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1 行路遠(主墨傾池、遠滄溟糧食向)-番外那些二三事之二 ‧ 雲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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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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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樓主發表於: 2017-03-25 23:0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5.01 行路遠(主墨傾池、遠滄溟糧食向)-番外那些二三事之二 ‧ 雲天行

寫在前言：

這篇的起源本是一篇贈與友人的賀文
原開端無配對，只是我自己也沒想過我會往下寫
這篇的心思宗旨其實是只想好好說這兩人的故事
無關過度的愛恨情仇，重心不放配對，只想好好說一個屬於他們的故事
只是我自己本身偏向遠墨，難免行文中會有所偏差
因不願雷人，寫於文前特別註明

本來這篇是想要好好寫完才一次放的，因為我會寫得很慢很慢
但看到昨日3/24編劇的問與答真心第一次覺得，原來這一切都不是腦補過頭
不是自己與小夥伴喜歡墨先生與小遠過度

真心歡喜
所以忍不住把已完成的兩小章放出來紀念這一刻
感謝編劇，真的非常感謝編劇，賜予我這麼樣好的兩個人
因為第一章章節等同重覆放
這一點我非常非常抱歉
所以，我將一跟二一起放在這個樓層

然後
剩下的故事就會按照原定的想法
慢慢的寫

--------------
為了趕上布翁，努力的寫著寫著寫著也小小寫到尾巴，可以肯定自己能去撤下任何關於配對的標題了這是一個可視作為衍生的平行世界以墨傾池跟遠滄溟為中心，與其他他們所認識的人的故事
于 2018.03.13

--------------

章一尋道‧遠

世局紛亂，只餘一片腥風血雨的戰場。

當逆轉輪迴丹到手時，墨傾池才知道為何自己參與其中。

這本跟自己不相關的古原爭霸，起因只是有些意思，但當取得隱單鋒秘笈他卻不再感興趣，只一心專注的想將隱單鋒與君子風融合在一起。但，總是在不經意時，將所有相關消息都聽進了耳、入了心，在這一份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他成了隱處的得利者。

床上的身軀早已冰寒許久，本該入土為安，不，該說本是入土為安又讓他鬼使神差的起了出來。他刻意整理過，甚至換上一整套新的衣裳，跟他在文詣經緯時並無二致。

「滄溟。」時常掛在口中念著，以至於得要這樣看才能想起早已生離死別。

使用逆轉輪迴丹的引藥是是血，毀去自己用劍那雙手經脈裡的血。這個條件真是十分符合夸幻之父會給人的選擇。拿自己畢生的追求去賭要不要復活一個早已死去的人。而就算讓藥發生作用，他也還要去找到滄溟的魂魄，沒有魂魄，這副身軀就是個活死人。

但，他從未畏懼過。

只要決定目標，他便不曾退縮。

在雪貂鳴叫聲中，他用著明意徵聖俐落的斷去了兩手習劍經脈，看著血液漫過藥丸散發出清香，墨傾池拿起一旁早就備好的止血傷藥，並綑綁好傷處後小心翼翼的用雙手將碗中湯藥倒入竹筒中。這是為了方便餵飲，以及自己的手可能無法持久施力。

走往遠滄溟的距離只有三步，卻是遙遠無比。

如果說他這一生有過什麼懼怕，那該會是當人醒來後面對自己的真實模樣，那清澈如湖水的眼中會不會出現抗拒排斥的神情。但，即便這樣，他也不會有所遲疑，不會停下他的腳步。

手腳併用將人從躺姿倚入懷中，才剛將竹筒筵口處放在遠滄溟唇上時，湯藥竟自行滑入其腹中。一點一滴他開始察覺到懷中似有脈動，冰寒退去，藥一步步融通了阻塞的血管最終流向心臟。像是久睡乍醒，隨著墨傾池驟然滾落的那滴淚水開始跳動。

「滄溟。」終於吐出一口氣，墨傾池仔仔細細看著湯藥都入了遠滄溟的口中後，這才覺得傷處劇烈疼痛，那是另一種刮心之痛。但，比起當時失去遠滄溟似乎也平淡許多。

「剩下的，只於找到你的魂魄你便可以重返人世，得回因我疏失而失去的時間……只是你的魂魄又在哪裡呢？」

「嗷。」跳上遠滄溟的胸口前，雪貂對著墨傾池低鳴。

「你也是為滄溟生機喜悅嗎？」彎眼一笑，本又想說什麼，卻在與雪貂對眼的瞬間變了顏色，「雪兒你的眼睛……」

話語一落，雪貂突然昏厥，緊閉雙眼之人將眼緩緩打開，露出一雙跟方才雪貂一模一樣的眼，湖水綠的深邃映照出上方人的驚訝。

「老大……哭皺鼻子…可…是我的專利呀。」

他笑得雲淡風輕，卻如一記重捶將眼前人從惡夢中敲醒。

*

遠滄溟小時，不哭不鬧、不挑食，餵什麼吃什麼極其好養，這讓當時孤身帶遠滄溟離開万堺的墨傾池十分省心。

唯一能讓他哭鬧不從的就是吃藥。

因為等門而染上風寒，遠滄溟對著眼前散發奇異味道的黑色液體哭的聲嘶力竭。墨傾池極其耐心的持著湯匙等著眼前人停下哭泣，不哄不罵，就只是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洪亮的聲音到只餘啜泣聲，湯藥在墨傾池手中始終溫著最適當的溫度。

「張嘴，吃藥。」這是僵持之下，第二句話。

哭腫的快要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聽著那跟一個時辰前一模一樣的一句話扁起的嘴卻沒有任何力氣再反抗，只得乖乖張嘴吞下。入口氣味讓遠滄溟反胃作嘔，但隨即而來背後的暖意、指穴點壓又讓他順利嚥下。

吃完整碗藥不會有任何糖潤口，因為墨傾池說那會影響藥效。

吃藥這件事情，對小小的遠滄溟來說，唯一勉強能找出一件好的事情，大概就是，無論需要耗多久，反覆幾次，大哥都會一直耐心等著。

一直耐心等著。

*

氣弱游絲，卻是扎扎實實活著的證明，不是不會有回音的一塊石碑。從滄溟甦醒那天起，他又開始能感覺到萬物自然流動與轉換的色彩，習劍的武脈斷得很徹底，沒有任何一絲修復的可能性，但他全然不覺得後悔。

只是逆轉輪迴丹的藥效還是有其限度，失去的元氣必須慢慢補回，所以滄溟變的容易怕冷，為了避免染上風寒產生什麼變化，總是喜歡盤在自己肩上的雪兒現在都圍在滄溟頸肩為他擋風寒續暖。

兩個小傢伙三不五時嘟嘟嚷嚷的交頭接耳，然後就聽見滄溟大笑的聲音，下一秒便跑回自己身邊說著剛剛雪兒說給他聽的東西。

與雪兒能溝通算是借魂後的額外收穫，聽滄溟說，事情發生當下離魂的他也不知為何就這樣呆在墓前看著回歸的自己與身後的雪兒，在對眼的瞬間，就這樣借住在雪兒的意識裡。只是誰也沒想過，當時心軟撿回的雪貂，原主人竟是九輪共主。

從那天起，他就跟著雪兒一起守在自己身旁，每一句他在墳前對他說的話，他都一字不露的聽進耳朵裡。不過對此，他不感任何害羞之意，倒是讓遠滄溟為此大嘆大哥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有趣。

一如既往。

哈！轉著彎說出他最想聽的話，從小養到大，這點小心思他怎會不明瞭。

他想讓自己心安，那他便心安。

只要有他在身旁，前行的道路就不會只有一條，不能再用劍，還能從別處開始，就像最初的文詣經緯是從一片荒蕪中誕生，只要他在。

「大哥！」

轉過身看向自己的眼睛，映著藍天綠地萬物生機，墨傾池含著笑，腳下規律的步法顯得輕盈。

雲天望垂，天行無方。

他們在返家的路上。

章二傾池予墨

呆在文詣經緯數百年的光陰，身居二主事的遠滄溟其實很少遠行。

不常遠行，並非困於當年万堺之約，僅僅只是因遠滄溟喜好深究，每到一處總會裡裡外外看個通徹。至於應無騫之要求於當時允諾『自會管教』的墨傾池而言，這四字該如何施行，可游移之地帶他執行起來向來不馬虎。

遠滄溟喜愛的深究，嚴格說來也能稱的上是一種病症。

春蘭、夏荷、秋菊、冬梅。

每個時節的轉換都會令一地再生嶄新的模樣，遠滄溟就能一步不移的盯著同一塊地方，看著它繁花落盡、深雪覆蓋，又是春暖花開。繪了一幅又一幅的畫作直到幾可亂真、鳥鳴花香，他還是不肯挪足，直到想起來身旁還有個大哥陪同，這才面有歉意以扇敲額說著抱歉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然後，周而復始，直到定居文詣經緯。

遠滄溟對於墨傾池創文詣經緯，用了若轉換文字大概能寫滿三大缸水的喜悅之情，在墨傾池身旁聒噪足足有一個月之久，而且邊表露對大哥之英明神武的決定，還不忘順便整治此地刁民惡霸。欣賞著亂中有序的自然美景，順便採取藥草輔佐墨傾池簡易醫治當地百姓。

花了十數年光陰終於整頓完畢，在天地庭記俯瞰整個文詣經緯的遠滄溟露出很淺很淺的笑意，捧著酒杯轉過頭對著墨傾池說道。

『大哥好眼光，此地風貌時刻在變，所能觀看之景遠超過以往所見所聞，看來，小弟我在這裡就算呆上個數百年，也定沒有看膩的一天了。』

月下的人笑得如月滿盈，渾身散發著螢螢白光，讓人難以忘記。

此後，墨傾池便少見遠滄溟執筆作畫，所有器材都讓他用孝敬大哥的名義搬上穹頂末。將髮盤起藏於帽中，只餘些許髮絲留露在外，端正衣裳，持著折扇擔起了二主事的名號與在此地結識的玉徽清、步虛詞、楚天遙領著山亭柳、江城子整頓起整個文詣經緯。

所以真要較真，遠滄溟只有弱冠前跟著墨傾池實踐過何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

「大哥。」溯著溪流，逆行而上，遠滄溟選了塊岩石坐下，捲起的褲管拉到膝蓋之上，一雙尚未養得血氣的腳看的墨傾池仍是礙眼，不由得開口：「滄溟，溪水冰冷莫要多待。」

「大哥多憂了，這溪水尚不到冰寒之地步，倒是大哥，不親自下來一同體會這濯足之悅嗎？我可不記得以往大哥帶我四處遊走時，有如此拘禮。」

「這麼久遠的事情，你倒是好記性。」

「大哥讚謬，小弟別無所長，就記性一事還堪一提。」

「這可是變相的提醒我，當年誤你之事就算不提，還是得償還。」

「小弟我可沒有這麼說，但是大哥若願，我也是卻之不恭。」手撫著懷中的雪兒，遠滄溟笑的無害，雙眼卻直直盯在墨傾池裹著鞋襪的腳上。

「哈！既是你所願……」

……我又豈會不願一償。

早時，遠滄溟尚幼，牽著墨傾池的手走遍大江南北，小至百姓人家、大致古往今來，融著街景熱鬧、山河風景傳授著儒學思想。若走不動時墨傾池便會將他背起，任他將頭埋入頸邊，低聲吟唱著詩經前往下一處目的地。

雖說儒門重視倫常，以兩人關係理應拜師或是認其為義父，但墨傾池自小便讓遠滄溟喚其大哥以平輩論交。曾教授過之事，也會用不著痕跡的方式反問，讓遠滄溟自行思考，思考出來的答案若有不妥，不駁斥、不糾正，只淡淡點頭，等到了另一處，遇上相似的狀況便再問，若有衝突便讓滄溟再想，循循引導，終至養成遠滄溟不拘泥思維的思考方式。

寓教於樂，墨傾池在教授上的不古板絕對是箇中翹楚。

他這一生離開過兩次本門，第一次是不願觀看儒心迷失，他去而歸返，卻更加失落。這一次，卻是走了自己曾經不屑一顧的路，但卻意外失而復得。握住的手雖小，卻泛著真實微弱的熱度。

「大哥。」小小臉蛋略仰起，臉上有著不解的疑惑。「什麼是蒹葭的伊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今日誦念恰巧來到詩經秦風裡的蒹葭，遠滄溟順著墨傾池低悠的吟唱聲，已反反覆覆重誦不下數十次。比起其他，不知為何蒹葭音調令他特別喜愛，但對內容他卻不是很懂。

「以大眾吟唱的內容來說，所謂伊人指的是戀慕之人。」

「什麼是戀慕？」

「就是指你全心全意想要待他好之人。」

「那我想對大哥好，那麼大哥便是我的伊人囉？」

「你想待我好？」

「當然。大哥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當然對大哥好。」彎著大大的笑，遠滄溟撲在墨傾池臉龐磨蹭著。

「呵！」摸摸那小腦袋瓜，墨傾池笑意漸深。「承你這份情，但可惜戀慕的伊人不是這般用。滄溟可還記得今早退宿的客棧中的老闆與老闆娘？」

「記得，老闆娘懷著小寶寶，送我一塊大餅讓我路上吃，還誇我模樣好，希望她生出來的孩子能跟我一般好。這樣想想，大哥你真是賺到，能帶著這般好樣貌的我投宿，多賺了一塊餅。只是我問的跟老闆娘有什麼關係？難不成大哥要說老闆娘是我的伊人，雖然收了她一塊餅，但可還沒到要全心全意對她好呀。」

「自然不是。」把遠滄溟自懷中放下，看著對方疑惑的臉嘴角還有著餅屑，順手拭去掏出手巾把嘴角擦上一擦，「能全心全意待老闆娘好的自是客棧老闆。所謂戀慕之伊人是指在那人眼中，他的伊人是全世上有著最好容貌的那個人。」

「是這樣呀……我知道了……只是……」

想起當時孩童略略失望的神情，抓著自己的小手輕晃，嘴底不斷嘟囔著但他覺得大哥樣貌比老闆娘好，怎麼能不是伊人，不過還是不要是伊人好了，那個伊人不可得呀，我可不能沒有大哥。

雙頰鼓鼓的稚嫩模樣一轉眼就是神采飛揚、嘴裡慕少艾的少年，無需自己再多言，早已明瞭戀慕之伊人是何意。

在文詣經緯時總對著步虛詞、楚天遙嘆上好幾口氣的唸著，原來世上伊人還有這般，有著這等好樣貌卻讓人無法直視的恩愛眷侶。

聽他唸了數百年光陰，也不知這蒹葭伊人為何能讓他掛心如此之久。但除了嘴裡說說，真心說來除了縹緲月也不見他對她人有舉動。甚至，對縹緲月的心思究竟是真有追求之意，亦或只是想讓自己出世的藉口，如今也不得而知了。

看著身旁用腳輕撩動水波的人，墨傾池又是一笑。

那時嘟囔完後，遠滄溟決定要來實踐一下什麼是在水中央，可惜溪水冰寒，墨傾池無論如何都不能允許這央求，最後討價還價得到了等他長大後大哥可得要陪他一起在水中央。而後遠滄溟從沒再提起，他也就省得一事。

當年思及滄溟尚幼，伊人之意他只言一半。

但他想，以滄溟之聰穎與之後的言行，或許他也無須多言。

遠滄溟側著臉看著打從自己曉事就一直陪在身旁的人，日光餘暉的波光灑在那人臉上，有著說不出的好看。雖然隨著年歲漸長，他已知曉明白蒹葭意寓，更懂當時大哥口中那只說『戀慕的伊人』之意。

不復孩童時那懵懂的似是而非，身旁人一直以身教作言教般循循教導著自己。大哥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儒學傳世之心吧。此心此願如同蒹葭伊人在水一方，是一種盼望與期待，即便路途艱困、阻礙重重；即便惆悵有之、倦怠有之，卻從未曾想停下雙足。

大哥從不想要崇揚顯耀儒門，只願儒心傳世。

不過……一直到現在，他還是這樣認為的。

這世上最好看之人當屬自家大哥。

沒有他意，只是……

心中驀然一動，捧起了雪兒，遠滄溟對上那雙圓滾滾的眼，似是不明白抱得好好著這是怎麼了。

「好雪兒，你可有福啦，現在有著世上最好樣貌的兩個人就在這溪流之上，別人觀之蒹葭，你可就在我們身旁。」

「嘰。」用著打量的神情看了遠滄溟一眼，雪兒出聲不表贊同。

「雪兒你！！」

「哈哈哈哈！」墨傾池放懷大笑，站起身往遠滄溟頭上輕敲一記，順手接過雪兒。「走吧，趁著日頭還在必須前往下一個住宿之地，你總不想今夜又露宿伴星月了吧。」

「欸欸，大哥等等我。」

急忙起身，掠著溪水嘩啦啦，跟著身前人走。

「大哥你莫要作弊，我怎麼覺得我方才放置鞋襪的地方沒那麼遠。」

「我可沒作手，不然你問雪兒。」

「嘰嘰。」

「雪兒你不能幫著大哥呀。」

蘆絮紛飛，白芒蒼野，不知哪裡傳來歌聲，輕聲唱著。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 此帖被真真在2018-05-01 21:1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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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1樓發表於: 2018-03-27 12: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三應‧笑我

睜開眼，他躺在塵土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那種全身骨骼碎裂、經脈斷裂，漫天大雨就這樣肆無忌憚的落下，不用看，雖然他也無法轉動他的頭去看，冥帝已不在他身旁。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可惜，今夜無月呀。」咽喉並沒有斷裂，所以即便胸腔亦有碎裂之象，他還是能用空嘶的聲音輕聲說著。

單鋒之路已完結，這樣再次活過來的他又該如何？這可是他豪邁一笑墜落山崖時沒想過的。冥帝已失，冥帝之災也不關他的事了。

那麼現在……他該為什麼再活下去呢？

雨水刷洗去他身上的鮮血，水漬成細流越發淺薄的淺紅，如蝶展翼。突然間，他似乎看見了一抹影子虛浮在自己胸前垂目望著自己，嘴角有著輕藐的笑。

那瞬間，他也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笑容。

所以，果然，還是這個呀。即便以為自己能夠放下，卻終究還是無法……

他閉上眼，感受到那股虛影離去，還不夠，還不夠呀……嘴角流下牙咬的血痕，再一次，感受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逐步按照已經歷過無數次的流程。

不知過了多久，雨緩慢停了，他垂放在泥地上的手指略略挪動。

*

最終，他們還是錯過了宿頭。

看著只差一刻鍾就能趕上的城門，就連遠滄溟都有些苦笑了。守門的守衛看著兩人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好人家，聽著遠滄溟客氣又熱絡套近乎的詢問，雖不能違反令開城門讓他們進入，倒是指了個去處，就看他們願不願往。遠滄溟彎身道謝，看著對方揮揮手表示無須在意，快跑了幾步回到墨傾池身旁。「大哥應有聽見，你看如何？」

守城小哥所指之處是往東走不到兩刻鐘的義莊。之所以有所顧忌，是因為之前都還有人守著，不過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人過世後，偌大的地方就這麼荒廢，裡頭早沒了棺材，只是陰森森的沒什麼人願往。照理說既已絕戶理應會由官府收回上繳朝廷，但，此處卻又在衙府裡有過記載不可隨意亂動，歷任官員也都任其荒涼，所以既然無妨礙，現任的地方官也不想多管。

「既有遮風避雨之處，那便走吧。」

「這次應得真是快，大哥無恙否。」偏著頭，遠滄溟身形輕快的在他周身轉了一圈。

「還是我誤會，你其實還很想再餐風露宿一晚？」沒理會想要接著調侃人的人，墨傾池率先大步朝東前行，確認遠滄溟跟上後才慢下腳步與之並肩。

「哎呀呀呀……這話說的真是不留情面呀。」

「是嗎？我以為相識數百載，你已經習慣。」反擊回去，看著對方微楞後轉過頭對著肩上雪兒開始呼天搶地的訴苦叨念著自己諸多不是，墨傾池搖頭開始查看四周環境。

自來處到城池再轉往義莊，此地當年微弱的靈脈在周而復始運轉下，終成守護之陣。沒有被數次神州之變所影響，反而吸取散落的精華而更加穩固。墨傾池嘴角帶著褒獎的淺笑。跟人類總喜歡自我尋找毀滅之路不同，天地自然總會不斷的精進，靈脈帶動周遭生意盎然，光是佇足便讓人心曠神怡。

仰首，今夜乾爽宜人並無夜雨，白日觀雲流之向若真要餐風露宿一宿也無不可。認真較理，反是義莊即便早已不再停屍，卻仍舊難免殘存著陰濕之氣。但思及不久前滄溟才在冰涼水上待上不算短的時間，夜冷風寒，還是能免則免吧。畢竟，滄溟身體可不像以往那般了。更何況，有些東西有人藏的太好他恰巧也想驗證。

想到此處，墨傾池眼色略沉，但遠滄溟未曾注意。摺扇輕搖，涼風襲來，他收起扇面在掌中成固定聲響的拍打著，嘴上嚷嚷肩上雪兒回應在耳邊低鳴，眼底思緒卻轉了好幾圈。

雖方才凹著大哥一同圓久遠前的舊夢，也是衡量過大哥身體狀況才作為。但夜寒與尋常水冷不同，大哥曾受寒澪玉之冰寒練就任平生之隱單鋒，卻也在功成時傷了全身經脈，雖已從夸幻之父處取得解方，但不過多久又因自己毀去劍脈留下難以抹滅傷患。層疊傷害下，眼下雖看似無恙，實則如何他也抓不了準，畢竟大哥不願讓人知曉之事，他就算翻天覆地也難以尋得解答。義莊雖陰氣重，但早已久無棺材，而大哥一身浩然正氣尋常邪魔難以侵犯，自己也有些手段可以防範，當是無虞，況且能有個地方擋擋風也有助大哥恢復元氣。

沒多少時間可以讓他多想多安排，就遇上再見招拆招吧。只是這種熟悉感……真像是對抗九輪天時呀，只是現在就真是殘兵……一枚呀，嘴角略帶著的苦笑，小心翼翼的不讓身旁人察覺，遠滄溟眨了眨眼，試著驅散那逐漸遮掩視線的雲霧，凝神將專注散放到全身去感應。

