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08 【苍金】无绝（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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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2-08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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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8 【苍金】无绝（首楼完结）

排雷：原劇背景狗血向，有相殺情節，半強迫

1.
       金鎏影不喜欢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所以他不喜欢紫荆衣戏谑意味十足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式提问，有回他敷衍地说苍长了一张欠揍的脸，被紫荆衣笑了整整一个下午。
       好友，整个玄宗，恐怕只有你觉得他长得欠揍了。紫荆衣说，疑人盗斧，恨屋及乌啊。
       金鎏影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提到苍已经够烦了，他不想和任何人讨论影响心情的话题。
       除了金鎏影，玄宗上下都喜欢苍。大师兄仙风道骨，天资过人，哪一科都拿到第一，五弦基本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洗衣做饭也是效率奇高，以一己之力活生生把宗主供成了甩手掌柜。四奇这边就没有那么好命，师尊严，赭杉军是块木头，人少活多压力大，金鎏影努力多年终于认清了自己卷不过苍的事实，自暴自弃地走向摸鱼之路。
       紫荆衣开导他，玄宗那么多人，你非得跟他对标，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金鎏影说你说得轻松，我还能换谁？你还是赭杉还是小墨？不合适。
       紫荆衣说峣峣者易折，何必钻那牛角尖，喝茶喝茶。
       金鎏影气得口干舌燥，把一壶凉茶都喝了。
       紫荆衣默默想，还说赭杉军是木头，他自己跟木头也差不多——他们师尊可能上辈子是个木匠吧。

2.
       平心而论，苍没有很讨厌过谁。人和世间万物对他来说无甚区别，谁多谁少他不爱计较，也计较不过来。但这并不代表他对旁人的情绪不敏感，比如金鎏影强烈的反感。
       他曾经内省，自觉对金鎏影不存在亏欠，路上偶遇打招呼谦和有礼，课上被点到对决下手很有分寸，年节时拜访慰问从不短缺，只有一次考试时自己睡着了没听见金鎏影喊他交卷子，那也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小九方发烧折腾了一宿，并不是他真的不想理金鎏影。
       所以除了五弦和平日里交往较多的赭杉军，苍对金鎏影还是有点不着痕迹的关注的。翠山行练剑被金鎏影打伤，苍一边给他涂药一边听他数落，过一会嗯一声表示回应，末了还不忘说一句，他们四奇主修武行，打不过就跑嘛，输了不丢人。翠山行说不丢人，但是气人啊。你看他嚣张的样子，他打五弦就是打弦首，下次我非揍回去不可。苍沉了脸色，说都是同门，何必这样较劲呢。翠山行看出苍是认真的在意这事，便不再说话了。
       这样放纵导致的结果就是金鎏影在练武场上把翠山行白雪飘黄商子九方墀揍了个遍，对赤云染时念在她是个女孩子没打得太狠，反而被她抽了一巴掌。三弦道心执剑怒目而视，金鎏影收了云龙斩，不管左半边脸红得发疼，梗着脖子说找弦首来吧，光打你们太欺负人了。
       赤云染冲进天波浩渺告状的时候苍正在头疼问题少年金鎏影的叛逆。赤云染全须全尾没受伤，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赤云染眼圈红红，说大师兄，伊怎么可以这样。
       被小师妹委委屈屈地这样叫，任何一个大师兄都没有抵抗力。苍手下琴音愈发险绝，垂眸说云染莫哭，金鎏影的事就交吾处理吧。

