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27 稗史【杀凛殇浪】【东离】9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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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樓主發表於: 2021-06-27 21:51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6.27 稗史【杀凛殇浪】【东离】9F

换一种标题格式，不然一排下来我实在分不清哪篇是哪篇
是鸽手，不要指望我平坑

Chapter 1: 三年

天色欲晚、暑气渐散，老蝉扯足嗓门叫了一天，鸣声嘶哑，只得让位给耕耘归来的后来人——正是农忙之余、各家闲磕牙的时刻，白天蛰伏的闲人此时如翻灯而舞的蝙蝠，俱出动了。

这江湖最不缺的便是闲人。

城西的半仙熟谙此理，隐在虾蟆镜下的一双慧眼如炬，洞悉一切从金主的钱袋子里撬出铜板的大好时机。他一手招着幡、一手摇着铃，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一处偏僻茶棚走去，只待那张油滑巧嘴一开，这招摇撞骗便算功德圆满。

这次，他把目标锁在了靠里面坐着的两个人身上。一名是青年公子，衣着考究，正漫不经心晃悠着腿——不谙世事，好骗；另一个是中年汉子，褐衣粗麻、落拓潦倒，应是随行的小厮——人微言轻，何足道哉。这回定能捞到不少油水，他心里志在必得地打着算盘，大摇大摆地上前去预备唱个道情开场，却被那公子似笑非笑扫来的一眼生生阻住了脚步。

那目光中并不存在敌意，甚至只是无心将他的身影收进那对血色眼波，就像潮汐无心淹没了一棵注定被抛诸脑后的野草，然，危险至极。阅人无数，半仙不可能错认。他的鼻尖落下油汗来，脚下一歪，假作眼瘸走错了道儿，极俊杰地溜了。

公子瞧着那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

中年本在同他说话，见青年沉吟良久，忍不住出声催促：“喂，发什么呆？”

“哈，只是在看罗盘，算算今天是日出西方还是天降红雨，才能让殇大侠主动前来委托在下。”

“不是委托，是合作。”那殇大侠指节一敲桌板，不似商量，倒似讨债，“你得乐趣，我得悠闲，各取所需罢了。”

“唔……且不论这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绝对可靠。”

诧于语气中的斩钉截铁，凛雪鸦微挑起眉，接过殇不患递来的纸捻子，展开看时手上沾了粗粝的沙，莽莽大漠便从这一粒沙中跋山涉水而来，似一簇自鬼殁之地延烧到他们面前的烽火，连带着将空气也点燃了几分。

“寻常的鸟是飞不了这么远的。原来前几日那几只飞入东离境内的鹰隼是为你传信而来。”凛雪鸦道，一目十行看完了字条，再抬眼时面色尽是戏谑，“‘……钦差啸狂狷为缉查使，十万大军随赴……’东离人口不过数百万，假设西幽亦然——这算倾巢出动，好大的阵仗、好大的手笔，就为三十六把魔剑？殇大侠，你可知，此乃国战。”

殇不患无奈：“我知道这太像无稽之谈，但是……在西幽，皇帝确实有任性的权力。”

“却无在东离妄为的理由。”凛雪鸦轻声道，“不义之战。如此，即便将这十万大军尽数坑杀也应无怨尤……哈，别这样看我，我开玩笑的。”

“我找你，便是为了让伤亡降到最低。毕竟……”一声叹息在空气里荡开，不羁侠客的影从他身上褪去了，此时此刻他就像个承受过多的老人，“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茶棚只是个小茶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时还有逞凶斗狠的绿林草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实在让人料想不到会有人在此地商谈机要。哪怕被人听去了一耳朵，也只当作是吹牛放屁，一笑了之。这岂不比任何欲盖弥彰的密室保险太多？

毕竟，机关总有破绽，正如人的戒心总有松懈之时。

“这个委托，我接下了。”凛雪鸦忽道，“但你需把这个人的过往经历、性格特征等等，事无巨细，一一向我道明。”

殇不患长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你要的情报都在这里。”

凛雪鸦把这薄薄的信笺收进袖笼，没再看一眼，反倒伸手从茶壶里捞起茶叶子来。这是个不雅观的动作，他却做得极其文雅，仿佛是在贵胄的筵席上拨弄骰子。“虽说大局有我擘画，但殇大侠，你自己也要有抽身之计，若两面开战，我便可能顾不上你。我有一策。”他从水里拣出十来片茶叶，那叶子被水泡开了，蔫头耷脑贴在桌上，只见他并指一翻，将茶叶分作一大一小两堆，“倘若你四处散布谣言，说你手上是不完整的魔剑目录，而另一部分在我手上，那位缉查使会怎么想？”

殇不患盯着桌上两撮茶叶。“你是说，他会分出一部分兵力，转而针对你？”

“然也。他虽不知消息真假，但假如真有魔剑在我手上，我死、或者被他人夺走，那线索就断了。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分拨一小部分兵力针对我。那么以此类推——”凛雪鸦食指在茶叶堆上轻扫而过，原本湿淋淋粘着桌面的茶叶顿时一字排开、齐齐整整，“——倘若目录有三份、四份、乃至更多呢？届时他就不得不分散兵力，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在我看来，各个击破总比从千军万马中突围来得容易些。”

“用魔剑目录做诱饵？我不能冒这个险……”

凛雪鸦闻言噗嗤一笑，被逗乐了。“殇大侠也太实诚了。做个赝品不就行了？”

“真目录上有法术加成，仿造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那就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了。计策我想了，用不用在你。”

殇不患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他真心实意地说道，“世人皆言‘藏史于野’，你却反其道而行，藏幻于真。”

“信人示己之诚，疑人显己之诈。不是我难懂，是殇大侠这三年来近墨者黑了。话已说尽，如此——”他站起身，望着尚未暗透的天色，窄小茶棚中顿起岩岩孤松，“——时间紧迫，我也该着手准备了。”

“等等！”

“嗯？”

“就当是我多管闲事，自方才起，我便感觉到有一个人的气息一直在附近徘徊，应是来找你的。不要紧吗？”

凛雪鸦笑起来。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发自真心地笑，如同在森冷的夜里点起一盏小烛——不甚明亮、不够温暖，但总算有些人味儿了。“这个人，已跟着我三年。”

“三年……魔脊山之后？”

凛雪鸦颔首。“三年里，我一共失手三次，他救了我三次。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可笑？”殇不患咋舌，“人家救了你，你不自荐枕席也就算了，还觉得人家可笑？”

“若我说他是我的仇人呢。”

殇不患默然。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端起没滋没味的粗茶囫囵咽下。

凛雪鸦此人，说话九分真一分假，然这十分之一的假意却往往最为致命。方才的对谈中，殇不患直觉那时——在说出将十万大军尽数坑杀这句话时——他是真的动了杀心的。人命并非轻贱之物，他们也非滥杀之人，但在更多人命面前，衡量它们的，也只余冰冷的数字了。

十万与百万、一军与两国，孰轻重？

就算如此，他还是想救。

若说此次会晤他们达成了什么共识，就只有一条：西幽大军绝不能入境。

比起殇不患的忡忡忧思，凛雪鸦更功利、也更直接些，心头只盘桓着两个字：

蹊跷。

他走入四合的暮色时同探头探脑的半仙擦肩而过，半仙大着胆子偷偷瞅了一眼，惊为天人：细眉、薄唇、桃花眼、鹅蛋脸，分开看俱是摄人心魂的好皮相；凑在一起却成了天生的孤煞命格。他已多年未曾见过这等面相，掐指一算之下，顿时惊起一身白毛汗。他回身想喊住那位公子，可他就像消散在茫茫夜色中一样，除了一阵从身边掠过的风和地上旋起的尘，再无任何遗迹。

月华如练，照亮了一双手、一双眼。

那是一双很巧的手，伸出时可窃取天下，收回时又操弄人心；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美人的顾盼、强者的垂青，俱在这一双眸中了。任何人被这双手捉着、被这双眼盯着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可它们的主人此时却很苦恼。

凛雪鸦离开后径直钻入了后山的树林。那是一处适合狩猎的山林，传闻常有虎狼出没；同样，也很适合被狩猎。树影黝黑、松涛阵阵，鼎沸人声被远远甩在身后，一些别的动静就从死寂中剥离出来了。

“无生，”他闭目轻唤，“我知道你在这里。现身吧。”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这个人的存在。

黑暗中，有窸窣的足音落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似一根新凋的松针。他睁开眼的同时，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三年前。

博弈过后，总要有赢家和输家之分，巧或不巧些，双赢与双输也总还算结局的一种。只是世上纵有甘愿握手言和之敌，却断没有虽胜尤败还笑得出来的人。

凛雪鸦远眺着魔脊山上四散的天刑剑碎片，在惨白月光下粼粼烁烁、灿若星斗，极类某种不屈而亡的生灵的骨骸，心头的愤怒野火般蔓延，终盖过了初睹时的不可置信。

就像一只被蜜蜂临死前的反戈一击蛰到的蜜獾。

不，比那还要再愤怒些，他把这种情绪定义为“屈辱”。

可笑。本该是渺如尘埃的害虫，却生生从万劫不复的泥沼中射出毒针；本该是拨弄世间的手，最后却大意被垂死的猎物摆了一道。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可笑者谁。

笑不出来，那便只有——战。

“出来吧，我知道你等很久了。”他对着虚空说道，素来尔雅温文的嗓音冷透，似一捧雪——看似柔软，但其实是一粒粒硬实的雪晶、更能凝成万丈坚冰，“鸣凤绝杀杀无生。”

一道人影应声而出。他本无故弄玄虚的必要，现身之姿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其人迎着猎猎霜风临渊而立，身背两口剑、肩挑一桩仇，一双眼是两泓无底的血潭。

死寂潭水如今滔天。

“掠风窃尘。”杀无生一字一顿道，“原来你会用剑。”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正好在凛雪鸦与蔑天骸决战中途。那时他正凝神对付那柄济济荡荡的霸王之剑，根本无暇顾及暗中窥伺的眼。倘若他插手，一剑，只需一剑，战局丕变。

这柄剑从杀无生背后的剑匣中，悬到了凛雪鸦的头顶。

“我本以为你已经放弃了追杀我，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是什么暴露了我的行踪？”

杀无生不答，似乎有些颤抖。

“你在发抖？是山顶的风太寒冷，让你不习惯了吗？还是太愤怒了？是愤怒我隐瞒了你这么多，还是愤怒我夺走了你向森罗枯骨挑战的机会？”

在鞘中嗡鸣不止的剑音已回答了一切。

凛雪鸦轻笑一声。“很好。因为——”他的脸上笑意盈盈，声音中的狠厉在呼啸的剑风中几不可闻，“——我也一样愤怒！”

这一战太过莫名。凛雪鸦有一百种说辞止战，更有一千种办法脱身，可他不想。唯有战斗、唯有用剑狠狠劈向对手，才能稍稍弥平他内心的焦灼和惶恐；他相信对方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何用说！

劲风裹挟着天霜冻气凌厉袭去，所经之处草木结霜、顽石被雪，竟已用上了七分的力。剑气之后，紧挨着一道疾冲的人影，直取崖边伫立的剑者。以气驭剑、意在剑先，以形驭剑，剑在人前。凛雪鸦不循常理，形、气同发，人与剑几乎同至，这一招来得极险，眨眼之间，逸散的罡风已然扑面！

杀无生略皱起眉头，双剑瞬时出鞘，不格挡，只待对方力道用老、进无可进，这才四两拨千斤，将剑尖调转了个方向，得手后却不立刻转身逼杀，反而以退为进，趁机缩小战圈。

“你冒进了。”

“不用你来教我！”凛雪鸦暴躁道。方才一剑打偏，就如本想打破个瓷茶杯听响儿，谁知那只是个松脆脆的泥巴胚子，落地无声，已让他心头烦闷更添一层；杀无生这句话，直让滚油中再泼进一瓢凉水，噼里啪啦炸得欢实。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提剑再攻。

这一回杀无生没再用巧劲，直撄其锋。

此二剑，一者如云缥缈、无常无定，却是风暴前的怒云，沛然有雨、骇然摧城；一者其疾如电、势若奔雷，却直如惊蛰时的春雷，低沉难辨、闷得煞人。不过片刻，十招已过。

“你的剑何时变得这般平钝？”凛雪鸦讽道，“剑道被我偷走了，剑法也被偷了么？”话未说完亟撤一步，横劈纵砍下的两道剑痕堪堪落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

却看剑者旋身而至，沉声反驳：“非是剑道成就了杀无生，是杀无生成就了剑道。你可以偷，我便不能再创么？”这副傲然姿态，俨然已与一年以前委于尘埃的模样对不上了。

不同了……凛雪鸦有一瞬的恍然，隐隐觉得面前这个稚拙的剑客有哪里不同，但战局之中岂容瞬息晃神。他才与蔑天骸一战，消耗太多、气力两亏，心头虽有余怒未消，却也明白他的余地确实不多了。杀无生出剑快而稳，每一剑都直指要害，逼他不得不收势回护，分明是要他自耗完再行收割。

不过是个二流剑客，凛雪鸦不屑地想道，倘若用全力，再借给他一只手也拦不住这一招。他勉强提气，周身之力尽数聚于右手，剑身迸发出耀目光华，正是——“烟月无痕！”

这一式意不在杀，而在退。杀无生却像是迟钝得生了锈，静静看着那点光芒直逼面门。早在凛雪鸦运气时他心中已有盘算：距离太近，来不及蓄力，就只能急运内力、单点突破，但这样一来……

杀无生双剑两分，一剑由下而上劈在直冲而来的烟月剑身，一声脆响过后，竟生生阻断了剑势；另一剑却在交击刹那脱手飞出，宛如一道闪电，径直刺向以攻为守、空门大开的对手——“破！”

……下雪了？

凛雪鸦眨了眨眼，入目只有一片星星点点的白，恍若天霜剑气有了实质，被万钧雷霆击碎后，散作满地珊瑚珠。

但随即便意识到，那并非霜雪，而是自己的头发。是方才掷来的那一剑，削下了他的发冠。

然，只能削下发冠？

他茫茫然拨开披散蔽眼的头发，凤啼双声其一就钉在自己脚边，龙吟不止；而另一柄，正横在自己颈边。

不可思议。

饮败的不可思议宛如一桶冰水，镇静了发热的头脑。

“我输了。”他坦然道，烟月收回化作一杆烟斗，在指间绕过一周后稳稳停在掌心，“要煎要烤，悉听尊便。”

冰冷剑锋从咽喉移至左胸，只要再进一寸，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心脏被剜出的画面。“高手之争，是超脱技法、根基的较量，一缕风、一滴雨、一息雪，都可能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你经连番鏖战、气力亏空，已失天时；方才被我有意拉近距离、贴身缠斗，又失地利；再加上怒火攻心、负气莽攻——天时、地利、人和三机尽失，此战的胜负，在第二招时，其实就已经决定了。”

凛雪鸦冷笑：“你在为我找借口？”

“这是事实。”

“那么告诉我，在你眼中，我死了几回？”

“一次也没有。”

“……什么？”

“我没有杀你的必要。”杀无生漠然道，“而今恩已泯、仇已解，在杀无生眼中，你已是个死人了。”

他本料定杀无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本伺机点燃幻惑香欲行金蝉脱壳之术，岂料对方竟真的就此还剑入鞘。这是今夜第三次，事态脱出他的掌控。他教会他、又从他手中夺走的剑道，竟反过来救了自己一命？世上竟有这等笑话吗？他忍不住叫住他：

“你想要什么？”

“我要了，你肯给吗？”

“绝无可能。”

想从觊觎他人珍宝的盗贼手中讨要东西，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如有一天那盗贼肯主动献出珍宝，那也必然是圈套。若非本就一无所有，又有谁会去行窃呢？

杀无生垂下眼睛。“那又何必多此一问。”

“只是为了确认。任何我不能确定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变数。我不允许变数存在。”

杀无生笑了一声，极轻极浅，转瞬就堙灭在从地底传来的隆隆回响中。是一只魔物，方自封印中苏醒，只消挥动一副螳臂便能遮天蔽月，挪动时泥沙俱下、碎石尘土绵延万里，它正以人间为猎场，俯仰间可让神州倒悬。他们所在的山巅也未能幸免，从崖边裂出一道巨缝，似泥犁入口。

正是、魔神妖荼离。

杀无生凉凉道：“天地因你将倾，不去为你的过失善后吗？”

凛雪鸦瞪着那道踽踽独行的背影，七窍生烟。

那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因而对于杀无生，他总有点不得不发的怨气。

“我不叫你，你就一辈子不打算现身了？”

此言差矣。过去三年里，他确曾现过身，但只在他身陷危境、狼狈不堪的时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对于失手他一向坦然接受，不能接受的只有每次被同一人看去失态的模样。“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吗？”他问。杀无生从来不答，只深深看他一眼，拂衣而去。

猜疑的种子自此扎根。

“我试探过你很多次，甚至曾故意让自己陷入颓势。”他紧紧握着杀无生的手腕，如握着开启宝藏的钥匙，“奇也怪哉，只有真正的险境才能换你出手。这时机把握得，未免太妙。”

“你叫我，只为重复这些问题？”三年过去，杀无生更清癯了些，下颌收成一个凌厉的弧度，却因细眉凤眼的缓冲而弥补了些许冷硬。总是这样的，年月于人、于万物，总是一手予、一手夺，一手生、又一手杀。

“不止。”凛雪鸦道，唇边挑一抹狡黠笑意，“我找你，是要同你谈一笔交易。”

“若你不把手搭在我的脉门上，这个提议听起来会更像真的。”

凛雪鸦便真的松了手。他看上去成竹在胸，令人忍不住想打破这层自信。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

“凭你对我有所求，而代价我付得起。”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总归不会比性命更贵重。”凛雪鸦满不在乎地说着，“除了性命，我实在想不出身上还有什么更值得你图谋的东西。”

“我若要你的命，三年前便可动手，三年中也有无数机会，不必拖到现在。”

“唉，那我也无计可施了，只好去送死，再等你救我。”凛雪鸦喃喃道，“你要不来，我也没办法，只好死在对方手里。”

示弱、诱敌、威逼、甚至诈降，只要能达成目的，无所不可、无所不用。虚伪？不，他向来诚恳，计谋只是手段，他的本心早被自己和盘托出。只有执着于真伪者，才终为世情所伤，正如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他隐约又觉得这不详的谶言也将自己囊括进去，例如善谋者囿于智；但无妨，在那之前，他一定已经享受过了至极的快意。

别无他求。

杀无生静静凝视着他。“你的人脉广，要寻帮手，大可以找别人。”

“非你不可。此局非同小可，我只信得过你。毕竟——”凛雪鸦满面真诚不似作伪，却饱含着人之初的恶意，“——我对无生，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我拒绝。”

……油盐不进。

但他还是决定赌一把。

“我当你同意了。”他微笑，递去一个卷轴，“去这个地方，取一把剑。”

他本该得意的，却又在那道寂寞身影重归黑暗时发出悠悠叹息，声音中带着难掩的疲倦：

“无生，已经三年了。”

三年。

这个时间点不断在殇不患的脑中盘旋，一遍一遍。距离未能割断的联系，在跨越三年的时间与空间之后，竟再度连上，他不知该喜该忧。他的手里捏着一张字条，是自遥远边疆飞回的鹰隼带回的另一卷纸捻，他没有告诉凛雪鸦。纸上让他前往一处山间小屋赴约。

什么时候？纸上没说。赴谁的约？也没提。

暧昧不清的指示也未能浇熄一腔期待，却在推开蓬门的一瞬化为更复杂的情绪。

一惊、一喜、一怒、一忧。

种种情绪，皆因眼前人而起。

“呦！”那声线沙哑古怪，隐隐透出金铁之音，浑不似人声。

殇不患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拿着琵琶的少年身上。少年面前燃着篝火，火光将他的眼睛映出一片斑斓的光影。

“你为什么在这里？”

少年缓缓起身，开口时的嗓音有摄人心魂的魔力：“因为你在。”

随君赴江湖。

[ 此帖被blackit在2021-07-18 23:22重新編輯 ]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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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1樓發表於: 2021-06-27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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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第二季，那时还不知道睦天命不是公主

Chapter 2: 名剑

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正如连日酷热后的暴雨总能带来一丝丝凉意，冲坏庄稼的恶果似乎也因此可以原谅了；客居他乡、举目无亲已久，乍逢故人，总免不得老套地落几滴英雄泪、诉一番衷心肠。

一箪旧雨落如糁。

殇不患瞠目结舌地瞪着一人一琵琶，实不知是喜大于忧，还是忧盖过喜。

“你看上去不太欢喜。”聆牙道。作为物灵它未免太一针见血，令人不禁想倒提起来抖一抖，看能不能把满腹花花肚肠给抖落直了。

浪巫谣虚虚一拨弦，聊表附议。

三年未见，少年拔节生长的速度远超想象。站起来恐怕及肩了吧，殇不患心忖。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小不点了……他怅然想着，收回本欲按向少年头顶的手。他忽觉这四大喜事也未必然，单这生老病死四苦其一，就足令欢喜寒暄尽作诳语。

——喜何喜？鬓已星星也。

“你何必来？”他叹口气，低声道，“此事有我足够，何必蹚这浑水？”

浪巫谣也学他叹气，结果挨了一记爆栗。“小小年纪，学那衰翁样！”

“也许我是别有用心。”少年只扁扁嘴，便重新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也许是公主美意，盛情难却。”相形之下连浑水也可爱了几分。

“是天命这丫头不好吗？”

“她很好，奈何……”

凡事添了“奈何”一词，便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海棠娇艳，奈何无香；鲥鱼味美，奈何多刺；公主情痴，奈何错付、奈何无缘、奈何……

奈何什么呢？

不必答，留白，这遐想的余地已让殇不患莫名快乐非常，顿觉这四苦之患虽接四喜而至、颇煞风景，也不妨作暂时的山穷水复——焉知前头柳暗花明么！

他咬着指头飘飘然半天，才收敛心绪，大发慈悲让俗务挤占了非非想的余裕。“能劳你来此，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数？”

浪巫谣正襟危坐，道：“皇帝心急，未等追命灵狐送回消息，就已命十万西幽大军进发，此刻已在路上了。你的旧部不惜抗旨不遵，朝中数员老臣以死相谏，奈何……仍一意孤行。信使脚程不及，我怕延误军机，因此亲自跑这一趟。”

殇不患沉思片刻。“依你之见，还有多久？”

“算上粮草辎重，不足三月。”

“三月……”殇不患长叹一声，“难哪……”

“难什么？”聆牙奇道，“说话这般吞吞吐吐，莫非阿殇你在东离这三年经历什么奇遇、识得什么奇人？”

“确实奇遇也确有奇人，”殇不患苦笑，“只不过是‘离奇’的‘奇’。你们要听我稍后慢慢同你们讲，眼下最要紧的还是——”

却见浪巫谣面色一凛，一把按住他的手。“何人？！”

少年的手心凉且湿。篝火堆哔剥爆出一个火星子，晃动的火光与屋外的暴雨间，慢慢浮出一道黑色人影。

桌上有三口剑。

一对精巧华美、名震天下之剑。一柄朴实无华、籍籍无名之剑。

炉边有三个人。

一个杀气腾腾的少年。一名冷气森森的剑客。一位左右为难的游侠。

“染血之人。”少年怒视那剑客道，“该杀！”

倘若初入江湖不久，听到有人要杀自己，面上纵然能装作云淡风轻，内心早已惊涛骇浪，不惴惴记挂个几日恐难沉淀；但若是久经风雨，这般的威胁就只配左耳进右耳出，连入心的资格都没有。

习惯了。麻木了。

剑客漠然扫了少年一眼，倦倦道：“明知做不到的事情，何必虚张声势。”

“怕你不成！”聆牙叫道，“阿浪，动手！”