「習慣習慣，當然習慣。大哥說的都是對的，好雪兒我們就筆直的往義莊前行吧。」

「喔？如此乾脆俐落，這下可換我意外了。」

「哈，大哥何必意外。大哥以前曾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更何況小弟我也不是沒經驗。無論是當遊魂的經驗，還是面對喪屍。所以，區區義莊，不在話下。」

「胡鬧。」明白對方言語下所含之意與己相同，看似斥責的話，語氣卻是極暖。墨傾池任由對方一臉得意貌衝著自己笑，呼悠過方才瞬間的苦澀。

「是是是，我胡鬧我胡鬧，日頭快下山了，大哥我們快些趕路吧。」

「嗯。」

日頭比想像中落下的速度還要來的快，這一路上，莫名有種牽引，墨傾池看著四周越來越暗的光影，他不太在意那若有似無的熟悉氣息，只專注地觀察身旁人，不著痕跡的專注看著。看著身旁人聚精會神盯著前方、似是要分辨清楚道路，嘴上卻又流轉著歡笑逗趣的言語。就在對方被地上坑洞絆了一下卻未出言抱怨，反而掩飾地極好的順手展開手中折扇，喊著這天都暗了卻莫名悶熱起來真是令人費解，另一手卻不自覺的撫了撫頸上的盤繞的雪兒，如同往常取暖般時，墨傾池袖下之手緊握。

原先他以為只是暫時性的不適，滄溟也未曾隱藏過一開始的狀況，然後看似逐漸好轉的跡象，原以為是真，卻憑藉著數百年的相處總覺得不單純，因此他一直在觀察。但如同自己了解滄溟一般，對方也相同總能巧妙的躲過他的查探，連雪兒也是站在滄溟那一邊幫著掩飾。

復活的代價沒有常人所想得那麼輕易，元氣大傷也不過只是一種看起來不怎麼樣的副作用，真正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

「大哥？」察覺身旁無人，遠滄溟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墨傾池早已停下。

「義莊到了。」黑暗中，月光微微照映墨傾池，腳旁是一座立於地上的石碑，告示著生人即將要踏入的地域是屬於亡者暫棲之所。

證實猜測並不能帶來任何答案揭曉的喜悅，而是一種椎心痛處。

滄溟的視力……不行了。

「這…是呢，瞧瞧我光顧著說話，大哥沒出聲提醒我都沒注意。」反正都要進去，遠滄溟也乾脆站在原地等著墨傾池再度緩步走來，然後安撫著頸邊似是表示歉意的雪兒。

看著遠滄溟臉閃過一絲尷尬神情，墨傾池當沒見到。

他不作聲，他便靜默，他能等也善等。

淡淡說了句太暗了，墨傾池隨即點起身上的火摺子，眼前瞬間明亮許多。有了光源，遠滄溟也放鬆了全身緊繃的狀態，若有所思地看著持光源的人，一雙碧眼在火光搖曳中顯得迷離難辨。收起摺扇不再多做無謂的言語，遠滄溟跟著墨傾池沿著步道往莊內走去。

義莊雖殘破，但依舊能看出當年規模，不再警備視野的遠滄溟反而感受到了一股早該察覺到的異樣氣息。門窗糊紙皆已腐朽，最深處的內廳不知是誰點起了十數盞紅燈籠，隨著風在暗色中增添了許多詭譎。

「看來此處並非如同城外小哥所言杳無人煙，而且，空氣中似乎有股……」

「魔氣。」順著遠滄溟未完的話語墨傾池接著說，肯定了另一個感覺推斷。

「大哥有想法？」雖是問句，但語氣卻是篤定的，遠滄溟看了眼轉頭看向自己的墨傾池，那雙被火折映的璀璨的眼底沒什麼特殊情緒。

「嗯，那人你也見過一次面，但就我的印象中那人應已亡逝。行動時，小心點。」

「明白！那大哥就看我的吧。」拍了拍肩上雪兒讓牠往墨傾池方向過去，遠滄溟一邊戒備靠近，一邊立起陣法。沒有追問是誰，是猜到了對方的身分。雖然當初第一次見面不能說很愉快，但此刻遠滄溟祭起術法的手卻是愉悅的。

因為大哥信他。

實話說，他本就不是以武功見長，眼下尚體弱元氣不足，尋常武林中人打發是沒問題，真遇上這般硬角就算他完好如初正面對敵不用打也知曉結果。可是即便如此，這一役他也不打算讓大哥插手。大哥外傷雖癒，但慣用劍者劍脈損毀這本身就是件大事，就算這段時日已拾回拳腳功夫、根基也未受損，但他是經緯二主事，輔佐者本就該優先排除主事者眼前阻礙，依他判斷眼前局面是由他先動手比大哥先出手來的更好。這是他的自信，更是兩人間的默契。

而且，不用看他也知道現在大哥臉上的神情。這數百年來總是這樣，無論事情是否危及、是否難辦，大哥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彷彿這世間無任何一事能讓他為難、令他苦惱。更何況，若局面失控超乎預料，他也不會強撐讓人少了發揮的機會。

所以……哈！

指尖一手朝天一手朝地，深褐色的髮絲與袖袍在無聲風捲中揚飛不止，遠滄溟向天地借氣，嘴角微揚。

他無所畏懼。

看著眼前人往前站，墨傾池順著對方意思向後退。即便遠滄溟視力有損，但他仍是信賴對方的判斷與不會隨意逞強。

易天玄教脈忘家三子，長子卻塵思，曾為天佛原鄉屬意接掌人選，又是三足之一，其武學功底不言而喻。幼子獨孤客，劍法習自軒邈，姑且不論與風之痕一戰勝負背後真相如何，光是能與其抗衡，亦是天生習武奇才。唯獨滄溟，武功中庸，武學以輕功為主，借力用力居多，主專注在術法、兵法之上。但其實滄溟武骨與其兄弟一般皆是極好，不專精並非他有心壓抑他學武，而是滄溟對此不感興趣。他總說保護人的方式不只武功高強一種方法，儒學以仁、以人為本，武學並不是絕對要素之一，而且有大哥在有何可懼。身強體健，在該幫得上忙的地方幫上忙，該跑的時候不留戀、不拖累，這才符合我遠滄溟的風格呀。

還能清晰地記著那時滄溟臉上的神情，且其後所作所為皆以此為中心，所以當時他才選擇留他一人，才只囑咐叮嚀他留心該避則避，沒再多留意。

百密一疏的結果，就是他沒料到應無騫真會選擇在那時殘害同門，更是操弄縹緲月屍身的幕後元兇。如果他知曉，便絕不會放滄溟一人，更不會繼續履行他們之間的約定。但這世間沒有如果，這一切皆是他過於自負，一步錯差成他一生悔恨。即便這悔恨因逆轉輪迴丹而迴轉，卻也不能抹滅事實。

若非尚有無端下落要找尋，或許當時他……

「大哥。」準備完畢的遠滄溟一聲低喚，將墨傾池自思緒中喚回。落入眼前的是密密麻麻堪比當年以殘兵之姿敵對上崇罪明邦時，那看似輕鬆愜意、卻十足十耗費精力的陣法，此刻正以無遮掩狀態形成銅牆鐵壁環繞他們。點頭表示知曉，墨傾池熄去火折，不再言語，兩人以同樣的步伐速度前行。

透著陣法幻影，遠滄溟慣性用著手中折扇戳額，定眼聚精會神向內看。此處佔地雖眼力不及但畢竟曾經死過，遠滄溟對於死氣感受特別強烈，大哥印象並無差錯，那人確定已死，他能感覺到那具散發著魔氣的屍體就躺在義莊最深處的地板上。

不願冒險，遠滄溟默默又將陣法再加強催動幾分，嚴陣以待。

兩人腳程不慢，轉眼間已至內廳門前，隱匿已久的月光終於在兩人站妥縫隙間射入室內，地上人蒼白的臉頓時一覽無遺。

「果真是……」「應笑我。」

一人面有難色，另一人輕吐名姓。

話一出，兩人護身陣法乍現光芒，地上之人如同詐屍般睜開雙眼，直挺挺的站起飛撲而來。

*

溝火下，一片寧靜。

方才如死屍的人在火光照映下多了點人氣，只是周遭一股冷冽的寒風，透露出強大的魔氣，應笑我現在的臉色看來比警戒中的遠滄溟還要臭。

「上次功體有損也就罷了，這次你連劍都不能拿，我倆的戰約，墨傾池你是打算拿什麼赴約。人頭嗎？」

「暫無此打算。」沒在意眼前一人冷冽、一人緊戒，墨傾池悠然自得的拿了乾枝把火挑得更旺些。「不過，雖說事出有因，但此次失約墨傾池確實無話可說，你若要討，我絕不推諉。」

聽著兩人對話，遠滄溟將手中折扇握的死緊，忍住自己可能有的任何反應。他知道大哥在這上頭有想法與堅持，他無法、也不願影響。但想起此人方醒之時，那魔氣綻放的模樣，放蕩不羈的頭髮隨著嘴角的笑在空氣中飄盪著，四周緊縮壓迫的濃烈魔氣，在在令他想起在幽都昏醒之間，那種環繞全身，彷彿下一秒就會被魔氣騰空碾碎的回憶。雖理性判斷此人並不會針對大哥有所危害，更非幽都中人，但身體記憶卻讓他無法有絲毫鬆懈。

「有此覺悟很好，不過，哈，目前我沒興趣。」豪邁的往身後柱子一躺，應笑我一臉索然無味，「算你運氣好，冥帝失落，現在的我手無寸鐵，跟你差不到哪去。更何況……我已與狂刀交過手。」

「盡興？」看著應笑我臉上的滿足神情，墨傾池已然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哈！」應笑我沒有答，只是閉上眼，微微動著手指，一直縈繞著的寒風燃起一股炙熱，空中浮現出清晰可見的劍意。劍意環繞在應笑我周身，從指尖處成漩渦狀開始蔓延，卻在遠滄溟預備再次祭起陣法前，陡然熄滅。應笑我睜開眼，眼裡深不見底，緊張的氛圍瞬間全然消散。

「是嗎。」輕拍遠滄溟始終緊戒的身軀，墨傾池想起兩人初逢。雖稱不上友，但兩人合創魔單鋒也算是對彼此性格有些許熟悉，眼前的應笑我改變甚大，令墨傾池感到陌生。但陌生之餘，卻又不由得為應笑我歡喜，因為他的神情看起來很輕鬆。雖然他始終並不覺得當年的提問與研討算的上合創，但應笑我這樣認定，他也不覺得需要特別反駁。「你，已圓滿你所追求？」

「算是吧。」想起與狂刀的那一戰，應笑我聳聳肩，「你呢？」

「一半。」

「哈，那要恭喜你了，不進反退。」

「承蒙恭祝，但以退為進，不存暫且。」

「哈哈哈。」放聲狂笑，遠處隱約聽的見燥動的嚎叫聲，「果然還是跟你說話有意思，我呆在這好些時日了，人都沒遇上半個，更不說能說話說的投機的。」

「單純暫宿？」

「不，有事查訪中。怎樣？幫我當抵消約定？」

「為了你身上那詭異的缺少感？」

「你也察覺了。」

「嗯。」

「這種被人窺探清晰的感覺真是不舒坦，但如果是你倒也無妨。如何？」

「行。」

「不行。」從方才乖巧不插話到現在的遠滄溟，終於調整好自己心理狀態，出聲發話。

「嗯？」「哈！」

兩雙眼，兩種反應，目光雙雙朝遠滄溟方向看去。就見遠滄溟輕拍手中折扇，堆起的笑容滿是真誠，雖知曉其中必定有打量卻全然不會讓人不舒服。「放大哥一人不行，得加上我一個。」

他不願干涉跟影響，但不包含他可以坐視不插手。

「哈哈哈哈哈！行！成交。」疑惑轉為笑意自胸腔逐漸擴大，應笑我頗有深意的看了墨傾池一眼，也不拖沓的開始敘述始末。

聽完始末後，遠滄溟臉呈現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盯著應笑我看，覺得自己方才都是白瞎操了心。

「……所以，兄臺在這義莊徘徊多日不去，要找的就是你的魂魄？！」

「叫我應笑我。」應笑我目光沒看向遠滄溟反盯著墨傾池接著說，「很奇怪嗎？我曾經將自己屍骨魂魄滅而復生七七四十九次，煉成魔體，輔以魔單鋒再創滅單鋒，誓以滅盡天下單鋒為畢生所求。我之魂魄半分不由得它脫離我之掌控。」

「是哪裡出了差錯，可知曉？」應笑我的過往墨傾池早知，也明白他回答只是為了試試自己的底線，這人其實性格惡劣不亞於己。只是他得要失望了，滄溟膽大，而自己已無所畏懼。

「不知。」沒得到想要看到的反應，應笑我反而顯得開心，「與狂刀一戰後我忽覺這執著可放，所以當時自毀墜崖時根本不存半點再復生之意，哪知道我居然又醒來。」

瞧這口氣說的，生死大事彷彿只是一盞茶水而已。

方才是用了全力去阻止自己說話，現在遠滄溟則是努力阻止自己翻白眼。想想為了自己復生之事大哥費了多少心神，還賠上了劍脈，這好，眼前人一副重生只是睡了又醒的尋常，想回嘴，又得顧念著大哥與對方的情份……還有……嗯……好吧，自己確實也打不過對方。

正所謂大丈夫需知所當為與不當為，凡事量力、量力。

沒管遠滄溟眼中那閃過的各種神情，應笑我繼續說，「醒來時，冥帝已失落，我花了點時間再次拼湊起身體的經脈等運作，然後追著殘魂的氣息來到此處。但到此處後，卻發現我無法將其喚回，更無法再感應，但我知道他必定還在此處。」

「既然無法感應，你又如何確定？」捉緊重點，遠滄溟開口問，終於得到那雙癲狂中有著無比清醒的眼睛凝視著自己，一字一句吐出讓人驚心動魄的話語。

「因為 ──我又放出些許魂魄出去跟那抹失蹤的匯合。」應笑我笑得非常開心，「所以有時候我就會像剛剛那樣躺著冰冷的跟死人沒兩樣。」

遠滄溟以扇戳額，這下是真的什麼都不想說了，這個人的癲狂與執念全然跟自己不是同個概念的，眼睛默默直直揪著自家大哥表示哀怨。明白滄溟現下所想，墨傾池難得好心安慰的說這純屬個人體質特殊，不是每個人都像應笑我那樣。在某人被順毛完後，墨傾池才轉頭接續問道。「有何線索可供我與滄溟一同搜尋？」

「當然有。」

「請說。」

「堂堂儒門聖司，玩過捉迷藏嗎？」刻意用了敬語式的稱呼，應笑我倒也不是刻意嘲諷，只是慣性使然。

「自然。」

「很好。那等我像方才那樣時，你們就可以開始找了。那個殘魂得等我昏迷了才會出現，如果沒算錯，距離我下次昏迷時間大約還有一天吧。到時候，我什麼忙都幫不上，甚至還會拖累也說不定。」說是這樣說，但應笑我臉上絲毫沒有半點愧疚之意。

撥一撥火，遠滄溟注意到應笑我看了一下手掌心，不知為何那瞬間他覺得那手掌似乎能透光看到後方景色。「等你尋到魂魄，是有什麼方法融合回去嗎？」

遠滄溟決定忽略這人各種讓自己無言以對的地方，直奔重點。

「我沒要融合。」應笑我略勾起嘴角，「它既然想離開，那就離開，但歸我的終究該是我的，冥帝失落，我需要一把劍。既然我沒死成，那麼就代表著我追尋劍道之路尚不到終止之時，這次，我要親手將它鑄成劍，創出一把真真切切專屬我的──單鋒劍。」

因為還需要呆上不小段的時間，天方亮，遠滄溟便起身前往前晚本欲投宿的城鎮。

「他對我真是信任呀。」本來半瞇休息著的應笑我對著遠滄溟離開的方向，語氣略有嘲諷。

「他是對我有信心。」滄溟離開前，他讓雪兒如平時一般跟在滄溟身旁，不似一晚沒安寢的人，墨傾池起身在這並不小的內廳裡閒走，指尖輕滑過除了厚重灰塵與風霜外仍舊堅固的紅桌。

「就憑現在的你？」

「是，憑我，足已。」

「墨傾池依舊是當年的墨傾池。」

「那應笑我，還是當初的應笑我嗎？」

「哈，你說呢。機鋒就此打住吧，我不是那般有雅興之人。」應笑我渾然沒覺得這話根本就是他方才自行挑起的，「只是說實話，雖然當著現在的你這樣說似乎不太對，我也覺得遺憾萬分，但，不持劍的你更適合你。」

「這句話似乎不是第一次聽你說。」墨傾池語氣中有種緬懷的笑意。

『你持的是心不是劍，不是殺人利刃，劍鋒衛世道，交擊的是劍，消磨的是心。你──快死了。』

這是他們相見第一次應笑我對墨傾池說的話。或許就是這般話，讓當時專心一念只為了尋找無端的自己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那以人身之姿入魔的劍者。

『所以，兄臺意欲如何？』

『與我一戰如何？』

「說來當初你我相識，還是被你所搭訕。」

「搭訕？」應笑我皺起眉，「聽起來像登徒子。」

「其實當年我也這麼覺得。」

「墨傾池。」

「說笑罷了。」轉過身，看著即便外頭天明也照映不到的人。「當年對於你之接觸我確感意外，因無端，我知曉賦劍流觴，卻沒預料過會與你們有所接觸。但若無你當初搭話，開啟了我另一條思路，或許……」

「嗯？」聽著話未盡，應笑我看著眼前逆光的人，周身燦爛耀眼卻不見面目。

「不，沒什麼，只是這一回首驚覺已過了這麼長的歲月，我欠你一聲謝。」

「哈！謝什麼？若無你當初回應了我的魔單鋒，現在的應笑我或許也不是這般的應笑我。當年我便想問，你為何願意應我？」

魔單鋒雖也是單鋒衍生之一，但較於其他派流，難容於世俗正派之中。

「因為，明意徵聖。」

化出已無法再使用的配劍，單面開鋒是當初滄溟未復生前與應笑我一戰時所褪變的模樣，蘊含著他一生的道路，即便受阻、即便曲折殘缺，不移不斷。

「有位儒門前輩曾教導過，儒者，需端正審視自身，觀己善、觀己惡，正視自己心中最黑暗的思考方式，當才能懂如何約束、如何知曉那最後不能跨越的底線。一昧掩蓋自身黑暗，只會讓往後遇事時猶豫不決，亦受外界誘惑與干擾。唯有明己心、了己身，方能端心自衡。你未有作惡行徑，所尋、所問亦在情理之中，能應你之困惑也不過恰巧是我能力所能為罷了，並無其它。」

「無其它。」應笑我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墨傾池，有人曾說你有好為人師的習慣嗎？」

「為即將新生的你開蒙，也無不可。」

「新生……」是嗎？

在貂鳴自不遠處響起前，應笑我將眼閉上的瞬間，看見了於光中踏入的遠滄溟與離開紅桌走向前的墨傾池。

清晰分明。

*

分毫不差的看著前一秒還在說話的人，在一日夜過去後，瞬間了無生息。遠滄溟以陣法護住對方軀體後，走到墨傾池身旁。

「大哥可有方向。」

「無須多事，對方自會尋來。」

「果然是這樣嗎？」感受到頸上警戒的氛圍，遠滄溟看著不遠處一條身影悠悠的點起紅色燈籠，懸掛在廊下，燈火映照的臉與身後躺的人一模一樣。「真的分裂成兩個人了，這讓我想起那時跟天遙他們談起兄長時的情境呀。」

「喔？你們當時談了什麼。」身份位階放在那裡，自己又性情疏冷，比起自己，滄溟向來都跟眾人相處融洽。這聲問，墨傾池是真好奇。

當初三子，不知忘瀟然是否取其中庸之意將二子霄冥送至儒門。三子行序他當年曾聽軒邈提及過，他還能記得對方眼底隱藏著極好的期盼，不過這事他從未對滄溟說過，畢竟，比起一教興滅都能由人操控，兄弟行序如何對這武林簡直微不足道。而他終究也只能保住身在儒門的滄溟一人，既是如此，又何必多言。

雖不知是巧合又或是感應，滄溟天生總能細查到許多旁人觀察不到的事情，包含兄弟行序這事。在這一點，確實令他訝異萬分。

「說兄長或許是我無意識間分出去的惡體。」

「藏惡於己，發善於世？」

「大哥果然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果真知曉我當初是怎麼回覆他們的話。」敲拍手中扇，遠滄溟眼睛一亮。

「哈！」

未知在前，兩人卻輕鬆話家常，懸掛燈籠之人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動作，用著興趣盎然的目光看向這方。轉眼間，已至兩人身前。

「墨傾池。」另一個應笑我帶著笑意，掌間隱約散發劍氣，卻在凝神間神情陡然丕變。「你的功體劍脈？！」

「看來就算換了另一個，對大哥你關注的地方永恆不變呀。」陣法光芒淡淡如雲霧般壟罩著兩人一貂，遠滄溟有種無奈感。

「喔？另一個？哈，你們見到他了是嗎。」應笑我目光像是要透過那雲霧望入內廳深處，手中劍意瞬間消彌無蹤。「讓我猜猜，他說我是散離的魂體？」

「你，是嗎？」收回方才的笑意，淡漠的口吻，無任何情緒波動，就像是兩日前看見那個應笑我一般無二致。

聞聲不須看，遠滄溟已知曉身旁人的打算。

大哥答應要幫忙的人是應笑我，而裡面跟眼前的這兩個人，皆是。

「接下來是我的時間，你們要聽第二個故事嗎？」燈籠將那人的眼映的血紅，遠滄溟感應到相同壓迫性的魔氣。只是這次不同上次，事不過三，遠滄溟已能習慣這種壓逼。只是他始終覺得眼前人與他曾見過的兩次應笑我皆有所一絲不同。