3.
       冬日将近，玄宗弟子三三两两去封云山下采购储备粮菜，紫荆衣因为擅长砍价每年都被拉去，而金鎏影自从有一次给错银票被老板呼哧带喘找上玄宗大门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名单上。百无聊赖的金鎏影在后山追杀松鼠权当消遣，肃杀秋风里剑意铮鸣，金鎏影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
       苍也没下山，所以一接到金鎏影的战书就坦坦荡荡地来四奇这边找他了。六弦之首看起来仍旧是一副随时会睡过去的样子，金鎏影觉得他一点都不认真，于是就更生气了。
       苍说比试可以，先定规矩吧。
       金鎏影说来者是客，你定。
       苍说吾不用术法，吾只用剑。
       金鎏影说好啊，那我也一样。
       苍确实只背了一柄剑，连拂尘都没带。金鎏影于是也把拂尘甩在一边，提剑上阵。
       苍慵懒地说，道友，请吧。
       费劲要争的东西，别人毫不费力就能轻松从自己手中抢走——对金鎏影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尤其那个人是苍，尤其他对这场神圣的战斗云淡风轻又势在必得。金鎏影怒向胆边生，云龙斩第一式直奔苍而去。
       出手那刻起，金鎏影就感觉到了压力。不同于五弦的，甚至不同于平时练剑时对手的压力。他们的努力目标是要赢，苍的努力目标是要不伤人。不过他也从这种局面中读出了趣味——金鎏影发现苍并非没有情绪，他的情绪不在名为弦首的躯体之中，而在剑式之中。刚劲的愤怒如惊涛拍岸从苍的剑上传来，似有千钧之力，震得金鎏影虎口发麻。他咬牙应对，一招一招硬接，从剑影中辨别苍下一次的攻击方位，试图找出苍的破绽。
       苍似乎早就知道金鎏影内心所想，剑花挽得漂亮，自己则退到剑花之后，把金鎏影发疯般的近身攻击意图彻底隔绝在三步之外。过了近百招，金鎏影心中焦急，苍还煽风点火地问他要不要就此收手。金鎏影一个不字答得斩钉截铁，苍便继续和他缠斗。又过了数十招，金鎏影体力渐渐不支，苍卖个破绽后退，金鎏影果然跟进，苍横剑在手，准备直接拆了玄极云流第十三式结束战斗，没想到金鎏影是个不要命的，他根本没使第十三式，直接迎着苍的剑锋追了来。苍强行收剑换手，化剑为掌，仍旧一掌把金鎏影拍出丈把远，人狠狠撞在树干上，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苍心中自责，冲上前搭他脉象，好在未伤及腑脏，稍事休息即可。想着山上风大，不如回去静养，便干脆把金鎏影和他的武器拂尘一并抗在肩上，往四奇的居住地去了。

4.
       金鎏影是被痛醒的。从后脑到后背火辣辣地疼，他隐约感觉自己被谁背着，双手环着那人脖颈，头也搁在人肩上，随着平稳的步伐一起一伏，呼吸之间是六弦琴室里常有的松香味儿——他花了好一会才判断出这个人是苍，又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约苍比剑，结果被苍打晕，不知道苍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太尴尬了，太糟糕了，金鎏影觉得自己还是晕着比较好。
       还好这会人少，一路上也没见谁和苍打招呼。金鎏影僵硬地趴在苍背上装死，直到听见苍踹开一扇门，走进去后又小心带上——那气息十分熟悉，应该就是自己的房间了。
       金鎏影动了动手指，拂尘触手可及，一个大胆而邪恶的想法浮上心头。就在苍要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金鎏影一个箭步拧身而起，收紧手中拂尘，两个人的位置关系立刻对掉了过来，苍毫无防备，被金鎏影勒在半空，连一声怒斥都未及发出。
       金鎏影毕竟刚受了伤，腿脚还有些发软，不过他二人身量相差无几，此刻他只要稍稍前倾，就足以让苍求助无门了。苍在他身后使了几次坠地的办法都不成功，呼吸声愈见粗重，一双手顺着金鎏影的拂尘杆子抓上来，正是刚才伤到的位置。金鎏影痛得眼冒金星，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像困斗的兽，肉身相抵，痛苦挣扎，拼尽全力，不死不休。
       不知道过了多久，苍抓着金鎏影的手卸了劲，金鎏影如梦方醒，手一松，苍整个人就毫无知觉地从他背上滑了下来。金鎏影脑中一片空白，他拨开苍有点乱的额发，苍闭着眼睛，头侧向一边，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潮红。他伸手到苍鼻下试探，气息微不可知，教他本就疼着的头更疼了起来。
       他在干什么？他杀了苍么？金鎏影心跳如鼓，不不不，这万万不行，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解开苍的领口，努力不去看他刚刚留在苍脖子上的深深的淤痕。苍的体温有点低，金鎏影摸到他颈下，一点微弱的脉动给了他信心。那也许只是背过气去了吧。金鎏影注视着苍毫无起伏的胸口想。他坐下来，让苍枕在自己膝上，撩起衣襟遮了苍的上半张脸，深深吸了口气，附身闭眼对他哺了下去。
       只有这样，金鎏影才能有一点心安理得。六弦之首该是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就算他很讨厌，也绝对不会像这样，离得如此近，以一种如此脆弱的方式出现在自己房中。
       苍的嘴唇半张着，像要呼吸无法吸入的空气，也像在对他进行无声的控诉。金鎏影逼迫自己不去在意，他感受到的只是微凉的柔软而已。金鎏影重复着渡进一口气、再渡进一口气的动作，直到苍皱着眉头咳出声音，金鎏影才放下心来，从地上拉起苍，把他扔进自己的床铺之中。
       做完这一切，金鎏影看着床上的苍，脑海中冒出两个想法，第一个是自己的床品要找紫荆衣换新的了，第二个是他讨厌的也许只是苍永远波澜不惊的淡定样子，有点血色之后显得正常多了。