浪巫谣食指与中指的义甲已扣上琴弦，作势欲拨，游侠急忙插身。“巫谣！”他安抚道，微微摇头，“让我来。”又对剑客道，“我认得你的气息。是鬼鸟派你来的？”

“杀无生。”

“什么？”

“我有名字，此行不过顺手卖鬼鸟个人情而已，并非他的帮手，别会错意了。”

“人情……那人真会在意这个？罢了，他要你捎什么话？”

杀无生却顾左右而言他。“你用剑。”

“是。如何？”

“我要与你一战。”

“……理由。”

“你是剑客——绝顶剑客。这理由还不够吗？”

“若是平常切磋倒也无妨，只是眼下你我尚有要事在身吧？”

“你畏战？”

“不是……”殇不患无奈，“罢，就当我畏战。现在可以说明来意了吧？”

他本有心息事宁人，奈何通人性的物灵此刻倒令人牙痒地不解风情起来。“喂，阿殇！”它说，“做什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浪巫谣直勾勾地看过来，眼中的小火苗颤巍巍熄了一半。殇不患远离凛雪鸦后已经好了泰半的头痛症状顿时复发。

唉。还是各退一步，比剑……也未必就要动手，不是吗？

真是近墨者黑嘿！

遂围炉，观剑、论剑。

名剑。

名与剑。

剑为何物？百器之首。

道为何物？剑之所向。

道以何证？不以剑证，以心证、以意证。

“又要问我何为心了吗？”殇不患挠头，“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恕我也不解其意。不过嘛，若问我心之所向、道之所终，我倒答得出一二——”

“——不必了。”杀无生断然道，“对剑客来说，心即剑、剑即心，除此以外无须赘言。出剑。这是证明的唯一途径。”

“到头来还是避不开吗……”殇不患叹息道，眸光倏尔一冷，拇指往锷上一推，朴实无名之剑顿时出鞘！却是——

“木剑！”聆牙惊呼，“你后来就只用木剑？”

朽木如何能与金铁争锋？浪巫谣眉头一紧，指尖琴弦暗勾，起势已然在手。

殇不患只凝视着对坐的剑者。“你要我出剑，我做了。现在，来证！”他屈指轻弹，激出钝钝的闷响，仿若投石入潭。

夺。

这粒石子终让古井之水一般的冷冽神色再掀波澜。“可惜了。”杀无生叹道，“若在三年前，你我或堪一战。”

“如今呢？”

杀无生不答，只并指在匣上轻轻一拂，两口名锋顿时出鞘。出鞘那一刹，剑身流转的冷厉华光竟逼得人不能直视；然一剑龙吟悠长，一剑却生涩滞阻。殇不患抚过剑身上的断痕，心中愕然：“这是——？”

三尺青锋于剑尖一尺处生生折断，裂痕不新，用铁水重新浇铸后，只堪堪连在一起而已。

“这伤痕……”他喃喃道，“像是被冻气封住后猛击所造成。”且折断时应毫无异状，待霜解雪融之后才猝然崩碎。

“不错。”杀无生颔首，“此剑断于三年前。”

三年前……恰是魔脊山一战。不知其中可有渊源。

聆牙便奇道：“我虽算不上什么正经兵器，却也知道剑残其骨就成了废剑。一把废剑，你竟带在身边三年？”

杀无生慢慢笑了一声。“剑骨摧折，剑锋尚在；铅刀虽钝，犹能一割。此剑犹可杀人，犹可救人，废剑？如何称废！”

一旁警惕扣于琴弦的手终放下。

所悟不同，所求相异，南辕北辙，不如且坐吃茶去。

此战已终了。

桌上有四口剑。

一口无锋之剑。一口折骨之剑。一口丧偶之剑。一口失主之剑。

“这是？”

“槐严将军之剑。你们自西幽而来，应未曾听闻过。其人为本朝大将军，忠肝义胆、鞠躬尽瘁，曾独守边疆二十二年；平生唯独爱剑成痴——或者说，唯独爱此剑成痴。”

“哦？要听故事了。”聆牙道。

杀无生看它一眼。“想听故事，大可找茶楼里随便一个说书的，我们都熟知的某个人不正精于此道？我要说的与故事无关。”

到底也脱不开故事。

“你们细看这口剑。”

“是——石剑？”

“正是。”杀无生道，“世人只知槐严将军殁后，爱剑随他陪葬，却不知棺中那柄剑是假的，真品却是一口石做的剑。”

“我知道有些名士喜以玉石铸剑用来观赏，不足为奇。可这石料粗粝，再怎么打磨也徒具剑形，既不好看、也杀不了敌。”

“不好看也杀不了敌的剑，这里不就有一把吗？哎哟哎哟，小的不敢啦！浪大爷饶命！”

三双眼在琵琶上剜出六个呼呼漏风的窟窿。

“如你所说，世人只知剑名、不识真身，”殇不患问，“那么凛——咳，鬼鸟，又是从何得知的？这口剑又为何在他手中？”

杀无生的眼神分明在说“这种问题也值得费心？那人身上的谜团难道还少吗？”于是只得清清嗓子：“你继续。”

“槐严将军并非寿终正寝，也非马革裹尸。十八年前他曾犯下一桩小错，被有心人拿捏了把柄，老皇帝昏聩无能、听信谗言……将军府三十五口人，男丁尽杀之，女眷卖去花街柳巷。直到半年后，才由五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彻查旧案后平反。老皇帝因此悔恨不已，日夜吃斋念佛、祈福祷告，数月不见人，一切政要都由五皇子接手。又半年，先皇崩，新帝继位，时年十五岁。”杀无生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传闻石剑有灵，在他死后第一年，剑身呕血，沥沥不能尽；死后三年，石剑配于腰间则泣、悬于梁上则鸣，宛若风声流转，主人不得已收于匣中，又终夜作响，其声似人以头抢地。直到现今——十八年后——还偶尔能听见剑身中传来的呜咽悲号。”

“剑哀其主，人践其道。”殇不患叹道，“倒是一对天作之合。”

浪巫谣本局促在背光的角落，不发一言，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还是没说，这口剑与当下难关有何关联？”

“哈，何必心急？你们细看剑柄。”

“剑柄……阿浪你看，这里有字——‘廉’？”

“廉、廉……”殇不患喃喃着，猛地一拍大腿，“廉耆？！”

“又是你的熟人？”聆牙道，“廉耆，廉耆……姓廉的老头？这假名可真是随意。”

“这口剑是鬼鸟的师父所铸？”

“不一定是廉耆。”杀无生道，“姓廉的、廉氏旁枝，都有可能。”

“我还是不明白。”殇不患疑道，“这与你的来意究竟有什么关系？”

“只是背景，倘若你们是东离人，我也乐得省下口舌。鬼鸟要你们西行。”

“我们正从极西而来。”浪巫谣说道。

“慢慢走，一路向西，找到廉耆后真相自会大白，这是鬼鸟唯一的提示。”

聪明人这类生物，从来话都只说一半，让普通人明白透彻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混蛋至极。

即便如此，尚存一个疑点。

噼啪。火堆里又爆出一粒火星，薪柴将尽，雨声也渐小。殇不患只顾着拨弄篝火，明灭的光映在他的眼中，竟浮起了一层晦暗不明的情绪。

“慢不了啊，毕竟离大军压境只剩不到三个月了。话说回来，你发现了没有？”他轻轻松松地说着，将拨火的树枝扔到一边，手却慢慢按到剑柄上，“正常人说话，通常先说重点、后讲细节，少有人能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完整。你说这并非故事，连篇累牍都在讲故事，倒似——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浪巫谣眼神一凛，顿时变生肘腋。

铮然一声弦惊，一道宏大内力震得火光摇荡，少年一身杀气游走周身，发丝、披风无风自动、猎猎而响，一缕火舌被这如刀的弦音生生剪断，一舔上烘热的草垫便疯狂流窜，凭空筑起重重火墙。

滚滚热浪中，杀无生巍然不动，只差把“不然呢”仨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怕我背不出，还给了纸稿。要看吗？”他静静说道，往怀中一掏、又向前一递，两人只来得及看清那确是一卷纸轴，便听得轻轻一声机括响。

“巫谣，退！”

迟了。一阵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响中，秾郁蓝雾从卷轴中钻出，几缕烟蛇在高温的催化下迅速膨胀、扩散，几乎瞬间就将满脸惊愕的剑客完全笼罩。红光、蓝雾、紫烟，片刻间便已挤满狭小空间，浪巫谣虽及时掩住口鼻，冷不防还是吸进去一口。

“无事吧，阿浪！”

“无妨。”他摇摇头抱紧了琵琶，环顾周遭火海与紧张端详自己的殇不患，神色有些发愣，“人不见了。所以就只是……金蝉脱壳术？”他本以为一场死决在所难免，毕竟那身血腥气……

殇不患提起石剑，不假思索地悬在腰侧，又拉上犹在恍神的少年冲出山屋。清凉雨丝扑面时他总算惊醒，旋即回身拨弦，一排音浪击中烧燃的小屋瞬间，摇摇欲坠的土石砖瓦顿时轰然垮塌。暴雨倾盆而下，不过须臾火光便已扑溺大半，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面对断壁残垣，两人双双长出一口气。虽多少愧对屋主为后来人庇荫的一片心意，总好过坠下山头、砸坏庄稼田不是？

再看彼此，俨然两只落水的旱鸭子、裹泥的叫花鸡，眼见着四下狼狈，却又相视而笑。可嘲这西幽来的精兵良将水土不服，出门又不看黄历，甫经火烧连营，又遭水淹七军，劫后只余老弱残兵者二。

成了精的琵琶不算。

“喂，阿殇。”那琵琶尚未习得精神胜利法的精髓，刚被火烤又被水泡还被泥打，脾气正坏，开口时语气更冲，“你那朋友在说谎。”

为同行人正衣冠的汉子一愣。“啊？”

“说了那么许多，看似关心，实则没一句重点。更重要的是——追命灵狐。”聆牙叫道，“据我们所知，他早在五日前就该抵达东离了。”

浪巫谣静静看他纠结。“殇。”少年开口时的声音极轻，隔着厚厚的雨帘湿淋淋地传到他的耳中，“那个人——你那朋友——你信他吗？”

“老实说，我不信。”殇不患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但我信他的立场。一个人立场总比他的话可信些。天亮后，整顿一下，便照他说的，西行。”

少年便不再言语，殇不患疑心他在赌气，要不然为何扎了根般站得笔挺，似决心要做暴雨中一朵迎风招展的伞菇？奈何肚皮先自导自演起空城计，咿咿呀呀唱得嘹亮。少年微红了脸，稍稍别开头去。

殇不患这才想起此刻已近子时，人若醒着，该到了最饿的时辰了。可他那荷包兄扭捏起来实在有如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见不得人，正是被一文钱难倒的英雄汉。他尴尬地转着头，巴望着一口琴能替他解围。

可恨那不知穷为何物的空心木头非但不解语，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将军，饭否？”

下回记得把巫谣的软银义甲替成精钢的。烦人。

小隐于林，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说来轻易做来难。归隐山林，所忧心的不过一树梅、一栋屋、一片林；退隐闹市，烦恼的多些，总还绕不过一双相伴的人、一口吃水的井、一座安身的城；若想安居朝堂，却要顾虑一个伴身如伴虎的君、一群乌烟瘴气的僵尸、一处英雄折腰埋骨地。

单说这群臣酒桌上的门道，醉不醉、醉几分、口中又自称醉几分……其中分寸拿捏，便大有讲究。滴酒不沾是扫兴，烂醉如泥也是扫兴；自诩矜持的先莫夸口，宴毕还能站得住方显坐怀不乱；殷勤劝酒的也难免栽跟斗——饮到耳热难道还能拒绝一杯薄酒？三巡过后，什么牛鬼蛇神、黑白无常都原形毕露了。此间若还仪态楚楚，不是海量，那便是……哈。

其中也有学问。借口更衣去茅房这腌臜地吐个昏天黑地，再衣冠楚楚、欲盖弥彰地返座，硬碰硬地拼，那是下策；不动声色从袖口引走酒水，推杯换盏间毫无失态，还要装作不胜酒力谦让推辞，用上了巧劲，是为中策；个中高手，只需动动口舌，便轻飘飘地把凑到唇边的酒盅拨开去，灌酒的还要大惊失色、自罚三杯，此为上策；再好一些，靠的就不止是话术之流……哈，离题万里、就此打住吧。

眼下有一人微醺，却不是因北疆进贡的葡萄美酒，倒像是为眼前的人间美景所醉。

——王邸侯馆，歌舞升平，居生处乐，不知老之将至。

他像是醉得厉害，独自一人靠在水榭的扶栏边，举杯欲邀明月，杯口却不住往下倾，千金佳酿统统便宜了那池中物。

“鬼鸟大人是要做醉鱼赏赐给席间诸公吗？”未见人影，笑语先闻。来人戴一顶乌纱，走动时两扇翅儿乱颤，着一身镶红滚边垂绦锦袍，蹬一双缎补绒花纹头皂靴，不是西幽来的缉查使又是哪位？

鬼鸟抬起一双醉眼，瞧了他许久，似终于认出来者何人，高兴起来。“是缉查使大人……本官不胜酒力、招待不周，失仪了。方才有一道鱼唇羹做得不错，大人尝过了么？”

“大人说的哪里话，是在下要多谢大人席间诸般回护才是。尝过了，羹汤醇浓、滋味异鲜，说是珍馐也不为过。”

“本官虽未曾去访西幽，也听闻当年两地为分的时候，东离靠海、西幽近陆，以水产为食材的佳肴少之又少。”

“正是。稍大些的鱼是皇族盛宴上方有的珍品，如我等位卑职低的小官，本无缘见识，更别说取鱼唇这弹丸之地做羹汤了。”

“唉，倒像是本官诳大人了。缉查使大人有所不知，所谓鱼唇，并非皆由鱼唇所制，而是将鲨鱼的唇连同皮和胶一道从鱼身上完整剥下后，经几道工艺晒干腌制而成的。”

“哦？这在下倒闻所未闻。”

鬼鸟轻笑一声。“大人不妨猜猜哪道工序最麻烦。”

啸狂狷沉思片刻，笑道：“鱼皮剥下后，无非是曝晒后浸入制好的调料，有何难哉？倒是将鱼皮完整撕下这一步，殊为不易。”

“缉查使大人果然不凡！”那鬼鸟拊掌大笑，“这鱼唇如何取下才是个中关键。剥皮时需从头鳍腹边进刀，顺势轻轻割破腹皮一层，直至尾鳍为止；再倒过来挑开眼皮和嘴唇皮，待全体脱离肉体后即成整张鱼皮。鱼皮轻薄难再动刀，故其中若有一点粘连或破损，这鱼唇便失了味，只能充当下品，顶多被天子脚下的大酒楼收去骗骗不识货的土财主、有钱的冤大头罢了。”

“唔……这做法确实麻烦得很。”

“然也。”鬼鸟眯起眼睛，对着月色赏玩酒盅上的松鹤延年图，漫漫道，“鱼唇丰美、有谁不爱？可鱼皮鱼肉本为一体，若要强行分开还不贬损，便需用诡计、需费心力，更重要的，是也许得不偿失……只为逞一人的口腹之欲，值得吗？”

啸狂狷笑一声，慢慢靠近了。“原来鬼鸟大人是以羹作喻、话里有话。”他恍然道，露出一口狰狞利齿。

鬼鸟半闭着眼，仍懒洋洋地靠着亭柱。“本官醉了，若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大人切莫当真。”

“哪里，大人的醉翁之意，可是——”

他的话未及说完，远处忽传一阵骚乱。

鬼鸟猛然睁眼。“何事？”

原来是不知哪个倒霉蛋醉后欲学诗仙飘然仙去，噗通一声落了水，正吱哇乱扑腾。王府近卫急吼吼来确认各位大人安危，尤其是邻邦缉查使万不能有任何闪失。鬼鸟心中好笑，随手指使护卫加派人手，以免有人趁火打劫；又安排几队人马紧紧团在缉查使四周，包管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经这鸡飞狗跳的一闹，又有护卫在侧，此间气氛不便再言语，啸狂狷只得一拱手，徒留这未竟的试探、未成的棋局。

鬼鸟支颐卧在亭间，闲闲凝望着月下仓皇的人群，手指一下下敲着脸颊，百无聊赖似的。半晌，三分的醉意翻成十分的困意直往上涌，他的头一点一点的，终于撑不住枕上了臂弯。

不知什么时候，人声渐远了。

杀无生自火宅中转移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都城的一处王公府邸。府中正夜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往来人群络绎不绝。他心中“啧”了一声，一旋身，便从提灯的小厮背后绕过，附在重檐之上。

层台累榭、三休乃至，又兼此地主人爱好附庸风雅，学尽那曲径通幽的外形，却不解万籁俱寂的禅意，弯弯绕绕、曲里拐弯，实在麻烦得很。他心中颇不耐。

说不气那是假话。莫名在交手中途被传送到一个犄角旮旯的山头，再好脾气的人也得大动肝火。然当他看见水榭边垂下的一缕亮银色的发在月下潋滟生彩时，心头怨气顿时散了一半。正待上前，又在看见那人酡红的面色和凑在他身前鬼祟的男人时变作炽盛的怒火。恰好有个醉汉自他栖身的楼前路过，杀无生顺手提起他的官帽遥遥掷向湖中。那芝麻官头顶一凉，吓得双手抱头好一通乱摸，确认脑袋还好端端顶在脖子上后先松一口气，又陡然一惊，忙不迭追着乌纱而去，没料想脚下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斜栽进水中。

浑水摸鱼，此计甚妙。

他趁乱纵身掠过湖面，却看到那人大喇喇地横卧栏杆前，一只手还夹着空杯盏，连亭中凭空多了一人都不知道。

月照湖心、美人醉酒，这景色可堪入画。可惜画中人眉头紧锁着，不知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雪。苍茫无垠的雪。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的心得了雪盲症，除这一片延绵的白之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连自己的存在都成了疑窦。这绝症初显的时候，他犹想过奔逃，想着越过这片雪原就能抵达白鹿青崖、软红十丈的世间诸相了吧？他曾这样希冀过。可雪原过后又见雪岭，雪岭之下又埋雪湖，雪湖岸边又长雪松，他是自困幻境的囚徒，永远也逃不脱。最后乏了、倦了、逃不动了，便任由自己溺于孤寂，还要自欺是坐拥孤寂。

人若病得久了，便会质疑自己究竟是习惯了折磨，还是习惯了忍受折磨。他把自己埋在雪里，有时竟会错觉此身只是这白色天地间的一片雪。他成了寂寞的同党，最后也理应葬身于寂寞。

距他第一次梦见这片雪，已过了整整十八年。

“……雪……”

谁在唤他？

“……鬼鸟……”

好大胆的人，以为化身为鸟就能飞离雪原了吗？若非他已失去视觉，一定要把这狂徒生了几只眼睛几张嘴好好记住。

“凛、雪、鸦！”

一大片冒失的深紫骤然闯入纯白之境。

灯火稀疏的夜色下，凛雪鸦同那深紫默默对视着，待眼前晃来晃去的光斑渐渐平复、眼神重新聚焦，才保持着半卧的姿势不紧不慢地开口：“大呼小叫他人真名乃是江湖大忌，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这点才是。”

杀无生的面色很不善，近乎阴郁，听得出来说话时都强压着怒气：“你醉了。”

“醉了。”凛雪鸦恹恹道，“贪凉多喝了些冰酒的缘故，我有分寸。你要为这个怪罪我吗？”

杀无生冷笑。“多虑了。掠风窃尘若因贪杯失手，我只会喜闻乐见。”

凛雪鸦“哈”了一声。“这么说来，你已经见过我的新猎物了？感想如何？”

“沐猴而冠，跳梁小丑。”

“喂喂，别借机指桑骂槐。”

“哼，这种人也值得你布局？”

“在为自己委屈吗？”凛雪鸦好笑道，“那我这样说是不是能让你宽慰些：不同的人，不同的方法。对你，我尚需布局；对他，只需借势。此局看似双方博弈，但还有潜在的第三方、第四方，待浮萍全部落水，剩下的就只有充当这拨水看客了。”

隔岸观火、明哲保身，这是凛雪鸦的一贯伎俩。人人只知浑水摸鱼，殊不知浑水的人未必就是摸鱼的人，也许那人只想观赏大鱼小鱼在泥浆中自相残杀的丑态。他也把自己当做一粒可有可无的棋子么？

“对你而言，”他忍不住求证，“我的价值是什么？”

凛雪鸦像是很惊讶。他挽了对方一缕头发放在手心盘绕着玩，又在对方不耐烦之前堪堪松开手，紫黑的发丝便一根一根从指缝里漏下。“你是我最听话的棋子、最趁手的兵器，这还用说吗？”

“真是直言不讳。”

“本就无情，何必矫情，我最不堪的一面你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你呢？你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再期待，你对我还抱持着什么幻想？

杀无生静静看他。“那个答案，我要你亲口说出。”

凛雪鸦摇头。“太贪心了……唉，你实在应该多给点明示，也许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又在骗人了。”

“唉呀唉呀，我何其冤枉。”凛雪鸦笑道，“无生，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我可曾说过半句谎话？”

“是，你从不说谎。可你隐瞒。不诚恳的实话也能骗人。”

凛雪鸦欣然赞同：“知我者无生也。现在是在怪我让你被殇不患识破的事了对吗？如何，他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杀无生这才递去一封字条。凛雪鸦横他一眼。“你故意放到最后才告诉我。”他略扫一眼，忽然展眉笑起来，“三个月……比我估算的充裕。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行确认。无生……”他含笑道，“又要劳烦你了。”

杀无生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凭在这件事上你没有拒绝的理由。过来，离我近一些。”

他把纸条团成一团，指间捻起一琉璃火。那星火未及燃尽就自空中坠落，池中一尾鱼见了光亮，以为是没头脑的萤火虫，欢天喜地地跃出水面将之吞入腹中，又“咚”一声坠回。

它本有机会跃龙门的。

凛雪鸦凝视着那片涟漪出神。“鱼啊鱼……偷吃了不该碰的秘密，可是会肠穿肚烂的。”

水面咕噜噜翻上一串气泡。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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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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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2樓發表於: 2021-06-27 21:5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Chapter 3: 酒徒

骤雨浇暑气，劲风送杀意。

一纸红伞悠然穿林。

雨势很急，伞底的人却松垮，任衣袍下摆淋了水、沾了泥，也浑不吝似的，兀自闲庭信步着，反教人替他发愁——毕竟面对杀气还能这般镇定自若的人，江湖中已不多见了。

他在等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友人？情人？贵人？想来不会是仇人。没人选在雨天报仇雪恨，因为这时候的天色太晦暗，不适合欣赏敌人垂死挣扎的惨状。

他百无聊赖地旋着伞上的雨水，见脚边有株新竹被打得东倒西歪，便好心倾了个角度，在茫茫烟雨中撑开一方小天地。

有跫音渐近了。

伞缘悄然抬起一条缝，亲亲热热地作势要迎那人进来，却在将整个轮廓尽纳眼底的一刹那顿住：那不是什么友人，更不是来幽会的情人，而是一道来自地狱的剪影。

电光映出伞下人惊愕的神情。“无生——？”

失了庇护的竹被逼杀而来的脚步踩倒，摧折成一丛枯枝残叶，执伞者似有不忍，还迟疑着不肯退开——但，来不及了。

凌厉剑风已然劈面。

“咻！咻咻！”

巷口那五大三粗的卖艺人比划着，生生把一杆银样镴枪头抡出了运斤如风的意思。他把枪往地上一杵，抹把脑门上油亮的汗，见围观的人渐多了，便吆喝几嗓子，转头推销起祖传不世秘方，无论头疼脑热、咽喉肿痛还是骨质疏松、腰酸腿软，乃至肾亏肾虚、不孕不育，一帖服下包治百病——这年头连卖艺的都被迫发展副业，挂出一副憨厚老实的笑容，抢那倚门卖笑的生意。