「入內？」墨傾池詢問。

「不，還不到時候。」手指庭院中的石桌椅，應笑我率先走去，墨傾池與遠滄溟跟在其後。
隨著一步一走，紅燈籠也跟著隨之搖曳，彷彿有了生命一般。遠滄溟這才發現白日所不能見之景色。在醒目的紅色燈籠後方是無數盞殘破灰敗的燈籠殘骸，全都散發著已然淡薄的死氣。像是察覺到遠滄溟的目光，應笑我帶著一種愉悅又含著痛楚的情緒回望，僅一瞬，遠滄溟從他身上看到了無形細線的裂痕密密麻麻的散佈在身上。以自己現在的雙眼，不應該能看到的細微。

七七四十九次的生死輪迴，碎裂的靈魂碎片，在幾經融合分裂再融合分裂，逐漸誕生了全新的生命。本該碎裂消散在最後一役卻因為無數次重生帶來了變數，無法就這樣死去對劍的執念縈繞在死亡的軀殼上。

第五十次的重生，是一個異變。

「所以，如果你欠裡面的人一個約定，那你也同時欠我一個。」石桌另一邊的應笑我看著自己的手掌心，彷彿上方失去了一個重量，已經融入骨髓血液中的劍繭，綑綁住自己的靈魂。「時間快要到了，我，需要一把劍，用我自己的魂魄練成的一把專屬我的──單鋒劍。」

『但，我不介意你等他醒來後告知。』這個應笑我在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言語。

直到天明，他們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蹤。

「大哥？」向來被文詣經緯譽為我行我素典範的遠二爺，對於比自己還要更我行我素的人向來都沒轍。

「我答應的人是應笑我，他們倆人無論是誰，皆是應笑我。他知道……」看向熄滅的紅燈籠，「……他也知道。」

室內傳來起身的聲音，轉過頭，對上的眼光是幽暗中的一點明亮。

*

最終，在那日早晨過後，他們離開了義莊。

「所以，大哥你就這樣放應笑我這樣嗎？」雖然能明瞭最終結果為何是如此，但遠滄溟還是略顯擔心。這樣，真算是完成了託付了嗎？

「那是屬於他的課題，他讓我們離開便是有了解決的方法，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相見。現在，我們有我們該行之路。」

「也是，該行之路不會有所捷徑。」揉揉在打盹的雪兒，遠滄溟決定把這件突發意外丟到腦後，但這件事件引起的後續他不會遺漏。聽著墨傾池那不疾不徐踏出一種韻調步伐聲，他問。「所以，大哥已經決定下一步該先前往之處了，對吧。」

「哈！」意外卻也不意外，看著遠滄溟一臉我很貼心吧別謝我的神情，墨傾池確實是將心中原本排定的時間表做了點調整，原本是想先帶滄溟回文詣經緯的。「確實如此。在歸返文詣經緯前先陪我前往雲歸山壁吧。有些欠你的解釋，也趁此給你個交代了。」

「好雪兒你聽見啦，如今你可是證人。大哥如果沒有全盤托出，就派你吃掉他那餐的東坡肉。」

聽到食物的名稱，本來困倦的小眼頓時張得大大的，看向墨傾池。

被一大一小的神情一同用著相似的眼神盯著，墨傾池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當時祭奠滄溟時，似乎不該三天兩頭就有一盤東坡肉，導致這一大一小飲食習慣似乎不太健康。

隨著交談聲與步伐聲漸行漸遠終至不聞，義莊深處內懸掛的燈籠搖曳依舊。

又一個日落的到來，卻在一陣異風颳過後，開始出現大小不一的劃口，兩道彷若一人的笑聲伴隨著劍鋒交擊聲迴盪在空中。

最終，歸一。

『你一定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何我要拉著你硬是擔了這共創之名對吧。』

『是，因為這並不符合你的性格。』

『因為這間義莊，其實是我的。七七四十九次的生生死死，沒有什麼比的上義莊更適合掩蓋這氣息。當年我循上此地，此地地氣明顯有修補之象，因為這股生息讓此處本因應天災死滅的地脈自行運轉，恰恰合了我要的。遠滄溟前往的城鎮當年還只是個零散的小村莊，隨著地元回歸越來越興旺。每次死而復生我都會心情大好，因此只要在此處結上紅燈籠，我就會視心情完成寫在燈籠裡的願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時間久了，這裡的人反倒變成用紅燈籠祭奠於此。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自然也是可有可無的自行結上了。』

『真看不出你還是這般仁義。』

『願望若是太愚蠢的，即便是縣老爺我也是會讓他死於他的願望之下。』

『所以，你之後遇上了我，便認出我的氣息。』

『是。應笑我不是忘恩負義之徒，你雖是無心之舉，我卻承其義，共創之名你當之無愧。』

踏出義莊的身影，持著一把閃著暗黑色光芒的劍，仰首看著天上的繁星。

『墨傾池你知道你讓我覺得最投契的地方在哪裡嗎？』

『──是執著。』

『即便前方就是斷崖 ── 也一往無悔，絕對到近乎冷情的執著。』

「不破不立，不滅不生。此處，已無需再存了。」

揮動著手中單鋒劍，挾帶著崩天裂地之力的劍氣掃向眼前雖殘破卻仍屹立不倒的義莊。殘紅孤燈碎裂於空中，飄飛如豔雪，似是想對著念著詩句離去之人追去，卻只能無力消散在天地間，灰飛煙滅。

『百年孤憤不休，廣天厚地一劍囚……』

「……單鋒縱橫誰似我？獨嘆人間──最高樓。」

[ 此帖被真真在2018-05-01 21:0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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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2樓發表於: 2018-03-27 13: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四無端而起

以劍串起的連環鎖，纏繞不休，以劍始，以劍終。

那一年，用著純粹明亮眼神凝視著劍的稚童。

疑惑著不管自己身在何處，聖司總能尋得自己的少年。

在無端未留隻字片語消失後，無論何處都會尋到他的這個承諾成為了他前行道路的方向。

*

喧囂熱鬧的城鎮，街道上往來人群形形色色已是稀鬆平常之事，是故誰也不會在誰身上多駐留片刻。而方遠離塵囂的人最是易被這種世俗的美好所吸引，雲歸山壁的路程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數百年來如何解開無端所留下來的謎團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因此，本只是預計過而不入的兩人，在遠滄溟的提議下，決定暫留一段時日。

在訂好客棧上房一間後，遠滄溟揣著另一間上房的住宿費打算開殺戒，探訪一下此處哪裡有好吃好喝的。

基於不會阻止、也不想阻止的心情，墨傾池踩著一貫的步伐跟在人身後當起跟班。只是這個跟班其實也不太被丟東西拎著，遠滄溟顧慮墨傾池手傷雖好但仍需靜養經脈，準確又精準的估算好可提之復健又不累及復原的重量讓墨傾池拿著。

自己則是大街小巷的鑽來鑽去，哪有熱鬧哪裡湊，肩上的雪貂藏的極好，但總能在關鍵時刻、更尤其對方是略有年紀的老闆娘時露出半個頭來惹得對方驚訝，再輔以遠滄溟恰到好處的笑容，獲得遠滄溟要的殺價金額或是些許小物贈與。

身為會管事的二把手，遠滄溟遵奉住要住的好、花要花的巧，雖不缺錢但也不亂用的良好習慣。

這日清早，在簡易習練過後遠滄溟以大哥需要多多曬太陽為由，硬是把人拉了出去了。雖然墨傾池對於自己平時居於整個文詣經緯最高處，日照大抵是整個經緯數一數二的，到底哪裡沒少曬到太陽了想給予駁斥，但看著滄溟那一臉就是有所求的臉，還是打消了本想在客棧翻閱前日在書肆購得的儒門書籍。

那是本給稚童開蒙的讀物，如典籍有錯謬或是過於艱深，他能與這附近的儒門管轄做聯繫。

一路上，遠滄溟的心情都非常好甚至小小哼著音律。

不同於剛到訪的頭幾日，這一次他可是有目的性的出發，目標就是好喝的果子酒跟巷弄中的巷弄裡才有的美食。聽前頭街口賣豆花的大姐說，那裡的肉餅可好吃了，當地人想買都得排，要不是跟他投緣她才不說。

「……所以啦，大哥我去排肉餅，幫我把果子酒抱好，這陳年果子酒可是極珍貴我纏了許久李大爺才肯予我這麼一小小罈。」莫約兩手能捧實的大小，遠滄溟珍之重之的捧著。

「李大爺這甕果子酒，裡頭釀著的可是一個心願。只可惜路途遙遠，酒已破封另裝，沒法帶回去讓玉徽清他們也一起嚐嚐了。」

「之後再來便可。」墨傾池看著遠滄溟眼底那藏著不只是無法與眾人共飲酒的遺憾神情，伸手將酒取走，淡淡的說。

李大爺的故事他在滄溟當時回來便聽聞。

李大爺有個孩子，常跑外地專注事業的他雖然歡喜卻也無暇顧及，孩子滿月他不在，孩子周年他不在，孩子生病他還是不在。妻子不是未曾有過怨言但他沒在意，等到他想起時孩子已不願相認。衣食無缺又如何，到頭來他只記得妻子病逝的容貌跟孩子那陌生臉孔上的怨恨。

一切為時已晚。

他想起當初與妻子相識結褵，便是因為果子酒，便從孩子離開那天開始釀酒。

一罈又一罈的果子酒，是一個又一個不能圓的夢。李大爺的酒遠近馳名，但果子酒只贈有緣人。

那晚，還帶著微醺的滄溟偕黃昏落日歸返，進門不尋食只攤開新買的筆墨攬鏡作畫，似是見著自己不作聲色的接過雪兒才淡淡的說句他突然很想畫個人。滄溟下筆飛快，畫中人輪廓與鏡中人相似，眼神卻沒有任何一絲喜悲，又沉又冷，滿是傲氣的恨意。

放下筆的手，虛空描幕在墨跡未乾的紙上。

『深微小弟……明明那麼難得，我有個真正的小弟。雖然那段時日與小弟比鄰而居，但我從未見過小弟出現。我知曉在江湖道上獨孤客的名聲不好，除了我與兄長還有五叔外，大概不會有人記得他。』

遠滄溟低首吹暈了畫中人眼中神情，柔和了眉目，墨傾池看著紙上之人與相識對望的人幾乎無二致。

『有件事我沒與大哥說，當初我與兄長相見時，曾經在心頭上湧起一股悲愴與憤恨，我曾以為是封魔岩封印幽都妖魔之故，但如今細想，那是應當是小弟的恨。道門不乏正氣之輩，但我不認為崇玉旨會對小弟好，連太上府天極地限兩位值得敬重的尊者，都曾對我與兄長說過我們不應該存在。那麼，道門當年一定曾經對小弟下過殺手。雖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躲過一劫，但，那恨意卻殘留在了封魔岩碑上，透過我們三人的血脈共鳴傳來。』

『父親的決定，世道的無奈，很多事情不是不想遇上就不會遇上，所以我不怨懟任何人，只是很遺憾我跟兄長說過話，卻沒能與小弟飲上一杯酒。』

『不過，想想深微小弟也是順著自己的心意過了這一輩子，說不定遇不上是因為沒有牽掛，這樣也很好。至於其他的，就讓哥哥我幫他體會，哪天真的再見到時，再好好跟他說說吧。你說是吧，大哥。』

燭光下的笑容就跟現在一樣。

那一夜，滄溟又取出了另一張紙，繪上另一個溫和的人，一樣又是相同的臉孔，微微的淺笑就像他的成長環境那樣讓人感到莊重寧靜。墨傾池看了畫中人，想起諦佛主，雖不知卻塵思在佛門是怎麼安排，但氣質與性子倒跟諦佛主的師弟玉佛較為相似。看著對著墨跡未乾的圖發呆的遠滄溟，墨傾池讓雪兒纏了上去，接過了畫筆與新紙，一氣呵成的畫了另一張眉目都染上桃花般笑靨的少年擺在一旁。

看著目瞪口呆眼睛完全不掩飾閃著原來大哥居然也會畫山水畫之外的圖畫的臉，彈了一際，隨即轉身往外喊了聲小二讓人張羅快要成了消夜的晚餐。身旁人直到下意識掏錢付了小費，關上房門才捂著額頭抗議著他都幾歲人了，大哥還彈我額頭，這塊最大塊的東坡肉肯定得是我的了，然後得到頸肩另一個不滿的呼喚聲。

「也是。到時候讓他也去敲李大爺的磚，看他是不是能跟我一樣惹人喜歡，讓大爺說故事給他聽，還能同我一樣纏到一口酒。」想起了經緯裡的夥伴，遠滄溟瞬間換了個笑意，摸了摸頸上衝著自己蹭的雪兒，「那，大哥前面茶館等我？」

「無妨，我在這裡便可。」

「那好，我會快去快回，大哥等我。」說完，人已不見蹤跡。

「急躁不改。」脫口而出的話帶來久遠前的熟悉，墨傾池笑而不再語。

清風拂面，立於橋旁柳樹下之人佇立如老松盤根不在乎已等了一個半時辰，姿勢與動作與跟遠滄溟分別前毫無二至。

墨傾池已刻意隱去氣息，但即便如此，其姿態雍容加上那佇立不挪移的身影卻很難掩藏。已經不知是第幾批刻意從他眼前經過的姑娘家，掉絲巾的、拋媚眼的、倩笑巧兮的卻是做給睜眼瞎子看，全然不入眼。此時他的目光落在不遠那處茶館中，不久前踏進去的兩條身影。

世下至學、至純、至善的思想，終究抵不過人心流轉。

如儒門枝節煩雜層層疊疊般，佛門、道門也不遑多讓。九淵道骨崇玉旨，在万堺權令聲勢一呼萬諾無人拂敢不從，但究其身分不過也僅是廣大道海中雲古道淵之主，以自身身分代表道門加入四道同修。雖言執掌道界，但對其餘道家門派約束力仍十分有限。

當年自請離開万堺後，他曾因緣際會下認識剛繼任道真一脈北宗六扉之冠的垢浪明珠央千澈，雖僅茶棚一壺茶的時間，但對於同門對立的無奈是他對此人最深的印象。那時他便有所感，擁有此等胸襟之人往往最先逝於這武林之中，亡於他想要保護之物之上。

果不其然，在文詣經緯歲月中，某次再次探訪的閱宵門途中聽聞了央千澈之死訊。

本就只是浮生偶聚，若要到悲傷不至於，但難免感慨。

同門相殘最是悲哀。

他的記性極好，哪怕只是見上一面他也能將其記起，大概真如應笑我所言他有為人師表的慣性，他總會在記憶中備註起此人評語。雖這僅是記人方式而已，他從不拘泥於此之上。

只是，這世間歲月太長……長到能在心中佔有重量的人越來越少，所以當年他僅僅只將此人名姓記住，然後在久遠後串在了另外兩人身上。

「聖司。」

溫潤嗓音帶著幾分訝異、幾分戒備還有更多的是疏遠的禮貌，一身雪衣的原無鄉，褪去了繁複道冠，斂起氣勢，就像是尋常人般與好友相偕於此處飲茶吃餅。

一旁倦收天過於凜利的外貌，同樣藏在淺色鵝黃衣物之下，尋常書生冠髮，意外顯得柔和。

「此等裝扮，該說聲初會了，道真雙秀。」

酒罈後方禮貌性的淺笑讓倦收天兩人不著痕跡的蹙起了眉。

眼前人似乎不一樣了，有種說不出的溫潤感在他周圍散出，這是當初在不動城會面時也未曾得見的容顏。本只是偶經此處，兩人一時興起這才尋塊地方坐著飲茶吃小點聊天，卻未料察覺到熟悉的氣息與目光。

「墨……」正想開口說什麼的倦收天被身旁原無鄉悄悄拉了一下。

「自別江湖，久未聞聖司消息，這市井巧遇當真令原無鄉驚喜萬分，不知聖司此行可是如同我倆散人一般閒遊？」原無鄉撤下了防備，如月華般溫潤的氣息讓整個氛圍為之一變。身旁人在自己阻止後便靜默，必定知曉自己之意。若讓倦收天開口，肯定會先追問那時梵天之事，但眼下種種跡象與狀況都不太適合提及此事，再加上雖然遠離江湖，但江湖事還是多少會入耳，還是繞個彎先了解狀況為佳。

「若要這般說，也無差錯。」

眼前兩人的小動作墨傾池自是看在眼裡，但他不在意也不計較。他有所虧欠、須償還之人並不是他們，即便他們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質問或是不信任，皆不會影響他所欲行之事。

「我與滄溟同行。」

「滄溟……遠滄溟？」聽聞已逝知人之名，這下子連原無鄉都無法掩飾意外了。

「大哥你剛剛跟誰說話？」

捧著油紙包，好不容易買著歸返的遠滄溟納悶看著遠處的身影。

「你兄長的同伴。」

「同伴？但我看那兩人衣著似乎是道門，塵漪兄長屬佛門呀。而且我怎麼覺得這兩人越看越眼熟……白衣、黃衣…道者…金銀道者……啊！道真雙秀。」

「是。」

「大哥……你該不會……」

「是。」

「真是惡劣呀。」

扇柄戳額，遠滄溟滿滿無奈，他就說大哥真的是性格惡劣，怎麼這種肺腑真心之言都沒人要信呢。為了免去無謂之事，他復活之事僅有傳訊回文詣經緯以及塵漪兄長，並請兄長如遇五叔叔代為轉達而已。

江湖武林天天都有事情發生，不缺茶餘飯後的話題，因此即便是當時轟轟烈烈的九輪天之亂、古原爭霸，甚至於之後的不動城消失都在時光流轉中快速掩沒在非處烽火之地的人記憶中，更何況行事低調只專注在單鋒劍之上的大哥，還有早死很久、照理來說骨頭都能拿來打鼓的自己。
雖說雙秀退隱了，但畢竟是道門中人，不知道方才聽聞大哥給的驚世駭俗之言是否會想要幫大哥驅邪，或幫自己超渡。

「既然我的兩位大哥都曾受對方──照顧。」加重語氣，順便將手中肉餅做好分裝，「那我怎能不回禮呢。大哥顧好糧食繼續在此等我，辛勞的小弟我去去便回。」

快狠準的把油紙包丟在酒甕之上，遠滄溟轉身往人離去方向快速奔去。

*

「兩位請留步。」對方行走速度並不緩慢，逼得遠滄溟只得提前出聲喊喚，畢竟手裡還捧著東西掉了可就不好。

「遠滄溟。」倦收天看著眼前人幾乎跟卻塵思相差無異的面孔，方才與墨傾池的對話還猶在耳，若未曾得提點或許他就將錯認。

「不久前聖司才提及到你就見到面了，真是緣分呀。」原無鄉微微一笑。

「方才大哥給兩位帶來困擾，滄溟在此致歉了。」作揖欠身，隨即遞上手中還散發著熱氣的油紙包，「塵漪兄長先前也受兩位照料，身為小弟的我無以為報，聽聞兩位對餅情有獨鍾，恰巧滄溟方買了肉餅，便以此借花獻佛望二位不嫌棄。」

「哎呀呀……這吃餅名聲竟擴散開來了嗎。」雖是驚訝口吻不見神色訝然，「這餅氣味香而不膩，那我就不推辭了，多謝好意。」

原無鄉伸手接餅表示謝意，在指尖碰觸瞬間，藏於手內的玄解感受到一股異樣透出淡淡銀芒。

「這是……」

「得罪。」未等原無鄉將話說完，倦收天已握起遠滄溟來不及收回的手腕細細一診。

隨著診脈的手微微挪動著，遠滄溟臉上依舊維持著那淺淺的淡笑，清澈雙眼映著天光，彷彿一切他心中有數。良久後，倦收天收回手，看著遠滄溟拉上袖腕的動作，臉上有著些許凝重。

「你之氣息有異，雖無死氣但喪氣卻未退，若非方才玄解異動暫時化去了遮蔽，即便專精之人也難以查探此異狀。你死而復生，貿然為你強行退去喪氣不知會對你產生何等結果，但喪氣於體內過久對身體會有逐步損害，你應有察覺。」

「此事滄溟確實知曉，亦心中有數。」頸肩雪兒低鳴似是撒嬌，遠滄溟輕輕安撫。「但為我復生，大哥已有所損，喪氣之事還望二位替滄溟保密，來日若有緣再見塵漪兄長也莫提起，滄溟自會好生處理。此大恩之情，遠滄溟先在此謝過。」

「你既如此說，我便不再多言。」與原無鄉對看一眼有了決斷，倦收天自懷中取出一物遞出。「倦收天收你盛情不能不還禮，此乃道真一脈特有的丹藥，雖不致於到可以延年益壽，但護養心脈當不是問題。望勿推辭。」

「那就多謝北芳秀了。」

「喚我倦收天便可，不必如此生疏。另有一事，事關梵天與聖司……」倦收天略有停頓，似是在思量該如何開口為好。

「此事滄溟清楚。該行之事，我信大哥不會推諉，兩位之憂心滄溟也知曉，倦收天若信得過，就請寬心交予我吧。滄溟當盡力而為。」

瞇起的笑臉滿是堅毅，明明就是一樣的面容，但與向來平和的卻塵思的笑更顯得生動活潑許多。若要說卻塵思笑容如皓月清風，那遠滄溟想必就是煦煦暖陽了。捧著肉餅紙包，原無鄉如此不著邊際地想著，隨即自懷中掏出一只白色藥罐，遞予遠滄溟。

「餅是同享，既然好友出手相贈，那原無鄉斷無理由落於人後。方才我觀聖司舉止間雙手不若往昔靈動，氣息亦有紊亂，雖聖司隱藏得很好，但仍瞞不過我這過來人。此藥膏敷於傷創處輔以調息一周天，藥效將會隨著細孔沁入經脈脈絡間，連續用上一個月可見效用。聖司根基本就深厚，筋絡完全恢復不留後根應是無虞，但剩餘的……或許能尋照世明燈試上一試。」