5.
       苍在敲门声中睁开眼睛，暮色透过窗纸投进金鎏影的房间，眼睛发涨，喉咙很痛，他选择继续闭目养神。
       门外人问，你见过大师兄了吗？
       ——是翠山行的声音。
       门里人答，当然没见过。
       ——这把声音是金鎏影。
       门外另一人说，大师兄怎会突然离了天波浩渺就不知所踪呢？真是怪了。
       苍以手抚额，心中默道抱歉，却是再无言以对。他慢慢坐起，还有些眩晕，仅这个动作就足以让金鎏影如惊弓之鸟，啪地一声锁上了门。
       金鎏影端起茶壶倒了一杯，等翠山行与白雪飘走远才递到苍面前。
       金鎏影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起来了。
       苍哑着嗓子说我又没死，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看向金鎏影，是疑惑的眼神——居然有点甜。
       金鎏影别开头，说蜂蜜雪梨煮胖大海，润喉清肺的。
       苍说那再来一杯。
       金鎏影没好气地说汝倒是不客气，身体却很诚实地又倒了一杯给苍。他看着苍仰头优雅地饮尽杯中物，喉结和瘀痕一起上下滚动，怎么看怎么别扭，没头没脑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苍说吾不怪你。我伤了你，你伤了我，我们扯平了。
       金鎏影拿走他手里的杯子，没说话。
       苍又说你还跟六弦置气吗？
       金鎏影说跟这个相比，你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苍说哦？
       金鎏影指了指他脖子，苍说这好办，吾到天波浩渺给小翠留个话，说吾要闭关七天就好了。
       金鎏影没想到会这样，他跟苍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苍又说，你也伤着，不如跟我一起去拿点药？
       金鎏影想不通，明明苍是歪在床上看起来更虚弱的那个，自己怎么就觉得他每句话都又诚恳又有说服力。
       金鎏影说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跟你去吧。

6.
       金鎏影想自己一定是秀逗了才答应苍去天波浩渺。这么点路两个伤患搭肩而行走得直喘，好容易到了地方，金鎏影已经不想再费力回程了。苍见他眼睛发直，说明天再回吧，有地方住的。
       金鎏影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说好。
       苍指了指客房，说你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金鎏影说好，抬脚就往那边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苍，你……当真没事吗？
       苍说无妨。
       声音依旧沙哑，人看起来还是精神的。
       金鎏影说那就好。

