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29 守心（顥天丹陽）修仙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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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9 守心（顥天丹陽）修仙AU

「天雷！是天雷！」 %uo8z~+
乍然響起的幾聲轟鳴，擾亂星宗的晚課。打坐的弟子們有的都已站起身，卻仍顧及前方的丹陽侯而不敢移動寸步。 D#<y pJR
而丹陽侯早在第一聲雷響時，就捏緊拂塵站起來，跨出了兩三步，才又硬生生停下，目光沒有離開過天雷落下的位置。 21OfTV-+3
「是宗主要出關了嗎？」 lH3.q4D 5
「宗主才閉關三年就接受天劫考驗，好厲害啊！」 mRx `G(u:v
「師叔，我們可以去接師尊嗎？」 Q%O9DCi
「師尊，論理我們是該去恭迎宗主出關。」 .45wwouZkc
無愧將問心推開，直著脖子往前方喊道：「師尊你也很想去吧？」 !po,Z&
「可以。」 (m1m}* @
這一句卻是應蒼蒼的，丹陽侯沒再往台下看一眼，匆匆拋下兩個字，率先邁開大步往後山走，也不管背後歡呼著跟上的一眾弟子們。 HJr/N)d
_j+,'\B
顥天玄宿閉關的地點在九天銀河，丹陽侯設下一層結界，嚴令禁止弟子們接近，而後一言不發的退到最外圍。那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石桌石椅，卻也不甚起眼，丹陽侯站得筆直，死死盯著一陣強似一陣的天雷。 k Fl*Im
三年和修真者的壽元比起來自是極短的，用一晃眼來形容，都嫌太長。 Sp[9vlo8
不過那是對旁人而言，對丹陽侯來說，這三年，長得他可以把星宗推上巔峰、長得問心無愧都成為能讓他安心倚仗的大弟子，長得好像，都夠他把他們的這半生再活一遍。 oRd{?I&NY
他的師兄、他的道侶，他們相識至今，還沒有過這樣長的分別。 9]3l'
眼前的瀑布在這時候顯得十分惱人。除了天際一陣陣劈落的天雷，其餘一切都被阻隔在視線之外，就連那使人膽戰的轟隆雷響，都被激流直下的聲音掩去不少。 .U(6])%;@
時間過得有些久了，弟子們由起初的興奮吵嚷，漸漸靜了下來，四處張望著尋找丹陽侯，想從他的神情裡得到幾分安慰——即便仍舊只是一慣緊緊蹙著眉的模樣。 *4~7p4[
雷聲驟止的下一刻，顥天玄宿便已靜靜立在眾弟子跟前，他們期盼的光芒大熾、山頭崩塌、一掌橫斷飛瀑，一樣都沒有。 !$HuH6_[
星宗從不興跪拜這套俗禮，但許是崖邊的顥天玄宿白衣勝雪、衣袂翩飛的模樣仙氣太過，也不知從誰開始，一時間跪得黑壓壓一片人頭，此起彼落的高呼：「恭迎宗主出關！」 &K]|{1+
顥天玄宿微微皺起眉，總是沉靜的人一時也有些無措。越過人群，遠遠的看見丹陽侯，丹陽侯自然是沒有跪的，但也沒往他這裡看，一臉怒其不爭的樣子，狠狠瞪著他倆中間這一群弟子。 IRM jL.q
皺起的眉就這麼舒展開了，不出所料的聽聞一聲怒喝，睽違多年，竟還有些懷念。 3R/6/+S-
「起來！誰讓你們跪下的！都回去晚⋯⋯」丹陽侯一掌拍在身旁的石桌，抬頭便對上顥天玄宿隱隱含著一絲繾綣的眼，頓了一頓，很快別開視線，再張口語調軟了幾分，「都回去休息，不用繼續晚課了。」 I&|8 qx#
弟子們想起方才不由自主就跪了下來，都是一陣好笑，安安靜靜排好了隊伍散去，經過丹陽侯時都不敢和他對上眼，幾個頭垂得尤其低的，被丹陽侯斥一聲抬頭挺胸，驚得彈起脖子，目不斜視的瞪視前方。 f@Mku0VT
無愧滿心覺著師尊和宗主闊別許久，必定有許多話要說，硬是也將蒼蒼拉進離去的隊伍。蒼蒼一步一回頭，還不閃不避的迎上丹陽侯的目光，很有些怨懟的意思。 jEKa9rt
「蒼蒼留下，陪你師尊回去。」 +PYR
蒼蒼眼神一亮，掙開無愧的手，回頭跑過去拽著顥天玄宿的衣袖搖啊搖，唧唧呱呱的不知說了什麼，看得丹陽侯又是一陣不悅，「你師尊才出關，送他回去就離開，不許多留！」 4`~OxL
「是！」蒼蒼胡亂的向他行禮應了聲，牽著顥天玄宿的手便往浩星神宮走。至於顥天玄宿側頭瞥過來的問詢目光，丹陽侯選擇視而不見。 36'J9h\
ruqE]Hx9(
顥天玄宿牽著蒼蒼的手，已不需要刻意放低一側的肩膀。蒼蒼在這三年間抽高了不少，長得這樣快，果然還是個孩子。 ]Q^8 9?