「多謝銀驃當家。」不同於方才對自身的淡然，睜大雙眼，遠滄溟喜悅之情難掩。接過藥罐的手極輕巧，像是怕弄碎這藥罐，小心呵護的連同方才另一只藥罐護在手中，收入懷裡。

這般神情落入兩人眼中，不覺再次互看了一眼，過往翻湧。

「同倦收天一般，也直接叫我原無鄉吧，多謝不必，本就是這肉餅謝禮。若要論謝，我還得感謝你的相贈，省了一頓餐。只是……若能……還是隱蔽山林中多做調養方是上策。」

遠滄溟一笑，展扇再次欠身。

「兩位意思滄溟明白，若來日能得機緣，歡迎二位來訪文詣經緯，遠滄溟必定掃榻以待一盡地主之誼。叨擾甚久，就此告辭了。兩位請。」

「請。」

「請。」

看著離去的背影，原無鄉輕吐了口氣。

「看來我們是白擔心了，看來遠滄溟秉性確實能導墨傾池善性。」

「想起過往了。」

「是呀，想起北大芳秀臉上貼金。」

「是倦收天，既已退隱，便如當年所言，放下盛名累贅。」

「也對，衣服都換上不顯眼的。走吧，遠滄溟的肉餅看起來十分可口，趁熱吃，回去餅讓我佈置，茶給你泡。」

「嗯。」

雪白衣裳、鵝黃衣衫，褪去了耀眼奪目的服裝，依舊是那兩人不減風采。

攜手共行。

*

是夜，月色照入庭院中，從窗俯瞰的景色大抵能稱得上一句不虧是上房，清幽祥和。

只是……好安靜，太安靜了。

推開了房門，入眼的景色，墨傾池看著空無一人的穹頂末兀自閉上眼。

風颳過，撥動殘林，他卻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只剩自己的呼吸聲。睜開眼，轉過身，一座孤墳佔滿了視線，金鯉翻肚，池水早成了一攤被血染成赭黑的死水。

他走向前，指尖停在一個忘字上，墓碑上刻著一雙姓名，墓裡只有一人。出不了聲，只能用著指腹一筆一筆勾勒著上面的字，每劃過一處，鮮血便從指尖漫出、渲染，瞬間轉黑，蜿蜒流入池中。

墨傾池恍若未覺的虛懸著手，像是在臨帖，慎重的落下每一筆。很明顯的，他當是在夢境中，所有的一切卻又真實的讓人醒不來。指尖傳來的刺痛，心中針扎的痛楚，再真實不過。

霄冥、滄溟，文詣經緯 ──

── 雲歸山壁、德風古道，無端……

轉過身，另一端，純潔無瑕的一道劍痕直直烙印在山壁之上，劍開單鋒，不為爭鋒只為開拓劍道。滿地屍體，瀰漫著另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致死之處皆是單鋒劍痕一劍致命，乾淨俐落的一痕就如同山壁上那道一模一樣。

單鋒血案、滅佾事變……

年少的側影，流露著被懷疑隱隱受傷的神情，抬望的眼神卻依舊純粹。

不過轉身，就此失去蹤影數百年……

不過轉身……

若說這便是世間因果，是有因才有果、還是有果才有因，他非佛門中人，不得解也。他低頭看著明意徵聖自另一隻手中渙散消失於空。

儒者配劍，劍心即儒心，當中正不偏不移，早有規制。但即便失劍，他身不折他心不毀。

因為，還有人在等他。

「大哥？」

察覺身旁有股強烈真氣運轉，遠滄溟猛然轉醒，看著陷入夢魘的墨傾池，全身上下不斷溢散出真氣。

點起燭火，遠滄溟仔細觀看墨傾池狀況。

平放在錦被上的雙手，一隻明顯運著劍招，即便無法發招卻能明白那是單鋒劍式，不同於文詣經緯時的劍招，卻仍舊含著熟悉的氣息。另一隻手緩慢、不間斷的移動著，像是在寫些什麼。至於寫什麼，遠滄溟頓時一臉苦笑，那不就是自己的姓名嗎？

「這樣感覺真心跟被討債沒兩樣，小弟我一點都不想讓大哥你這般魂牽夢縈記著呀！」

雖知道墨傾池不可能沉溺於此太久，夢魘也正在瓦解中，但這樣狀態畢竟對身體有傷，雖說白日敷上原無鄉所給的藥膏確實非常有用，但也不能平白揮霍。

撚起陣法，遠滄溟不合時宜的笑出聲，萬分無奈地想著，明明他就歸屬儒門，但這一次、兩次都用上了陣法，難不成是因為今日遇上了兩位道門傳奇之故。

又或是……有所思，有所感。

深微……

微光在室內漾起，點點星光縈繞在墨傾池周身，遠滄溟輕嘆了口氣閉上眼，仔細聆聽血液中的脈動。

自幼他除讀四書五經外，也對道家術法略有涉獵。對此，大哥從不阻止，只言儒學於心，不在形式規矩上。如今感覺起來彷彿他似乎在填補著三胞胎中小弟所缺少的那一塊一般。他不是不曾想過，如果當年沒有所謂易教叛亂始末，或許他們三兄弟終有一天會學成回到了雙親身邊，然後如同兄長所言一聽他的經書佛法，小弟的隨心狂放在道門中也不一定會被約束，而自己也能分享儒學致心。

但如果是這樣，那麼後面所有他現在真實擁有經歷的事情將不會發生。他無法分辨那個好哪個壞，能談及對當年之事原諒與否的人也不是自己。他只知道，他已經缺少了一個兄弟，永遠追回不來，眼前能守住的，他絕不放手。

決不放！

捉到了。

感受到那微弱的波光，遠滄溟睜開眼，突破了墨傾池意識中的防線，現在只差最終刺激。心一定，雙手一握，使勁拔起死死嗑在錦被上的手，遠滄溟嘴一張，用力咬下去。

痛！

感覺手傳來強烈的劇痛，如同那時段割斷劍脈時一樣，墨傾池看著已然渙散的明意徵聖重新凝結在掌心中，抬眼所見的一切夢境瞬間散裂成無數水珠，如深海迎面襲來，卻如暖陽照在身上，不帶一絲冰寒。

睜開眼，朦朧中就看見一個人咬著自己的手指，嘴角還絲絲流出血絲。

「……滄溟？」

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出聲喝斥，墨傾池只用著跟往常一樣的聲調叫著眼前人的名字。

「老天，大哥你終於醒了。」把對方手指頭從口中拔出來，看著上面的齒痕遠滄溟呼呼的輕吹了幾下，側著身子往外頭用力勾了勾，抓了條睡前淨臉用的手巾小心翼翼的將傷口按壓住。「抱歉，咬出痕了，巾子涼，但是能止住疼痛感。你剛剛夢魘住了，怎麼叫都叫不醒，逼不得已我只能用這招。」

「無事。」沒把手抽離開，只是坐起身讓腦袋從混沌中清醒。「我知你記性很好，以前發生過的解決方法你不會忘。」

「大哥，你剛剛到底夢了什麼呀？簡直嚇人，這輩子……不對上輩子我都沒看你這樣過。」略過墨傾池的話中話，撤下巾子確定血沒再流，遠滄溟跳下床在外衣袖口處掏出藥膏幫墨傾池抹上。「原無鄉的藥膏也一併再重新敷上一次吧，萬無一失最好。」

「萬無一失嗎？」

墨傾池凝視著宛如枷鎖的傷疤烙印在手腕上，即便已無當初嚇人，但痕跡依舊存在著。

「找尋無端之事還是由我一人進行吧，經緯尚需人打理，待尋得更一步的線索，你就先回經緯等我消息。」

這算什麼跟什麼？

對於自家大哥跳躍性的思考感到無力的遠滄溟把布巾丟回冰涼的水中，晃了晃又撈起扭乾，然後再走回墨傾池面前，遞了過去。

「給。」

「嗯？」

「我想大哥可能還沒完全醒來，讓你淨把臉，省的你繼續說夢話。」

「生氣了。」沒接過布巾，看著眼前人微揚起的眉角，瞇起的眼神中有著隱約的怒火。

「半夜被擾清夢，醒來發現對方根本沒睡醒，換做大哥，氣或不氣？」

「哈。」

「別哈，是什麼夢讓你做好的決定變了掛，大哥你不說，今晚就誰都別想睡了。」

「我信你能護自身周全，只是……」

默默聽完簡略到只有數句的夢話與解釋，遠滄溟慣性的想用折扇戳戳自己的頭，卻發現手中只有巾布，只好聊勝於無的把冰涼的布巾放在額頭上露出萬般頭痛的模樣。

「大哥、賢兄……好友，墨傾池壯士，小弟我覺得你在一個根本點上搞錯了一件事。」

「願聞其詳。」

「你說不讓我跟是因為你失了劍術，這一路風險難測不願有任何差池。先不說這件事情我們早就釐清好了，單單就因為怕重蹈覆轍，決定讓我先回經緯這件事情就大錯特錯。」聳聳肩，遠滄溟收起了向來嘻笑討喜的容貌，正色面向眼前人用極其認真的態度一字一字地說。「怕我跟著一同陷危？那大哥怎麼沒有想過，我出經緯後的每次入危都是因為身邊沒大哥你跟著？無論你問幾次，我的回答還是會跟先前一模一樣。人都不該有所遺憾，尋邃無端，是了了大哥你的遺憾，隨你，是我不願再有遺憾。同為儒門中人，我也不願親見同門相殘，無辜之人蒙冤不得昭雪。」

『你從不曾有怨？』

『大哥問的真直接呀。』

『當時知曉時，氣憤有、不平必然，不然大哥以為雪兒在你取得寒冰玉時的怒氣從何而來。只是大哥說怨，卻絕無此事。眼神能騙人、言語能騙人，甚至肢體動作等等都人混人試聽，但，唯獨執著不是。我受大哥自幼教導，沒人比我更清楚大哥對於儒學本質本意的執著與堅持，因此明瞭此舉行為已違儒心卻仍堅往無悔，那必定有我所不知之事，且遠在我與大哥相識之前。我雖是易教血脈、爹親之子，但同樣也是儒門之人。要說原諒或寬恕，能做這件事的只有當時參予者，我雖受此事波及卻終究不是當年之人。我信大哥，更信自己，別人之言如何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只知曉眼前我所熟悉之人，依舊是我所熟悉之人，足已。』

足已…沒跟著……不過轉身……

墨傾池垂下眸靜思了數秒，瞬間展顏隨即忍不住笑了開來，低沉愉快的笑聲在空氣中迴盪，猶如夜半鐘聲直敲人心。

這又是怎麼了？

遠滄溟開始認真思考現在出門回頭追尋倦收天、原無鄉兩人是否來得及，只見墨傾池伸出手抽起遠滄溟手上的布巾丟回盆裡的瞬間也把燭火一同滅了。

「我知道了，睡吧，我先按囑咐調息完一周天。」

「大哥？」

「睡吧，確實是我沒睡醒，等醒來進度可要趕趕了。」

「那好，這可是大哥你說的，我們逗留時間也差不多了，明天準備好路上行囊，我們就繼續前行吧。」

「好。」

聽見回覆，隨著燈火熄滅後，視線也變得昏暗不清，遠滄溟感應到身旁之人真氣再度運轉，卻不再有先前那般紊亂，警戒的心終於放下。疲倦撲擁而上，打著哈欠，他決定繼續找周公老先生下完方才下到一半的那局棋。

身側之人逐漸熟睡，行畢一周天的墨傾池低頭看著遠滄溟半張臉埋入在方才躁動中絲毫未醒的雪兒那潔白的尾巴旁，鼻息起伏加上雪兒偶而無意識的微微晃動，在夜裡交織成另一種安靜的旋律。

滄溟的睡姿向來很好，跟白日的活潑不同，端正規矩。而這般端正規矩的睡姿在他的記憶裡也還有另一個。

『聖司。』

滑下身，拉整被子，他看著地上透過窗紙淡淡印上的月光，閉上眼。

就快了，無端。

只差最後一點，我就會尋到你，也必定將尋到你。

[ 此帖被真真在2018-05-01 21:0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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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3樓發表於: 2018-03-30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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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希奇一歎

雲歸山壁。

原只是一處尋常平整石壁，卻因一道至純至粹的單鋒劍意成了劍界盛會『賦劍流觴』的起源處。

單鋒劍分顯、隱兩派，不同於顯單鋒所求是劍法，隱單鋒重視的是劍境。

將鋒刃隱於深淵之處，隱單鋒所蘊含的意義乃是攻守、進退、殺與不殺之道。

隱單鋒三大劍境自有我、無我、滅我，逐漸演化成左、右、魔三大流派，以映朝陽、任平生、應笑我為各流派宗師。

自此，成為百器論衡之外的存在。

尋覓數百年，他還依稀記得在煙雨寄亭聽無端談論單鋒劍境的神情，以及在無端失蹤後他在此處看著劍痕決意從單鋒開始的無盡長路。如今三大劍境盡在掌握中，尋覓的最後，終究還是回到了雲歸山壁。

所有事情的起點，期盼也將是最後的終點。

「果真會遇見你。」看著眼前周身環繞著劍氣，依舊傲氣不減當年的男子，墨傾池負手一笑。「軒邈。」

一聲軒邈，來人瞇起紫眸，眼底含著深沉難解的神情。

「是歎希奇。」背對著雲歸山壁，肅殺之氣逐漸蔓延。「所以，既然知道總會有遇上我的一天，聖司你可做好覺悟？」手持天地空劍歎希奇蓄勢待發，瞬間，雲歸山壁風雲湧動。

「覺悟必然，但我仍有事待辦，本想問軒邈是否願等，可觀你此刻神情想必已無耐心。既是如此，那便請吧。」墨傾池僅雙手運氣凝勁，神態自若，只待眼前人劍氣瞬發一刻。

「雖說請，但我觀聖司並不想提劍。」眼神冰冷，手中天地空劍挪移劍尖直指墨傾池咽喉處，只需灌氣一瞬便可奪命。「難道聖司以為不持劍便能勝我，如果真是如此，歎希奇恐怕要讓聖司失望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個眼神，身後江山畫卷內的明意徵聖隨著墨傾池元功提運，隱隱透露出光芒，卻無法與持有者相互感應共耀其輝。「但我並非坐以待斃，軒邈不用掛懷盡管施力便是。」

「聖司如此坦然以告，莫非是示弱讓我心軟放你一馬？」

「只是沒什麼好隱藏而已。」

「看來塵漪所言非虛了。」輕揮手劍影瞬間消失無蹤，連帶周遭逼人的氣勁也全然撤去。方才的冰冷之感退去，歎希奇勾起一抹笑意不明的嘴角凝視著墨傾池那雙在身側的手，彷彿能透視隱於衣袖之下的劍疤。「聖司當真用劍脈換回霄冥一命。不過，聖司不覺此事多此一舉嗎？當初既然對應無騫報出我等藏身之處，又何必再拾起捨棄之人命。」

「軒邈這可是在抱怨了。」

「沒資格嗎？」

「不是。」搖搖頭，墨傾池低眸似在思索，「事已過，我不欲辯解。對你，我確實令你入危，箇中想法軒邈當明瞭。但對滄溟，自始自終我從未有捨棄之意。軒邈既然來到雲歸山壁，自然知曉這道單鋒劍痕。」

「當然，我之所以進了封劍塔成為封劍塔之主，便是想要知曉這位留招者究竟是何人。這劍意，是劍者都無法無視。」

「邃無端，留招者之名，也同時是我之好友。當年他在一件儒門事變中失去了蹤影，自此無論我用盡了何種方法皆不得其蹤……」

對著眼前人，墨傾池簡略了說了往事。

「……細想無端性格，若真要我尋他，斷然不會尋一處我不知之處，因此當年遍尋不著之下，遂決定從單鋒劍之謎開始尋起。」

「應無騫使單鋒劍法……呵！莫怪聖司這般性情之人，會願意與他合作，我還想是怎麼了。」

「應無騫身上擁有單鋒訊息，與他合作也只因此。爾後諸多憾事，同樣一句話，待我尋得無端，你要找我尋討墨傾池不推諉。」

「若是先前遇上，或許吧。但，我已在墓前應允了大哥與大嫂不再介入江湖紛爭，這次巧遇也不過是我散心所致，更何況你已無法運劍，聖司當知我之性情，你不用劍對我來說便無任何吸引力，我倒比較期待你找出你口中的邃無端，讓我一見能留下如此劍痕之人。」歎希奇眼中有著醉意與狂，目光落在雲歸山壁上那道歷久不滅的單鋒劍意。「再來，若我針對你動了手，我怕我的侄兒去墓上跟大嫂告狀，所以……霄冥出來吧，還是我該喚你遠滄溟你比較熟悉？」

「五叔如何叫都可以，霄冥、滄溟皆是願我無拘天地之意。」藏在後方的遠滄溟手上拿著裝滿茶水的竹筒，腕上掛著糕點。「既然五叔與大哥不打了，那一同品嘗茶點可好。」

「還是聖司會養孩子，養出如此機敏靈巧的娃。」歎希奇順著遠滄溟的動作在不遠處一座石亭下入座，「只是白擔了這輩分，倒是在這奇特之處壓了聖司一頭，我該說佔便宜還是虧了。」

「軒邈會在意這等小事？」

「確實不在意，說說罷了。只是這世上已無意軒邈，聖司與大哥一般總是喚錯。」

「都說不在意，軒邈又何必執著。」順手拿起擱置在桌上的茶水，墨傾池化出三只茶杯斟滿推至歎希奇面前，「請用。」

「聖司親手端的茶水，真是稀罕。」

「也不是沒有過，當年雲簾清昊軒邈便曾飲過。」

「雲簾清昊嗎？那真是好久遠的時光。」輕啜一口茶水，「當年與付清商、文解字一會至今歷歷在目。」

「兩位好友如今亦沉眠在雲簾清昊不會有外物擾他們安寧，若軒邈有興致，或許他們也不會在意久遠前的談論再續。」

「你早遠離萬堺已久，應無騫居然還留著？」

「他曾允諾過不會動我心繫之物，只是如今想來，這般允諾也只有兌現在雲簾清昊。」

「看來確實如此。」不著痕跡的撇了眼正在鋪張糕點的遠滄溟，「對於有些人來說，諾言輕如鴻毛，吹之即散。」

「是呀。」

「咳咳……雖然不是很想要打斷兩位緬懷，但糕剛出爐，趁熱吃最好。」

默默承受兩股注目，遠滄溟有點無言。

那日底定後，隔日他與大哥便離開了城鎮，花了數日抵達雲歸山壁。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劃過整片山壁的劍招與其中蘊含的劍意，他得承認他當下確實受到極大的震撼。

這樣的一個人，莫怪大哥會願意傾盡所有尋回他。

劍中的純淨無瑕，對應大哥提的過往事件，他著實也不願接受這樣的人會有可能犯下那般滔天罪行。而根據這段時間的經歷，他更有眼見、耳聞不一定為真，所謂正義之師更多時候只是披著虛假的皮行禍端之事。雖然大哥自小教導需多方查證不能只憑直覺行事，但在這事上，雖然他不認識邃無端但他卻想先相信自己的直覺。當所有真相擺在眼前，可是要探查時卻發現連細微都能找出相對應的明顯證據時，那這真相有極高的機率不可信。畢竟，當年的易教不就是被眾口一詞的定了罪，從護衛萬堺黎民的功臣成了罪惡滔天勾結幽都的叛徒。

真實總會有蛛絲馬跡留下，卻不會被刻意留下。

大哥說邃無端是個極端單純之人，跟自己很相像。……雖然他不這麼認為自己單純，但他想他懂大哥對於人的分類方式與言詞含意。

這代表這人邃無端……或許會非常好玩……不是，是有意思。

抱持著這種情緒，再加上這陣法之奇勾起了他的興致。在看見大哥對著劍招無語沉默時，他決定讓大哥獨自沉思一下，他與雪兒去覓食回來好好商討該如何實踐他們在路途上商討過的破陣方式。當思維卡住時，換個方式再重新想過有時會是更好的方式。

不過他也沒料到不過就是離開一下子，回來就看見這麼驚心動魄的場景。

這位五叔他識的不深，畢竟他連爹親都沒能來的及好好了解，只是封劍塔主之大名他如雷貫耳，聽聞歎希奇為人及武學根底如同此名，希奇一歎。

初見之時，見他自拔四骨、經絡氣脈也損壞斷絕卻仍不掩其傲氣凜利，心中便存了幾分底。雖當時也見他語露溫和，但他懷疑若自己並非爹親之子，恐怕在他眼中大約什麼也算不上。所以見他將劍放下、眉間殺意歛去，他才真的放下心。不是不信任大哥，只是他並不想要看見熟識親近之人敵對的畫面，這令人萬分難受。他知曉若真打起來，最終他會站在的地方會是大哥身旁，但這是爹親結拜義弟、他的父執長輩，他同樣不願意讓對方不悅或有其他情緒。

幸好眼下感覺並沒有他擔憂之事發生的跡象。

「既然霄冥如此說，那我便不客氣了。」

「請。」

看著遠滄溟將糕點往歎希奇方向推了過去，墨傾池也伸手取了一只糕點。

看著雪兒自滄溟肩上探出頭，瞧著滄溟將糕餅掰成方便雪兒拿的大小，他轉過頭再次凝視這數百年歲月中看過無數次的劍痕，這大概是第一次他用著這般輕鬆以待的心情看吧。明明無法再用劍，所求到的單鋒劍法莫說要融合君子風，連使出都不可能，但心中卻踏實依舊。他細想過這數日跟滄溟所探討的想法，很多塵封的記憶在一來一往對談中再度鮮活栩栩如生的在腦海中呈現。

如果這一切皆是他錯想呢？

如果所謂尋得單鋒劍便可破解無端所留之劍招是錯誤的想法呢？

如果，無端留下此招想要的根本不是破解……不是破解的話，又該是什麼。

「嗯？大哥你說什麼不是破解又是什麼，是什麼？」遠滄溟嘴含著餅，努力吞嚥下去後開口問。

墨傾池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將所想之事脫口說出，身旁的歎希奇用著一種非常奇特新奇的眼神看著自己。