       天波浩渺的客房里也是一股子松香味儿，金鎏影躺在那张躺过五弦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难受。这里地方大，地方一大就会冷，而他不仅认床还认枕头，此题无解，又不好开口对苍说，实在太丢人了。所以他只好睁着眼睛听隔壁的苍弹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下。
       再醒就是大白天了，金鎏影还是觉得冷，人一个劲往床榻深处缩。苍把手背扣在他额上，又摸了摸他脉门，金鎏影心道不好，昨天苍的体温还是微凉，现在他觉得苍的手冷得像冰。他试图说话，但嗓子又干又痛比苍好不到哪里去，被苍一把按回床上，身上一重，是苍又搬了床被子过来。
       苍说你别动，许是风寒了，吾去给你煎药。
       金鎏影嗯了一声，心里越发认定自己扯上苍就没好事——本来是他担心苍，结果两个人走一条路，苍好端端无事发生，风寒的却是他，这上哪儿说理去。
       他被苍摁头喝了一大碗姜汤，汗如雨下之际又喝了一大碗药汤，苦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苍基本都在他身边陪着，弦首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对着金鎏影更是没啥好说，金鎏影觉得苍还不如回隔壁弹琴，现在这情景尴尬得他简直想一头撞死。
       苍看出他心里别扭，兀自抄起药碗出门去了。金鎏影发了场大汗，到下午基本已无大碍，可以下床走动了。经此一事，里衣湿粘难耐，好在玄宗道子们服装制式和房间陈设都比较统一，他在柜子里很快翻到一套干净的，打算擦了身子自己换上。他从盆里打了桶净水蘸湿毛巾贴在脸上，精神为之一振。
       金鎏影忘了锁门，擦到一半时苍推门而入，见金鎏影赤身背对着自己，放下手上的东西，也背过身去了。
       金鎏影整个人都不太好，苍咳了一声，说你小心再着凉。
       金鎏影说无妨。
       苍说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你要出门就先穿我的吧。
       金鎏影说好。
       苍说你愣着干嘛，要我帮忙吗？
       金鎏影说嗯？
       可能是嗯的语气不太对，苍把他的拒绝当成了许可。弦首拿过他手上的毛巾，沿着脊柱擦拭下去，金鎏影身体紧绷，他可从来没想过能被苍如此温和对待。他看不懂苍，若是苍反过来这样对自己，他大概巴不得苍自生自灭不管伊死活，怎可能还这样尽心尽力照顾服侍。苍嘴上说不在意，仿佛那些冒犯从未发生，他心里会当真不在意么？抑或他只是积攒着这份怒意，早晚要在其他地方还回来？
       这样想着，便越发觉得那人伪善手段高明，直把整个玄宗都骗过去了，心中越发警铃大作，感叹自己处境危险。
苍动作很快，毛巾干得也很快。他给金鎏影擦好了背，披上新的里衣，拍拍他肩膀，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带着四五个团子的光辉岁月。金鎏影眼睫颤动，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庄严肃穆的先天道者，谁能想到狠起来那么令人发指。
       金鎏影如芒在背，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说，苍。
       苍说安怎？
       金鎏影闷闷地说，天波浩渺有热水吗，吾想洗头发了。

7.
       苍觉得金鎏影再长成大人样，内里也就是个敏感别扭爱闹脾气的小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候还狼狈得很，等出来就是清清爽爽的金道长了。金鎏影散发披着苍的道袍，一只手攥着毛巾，一只手握着皂角盒，眼角鼻尖都有点红。苍有点好笑，他说道友，皂角放着吧，不用拿出来的。
       金鎏影狠狠瞪他一眼，转身把那盒子放回去，问苍，晚上管饭吗？
       苍说有粥有菜有茶食，饿不着你的。
       金鎏影始终有些不安，苍动筷子他才动筷子，苍做的饭好不好吃已经不重要了。身在苍的地盘，吃人家的穿人家的用人家的，左右都是欠了一大笔人情债的样子。再想想苍之前问他还跟不跟六弦置气，终于感觉他的隐忍淡薄不像假的，只是真的不在意而已。
       不在意他怎样想，不在意他的反感与愤怒从何而来，不在意他对自己做过什么，不在意他们今后将如何相处。苍永远是苍，心思比海深，修为比天高，吐息之间容得下整个玄宗的天命，更何况只一个金鎏影。
       这样的人，做弦首实至名归，只是四奇怎就没有苍这般又强又护短的大师兄。
       金鎏影愤愤，扒着碗喝粥。
       苍是早就吃完了，等金鎏影收尾。金鎏影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只手支着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不出醒着还是睡着。金鎏影把碗放在桌子上，苍毫无反应，他叹了口气——一整天下来，苍是做了多少事啊，睡着了也不过分。
       金鎏影轻手轻脚起来收拾碗筷，他上一次进天波浩渺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依稀记得各个房间的位置布局。后厨的炉子上小火煨着一罐药，金鎏影在水池中洗个碗的功夫就快被熏入味了。他想起苍邀请他来本就是要给自己拿药的，主人睡得踏实，他不如自己动手。
       印象里苍的东西有个小仓库，通常不锁门，因为不锁门也没人会去。所以金鎏影很轻松地进了去，药柜子和乱七八糟的木马、断剑、旧琴堆在一起，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五弦的旧物，不知为何一直留着。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满满一叠记录小儿常见病内外伤的方子，另一个整整齐齐码着一堆白瓷瓶，余下好几个都是药材，看得金鎏影头都大了，完全没注意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苍似乎很惊讶，说原来你在这儿啊。
       金鎏影吓了一跳，苍走上前来，也没管他，径直拉开一个抽屉，取了两样东西笼在袖里，动作轻快，金鎏影甚至没看清楚他拿了什么。
       金鎏影说谁让你睡了的。
       是埋怨的语气，却让苍牵动了唇角。
       苍说是啊，金道长，你知道昨天夜里自己踹了多少次被么？
       金鎏影猛然睁大眼睛，又有些羞愤了。
       就算……是，汝又怎会知道？
       苍说光我知道的就三四次，天波浩渺风大，比不得山下，今天你还是睡过来好一些吧。

