟疏狂耐心有限，他出身秋声楼，专修铃刀不谙术法，只怕更难与敌周旋，最理想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
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香六牙想，天心正籁可助人稳定脑识，这非他所长。但愿经此一事，那两人关系也将有所缓解。

潜意识的，香六牙立身汤问梦泽，他搞过几年教育，如今考虑身边一些人和事的时候，总忍不住职业病发作。

譬如面对诸学子，留意成绩高低是一方面，年轻人的心理健康同样需要关注，梦泽声名远播，汇聚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材生，一众璞玉各具棱角：有冷若冰霜独来独往在集体生活中格格不入的，有才情卓绝但无视纪律动辄给人起卦算命的，有沉迷侦探小说代入严重明明无案可破制作案件也要破的，最严重的是毕业压力过大抑郁发作三天两头跳湖的——

偶尔得空，身为山座的他会安排学生谈心，循循善诱之下，效果显著，但话疗对象一旦换作朋友——有区别么？成年人的世界未必一定成熟，至少他眼前就有两个。

西溟一口嘱天刀技惊四座，左无咎机关造诣举世罕见，二者皆为他所欣赏，偏又势同水火，香六牙深感棘手。他理解左无咎，但若细究从头，只怕西溟疏狂早忘了当初一番瓜葛，秋声楼主一生痴迷刀法，同时眼高于顶，识人先问武，只对有资格与他切磋交流的人产生兴趣，进而引发执念，来日江湖上八卦流传，讨论贺楼琼宇因何在香六牙门外等候三天三夜，浮想联翩，却不知西溟疏狂连续百日往返梦泽只为再见好友一面，孰料十六字薄笺雁影纷飞，一断交便是数百年。

扯远了。
毕竟是成年人的世界吧，关心之余，分寸更有必要。
能够想象的场景里，三个人面面相觑宁可空气凝聚成胶，固然大家清楚香六牙佛道双修，没人愿意听他唱only you.
这熙攘人世的缘分，最舒适的心理距离介于理解与了解之间，落实到行动上，一言以蔽之，好为人师的自恋要不得。

香六牙躺在听天阁空荡荡的高楼上，听着楼中机关榫卯轻微而规律的运作声，倦意缓慢袭来。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呼魂之巅的一场殊死决战，恐怕才是来日无限烦恼的开端，但在此之前，在此之前——
他闭上眼，心无旁骛的模样像是睡熟了，梦里没有肆虐的狱火，没有绝望的哭喊，如此一来，哪怕不够完美，仍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人间。

/

香六牙眉头一皱：“好苦。”
一觉醒来，精神恢复泰半，不仅下床走动轻松如常，一双眼更亮的骇人，他在西溟疏狂忧心忡忡的、只差没有开口“怕不是回光返照”的注视下将药喝净了，并且取出不知何时备下的路观图，开始交待正事：地狱鸟心骨藏在鬼罗门，祖登龙想要至他于死地，必然依循蟒毒气息四下搜寻，或许听天阁周围便有八无暇的爪牙潜伏，他想请西溟先行探路——
“好说。”西溟疏狂将话截断，风风火火携着刀去了，临行前警告般的一瞥左无咎，寓意不言而明。
左无咎视若无睹，他转头对着香六牙，心中说不清是鄙夷还是佩服：“如有意外，这一回你是打算牺牲他了？”
香六牙凝目西溟疏狂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语。

“既然如此，又何必抱怨药苦。”左无咎冷笑：“我若是你，哪怕啃上十斤甘蔗，此刻也尝不出甜来。”
“那地狱鸟的心骨，你还要吗？”香六牙开口，无视对方脸色：“说笑而已，不必认真。心骨的确是我仅剩的筹码了，这点毋需置疑。”
他将视线投向置于屋角暗处的屏风，语气有一点不确定：“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什么……等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左无咎伸手去拉飘过身侧的袖子，忘了里头空荡荡的，衣料又凉又滑，难以着力，只能看着香六牙将屏风一把推开，露出藏在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尊真人等身大小的雕像，手托牙雕香炉，白发高冠，垂眸含笑。
左无咎：……
香六牙：……
比起震惊，当事人更多的是好奇，他甚至用手碰了一碰，似乎在确认材质，听见背后左无咎走近，于是出言确认：“是我？”
“是你。”事已至此，左无咎只得点头，舌头好像刚从嘴里长出来似的，僵硬死板，一字一顿不听使唤：“手艺比不得虚雕冥眼，见笑了。”
“已经很不错了。”香六牙实话实说：“看起来是旧物，什么时候做的？”
左无咎：……

短暂伪装祖登龙的期间，在悬空峭壁，香六牙曾亲眼见证另一个“自己”被逼自尽，那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面目熟悉的头颅冲天飞起，残肢断臂混合内脏组织的某个柔软部分，裹在热腾腾的血里溅落一地——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世界的生与死，渐渐失去其原本象征的含义，变得荒诞不稽。
悲痛之时、眷恋之时、决然之时、觉悟之时……恐惧以外，死亡原本有着太多的意义，轮回六道，灵魂于解脱中得到平静，皮囊在湮灭后化归尘泥，它对万事万物公允。

既然如此，死而复生的八无暇又是哪一类存在？尸山血海充斥记忆，他永远想不通这个问题，但浩劫再现的可能性必须阻断，这是不容篡改的结局，一条路千回百转，走的磕磕绊绊，直到牺牲仿佛献祭。