「我想，我真的是放下心了。」歎希奇放下手中茶水，鬆開手。「跟聖司你借我姪兒一旁單獨一敘可否？」

「這你該問滄溟。」

「這自是可以……但……」略帶不解的看了眼墨傾池，卻在對眼瞬間了解了什麼。

「去吧。」

「嗯，我知道了。」點頭，將雪兒留在方才自己落座的椅子上，遠滄溟轉身跟著已先站起等待的歎希奇前往前方竹林。

「雪兒。」

「嘰。」

「過來吧。」

「咕。」感覺肩上一重，墨傾池再次轉過身對著劍招，輕啜手中茶水靜靜等待。

*

若要說重聚之後獨處對五叔第一個感想是什麼，那大概就是這個人走路很輕，卻帶著一種劍招的銳利與大哥的穩重無聲不同。

「深微的墓在你離開，收到塵漪的訊息後，我便將他遷到風嶺伴於大哥與大嫂身側，連同你的空棺一起。」

「是嗎。」雖不懂開頭為何是這個，但在聽到後遠滄溟卻忍不住淡淡的揚起嘴角，眉目鬆了開來顯得非常開心。將一切收在眼底的歎希奇沒有停下腳步，繼續漫步前行。

「希奇是大嫂留給我的字，也是我捨棄意軒邈之名後唯一想使用的名字。我曾允諾過大嫂護住你們，但到最後你們誰我都沒顧好。希奇一歎歎希奇，我這一生自在來去，就算當年對上大哥我也能理直氣壯的與他爭吵，甚至氣憤離開易教投身儒門，卻獨獨虧欠對大嫂的承諾。」

「五叔，我過得很好。」

「死而復生也算好？」

「五叔不也經歷過一番事件？」

「這倒是真的。實話說，除了深微……或許連他我也算不上懂，更別說你們這兩個孩子。而比起塵漪，跟你更像是陌生人，所以，我便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地問了，你為何肯原諒墨傾池。」

「我回答的結果，會決定大哥的結果？」

「是。」

遠滄溟低頭想了想，「容滄溟無禮，回答前我想知道五叔為何不再追究？我想，大哥不能使劍並非是不追究的真正理由對吧。」

再度抬起頭的眼神不再是那種含笑的神情，反而跟墨傾池有些相似。雖不至於是那種淡漠的世間似乎不再有任何事物引他關注的冷，卻也不是純然的天真爛漫。他的好姪兒果真也不會是簡單的人物，不知怎麼，這樣的認知讓歎希奇挺開心的。

「不追究是因為我知道並確定原因了。」歎希奇隨意伸手折下一只竹葉，在指尖旋轉，「那麼，你的答案呢？」

「答案嗎？」遠滄溟轉了轉手中摺扇，隨即展開看著扇上粉色映紅花。這摺扇跟自己之前使用的那把幾無二致，是大哥在自己重生時一併給自己的，連色澤都跟當初那把一模一樣。

──那把自己成年時收到的禮物，出自儒門聖司親自削骨、暈染、繪製、薰香，全然不假他人之手的珍貴賀禮。此後他便沒見過大哥除了江山之外再畫其他。

……嗯，除卻前些日子的畫像例外。

即便知曉的事情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仔細，但他想他的答案自始自終只會有一個，也只會是那個。

「因為我信他。」語氣堅定的不容質疑。「自我懂事，我便跟隨在他身側，或許許多事現在回頭細想比起曾經以為的是有那麼一絲不同，但我信我所感覺的情感絕非虛假。如同五叔對爹親那般，我信大哥，所以沒有什麼原不原諒。」

「不恨他是推手？」

收起摺扇，搖頭。「許多事，大哥並非不是沒有猶豫，是我執意而行。當時還在經緯時我便曾納悶，依大哥個性行事允或不允，或許有所刁難但不至於到我也難以捉模的狀況。但我並非純然無怨，只是說恨太過，而我自幼所學的也不是教我如何去恨。比起沉浸在這些情緒中，我想有更多的事情是我能與大哥繼續做的。每件事情都有源頭與無可奈何，沒有誰該為誰的一生負責，只是經驗總還是有學到的，面對大哥這般性情的人必須加強溝通，就算他嘴硬的跟蚌殼一樣，敲也要硬敲出來。」說到後面，遠滄溟又恢復詼諧的模樣

「既是你都想的這般透徹清楚，那我就不再多言了。」

淺淺一笑歎希奇手一輕揮，竹葉斜插入前方竹身上。瞬間劍氣引爆，所有連著枝幹上的竹葉瞬間併射而出，將周遭方圓百步內的竹子都一起削倒。漫天飄飛落地間，又瞬化成齏粉。

「本來我是懷抱著這樣的狀態找上聖司，如今倒也無所謂了。」

「……嗯……五叔……」遠滄溟看著那乾淨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的乾淨地域，默默在心底流了冷汗。

「哈，你與聖司還有事情待辦我就不在場了，幫我跟他說一聲我先離開了。」

「五叔要走了？不是對邃無端有興趣，不多留嗎？」有點訝異對方離開的如此迅速。

「有機會總會遇上，不急在這一刻。」踏步踩上方才淨空之地時，歎希奇似是想到了什麼喊了一聲。

「滄溟。」

「嗯？！」對於這突然轉變的叫喚，遠滄溟微愣，看著背對自己的人略側過臉。

「雖不熟，但我終究是你五叔，哪日遇事要幫忙就傳訊上風嶺或封劍塔吧。這次，我不想失約。」

感受的出言語中的溫暖，遠滄溟突然覺得眼前人其實很溫柔，忍不住加深笑意。

「嗯，一定會沒事就找五叔叨擾。」

「哈。」歎希奇沒再回應，手一揮表示離去之意後，邁步順行，身後的披風微微揚起。

「平吞萬傾蒼茫，吐耀霓虹，劍雄萬敵，驚奇自胸中。歎 ── 人狂天地空。」

人隨詩號逐步消失在目光盡頭，遠滄溟對那背影執了極深的長輩禮。

「軒邈離開了。」

「大哥果然知道。」一點都不意外眼前人不用自己解釋，接回撲過來的雪兒，遠滄溟站在隨之起身的墨傾池身旁問。「要行動了嗎？」

「嗯。」

「大哥準備如何做？」

「以劍境開道。」

「劍境？」

帶著擔憂看著墨傾池手持明意徵聖孤身一人踏入陣法，遠滄溟腦海裡響起不久前兩人的對話。

『大哥真要獨身前去？』

『嗯。若非你，我不會想起無端心思最是單純，無需力盛，純粹劍境才是他所求。雖我已無法使劍，但劍境在心不在其他，吾之劍意仍在。況且，我信無端，若讓我尋他是他所期望，那此行他必不會傷我。』

『大哥真是好自信，但這跟我們本來所欲為不同。』

『也沒什麼不同，只是你進入的時間先後有別而已。莫再多想，無端之劍痕以阻為先，入陣頂多不破，出來回頭再設法便是，無礙。』

『大哥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再勸便是不信任了，只願大哥記著陣外有我。』

『好了，我是去尋人又不是去送死，等我歸返吧。』

『嗯。』

無奈的展開折扇輕慢搖晃，藉著規律的動作將紊亂的心緒一點一滴拉回，慌張失措並不能解決問題，他能做的是仔細注意山壁上任何的變化。

只是……

「唉……雖然大哥這樣說，但我還是很遺憾不能親眼一見那奇特的劍術陣法，畢竟能運行數百年仍舊無人能破，這劍術造詣可非了得二字能概括形容。你說是嗎？雪兒。」輕鬆無奈的語氣，隻手輕撫摸蹭著自己的雪貂，遠滄溟一雙湖水綠眼分寸不挪的緊盯著山壁上細微的光芒與氣息流轉守在陣外。

陣內，墨傾池看著再次顯現的形體，那雙眼睛依舊純淨如初見那個被疏道譴派來服侍的稚童，只是眉目舒展，少了那時的忐忑不安，多了些自信沉穩。雖明知這僅是陣法所留影像，但墨傾池還是有著喜悅。

「是因為劍嗎？無端。」隨著聲調揚起，手中的明意徵聖嗡嗡作響，眼前的人指尖微亮，似是回應。墨傾池回想起那一次與無端交手時的情境，那時無端的眼睛也是這樣明亮有神，似是醉於劍聲交擊所發出的聲響，在他眼裡似乎能見到一個別於世俗紛雜的世界。

無勝無敗。
無殺無求。
唯見劍心──

手中劍花一挽，對方身影也隨之瞬動，錯身交擊間有別於之前的劍氣交會，墨傾池全然毫髮無傷。應證自己的推論無誤後，緊接而來的是更熟悉的劍息，當年那股劍意席捲瀰漫、鋪天蓋地而來。身一仰，腳尖輕旋一圈，勘勘避過那劍指，嘴角揚起的瞬間，轉身再戰。即便無法注入絲毫真氣，交鋒的光芒卻越來越炙熱、越來越快，越發精巧絕倫。

吾意入劍。
劍行忘我。
神劍如一。

──酣暢淋漓。

再度交會的劍與劍，發出相同的嘶鳴。

不知又過了多久，遠滄溟在山壁之下站到腿都開始痠麻。日光漸暗，視線又開始朦朧，幸好他早已備好乾柴可以弄個篝火，順便烤些乾餅跟雪兒邊吃邊等。拍了拍堆柴時弄的一手灰，點起懷中折火丟入柴火中，劈哩啪啦作響聲將暖意帶起，夜空中卻傳出一聲別於篝火的啵裂聲。

抬眼一看，只見一道如龍騰戲雲的身姿出現在山壁之上，渾身氣勁護體，手中秋水卻毫無力道的在山壁上由上而下劃一道深痕。若有當年參與賦劍流觴之人在場肯定震懾不已的一幕，沒人能留下第二道劍痕的雲歸山壁，居然再現新痕。但遠滄溟根本沒心思去理會這道劍痕有多麼了不得，只覺得自己的心就如同那身影一般重石墜地，終於踏實。

「大哥。」抱著雪兒準備迎上，卻見隨著日落降下的身影以極快速的身法向自己奔來。

「滄溟退開。」一把抓起雙眼焦距又渙散的遠滄溟，墨傾池連退數十步，隨即石壁開始發生崩塌，碎石漫天、塵沙紛飛，待一切落定後石壁上出現了一個恰巧能容一人進入的寬度。

「咳咳……大哥你這是拆房子呀，又黑又嗆。」揮了揮眼前視線，卻發現空氣是新鮮了不少，但始終看不到任何東西，這才察覺方才起好的篝火因為漫天塵土滅得一乾二淨。

而天，暗了。

糟了。遠滄溟心中暗叫不好，還來不及再做反應，突然一個明亮的光線出現在眼前，照亮後方一張深鎖眉目的臉。

「對你，我已無隱瞞，而你瞞我的事情就等我進入洞穴尋得無端任何線索後，再好好與我一一交代吧。」墨傾池將手中新點起的折火塞入遠滄溟手中，率先踏入了洞穴之中。

露出懊悔又無奈神情的遠滄溟，只來得及喊聲等我，隨即跟上。

*

洞穴內滿地灰塵，似是許久沒有人進出，在一人一貂心虛、另一人全神貫注觀察洞內狀況下，他們行進的很緩慢且安靜。

「大哥那是？」因失去夜視能力，所以遠滄溟對於光源異於敏感，眼前視線突然光亮的像是白晝，兩人加快腳步，驚見山洞深處有一個極小精深劍陣，小到只能護住一個人，也強到能完美隔絕所有外物流動護住那人。

「無端！」不易顯露情緒的臉有著詫異，提氣瞬動，墨傾池停在距離劍陣三步前。

光影尖銳又柔和的包裹住熟悉的人影，閉眼沉眠的人將歲月時光永恆凝固在數百年前，凝視著劍影，所有過往記憶清澈的映現在上頭。舊友重逢本該是敘舊懷念之時，但此刻卻非時機。自困於劍陣中的人正處命懸一線之刻，周身護身劍氣就是命燈，只要稍有毀壞、熄滅，陣中的人，生機斷絕。

「難怪這數百年來皆無你的蹤影與消息。」

身中罕見劇毒，劍氣自封命穴生門僅餘一氣尚存，若他未能尋得……

墨傾池持明意徵聖的手捏的死緊。

「毒？！」隨即趕至的遠滄溟尚來不及有任何對邃無端的想法，就先被這劇毒所震驚。「這毒比起兄長當時所中的屍毒還要猛烈呀。」

「屍毒？」墨傾池忽然想起遠滄溟當時的衝動行事。「應無騫。」

「嗯。正是他們在縹緲月姑娘身上放置了屍毒，操控他們攻擊兄長與我。」

平穩的語調有隱含強烈的怒氣，沉下臉，遠滄溟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

「當初毒是靠聖眾之潮的還命金丹才解，暢遺音那時還假意途中擊退操控者，協助我們前往。我也是到最後一刻，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們自導自演。下毒又帶我們前去解毒，如今想來大概除了想消耗掉聖眾之潮的還命金丹外，也是不讓大哥對他們起疑，在他們詭計未成前多有變數。」仔細環繞著邃無端查看，遠滄溟拍了拍掌中扇。「隔著劍氣，我說不準究竟是不是系出同源，但我曾多次為兄長續氣，毒發現象跟毒氣蔓延的狀況確實十分相似，但此毒更加猛烈，幾乎可預見當初毒發時的速度非比尋常。不過，當今武林除非能找到沒了下落的崇玉旨，不然應該已無還命金丹。這毒跟劍氣，大哥你打算如何？」

「解，然後，回本門找源頭。」

「回本門，有用嗎？」

一種莫名的直覺，他總覺得這事件跟儒門自身脫不了關係。就大哥所說的邃無端雖是純真但應不是愚蠢，所以當年大哥前腳剛離開本門，隨後本門便讓邃無端偕同其餘五名高深劍者一起緝凶，緝的到底是緝哪個兇？人不會防的永遠都是自己人，能真正傷害自己的也永遠不會是敵人。如同當年爹親他們怎麼也沒想過方驤，那個他本來也該稱一聲叔的人會背叛，致使易教眾人陷入萬劫不復的煉獄。

悄悄的撇了眼墨傾池，遠滄溟默默嘆了口氣。這些他既然想的到，追尋這麼久的大哥不可能沒想過，不然也不會選擇跟應無騫合作。只是不知道大哥自己是否有發現，雖然他總言自身淡漠，也明瞭儒門許多見不得光之事，但他卻從不以自身喜惡去判斷是非，明知此事並不單純，但還是下意識信了人心本正，以證據論斷。這樣的人卻認為自己早已偏離儒心正道。他突然很想要認識認識在他未能參予更久遠前的大哥，還能是個怎樣的人。

「冤屈不解，無端將永遠背負這一切。」

「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是問這個。算了，解毒是一定要的，但這毒該從何下手？」

「雲歸山壁意外崩落，在此入夜時分必會引起固守此區的儒門駐守傳回警訊，無端身分特殊，雖是要回本門，但此刻直接對上也非好事。無端此時不宜移動，若要外出求援也尚無法確認該往何處為佳，我觀他身上並無致命之傷，全是因毒性難抑才以此自封。若先將毒力雙分，半數引至我身再求解，當可無虞。」

「毒性如何狀況尚不明，此舉是否過於冒險。」皺眉，不表贊同。

「好友可否還記得我所負之名？」

收起手中明意徵聖，墨傾池慨然一笑。驟變的呼喊方式，不久前遠滄溟也才剛體會到，無奈心裡想著果然五叔跟大哥能熟悉，必然有其相似之處呀。

「是是是，我怎會忘了好友身負雲天望垂之名，這點毒肯定不需要放在心上的，是不才好友我多慮了。」

「你與雪兒稍退，注意周遭狀況，我開始了。」

「嗯。」

按照吩咐退至後方，遠滄溟全神關注眼前兩人狀況以便隨時支援。就見墨傾池運氣於掌，一手熟稔的順著邃無端運氣行徑解開陣法，在護體劍陣瓦解四散的瞬間，另一手隨即凝聚這股劍氣直逼邃無端心口。墨傾池以邃無端之氣避免傷害到邃無端的同時，引導他心口上的毒素衝破禁錮開始漫出，再以自身氣流為導引強行將毒素吸出。

過程中，遠滄溟見墨傾池向來平穩無波的臉上皺起眉、冷汗不止，深色泛著詭譎氣息的毒氣一分一分地納入墨傾池體內。捏緊手，揣著包袱裡備上的藥丹還有倦收天所贈的丹藥，只是不知道對上這出乎意料的毒素能幫上幾分。莫約一刻間，毒素終於轉移泰半，一聲輕唈，沉眠中的人終於甦醒。

恍恍惚惚間睜開眼，熟悉的氣息環繞在側，邃無端看著眼前再信任不過之人，輕喚一聲。

「……聖司，果然是你。」

「無端。」終於放鬆的笑了笑，墨傾池反手在邃無端身上穴道點了數下才抽回手，正想要為自己做一樣的動作時，卻抑制不住驟然擴大的毒氣，嘔出一口黑血，瞬退數步。邃無端見狀隨即踏前快速封住穴道抑制毒氣，還沒能多說些什麼，嘴邊就被人塞入一口散發著清香的藥丸，聽見不容拒絕吞下二字，又見那人另一隻手同步也往聖司嘴裡塞了一顆。

藥丸在體內化散開來，自中毒後一直處於灼燒狀態的五臟六腑彷彿被淨水洗滌過一般舒暢，雖少接觸外界，邃無端也能判斷這是極端珍稀的藥品，甚至含有些許道門術法，可在藥效期間內持續修復體內傷創。一時間有些愣住的盯著對方看。褐髮，藍衣，湖水綠的眼眸，衣著雖然帶著飄逸羽翼裝扮，但確確實實是個儒生模樣。因為自己鮮少能出本門，所以聖司時常對他提及外面之事，但這般樣貌跟能力的人他從未聽聞過，是聖司新結識的友人嗎？還正想著，又見那人頸肩竄出了另一顆頭，是一隻極其漂亮的雪貂，對他發出了像是撒嬌的聲響。

「……大哥剛剛的信誓旦旦真是不可信，打腫臉充胖子，回頭定讓江山記錄下來，高高懸掛在經緯入門碑上。」

「這不是信你守著不會出事？還是讓江城與山亭順便提上遠二爺辦事不力？」

「呿，誤交損友，壞我良好名聲。」確認眼前人暫無狀況後，遠滄溟這才轉過身對著睜著紫晶雙瞳看著自己的人。「你好，我叫遠滄溟，這是雪兒。你剛醒想必有許多話要跟大哥說，我便不多打擾先到洞外留意狀況。稍後有空再聊吧。」

「滄溟。」語帶些許嚴肅。雖明白滄溟這是擔憂無端不安這才將空間讓與他們兩人，但這不代表他會坐視明顯自身也有問題的人獨自在外守著。

「放心，火帶著呢，絕對不是怕被一起詢問的關係才跑出去的。我跟雪兒先到外頭去，如有人來，好提個醒。」遠滄溟笑笑的晃了晃自方才就持續穩定照明，經過經緯改良過的折火。

墨傾池嘆了口氣知道拗不過對方，轉而對上另一雙眼。

「也罷，雪兒盯好他，去吧。」

「嘰。」得了一個知情不報的補償機會，雪兒立刻鳴叫表示牠會盯好。

「雪兒你……」

「嘰！」

「你這是吃裡扒外你知不知道呀…這樣做是不對的。我說……」

隨著拌嘴的聲音逐漸越來越遠，一人一貂消失在兩人目光之中。

目送遠滄溟離去，撫著胸口，感受身上躁動的氣脈暫時都平息下來，墨傾池這才再度轉過身，立於邃無端身前，說聲抱歉。「無端，我來遲了。」

「怎會說遲。」

邃無端面帶些許疑惑，隨即鬆開眉目，眼底只有絕對信任。

「我信只有聖司能找到我。」

「謝你信任，但確實是遲了。對你來說我們可能不過分開數月，但塵世早已過數百年了。」

「數百年……嗎？聖司為我多勞必定遇見諸多事，是無端讓聖司添麻煩了。」

沒想自己損失了什麼，邃無端只想到因自己讓墨傾池困擾了。

「是呀，真是麻煩。」

「抱歉。」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邃無端滿心自責。

「不過玩笑，放輕鬆吧。」

「是這樣嗎？」

「當然。更何況這麻煩也不是指你。」意有指的把神情帶向外方。

「是方才那位遠壯士？但我看他很是穩重，更何況他在聖司身旁。」

「哈，真是承蒙垂青。不過，直接喚他滄溟吧，以後相處後你就會知道了。」

「是。」

「哈哈，這般語氣，當真是──久違了，無端。」似是滿足的輕噫，「真是欣喜你的不變。」

「嗯？」覺得聖司似乎真的沒有感到困擾，邃無端有些放心，但又不明白對方喜從何來。

「沒什麼，敘舊就到此暫告一段落吧，既然尋到你，往後自是有許多時間。」

看著因為藥丹運轉氣色逐漸恢復的邃無端，墨傾池歛去了方才的輕鬆愜意，換上凝重的神情。

「當年究竟發生何事？我聽聞的消息是你明明受調派前去緝凶，為何會染上如此劇毒？」

「當年，因追尋單鋒罪者之事，主事讓我與閱霄門所派的曲臨風等眾人一同前往青壤峰……」

「嗯？不是隱龍壑？」

「不是，是青壤峰。那時我們……」

*

「雪兒你說，大哥會從那個邃無端口中聽到什麼呢？」挑了塊方才崩毀墜落一地的大石，已坐著靜靜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遠滄溟仰首看著上方暈成一片朦朧的月色。「等了那麼久終於找到的人，塵封那麼久的真相，希望不會讓大哥太傷心呀。他是那麼厭惡儒門自相內鬥。」

「嘰。」

「是呀，你也這麼認為吧。總感覺很難，太難了，光是看邃無端當時狀況明明那麼危急，卻沒有尋求任何儒門之人相助，大概……就有底了吧。實在不是想要先入為主，但……唉……不過多想這個也無益處，現在我還是好好想想要怎麼招供才不會死得很難看。」

「……嘰。」

「哈哈，抱歉呀，因為我連累雪兒你了，不過想想大哥也不會真幹嘛，就是……好吧，其實還是有點可怕，雪兒你想我們先跑路避風頭躲過的可能性可以有多高？」

「嘰……」給了臉你想多了的眼神，雪兒輕輕甩了遠滄溟臉上一尾巴，還用掌心拍了拍遠滄溟的帽子。

「我說雪兒你……嗯？是誰？」

忽然感覺到氣流有變化，遠滄溟警戒的起身戒備。

「離一己之知，經萬眾之義，辨古今之思，志聖賢之期。」

伴隨著清朗於空中的詩號，一男一女扛著一只黑轎緩緩降落。轎內步下一條紫色身影，高雅肅穆，細微清脆的飾品聲響，在寧靜的夜空中化去了些許緊張氣氛，對著眼前嚴肅以待的遠滄溟，來者彎起得宜的笑容，點頭致意。「冒昧打擾了。」