8.
       金鎏影第一次进苍的卧房，床铺尺寸是双人的，一半用来躺苍，一半用来放他的琴、剑和书。苍挪开占了床的杂物，转头对金鎏影说，被子就放这里吧。金鎏影无言地把铺盖卷扔到苍床上，事态发展愈发不受自己控制。他又喝了一顿苍熬的药，眼看要睡了还被苍拎起来，说是辅助治疗。
       此时他才晓得，苍从药柜里取走的东西是一块犀板和一瓶药油。金鎏影眼观鼻鼻观心坐着，苍在他后颈大椎穴涂了药油，带着薄茧的手指让他有些战栗。苍说可能会疼，汝忍一忍。
       原来是要刮痧。金鎏影仍旧嗯了一声，任由苍下手动作了。药油渗入皮肤，顺着犀板推向经脉，颈肩背泛起火辣辣的热度，金鎏影攥紧拳放在膝上，额上冒汗，嘴唇紧抿，指节发白。半刻之后，苍拿绢帕擦了擦，换块毛巾捂着他肩头，说出痧挺厉害的，就别再凉了。
       金鎏影低头说了声谢，紧了紧领子——原来如此，难怪苍的衣服领子都挺高。他没头没脑地想，如果着凉的是苍，谁来给他做这一切呢？翠山行还是赤云染？
       苍躺在里侧，金鎏影掌熄烛火，又换了个地方，他又睡不着了。就听苍模模糊糊在他耳边说，汝想什么呢，还不睡觉。
       金鎏影憋了半天，说我在想，原来你如此念旧的。
       苍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小仓库的事，说那不然呢？扔了污染环境，找机会废物利用吧。
       金鎏影不再说话了。苍心里有六弦，有天下，有异度魔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他。他这么折腾，也许不过是想让苍注目，以求一席之地而已。
       他又气又闷，鼻子发酸，抬手捂住眼睛。
       苍说你怎么了？
       金鎏影说无事，月色太亮，睡不着。
       苍又好气又好笑，他轻轻挪开金鎏影的胳膊，换成自己用手遮住金鎏影双眼，说哪有这么挡月亮的，一点诚意都无。
       金鎏影推了推他，没推开，干脆随苍去了。
       而苍觉得掌心微凉，倒教他想不通了。
       ——这孩子，难受忍便忍了，怎么哭了也一声不吭的？