死是必然的。他无数次确认这一点，以免被令人抓狂的现实搞到精神崩溃，在咽下天蟒血肉的时候，在被兵灾雪卸去手臂的时候——或者说死是必要的，包括八无暇，包括一个被故人评价作陌生、被敌人讽刺不逊于魔鬼的自己。

“所以，西溟杀了神雕坊主不是意外。”
左无咎不置可否，彼此都明白，这不过是目的之一，虚雕冥眼手中一柄刻刀鬼斧神工，的确令人惊喜，至少当他得到雕像，动手调试机关的时候，好几次错觉眼前就是香六牙本人。
左无咎曾想，面对死在传闻中，又突然归来的自己，真正的香六牙会说些什么。
失望的、愤怒的、不屑一顾的……没有关系，他已经不需要再从其他人眼中去寻找认同，年轻时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早随过去的左无咎葬于茫茫弱水，香六牙不是例外。

改装的过程并不简单，一点灵识配合术法或许可以短暂的混淆视听，左无咎需要的，是能够以假乱真，毫无破绽为己所控的白象山座。
他忙碌三天三夜，坐在散乱一地的图纸和工具堆里睡着了，晚风吹过楼外竹林，那声音竟似当年离开中原听到的滚滚海潮，梦里碧水连天，飞鸟翱翔云端，他站在栈桥上，身边人来人往，有人在同他说话，他自然知道对方是谁，甚至知道那个人将要叮嘱些什么，却不想转身去看。

——我在海外数年，也曾想潜心修真，不问尘嚣……
左无咎心道，那又何必回来。
那人说，责任未尽，暗潮将起，我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左无咎笑了一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江湖，剑谪仙要你调查地狱鸟，没叫你将命也搭上，什么暗劫时代？你要无劫的人间，殊不知人心祸乱，这世上原本污浊不堪，几时靖平过？
……我已致信好友，墟丘不比苦境道门，你若不习惯，还是早早回来……
左无咎有些不耐，这个人，怎么这样啰嗦！

船来了，他拱一拱手，说道：“告辞。”头也不回的走了，此一别遥遥无期，他想，下次再会，如果真要久远至沧海桑田，那么这份别离应当有其价值，而他又还能付出什么？如果这份付出——不如说是牺牲，真正是他所珍重的，为何在抛弃的时候，半点浪花不起，平静更胜一潭死水。

他又看到地狱鸟的遗骸陷落海底，水草缠缚惨白骨架，头颈折断，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将喙插入泥沙，空洞眼眶内红光迷离。
左无咎想，活着的时候没有眼睛，死后却又这样蛊惑人心。
但他终究过去，身躯在血色的深海中漂浮着，被潜流推动，一点点靠近。

想要这样的力量啊……可以的，可以给你。
这是随便选择的么，须知有的路走到一半，是不能回头。
后悔了吗？犹豫了吗？
……没有。

他静静地看着，心中空洞扩大到无以复加，红光一寸寸覆盖意识，终于连灵魂也定格在那里。

/

香六牙说：“善补过者是为无咎，我每每想到这两个字——”
“够了。”左无咎深吸一口气，打断他：“香六牙，你要找死自己随意，莫要拉我一起！”
是么。不无遗憾地点点头，香六牙想，好为人师果然讨嫌。
这一刻的气氛实在叫人窒息，忍无可忍之下，左无咎推开窗户，山风猛地灌入，这屋子比邻渊谷，吊桥悬在万仞高空之上，许多年无人走动，幽暗深寂的另一侧，是听天阁荒废已久的旧居。

香六牙置若罔闻，他又去观察那木像：用料次一等，细节处远不及神雕坊的传神，操纵四肢和头部的机关也简单，只能做点头、摇头、倒茶一类动作，不会开口讲话，演戏需要写好剧本事先配音。

在众人面前跑来跑去装头痛又被爆掉的那一尊属于绝版，眼前这个粗糙些的，想必就是风月莫容当日所见，映在门上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假作真时真亦假，竟瞒过许多人。

昏迷的时候，察觉有人守在身边，历历轮廓恍如昨日，他在久远年代的浮尘里理清回忆，却无意走近，病入膏肓，这一次没有谁救得了他，屏风一侧暗影幢幢，维持永恒的一个姿势静坐着，那面目肖似，神色木然的一张脸——他从未这样的痛恨并且依赖自己。

香六牙说，走吧，去与西溟会合。
他没有看左无咎，率先走出门去，知道那个人会跟上，但背后传来巨大的坠落撞击声，回音隆隆，香六牙转过身，左无咎一条腿才要迈过门槛，目光相接，正是如出一辙的迷惘。
“你把什么扔下去了？难道——”
“当然不是。”左无咎道，那一尊雕像仍在屋内，他随便找了块布盖上，免得落灰。
“那是什么？我听见了，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左无咎努力维持着表情不至崩坏：“香六牙，你疯了吗。”

何必呢，任何感情都具有时效性，已经消失的东西，不该再出现了。

他试图去理解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愿，以及瞬间感伤的来由，发现无处着手，那便放手了，黄昏时分一道血线似地红云迅速在头顶蔓延，朝着鬼罗门的方向，香六牙脸色一变，这份痛苦大约源自取舍的艰难，但结果毫无新意，左无咎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不要浪费这最后一点时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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