「你進步很多。」 kk126?V]_
「真的嗎！」蒼蒼興奮的揚起臉，「我每天都有認真練功，丹陽師叔也常和我對練！」 z*nztvY@e
「丹陽他⋯⋯這些年還好嗎？」 &/EZn xl
「好啊！嗯，也不是說好，就是都和以前一樣。不過，」蒼蒼突然壓低了聲音，確認四下無人後才道：「師尊不知道吧？丹陽師叔每天晚課以後都會到九天銀河外面坐一個時辰喔！」 Rt%Dps%
「那蒼蒼又是怎麼知道的？晚課後不是就該回房就寢了嗎？」 F-Z>WC{+
「啊，那個，我⋯⋯」 CWs;1`aP
看著蒼蒼想含糊的揭過話頭，又想不出要說什麼，急得漲紅了一張臉，顥天玄宿微微笑了起來。 _)-2h[
他怎麼會不知道？ h<m>S,@g
丹陽侯了解他的實力，所以總是在離得遠遠的地方，以為就能不讓他察覺——要不是他提前出關，恐怕丹陽侯也會撤了那石桌石椅，湮滅任何一點能讓他品出思念味道的證據。 IAd^$9
丹陽侯想到了一道石門、一道飛瀑、甚至連他武學的進境都算得清清楚楚，可除此之外，他們還是燃過香燭、拜過祖師爺的道侶，隔著千層山萬重水，都斷不了的聯繫，又豈是這一道石門、一段距離能阻絕得了的。 IwFf8? 3
$.DD^ "9
在浩星神宮門口，顥天玄宿便讓蒼蒼回去了。看著孩子依依不捨，簡直想在宮外生根的樣子，顥天玄宿一邊哄著，一邊想起兒時的丹陽侯。 \^F6)COy
丹陽侯從小就是那個樣子，嚴肅正經，而又固執無比，較之現在，更多了些蠻不講理的任性。 L%9yFg%u
顥天玄宿頭一次下山，不過就是替附近的村落斬除幾隻作祟的小妖，來回也就五日。臨行時丹陽侯抿著唇拉住他的衣袖，怎麼都不肯放手，師尊哄也沒用、兇也沒用，丹陽侯看都不看師尊一眼。 5}NO~Xd<
最後還是他蹲下來，捏捏丹陽侯其時並不瘦削的肉嘟嘟的臉頰，說道：丹陽，聽話，師兄很快就回來。 p*P0<01Z
執拗的小師弟終於鬆開手，而那一次面對幾隻不成氣候的小妖，他難得一開始便下了殺手，硬是在三日內趕回。回到星宗時，遙遙就見到山門邊站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看見他時急急忙忙的往回躲，好像這樣就能藏起那時猶然純粹的孺慕心意。 VyU!r* o
後來丹陽侯長大了，很快的也築基了，再不是那個只能被留下的小師弟。師尊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們同進同出。 #l2WRw_t
丹陽侯起先常說蒼蒼太黏他這個師尊，在幾次顥天玄宿似笑非笑看回來的目光裡，終於意識到什麼，耳根子都紅透了，難得在他面前拾回幼時又直接又不講理的性子，我和他能一樣嗎！ Vfw +m1sS
這一次他出關，他的師弟果然還是站得遠遠的，不再慌亂的躲避了，卻仍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Z ]E:f0P
哄走蒼蒼以後，他步伐一轉，往星宗最僻靜的角落走去。 >fR#U"KPAB
他想念他的師弟了。 u*;53 43
B7ys`eiB5C
丹陽侯以靈力傳訊給鎮守在桃源渡口的舒遠心，告訴她師兄已出關，若有閒暇，便回星宗看看，弟子們都很想她，師兄閉關數年，肯定也想見見她。 S4O:?^28
而後他去了幻海。 A&'HlI%J
師兄出關了，那一番天劫過後，便到了渡劫期，他應該要高興的。 Qzk/oHs
渡劫期長短不定，可能一晃眼又是百餘年，也可能片刻之間，就迎來肉身的最後一劫，而後是得道飛昇，又或殞身無間，不到那時，誰也料不準。 9]8M{L
道域人都說，下一個歷劫的必會是顥天玄宿，而對丹陽侯來說，師兄沒有殞滅的可能，他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而這份擔心，讓他感到羞愧。 Z.LF5ur
太上忘情。 uP ?gGo
這比歷劫更要捉摸不定的四字，常讓丹陽侯在寒夜裡驚出一身冷汗，而後無眠到天明。 QQjMC'