9.
       金鎏影不愿承认的是，他在苍这里并不认床。于是他好得很快，苍也好得很快。苍拿结界把天波浩渺封了七天，紫荆衣他们要第八天才回来，金鎏影想，总算有一段时间，苍不是五弦的苍，而是属于自己的苍。
       就算除了同床共枕，他们大多数时间相对沉默，那也是值得纪念的。玄宗上下连苍拆下三层梳妆台的样子都没几个人见过，金鎏影不仅见过，还见过更随意的，他知道苍会敞开外袍撸起袖子下厨，知道苍早上洗漱会随手拿根笔啊筷子啊之类的东西当簪子挽头发，知道苍虽然能保证睡前和醒来时是同个姿势，但过程中的睡相很差，几次差点把他踹下床去。他拿到了苍的伤药，风寒好些之后他接手了做饭的工作，完全熟悉小厨房每样东西的摆放位置。苍一如既往，既照顾人又被人照顾，天气好点就去海边弹琴吹风，金鎏影在他身后七步之外练剑，偶尔被苍提点一二，便有种豁然开朗的进步。
       他依然不懂苍，就像苍依然不懂他，但金鎏影发现他能从苍的琴音里听出感情了，丰沛的情绪和浪涛一起激荡，面上不好表现出的喜怒哀乐，都被他以别样形式发泄，说好听点叫外冷内热，说难听点也是别扭的。
       金鎏影练过剑后会学着苍的样子在海边打坐。若水面平静，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和苍差不多的发色身材，裹在苍的衣服里，有几分相似，就有几分怪异。苍要是弹着弹着垂头睡过去了，他就负责把人拎回屋子，再煮上一壶热茶暖身。
如此这般，一度相安无事——如果没有最后那天晚上的话。
       金鎏影原本已经习惯了旁边睡着苍，如果苍夜间焚香安神，他大可以一夜无梦睡到天明。但他还是做了个噩梦，梦里只有苍和他自己，他们在玄宗总坛兵刃相向，苍的剑是他没见过的样子，自己也将剑换成了刀，手中托着的香炉燃的依旧是苍那一款，但他们当真拼命了。
       苍一拍怒沧，口口声声念的是叛徒，浑厚气劲自弦上扫出。他又惊又惧，惧的是从此以后再无言相对，惊的是自己居然只有靠叛出师门这样极端的事，才能换苍多年记住。
       金鎏影仰天惨笑，苍的剑光没入胸口，鲜血横流，四肢百骸都冷。他猛然惊醒，胸口没有剑，却有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压过肋骨搭在一边。苍歪着身子，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喷在颈边。
       金鎏影再睡不着了。他借着一点月光看苍，苍皱着眉头，睡得似乎也不平稳。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抚苍眉心的道印，好像这样便能揉开苍梦中的悲怆。然后苍在他身边一个激灵，缓缓睁开眼睛，却仍一动不动。
       沉默与夜晚横亘在他们之间。金鎏影感觉苍收紧了手臂，好像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舍。
       金鎏影忍不住说就是因为你压着，我才会做噩梦的。
       苍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他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他说吾也是。
       金鎏影想大家都说梦讲出来就不会应了，于是他说，我梦见，你杀了我。
       苍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很慢很慢地说，吾也是。
       金鎏影哑然，他说这算什么，天命还是巧合？
       苍不说话，金鎏影有些怕了。他也侧过身子抱住苍，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轻薄衣衫传到指尖，他轻轻拍了拍他，掌下就是苍的肩胛骨。
       苍叹息般地说，吾不想任何人死。
       金鎏影说人总是要死的，那是你想不想的事么。
       苍说但是……
       金鎏影说就算真的如此，那也是吾咎由自取。
       苍还要说什么，仰起头看金鎏影，金鎏影也低着头看他，两相一差，想要说话的唇就撞了上去。金鎏影睁大眼睛，满脑子想的都是苍这么记仇吗，然后就被苍吻得更深了——他腾不出手，苍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是半睡半醒的，环着金鎏影的手臂把他身子翻过来，顺着脊柱向上抚摩，让金鎏影的头和自己贴得再近些。
       金鎏影快炸了，他一张口，就被苍夺去呼吸，天资聪颖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天资聪颖，他等凡人只好应接不暇。他抓着苍的后背，喉咙里呜咽着让他放手，苍不疾不徐地摩挲着他后脑，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得手之后才松开金鎏影，溢出一声叹息。
       金鎏影涨红了脸，一把推开苍，胸口剧烈起伏。
       苍的眼神却是悲伤的，他说金鎏影，没人和你说过吗，你颈后有反骨啊。
       金鎏影喘匀了气，说那又如何，六弦里哪个敢说你命硬到孑然一身，早晚落得天涯孤独。
       苍神色一凛，说吾没想到四奇何时也擅术数了？
       金鎏影笑出声，他说不曾，我随口一说而已，但你动气了，说明是真的。
       苍撑起身子，把金鎏影圈在自己双臂之间，冷眼看他，并不说话。
       金鎏影说吾什么都比不过你，好歹让吾扳回一城吧。
       他打定主意苍不会真的发怒——若是没有对抗天命的觉悟，大家也就不会进玄宗大门了。但他们僵持得越久，金鎏影心里越是没底，他逼着自己直视苍的眼睛，被子在翻滚中又被他踹开了，金鎏影微微抬起腿，把自己摆成一个防御的姿势。
       苍并没有想好要怎样收场。金鎏影和翠山行他们不一样，既无乖顺，又不服从。他太倔了，认准一件事就一直做一直做，哪怕那件事是错的。他漠视玄宗有些可笑的规矩，生气了叫他苍，不生气了也叫他苍，跟谁都有点疏离，也许就连紫荆衣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金鎏影瑟瑟发抖地勾住他脖子的时候，苍便心软了。不好哄的小孩索性随他去吧，好在是四奇那边的不用他操烦。
       金鎏影是确实有些不忍心，好几天了，拂尘勒出来的印子还剩一点没消去，不似头两天狰狞的青紫色，而是渐渐化了淤开始泛黄。苍也屈了一条腿在他身上，说金鎏影，你这样如履薄冰的不累么。
       金鎏影说，弦首事无巨细都要操心，你不累么。
       苍说吾早就习惯了。
       金鎏影说所以我拿你对标，也不是没道理的。
       苍说怎么还有这种事，我都不知道的。
       金鎏影心道你知道就麻烦了，然后不自觉地向苍怀里靠了靠。苍无声无息往后躲他，金鎏影被一物昂扬炽热地抵住小腹，不禁轰然一震，再看苍，仍是那副老神在在半睡半醒的迷蒙样子，仿佛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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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离开天波浩渺的金鎏影再也没叫过苍师兄。
       他依然不喜欢苍，但是尖锐的敌意钝化了些，紫荆衣说你可算开点窍了，金鎏影无端恼火，却又不好发作，只拂袖而去。