他正说得眉飞色舞、吐沫横飞，一杆枪也随着主人摇头摆尾，人群里忽冒出个不和谐音，尖声尖气问他自个儿老娘的老寒腿怎么样了，上个月还见人四处寻医问诊，莫非是连他祖宗太白金星的仙丹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那汉子登时大怒，不知是觉得被拂了面子颜面扫地，还是因为他祖上其实道号太上老君，当即红了脸，要同对方对峙；片刻后已演变成械斗，待两名饥肠辘辘的食客闻着饭菜香而来，看客已绕着两团难解难分的胳膊腿儿排了一圈又一圈，直围得巷子水泄不通。

多亲切，殇不患咋舌。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这鼎沸的人声倒让他生出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慨，减淡了些许乍逢故人的思乡愁绪。

——离群索居惯了，心里到底还是向着人间烟火气。

这话对他适用，奈何有的人天生疏离，不肯买账。他偷眼观察旅伴的脸色，见他虽被吵得头疼，却没有出手的意思，显然是觉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关是非善恶，也没看戏拉架的癖好，他闹任他闹去——原来跟某些人相处太久，趟了太多浑水跳了太多火坑，险险忘了正常人是怎样处世的。他领着人拐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点了一屉包子、两碗米浆、一碟下饭的酱菜、外加两碟松脆的花生——包子不要盐、米浆不要糖、酱菜不要辣、花生不要油，怕齁坏嗓子。小二耷拉着眼皮子一副昨晚出去当贼的样子，不知听进去多少。

“你不是囊中羞涩，怎么还来这种店用饭？”待小二走后，嘴上姑且装了把门的成精琵琶才憋不住问道。

聆牙开口通常就是其主人想问，殇不患头皮顿时一紧。

“哦，不妨事儿。”他轻轻松松道。在山脚他就已经想好了，吃饭是人生头等大事不可将就，大不了吃完给人押去洗盘子当跑堂呗，有什么打紧。脸面？被某人算计久了也丢得不剩几分了，早看开了。

还真是近墨者黑，他不无惆怅地想着。

“你想给人干活抵债。”浪巫谣道。

殇不患险些给枣泥馅的包子呛个半死。“咳……咳咳！有这么明显吗？”他无奈道，“还是我脸皮子薄、兜不住心事？”

浪巫谣没笑，反低垂了眼帘，不置可否。

殇不患最怕他面无表情，本就不便说话，板起脸就是实打实一块铁板，只得寄希望于那聒噪的琵琶精泄露一二天机。可恨那多孔木头此刻倒装起锯嘴葫芦来。“喂，你们看，”它说，“那边好像有情况。”

谈话间，门外的喧哗轻了许多，殇不患本以为是他们闹够了，总算肯消停了，却见一伙少爷兵拥了个轻薄儿大摇大摆、鞍前马后地掀帘进来，才恍然大悟症结所在。再看那扭成一团的卖艺人和他的托儿们，灰溜溜地垂手站了一排，只顾点头如捣蒜、哈腰似吃食，哪还分得清什么灵丹妙药、搓泥丸子呢？

那纨绔子先挑剔一番店面卫生，又对着几个食客的菜肴指点江山，末了呼小厮捧根拂尘当鸡毛掸子使，直挥得尘沙四扬、好似一股小型沙尘暴，这才捏着鼻子屈尊坐在金丝竹席上，安顿下他那金贵的屁股。围观的人看着心中好笑：分明是个家里买官的小少爷，正七品都不见得有，倒摆足了皇帝的架子；偏偏还不懂得夹着尾巴做人，只当有的是人眼馋自己青年才俊、家底殷实想攀高枝，越发目无王法起来。

若止如此，倒还不值得打抱不平，毕竟耳听多少都是虚的，眼见才为实。正这般打算着，那群没眼色的少爷兵就乱哄哄地发难了。

“呔！兀那蠢材，恁地不长眼，竟将开开的水浇你爷爷靴上？”

咿咿呀呀唱出了关公战秦琼的腔调——还是群话本爱好者。

那小二叫苦不迭，忙趴下来要给他擦干净，身上又挨了一脚。那纨绔子把抖似筛糠的一颗脑袋踩下去，居高临下甩了个字：“舔。”

祖上有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老祖宗还有句话，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那小二受了这等折辱，目眦欲裂，抖抖霍霍地拔帚欲逞凶，被左右侍卫一边一个反拧了手按在地上，逼着他舔净靴上的水渍。殇不患心里一咯噔，骨节也跟着咯噔一声，先一把按住边上人的膝盖，又叹口气，拍拍袖口的灰，手往桌沿上一撑——

“嗳呀……哪来的小犬在这儿乱吠，大早上扰人清静。去、去！”

懒洋洋的声音是从最里头的角落传出的。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那纨绔子当即脸色一沉，摆一摆手，带上一众溜须拍马的狗腿子，缓举玉趾、轻移莲步，要亲自会会那狗胆包天的狂徒。众人无不伸长头颈，打算瞻仰瞻仰这位壮士的尊容。

那人身着一块麻衣、腰挎一口笨刀，腿脚仿佛在地里扎了根，连正脸都懒得示人，一动不动地伏在桌上，脚边堆满了空坛子，眼见着是醉了一宿，这会儿刚醒。众人纷纷改替他捏了把汗。

“咄！”纨绔子拿袖掩住口鼻，似不耐这熏天酒气，乜着眼睨他，“方才是尔对本公子出言不逊？”

那酒鬼嗝了一声，慢吞吞翻个身，露出青簇簇胡茬上的睡痕。“怪哉……”他嘟囔道，搔了搔下巴，“怎么吠得越发大声了？”

有人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连忙收声。

纨绔子恶狠狠瞪了人群一眼，虎着脸喊阿三阿四去把人拖起来。那两个小厮得了令，伸手便来势汹汹地往人肩头扣去，孰料竟扑了个空。两人齐齐“咦”了一声，都以为是自个儿看花了眼，甩甩头冷静一下，又一招夜叉探海锲而不舍地抓向那酒鬼搭在桌上的一条胳膊，只见酒鬼哼哼唧唧地一伸懒腰，刚好跟他们的手擦身而过。

怪了。

再试。醉鬼翻了个身，又轻轻巧巧避开了。如是者二三，总能被那人一抬手一伸腿、泥鳅似的闪过去，竟连一片衣角都沾不上。在旁人眼里，两个衙门的差役连区区一个酒鬼都拿不住。

“哟，小犬咬人了。”他喃喃道，“主人家在哪儿？家犬发疯，怎么也不给戴个嚼子？”

“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那公子哥儿眼里几乎喷火，四下环顾一圈，锵啷一声抽出随侍刀卫的佩刀，劈头盖脸就朝那酒鬼砍去。

刀是宝刀，地是绝地，人是醉猫，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飞影、一声惊响自众人头顶掠过。

那口闪着寒光的刀到底没落在谁的脖子上。

没人看清那道飞影怎么来的，也没人听清那声惊响发端何处，只知眨眼之间纨绔子手中只剩一截刀柄，而酒鬼的凳子缺了一条腿，正晃晃悠悠往后倒去。

飞影是一支筷子，叮当一声敲在刀背上，击碎刀身后落在地上弹了两下，骨碌碌滚走了，依稀还能辨出上面沾着枣泥和花生屑。惊响是一声琵琶，隔着半个挤挤挨挨的大堂破风而来，在他们面前堪堪散开，余音可绕梁。

“好剑！”酒鬼忍不住赞道。

众人茫然四顾，随后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一支流星似的筷，听见一声裂帛似的弦，在那酒鬼眼中，却是两道并肩同至的剑气，一道收放有度，只断刀、不伤人；另者气势磅礴，先击长空、再削金泥。

酒鬼朗声大笑。“我只当天底下有气性的人都死绝了，不想竟在此处遇上了，甚好、甚好！”他一跃而起，身形矫健，哪里看得出半分醉态，只是——

先前受辱的小二忍不住惊呼出声：他右边的袖子空荡荡垂下，竟是从肩膀处被齐齐斫断了一条手臂。

见有人出手，那纨绔子又惊又怒，唯恐还有同党；待看清酒鬼已失一臂，原本浇熄大半的气焰顿时暴涨三丈。“我道是何方神圣，”他讥诮道，“原来是个残废。阿大阿二阿三阿四，上！”

这是彻底脸都不要了。四个衙差顾忌着看不见的帮手，只敢围成一圈打转，直如群犬吠所怪一般，酒鬼本就身材颀长，被簇拥着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哦，”他的兴趣完全被飞影和惊响的源头勾去了，连仅存的一条手臂都背在身后，倨傲地一哂，“那就齐上吧。”

“看招！呀——”

刀雨未及落下就被一把天女散花似的筷子一一磕飞，同时，虎视已久的少爷兵们一窝蜂地围住了一张桌子。

那纨绔子得意一笑：“总算肯现身了。”

喔，还懂声东击西，不算太差。

“喂，我劝你们还是别动手的好。”横插一脚的落拓汉子面对临身刀斧，不以为意地笑一笑，甚至还忙里偷闲嚼了两下嘴里的半拉包子，“不然，吃亏的可是自己。”

在他身旁，有名琴者默然伫立，手中赫然握着一把琵琶。

琵琶说：“我劝你们听他的话。”

先前还气定神闲的汉子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

狡狯的眼珠盯住了他们。

“这醉鬼花了多少钱买你们出手？”他慢条斯理道，“十倍的价钱，我买你们不出手。”

浪巫谣面色一凛，正欲拨弦，却被一只手按住。

殇不患看了他一眼。“一杯酒。”

“一杯酒？”

“对，一杯酒。”

“好，只要你们肯为我效劳，无论千金佳酿还是葡萄美酒，我统统可以为你们搜罗来。”

“不。”殇不患道，“我只饮他这一杯酒。”

“慢。”那酒鬼忽然开口，“我们今日才萍水相逢，我从未请你们吃过酒。”

聆牙急了，正打算嚷嚷看不出我们是在帮你吗，却被浪巫谣一把捂住嘴。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殇不患笑了。“相逢却不相识，未免太可惜，你不该请我们吃酒吗？”

酒鬼也跟着笑开。“这酒，我怕你饮不得。”

“为何？”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我乃杜康门下一匹夫，只合孤独终老，当不起谁的知己会人。”

“若我执意要呢？”浪巫谣道。

那酒鬼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屈腿往桌下一勾、一带、一提，两坛水酒应声而出。“我有酒。”他语调陡变，厉声喝问，“你——敢——醉——吗？！”

杀无生平生只醉过一次。

那是七年前的一个雪夜，在关外的一间客栈，随霜风进来了一个人，身负一双剑，胸前有一道伤，伤口在流血；手中有一帖纸，纸上有一个名。

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夜晚外出，他进来时客栈已近打烊，堂中只有艳丽的老板娘和一桌江湖客，见有人进来，纷纷抬起头。

“请坐。”老板娘起身道，“客人深夜到访，为何如此狼狈？”

他垂目。“受人所托，杀一个人、还一桩仇、了一个愿。”

“你要杀谁？”

“掠风窃尘。”

这个名号在仅剩的那桌客人中引发了一阵骚动，又很快静下来。

“你见过他吗？”

“没有。”剑客淡漠道，“但等我见到他，便知他的死期。”

“你很自信。”

“我一向自信。”

“自信有时候也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却不会是我的命。”

江湖客们窃笑起来。他无动于衷地端坐着，连一眼都懒掷。

“我要请你吃酒。”老板娘突然道。

酒很浑，是关外最普通的烧刀子，不醇，但烈。一杯下肚，他的眼眶已微微泛红，周身涌上融融暖意。

老板娘又笑道：“我赠了你一杯酒，你该怎样报我？”

既然是赠，又怎能接着讨要报酬？到底还是精明的生意人。

却听那剑客一字一顿：“当倾一江湖之水以报。”

“可你今日却要报仇。在偿恩之前，你该惜命。”

剑客道：“为了偿恩，我不能惜命。”

“你若死了，我岂不是太亏了？”老板娘喃喃道，忽想起了什么，指着那桌江湖客抿嘴一笑，“这些人，他们要杀我，你当如何？”

那桌江湖客的脸色骤变。“你就是——？”

就是什么？可惜他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因为一柄剑分毫不差地钉穿了他的喉骨。剑上还带着血，干涸的血。他瞪大双眼，喉咙发出不屈的咯咯声，终于还是倒下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样出剑的，簌簌三声过后，屋中静默得只听得见头颅落地的声音。

嗒。是火折子的声音，在一片静默中分外响亮。

胸前的伤到底还是局限了，他出剑时未尽全功，最后一个人的脖子只断了一半，拼尽最后一口气点燃了引信，扔进门边堆着的稻草中。客栈里转瞬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中，老板娘的脸仍然漂亮得不可思议，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瞧着他。

怕胸口的血污弄脏她的裙子，他卸下了双剑抱在怀里，把她背在身后，走入茫茫风雪。纸一样的天地里，只有茕茕的两个影子，像两团挨得过紧的墨点。

“我就是掠风窃尘。”走出十里后，老板娘忽笑道。她拿走他手中的纸撕碎扬向空中，同漫天大雪融为一体。“这仇你怕是报不了了，因为你已答应要为我翻覆江湖。”

恍惚间，他想起一个传说：那个诡谲多变、神出鬼没的大盗，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天底下没有他撬不开的锁，也没有他得不到的宝物。

但你还有一个选择……掠风窃尘耳语，杀了那个人，作为你履诺的第一步。

绵软的酒意翻涌直上，遍走四肢百骸后，沉甸甸地坠进了心口。直到此刻，他才尝出那一碗酒的滋味。

如今，酒该醒了。

他提剑，斩向那张尽管惊愕、狼狈，但仍然十分漂亮的脸。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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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1-06-27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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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与狐谋皮

雨声。

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毋须听，天地间只剩下雨声——那仿佛要将万物都煮沸的怒雨声。

草色烟光、风雨如晦，剑意都隐在水汽里，凛雪鸦几乎睁不开眼，只依靠辨认流转的风声辗转、腾挪。

杀无生是真的想要杀他，每一招都狠厉非常，每一式都不留余地，他只来得及用纸伞挡下第一剑，伞面豁开一道平整的裂口几乎碎成两半，随后被雨打进泥里、踩在脚下。第二剑仍是冲面门来的，他凝神化出烟月，烟月又化长鞭，手腕急抖，长鞭在空中画出半道弧光，顺着剑身绞缠而上。剑势一滞，他趁机堪堪退开，可这出其不意的反击并未为他争取到多少喘息的时间，第三剑接踵而至，直取胸口，他足尖轻点，身形急速朝后退去，谁知第四剑刁钻地刺向他的脚踝。

人在急速倒退中重心是向后的，剑尖扫来时他被迫腾空跃起，落地打了个绊子险些栽倒，被杀无生捉住手腕往身前一带，差点扑进他怀里。

不消看，他都知道那两道戏谑的视线正落在头顶。

步步紧逼的捕杀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些缠绵悱恻的意味。剑锋若即若离地吻着他的颈侧，迫近咽喉要害时恰到好处地偏一偏，徒留一阵战栗；剑风又有意无意地掠过腰畔，让冰冷杀意似情人手，将他抱了满怀。隔着烟水和剑光，他看见杀无生的眼神，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似的——他真的是来杀自己的吗？他忽然不那么确定了。心思一乱脚步就一错，脚步一错就被钻了空子欺身而上。

往前进是自投罗网，只能步步逃、步步退，终于，他的后背抵在一棵合抱粗的古树上，一步也退不得，一步也进不得。

剑尖像三年前那样停在他的心口，不知是要解他的衣服，还是要取他的性命。

看起来是后者。杀无生顿了一顿，那么深那么眷恋地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面容刻入骨髓一般；随后手腕直直往前一送。有滴水珠凝在剑尖，和清凉雨丝一同沾湿了他的衣襟。

那滴雨到底没能落进他的心里。

是斜刺里横插一口飞剑，凤啼双声因此被震偏三寸，擦着他的肋下穿过，深深钉进树干。一队人马绕着古树摆出阵型，将他们团团围住，拥戴了为首一人列旆如松、张盖如轮，正是——

“缉查使大人，”凛雪鸦费力地从雨水中睁开眼，勉强笑道，“在下还以为你要爽约到底了。”

雷声终于挣脱雨云，从天际滚滚降下。

“鬼鸟大人。”啸狂狷恭敬道，随后诡秘一笑，“或者下官该称你为……掠风窃尘·凛、雪、鸦。”

凛雪鸦只诧异了一瞬。“缉查使大人好算计。”他冷笑，不是多复杂的局面，稍稍思索便能理清前因后果，“我道大人因何单独约我会面，原来是无生——”他并指夹住剑身往外推了推，没推动，便放弃了，只定定看着眼前之人，“——想要见我么？”

杀无生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我以为你是君子。”凛雪鸦轻声道。

“过去也许是。”杀无生也轻声道，“但对你，做一回小人又何妨。”

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啸狂狷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就觉出此二人关系不一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自己似乎顿悟了什么。他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昨夜阁下登门到访时本官还纳闷，一个是皇帝钦赐的四方御使，一个是江湖排行第一的杀手，有什么非见不可的理由……原来如此。”他笑出一口白牙，明明白白地透着不怀好意。

凛雪鸦莫名其妙，不明白短短几秒这人思路岔到哪条道儿上去了，他忍不住看了杀无生一眼，被偏了偏头，躲开了。

啸狂狷又道：“阁下的要求我已办到，交换的条件我也验证无误了，现在请收手吧。此人我尚有用处。”

凛雪鸦皱眉。“什么条件？”

“一点便于我们坦诚合作的情报，比方说……”折扇轻扣掌心，“大人的真面目。”

凛雪鸦恍然大悟。“所以，无生是用我的身份为饵，换来了与我单独见面的机会。”他的语气似有嘉许，“借刀杀人，于己却全然无损，无生，你学聪明了。”

“不，他今天必须死在这儿。”杀无生道。

啸狂狷大笑。“当真如此吗？”他说道，“我听闻鸣凤绝杀向来一击必杀，并不以折磨对手为乐，为何今日一反常态，比起索命反倒更像是……戏弄？在下斗胆猜测，阁下也不是非要他的命不可，我说得可对？”

杀无生默然。

“既如此，何必急于一时？若阁下愿意多等一阵子，也许……”他暧昧一笑，“我有法子让二位冰释前嫌。”

杀无生冷哼一声：“杀无生的恩怨，从不假他人之手。死也好、活也好，此人我今日非带走不可。”

“那可就没办法了，”啸狂狷低低笑起来，“毕竟……我只答应让你们单独见面，却并未承诺不会对阁下动手啊。”话音甫落，扬手为号，霎时尘土飞扬、剑拔弩张，那队人马披蓑衣、戴斗笠、搭弯弓、佩金铁，踏着泥浆摆出一列杀阵，竟欺其势单力薄，欲围而杀之。

“此乃西幽最精锐的士兵，”啸狂狷接着道，“阁下总有通天之能，也绝难拖着一个累赘全身而退。与其以身试险，倒不如再同在下做个交易：请阁下暂且割爱，将此人交与我，三个月后定当全须全尾、双手奉还。”

“我来去自如，何必再等三个月？”杀无生冷声道。

“阁下误会了，在下说的是：全须全尾。阁下今日纵有法子将人带走，如此躁进，若缺胳膊少腿，或者磕了碰了，反而不美。阁下以为呢？”

杀无生不语，似在沉思。

“看起来两位都不打算给我选择的余地了。”凛雪鸦讽道，“也是，商品怎能肖想有选择的权利呢？”

“何必将话说得这般难听，鬼鸟大人？”啸狂狷道，他故意将最末四字咬得极重，“若无这笔交易，大人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质问下官吗？珍惜自己仅剩的价值吧，大、人。”

“好，”杀无生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三个月后，我会再来。但你若敢欺瞒鸣凤绝杀，后果……”他没说下去，径直转向凛雪鸦，“就留你的脑袋在脖子上多住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休想再逃。”

“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无生？”凛雪鸦叹道。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身上全是水迹，已经被雨淋透了，竟真的透出一丝委屈的意味。

杀无生把剑从树干中拔出，轻轻整了整他的头发，便再没有驻足，大步流星而去。

也就没有看见，身后那个湿淋淋的、得逞似的笑容。

雨声疏、香烛暖，锦绣帐下，各怀鬼胎。

凛雪鸦一路上未发一言，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车窗外出神，啸狂狷当他受了惊，一下车辇便呼来御使府中的侍候人备茶烘衣。

雨天有热茶、有干衣，自然是最好，没有也于体统无损，江湖人风里雨里来去惯了，谁还会计较这点狼狈？只是倘若要撬开谁的嘴、打动谁的心，虚情假意的礼节到底还是免不了，为官为政者当深谙此理。案上摆了一盘果品、一束莳花、一对碧玉斗、一只紫金炉、一副檀木茶盘、一口旧窑茶壶，沏的是六安瓜片，燃的是百合宫香。不是多稀罕的玩意儿，可他上任后为免多生事端一切从简，从未吩咐过人取出赏玩，若非对府中陈设了如指掌不能知也。他心中有数，从善如流地饮了茶、更了衣，便挥一挥手，屏退了无关者。

“在下该感谢缉查使大人为在下解围吗？”他挑眉道，气度沉稳，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落魄的模样。

“这就要问下官的罪了。”啸狂狷笑道，“诓了大人一局，下官也心有愧疚。这样，我自罚三杯，这误会就算揭过了。”说罢，竟真的端起玉斗自斟自饮了三杯。

凛雪鸦冷着脸琢磨人究竟能有多不要脸。

“我本来还觉奇怪，”啸狂狷接着道，“这四方御使一职，说是皇帝钦赐，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人都要卖个面子；实则夹在中间处处受制，手里没什么实权不说，无事被称作尸位素餐，有事第一个拿你开刀——说句难听的，相比之下，卖屁股的小官都比之风光了不知多少。鬼鸟大人这等才华，为何肯屈就这小小虚衔？却原来如此。”他一口一个大人叫得意味深长，让人听着芒刺在背，“下官倒很好奇，鬼鸟大人是用了何种手腕、又为何非要做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难登大雅之堂，更难入缉查使大人之眼。”凛雪鸦把杯子放了，见对方警惕盯着自己空出来的手，索性大大方方摊开了给他瞧，“至于为什么……”

若说这世上有谁不觊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裳，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人是个傻的。第二，此人城府深沉，所图者比付出更多，也许是名，也许是利，也许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也许是兴之所至、偶发奇想，也许是惯赏风月、宦游人间，也许……”他垂了眸，竟隐隐有些怅然，“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心有不甘，想一诘世道天理，为何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大人倒是体恤民情。”啸狂狷假惺惺附和道。

凛雪鸦笑了一声。“物伤其类罢了。缉查使大人呢？你又是为何越山海、穿鬼殁、斩妖魔，不辞辛劳出使东离？皇命当真难违？又当真无替死鬼？大人此行真的只为那反贼殇不患手中的魔剑目录？还是……另有所图呢？”

啸狂狷笑起来。“好个小贼，嘴真利。”他没有回答，反而先抛出了一个问题，“如今大人先手已失、底牌尽现，今后打算如何？”

这个问题好像只有一个答案。

“只有，仰仗缉查使大人为在下保密了。”

“好说。大人是聪明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凛雪鸦叹息。“只怕又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大人又将话说得难听了。兔死，狐狸也会悲伤啊。”