「你是？」

「我乃德風古道現任主事玉離經，觀此處留存的氣息，敢問聖司墨傾池是否在裡中？」

「離經？」

聽見聲響步出洞穴的兩人，對上眼前人，墨傾池有著驚訝。

「久違了──」嘴角笑意又更深了些。

「──聖司。」

[ 此帖被真真在2018-05-01 21:1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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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k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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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4樓發表於: 2018-04-01 23:2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篇竟然?有后?啊，特?喜??篇文，感?特?符合原?，如果?溟在原?中活??的?就?是??的吧

頂端

真真

深海潛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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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5樓發表於: 2018-04-02 09:3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回 4樓(sakura) 的帖子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邊看到的有些字變成問號亂碼了
/////////但意外能讀懂

感謝喜歡 ///////////////
當初因為 XD 得重新細想復活後所有的一切
跟自己以往寫文方式又有些許不同
沒大抵定下來前，實在沒勇氣先貼
所以一耽擱，就快整整一年才敢把這段時間寫的章節一一丟上去
在布翁(4/29)過後，就會把文補齊了 ////////////

噗浪 https://www.plurk.com/gillyoshiki

頂端

真真

深海潛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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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6樓發表於: 2018-05-01 21: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章六離經辯志

雖離本門，但墨傾池畢竟身為聖司，總能接到儒門相關訊息。那一日遠滄溟極其罕見看著墨傾池拿著邸報眼底還有著笑意。所以，當年還年少的他，開口問了大哥為何而笑。

『只是接獲一好友平定水患之災，為其喜悅。』

『悅從何來？』

『那人心志不變。』

『不變？』

『與其說不變，不如說從不彰顯，平定事蹟，卻未讓曾想讓自己賢名遠播。當儒門各相關門派互相爭權奪利之時，唯有此友為百姓黎民，度過許多災厄。』

『大哥有幾個好友。』

『嗯？為何有此一問。』

『只是好奇。』

『只要有心，天下人士都能是友。』

『大哥明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顧左右而言他，該不會只有這一個吧。』

『呵！你猜。』想起另一個讓他百尋不得的好友，墨傾池眼神瞬間黯淡，隨即又恢復原樣，低頭沉思的遠滄溟並未發現。

『肯定不多吧。大哥這麼樣的人，能成為知心至交必定有其程度上的相處涵養。』

『真是難得的讚謬。』

『那我呢？我算是大哥的好友嗎？』

『你若願，自是無妨。』

『那好，這可是大哥你說的，從今天起，我就是大哥的賢弟、好友至交啦。』

從此墨傾池在遠滄溟稱呼的辭典中，又多了一個好友選項。

一聲離經，讓遠滄溟久遠前的記憶瞬間恢復，仔細看著眼前月光下的人，心裡暗自對上號。
察覺到遠滄溟的投射過來的目光，玉離經還是那般淺笑，隨後看了眼站在墨傾池身後那還帶著虛弱的人影，然後感受到身旁之人一閃而過、藏的極好，不穩的氣息。

斑斕燦爛的雙眼眸光瞬閃。雖學業成，遠德風古道，但在自己離開之後所發生的大大小小種種事情他也不是全然未知曉。此次受邀回來承接主事之位，他在公辦時間外覽閱了門內記事，有些事情的紀錄讓他很在意。很多事情並非一朝一夕可成，看似合理的天衣無縫，反而違反常理。

儒聖明德一脈忠旨是明善揚仁，既為德風古道主事，一日在其位，便當行該為之事。

在心中拿捏好寸度後，玉離經再次開口。

「我聽聞駐守此處的儒生回報雲歸山壁傳來異動，因此偕同副主事與賦思韻前來一看，不料卻感應到聖司的氣息。」看向墨傾池的眼睛中規中矩，甚至能說偏於淡漠冷情，但向來知曉玉離經性格的墨傾池反而顯得更加放鬆。

「來人是你，也讓我詫異。數百光陰流逝，如今見此態勢該是君子上位，德風古道有你，令人心安。副主事與賦思韻，兩位也久見了。」

「聖司。」

「聖司。」

疏道譴與賦思韻同聲致禮回應。雖墨傾池聖司一職並不能參予影響門內事務，但自儒聖明德開創以來，得此譽名也僅他一人。即便主事，也需禮遇三分。

「是眾人推舉，離經自當盡力。只是觀看聖司神色有異，雖已抑制但似有劇毒纏身未解，身旁兩位又是？」

「文詣經緯二主事遠滄溟。另一位邃無端，同出自德風古道，我想副主事並不陌生。」不意外看到對方眼中的一閃而過的不悅和身後無端傳來的不安。「我身上之毒正是方才破解雲歸山壁劍招終於尋到無端時，自他身上二分而來的。」

「尋？邃無端持案逃竄數百年之久，這毒之說看來太過令人難以置信。」

不同於方才開口的穩重，疏道譴不掩怒意，眼神惡狠地盯著邃無端。

「毒氣猶在，如何能不信？這麼久了，空臆無濟於事，所以我力求尋得實證。如今事實放在眼前，副主事仍舊不肯正視嗎？」

「哼！聖司自然可自執一詞，但我只知道當年派出的五大高手無一生還，而整個閱宵門就在不久前再度遭逢單鋒罪者襲擊，慘遭滅門。聖司於此時恰巧尋得活著的逃犯邃無端，你想要我如何正視。」

「閱霄門被滅？！」墨傾池略皺眉。復活滄溟前，他曾再次到訪過閱宵門，但得到的答案依舊跟這數百年探查以來一樣，毫無進展。而據無端所言，當年事發之處根本就不在閱宵門口口聲聲說的青壤峰。他本欲待解決兩人毒患後，再來針對此線做追查，看來此線已斷。「所以，此次雲歸山壁崩毀才會引來離經你們前來查視。」

雲歸山壁並非儒門重要據點，但若單鋒罪者再出，那便不同。

他這下算是明白何以會直接引來德風古道高層。

「是。」不避諱此次出動的原因，玉離經將墨傾池與邃無端訝異神情盡收心底。

「我明白了。但，這樣只是更能證明無端含冤。山壁方毀，我進入此洞時，洞內毫無人煙往來痕跡，直至深處才發現身中劇毒、七竅皆鎖的無端。他已於此處困鎖有數百年之久。單鋒罪者血案與他無關。」

「能破自然能出，面對狡詐之徒，聖司此番言論疏道譴難以視為實證。」

「你……」

「停下爭端，有何異議，來日粹心殿上再做分說。此次並非是為了爭執而來。」

眼看雙方情緒漸漲，玉離經清冷的聲音一出，瞬間消彌將起的戰火。

「是。」疏道譴低聲回應後，便撇過頭不願多看邃無端一眼。玉離經也沒再多說什麼，僅看了一地崩碎的落石後，眉間略動，隨即抬眼看著那個背負著明意徵聖之人。

「若此時請你們回歸德風古道，雙方必然有所顧忌……聖司與邃無端你們兩人的毒性可還能抑制。」

「尚可。」

「能否讓我一觀？」

「自是當然。」墨傾池點頭，「只是無端方醒，許多事情尚在釐清中，便由我代表吧。」

「你們兩人毒性既是二分，是誰，並無妨礙。」感覺得出邃無端的防備與不信任，對於他無意識往墨傾池身後靠去，明顯遠離自己，玉離經並不在意。隻身向前將手搭在墨傾池脈上，指尖下，腕上疤痕割的狠絕果斷，墨傾池臉上神情不變，玉離經也未見分毫更改。雖證實了另一個疑惑，但玉離經也僅是將手指轉了方向，將一股清聖之氣緩緩順著氣脈為墨傾池走了一周天。

墨傾池所言非虛。落石斷面封印確實塵封已久，而其體內毒氣至盛猛烈，也非新下，若不是墨傾池根基深厚，體內還有丹藥運轉，恐怕這分毒之舉會為現在的他帶來極重的影響。

可即便如此，這毒也不能再拖，更遑論還有許多事情待查證。

腦中流轉著這段時日所閱之卷軸，看來回返後，他須前往一趟昊正五道。

「聖司之毒患雖已暫封，但不能久延，明日，我需你等三人回轉德風古道。」不再是詢問，而是要求。

「嗯，明日必當前往。」墨傾池並未提出異議。洞內本就與無端針對歸返德風古道之事已有一談，更有定案，只是閱霄門之變讓整個時程比預想的還要快上幾分，但這樣也好，停置不前並非他之作風。「另外，明日在釐清無端事件之前，我亦有事情須先請你裁奪。」

「我明白了。那便明日一併處理。」看著邃無端臉上的疑惑，遠滄溟無奈又意料之中的神情，再搭上始終一臉淡漠的墨傾池，玉離經心中已有計較。

「主事！你就這樣放過逃犯嗎？」

雖不想在意，但看著就這樣轉身走回的玉離經，疏道譴還是忍不住提高詢問的聲量。

身旁的賦思韻只抬頭看了眼疏道譴與玉離經，又低頭靜默靜等吩咐。

「我知副主事憂心在理，但──」止住對方還想繼續說的話，玉離經勾起淡淡的笑容，神情卻是令人心神一凜。「在諸事未明前，任何人皆是平等，並無所謂逃犯之說，還請副主事注意用詞。」

「……是。」

「夜已深，既然暫時不方便移駕至德風古道，就請三位好生休息，玉離經明日在德風古道候駕。請。」

「請。」

看著身影入黑轎再度離開，遠滄溟懸著的心才終於鬆懈下來，同望著一樣傳來緊張感的邃無端，還有……嗯，完全不用多想也知道不可能會擔心的墨傾池吐出了一大口氣。

「事情越變越複雜了，不過，好在總算是人走了，大哥你們尚有毒患在身，先進山洞好好休息一番，明天再前往那個德風古道吧。」

「嗯。」點頭，「無端進去吧。」

「是。」

*

德風古道，粹心殿上。

「勞煩你們陪我走這一趟。」歸返的玉離經開口致謝。

「這是我們職責所在，請主事不用掛懷。」

「多謝妳，賦思韻。副主事也是辛苦了，我知你長年都很關心這件案子，無任何懈怠，而閱霄門與你更是頗有淵源。正所謂關心則亂，請好好調養休憩一番，待明日聖司帶邃無端歸返德風古道，一切就能有個水落石出。」

「是。是我情緒失控，讓主事困擾了。」

「何來困擾，皆是儒門之人，副主事也是關心我。況且，解眾人之憂也是我主事之職，煩請不用掛懷，都請回房休息吧。」

「是。」

「是。」

看著兩人退下的身影漸行漸遠後，玉離經於殿內沉思片刻，轉身，離開大殿，獨自一人前往後方竹林處。

竹林風聲隱隱約約，形成一種獨特的音律，每邁一步，過往的記憶便隨著風聲慢慢甦醒。

步道上的玉離經，緩緩前行。

猶記得當初自己拖著還不太肯放下手中書本離開廂房，幾乎是明擺著給了白眼的墨傾池來到昊正五道前，決意闖關。不過雖然不情願，墨傾池也不是全然沒有興趣，即便那時慘敗的結果讓人不堪回想，但那次過後，他與墨傾池皆各自有所領悟，更上層樓。

與忘歸相識，也差不多在那時。

那時的德風古道……笑聲歡語都還在耳旁，之後眾人各分東西。如今再回，已是過了這麼長的歲月了嗎？

停步，抬眼，熟悉的大門依舊緊閉著，佇立在前的人氣態沉穩更勝當年數倍，但眼中神情卻不自覺回到過往，那般緊張又期待。

「德風古道主事──玉離經，求見法儒尊駕。」執禮彎身，玉離經靜等殿內反應。

約莫半刻，緊閉的門緩緩開啟，裏頭透出燦爛耀眼的光芒。

抬眼看見熟悉的背影，玉離經一時間有些恍然，那是自己追尋已久的身影。

『亞父。』

「法儒尊駕。」即便心緒如浪濤洶湧，但行禮的姿態依舊沉穩不失禮數。

「主事請進吧。」法儒無私──御命丹心君奉天，平靜無波的雙眼中，藏著難以讓人察覺的欣慰。

「打擾尊駕了。」跟隨聲音，玉離經踏入點點光耀之中。

在他踏入後，昊正五道大門再度緩緩關上。

暗處，一雙眼含著憤恨地看著門關上後，除了蟲鳴聲外再無其他聲響。

在更遠之處，另一雙紫眼輕哼著歌盯著窺探之人，玩味的勾起嘴角。

虧得他選了好時間回來，趕上有趣的事了。

*

雲歸山壁內，進入山洞休憩的三人一貂，在遠滄溟快手快腳堆好柴火、並鋪上布巾隔絕地上寒氣後，各自席地休憩。

「看大哥對那個玉離經的態度，大概知道這關應該沒有預期中的難闖了。他就是大哥曾提過的那個人？」

抱著雪兒暖暖的窩在火堆旁，遠滄溟看著墨傾池隨後自包袱中取出肉乾與餅烘烤懶懶開口。

確認溫度適中後，墨傾池逐一將食物分與眾人，遞給雪兒的那塊還是特別處理過的。

「嗯。當年滅佾事變發生後，無端也失去行蹤，疏道譴自請退辭主事降為副主事之位後，德風古道便暫時再無主事之職。我也沒料想到這麼久了，竟會再任命新任主事。離經此人公私分明，斷事向來情理法兼具。平時遊走在民間理事，鮮少參與儒門內部事宜，此番被推舉上位著實令人放心不少。雖然閱霄門被滅、單鋒罪者再出全在意料之外，也更確認必有人刻意針對儒門。但，我信離經，單鋒罪者之事必當能順利水落石出，無端，你且不用擔心。」

「多謝聖司。」自墨傾池手中接過餅，邃無端這一聲謝也不知是謝餅還是謝關心安慰。只見他略顯出神地看著雪兒跳出遠滄溟懷中，窩在墨傾池腳旁，用著爪子抓著餅一點一點吃著，帶著幾分優雅。

察覺出那在篝火映照下似乎隱約透露著愧疚與落寞的神情。勾起溫和滿滿的笑意，略略歪著頭，遠滄溟露出經緯之人最受不住的招式，主動打招呼。

「太多事情事出突然……無端……可以這樣叫你吧？你也能跟著大哥喚我滄溟。」

「嗯？嗯……嗯。可以。但……你是文詣經緯二主事，直喚你之名諱，似乎……於禮不合。」

略皺眉，邃無端記得方才聖司對主事介紹時提及了遠滄溟的身分。

雖然他的記憶中儒門並沒有此等組織，但，如同聖司所言，已是數百光陰過去，儒門更替興盛也是有的。雖然之前他答應了聖司直接呼喊對方名諱，但那是在未知曉對方身分前，如今已知身分，似乎，便不該如此。

「哈哈，無需在意，二主事身分就是說出來嚇嚇人，頂個行頭而已。文詣經緯真正作主的大主事當家，可是你口中的聖司呀！你是大哥的友人，直喚我的名字也是理所應當的。」

「？！」雖然覺得『理所應當』這四個字用在這裡有些奇怪，但更明顯被消息所疑惑的邃無端目光瞬間轉向墨傾池。

主事當家？

聖司？！

對邃無端而言，數百光陰猶如昨日，心思純粹的他即便遭遇這麼多不公之事，也僅是略顯防備卻沒有常人會有的憤怒、憎恨等情緒。但他卻始終不曾忘卻那時邀請自己離開本門的聖司，那眼中毫不掩飾對著本門所產生疲倦與失望的神情。

十年後的短暫一敘，聖司也不願久留在本門。

聖司曾言，本門已經遺忘了初心。

良好的制度、腐朽的人心，種種的一切都讓人難以忍受，而外界或許還能尋得儒學延展的生機。

所以，聖司找到了延展儒學的生機的地方了嗎？

他曾想過，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聖司不會頻頻回顧此處？

想了，也就問了。

當年的聖司也全然不諱言給了證實。

自己設下的劍陣最終是怎麼破的，他比誰都清楚，但聖司與自己對談時卻只問他當年發生的事情。

即便已被說過無須道歉，但他卻還是覺得自己連累了聖司。

可是聖司依舊是當年的聖司，即便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光，總還是有一個人像大海上指引方向的燈火，一直在那裡分毫不動，如此令人安心。

聖司所開創的文詣經緯，想必就跟聖司曾描繪給自己聽的儒學傳世之下，那般安和寧靜吧。

真想看到呀。

邃無端垂下眼簾，放鬆的眉頭，露出些許靦腆開懷的笑意。

「嗯？無端怎麼了嗎？」

「沒，沒事。」查覺到目光回望自己的人，眼神眉目間只有笑意。邃無端搖著頭，急忙低頭咬了口手中的餅與肉。

很明顯的從邃無端此刻表情猜得出他的心思，墨傾池看著遠滄溟正對著自己擠眉弄眼的邀功，示意要多一塊肉干當獎賞，低頭又看著另一個跟自己要乾糧的小爪子手。

笑著把手中的食物遞過去，順便又加了一塊在邃無端手上。

「滄溟說得沒錯──『理所應當』，而且論年歲，你可還在他之上。」

「啊。」又拿到了一塊肉干，還沒開口道謝，邃無端又是一愣。

「是呀，小小小……誰讓出生時間這種事萬般由不得人選呀。大哥也好、兄長也罷，反正我是爭不贏的。不過……好友你真沒意思，都幾歲人了，計較這歲數有意義嗎？枉費我們相知相許相伴這麼多年歲，在你跟前侍奉前侍奉後的……」

「你確定不是倒過來？」

「這點小事就不要計較了，我還沒說完呢。」

「願聞其詳。」

「我這些年在天地庭記掌著二主事，可幫你擋下了不少事，對吧。」

「經緯二爺確實勞苦功高。」

「你看吧，結果……我這鞍前馬後的奔勞，在你面前居然連點名份都沒有，只是小的？我那似水年華的歲月呀……」愁著一張臉，遠滄溟現演了齣怨婦劇，聲音到位，舉起手袖還不忘裝出擦淚的模樣，順便咬了口方才到手的食物，看的邃無端一愣一愣的。

「哪沒名分？我方才可是喚了聲二爺，這點無端能為我作證。」

「嗯？嗯。是的，聖司方才確實這樣稱呼。」越發跟不上現在是什麼狀況，邃無端覺得有些暈眩。

「但，還是小的呀。」用著淒怨眼神瞟了眼另一邊看你怎麼繼續唱戲的人，快手快腳地把手中的餅吃了，拍了拍手，遠滄溟挪了一下身子往邃無端方向移去。「無端你實說別怕呀，這人性質惡劣，他哪裡對你不好你盡管跟我說，我幫你一起討回公道，我們兩人同仇敵愾，千萬不能屈服在言語威嚇之下。」

「聖司待我極好……嗯……滄…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為好的邃無端，只好回應在混亂前還記著的問題。滄溟二字喊得有些許拘謹，眼睛不住的往墨傾池那裏看去，卻也只得到安撫的笑意，表示他須自行思考。

既是如此，邃無端也就認真思考起來了。

他之雙親──邃淵、席斷虹曾在儒門之內享譽盛名，甚至得以偕同釋道二教一同保管三教聖劍。

但因一場懸案，三教聖劍遺落，現場釋道護劍者被殺，卻僅有他們夫妻二人全然無事。此事風波鬧的極大，釋道皆懷疑是否為儒門想侵吞聖劍，身處中心點的他們更因此被懷疑是竊劍之人。
為證清白、更是有感愧對儒門，夫妻倆人自盡謝罪，只餘一封書信讓其子為儒門盡心。

但，直至今日，三教聖劍猶未能尋回。

自小他便在德風古道內中償贖雙親之過。

雖處儒門，卻非儒生，未能有這樣直接喊叫姓名的對象與機會。

身份有別，他雖有遺憾卻並無怨懟，因為這是雙親所期望之事。更何況他覺得自己已足夠幸運，遇上了聖司與那名暗中留字教導自己的人，若非他們，或許自己終其一生都不會懂劍、識劍。只是雖全心信賴，但，聖司畢竟是聖司，怎能直呼名姓，其他儒門中人皆有位稱，他也鮮少能與之接觸，更遑論多加談話。

對於遠滄溟期盼，雖然覺得自己必須有所回應，但他從來沒有過經驗，無法判斷這樣到底是否失禮。

不過從對方現在眉開眼笑的神情來看，應是……開心？

雖還不習慣對方豐富的情感表現，滄溟二字念出也多有不慣，但對方周身洋溢一種讓人感到莫名熟悉自在的感覺，他不確定是否是因為對方是聖司認可的人，又或是別的原因。

但……他確實也同感喜悅。

察覺邃無端神情越來越放鬆，遠滄溟開始就著篝火不著邊際的隨意閒談了起來。

他說的隨意自在，無端聽得極度專心。

越聊遠滄溟越覺得自己跟無端在某些地方，頗有相似之處。

因身世之故，自小他便清楚知道自己是處於寄人籬下的生活。

雖然大哥對他極好，他也全心依賴，什麼話本唱劇裡那種情節啥都沒有，單單純純的只是因為大哥覺得自己應該知道，所以不隱瞞。但該有的心理掙扎可是半分都沒少過，直到他終於放下。正因為這些經歷，他很清楚什麼是能做與不能做、能說與不能說，所以非常明白邃無端方才的遲疑是為何來。