12.
       很多很多年以后，玄宗边界上魔军滚滚而来。安排四奇布阵时苍无端想起他和金鎏影共同做过的那场梦，他不信天命，金鎏影该也不信天命。
       六弦之首隔空叫了紫荆衣过来，苍说吾有重任托你。
       紫荆衣不明所以。
       苍说你和金鎏影本在两地，过于分散，不如同执一角，好互相照应。
       紫荆衣说好啊，既然弦首决定了，吾和金就一道守阵吧。
       但他和金鎏影说起这事时，金鎏影像被针扎了，脸色忽青忽白，许久不说话。
       紫荆衣说这不挺好的吗，你怎么了？
       金鎏影只是笑，他说你不懂，苍啊……他说是对我好，其实还是不信我。
       紫荆衣被他说懵了，什么信不信的，啥时候了还闹脾气呢？
       金鎏影说你信他还是信我？你要是信了他，我们可能会死在一处。
       紫荆衣说那信你呢？
       金鎏影说那就是别人给玄宗陪葬，你我二人可得周全。
       紫荆衣有点犹豫。
       金鎏影说吾不强求，你自己想吧。

13.
       再很多很多年后，尹秋君自毁断极悬桥倒落尘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喃喃地说，昭穆尊，金鎏影，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你啊。
       彼时的昭穆尊红了眼睛，云龙斩在手，开弓没有回头箭，天生反骨，从脱出玄宗阵法到现在，一叛就叛了这么多年。
       他疲倦地垂下刀，心里只是想，他杀了这么多人，造了这么多孽，搅动这么大风波，苍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14.
       说到底，将决战地选在玄宗总坛而非天波浩渺，让金鎏影产生一种弦首也会心虚的错觉。
       苍当真不再留情，他眼角眉梢琴弦剑尖都是痛、怒与恨，金鎏影想，天命无常，如果他们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那就让苍恨吧。反正他独占过苍的七个日夜，什么敢做的不敢做的都一并做了，到头来还是说不清道不明。
       苍想知道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也许——只是因为恨比爱更长久、更刻骨铭心，悠然滋生，绵绵无绝。

（Fin）

[ 此帖被dgrey在2023-01-18 20:37重新編輯 ]

淡定地吃粮，没溜地做饭，健全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