凛雪鸦苦笑一声。

“恕下官多嘴问一句——”啸狂狷合拢折扇在桌角敲了一记，“——大人和那位鸣凤绝杀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八卦是人类永恒不变的共性，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他暗笑一声，装作苦恼道：“这嘛……在下并非不肯吐实，只不知另一位当事人的意愿如何。倘若无生不肯而大人又刚好知情，大人方才也看见了，在下可拦不住他。”

啸狂狷恍然大悟。“原来大人不是兔，竟也是一只狐——”嘴唇翻上去，露出两排森森利齿，“——狐假虎威。”

“那么缉查使大人今日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靠山，但……这可是把双刃剑，大人能用他威胁下官，下官也能以大人为质啊。”

“缉查使大人果然擅察人心。”凛雪鸦轻笑道，“无生本就不想杀我，只是少个台阶下，你便利用了他这点心思。而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

啸狂狷阴测测地笑了起来。“一个衷告：人无论身在何处，不光要藏拙，还要懂得藏锋。”

凛雪鸦施施然一拱手。“在下谨记。也请大人牢记一句话——”他一字一顿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啸狂狷盯了他一阵，目光中尽是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末了幽幽道：“大人是聪明人，可知聪明人最怕什么？”

“请缉查使大人不吝赐教。”

一声低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凛雪鸦面不改色，仍旧一拱手。“在下、谨记。”

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总算送走不招待见的客人，本该舒舒服服地享受热水与熏香，一洗白日里的晦气，浴桶中的人却只有满脸无奈。

“是御使府的大门不够气派？”

不答。

“是嫌民脂民膏污了鞋底？”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阵阵回音。

“那是你的腿脚有恙？”

“……”

叹气。“那为何不走正门？”

窗外那道人影微微一动，似乎不悦地侧过头去。凛雪鸦又叹一口气，上半身朝窗边探过去。浴桶向着门的方向摆了一扇屏风，靠窗的那面空无一物，他畅通无阻地将手伸出窗外，伸到那人脸旁、耳后，似要安抚。

却被一把握住腕骨。

竟是先前还欲置他于死地的杀无生。

杀无生哼了一声，手上一用力，那只手便吃痛地一松，滴溜溜滑落一物，在地上滚了一阵，停住了。

是一粒黑子。

窗台上摆了一张棋盘，十九路纵横黑白，已布了百十子。杀无生看不懂棋，只瞥了一眼，便专心对付起送上门的猎物。

盗贼的手难得光裸着，皮肤在雨后的空气中微微泛起冷意。他从指尖慢慢往上捏去，一寸寸摩挲精巧的指、掌、腕；及至摸到一手湿迹，才惊觉他不光手，连身上都未着寸缕。他听见水声，一抬眼，就看见半个潮湿的脊背影影绰绰从窗棂的窄缝里漏出来，如同赤条条一尾白玉蟒。

杀无生不动声色地把目光往下移了寸许。

许是被捏痛了，那只手在他手心里挣了挣。“今日便宜也占够了。松手。”

“陪你演这一台野戏，就这样打发你的同谋？”

挣动的幅度小了些。杀无生略松了松，那只手便乖乖任他摆弄了。

“你是故意的。”杀无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边揉开他的指缝，五指跃跃欲试着，似乎在寻找交缠的角度。

“你指什么？”

“将把柄送给别人，让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人都喜欢掌控全局的感觉。”凛雪鸦懒洋洋道，“聪明人还要再加一项：喜欢验证自己的判断。啸狂狷久居朝堂，疑神疑鬼惯了，我若刻意巴结反而会受到怀疑，倒不如让他自以为能凭此拿捏住我。人对囊中之物的戒心总是很低。”

“你也一样吗？”

“我？”凛雪鸦似笑非笑，“啸狂狷不了解我，无生还不了解吗？官子前，我怎会容许变数存在呢？”他半边身子都朝窗台倚过来，湿淋淋地趴在棋盘上，让黑白子丁零当啷散了一地，一局精妙绝伦的珍珑就这样被拂乱了，“毕竟，高手对弈，一子落错便可能满盘皆输。”

杀无生忽觉那枚被丢弃的黑子何其有幸。“你就不怕看走了眼？也许他只是单纯地为恶，并无尊严——也许他并不值得你出手。”

凛雪鸦惊讶又毫不意外地笑起来。“无生，你在说什么呢？”

恶，真无尊严？

倘若为恶分出个三六九等，有人求富贵，有人觅长生，有人争武道，有人杀快意——归根结底逃不开一个“欲”字。欲达富贵，先陷不义；欲得长生，先辟五谷；欲入武道，先潜十载；欲逞快意，先尝寂寞。

凡事皆有其代价。恶的代价，是从此失去为人的资格。可人若为了区区欲望就让自己面目全非，到头却连贪婪都无法做到极致，岂不是太可悲了些？

——因为毫无尊严，便是恶之尊严。

杀无生好像终于厌倦了试探，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里，那只手却滑开了；并不立时收回，转而摹起他的眉眼，从眉弓、到眼尾，投下摇晃的阴影。

“但啸狂狷有一点说对了……你是助力？还是阻力？”抚在脸上的手轻柔如情人，吐出的话却阴毒如蛇蝎，“无生呀，我该拿你怎么办……”

杀无生把他的手拉下来，贴在颊边厮磨。那只翻云覆雨手因入侵的体温瑟缩了一下，终于察觉到危机，毫不留恋地抽身而去。

“我很久没有见你用另一口剑了。”凛雪鸦道，“为什么？是你的剑路又变了吗？”

“与你无关。”杀无生冷冷道。

凛雪鸦本是随口一问，听他语气生硬，不由得起了疑心。“嗯？你的剑怎么了？让我——”他的手居然被一把拍开了，好像先前的温存都是幻觉似的。

“洗那么久，若不是听见你还在喘气，我还以为你淹死在桶里了。怎么，要见什么人吗？”

凛雪鸦并不在意他的转移话题，顺水推舟道：“猜对了。今晚再陪我去见一个人。”

“还真不客气。”

“以前我不要你跟，你非死乞白赖地跟着我，现在我要你陪了，怎么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忽然觉得百无聊赖起来，舀起浴桶中的水一瓢瓢往身上泼着。没有一丝蒸汽，显然已凉透了，可他记得倒进去的分明是滚水。不多时，水面上便结起了薄薄一层浮冰。

杀无生垂下眼睛。

果然，他想。

那分明是、功体将散之兆。

凛雪鸦没有理会这等琐事，兀自沉思着，有道灵光一闪，他没有抓住，只觉得手真痒、水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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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6-27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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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孽缘

恶有没有尊严殇不患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有人意图剥夺他人的尊严，这，无疑是恶。

不巧，他嫉恶如仇。

更不巧，他身边这位旅伴自称“弦歌断邪”，誓愿鸣尽不平事。

打发一帮只会花拳绣腿的少爷兵费不了多少工夫，哪怕对手是一名残废。衙差欺他断臂，欲从身后偷袭，那酒鬼冷笑一声，空荡荡的袍袖一拂、一卷、一带，又借力拧成一股劈面抽去，那不上道的小兵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殇不患和浪巫谣本欲帮忙，见插不上手，便一脚一个把手下败将踢出门外；后来只拿好戏下起了酒，待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伤兵、只剩那纨绔子还直愣愣杵着时，两坛酒已见底了。

“滚吧。”酒鬼斥道。看客们此时倒不看戏了，纷纷后退，让开一条康庄大道。

那酒鬼刀法不凡，拖着一口笨刀，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无任何滞涩。剑走轻灵、刀行厚重，他的刀路倒意外很有些剑意在里面，于是当他吹一吹卷了刃、锈了边的刀身，收刀入鞘时，殇不患问道：“你会用剑？”

“我讨厌剑。”酒鬼挠了挠鼻子，“尤其是很钝的剑。”

“那你一定很讨厌我。”殇不患拍了拍木剑笑道，“刃无锋。”

“弦歌断邪，和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面若潘安气度不凡娓娓动听分金断玉的神兵——聆、牙！”

不知怎么，浪巫谣觉得手指有点痒。

那酒鬼瞪着天花板苦思冥想好一阵，看看地上，再看看身上，泄了气的河豚一般：“独臂客。”浑不在意这残废身。

他接着道：“听口音，你们不是本地人？”又笑一笑，“我也初来乍到，打西边来的。”

殇不患精神一振：“我们正要往西方去。”

“哦？却要往哪里？”

“最西处。”

“最西处……”独臂客眉头一皱、神色一凛，殇不患以为他有什么见解，忙竖起耳朵，却听他一本正经道，“大师，你们要去取经吗？”

这话接得可太妙了，殇不患一愣，都不知道怎么接茬。浪巫谣眉头一跳，聆牙便叫起来：“那敢问阁下是哪位大仙屁股底下的坐骑啊？”

独臂客竟还真就思索起来，半晌道：“黄眉大仙吧……小时候有个和尚给我算命，说我还挺有佛缘，哈哈哈。”

一个思维跳脱，一个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一人一琵琶一拍即合，殇不患费了点工夫才把话头从八戒大战流沙河岔开。待终于坐定，一人捧了一杯免费的香茗，独臂客已陷入沉思。他看起来胡子拉碴、落拓不羁，思考时眉间挤出两道细细的褶，眼角却吊着一股少年气。那是年轻人独有的锐气，殇不患在浪巫谣和曾经的自己脸上寻到过，只是如今，雨打风吹去。

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吧，他心忖，比巫谣也大不了几岁。怎么就起了个看破红尘的化名呢？

那厢独臂客像是终于想通了个中关窍，恍然道：“最西处，原来你们说的是那地方！”

东离西幽以鬼殁之地为界，最西处便是那条楚河汉界，斗折蛇行、犬牙差互。当年大战结束后，幸存者为纪念牺牲的人族众英灵，在最西端的一座断崖上立了一块界碑，名曰——

“——戍人台，意为代替战死的戍人镇守边关。”独臂客道，“是一整块突出的岩石，同一株千年古树互成犄角之势，你们见了，自然知道在哪里。”

“我们见过那棵树。”聆牙道，“是叫双龙之树吧？奇也怪哉，偌大的地方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棵树。”

“也许是地下有水脉，只是别的树根系不够深长，因此都枯死了。”殇不患道。

“也可能是被那棵树夺走了养分，同类向食。”独臂客道，“看来树大不仅招风，还能夺命……不提这茬，那界碑我见过，一块破石头而已。边关风沙还大，动不动就把人埋沙里，一座丘上长出七八个风干的人头，那才是真正的‘漠上人如芋，公子尸成双’……劝你们还是别去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了。”

“我们不是去为观光的，”殇不患道，“是为了一口剑。很钝的剑。”

独臂客当即拉长了脸。“我有说过我讨厌剑吗？”

“你说过。”

“我有说过我尤其讨厌很钝的剑吗？”

“你也说过。”

“一个衷告：当一个人说他很讨厌某样东西时，最好一个字都别对他提起——除非这人是个女人。”

“一个建议：别请不投缘的人喝酒，也别把爱憎喜恶告诉有缘人。”

两人各自一愣，随即相视大笑起来。

“看来我跟你们真的很投缘。”独臂客笑眯眯道。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没什么道理，不过缘分二字

这话倒也谬误。意气相投就是知己？知己就该相交？才子佳人就该般配？无缘就该逆来顺受？

当然不。

——该不该、做不做，纵是天意使然，还需问我答不答应，不是吗？

他便接了剑，置于掌中细细观来。说也奇怪，入手时石剑竟微微颤动起来，须臾那震颤越来越剧烈，最后延绵成一片不绝的异响。

他忙将剑掷回殇不患腰畔。

异响停了。

“看来这剑不喜欢我，”他皱眉，“正好我也不喜欢它，还是物归原主。”

“哦？我看它倒是很喜欢你。”聆牙道。

“是吗？那可真是明珠暗投。”独臂客用指节叩了叩桌子，正色道，“我对剑一窍不通，看不出什么端倪。你们要找的可是一个姓廉的铸师？”

“铸师？不是普通的能工巧匠？”

“这话说得外行了。传闻三千年前第一次人魔交战，便是由一名方士持天人之剑将魔神之首斩于刃下，人族方能苟活至今，其血脉后人得称‘护印师’。千百年来，人人只知护印师一族，却忽略其中还有一个关键：铸师。当朝皇帝感念其居功至伟，赐‘廉’姓，取廉能正直之意。这一族虽然没落，不及护印师一脉旺达，后人……倒也不是不可寻。”

线索对上了。两人对视一眼，浪巫谣点了点头，殇不患又问：“在西方？”

“将此剑交予你们的人知道自己托付了两只没头苍蝇吗？”独臂客好笑道，“高人就要有高人的款，得像盘烤鸭似的端起来点。廉氏是天下第一铸师，不是天下第一穷酸，要是在门口树一牌坊大书特书‘廉氏武器铺，千年老字号’，还不得给人踏破门槛，至于沉寂多年吗？要见他们，只能熟人引荐。”

“这倒不难。”殇不患道。

“那我没什么可相助的了。”独臂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老板，结账！这两位的酒菜也算在我账上。”

老板携了店小二千恩万谢，一口一个“恩公”，只差没当场认贼作父，哪里肯收他的钱，连同殇浪二人也一同免单。独臂客同他们挥一挥手，也不抱拳，也不说些青山绿水的官话，提溜着个酒葫芦，径自摇摇晃晃地踏歌而去了。

解马高楼垂柳边。

殇不患尚未来得及欣羡这番潇洒气度，便感到浪巫谣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怎么了？”

“他的荷包是空的。”他一本正经地指指耳朵，“我听见了。”

不禁失笑。

果然投缘。

西幽与东离分隔数百年，风物自有殊异。沿街过去二三货郎，担里挑了一夏清凉，巷口坐着几个卖花女，从袖底流淌出栀子花的香气。再往西数十丈，有一座断桥，桥下有一篙河水，水里载一叶小舟，舟头坐一个钓叟。岸上有一处集市，那天正好赶上开市，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浪巫谣年纪小，瞧什么都新鲜，嘴上不说，眼睛压根没好好看路，差点走散。

殇不患没办法，挽了他没抱着琵琶的那只臂弯，低下头、咬紧牙，带他从人群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结果战斗力还不如抢购胭脂水粉的姑娘彪悍。

聆牙望一望挤在一堆钗裙粉黛中、不知为何戴了满头珠翠、恨不得立刻坐地飞升远离尘世苦海的刃无锋大侠，果断对浪巫谣道：“看错了，这里没有人，再去别处找找吧。”

殇不患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在心里默默给它记了一笔。

他远远看见少年落落长的身影衬在人群后面，好像离群的小动物，不知怎么觉得心头发酸。这人世五光十色，他还没来得及四处看一看呢，他忽然想到。

浪巫谣走了会儿神，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在笑。他抬手遮掩了，正准备过去救人——

变生肘腋。

不知从哪里闯进来一匹发狂的马，一路火花带闪电、泥沙并飓风，连着掀翻了几个摊子，又直直地往人群密集处扎。一时间，鱼肉摊的喝骂声、粮食摊的倾翻声、字画摊哎呀哎呀的惋惜声、器皿的落地声百千齐作，把人群的哭救声都盖住了。那马红了眼，见了障碍便一味地疯踩，一个垂髫幼童不及闪躲，呆愣愣地跌坐在路中央，马嘴嘶嘶喷着白沫越靠越近，眼看就要将他碾成一团肉泥。

头顶闷雷大作。

是一万道剑气连成的罡风，扑面时足可剔骨割肉，一道不多、一道不少，恰好绕开那幼童，直奔目标。

脚下惊雷訇然。

是一道弦音，很轻很柔，甚至激不起地上的一丝尘土；却极烈极刚，生生斩断了马的前蹄。

同样的两声雷，不同的两把剑。

可这回他们算错了。那马虽断一足，顶着剔骨割肉的罡风仍要发足狂奔，浪巫谣只堪堪将幼童从马蹄前抱走，自己却不及避让，一边的手臂让它撞了一下，几乎脱臼，疼得满身冷汗。好在剑气确实够利，剑伤也确实够沉，它复又狂奔十数步后，便重重倒落尘埃中；没有哀嘶和挣扎，竟立时气绝。

为何集市上会有一匹疯马？是谁纵马伤人？它要去哪里？又为何受了重伤也不闪不避？围观的人渐多了，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探究竟。

殇不患上前察看，这才知道了为什么。

因为马背上驮着一个人。

死人。

那人面色青紫、身中剧毒，早已死去多时，马却不知。它不通人语，也不知道谁可以信任，只知道有一个地方最熟悉也最安全，回去后主人一定能得救，于是披星戴斗狂奔而回。

却徒添枉然。

浪巫谣默默替它合上双眼。有滴浊泪戚戚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犹温热着。

有人认出死者是县令家的仆人，离此处不过三亭路。殇不患问清路线后，便扯了地上的一块破布把尸体裹起来，扛在肩上，又让人自行清点损失的数额，要同县令一并说清。

“咱们不按那鬼鸟说的一路向西了吗？”聆牙问，“我们只有不到三个月了。”

“要去的。”殇不患道。

“那你还……”

他笑。“闲事也不能不管。”

马尸太重带不走，浪巫谣便割了一缕鬃毛放在死人怀里，随后用内力震开一块三仞深的方坑，把它妥帖地埋下，上树一块圆形的青石。一旁卖字画的书生蘸了马血题了碑，曰：“义马冢”。碑上的字很快就会被雨洗被风蚀，小小的一堆土、一座坟，几年后也一定没人记得了。

落葬时殇不患上前搭了把手，卷了马身往一侧翻去，他忽瞥见马腹上有五个小红点，挤挤挨挨地排布着，好似一朵妖冶的梅花。

他皱眉。

蹊跷。

缘分二字岂止说说而已，真要来了挡都挡不住，简直像索命的厉鬼一般撵着你跑。两人背着一具尸体行了三亭路，远远地望见一座挺气派的宅子拔地而起，比别处的小民房略高些，门头挂块青底金边的牌匾，门边挂口鸣冤鼓，门口蹲两个石狮子，一左一右守着两把铜门环，边上栽了两株槐树。

右面的槐树上拴着一匹马。

白马。

左面的狮子边蹲着一个人。

熟人。

殇不患瞪了他好一会儿，瞠目结舌。

莫非东离人均修习算命？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大约是民风如此，要不然怎么都跟那只白毛乌鸦似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抬头不见低头见？

独臂客没看见他们，还在跟门童絮叨。“……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间的美人啊，都快死绝了。”他托腮惆怅道。

“那你还不抓紧时间多看几个美人饱饱眼福。”门童板着脸。

“美人？我不正瞧着么？”独臂客笑眯眯、笑眯眯，越发像某个混蛋。

“却在哪里？我只看你跟个老头搭讪半天。”

伸出手指虚虚一点。“那便是了——美人翁。”

既称“翁”，又怎会是美人？尤其他的头上还簪了一朵花；不是菊花也不是黄花，是一整朵的大红牡丹，要多呛俗有多呛俗。

“有两种人什么都能穿、什么都能戴，一种是二八少女，一种是古稀老人，你知为何？”独臂客循循善诱，“少女无垢无瑕，本身就已美极，穿什么都增光添彩；老人沉稳慈悲，譬如那佛堂里的菩萨，身上挂满信徒供奉的彩布条也不减庄严，多俗艳的衣装都给生生地压下一头。”

“那也不能说一个糟老头子就是美人。”门童固执道。

独臂客顿时对他怒目而视。“什么话！我可打听过了，这老翁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如傅粉檀郎、掷果盈车，听闻他爱花，每日收到的花从屋里排到门口的石阶上，要搬小半个时辰才能把花全部搬回屋子，堆不下的只能由它们在室外慢慢凋谢。”

美人爱花天经地义，可若年老色衰后还保留了年轻时簪花的爱好，那便大不同了。有人笑他疯癫，有人骂他作怪，他也不理会，依旧每日清晨从卖花的姑娘手里挑一朵成色最好的牡丹，妥妥帖帖地摘了叶、修了枝，簪进头发里。

——可惜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哪里知道自古美人如名将，是不许见白头的。

独臂客摸着下巴凝望老翁蹒跚但从容的背影，悠悠道：“依我看来，他却比花魁娘娘还美上一百倍，”胳膊肘一捣，“你说是吧？”

那门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伤春悲秋：“喂，那里新来了个美人，你不去瞧一瞧？”

独臂客探头往他们的方向张望一眼，忙捂住他的嘴。“嘘，悄声！那位美人可不好惹，也就边上的大侠制得住他。等大侠走开了，就请你吃老大的耳刮子！”

浪巫谣耳力极佳，自然全听见了，倒没发作——本就生得好看，这类赞美听怪不怪；只暗自朝同行人瞄了一眼，又瞄一眼。

殇不患没发觉，正忙着从东离人是不是都会算命的迷惑中自拔。

“又见面了，有缘人。”独臂客迎上来，“阔别半日，别来无恙乎？”

“你为什么也在这里？”聆牙率先叫起来，“莫非是预先埋伏在前面，准备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聆牙兄这就忒冤枉人了。”独臂客一本正经道，“我还没追究三位兄台为何也在此处，莫不是在跟踪我。我可是揭了榜、拿了钱，名正言顺来替人排忧解难的。”说着拍一拍从前襟里露了半截的纸卷。

“哦？是什么忧又是什么难，要你一个江湖人来排解？”

“是我家老爷。”门童插话，“五日前的夜里，老爷不知看见了什么大叫起来，家里人只当他魇住了，寻了个得道高僧念了半宿经。谁知第二天就不好了，手舞足蹈地发作起来，跟中邪似的。少爷命人将老爷捆将起来，又请来大夫和方士，开了几帖药、做了几场法事，都说不行了。眼下先拿人参吊着，再广罗能人异士，能挨一天是一天吧。”说罢叹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事情棘手了。

浪巫谣捂住聆牙的嘴，低声问：“所以你能做什么？”

独臂客颇骄傲地一撩下摆，露出底下一块腰牌，上书两个大字：“天师”。

浪巫谣看他的眼神顿时有点难以言喻。

“眼下县府由谁主事？”殇不患问。

“少爷。”

“哪个少爷？”

“少爷就是少爷，”那门童鄙夷道，“还分哪个少爷？”

嚯，这么大口气，他倒知道有一个人——一个刚刚得罪过的人。

孽缘。

独臂客大怒：“荒唐！县令抱恙不能履职，不着县丞打点事务，却叫儿子代理，这是哪门子的律法？”

门童扁扁嘴，心说人家家务事，我一个看人脸色吃饭的凶我干什么，委委屈屈张口欲辩解，忽见他们中间还横了一人。

死人。

“这不是喂马的张大吗！他怎么死了？！”他登时变了脸色，连退十几步，尚不及阻止，就一路鬼哭狼嚎着往内院奔去，给他们省下了击鼓鸣冤的步骤。

独臂客倒不很意外，饶有兴致地围观着，仿佛他自己经常扛了具尸体四处趴趴走似的，还偷闲问了句：“中毒？”

殇不患只来得及回一句“大概吧”，那门童便效率奇高地折返了，身后跟了一帮全副武装的衙差，有几个还鼻青脸肿着。领头的正是那纨绔子，朝他们挑了挑眉，打了声呼哨。

他已不知这究竟是孽缘还是孽债了。

按东离刑律，凡与案件相关者皆需先行押下候审，这下省了押解的程序，直接锒铛入狱。两人没反抗，任由自己被带去一间暗房。

说是监禁，实是软禁，因未定案的缘故，对他们优待不少，并未让他们同真正的囚犯混在一处。室内无窗，宽敞是宽敞，却总压得人喘不过气。墙角堆了两张床，床中间有一张破茶几，茶几上燃着一截秃蜡，颤颤巍巍地打出一圈光晕，好似一个佛光普照的小老头。

“手……还疼吗？”殇不患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他的肘关节。

浪巫谣本来没觉得疼，他一碰才发觉胳膊有些抬不起来，心头泛起些酸，摇了摇头，萎靡不振地靠坐在角落里。

“我这里没有药油，你将就些。”殇不患坐近了些，一边替他按摩手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这三年里的见闻。