他與邃無端都很幸運，在人生的路途上遇見了大哥，只是比起自己，邃無端遇上的惡意卻是多上太多。

越是跟對方談話，越能懂大哥細心照料的心情，連他都忍不住想要護著對方。

雖然從來不表態，但大哥對於本門的態度從以前他便知道是有著許多失望。

也因為這樣，當初月姑娘找上文詣經緯要找墨傾池時，才會整個經緯都進入排他警戒狀態。

大家或許並不清楚明白詳情，但看著自己對尋來找聖司之人的態度，也逐漸養出默契。

當初百般刁難，實在不是月姑娘之過，而是墨傾池這三字份量太重。

文詣經緯的初心便是守護仁心，傳揚儒學。

修身、齊家，方能治國、平天下。

修身雖是基礎，卻也是無可撼動的唯一準則。

不過事情又繞回頭來，方才大哥要請那個玉離經仲裁的事情，應當就是與應無騫合作之事。

想想也真是足夠令人煩躁，當初感想果然無誤，就是相見兩厭呀，對方都死了，還是得與他們糾纏不清。

清理著雪兒方才持餅的爪子，墨傾池邊聽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

或者正確該說是滄溟說話，無端回話。

本就不擔心這兩人處不來，先前所言不過就是逗弄滄溟，順著他想要製造的情況讓現場更輕鬆些。

無端性子溫順，滄溟會照顧人。當年創建文詣經緯時，許多事情確實是滄溟將其完善整理起來。

滄溟自成一套的處事風格容易安穩他人情緒，思緒縝密，更能察覺他人所遺漏之處。知能善任，將經緯內部打理的有條有理，直至經緯穩定後才撤手任其自然運作。

若真要論誰是文詣經緯的正經主事，滄溟居之無愧。

只是，滄溟雖然易親近人，但本性並非真那麼愛熱鬧，雖然已鮮少作畫，但仍陶冶在花卉風景之中，文詣經緯掌事這區塊內大多花草樹木有不少得歸功於他。

為此，在整個安頓完後，他親自為本與自己暫時居於一處的滄溟，在穹頂末下方建了天地庭記。

離塵囂不會那麼遠，又不會那麼近。

而無端，這平白消耗掉的數百光陰，已難為他追回。

事畢後若他還願意待在本門，當可留在離經身旁，離經之能當能令無端信服並待的舒適。

若不願，也能一起回返文詣經緯，那塊天地也能給無端無拘束的生活。

又或是無端有什麼別的想法，無論是哪種，他都會尊重……這是他本該擁有的東西。

「所以，德風古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我知道他是本門，但詳情大哥過往卻從不跟我多說，我所能得知的也僅是皮毛。以前不在意，是因為沒什麼好必須知道的，但現在可不同，那個副主事的敵意太明顯，這可不能什麼都沒準備就上戰場。無端你知道嗎？」

「這……我所知有限，聖司應該能知道得更詳細。但，為什麼是上戰場？不是只是回本門交代事情嗎？」

「你想知道本門什麼我跟你說便是，危言聳聽。」甫一回神，就看見某人已經整個巴坐在無端身旁，露出探查八卦的神情，而被巴住的人一臉正經。

「大哥這就錯了，什麼危言聳聽？這叫做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不過既然大哥應得如此爽快，小弟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快快招來吧，好讓我檢視檢視是否有我所疏漏之處。」

原來如此嗎！

邃無端看著遠滄溟看似嬉鬧語氣，眼神卻流露出專注與認真，不禁肅然起敬，不自覺的也用了相同的目光看向墨傾池。

頂著兩雙期待解釋的眼睛，看著已經吃飽喝足窩著打盹的雪兒，墨傾池有些啼笑皆非。

「說是無妨，但都有傷在身，待我簡略敘述完後就都睡去吧。」

「好。」

「是。」

*

雲歸山壁離德風古道其實並不遠，因此當年邃無端才能在此練劍。

休息一晚後，踏上當年別說是進入，連靠近都沒有資格的粹心殿，邃無端神色正常，甚至能說毫無反應。相較之下，遠滄溟倒是不放過任何探查的機會。

之前在文載龍淵的記憶實在令他不甚愉快，對於不歸屬自己地盤的地方，尤其是同為儒門組織，特別警覺。即便他對玉離經確實沒有壞印象，但……想著今天大哥要來做的事情，他想必要性的逃命路線還是先準備一下好了，以備不時之需。按照大哥所言，他也很久沒有回本門，資訊不正確可是會影響逃命速度的。

事關血案機密，粹心殿上僅有數人，在眾人皆執過見禮後，進入正事。

依照約定，在正事之前墨傾池將請玉離經裁決一事，疏道譴一夜思索，本想著應當是為究責自己明裡暗底的阻擾，卻沒料到會聽到連他也感到驚訝之事。

「我與應無騫曾有合作，並協助刺傷一頁書。」

一言既出，整個粹心殿上一片寂靜，此時如有針落，或許還能清晰可聞。當玉離經沉聲問墨傾池可知自己說了什麼時，那一點頭，乍起的譁然之聲將邃無端震的有些站不住腳。

『無端，明日殿上你若聽言任何事情，請記住一事，這皆是我所選擇，無關其他。』

為什麼昨晚聖司在談話的最後要特別囑咐這番話，站在殿上的邃無端這一刻完全明白了。他不知道誰是應無騫，更不清楚此人所遺禍亂對現在的德風古道來說，並不亞於當年聖劍失蹤以及滅佾事變所造的動盪。他畢竟遺落了太多時光，而武林總是瞬息萬變。但即便只是如此，他也清楚這一切無論起由，皆因自己。

他依舊信任著聖司，這份心思不會因為這一句話有任何變更，只是他卻無法再有所釋懷。

遠滄溟靜看粹心殿上那一句話所造成的動盪漣漪，如同石入池心一般蕩漾不去，一雙眼仔細觀察掃過所有與會之人以防變數。過往種種與大哥昨日所言的訊息在他腦海裡連合現下所有人的神情表現與動作，組織成一片有條理、脈絡的訊息海，細細梳理出所有參雜其中的人情義理、縱橫複雜的糾葛。

由制天命、方御衡兩位尊祖所創的儒聖明德一脈，以統合百家儒子、明善揚仁聞名。

在儒門體系中佔有不能忽視的一席之地。

儒聖明德一脈共分五處，是為中央「德風古道」、東方「仁宇明聖」、南方「文風谷」、西方「一筆春秋」、北方「奕德熙天」。五處據點，各自具有獨立的管轄系統，但因德風古道為最早創立，身後更有昊正五道五位尊駕坐鎮，因此視為本門並設有主事之位，緊急狀態之時可以以令動員所有儒聖明德一脈人員。

在德風古道之後，兩位尊祖先後為平禍端，相繼於東北兩方再建據點，其後代嫡系至今還在儒門內的分別是仁宇明聖之主──風澤平世敬天懷與奕德熙天掌門──山隱浮雲慕靈風。

雖是以明善揚仁為本心，但卻也因此成為奇特互相牽制之況，德風古道主事之職成了一種極為特殊且須因應當時時事而成的地位。也不知道是否是一種風氣，其他據點的掌門也時有空缺或不在門內。

當年疏道譴自請懲處，因三教聖劍天可明鑑尚須尋回，與予退居德風古道副主事。本應有聲望能被推選的聖司墨傾池已離本門，另兩個人選，敬天懷只想固守仁宇明聖、慕靈風行蹤不定也無心本門，皆不想入主主事之位。

在當時情勢之下，為避免儒門再行動盪，主事之位就此空懸數百年。

應無騫當年尋上墨傾池合作，也是希望藉由他與儒聖明德一脈之關聯，以萬堺為踏板，坐享名聲後，能擁有足夠的聲望與實質成績成為人選，拿下德風古道主事一位，最終統領東西南北四方，再壯大儒聖明德一脈，進而成為儒門實質上的真正代表。就墨傾池所知，文載龍淵曾確實與疏道譴有所接觸，得其助益，以應無騫當年的形象，再加上儒聖明德一脈主以培養儒生端正儒心為主，只要不調動儒聖明德相關勢力，僅是推舉，對他們來講並無妨礙。雖說文載龍淵與儒聖明德一脈並無關聯，卻也因此隱有儒門代表之像，參與萬堺同修會。只是誰也沒料到因此造就了德風古道如今要收拾殘尾的局面。

除去尋找邃無端之事外，雖理念不合，只要沒有殘害同門之舉，即便應無騫想要崇揚儒門的心思是建立在對利益、權勢上的追求之上，墨傾池也不打算多加干預。更何況，德風古道身後還有昊正五道，應無騫就算真上位，也無法隨意攪動風雲。

墨傾池對應無騫的性格捉的確實很準，而最終實際上，也是如此。

應無騫之所以選擇儒門並非心向儒學，而是因為其父天劍老人映朝陽鑽研單峰劍，進而知曉邃無端此人出自德風古道。在創立文載龍淵後，更知曉許多儒門內幕。

真相如何他並不在意，他要的是站在某處頂端，更尤其是這個儒門。

當年父親視若珍寶不願傳授的極單鋒劍法，不過就是德風古道裡連一個儒生都不是的人所創，而他，將帶領著德風古道站在儒門最高處俯瞰父親。至於墨傾池真查出他所要尋得的真相兇手也無妨，這樣德風古道內部必然會有一番清洗，於他而言更是助益。

只是，如意算盤雖打得響亮，最終卻仍是陰謀敗現。

文載龍淵的衰敗直接性地導致儒門聲望重創，儒生們群情激憤，自四方蜂擁而入，逼得德風古道正式介入。在眾儒生推舉下，選了並無任何培植勢力，始終默默在各地救災耕耘的玉離經為新任主事，好一舉洗刷儒門毀壞形象。

玉離經本身也出自於德風古道，修學間更與墨傾池並列當代讓執學講師愛不釋手又常被其好學與舉一反三的能力逼的要努力自修免得被辯倒的良材美玉。

那時的德風古道創古往今來教學品質最盛之況。

只是之後，兩人皆淡薄身分位階，前後離開德風古道，致力於民間。

因此，玉離經在當下名譽受損的儒門眾人眼中，方方面面皆是最佳人選。

以另一個角度方式來看整個儒聖明德一脈，越是體悟儒心之道的人，越不留戀權勢名聲。

導致德風古道在漫長的過程中，終於開始偏移了本心。

想至此，遠滄溟將目光悄悄放在了疏道譴身上。

據聞，當年聖劍遺落的現場，此人也在。

雖然案發現場是個密室，這位當年的主事也是跟隨他人一同進入。但，太巧合。每個東西都跟他有關聯，每件事情他都或多或少佔有某種程度的存在，如果不是他是被人構陷為目標，那麼就是這人很有問題。

如今細想，大哥既然身居聖司之位，更享譽這得天獨厚的盛名。當初九輪天之禍依天遙他們所言，儒令隱春秋曾言大哥以聖司之稱名譽儒門後，就此消失無人可尋。但依憑月姑娘在儒門地位怎麼未曾聽聞大哥之本名？更何況，暢遺音當年也是刻意以『墨傾池』三字讓縹緲月姑娘尋上文詣經緯。

一個人的名譽仍在，姓名卻消失。

大哥是不屑於操弄這些，甚至會更願意接受這般結果，因為外在名聲本就非他所求。但，這一連串思索下來，他是否能解讀有人在刻意掩滅大哥的存在，甚至是掩蓋這一整件事情。而這些舉動，不是擁有一定權力的人，是不可能辦的到的。

縹緲月姑娘之舉，或許是應無騫在暗示什麼？畢竟，他有想要藉由大哥達成他所想之事。

不過這也僅是想想。

聽著靜默之後開始的爭吵，遠滄溟知道這一切不是他所能介入的，而他相信無論結果如何，大哥都會承擔，如他所教導自己的那般。

現在他要顧的，就是邃無端了。

不意外地看到一張茫然的臉，遠滄溟悄悄的挪到他身旁，想給予無聲的支持。感受到有人接近，邃無端乍起的緊張與確認後又放鬆的神情，讓遠滄溟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

無論是文載龍淵還是現在眼前的德風古道，這樣的針對、這樣的爭吵與心計都讓他疲倦。

他想念文詣經緯了。

──那個，他與大哥還有眾人的歸處，他們的家。

*

「聖司，感覺如何？」

孤身進牢獄，屏退顧守之人，玉離經看著身在其中並無枷鎖捆鎖住的墨傾池問道。

德風古道雖是以培養儒生為主的組織體系，但凡有規章便有刑罰，以往皆由執刑夫子管理，但自從法儒無私接替玉儒無暇接管昊正五道第一道守道者後，刑律護守單位便行統一，由昊法修堂集中管理。昊法修堂位於昊正五道所居山峰底下，牢獄也依其刑責大小與是否為儒門之人而有所區分，刑責越重或是特殊者，離昊正五道所在之處越近。

此時墨傾池所待的牢獄乃是法儒欽定，非擁有特殊案件身分者不能入之所。

「你是指哪方面？」睜開閉目養神的雙眼，墨傾池看著緩步走到自己面前的人。

「聖司以為呢？」

「如是毒素，法儒尊駕出面，自是無慮。若是現在處境，那我想當年比分我應當略勝一籌。最起碼，這牢獄你沒進過。」

「年少輕狂時的比試，你還記得。那麼，現在，不怪我太過無情嗎？」

原本眼底端肅幾分的神情，暗自柔和了不少，眼前人似乎還是當年那人，沒有更改。

玉離經並不諱言，當時殿上聽他陳述之時，心中的震撼讓他覺得眼前人陌生的讓人難以辨得面目。但靜下心思，細細觀察其言行，尤其是與疏道譴間的論談，猶是他認識的那個墨傾池。因此他未奪他譽名，僅以他所犯之罪行進行關押待審。至於邃無端，既有物證與人證，再出的單鋒罪者便絕不可能是他，雖然副主事極力要求同步關押邃無端，但他並不同意。

雖無法洗清數百年前的單鋒罪者與滅佾事變真凶嫌疑人身分，但也僅是恢復回待查證。邃無端暫須留在德風古道內，只是為求避免有心人士下手，徒增事端。

邃無端對自己將如何並無反應，反倒是關押墨傾池之舉讓他情緒波動，幸好遠滄溟在身側低聲說了幾句，才安穩下來。決策判定之後，法儒尊駕為墨傾池與邃無端兩人去除體內毒素，隨即各自歸返該去之處。

「與應無騫之事，本就是我請你裁決。無論緣由如何，此事已成，憾事過失皆是我所該承擔之責，你之判決並無錯。公私分明向來是你之性格，你若偏私，我才會擔心。只是我身處此地，無端之事，勞你費心了。」

「都是儒門中人，既任主事，門內事務便是我分所應當之事。他與遠滄溟正在煙雨寄亭，看起來相處融洽，我才剛把你關起來，為了避免刺激被當成壞人，我便沒有過去。」

「滄溟的性子，無端與他單獨相處當是不會拘謹。」淺淺笑意浮上臉龐，「不過你當真沒有過去？」

「被發現了？好吧，是有。不得不說，遠滄溟這性子比起你來真是不錯，進退分寸皆拿捏得很好，談起話來也愉快，就是……唉，你說我當真看起來是壞人臉嗎？這麼不值得信任？」

「應該是你逗弄過頭，讓滄溟起了話興。比起應無騫，他對你的態度絕對好上許多。」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

「哈！」墨傾池忍不住笑出聲。

看著那笑，靜默數秒，玉離經輕唈了一口氣。

「……總算，放心了。」

「嗯？」

「你所承認之事，讓我訝異，而今你的笑意也讓我訝異。許久不曾在你臉上見過的神情，讓我懷念。真是……久違了，墨傾池。」

「這般感慨，莫非是還記仇我當初一腳把你踢出去給老是找上門的雲忘歸？」絲毫不在意方才對話間玉離經各種隱含的刺探。

不困私情，不居小節，不違大義。

這樣的人，也才是他所熟悉的玉離經，能讓他放心託付無端之事之人。

「哈，想當初的你還真是不客氣呢。」玉離經也同聲而笑。

當年的雲忘歸與他們不同，是昊法修堂的人，還是君奉天的首席弟子。這身份讓自己實在是羨慕的緊，但忘歸那性子讓人怨妒不起來，而他也不是真的妒忌。

大概是佩服自己與墨傾池居然敢挑戰法儒，忘歸得空就往他們這裡鑽，每次一來，墨傾池就把他扔出去。這一來一往間，久了，只要時間差不多，他就會直接跟著腦袋裡總是裝著各種稀奇古怪想法的雲忘歸四處走。

自己在離開德風古道前，除了墨傾池外，最常相處的人就是雲忘歸了。

「他的性情會跟你合得來，而我不耐吵。」

「我看遠滄溟並不輸給忘歸。」

「滄溟呀……大概鮮少有他不能熟之人吧。」

對於眼前不但避開話題，還順帶誇了遠滄溟一把的儒門聖司，玉離經決定當沒聽見。

「既然都說開了，那彼此間也無芥蒂。聖司可願幫剛繼任的我一個忙？」

「或許這忙……我也能幫得上。」

突如其來的聲響自牢房外階梯處傳來，墨傾池與玉離經雙雙轉頭望了過去。只見一人風姿颯爽的倚劍佇立在通道口處，對著他們兩人笑。

「雲忘歸。」

「忘歸。」

兩種聲調，兩種語氣，很習慣眼前這一內一外的畫面，雲忘歸側著頭笑了笑。

「許久不見了，聖司、離經。」

*

送走了來探狀況的玉離經，遠滄溟對這人的好感度增高了不少，也降低方才大殿上那種煩悶感。而且這樣對話，讓他有一絲回到經緯的錯覺，但也只是一瞬間。轉頭看著打從玉離經靠近後，就整個人離得遠遠的邃無端，臉上雖放下警戒，但仍是擔憂不語，遠滄溟收起慣常對外的神情，換上鮮少示於人前的淺笑。

看著轉身走過來的遠滄溟，不知為何，邃無端感覺到一股熟悉之感。尤其是他臉上的神情，搭上煙雨寄亭，更是令他似有重疊之影。

「你跟我兄長很相似。」遠滄溟輕聲道。

「兄長？聖司？」邃無端記得遠滄溟都喚聖司大哥。

「不，不是，是我親生兄長涉足卻塵思，他是……一際佛川的佛者。」略略瞇起的眼，不意外的看到邃無端驚露出疑惑的神情，遠滄溟又接著說：「其實我也還有個小弟，如果當初沒有意外，他現在應該隸屬道門。」

「咦？！」這次真的驚呼出聲。「這……」

「很困惑？其實我曾經也是。」

「也是？」

「我的身世跟大哥在殿上所言之事相關……我與兄長跟小弟，我們是三胞胎……」成功轉移邃無端的注意力，達成目的的遠滄溟緩緩說起過往屬於自己的故事。

從九輪之禍端踏出文詣經緯開始，再到鬼刃夕痕挑戰風之痕，最後是秦假仙找上自己去解救困於異界之境的涉足卻塵思，意外揭開了三邪一脈與當年万堺易教之事。

縹緲月、暢遺音、應無騫、禪仙雪隱……

過往驚心動魄的經歷如同篇章，一頁一頁翻過。

「……當時兄長身中屍毒，對於因此害了禪仙自責不已，但禪仙臨終前表示這非是兄長之過失。」

直至今日，遠滄溟還能記得那張祥和慈目的笑臉，撫慰著兄長，直到最後一刻。

「這確實非是，此禍端當是下屍毒的源頭。」聞事之端由，邃無端亦同意禪仙雪隱所言。卻塵思所遭受之事並非由他主動造惡所引起，而是他人有心構陷下毒，論理而言，他也同為受害者。若真要論過，也當先抓出元兇再行論處。

「確實如此，我也是這麼想。雖然對於禪仙逝世我除了謝意外，更多的是歉意與愧疚，但，在此之前，更應該揪出事情源頭才是對禪仙有所交代。所以……無端，為何你會覺得大哥所行之事，是你的過失。」

「嗯？」

話題突轉，邃無端一愣，低頭細思，片刻過後，他明白了遠滄溟說了這麼多話的用意。心裡一暖，肩上那種沉重的壓迫突然減輕不少。

「雖然還是無法全然釋懷，但多謝，我確實不該消沉於此。只是……」

「只是？」

「自從昨日相見後，我一直覺得你總有地方讓我熟悉。你，跟聖司很像。」除了聖司之外，幾乎沒有人會為自己想這麼多，如此關心自己的心情起伏。「聖司若在此，似乎……也會這樣說。」

「哈！這真是讚謬。」展扇一笑，「既是如此，那幫我個忙。」

「請說？」

「等等那個玉離經再來時，讓他讓我們見上大哥一面，記得把這句話原原本本說給大哥聽。」

「說給聖司聽自然沒問題，但為何？」不解。

「炫耀呀。」

「啊？」看著對方又變回之前那般嘻笑模樣，似乎又不是跟聖司那麼像了，無端皺起眉，開始覺得困擾。

那這樣等真能見到聖司時，到底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

歸返的雲忘歸說了看到的事情後，三人於牢內外研議一番。

「你就按照你想做的去做吧。」墨傾池對著玉離經這樣說。

「包括？暴露你無法使劍？」雖是自己所提，但此事關係重大，這一透露為墨傾池所帶來的將是無止盡的困擾。「能發現你之傷創，應是對你有詳加關注，甚至是僅有你親近之人。」

「這倒是不一定。」想起跟滄溟這一路上遇上的人，雖然確實可以劃分在這區塊中，但並非絕對。「畢竟我並沒有想特地隱藏。但就算是這樣，有何不可？你該是最知曉，這其實對我來說並無妨礙。」

「這倒是。」雲忘歸先表贊同，點了頭。

想起過往修學時的記憶。眼前人確實通才全能，幾乎能說只有你說不出的，沒有他做不到的。只是不能用劍，對他而言頂多只是少了一樣所學，更尤其，這個人其實根本就不愛動劍。

雖然他真正熟稔之人僅限於玉離經一人，但過往前去打擾什麼的也不在少數，多少有些許了解。

對墨傾池而言，劍是儒心，並不是用以斬殺之器，光聽他為配劍所賦予之名便知道他之理念。

因此，既然邃無端已尋到，那麼劍能用或不能用對他而言就沒什麼差別了。

「離經，既然聖司都這麼說了，你就這樣做吧。放心，如果計畫順遂，這秘密說不定還流不出去呢。」

「那便這樣吧。」玉離經點頭表示同意，「雲歸你暫時就先隱身起來，法儒尊駕那裡待事畢，我再與你一同前去解釋。」

「哈，不用了，師尊哪會在意這些事，更何況現在我的職位是司衛，本就該由主事差遣。還有那個邃無端，可是我在離開德風古道後師尊新收的小師弟邃淵的孩子吧，就衝著這名份，我可不能置身事外。」一雙紫眼在昏暗的視野外顯得明亮奪目，「之前是我不在門內，現在既然你在、聖司也在，是該把這顆潛藏在德風古道內的毒瘤一舉清除。德風古道既然迎來睽違已久的新主事，也是時候恢復原本的模樣。」