“……你知那混蛋后来怎么狡辩？‘未经引导之恶和盲目之善在结果上并无不同，甚至后者还更可恶些，因为愚善者总自以为无辜，用百般理由为自己的恶行开脱。’你说可不可气！”

“……”

“巫谣？”

“……唔？”

自昨夜杀无生突然造访后，他们已连续十多个时辰未曾交睫，此时有暖烛、有软床、有安心的气息，让人顿时松软了筋骨，如陷旖旎乡。殇不患见浪巫谣昏昏欲睡，想是周公耐不住寂寞，急着邀人凑局，过来勾他了。那毛茸茸的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垂到他的肩上，随后滑落膝头。他自得其乐地感受了一会儿，心中有点柔软，还有点愧疚。人生地不熟，他想，还跟着自己撞上一串破事。

人一天摊上一两件怪事，尚能用“时运不济”解释，可若接二连三子子孙孙无穷已地遭遇巧合，那便可能是阴谋。浪巫谣初来乍到能得罪什么人？还是被自己连累了。

蜡油融得很快，点点滴滴顺着烛台淌下，在桌上凝成一滩纠结的硬块。

毫无头绪。

那独臂客出现得突兀，任他们如何旁敲侧击，始终没能探听出来历，他与石剑有何关联？是谁杀害了张大？马腹上的梅花镖又是谁下的毒手？它出现在集市上是单纯的巧合还是有人蓄意制造混乱？甚至县府门口惊鸿一瞥的美人翁也并非等闲之辈。第二回见那二世祖时，他始终觉得那张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更像是惊惧，对他们的态度也与早上判若云泥——他在顾忌什么？

这些疑点都需厘清。

除此之外，还有凛雪鸦那个模棱两可的提示。他显然并不是单纯地让他们前往那座戍人台，他的弦外之音是什么？

急事缓办，事态尚未明朗之前多思无益，他放空了一会儿，便吹了灯、拔了蜡，替同屋人和自己掖好被子。不多时，屋里传来沉稳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一双眼睛猛然睁开。

充实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词：身体充盈心灵难免空虚，而心灵若饱和，身体上的空洞便越发觉得难捱。

凛雪鸦一觉醒来，身体里空落落的，心头却瓷实，说不清是因早上虚耗太多，还是因为方才噩梦缠身。会无好会、觉也无好觉，一合眼，昨日如幽灵重现，他在梦里大恸，醒后大骇；可即便梦中精怪吞人，他的睡相却很好，几乎像死人一样，衣冠还整整齐齐地在身上穿着，仿佛要去面圣。

东离皇都近北，夏日入夜尤其晚，此刻已近酉时，屋里静悄悄的，半道斜阳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照出漫天剔透尘埃，正是逢魔时刻。听闻人心在两种时候最脆弱，一是黄昏、一是夤夜，他心中生出些惘然：今晚夤夜前恐怕不得归了。他并不急着起身，复又躺回去，细数帐上的珍珠串。

待最后一丝日影从角落里褪去，屋外倏地一响。

“嗯，动身吧。”他说道，眼中再无一丝疲意。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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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5樓發表於: 2021-06-27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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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止谈风月

他们闯了皇宫。

闯，不过一个动作，皇宫，也只是一个地方；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成分，尤其有的人名声在外，不爱正门爱空门。

京城布局四四方方，沿朱雀大街可直插腹地。他们从朱雀门入，经由太庙穿长乐门直抵东宫，特意绕开鸿胪寺。东宫与西内间本有一条暗道，凛雪鸦嫌它年久失修，不肯让蛛网与青苔弄脏衣角，便施展轻功飞檐走壁。

皇宫在西内苑后，雕梁粉壁、青璅绮疏，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竟有百余间，从空中俯瞰蔚为壮观。纵身时琉璃瓦在他们身下层层铺开，灯火笼在上面，仿佛生起一层轻烟。脊兽黑黢、金铎清脆，全都浮在夜风里；凉月如弯刀，在碧瓦朱墙间刻下两道相逐的剪影，一者如闲庭信步，一者却有些急躁，进一步退半步，想想不甘心，又进一步。有时逼得紧了，呼吸几挨上同行人的发梢，前头那个忽向后递去一笑，那枚月牙便从檐角噙上了他的唇角。

杀无生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掠风窃尘”这个名号背后的含义。

“你常常来皇宫作客吗？”他问。

“二十年前是，现在么……”凛雪鸦道，语气颇感怀，“好在当今皇帝是个念旧的人，屋宇景致大体同当年一般无二。”

杀无生哼一声。“用流星步不过顷刻便可长驱直入，我想不出大费周章的必要。”

“你又来了。”凛雪鸦道，“以武犯禁确实直接、有效，可凡事若只贪快，岂不是减了许多兴味？总要徐徐图之，才品得出个中玄妙呀。”

杀无生冷笑。“我只知有武功不用无异于作茧自缚。别人是受制于境界，不得不自困囹圄；你又是为了什么折腾？有趣？”

凛雪鸦好像很欣喜。“哎呀哎呀，无生这不是很懂吗？”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世间这么无聊，我要不想法子费点周折，让它变得好玩一点，可怎么活得下去呢？”言下之意，纵是在寻欢作乐的中途壮烈了，他也是能从从容容含笑九泉的。

说完他侧目，准备坦然接受意料之中的暴跳如雷。可杀无生并没有多少愠怒。

“可我看你不大欢喜。”他说。

凛雪鸦微愕了一瞬，不由得回头，颇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才夸过无生，又自相矛盾了。”他漫漫道，“若连欢喜都不曾有过，我图的又是什么？”

“我说不出。”杀无生只道，“但也许矛盾的不是我。”

凛雪鸦脚下一个用力，碾碎了一块琉璃瓦。

天下竟有这般奇景哉？百年难遇嘿！那本该愠怒的人一脸茫然，不知哪里踩了对方痛脚，而本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人却怒气冲冲。所幸朦胧夜色和底下骤起的人声掩护了他，让杀无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他尖刻地想。还能是什么？看穿自己，就凭他？未免可笑了。

“前面便是甘露殿。此地是皇帝行宫，守卫众多，每个时辰交一次班，错过便需再等三刻。跟紧。”他冷冰冰地催道，一个翻身便越过数道矮墙，如一头终于肯尽展羽翼的海东青，傲慢地冲他鸣叫一声，若不牢牢把握，就要消失在天际了。

杀无生忙追上。

直到此刻技法上的差距才在两人中间劈开一道鸿沟。凛雪鸦身形飘忽，倏尔在东、倏尔在西，有时在上、有时在下，于崎岖宫墙间穿梭如履平地，他竟需用上十成的力才勉强不跟丢。仓促间，他瞥见藏书阁附近的园林中有几块山石可供借力，若能在此赶上，便可略得喘息。心念已定，杀无生再提一口气，抢上前去。

恰在此时，凛雪鸦陡然将身一沉。

流星步的精髓只在一个字：“快”，身法极类江湖神棍所说的缩地术，一旦发力便无可转圜，哪怕前头是黄河也得笔直跳下去冲个凉，更别说在半空临时换道了。杀无生应变不及，只堪堪收力，却正中对方下怀。只听一声轻叱：“着！”一枚飞石击中他锁骨下气户，他胸口一闷、内息一滞，腿不自觉一软，身子正正好好卡在两块太湖石之间。

“你！”杀无生气结。

凛雪鸦停在檐牙上，歪头俯视他，脚底踩着松动的瓦，头顶悬着一钩月，衣袂飘飘，宛如天上谪仙人。他恍惚想起那天他坐在城墙头往下倾倒烟灰时，也曾似这样高不可攀。

他忽然想把他从高处拖下来。

凛雪鸦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很简单：太湖石中空，要击碎脱身不很困难，却极易弄出动静、引来追兵，无生断不会如此无智。大概能争取一盏茶的时间吧，他想，也足够他冷静了。

“接下来不是小孩子能听的话题，”他狡黠道，“你且在此处等我。若一个时辰还不见我出来……”

“怎么？”

“出城，径直往东走，遇见的第一个村落里有两株榆树，树中间有一家铺子，平日不开张，你摘片叶子叠成榆钱，从门缝里塞进去，他们便会开门了。”

“然后？”

“报我的名号，就说……我想好了，俗便俗吧，还是要青鸾火凤式样的。”

“然后？”

“带上寿衣棺材，替我收尸。”

“你要说的话只有这些废话？”杀无生淡淡道。

凛雪鸦沉思了一会儿，很随意地笑一笑。“还有……”

“若我活着出来，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此行凶险虽比不上魔脊山一役，却也绝非观光游览，毕竟他要去捋的是虎须，非同小可。

岂止非同小可，他在心内自嘲，简直是龙潭虎穴。

他附身雕窗外，如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贴在墙上，偷眼朝内张望，心中诧异灯火通明的皇宫竟尚存这一方净土：窗外热闹，窗内却冷寂；不光冷，还暗，仿佛连灯都不舍得多点几盏。昏黄的光茧里，但见一人伏在小几前，似在办公。灯火把他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如鬼似魅。

但若观察得再仔细些，便知浑然不似这般表象。一股熟悉的异香袅袅飘出，他心思一转，认出是素馨茉莉，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后置于净器中密封，花过香成后又以香末萦篆成心字，谓“心字香”。东离盛产香木，皇室也多用檀木、沉香一类，向来不齿花花草草。而灯光虽昏，却延绵不绝、风吹不断，燃烧时无一丝焦烟冒出，乃是鲸油熬制的长明灯。灯边人也并非伏案，细看之下，正支颐而坐，把玩的那团枝枝杈杈俨然是一株三尺高的珊瑚。

俄而铁如意一击，珊瑚应声而碎，玉屑般零落一地。窗内人淡淡道：“寡人正思今夜当有访客。既来了，何不入内一叙。”

也是，在东离也唯有九五之尊，才敢不尊礼法又如此铺张。

凛雪鸦却笑道：“小小年纪，称什么孤道什么寡？”从善如流地一拉窗，倾身而入。

不想甫落地，便听得门外有个恭敬的声音道：“陛下。”想是被珊瑚击碎的声音惊动了。

他呼吸一顿，接着泰然自若地直起身来，沿着金丝锦毯朝重帘深处走去。房间深邃，走了十几步才见影影绰绰的一滩白，是珊瑚碎片；可见了满地明月珠似的碎珊瑚，他也丝毫不为所动，径自将明月踩入沟渠。护卫听见咯吱声响越发不安，几欲破门，待最后一粒珊瑚也化作齑粉、凛雪鸦也停在他的面前，帘中人终于肯出声了。

“寡人失手打碎了一株珊瑚，无碍。”那威仪赫赫的声音道，“尔等自去巡逻，不得靠近。”

屋外喏喏地应了一声，应是退下了。

室内室外复归沉默。

是屋主主动打破了沉默。

“一别经年，先生风采不减。”他虽隐在帘后面目模糊，依稀可辨出颔下微髯，却称一个翩翩少年为“先生”，莫不是颠倒了辈分？

不等凛雪鸦作答，又自顾自问道：“先生今日前来，是为叙旧？是为商议？”

“有区别吗？”凛雪鸦笑问。

“若是叙旧，寡人当循师生之礼；若为商议，那先生应守君臣之分。”

“都不是。”凛雪鸦摇头，却从袖中取出一物，“臣来，是为归还此物。”掌心摊开，赫然是一枚玉钩，应是一根玉带上的曲琼，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卸下，竟无一丝裂痕。

这枚玉钩虽玉质尚可，但在满室琳琅中实在不起眼到了极点，被帝王手珍而重之地接了去。

“这么多年了，先生竟还留着。”语气中似有无限感怀。

二十年前。毓庆宫。

弘治十六年冬，冷，寂。宫宴上酒过三巡，一个幼小的身影黯然告退。

似不胜酒力，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赴宴的都是皇亲皇嗣，再不济也是官家的公子千金，他这等身份，离场时却无一人相扶。想来也是——满堂金玉、觥筹交错，人人各怀鬼胎，野心家忙着算计，侍候人忙着巴结权贵，自无暇为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披件御寒的大氅。

及至府中，也天寒地冻，炭盆里哔剥迸出几粒明艳的火星子，很快熄了。月例的焦炭早被替换成了最次的木炭，隆冬腊月呵气成冰，这是要他死。

可他不敢言。

父王自大病一场后越发糊涂，竟放任几个皇子结党私营。他十三岁，行五，既不如兄长们雄踞一方，也绝不是人畜无害的年龄，多少人盼他死呢，他不能不审慎，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偌大深宫，竟无一人可信。

他安慰自己：忍一忍。等捱过冬天，等父皇传位给某个皇兄，等所有人都称心如意了，他就有机会活。

因此在榻上铺上整座毓庆宫所有的锦被、却还是冻到浑身发抖时，他也这样安慰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但这次，他好像熬不过去了……

“喂，狡童。”浑浑噩噩中，他忽听见头顶有人说话，一抬头，见梁上蹲着个人影，黑漆漆的，看不太真切。

他忙抹了把脸，也不顾对方看不看得见，厉声呵斥：“大胆小贼！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噗嗤一笑，啧啧称怪：“小贼？小小年纪这般老成，还真像个小大人的样子……我来偷东西，只管下手便是，还问这是什么地方？反正我已得手了，不信你摸摸腰上。”

他不信，探手去摸，一摸之下大惊失色：不知何时，腰间的玉带上竟少了个钩子。

那人从指间凭空拈起一团火，火光照亮了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那年轻人得意地把玉钩套在手指上转圈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正所谓盗亦有道，我偷了你的东西，自然要帮你个忙，可我身无长物……”他眨了眨眼，“不如，我来教你夺取这天下吧。”

他只顾呆看那团火，似被摄去了心魄。这火亮在眼里、种在心里，烧去了前途未卜、命数难测，让他得以熬过弘治十六年的寒冬。

转瞬，已过了二十年。

直到这时，那个心事重重的少年才从帝王的眉宇间活过来。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上点柔和。“昔年五皇子，今日无上君，犹记初见时，先生对寡人说的第一句话：‘狡童’，如今可算应验了？”

“想不到陛下记得这么清楚。”凛雪鸦仍笑道，“陛下误会了，当日臣说的是——‘姣童[1]’。”

皇帝不置可否，不咸不淡道：“自先生诈死离开后，寡人花了很多年思考先生为何独独选中寡人来襄助，却不辅佐几位势大的皇兄。若当日寡人不允，先生是否会另择良木？那这天下又会是谁的天下？每思及此，寡人都不禁出一身冷汗。但——”话锋一转，“——这些寡人都不计较，包括，近年来江湖上有关‘掠风窃尘’的谣言。毕竟当年若无先生插手，恐怕皇陵要再多一座坟头、宗庙要再添一块牌位，也就没有今日的寡人了。”

“臣惶恐。”凛雪鸦揖了一揖，温言道，“谢陛下睁一眼闭一眼，并未赶尽杀绝。”

“先生不必拘谨，寡人并未怪罪先生啊。相反，寡人还要感谢先生。”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多亏有先生，才打破了朝中的僵局。”

数月前，御书房的桌上出现半道虎符和一张字条，要他兑现十八年前的一个承诺。君无戏言，桐叶之珪尚能封侯，何况虎符？一道圣旨降下，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衣为四方御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群臣本来分两派：一派守旧，以几员三朝老臣为主；一派激进，唯新相马首是瞻。两派本势均力敌、僵持不下，忽横空插进一人，平衡破了，人心、乱了。

“此诏一下，无疑是宣布：臣就代表了陛下。如今几百双眼睛都盯在臣身上，陛下便能顺理成章隐在幕后坐收渔利。”凛雪鸦苦笑，“想不到十八年后，臣竟再度沦为陛下的诱饵。”

“李代桃僵，可是先生当年的教导啊。”

“那陛下一定记得臣当年还教过：疑人勿用。臣有心信任陛下，但……”垂眸，“恕臣直言，陛下防范臣、在府中安插眼线，是多此一举了。臣与陛下利益一致，诉求却不同：臣不在乎生死荣辱，不在乎黎民苍生，也不在乎青史一页——陛下能吗？”

这话说得不假辞色，等同于赤裸裸的挑衅。皇帝面色顿时一沉。“看来是寡人太过纵容先生了。”他森森道，“先生就不怕今日走不出这甘露殿？”

“陛下不会的。”凛雪鸦微笑，“因为陛下尚需臣斡旋两派之间，以及，解决两桩心疾。”

皇帝本在把玩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闻言顿了一顿。

“内忧。”凛雪鸦继续道，“近日那几桩奇案，陛下想来也有所耳闻，俱牵涉到槐严将军案，是巧合是阴谋犹待查证，然民间已谣言四起，说当年其实另有隐情，甚至怀疑是陛下为夺嫡一手促成了这桩冤案。民心不稳，此内忧也，陛下需要一个信得过的知情人调查。”

他不知不觉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示意他继续。

凛雪鸦便接着道：“外患。东离西幽之间的通道已开，今日西幽能派一支使团穿越鬼殁之地，来日便能派一支军队。而自槐严死后，军中元气大伤，兵力、士气再不及当年，若开战，东离胜算不大。陛下同样需要有人试探西幽的态度。”

说话间，皇帝已从帘后转出，危立阶上。“先生有应对之策？”

“若无，臣焉敢再出现在陛下眼前？”

“先生想要什么，开门见山吧。”

“同当年一样，臣要一个承诺。”

拂袖入座。“准。”又叹，“寡人原以为这些年长了些资历，能可看破先生一二，不想先生仍是深不可测，倒是寡人弄巧成拙了。”

这是动了杀心。凛雪鸦微微一笑：“陛下千秋，臣惶恐。”

眼下夜已深、人已定，皇者倦倦倚着江山图，在锦绣处蒙上一片阴影。他正要告退，高坐之人忽开口了。

“玉带已失，此物寡人无用矣。先生留着吧。”

玉钩骨碌碌从阶上滚下，落在一地珊瑚屑中，碎了。

人来时，心字香方燃一半，去后“心”字两剖，三泪成烬、独留一钩。侍儿收拾了残灰，见他凭风伫立，照例问道：“陛下今夜仍去重华宫？”

重华宫就是当年的毓庆宫。他继位后，在别处另设了一座行宫供未及冠的皇子居住，却保留了毓庆宫，只更名，制式、陈设同当年如出一辙。侍儿知他每逢失眠夜，便会去那里小住。只一点奇怪：宫里房梁上常悬着符咒或桃木剑，以求神佛庇护，可陛下就寝时却着人蹲在梁上，不知何故。

他微微一颔首，沉吟片刻，又道：“今夜过后，便烧了吧。”

“是。”

入辇前，他极目远眺。一钩淡月天如水。

人散也。

杀无生趺坐磐石上。

更深露重，夜风沁凉，可他的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仿佛天人交战。

这种事这三年来时有发生，捏着清心诀的手却仍在发抖，好像永远不能习惯这种痛苦似的。因为他睁眼闭眼都是一个人的背影，轻盈、自在，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揽住；也很远，似乎下一刻就会湮灭在地平线中。那道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好像最后一点微光也要随他而去似的。

他忽然感到凄惶。

快做些什么，要不然他的太阳——他的光——就要被这个人带走了。

可要怎么做？留下他？还是干脆杀了他。也许只有杀了他才能留下他，问题的答案本就只有一个……

一念生，双剑已在手中。

他忽听到一朵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他也从未参与过一朵花的盛开；可真奇怪，他一刹那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就好像这声音曾在他心里回响了上百遍似的。

冥冥中，他和一朵花结成秘密同盟。

那是很静谧很磅礴的声音，有生命之初清和、蓬勃的力量。枕边的呼吸、新生的心跳和大海的潮汐。他听到这些。

一朵花的盛开将他从万劫不复中拯救出来。

他睁眼。

是月下昙花开了。

“你在做什么？”

昙花的花期很短，凛雪鸦回来时，看到的只有一树枯蕊和一地残花，其白如雪、其腥如血。天上月太远，照不见地面，昙花落了，就变成地上的月。可他出现时，人间又有了第三轮月。

杀无生屏气，只用眼睛把这轮白月私藏。

更漏一慢三快——四更，竟比计划还提早了几刻。凛雪鸦仍在沉思，问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没有发觉自己方才逃过一劫。

“嘘。我在听花。”

他一怔。

应是那三年里的某个冬日，东离正夜雪。

雪夜访戴，雅事也。他温了酒，欲拉上剑者同游，被冷冷拒绝，说王子猷乘兴而往兴尽而返，我无兴，不如不往。

他不恼，漫漫道无生，你知风花雪月如何欣赏才尽兴？答得好我就放过你。剑者嗤笑，说用眼睛欣赏，不然还能怎样？凛雪鸦说你别急，想清楚了再答。他说再来多少遍我都是这个答案。最后还是给拖出去闲逛了一夜，逛得心服口服。

他是这样说的：常人听风、闻花、尝雪、赏月，在我这儿却是赏风、听花、闻雪、尝月。

风无色，赏的是风过时飘摇的树影；花无声，听的是其绽放一刹的生命力；雪无香，闻的是岁末的凄清凉意；月无形，尝的是落下一轮月影的那杯酒。

而究其本质，风花雪月的含意，不过是一双闲人、一对闲心。

只是如今不复存了。

“你还记得。”他感慨，神色有些柔软。

“我都记得。”

他本该借题发挥一番，但今夜他太累、思绪太芜杂，只想快刀斩麻。

——他毕竟不肯承认自己还是有些贪恋的。

“我去见了天子。”他说道，觅了杀无生身边的那块石头，坐上去，很悠闲地晃着脚，“后生可畏。”

以年少之姿坐稳皇位，即便身后有人扶持，若无几分手腕，焉知不会成为第二个赵高、王莽之流？当年能把自己逼到诈死脱身，至今他都还有些佩服。

“可惜太过异想天开。也是……若不异想天开，当初又怎会一时脑热答应让一个小贼为他擘画呢？”

从惊动护卫，到摔碎玉钩，看似威逼，实则是在赌，赌他出手，赌他不会坐视国运多舛——赌他还顾及往日那一点点情分。

“为何赌徒总相信下一把能扳回一局、不至倾家荡产绝不罢手？他们若有自制力，第一把就不该出手……”

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这实在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他越说越觉索然无味，忽就打住。“抱歉，是我忘情了。”他笑笑，“忘了你不爱听……”

“你说。我听着。”

他不语。一个说腻了、一个听腻了，硬没话找话有什么意思？于是只剩下湿润的风和着虫鸣，是夏夜的声音。

杀无生静静看他。“你先前说，若活着出来便答应我一个愿望，这话还作数吗？”

“当然。你要用这个愿望命令我说下去吗？”

杀无生摇头。“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刀山火海。”

竟一莞尔：“好。”

去了才发觉什么刀山火海，根本是西贝货。他们并肩立于青崖，远眺一片山海，山是普通的山，海是一片云海，在暗沉沉的天色里似万头巨鲸破浪乘风，将荒山野岭衬得浑如蓬莱仙岛一般。

“再北就到关外了。”他轻声道。浩渺山风把他的声音带出去很远，像岚雾一样盘绕在群山间。

“已经到了。”杀无生转过头看他，“你曾问我今后有何打算，这就是我的打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记得。那时候他是怎么哄他的？开宗立派还是安居乐业？总之和现在不太一样。

“不要桃李天下？”他笑问。

“太多了。”

“不要梅妻鹤子？”

杀无生垂睫。“太多了……”犹豫一下，“要是你哪天走投无路了，至少这里还可以容身。”

哦，敢情是在劝他从良，凛雪鸦冷笑。隐姓埋名、不问世事，荒山野岭、了此残生……这种事情太好了，好到他都不忍心让它降临在自己身上。

“我记下了。”他淡漠道，“好了，你的愿望我实现了，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杀无生拉住他，“还有一刻。”

他便等了，没等到一刻。因为天很快亮了。

红日升起时，流云飞霞奔涌，晓星残月坠入丘壑，万山如火发。夜里最后一只飞蛾从眼前飞起，日轮里映出它巨大的双翼，仿佛拥住了太阳。

他像是痴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可惜只一瞬，那飞蛾就陨落了。

太阳依旧高高在上。

“你浪费了一次机会。”他轻声道。

杀无生也在看它们。“不算浪费。”他说道。

黑暗里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灵巧的手，并指如刀，无声无息地往熟睡之人的颈侧劈去。

啪。

黑暗里多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宽厚的手，扺掌如钟，稳稳接住了手刀。

熟睡的人翻了个身，发出一声舒适的咕哝，似乎尚未发觉危机，偷袭者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他翻腕挣出，屈指成钩，就往多出来的那只手上抓去。

啪。

那只手也跟着一翻，拇指和食指严丝合缝地搭在细瘦但有力的腕上。

啪。

第一只手顺势往下一扣、一拧、一推，就把手背往手臂里侧折去。

两只手竟隔着一张矮几拆起招来。

“唉。”

偷袭者紧张地僵住了。

咔。

多出来的手并指往烛上一拂，灯芯上先冒出一缕白烟，随后亮起一个猩红的小点，最后窜出一丛火苗。幽暗的火光映出一张本该睡着的脸。

殇不患的脸。

但他想，浪巫谣自己实在也该是一丛小火苗，要不然为什么不用点灯他也看得见他？

他还指望能炸出个暴脾气的小火星呢，伸出指头戳了一下，小火苗微微一晃，缩成一团不快乐的小火苗。

“你看出那二世祖态度不对，打算一个人去探查，是也不是？”

小火苗满怀希望地一跳。

“还有那独臂刀客，你也觉得他有问题？”

小火苗跃动得更加热烈。

殇不患痛心疾首：“这些都没有不对，你放手去做好了，可为什么要企图打晕我！”

小火苗又蔫了。

殇不患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你觉得我一定会阻止？”

被一语道破心事，少年反而镇静下来。“战事紧要，迫在眉睫，你不该在这里徒耗时间。”他艰涩道，“你的责任更重，这里就交给我，你自去做那个人交办的事。”

淤塞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是吐了出来。殇不患无言，只把手搁在他肩上。怎么就那么硌手呢？他想。这担子确实重，且压抑，过去的殇不患卸下了，他偏偏要拿起来。少年的脊柱脆弱柔软，却终将长成参天大树的模样。

浪巫谣垂着头，很泄气的模样，他刚想安慰说以我对那个不说人话的混蛋的了解，此事多半不急，你不要太有压力。

话未出口，眉头忽一跳。

什么时候？！

浪巫谣也觉察到了，浑身一激灵，猛然站起，反手往怀中一拨——

却拨了个空。

早在被押解入府时，聆牙和拙剑就被缴收了，此刻他们手无寸铁，在烛光里暴露无遗。

暗处，一道扭曲的黑影像蛇一样从墙上爬过，随即消失在墙缝里。

这房间里竟还有第三个人！

[1]出自《国风·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一作“姣童”，美貌少年。大概是由一个现代人才会产生的歧义所衍生出的文字游戏，切莫当真。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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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6樓發表於: 2021-06-27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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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第三个人

殇不患一扬手，先打灭烛火，随后拉起浪巫谣贴着墙根站定。

敌在暗，他们却在明，唯有先毁去光源，令对方目不能视，再贴墙而立，令已方无后顾之忧，方能争取一线生机。

墙上又是一阵窸窣响动，浪巫谣听音辨位，以掌拍案，身形腾地跃起，与此同时银光一闪，笃笃笃三声，墙上蓦地凿出了一排三个小坑，灯移影动，却是浪巫谣额前的珠玉。那黑影游动极快，三枚珠玉两两相隔一尺，竟无一枚打中。

一击不成，浪巫谣立刻攀上房梁，衣摆猎猎而动，似一大捧赤红色的焰火，在空中嘭的炸开。他左手勾住房梁，右手向下捞去。那黑影贴着墙面飞速移动，一捞之下，竟连片衣角都没挨着，他便顺势松手，如一只大鸟朝地上俯冲而去，同样扑了个空。见浪巫谣连连失利，殇不患却好似吓呆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见烛光随浪巫谣飘拂，一闪一烁，如同星火，心想：这黑影辗转腾挪何其迅猛，却是如何连一阵风都未曾带起的呢？

他心下一动，沉声道：“浪，闭气！”随后拇指拈住中指，弹出一道气劲，竟隔空将烛火打灭。

而烛火灭了之后，怪哉，第三个人的气息竟就此消隐无踪，宛如自始至终，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他对浪巫谣道：“你再听，还有声吗？”

浪巫谣侧耳凝神，片刻后，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出声道：“没了。”

殇不患长舒一口气。“原来如此，恐怕是这蜡烛有古怪。”他捏着鼻子，用袖子包住了手，才将蜡烛拈起来。屋中没有照明，伸手不见五指，他小心翼翼地将蜡烛凑近鼻尖嗅了嗅，肯定地道：“这蜡烛有古怪！”

身侧一阵响动。浪巫谣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毛茸茸的脑袋扎着他的脸颊，跟他一道研究。

“曼陀罗、草乌、白芷、川芎天南星，”浪巫谣低声道，“是迷药。”

殇不患点头：“不错。若不点燃，挥发个一晚上，也不过让人一夜好眠，倘若点燃了，却有幻术的功效。”

“是谁？”浪巫谣问。

殇不患缓缓摇头：“阻拦咱们西行之人。不欲鬼鸟计划成功之人。”

“那会是什么人？”

“死人！”一个苍老的声音阴森森地道。

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老者的声音隔着墙，距离极近，虽中气十足，但无一丝内力，显然不是传音入密。这等距离之下，他二人竟毫无察觉，若趁方才他们疲于奔命之时暗中偷袭，则情势危矣。

殇不患不动声色：“是哪路朋友，何必装神弄鬼？咱们不过是借道此处的游人，与兄台素不相识，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教咱们知道是哪里冒犯了兄台。”

“游人？”那老者嗬嗬笑道，声音幽幽的，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说不出的诡异，“游人会管一匹疯马的闲事？游人会狗拿耗子开罪那二世祖？游人，会拿了一口万众瞩目的陪葬品四处招摇？”

此人对他们了然之深，显然是一路跟踪。

殇不患心头悚然一惊。

只听那老者接着道：“老夫虽不知你二人是何来历，也不知此剑失落十八年，你们又是从何得来，但既教老夫瞧见了，却是一定要管上一管的。”

“你管不了！”浪巫谣道，猛然朝墙上撞去，想把墙撞开，发出铛的一声巨响，又砰的一下弹回来。

墙体背后竟是铁将军把门。

殇不患忙接住他：“小心！”

那老者冷笑：“你们以为单独开一间屋子便算是优待？这屋子乃玄铁打成，专门用来关押你们这两头野味。你们老实告诉我这剑从何而来，要不然，老夫在外头放一把火，野味可就成炭烤野味喽！”

殇不患已然冷静下来，道：“这口剑对你很重要？那你可知将它托付给我们的，是什么人？”

老者哼了一声：“无非是盗墓小贼罢了。此剑古朴，小贼没有眼力，当成了古董，销赃后流落黑市，又恰好被外行人买下，这也是常有的事。”

“错了。”殇不患道，“将它交给我们的，乃是掠风窃尘。”

浪巫谣惊讶地转过头来。

屋外静了一静。

“掠风窃尘……”半晌，老者哼笑起来，“好，很好！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听他言下之意，倒似与凛雪鸦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殇不患祭出掠风窃尘的名号，一来是自知不擅撒谎，与其被人揭穿谎话，不如自揭老底，还能留得个光明磊落的印象；二来，倘若老者慑于掠风窃尘之名，不敢下手，正好给他们预留下谈判的空间。不想凛雪鸦足不出门，四处结仇的本事倒不小，这下适得其反，梁子更大了。

他已听见外头传来擦燃火折子的声音，心下顿时一慌，提气便要震碎墙壁，被浪巫谣扯着衣角阻止了。

殇不患一愣，霎时心领神会。

“原来老兄和这小蟊贼还有过节？”他故意拔高了声音，“实不相瞒，我和我的……朋友也是受他蒙蔽，听信了他的鬼话，你若不信，我叫他过来，你们当面对质便是！”

老者又是一笑：“等料理了你们，老夫自会寻他问个明白。还有什么遗言么？”

“有。”浪巫谣突然出声，“当心，”他一字字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话音未落，门外咣咣一阵巨响。殇不患下意识地去堵浪巫谣的耳朵，被侧身闪过。外头沸反盈天，火把烧燃声、甲胄相撞声、刀剑斧钺声不绝，细微动静混迹其中极难分辨。他扒住门缝，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那老者一声闷哼，显然是受了伤。只听白日那二世祖冷冷地道：“果然是你这老不死！”

“哼，”老者啐道，“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脚步踉跄了一下，还待再战，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二世祖道：“不自量力！来人！”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由远逼近。殇不患暗道一声不好。方才一阵打斗，他已知道老者内力虽足，拳脚武功却远非上乘，恐怕身患残疾。何况双拳难敌四手，此番局面危矣。虽然这老东西方才还想要了他们的命，却非大奸大恶之徒，何况这剑的来历不明不白，鬼鸟又三番两次含糊其辞，他正愁没地儿问去，断不能让他交代在这里。

他和浪巫谣被蜡烛里的迷香药过，他担心有所妨害，先将气息运行几周天，确认经脉顺通无阻后，提掌便向门上拍落。

就在这性命攸关之际，房顶突然破了一个大洞。

常有演义小说中写道：主角移动房顶青瓦，露出一方破洞朝内窥看，结果窥破了一桩惊天秘密云云。这般写法虽合看官老爷不爱细究如何撬开层瓦、如何钻破楦头、如何凿穿榫卯之心，却难合情理。须知这檐上瓦片若能轻易松动，届时雨水灌顶、狂风贯耳、冰雹临头，免不了待天晴后去寻工匠的麻烦，是以屋上瓦片，往往粘得牢之又牢，轻易不可搬动。因而此处房顶破洞，看似简单轻便，实则劳苦费心，难以功成于一朝一夕。

闲话休提。只见头顶破了个洞，恰好将双方相隔的那堵墙砸了个透。变生肘腋，一时间，屋内屋外俱愣住了。

趁此机会，一道人影翻将下来，虽蒙头盖面、一身漆黑，不是独臂客又是哪个？

独臂客轻盈落地，一把揪住老者背心，对殇浪二人道：“走！”

“走？”二世祖道，“今日谁也走不了！”唤来家丁家将，将屋子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如同铁桶一般。

独臂客朗声笑道：“你这地头蛇有虾兵蟹将，焉知我真强龙就无援兵？”

击掌三声，四面八方传来呐喊呼喝之声，一时之间竟不知有多少之众。这府衙依山傍水，四面皆是树林，足可埋伏千百人。见状，众家丁皆畏缩不前，竟是怯了。

那二世祖也畏缩了一下，但反应极快，只略忖了忖，忽道：“不对！若真有伏兵，早杀将出来将我们一网打尽了，何必故弄玄虚。想来是在虚张声势。”众家丁闻言重振旗鼓，摆开阵型围将上来。

独臂客懊悔不迭：“原以为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却有些真材实料。是我失算了！”

牡丹翁在他背后冷笑道：“你失算的又何止这一着？”

浪巫谣惊呼：“小心！”

从牡丹翁袖中打出两蕊飞花，却不是朝着独臂客去的，径自打向殇浪二人。殇不患原本与家丁缠斗一处，听见浪巫谣提醒，顺手抓住一名家丁挡在身前。只听噗噗两声，从身前溅出两朵血花，那人只来得及叫一声“妈呀”，便立时气绝身亡。

牡丹翁袍袖翻飞，一连打出十几枚飞花，道道直奔殇浪二人而去。独臂客担心两人力有未逮，便跟上去照应，牡丹翁便乘着人肉座驾一路杀过来。殇不患急道：“快把他放——”一句话未说完，却是飞花又逼命而至了。

独臂客忙将牡丹翁从背上甩下，又不甘就此放手，拉拉扯扯之间，牡丹翁趁隙打出一把重瓣，其中一瓣插入家丁咽喉，立时毙命。

见状，独臂客从怀中取出一物朝浪巫谣掷去：“这个，还你！”

却是聆牙。

他从收押两人的狱卒身上缴来琵琶，见牡丹翁受伤，一时心急，便忘了还，见此刻牡丹翁要取他朋友的性命，方才想起来。

浪巫谣接过聆牙，信手漫挥，排排音浪射出，顿时倒伏一片。以此为突破口，四人终于闯出包围圈，尚未喘息，背后追兵又至。

“我们同你无冤无仇，”殇不患边逃边喊，“你为何——”余下几个字吃了进去，却是家丁刀兵又至。

独臂客也喊：“叔，他们是好人，自己人！”

聆牙也嚷嚷：“大丈夫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认贼作叔却是万万不可的！”

气得殇不患百忙之中捶了它一个爆栗：“你是木头，自然不怕杀不怕剐，我可怕得很哪！”

浪巫谣问：“树林里有人，是你的接应吗？”

独臂客道：“不是……这真是我叔！叔，你说句话！”

牡丹翁冷漠：“老夫和掠风窃尘的同伙有什么话可说！”

聆牙道：“疼疼疼疼疼！刃无锋辣手摧琴啦！”

……

一行人嘴上斗得凶，脚下功夫却不含糊，施展轻功。众家丁不过是体魄强健的普通人，论轻功，哪里及得上江湖人？被他们远远甩开，寻了间破庙暂时寄身。

独臂客将牡丹翁放下，恭恭敬敬请上蒲团。牡丹翁却不客气，占了这庙中神佛的莲座，盘腿调息起来。他伤在左肩，所幸只是皮外伤，若年轻二十岁，随意包一包，过几日也便好了，他这把年纪挨这么一下，却是动着了筋骨。独臂客从怀中掏出金疮药，又以内力加速愈合，不多时，牡丹翁头上淡笼一层蒸汽，再看伤口，却是已然痊愈了。

殇不患摸摸怀中——还好，兵荒马乱之中，魔剑目录竟未遗失，实乃不幸中的万幸。独臂客将拙剑还给他，却扣留了石剑。牡丹翁轻抚剑身，忽然将剑按在胸前。

三人面面相觑，自觉不便惊扰，便摸去角落里，闭目假寐。

好容易挨到入夜，山门外人头攒动——二世祖去而复返，竟给他们来了个瓮中捉鳖。

外头人声鼎沸，那二世祖从官府搬来救兵，只围困，并不进攻，想必是见识过他们的武艺，知道不能正面强取，要将他们活活困死在庙里

殇不患正要起身，惊觉周身麻痹，连手都抬不起来，勉力扭头去看另外两人，也是一样的情形。

庙中四人，只有一人行动自如。下黑手者谁，不言而喻。

独臂客哀嚎：“叔，都这情形了，你就先解了咱们的毒吧！若不然，届时官兵闯进来，大家都得死。”

老者闭目不语。

聆牙道：“你这老东西不惜命也就罢了，你侄儿大好青春、前途无限，你忍心叫他陪我们几个陌生人送死？”

牡丹翁淡淡道：“一个残废，连仇人近在眼前都下不去手，何来‘前途无限’？”

“我们不是仇人，”浪巫谣道，“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仇人也好，路人也罢，都无所谓了，”牡丹翁道，“今日咱们便一同死在此处。”

殇不患崩溃了：“你对同归于尽到底有什么执念？！”

独臂客大怒：“亏我白天还夸过叔，怎料叔你行事也太歹毒！”

牡丹翁坦然自若：“你自逢迎你的，与老夫何干？岂不闻愈是美丽的花，愈要长出尖刺，若非如此，便要沦为瓶中玩物，或是让人随手折了，岂有今日与尔等竖子同葬一庙？”

独臂客冷不丁道：“这便是芳主创立名花十二客的初衷？”

牡丹翁一愣。

“名花红满舫，美酝绿盈甔。春事还如昨，衰怀自不堪。”独臂客露齿一笑，“叔，侄儿念得对么？”

正当殇浪二人焦头烂额之际，有个人却很闲。他何止闲过了头，简直闲出了境界、闲出了风骨，倘若江湖百晓生编册《天下闲人谱》，他是定要名列榜首的。

只听其人曼声诵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杀无生却只想打破他那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据说早朝时，皇帝亲颁一纸诏书，升四方御史为正三品。不次之迁起起落落，朝中各员司空见惯，然由天子亲开先例，那便大不同了：其职虽名为正三品，实则地位还要略高些，虽未曾明言，人人心下有数。可这四方御史原本不过是个从五品，比大学士还低半个头，何德何能连跳三级，不仅压了六部一头，竟还和三公分庭抗礼？朝中文武当场炸了锅。风声传出后百姓也炸了锅，一时流言蜚语四起，四方御使府离金銮殿足有千丈脚程，凛雪鸦几乎同它们前后脚刮进了府内。

唯一不受这场连环炸锅影响的只有当事人。这位当事人回府后便闷头大睡，留侍女小厮们堵着门，苦苦劝说络绎不绝上门拜访的客人；醒后也不去见客，径自在庭院中间摆了一张琴案。杀无生抱剑坐在屋檐上，冷眼观他磨磨蹭蹭净了手、焚了香，指尖一勾，清泠泠的弦音水似的淌出，莫名医好了满心焦躁；可随即曲调一转，又娓娓地在他心上挠，这遭瘟的庸医治标不治本，反添了新症头。

曲名《渔樵问答》——还在怪他昨夜冒冒失失提出退隐，唐突了自个儿，和门外滔天喧哗一对比，显出些别样的寂寞来。杀无生当下将身一纵，跳将下来寻医问药了。

落地前一团黑影劈面朝他射来。这伎俩凛雪鸦先前用滥了，他都懒得搭理，任酒坛子不偏不倚入了怀，揭开封泥灌了一大口。酒味太腻，甜得人牙倒，他喝不惯，一扬手，又给掷了回去。

“此酒名唤金不换。”凛雪鸦接过坛子，悠悠开口，“性凉味甘，入口醇厚，真论起来也就中上，比之寻常汾酒，却多了个噱头——其所用酒曲非发酵而来，而是靠一种酒虫子酿造。偏偏此虫古怪，春夏两季蛰伏不出，每日只产得三坛，千金求酒者摩肩接踵，往往有价无市，是以得名‘金不换’。其中却暗藏了个道理，你可知是什么？”

又在装蒜。杀无生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仍配合地问：“是什么？”

凛雪鸦将烟斗在桌上一磕，落了一地瓷白的灰。他重新拈了撮烟丝，一边添烟，一边悠悠道：“浪子回头固然是桩美谈，可倘若不巧错过了时令，就一文不值了。”说完，特意将半个身子探到杀无生面前。

杀无生无动于衷。

“门外那些人都来买你葫芦里的药，”他问，“你卖是不卖？”

凛雪鸦很没意思地坐了回去。

“当然要卖。只不过嘛，这卖多少、怎么卖，就全凭我如何坐地起价喽。”

杀无生真心实意地道：“你这样是要挨打的。”

凛雪鸦斜他一眼：“我不还有你么？”

“要打你的人太多，我拦他们不住。”

“你担心我？”

杀无生默默别开了脸。

凛雪鸦笑起来，举杯同杀无生隔空碰了碰：“真可靠。”

杀无生张口欲言，忽神色一凛，身形一闪，贴在一根廊柱后，看不见了。凛雪鸦顺手将酒坛往屋顶一抛，桌上便只余一琴一壶一杯，仿佛自斟自饮。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院里哒哒跑进来个书童，说是门外求见的客人太多，实在堵不住了，来向大人讨个主意。

凛雪鸦将拜帖全撕了，又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名字，道：“这几人，引他们入内稍候。其余官员、富商，不论品阶多少，随你想办法打发便罢。”

书童拿了主意，底气便足了，跑开去的足音也比来时响亮些。凛雪鸦哧地一笑：“等会儿可有热闹瞧了！”又回头对杀无生说，“晚饭是吃不成了，你用夜宵么？我叫厨房多做一份。”

杀无生哼道：“你这院子闲杂人等太多，我待不下去。”

凛雪鸦笑：“他们都是服侍我的人，怎么能算闲杂人等？我看这府里的闲人，就只有你。”

杀无生冷笑：“也不知是谁，游手好闲了一整个白天！”

当下斗了会儿嘴。等着见他的人络绎不绝，他要见的人却姗姗来迟，斗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传：参议大人到。

不等凛雪鸦赶人，背后唰的一声，杀无生又不见了。

见有人来，他并不起身，仍歪倚假山，口中连称罪过。参议姓陈，也是正三品，隶属中书省，无意党争，素不与人交恶，也不是来巴结，也不是要害同侪，不过是来摆摆老前辈的谱，却在门外白白等了半天，憋了满肚子怨气没处发作，见着人后，却是愣了一愣。

寒暄一番后，参议仍是踌躇，见状，凛雪鸦贴心道：“看大人欲言又止，莫不是府中下人没有眼色，怠慢了大人？下官这就将他们喊来打一顿，给大人出出气。”

参议忙摆手：“不关下人的事。”

凛雪鸦笑道：“大人好气度，饮酒误事，下官以茶代酒，敬大人三杯。”丝毫不提自己喝了一下午的酒。

参议道：“下官浅眠，夜间睡不踏实，还是少饮为妙。”推拒一番，只用了些甜酒。

凛雪鸦又道：“大人吃果子么？这是南疆新进的芦柑，陛下今早刚赐下的，新鲜着。”

参议道：“是。大人也请。”摸出一个咬了一口，神色陡然一变。

凛雪鸦故意问：“可还合口味？”

芦柑还要两三日才能熟透，小皇帝赐下此物，原是为了敲打他，反被他借来敲打旁人。参议喝了些甜酒，又吃了果儿，早酸倒了牙，捂着腮帮子苦哈哈地道：“天字芦柑，果然非凡。”

凛雪鸦拍手笑道：“那下官这算是借花献佛了！”亲手剥了一个，呈到参议面前。

参议不敢再拒，双手接过，勉强吃了半个，将余下的芦柑收进袖子。

凛雪鸦又问：“大人此番前来，令敝府蓬荜生辉，不知所为何事？”

参议神态有异，支吾了一番，推说天气太闷，人也糊涂了，记不大清。

凛雪鸦心下有数，并不催促，闲谈了些朝堂趣事，诸如谁家的千金嫁给了哪位新秀，哪一年的状元负了发妻。眼看夜色将近，院外仍是人声鼎沸，凛雪鸦嘴上说着不打紧，脸上又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参议不好再留，只得起身告辞。

临别前，他似终于下定决心，对凛雪鸦一拱手：“唉，下官便直说了吧！观御史大人容貌，却与下官的一位故人有八九分相似。只是……”

凛雪鸦道：“大人但说无妨。”

“只是，这位故人已驾鹤近二十年。”

从树上掉下一片叶子，落在他们中间，凛雪鸦广袖一拂，随手掸去了。只是这一拂一收拨乱了琴弦，琴声绵延，好似沉吟。

“那倒是奇了。”他笑道，“下官自幼父母双亡，乃是邻里抚养长大，吃百家饭、穿百衲衣，此前未曾踏入京城一步。可惜二十年前下官不过是个垂髫稚子，否则定当一晤。”

参议直摇头：“大人只怕要白跑一趟了。十八年前，其人风头正盛、目无下尘，据说连天子都呼不动。正三品以下的官员要见得一面，那也是大大的不易，何况……”他瞥了凛雪鸦一眼，神色颇多轻蔑，见凛雪鸦看过来，忙拱了拱手，“下官失言，得罪莫怪！”