「那我便等時機到來。」

「嗯，那到時就有勞聖司了。」玉離經點頭致意。

牆上火光搖曳，映著許久前也曾這般相聚的三張臉，一場在德風古道暗地中的清掃，就此開始。

*

他們這一次停留，就停留了近一年的光陰。

很多時候真相根本經不起真心的推敲。

一切只為了那稱為妒忌作祟的念頭，還有，對儒門揚名的執念。

那日，在德風古道也頗吃的開的遠滄溟受到相熟儒生所託前去幫忙，已先與邃無端說好會當夜不會歸返煙雨寄亭。是夜，更響方過，邃無端察覺空氣中不知何時瀰漫著與單鋒罪者殘留犯案現場煙硝味相似的氣息，驚訝之下，隨著氣味緊追而去。就在邃無端離開煙雨寄亭不久後，墨傾池的牢房也隨即遭受到單鋒罪者襲擊，失落的三教聖劍赫然就在那人手中。

對方動手凜利，且似有奇特空間氛圍隱去動靜，墨傾池與他直到戰至雲歸山壁處，才開始感受到德風古道內有動靜聲響。雖處不利之地，但正因對方行使的是跟邃無端幾乎相似的劍法，墨傾池雖危卻不險，但隨著時間流逝，對手似乎無任何痛覺之感，彷彿提線傀儡，反是墨傾池開始感受到空間術法內的煙硝味一點一滴蠶食自己的體力與元功。

而就在此時，一路追尋煙硝味的邃無端也同時來到此處。

看到邃無端踏入戰場，墨傾池一時間忽感空間術法壓縮，身影一時受到牽引驟停，天可明鑑直指命門處。

想都沒想，墨傾池以指為運擋下逼命鋒刃，卻在碰觸到天可明鑑的瞬間體內突然湧起一股難以壓制的殺性與邪念，惡念爆竄之處正是當初為無端引毒入體的地方。察覺問題所在，墨傾池只來的及喊無端不要靠近天可明鑑，隨即強行以功體壓制殺性幻覺。

高手過招生死僅在瞬間，這一耽擱，措不及防的邃無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來不及阻擋那即將刺穿墨傾池胸口處的單鋒劍招，驚呼之下，一道聖光挾帶無上威嚴自天降下，擋下殺招。
來人竟是法儒無私君奉天。

於此同時，另一道聖光也從另一處直灌墨傾池背門，剎時寒梅綻放，層層疊疊，清冷純淨之氣瞬間劃破煙硝瀰漫之味，解去墨傾池體內殺性，破單鋒罪者的空間術法。

鳳儒無情映霜清冷然現身。

當順利反向操作擒下施放煙硝味引誘邃無端離開煙雨寄亭的賦思韻後，聽見極大聲響急忙趕往現場的遠滄溟與雲忘歸，就見至衡律典之招，困住明顯無自主意識的單鋒罪者，而邃無端與墨傾池正在一旁讓鳳儒施術淨化體內潛藏的術法。

另一處，玉離經也押解調動術法的疏道譴來到此地。

人贓俱獲，無可狡辯，粹心殿上審判再開。

忌妒邃淵、忌妒席斷虹，忌妒天生擁有絕佳劍感，著魔的人。

覺得聖劍應該留在儒門，唯有儒門才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執迷著興旺儒門，癡惘的人。

『儒心需端正，創出單鋒劍的邃無端必須為此負起所有罪責。』

『這是為了維護儒門之風。』

只要有鎖定的對象與方向，證據與線索便有了尋找的依憑，當雲忘歸將四處搜尋到的線索證據加上玉離經所調閱的典籍紀錄等等相關訊息一一丟出後，疏道譴終於剝去所有偽裝，惡狠的盯著佇立在一旁的邃無端嘶吼。邃無端面對著疏道譴，看著那眼中露出了對自己毫不掩飾的瘋狂憎恨眼神，不明所以，一時茫然。轉頭，卻見許多人立於身後，似是給他支持。

『明善揚德，曾身為德風古道主事的你可還記得儒聖明德一脈創立忠旨？因你一己之私，害他人遭受無罪之殃，真正累及儒門名聲，不存儒心者究竟是誰！』

玉離經自接任德風古道以來，一直溫和，首次動了雷霆之怒。

依律典，奪疏道譴、賦思韻兩人位階、武學，關入刑牢，待後續調查皆畢後，將詳情傳書其餘四支脈公開處置。

懸案已解，剩下的便是那名單鋒罪者。

本來僅是因為邃無端不知為何對其總有奇特感應，而單鋒罪者在治療期間也僅對邃無端有所反應。

冥冥之中或許也有天意，在幾經追尋之下，收到遠滄溟書信特地歸返封劍塔的歎希奇，在封名錄中發現蹤跡，終於確認了這人身分。

劍咫尺，又名喚斬獲──天生劍胎，能藏匿三教聖劍，腦識似是被人惡意干擾，以致有缺，又被疏道譴以術法加毒素操控，全然身不由己的犯下罪案──同時也是邃無端同母異父的兄長。
隨著斬獲記憶一點一滴恢復，相認過程中，大小風波、波折不斷。

最後，在遊歷在外的劍儒無涯命夫子無心插柳之下，終得圓滿。

邃無端與斬獲留在德風古道劍儒無涯底下學習萬劍天嶽。

諸事底定，在歷經一年的滯留後，墨傾池留下明意徵聖贈與邃無端並讓遠滄溟發了訊息回到了文詣經緯後，告別了德風古道。信鴿腳上綁著的字條僅有寥寥數字，他們追隨著那飛行的方向，再次啟程。

行過千山萬里抵達的字條於文詣經緯再次被打開，伴隨著壓抑不住的笑聲，傳遞在每個人手中。

上方寫著他們──

──不日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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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8-05-01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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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于歸

自從收到訊息後，江城子就一直站在文詣經緯對外通道前。

一旁，山亭柳自身後走來。

「你來了。」

「是呀，還沒看到人影嗎？」

「還沒呢。」

「這次師尊跟二爺他們走的可真是慢的，肯定是二爺拖了師尊的腳步了。」山亭柳露出無奈的神情搖搖頭，站在江城子身旁一同並肩眺望。

「哈！你這抱怨可得小聲點，二爺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在人家說他壞話時，他就會立刻出現。」

「那可好，這樣我們就等到人了。」

「哈哈，說的也是。」

*

天地庭記上玉清徽彈著手中琴，心思卻飄的很遠，遠到當初收到遠滄溟死訊後的那一日。

雖知戰火無情，但他其實從來沒想過會有聽到這件事情的一天，他一直以為，哪一天如果有人先走，大概也會是自己。武藝平平，文采平平，丟在這世間萬千儒生中大概會被掩沒到底層去，僅琴上弦音勘值一提，但也只是堪提。尤其在這險惡之地，琴若不是他護的緊，或許只會被丟去當柴火。

但那一天，聖司說他的琴音極正，是他所罕見，琴正心正，可見儒心。

而遠滄溟更完全不吝嗇的稱讚他琴音之美，與自然共存，莫怪他居之所瘴氣淺薄許多。

然後就這樣，莫名的他與這兩人一起重建這塊地方，然後給了這地方一個名字──文詣經緯。

年復一年，歲歲朝朝，即便當時九輪天攻上文詣經緯，他也沒想過有天會更改。

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傳回，箇中內情他不是不明白，但他卻始終信著那個說著自己琴心即正的人，還有彈奏著一曲又一曲，含著淚，思念著這塊地方永遠回不來的主人。

最終，當屬於遠滄溟特有的筆跡寄回文詣經緯告知復活的訊息時，他已忘了當時自己是何神情，只知道捧在懷裡的琴快被自己摟壞了。

終於要回來了。

那兩個離家很久的人。

*

「夫君，他們要回來了。」楚天遙倚在步虛詞身上，看著遠方天際。

「嗯，是呀，真是讓人久等，這麼安靜的文詣經緯看來沒辦法再維持下去了。」

「呵，說的你很習慣似的。」

「是不習慣，所以，還是讓人回來打破的好。」步虛詞臉上帶著笑意。

他與天遙本是路過此處的人，因不熟地型被困於此地難以脫身，就在這時，他遇見了聖司。

嚴格說，他雖學儒學，但對儒門中人著實沒好感。

他與天遙兩人就是不合於現今儒門，才決定離開門派遠遁他處。

但聖司不同，遠滄溟更是不同。

聖司曾言，儒心在心不在形，形式只是方便傳遞儒學的管道，並不是需要被奉為至高無上的存在。所以在脫困後，不知不覺間，他們夫妻兩人不知何時就跟隨在他們兩人身旁，一起打理文誼經緯。遠滄溟的消息傳回來後，聖司就不曾再回來過文詣經緯，只留話將文詣經緯託付於他們，並讓他們不用出來相幫，經緯的人還需要他們。

聖司的話意他們明白，留住有用之身，行該為之事。

所以他們就一直守著，等待哪天能再相遇。

本以為遙遙無期，但如今簡直像是夢。

真的該是夢，不，應該說他就算是做夢也沒想過自己居然會如此思念那個總是對自己與天遙說著恩愛眷侶與老是死纏爛打說著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的聲音。

怎麼，還沒到呢？

離收到信都已經過了半月了。

不是說不日將歸嗎？

果然，老二說的話就是要打打折扣呀。

*

遠處通道開始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江城子跟山亭柳不禁屏息等著。

這種彷彿命懸一線的感覺，就像是當年他們朦朧間看見了遠方走來兩個人，一前一後的來到他們身前。

他們倆人自有印象起就在一起，掙扎著在這塊飢荒之地存活下來。

江城子還勉強在之後輾轉知曉家人可能死於瘟疫之中，但詳情究竟在何處，已無法追尋。而山亭柳則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他是被人口販子當成死屍丟於山間林野間，讓江城子帶回去的。只是兩個孩子能生存的方式極其有限，當一個人倒下後，另一個人也撐持不住。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遇上了來到此處的墨傾池與遠滄溟。

飢病交加、無法有過多感覺的他們，迷濛間，只感覺到被診視了一番，餵了藥後，隨即又被另一人塞了泡軟好嚥食的餅。體弱的身軀逐漸恢復，因為希望能報恩能幫得上忙，所以他們厚著臉皮，跟前跟後的努力學習如何才能救更多人。最後，在二爺提議之下，他們被師尊收為徒弟並取了江城子與山亭柳這新名後，他們的人生也隨之轉變。

一人帶來希望，一人散撥希望。

就這樣，他們看著他們的故鄉一點一滴的改變，最終煥然一新成了一方儒學之地，不再存在著飢餓困苦紛爭，安寧祥和。而今，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身影再度來到了眼前，他們卻只覺得視野再度朦朧的快要看不清楚。甚至記不起玉清徽他們交代如果見到人影時，要立刻發訊息通知的話。

先望著那張揹著大大小小包袱，湊向前如同過往打鬧般的臉，衝著他們笑著說，這麼乖巧居然來到門前迎接我呀，往後看又是另一張總是沉穩的彷彿天塌下來都會頂著的人臉上那難得的淺笑。

瞬間淚水潰堤，哽咽的聲音破的不成調，雙雙說著。

「師尊、二爺，歡迎回來。」

「嗯，我們──」

「──回來了。」

─ 行路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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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8樓發表於: 2018-05-01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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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那些二三事之一 ‧ 舊時光

原文詣經緯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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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詣經緯迎來堪稱寧靜的早晨，遠滄溟因事務前往南方，經過池水畔旁的江城子看見自家師尊不如往常那般作畫，反到是觀看著遠處靜立不語。往常此時，通常會看見師尊做畫，然後只要在原地默數三秒，就能聽見如果沒把工作全部丟給他們，應該也要很忙很忙的二爺啪搭啪搭的腳步聲。

邊喊著老大、大哥、賢兄，又在這裡畫你的江山，除了這個就不能多撥點時間陪小弟我嗎？

『去市集看美人？』筆鋒不止，墨傾池勾勒山巒起伏，完全無視於一旁人一下左一下右的幼稚舉動。這習慣打從他從遠滄溟還很小隻養到現在這麼大，一點更改都沒有。

『耶，老大詩經有云……』

『很多了，如果沒事做就去幫步虛詞與楚天遙處理經緯右山林的山崩後續，那裡雖沒有人行走，但為防擴散還需謹慎。』

『大哥你真慘忍，不讓我去看美人還要我跟著那對恩愛眷侶四處走，那不是明擺著讓我被閃瞎了眼。』垂下嘴角，整個人就像隻大狗狗一樣顯得沒有精神又楚楚可憐，讓人見著就心疼心軟，但可惜，這一招對墨傾池無用。『好吧好吧，我就知道我是個勞碌命，大哥真是虐待童工，先不論我的身分，光是年齡就不知道小大哥多少，大哥都不知疼我，還讓我跑東跑西，真是可憐。不知哪裡有地方可以申訴這裡有人虐待童工。』

『滄溟。』

『知道知道，沒說不做呀，你瞧我已經在走了。』

終於停下手，看著眼前人用堪比蝸牛行動速度往尚有三十里距離的山林，墨傾池搖搖頭，『算了，停下吧。看美人我沒興趣，但今天市集我便陪你去逛，至於……』

『就知道老大人最好，花費的金額大哥完全不用擔心，我已經跟江山他們領好了零花，大哥你看上什麼儘管點，江山付帳。』

『二爺……』

江城子、山亭柳完全無奈的看著那包所謂的零花，實際上是文詣經緯過節將要採辦物品的荷包，倆人往墨傾池那投以期望拯救的眼神。

『不要再胡鬧，再胡鬧下去我便不陪同了。』

『聽到了嗎？江山，你們不要鬧了這包明明就不是我的零花，是過節採辦的銀兩，快將我的零花拿上來吧。』

『是是，隨便二爺怎麼說。但容山亭柳提醒二爺，二爺的零花都已領走，若要跟師尊出門怕是得預支下月。』

『唉唉，大哥你聽見了嗎，你可愛體貼溫柔的小弟我目前身無分文，所謂人飢己飢、人溺己溺，大哥你……』

『帳我付，走吧，經緯離市集還有一段，再不走你便什麼都不用逛了。』

『好哩。就知道有大哥就什麼都不愁煩了。』

忍不住笑出聲，江城子想著過往每次二爺頗具創意的話語，突然覺得這早晨真是寧靜得有些不習慣。

「江城子。」

「在。」有些懊悔方才擾了師尊的寧靜，他向前數步，垂首聽師尊交辦事情，隨即領命而去。

池邊又只剩墨傾池一人。

微風輕拂，過往嬉鬧隨池水漣漪迴盪不去。

滄溟飛遠，傾池染墨。

江山筆墨風雲間，落眉頭，染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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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19)

9樓發表於: 2018-05-01 21: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番外那些二三事之二 ‧ 雲天行

日落黃昏，舉著夜燈正準備巡視的山亭柳、江城子聽見了熟悉卻又帶著些許陌生的腳步聲從路的另一邊緩緩往天地庭記此處走來。其實依著兩人的地位在文詣經緯中巡視這工作早就不用落在他們身上，只是他們師尊墨傾池向來沒有什麼吩咐，他們也閒不太下來。

自墨傾池與遠滄溟歸返後，已過了大半個年頭，一切似乎如同過往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師尊的日常十分簡單。

多半就是習字、翻閱著文詣經緯書閣裡那日漸增多的書本，飼餵著二爺又不知從哪裡帶回來的各色錦鯉，據他而言表示，這池水只有一隻太寂寞了，多來幾隻好了之外，再來，就是在那雪白畫軸上，一日一筆，重新繪著二爺口中所說的江山。

師尊不喜吵鬧，所以穹頂末從不輕見外人，而下方的天地庭記也相同。

雖然二爺平時總是嘻鬧，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二爺性子在某部分也隨師尊，居所之處，同樣不喜外人輕入。所以，就算他們能讓底下人巡守，但他們更願意擔下這工作，為他們二人守著每個入夜的寧靜。

「是誰？」提燈詢問，能沒受阻礙一路來到天地庭記之人絕非泛泛之輩，江城子與山亭柳雙雙帶著警備，卻在看清楚來人模樣時頓時沒了好氣。「二爺！！！」

「是山亭柳、江城子呀，怎麼都要入夜了還不休憩。」持著摺扇，帶著淺笑的人正是天地庭記之主── 天行無方‧遠滄溟。

只是隨著人影越走越近，伴隨著晚風與日落餘暉，總讓人生起莫名不協調之感。

「二爺……你這一趟外出是遇上了什麼事嗎？」山亭柳起了疑惑。

「就是呀，你沒叫我們江山我們都不習慣了，該不會……這又是不知哪來新學的整人之術？還是二爺你感了風寒？」

「怎會如此問？」遠滄溟溫和的一笑，似是不解眼前人探問。

「真染風寒了？！」山亭柳、江城子同聲驚嚇，要知道從熟識到現在，除了二爺生病外，基本上是無緣得見這般溫潤模樣，套句步虛詞與楚天遙的形容，那是沒力氣做怪。如今這般，看來這次風寒不小，得快些請大夫來檢視。

「這……」

「不用了。」

正當遠滄溟開口想要勸阻時，一聲清冷，引來三人回望。

「師尊。」

「師尊。」

「聖司。」

「聖司！！！」山亭柳、江城子又是一下驚恐的看著眼前的遠滄溟，彷彿眼前之人已是高燒過度燒壞了腦袋。

「山亭、江城你們退下吧。」

「但師尊，二爺他……」

「他不是滄溟。」

「什麼！！」

「涉足請說吧，滄溟去了哪裡。」

看著眼前被識破後瞬間換下刻意帶著桃花般笑容恢復原樣表示歉意的卻塵思，接過滄溟交代如果被發現就給大哥的紙條。

「霄冥說聖司會懂在哪裡。」

「這是怎麼了？怎麼聖司突然出門。」楚天遙疑惑的看著化光兒去的人。

「對呀，這是……」步虛詞也同感奇怪的轉頭正想要問眼前的遠滄溟，卻在瞬間愣住，覺得似乎哪裡有不對之處。裝扮對，臉對，但那笑容的感覺……「你……該不會是……」

「兩位，久見了。」

「卻塵思！！」

*

「視線不明，卻如此胡鬧。」

墨傾池來到一處介於穹頂末與天地庭記中間的空地，大小大約僅天地庭記的一半，此時夜風拂過，帶來螢光點點。在螢光之上坐著那個玩了個小把戲，讓自己前來的人。

「大哥就原諒我吧，自從詳細交代身體狀況後，我這是早也進補、晚也進補，再補下去，我怕哪天我跟兄長一同出遊，都認不出是一個臉了。其實整個文詣經緯我就算閉著眼睛也能不出差錯的走好，更何況不是還有大哥為我向鳳儒尊駕要來的瑩玉草，點點白光，都將這片大地點綴得跟星光一樣。」遠滄溟邊笑邊接過字條上請墨傾池一同帶來的美酒與酒杯。

「善游者溺，善騎者墮。」沒在意是否與平時形象穩不穩合，墨傾池撩起衣襬便在遠滄溟身旁坐下。「小心為上。」

「知道了。」笑著先為身旁人斟上一杯酒，「兄長呢？」

「江城子應該會將人帶到你的天地庭記。」

「那就好。」

或許是瑩玉草在眼底留下殘影，天上的星辰似乎也變得清晰不少。

遠滄溟飲盡另一杯屬於自己的酒，握著酒杯直接往後躺去，賞著此刻天上應該存在的滿天星辰，不再言語，享受著此刻的寧靜。

看著人懶洋洋舒暢的模樣，墨傾池拿起酒瓶為人再斟滿一杯。

酒飲過半，人也微醺，遠滄溟側著身子撐額抬眼看著身旁人。

「大哥打算如何處理與一頁書所相談之事？」

回返文詣經緯前，他與大哥曾前去找涅槃重生的一頁書。在打過招呼後，他便先離開到雲渡山底下，獨留他們倆人對談。不是沒什麼不能聽的，只是那是屬於大哥自己的私事，他沒有任何插手的餘地。不過他沒料到，談話結束的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快。

「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處理的。」星子落下，映在手中杯裡，像極了某人有所求時眼底閃的燦光。「他所要求的事，我早已答應過你。」

『當時之事，是我之過，梵天欲做何處置墨傾池慨然接受。』

『聖司雲天望垂之名應是志向。』

『是。』

『聖司不做辯解。』

『事已成，解釋無益，墨傾池所行之事於己無愧，但確實愧於梵天，墨傾池無話可說，無話可辯。』

『那聖司可以離開了。』

『嗯？』

『聖司既有心悔過，又仍心懷天下，此過只僅於梵天一人，便讓梵天將此過之贖後延，待看聖司日後言行。』莫測高深的看了眼雲渡山下，『我想聖司當不會再令那人失望。』

「承諾便是承諾，我不毀約。所以……真放不下心就別在這裡喝醉讓我背你回去，說好明日要上穹頂末幫我將書都拿出來曬日頭。」

「唉……我說大哥你怎麼就看出兄長的偽裝呢，虧我都跟兄長說好了，讓他幫我。兄長曾說整理佛經書卷他最擅長了。」

「認命吧，讓你之前酒約賭輸，願賭服輸，我可不記得我曾教你耍賴。」

「大哥喝不醉真是太不公平了，下次……下次一定要聯合江山他們一起灌醉你，還要拉上無端、玉主事等人，我就不信了，這麼多人會沒有半個能贏大哥你。」

「盡可一試。」

「好呀，這可是你說的，明天我就修書到德風古道……」

遠滄溟猛然坐起身，晃動的螢光草再次散出點點螢光飛向空中，與星墜似融為一體。已許久沒能在夜空中看清的眼，正炯炯有神的盯著自己看，墨傾池輕笑一聲，順手收起酒瓶與酒杯。

「好了，夜深，該回了。」

「喔，好。」

「雪兒呢？」

「牠呀，似乎結識了朋友，叫做苗兒的樣子，這幾天得空就不見蹤影，早就不知道跑去哪裡。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老是跑的無影無蹤，等牠回來可要好好說說牠。」

「哈哈，是呀，是誰呢？真是要好好說教一番才是。」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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