凛雪鸦微笑道：“大人何出此言？是下官年少轻狂，妄议前人了。只是下官有些好奇，这位大人既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又正值盛年，又怎会……？”

参议不住地长吁短叹：“大人有所不知哪，这位——”他拿指头在空中比划，依稀可辨出个“凌”字，“——原是个逆臣贼子，”

凛雪鸦笑容更盛：“哦？却有此事？”

“唉，大人初入官场，此事朝堂上下严防死堵，自然有所不知。大人且听下官一句劝，今后千万莫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人，否则触怒龙颜，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岂是罢官革职便能善了！”

“这么大文章？”凛雪鸦道，“不过是个逆臣贼子，倒好似陛下小肚鸡肠一般。”

把参议吓得，胡子都飞了，连声规劝：“大人悄声！大人悄声！”

两人边谈边朝月门走去。凛雪鸦将客送出了门，正待道别，参议随口问道：“大人也是今年的考生？却不知师从何方大儒？有生如此，倒不枉这一世了。”

凛雪鸦便报了个名字。凛雪鸦探得了朝中这潭水的深浅，参议自以为摸透了四方御史的底细，两厢欢喜，且按下不表。

说回牡丹翁一案。

原来这“名花十二客”本是东离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十二客，顾名思义，有十二人，分别为：贵客牡丹，清客梅花，寿客菊花，佳客瑞香，素客丁香，幽客兰花，静客莲花，雅客荼靡，仙客桂花，野客蔷薇，远客茉莉，近客芍药。

十二客皆非杀手出身，有王公贵胄、绝世名医，亦有秦淮歌女、贩夫走卒，或因生活所迫，或因凌云志向结识，互相引为知己。诸友日日弹琴啸歌，或饮酒作诗，快活非常，时人争相效仿。

至于“芳主”之称，则是因为一次游戏，众友联句以为乐，牡丹酒后诗兴大发，吟诵“高山流水谁知意？却将闲愁换酒筹”之句，切题应景，众皆叹服，因此艳压群芳夺得头筹，被戏称为“芳主”，取自群芳主人之意。此号本是友人间的调笑，在名花十二客创立之后仍旧沿用，却摇身一变，贵为十二客门主。

如此佳话，二十年前竟一夕倾覆。梅花、瑞香、荼蘼、茉莉、芍药五友当场身亡，余下七友中，菊花、桂花因不服芳主管教，退出十二友自立门户，丁香、蔷薇触犯门规，叛逃至今，兰花、莲花素来与世无争，见众芳友散去，心灰意冷，不日便归隐山林，不知去向。可叹群芳凋的凋，逃的逃，昔年百花争艳盛景不再，不出几年，几株难驯的杂花野树谋权篡位，十二友改弦易辙，成了今日的百花门。牡丹众叛亲离、孤木难支，只得含恨将芳主之位拱手让出。

退位后牡丹郁郁不得志，四处打探仇人消息，只可惜他报仇无门，反被擒住羞辱，又惊闻家中被抄、全家问斩的噩耗，一口真气行岔了道儿，再醒来时只见遍地尸骸。拿住他的乃是玄鬼宗，他因此被通缉十多年，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三年前，蔑天骸死，玄鬼宗树倒猢狲散，这一路逃亡才总算到头。

至于独臂客为何知晓，乃因他是芍药夫人之子，年幼时与牡丹翁曾有过几面之缘，昨日远远见了一面，认出是孩提时常来家中做客的叔伯。十二客中，牡丹与芍药最是要好，以兄妹相称。芍药本是一名歌女，因席间刺死调戏姐妹的恩客而被官府拿住。知府怜其义举，并不过多为难，恰逢先帝大赦天下，不日便将芍药同其他犯人一并释出。此后芍药流落街头，靠卖艺为生，直到遇上因不满官场黑暗而负气辞官的牡丹。

此后幸事憾事，如人饮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谁料再次见面，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独臂客在一旁解释，牡丹翁兀自端坐，并不插话。他虽两鬓皆白，气度风韵，依稀还是当年名动京华的牡丹公子，令人不胜唏嘘。

殇不患心知这老翁上了年纪，老糊涂了，道理恐怕讲不通，只能取之以巧。他暗搓搓同独臂客商量一番，两下一合计，生出一计。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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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7樓發表於: 2021-07-03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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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醉翁之意

入夜后官兵点起火把，围着山举了一圈，将佛堂里也照得亮如白昼。牡丹翁只当不知，一心打坐。

殇不患暗赞一声好定力，心想可惜老英雄晚节不保，被他们这些还想活下去的凡人，生生拖累了寻死的脚步。他朝独臂客使了个眼色，突然高声叹道：“唉，可惜！掠风窃尘交办我们的事，只怕是完不成喽！”

牡丹翁眼皮都不抬。

独臂客挤眉弄眼，也高声道：“却不知究竟何事，令老兄在生死关头还如此牵肠挂肚？”

殇不患高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便照实说了吧！这掠风窃尘明面上让咱们护送石剑，暗地里却嘱咐咱们查一桩陈年旧案！”

独臂客高声道：“哦？是什么陈年旧案，掠风窃尘那厮竟也牵涉其中？”

三人偷眼去瞧牡丹翁反应，却见牡丹翁纹丝不动，连眉头都不跳一下。

殇不患再接再厉：“你不知吗？据说啊，这口剑原是前朝某位将军的爱物，将军死后本该随他陪葬，不想却被人掉包，棺中那口剑是赝品，我手中这把才是真品。”

独臂客大声道：“这又与掠风窃尘有何关系？”

殇不患大声道：“当然有关系，听我慢慢道来。原本东离和西幽之间隔了片瘴气遍布的荒野，两家虽不能互通，到底相安无事，是也不是？”

独臂客大声道：“老兄说得很是。”

殇不患大声道：“巧了，前两天西幽的人追捕两个逃犯，不知不觉竟然追到了东离来！”

独臂客大声道：“哎哟，那岂不是要了亲命了？西幽人来了东离，焉知不会像那南蛮一般，大肆烧杀抢掠一番，杀伤咱们的百姓？”

殇不患大声道：“这倒不会。两百年前毕竟是一家。这掠风窃尘啊，却打起了西幽人的主意。他不知从哪儿听来西幽盛产美石珠玉，却少矿产，神兵利器有价无市。若能将东离的宝剑卖去西幽，岂不是发了一笔横财？”

独臂客大声道：“那倒是不错！这小蟊贼倒是很有本生意经啊。”

殇不患大声道：“本来我也管他不着。前几年玄鬼宗倒台，宗主蔑天骸留下了不少宝剑，其中不乏赃物，被他拿去变卖也就算了。谁知他又不知上哪儿打听来，西幽皇族热爱音律，又听说槐严将军的这口剑啊，夜里会自己唱小曲，如西洋八音盒一般。又是刀兵又会唱歌，这等奇珍，若是献给幽皇，岂不是发了大财？便偷来了这口剑。”他也不知道这剑要怎么用，于是故意把“泣宵”说成了“唱小曲”，指望牡丹翁开口反驳。

牡丹翁仍是一言不发。

独臂客接着说道：“拿别人的陪葬品听小曲儿，嘿，也不嫌晦气！”

殇不患道：“你是没看到，皇宫里的那许多珍宝，全是陪葬品。人在地上过得顺心如意了，便总要把脑筋歪到地底下去，活着的时候统治人间，便总想着死了接着掌管地府，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总算那掠风窃尘良心未泯，担心若是剑的原主沉冤未雪，冤魂附着在剑身上，在西幽皇宫里作起祟来，岂不是掉脑袋的大事？故而托我们两个前来调查。”

独臂客恍然大悟：“却是这个缘故！”扭过头来朝牡丹翁努努嘴，“叔，我看他们俩也不知情，别错怪了好人，还是把他们放了吧。”

牡丹翁终于舍得开了尊口，淡淡道：“你二人来自西幽？”

殇不患心里一惊，却不知是哪里说漏了嘴，只得沉默。

“那幽皇，也如东离一般昏聩无能吗？”

原来是称呼露出了马脚。寻常东离人怎会将西幽的皇帝称作幽皇？

独臂客插嘴：“叔你有所不知，新上任那小皇帝可比他爹能干多了！”

殇不患道：“迷信巫祝，幽居不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一切政务，皆交女儿。这女儿嘛……”他瞥了眼浪巫谣，“不提也罢。”

独臂客总结：“还不如老皇帝呢。”

牡丹翁道：“你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夫清楚，不必睁眼说瞎话。要解药也可以，照实回答老夫的问题。”

聆牙在角落里插话：“回答问题可以，但得定个限度。否则你一直问下去，作了个《天问》，难道叫咱们仿柳宗元，答出个《天对》么？”

牡丹翁道：“老夫想知道的不多，就三件事。第一，这口剑可是掠风窃尘从墓中盗出？”

殇不患暗松一口气，他对槐严将军实在是一无所知，还担心一问三不知，这问题他却能答，便道：“非也。这剑一直在掠风窃尘手中，槐严将军之墓完好无损，老人家宽心。”

“哼，老夫姑且信你。第二件事，你们与掠风窃尘通过何种方式联系？”

一提这个殇不患就来气：“没有方式。一向是他来找我们，要想找他，却是比登天还难。”

牡丹翁颔首：“是他的作风。那这第三件事，你说西幽使者到访，人却在何处？”

聆牙道：“也不好说。说不定此刻，嘿嘿，就在咱们头顶窃听呢。”

头顶传来一声娇笑，一个女子的声音悠悠地道：“不愧是弦歌断邪，好灵便的耳朵，本姑娘躲在这里，都被你们发现了。”

话音未落，只见无数细小萤光顺着破庙的梁柱垂坠而下，宛如一张发光的纱㡡，而细看之下，这哪里是纱㡡，竟是密密麻麻的蛇虫织成的毒网！

庙外一片哗然，马蹄声嘶鸣声不断，一阵骚乱过后，那些全副武装的官兵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乖孩子，”那女子柔声道，“吃饱些，吃饱了才有力气……”音调骤然转冷，“送老朋友上路！”

纱㡡一掀，露出女子真容，两片柳眉倒竖、一张粉面带煞，殇不患不由惊呼：

“蝎璎珞！”

却说凛雪鸦那头。

傍晚四方御史府大门前依旧热闹。不少小摊闻讯赶来，在门口支了摊子，卖些凉茶冰碗，下午暑气正盛，生意竟比闹市还要好些。杀无生坐在屋顶上，将下头瞧得分明。

这些人当中，凛雪鸦只见了两人。

第一位是宰相的门客。其人姓许，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谈吐倒是十分得体，一上来先贺御史大人升官，又道歉，说宰相日理万机无暇抽身，这才派遣门下末席区区不才，聊表歉意。

他说什么，凛雪鸦都含笑听着。宰相派遣一个门客，却不亲身前来，用意十分明显：你四方御史虽得了皇帝的宠信，左右二相到底是百官之首，一言一行都应循尊卑主次，万莫得意忘形，失了为官之道。

都说新相年轻激进，不想却早被官场蚀了心，古板迂腐比之酸儒由甚，他心下暗暗好笑。

“许先生忒谦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官虽入京不久，早听说相府中有位许先生，年纪轻轻手腕了得，从账房做起，如今却是相府管事。人人都说，见着了许先生，便如见着了宰相本人，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许先生起身道：“那些风言风语竟传入了御史大人之耳，折煞折煞。不才拜入宰相门下，也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时光匆匆不待人哪。就如现在，”话锋一转，有意无意地道，“这西幽使者啸狂狷入京，算来也有半个多月了吧。”

终于入了正题。

凛雪鸦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掩住唇边笑意：“不错。西幽使臣日日在天子脚下闲逛，也不知几时才能将那逃犯殇不患追捕归案。东离西幽路途千里，陛下不忍使者白跑一趟，故设下四方御史之职，协助办案。说起来，在下还是沾了缉查使大人的光。”

“此人下落呢？大人可有眉目？”

凛雪鸦把杯子放回去，发出一声轻响，嗔道：“先生怎么比本官还要心急？”

“大人误会了。”许先生道，“只是啸大人终究是西幽人，在东离过多逗留，恐生枝节。”

凛雪鸦挑了挑眉：“先生是在怪本官办事不力了？”

许先生不卑不亢道：“不敢。只是穹暮之战过后，万舆一分为二，东西两方相隔甚远，甚至因此自立为王，扯起大旗自称西幽……不妥，实在不妥。”

凛雪鸦道：“东离也好，西幽也罢，皆为万舆的属国。这天下，终究是万舆的天下。”

“可这正统之争，却一直不甚明晰，倘若两国通航，届时争起正统之位，又该以谁为尊？”

“自然是以我朝为尊。”凛雪鸦道。

许先生一笑：“只怕西幽也是这般想的。”

“万舆正统本在东离。”

“西幽若能如大人这般通透，那是再好不过。可若东离西幽各执一词，少不得得起一番争执，乃至大动干戈，也是常有的事。何况，若陛下默许西幽划分出去，余下诸国想，‘西幽做得，我南疆北域做不得？’那该如何？”

凛雪鸦揣着明白装糊涂：“宰相大人的意思……？”

许先生微微一笑：“起兵，总得找个由头。”

“……烦请先生说得再明白些。”

许先生一字字道：“我家宰相希望西幽使者有去无归。”

凛雪鸦手中的酒杯掉了，在桌上铛啷啷转了几圈，险些落地，被许先生稳稳接住。

许先生将杯子放回凛雪鸦面前：“大人小心。”又接着道，“西幽若无使臣复命，自然对鬼殁之地敬而远之，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便为东离争取了西渡的时间。”

凛雪鸦大惊失色：“可这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

许先生笑道：“大人莫慌，我家宰相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嘛，这逃犯穷凶极恶，缉查使大人又一心查案，为国捐躯也在情理之中。而大人劝拦不住，在刃无锋行凶时首当其冲不幸负伤，假死才逃过一劫，此后便晕了过去，对于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歹徒凶狠，只可惜了在场随行者……竟无一生还。”

一滴冷汗顺着凛雪鸦的脊背缓缓流下。

“原来宰相大人连本子都写好了。下官若不粉墨登场，唱一回主角，岂不是辜负了大人搭好的戏台？可是……本官的难处，先生也不是不知道……”

“大人是聪明人，”许先生轻声道，“应知既能因私情提拔，也能被一句话贬黜。”

“听先生言下之意，倒像是要参本官一本了。”

“不才岂敢。”许先生道，“若是因为陛下钦赐的四方御史之职，大人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宰相大人是断不会害大人丢了乌纱的。等到东离攻下西幽，我家宰相向陛下进言，其中必然有大人一份功劳，到时候平步青云、封妻荫子，还在乎这小小御史之位么？”

凛雪鸦喃喃：“乌纱倒不打紧，我是怕项上人头不保……”

许先生道：“不急，大人可以慢慢考虑。”

凛雪鸦便假作沉吟，却向角落暗暗使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许先生问：“大人想好了吗？”

凛雪鸦只道：“先生坐。”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书童从角落钻出来，怯生生地朝两人拜了拜，道：“老爷，外头还有许多客呢，此刻已在月门外了。”

许先生假意道：“啊呀，不才与大人相谈甚欢，一时忘了大人还有客，叨扰甚久，心下甚是过意不去。”

凛雪鸦起身：“好说，好说。本官与先生促膝相谈，获益匪浅，却是本官的福分。”

这话里怨气冲天。许先生微微一笑：“折煞折煞。”略一拱手，“不才便同宰相静候大人的佳音了。”

待许先生走后，凛雪鸦缓缓吐出口气，吐舌道：“好厉害！”

头顶哗啦啦掉下几片叶子，抬头一看，杀无生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树上。他冷冷地道：“你装傻装得太过，反而容易给人瞧出破绽。”

凛雪鸦笑道：“我倒觉得一直当聪明人太累了，还是当傻子轻松些。”

杀无生低低道：“我倒希望你只是个傻子。”

他只当没有听见。

许先生前脚刚走，门童后脚来报：太傅大人到访。

凛雪鸦忙整衣敛容，装出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杀无生冷哼：“做作！”被他剜了一眼刀。

太傅年逾不惑，鸡皮鹤发，拄着一根御赐青玉龙头杖。此玉通体碧绿，更难能可贵的触手温润、夏凉冬暖，有强身健体之效。昔年贼子作乱于殿前，便是被太傅当场杖杀。皇帝见杖上染血，寓意不祥，便命工匠用北域进贡的一块青玉石雕成龙头杖，赔给太傅。可叹太傅大人当年殿前击杀刺客何等英武，不想今日却做了主和派的说客。

凛雪鸦本想将太傅请至上座，太傅倒不很拘泥，在凛雪鸦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天气炎热，侍儿欲为他打扇，也被屏退。

见凛雪鸦站着，太傅道：“你坐。”

凛雪鸦便坐。

太傅眯着眼四处张望了一圈，又道：“新官上任本该由礼部主持，陛下旨意下得仓促，来不及置宅，于传统已是大大不合，怎么又觅了个如此清苦僻静之处……委屈御史大人了。”

凛雪鸦微笑：“人处一世间，图的不过是个心安理得。下官闲云野鹤惯了，没有大富大贵的命，住官邸只怕还不习惯。”

太傅道：“你能这样想，倒是难得。”又叹，“若天下人皆如四方御史一般放达，不知能少了多少纷争。”

这便引出了正题。

凛雪鸦故意道：“太傅大人这话却是以偏概全了。承蒙陛下赏识，下官侥幸跻身朝堂，实是万中无一。若天下人皆如下官这般闲散的性子，这武举也无人考了，状元也没人争了，人人皆不敢为天下先，岂不是虚度一生，白白浪费了一身才干？依下官愚见，争名夺利，有时候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推崇的大好事。”

太傅深深凝视着他：“四方御史说得也有道理。宰相大人派人来过了？”

凛雪鸦回：“回大人的话，来过了。”

太傅一笑：“年轻人体力好，腿脚快，老臣望尘莫及。”

凛雪鸦道：“许先生也没说旁的，只不过要下官将那西幽缉查使看紧些，别让西幽的人在京城惹出乱子。”

太傅点头：“老臣虽素与宰相政见不合，宰相叮嘱得倒也妥当。毕竟，四方御史一职乃陛下钦赐，若是西幽使者在东离出了什么意外，或者与东离百姓发生了冲突，大人难辞其咎。”

凛雪鸦脸上笑容一僵。

太傅接着道：“东离西幽本为一家，虽异地而居两百年，到底流着一样的血脉。老臣担心宰相年少，挑起两国祸端来，好心办了坏事儿。”

凛雪鸦接口：“正是这个道理。许先生方才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隐忧，仿佛西幽会杀将过来，将咱们杀得片甲不留，好自立为王。下官便对许先生道，‘依下官愚见哪，宰相大人是杞人忧天，这万舆正统在东离，哪有儿子打老子的？’”

杀无生没忍住，哼了一声。

太傅探头张望：“什么声音……”

凛雪鸦嘴角噙笑：“回大人的话，是猫。也不知怎么了，近来府上来了只野猫，在众人头上撒野不说，还偷腥。下官本想着，‘若这野猫若老实本分，各自相安无事，那也罢了，何苦伤它性命’；偏偏下官去哪儿，这畜牲便尾随到哪儿，赶也赶不走，抓又抓不到，邪门得很。”

太傅道：“野猫伤人，这可不是玩的。若为此耽搁了公务，岂非因小失大？老臣听说民间近来风传，说城里有一种淫兽，专吸青年才俊的精气。大人可得留神，莫要被脏东西蛊住了。”又唉声叹气，“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看来今年七月半，少不得得延请古刹名寺的高僧做些法事。”

凛雪鸦道：“承蒙大人关心，若有高僧，务必给下官引荐引荐。家中进了淫兽啊，是得驱一驱。”

脑袋上咚的一声，却是杀无生摘了个香樟果丢他。

凛雪鸦揉着脑袋：“哎哟不好，树也成精了。下官此处，是不是风水犯那个……忌讳啊？”

太傅道：“看来动迁府邸之事，宜早不宜迟，明日退朝后老臣同礼部尚书关照一声，给四方御史插个队。”

闲扯了一番家长里短，又说回西幽。太傅摇头笑道：“宰相还是太年轻。鬼殁之地既开，两国通航势在必行，总得有人先退这一步。我东离乃万舆正统，泱泱大国，先让一着又何妨？若两家谁也不相让，到时候，免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再起战火也未尝没有可能，最后苦的不还是百姓？届时血流漂杵、白骨如山，也非宰相能一力承担得起的。”

凛雪鸦立刻附和：“太傅大人说得是，下官这就加派人手保护缉查使大人，绝不让西幽使者有半点闪失。”

太傅摆手：“也不必这样急。大人虽然明理，做事这般冲动，却得好好改一改。”

凛雪鸦低头：“是，下官冲动了。”

太傅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目光盯在凛雪鸦脸上：“槐严将军旧案，四方御史想必有所耳闻。”

“不错。槐严将军当日一句无心之言，却被有心人拿住了把柄大做文章，先皇听信小人谗言，大肆搜捕槐严将军亲属及同党，罹难者不计其数，着实教人痛心。多亏陛下圣明，力排众议，又多方查证，终于令槐严将军沉冤得雪。”

太傅道：“四方御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槐严将军谋反，确有此事。”

凛雪鸦咋舌：“此话怎讲？”

太傅又细细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摇头道：“四方御史既然不知，老臣便不多说了，否则徒添烦恼。天色不早，也该回去了。”他望着头顶一钩明月，半天晚霞如烧，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东离大好河山，老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后如何，全看你们这些小辈喽！”

天色渐渐暗后，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清流老臣，俱是朝中要员，或咄咄逼人，或慷慨陈词，总不如宰相门下一食客惊艳。他装蒜装上了瘾，一问三不知，老臣不住唉声叹气，以为皇帝陛下被表象所惑，重用了个绣花枕头。

只有都察院一名老御史临行前借口醒酒，略停了停，和凛雪鸦并排出的门。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佳节，”老御史道，“依循东离传统，应休沐三天，四方御史新官上任，少不得像今日一般客如云来。大人忙于政务，难免有所疏漏，不知家中可有人打点？”

原来七夕放假，杀无生默默记下了。

凛雪鸦笑吟吟送到门前，倚着门洞，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家中无亲戚，在外无朋友；不能富贵，非因宿命只缘懒；难成大器，既贪诗酒又恋花。倘若诸位大人盛情难却，把下官府邸的门槛都给踏破，那下官也只好咬咬牙，往软红十丈一缩，待风头过去了，嘿，又是两袖清风一员好官。”

这原是句俏皮话，虽不大庄重，酒后说出，倒也不失率真，哪知老御史一听，竟连呼“胡闹”。他道：“大人既为国之肱骨，应当自持身份，这些玩笑话，下官听过便罢，今后不可再提！”

凛雪鸦心道以下犯上岂非更胡闹，嘴上笑嘻嘻地应道：“是，是。下官风流惯了，难免在小节上有所疏漏，大人教训得是，今后下官一定端正态度，请大人宽心。”

老御史面色稍霁：“此番是下官僭越了。”又盯着他看了许久，道，“下官老眼昏花，每每把大人当做一位故人，言语间多有冒犯，大人勿怪。唉，此刻靠近了才发觉，真是咄咄怪事，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说是亲父子也不为过。只是十八年前，那人才及弱冠，断不会有如大人这般年纪的儿子。”

凛雪鸦笑道：“下官自幼无父无母，身世不清不白，许是家父在勾栏院的遗腹子，也未可知啊。哎呀，”自己敲自己一记，“下官又失言了，大人海涵。”

老御史点头称是：“不错。当年那人何等锐利，若活到现在，断不会像大人这般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说完也不告辞，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晃脑地走了。

凛雪鸦看着那道苍老的背影走出视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天已完全暗了，夜风萧瑟，他穿得又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骂你，”杀无生在他背后说，“你不生气？”

凛雪鸦没有回头：“他骂得很对，我为何要生气？

杀无生啧了一声：“言不由衷。”

凛雪鸦有意岔开话题：“这几位皆是朝中要员，无生，你怎么看？

杀无生言简意赅：“一群蠢货。”

凛雪鸦笑了笑：“连你都看出来了，小皇帝越发令人刮目相看了。”

杀无生皱眉：“什么意思？”

“知贤用贤，那是应该的。重用一群蠢人，既让他们各司其职，又免去了功高盖主、目无尊长之忧，岂非更加高明……”

凛雪鸦喝了一肚子酒，醉得根本站不起来，送完客便再也支持不住，此时发作起来，一跤跌坐在门槛上。他下意识朝身边一倚，倚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雇佣杀无生的条件当中，并不包括扶醉倒的雇主回房这一项服务。

“扶我一把，我把窖里的酒都送给你。”他笑道。

杀无生脱口道：“你自己喝！”又忍不住埋怨，“少喝点。”

“那我给你加薪？”

“不干。再说，我本来也没有薪。”

凛雪鸦敲了敲脑袋：“哎呀，这可难住我了。我起不来就见不了客，见不了客就成不了事，成不了事就会被几方势力围杀……到时候你再想从我身上取走什么东西，可就难上加难喽。”

不等他说完，杀无生便跳将下来，将他一把架起。凛雪鸦一条胳膊绕在他的颈后，醉醺醺地嘟囔：“果然……无利不起早，你和门口那些人，嗝，原也没什么区别……”

杀无生将他往上提了提，道：“区别就是，你就算不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也会帮你。”

“帮我……凭什么？”他歪着头，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努力对准杀无生的脸，“我们的交情有那么好？”

“凭我当你是朋友。”

“朋友？”凛雪鸦喃喃，“这世上有两种朋友，一种白首如新，一种倾盖如故……你是什么？”

“第三种。”杀无生道，“不死不休。”

凛雪鸦哈了一声，没笑到心底去。他斜眼打量杀无生：“你真的只是想和我做朋友？”

杀无生没回答，他便不再追问。

“不患是我的好朋友，缉查使大人却要找不患的麻烦，宰相要杀缉查使，太傅却要保他……无生，你认为我该帮谁？”

“少遮遮掩掩的，有话直说。”

“宰相是个有能力的，他派人向我施压，太傅一派式微，于是亲自来拉拢，说到底，都以为我代表了圣意，代表了帝心，可是呢？羽林军、近卫队、骁骑营，哪一个在我手上？给一个人炙手可热的地位，却不给他任何实权，你说，小皇帝又安了什么心？我可不得赶紧背靠大树好乘凉？”

所有人都在试探，试探他的本事，试探他的背景，试探他和皇帝的关系。倘若拉拢不成，有人采取极端，也不无可能。一边是快言快语，一边是绵里藏针，就看今夜，谁先按捺不住。

夜色沉沉如墨，在头顶渐次铺开。

“今夜的风……”他轻吁。

杀无生在空气里嗅了嗅，接道：“有些腥。”

“无生，”凛雪鸦突然道，“你怕不怕？”

他哼了一声：“笑话！”

“你竟不怕吗？”凛雪鸦自言自语，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可是怕得浑身发抖哪……”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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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1-07-11 15:1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mark，江湖朝堂，写的很好。话说，小皇帝就不怀疑他的“小贼”这么多年容貌不改、红颜依旧，和他不像同一个次元的人吗？
这里愉悦鸦竟然多了一股先天下而先的忧国忧民滴气质，是错觉吗？是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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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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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9樓發表於: 2021-07-18 23:2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七夕特别篇

“今天是初七，”杀无生道，“七月初七。”

七月头上的太阳很烈，将人们脸上蒸出一层油汪汪的汗。柳树荫隔着窗纸，在檀木桌上投下一片虚影，笔架上悬着一排秃笔，依稀还看得出白玉管、紫毫头，影子拖得很长，像一条笔直的小蛇，爬过宣纸、爬过砚台、爬过象牙笏板……骤然钻进堆成山的公案里。

同样钻在公案里的，还有一颗银闪闪的后脑勺。杀无生一手擎着一碗红糖荸荠水，一手将凛雪鸦从公案堆里扒拉出来。

他把碗磕在桌上：“喝了。”

凛雪鸦一边喝水一边捏着眉心，嘴里絮絮叨叨：“对，初七……上午我得把公文批完，下午有人登门。礼单在哪儿？拣些俗的、不打眼的重新包一包，就当回礼了。上回的水果还有没有剩？拿些清热败火的，藏上碎银，给各家小厮打点打点。啊还有——”

杀无生打断他：“——今天是七月初七。”

凛雪鸦莫名其妙：“我知道。”

杀无生又不说话了。

凛雪鸦又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他用指关节轻叩额头，“这两天忙昏了头，险些坏了大事！晚上京城亮灯，小皇帝说什么与民同乐，要微服私访。这事儿本该归礼部管，可上个月礼部侍郎告假守丧，如今丧期未满，人手不够，便抓我做了壮丁。太傅这老狐狸，拿我的面子给我做人情，我反倒还要谢他！这下可好，尚书大人找我讨人情来了。”

杀无生一声不吭，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凛雪鸦没空搭理，吩咐道：“眼下你先差人稳住他们，我写封字条，你替我送去户部，搬几个救兵。另外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他指的是屋中几盆蔫头耷脑的海棠花，“今日天好，全都搬去院子里晒着。”俨然把他当成了小厮使唤。

写完字条，杀无生还一动不动。他百忙之中抽空瞥了一眼，奇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杀无生才张了张口，门外哒哒哒跑来一个真小厮，开口便是：“老爷！老爷不好了！”

他拧起眉毛，揽起那几盆花，一个箭步从窗户跳出去。

凛雪鸦捏了把眉心：“老爷好得很，老爷还能活个三五年。何事大呼小叫？进来说话。”

小厮叩头：“小的不会说话，惹得老爷不快了，该打，该打！”他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才接着道，“户部尚书大人派人传话，说今日七夕佳节，按规矩户部应派人拜贺，但近来改制，腾不开手，怕打搅了老爷，来日再向老爷请罪。”

说是不来打搅他，其实是叫他别来打搅自己。凛雪鸦略一转念，想明白了——还不是新政那回事儿。他上任后第二天早朝时，宰相便向小皇帝提议：将各地佃农的赋税从十分之一，降低为二十分之一；富商，从十分之一升为八分之一。乡县州郡自留之，若逢重大灾变，还能从国库里支取银子。

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是，但凡新政上台，难免要动到某些人的利益。原本各地赋税层层上报，从乡到县，抽一成，从县到州，又抽一成，层层瓜分下去，上缴户部的，竟还不足原本的三成。待进了国库，又不知饱了谁的钱袋，国库里有多少银子，只怕户部尚书自个儿都不清楚，新政一出，非但捞不着油水，还得倒贴银子填补缺口。何况自古轻徭薄赋本是一体，赋税轻了，徭役自然随之降低，前线欠缺的戍卒，便从羽林军的那些少爷兵中抽选。这下，朝中有子弟在羽林军中滥竽充数的大官都不干了。

兵部、礼部、工部是宰相一派，户部、刑部、吏部却是太傅一派，原本互相牵制，不敢妄动，谁知来了个什么四方御史，摸不清路数，宰相趁机公报私仇，变着法儿打压他们。此政一出，便算是断了户部的财路，他们有气不敢朝宰相发，却给新上任的四方御史下马威。

凛雪鸦心知肚明，嘴上道：“呵，我还没来得及找户部立威，户部倒是乖觉，提前来杀我的威风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瞧着凛雪鸦的脸色，问：“户部的人还在厅里等着老爷回话，要不然小的撵他走？”

凛雪鸦冷笑：“使不得使不得，老爷应该请他喝杯茶，再给他捏捏腿，完了还得当脚蹬子伺候他上马！”

见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方惊觉自己失态了。

天气太燥，手头积压的事儿太多，他又许久未练功，难免心浮气躁，说话恶声恶气了些。为掩饰失态，他喝了一口杀无生煮的荸荠水清清火，觉得味道太齁，难以入口，便放下了。“你去转告他，就说，多谢尚书大人关怀，下官有感于心，来日定当携厚礼亲自登门，希望届时，大人可不要嫌下官打搅。”

小厮依言去了。他伸了个懒腰，转头又见那碗糖水。他犹豫一下，把碗又推远了一点。

这些天来，他只吃杀无生端来的食物，别人给的，他信不过。毒死倒不至于，只是麻烦——吃坏了麻烦，吃不坏更麻烦。所幸杀无生厨艺不错，顿顿精巧绝伦，挑剔如他都找不出毛病，最近他忙于政务鲜少出门，竟然还给喂胖了。

晚上若是得闲，凛雪鸦寻思，得出去找点乐子。

谁料一天下来，都没叫他找着空。

先是啸狂狷。

前两天一队西幽侍卫在南市纵马，踩坏了几个铺子，撞伤了几个百姓。本来这事儿花几个钱便能摆平，不知道被谁捅到刑部那儿去了。刑部风风火火赶过来一看——西幽人，管不起，便推说案子发生在京城，得移交京兆府。京兆府这边又说犯事儿的是外邦人，直接出面有伤和气，却把事情推给了大理寺。大理寺道本寺只管朝中百官犯案，西幽使臣是西幽的官，与本寺何干？推给了都察院。都察院又推给了鸿胪寺，鸿胪寺又推给了太常寺……三司九寺挨个推了个遍，一路推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龙颜大怒，拍着龙椅要百官想出个法子，最后是由太傅出面，提议说此案牵涉太多，何不由四方御史代为办理？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给个机会磨练磨练。说完十分和蔼地朝凛雪鸦点点头。

凛雪鸦正要推脱，宰相悠悠上前一步，道：“臣附议，不如就将此事交由四方御史主理，鸿胪寺和大理寺协助，务必在七月十五中元祭前结案。”非但不帮凛雪鸦说话，还联合太傅一起挤兑他。

皇帝摸了摸下巴，道：“朕知道自四方御史上任以来，朝中官员多有不满，朕理解诸位爱卿的顾虑——若无政绩，如何服众？”斜眼向凛雪鸦道，“现在政绩来了。爱卿不妨把此事当做一次机会，若能圆满完成，也好堵上悠悠众口。”言下之意，若完成不了或出了什么差池，你也不必在朝中待下去了。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接旨谢恩。

就这样，这烫手山芋，最后落进了凛雪鸦手中。

门帘一晃，杀无生几乎和啸狂狷前后脚进的屋。他跑了个空，心头怨念正重，见啸狂狷人模狗样地被人请进上首，自己忙活了半天反倒连个座都没有，脸色顿时垮了。

杀无生怒气冲冲地杀回来，显然是吃了闭门羹，凛雪鸦赔着笑，拾起桌角一柄芭蕉扇替他打扇。唰的一声，却是啸狂狷打开了折扇，露出的上半张脸上，一双狐狸眼笑得不怀好意。

杀无生只当没看见，一手接过扇子，一手将一袋物什朝凛雪鸦一推，里面有：茯苓饼、芝麻糕、龙须酥、糖冬瓜、八仙果……都是甜的。他回来的路上看到卖巧果的，顺手称了两斤——他以己度人，自己胃口大，便以为两斤不过尔尔，能一口气吃完。

糖油果子粒粒金黄，还冒着热气。他挑了一串最饱满的，伸到凛雪鸦面前。

凛雪鸦被他盯得寒毛直竖，只得讪笑着叼起一颗，才嚼了两下，眉头一皱，张了两下嘴，没张开——却是上下牙膛黏在了一块。

杀无生见他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他说不出话，只得指指糖油果子，又指指嘴巴，一边不住地摇头。杀无生顿时心领神会，将糖油果子吹了吹、吹凉了，才递到凛雪鸦面前。凛雪鸦嘴小，一颗糖球还没咽下，第二颗接踵而至，急得直摇手，杀无生“哦”的一声，终于醒悟，端了荸荠水来。凛雪鸦就着杀无生的手啜了一口，终于咽下糖球，他一边揉着腮帮子，一边埋怨：“当我是灶君么？可噎死我了！”

腊月祭灶，要将糖瓜融化，涂在灶君的嘴上，莫要议论人间短长。

杀无生哼道：“噎死了才好！”

“咳！”两人一齐回过头来，啸狂狷将扇子往上移了移，挡住眼睛，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二位继续，下官什么都没看到。”

凛雪鸦一把推开杀无生，向着啸狂狷道：“啸大人，稍安勿躁。”又对杀无生道，“你要是太闲，就去把礼部交待的事儿办了。都是力气活儿，在后头帮衬着点就行，别给人发现了。”

杀无生瞪了凛雪鸦一眼，出门前把桌上的零嘴小吃全收了去。

凛雪鸦不明所以。

啸狂狷摇着扇子，注视着杀无生的背影消失在窗外绿荫中：“下官不急，大人还是先把第一杀手的虎须捋顺了要紧。毕竟下官只是一介外人，若是因此伤了和气，下官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凛雪鸦只得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小事一桩。”

啸狂狷笑道：“就怕有人小题大做。” 指的却是鸿胪寺的人。

凛雪鸦深以为然。

那鸿胪寺为九寺之一，主掌外宾、朝会仪节。西幽使臣来访，本该由他们一手操办，如今横插进个四方御史，将西幽事务分担出去，他们乐得清闲，得了便宜还卖乖。凛雪鸦不跟他们整这套虚的，要什么说什么，使唤起来毫不客气。他们心头有怨，故意给凛雪鸦使绊儿，串通大理寺，将犯人打了一顿，眼下正在牢里关着。

有人跟凛雪鸦通风报信，他听了，只道一句：“不会。”

鸿胪寺恨他分权，大理寺却跟他无冤无仇。若犯人死在天牢里，西幽人必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到陛下面前，那可不是一句无心之过就能打发得了的。鸿胪寺虽和大理寺沾亲带故，也没熟到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为了争一口气搭上自己的仕途，没必要。

一番剖析，啸狂狷和他沆瀣一气，打点之事自不必提。既是贿赂，少不得要花钱，他从一堆杂物中摸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几个数，皱紧了眉，转念一想，觉得花皇帝的银子给皇帝办事，天经地义。恰在此时，杀无生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腾地冒出一股烟，将他整个人罩在一层白雾中。凛雪鸦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团人影热气腾腾地靠近，接着从雾里拉开一道口子，伸出一把彩帛。

杀无生把他胸前的旧彩帛换下，佩上新的，似乎觉得甚是满意，低头看了眼茶碗，还是满的，已无一丝热气，便接了去：“我去厨房热热。”

凛雪鸦是真的忙晕了，竟然摆了摆手：“快去快回！”

片刻后，杀无生回来了。他把碗端到凛雪鸦面前，示意他趁热喝，被扯住了护腕。

“再替我跑一趟户部。记住，走前门。”

杀无生看了一眼满当当的碗，离开的背影萧索孤寂。

杀无生前脚刚走，凛雪鸦端起碗还没呷上一口，琴童绿绮咋咋呼呼地跑进来：“老老老老爷！花花花花花——花被晒死啦！”

凛雪鸦霍然起身：“哪一盆？霞萃还是小桃红？”

霞萃是一盆魏紫牡丹，小桃红则是金凤花。

绿绮哭丧着脸道：“都死啦！还有荐红、东栏、绿章……全都活不成啦！”她一边抽抽搭搭，一边破口大骂，“不晓得哪个天杀的直娘贼，把花搬到院里去了，还给小桃红浇了水。海棠喜阴不喜阳，金凤喜干不喜湿，这下可好，死得透透的啦！”

原来他忙乱之中，把花的习性记错了，才酿成此大错。他捏了捏眉心，道：“绿绮，修口。”

这丫头是他买的，他看她活泼伶俐，有意磨练心性，起了个古琴的雅致名字，谁知几天后才发现，这丫头还有个出口成脏的大毛病……

晚上，他真的得出门散散心了。

虽心痛不已，但心痛也于事无补，他才吩咐了将花尸妥善安葬，外头又是一阵骚动——大理寺卿携鸿胪寺卿登门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天塌了，四方御史府照样得杵在这儿。凛雪鸦整了整衣襟，用手指调了调嘴角的肌肉，笑吟吟地迎出去。

这两位都是正三品，算来和他同阶，唠了会儿嗑，下人奉上果盘香茗。大理寺卿眼尖，一眼瞄到盘中有几颗鲜荔枝，清了清嗓子。凛雪鸦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下一咯噔：四方御史府一贫如洗，连贿赂都得向户部赊，绝对买不起荔枝。他知大理寺卿定要借题发挥，趁着还能吃赶紧扒了几口。

果然，还没吃上两口，就听大理寺卿道：“天气炎热，四方御史大人处园林佳盛、别有洞天，瓜果花卉一应俱全，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凛雪鸦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甜瓜。

鸿胪寺卿接茬道：“京城物价可不便宜，鬼鸟大人又是置宅又是装修，想必开销不小。”

凛雪鸦笑道：“皆是民脂民膏，下官岂敢取用？屋里原先还剩些家具，下官看着不错，便用着了，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份。”

大理寺卿道：“鬼鸟大人这就太俭了，老物件不吉利，该买的还是得买。这间宅子……”他左右看了一圈，阴森森地道，“出过命案。”

话一出口，屋里气温骤降，冻得一旁添茶的小厮哆嗦了一下。

凛雪鸦故作惊讶：“还有此事？下官搬进来前，竟未听说过。”

就着热腾腾的茶，大理寺卿缓声揭开一桩诡异的奇案。

原来凛雪鸦之所以能以低价购入这间宅子，是因为原主离奇横死，成了座凶宅，商家不得已以低价抛售。刑部、大理寺都曾派人勘察现场，悉数无功而返。后有名高僧游历至此，观此宅上方隐隐有煞气浮动，料想有冤魂在此徘徊，就地做了场法事。这亡灵有没有超度不清楚，高僧却是疯了。也有人想，什么诅咒不诅咒，一把火烧了，岂不干净？结果纵火的人被烧死了，屋子却毫发无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这间宅子就这么荒废了下来。

难怪到手时后院杂草蔓生、倾颓不堪。

案子倒在其次，唬住他才是重头戏，因而神神鬼鬼的东西说了不少。中间凛雪鸦忍不住插嘴：“这么玄乎，莫非是什么东西成精了？”

大理寺卿肃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鬼鸟大人慎言！”

鸿胪寺卿抚须：“这案子下官也听闻过。据说是一只犀角杯闹的鬼。”

凛雪鸦咋舌：“犀角燃之可照祟物，莫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室内的温度又低了几分。

鸿胪寺卿摇头：“非也。户主招致此祸，乃是因为犀角杯原是古月氏国的进贡品，却被私自扣留。犀角之杯，极阴之物，真龙天子才压得住，凡夫俗子哪有这个命格？可不就被缠上了嘛。”

鸿胪寺管番邦进贡，知道案子始末倒也情有可原。不过这与自己又有何干？

大理寺卿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凛雪鸦越发糊涂。

鸿胪寺卿咳了一声：“大人莫怪，刘大人的意思是，东离虽地大物博，圣上虽开明神武，可也经不起妖妃祸国。”

大理寺卿道：“昔日杨妃艳冠后宫，后宫三千佳丽，明皇独宠之，才有了一骑红尘妃子笑这等荒唐句子。后来如何呢？哼哼，诗里也写了：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哪！杨妃之鉴历历在目，望大人好自为之！”

这下凛雪鸦听懂了——这是把自己比作杨妃，小皇帝比作明皇，拐着弯儿骂自个儿妖言惑众呢。

他心道此人指不定有什么毛病，自家烂摊子尚且收不完，却来管别人吃几个水果；面上客客气气的：“是，是，下官又错了。日后在朝中，还要仰赖两位大人多提点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再多待一刻，他怕自己气血暴冲、真气逆流。

好不容易将两尊大神请出门，凛雪鸦一回头，见杀无生从屏风后转出来。

他一回来，又看见凛雪鸦在议事。夏季昼长夜短，再加上东离近北，虽然外面日头还高，实则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刻，而那碗水从早放到晚，从温放到凉，碗底可以养金鱼。他在屏风后呆了半晌，盯着水中的自己的倒影，不知想些什么。

“以后不要再买荔枝了，”凛雪鸦道，“祸世妖妃这顶帽子，我可担不起！”

杀无生闷闷地应了一声。

凛雪鸦咳了一声，放缓了语气：“太甜的东西，我吃不惯。”

杀无生张口欲言，外头又闹起来了。凛雪鸦皱了皱眉，拔高声音：“门外何事罗唣？”

绿绮从外头探进个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只得再出去。却是府里来了群婆子，看四方御史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上门说亲来了。

凛雪鸦勃然大怒：“还价的也来，寻衅的也来，说媒的也来？！真当我这御史府是菜市场了！”

遂命人将一干人等统统轰了出去。

只出去一会儿，他便热得冒汗，回来后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狐疑：“你方才想说什么？”

杀无生咽下了要说的话：“没什么。”

出去后，他从菜园门口找到一把锄头，放在手里掂了掂，觉得不够趁手，又从库房里翻出铲子，默默扛去了后花园。

酉时，京城准时亮灯。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灯带横跨东离最繁华的国都，像一条落在人间的银河。凛雪鸦总算打发完客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匆匆更衣，准备出门陪小皇帝看灯。

杀无生忍不住出声提醒：“你一天没吃饭了。”

凛雪鸦忙着在腰间系上香囊，只囫囵咽了口茶：“回来再吃也是一样——”便像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杀无生垂下眼。

三、二、一——

咚！后院里传来一声巨响。

绿绮惊呼：“啊哟，老爷怎地平地跌了一跤！”

“这突然怎么多出这么深一个坑！”

“老爷，没事吧老爷！快来人哪，老爷掉坑里啦！”

……

院里一片鸡飞狗跳。

杀无生默默关上了房门，将桌上的纸墨笔砚等一应收起，摆上红花油、云南白药，然后藏进柜子里。只一盏茶的功夫，凛雪鸦就灰头土脸地给下人抬了进来。

屋子里闹哄哄的，众人又是喊大夫，又是服侍凛雪鸦躺下，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杀无生从柜子里出来，心情很好地将新煮的不放糖的荸荠水递到凛雪鸦唇边。

四方御史府对外宣称鬼鸟大人摔断了腿，皇帝从小吃街发来慰问，另抓了个倒霉蛋替死。晚上无事，凛雪鸦给府中下人放了假，众人一哄而散，看灯的看灯，幽会的幽会，不大一会儿，偌大御史府中，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你要出门散会儿心吗？”杀无生问。

嘻嘻哈哈的笑声从墙外飘过来，衬得墙里格外寂静。他们侧耳听了会儿，依稀是绿绮嫌男孩子秋千推得不够高，人家不乐意，要走，被绿绮呼朋唤友围在中间取笑。这丫头！凛雪鸦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罢了，就在府中坐一会儿也挺好。”

杀无生拿出白天买的巧果，已经有些潮了，不好吃。他炒了盆瓜子，热瓜子配凉菜，狼狈得别具一格。此刻无人打扰，恍惚有些人闲桂花落的意思在。他身边没有可以亲近的人，事必躬亲，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然而杀无生在他边上，他便觉得放松，心里如饮了糖水一般踏实。

初七的月光掀开一角夜色，斜照进屋子，在地上划开一方井字，井中一汪风吹皱的涟漪。他望着窗外月凉如水，猛地想起：这七月初七，也叫七夕，似乎是民间的……

他瞟了杀无生一眼。

杀无生正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不知想些什么，脸上笼着一层星光似的浅淡的笑意。

-完-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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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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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27 稗史【杀凛殇浪】【东离】9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