他自然是希望師兄好的，所以唯獨夜半無人時，他能恣意懷揣那些自私的念頭，權當是半夢半醒間的遐想，翌日便會陷入難以克制的自厭，是那一分念想的後果，他理應承受。 P3XP=G`E
如果師兄一直是個修士就好了。 Df/f&;`
如果師兄，能不要踏入那個境界，就好了。 .uagD[${
%@M/)"k
顥天玄宿來到幻海的時候，丹陽侯對著那兩座無名墳塚發愣，不知道在想什麼。 {&(bKQ
那兩座墳塚是不合規制的，踏入修真一途，本就意味斷了俗世種種，更何況星宗還有個亡不設靈的規矩。 T{K+1SPy4
這不是靈，就只是一份念想。顥天玄宿還記得丹陽侯紅著眼和師尊這麼說，是我害死他們的，是因為我加入星宗，他們才會死。 nBiA=+'v
丹陽侯帶著求來的允准離開，顥天玄宿卻被師尊留下。 f4T-=` SO
「從此以後，丹陽就只剩下星宗了。」師尊迎上他疑惑的神色，「丹陽從來都沒有自己，日後你會知道的。」 A[':O*iB
還似懂非懂的時候，師尊便揮手要他退下了。 m9>nvrQ
Pq7tNM E
他幫著丹陽侯安葬親人屍身，大雨中濕冷的泥土沾黏在手上，他聽著耳邊粗重的喘息，或許還摻雜了幾聲難抑的抽泣，突然就脫口而出，「我們結契吧。」 N<Q}4%^c
丹陽侯愣愣的抬起頭，神情又是遲疑又是陌生，末了竟冷冷的笑出來，「顥天玄宿，你在同情我。」 uJp}9B60_
「不是。」 lR^dT4
不是同情，只是你要念想，我就給你一個念想，只是你除了星宗一無所有，那我就和你一起，只是，心悅你。 IO_H%/v"jC
丹陽侯埋頭將塵土覆蓋在兩口薄棺上，過了許久許久，錯落的風雨聲中才傳來一句，好。 &akMj@4;R
NtOR/*
在那之後丹陽侯問顥天玄宿，為什麼要與他結契。 1@qb.9wZ6
顥天玄宿只覺這問題來得莫名，自是情有所鍾，這需要什麼理由？ C1rCKKh
一瞬的沉默遲疑讓丹陽侯皺起眉，轉身就走，顥天玄宿忙拉住他，反問他又在哪裡聽到什麼閒話了。 yZ)ScB^
「師兄明明不需要的，不是嗎？」 0Rk'sEX,
顥天玄宿的回應，是明知過路的弟子都偷偷打量著他們，還是欺近前去，並在丹陽侯又驚又急，卻喘著氣說不出話時，伸指抹去他方才一番唇舌交纏時溢出嘴角的銀絲。 ;09J;sf
「便是想與你結契，僅此而已。」 /s*>V@Q
是他開口的時機不對，偏選在丹陽侯此生罕有的脆弱的時刻。不免讓人心頭鯁著根刺，有白佔了一份情的愧疚不安，亦有原來心事早被洞悉的羞怒。 @x J^JcE
可他不想讓丹陽侯只有星宗，若他此生真要為星宗而活，至少在那之外，再加上一個顥天玄宿。 +`Bn]e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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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12-29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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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0-12-29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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顥天玄宿步上最後一程修仙途時，丹陽侯起先是不知道的。
又或者顥天玄宿自己也沒有察覺。
只是夜裡就寢時，顥天玄宿道一聲晚安後，會率先闔眼。
只是當丹陽侯說要回到幻海時，他點頭似乎渾不在意，問道，需不需要和你一起把東西拿回去？
只是百忙中為他送上一盞茶時，他會將茶盞輕輕推開，說道，丹陽，我已辟穀，不用勞煩。
每一次，他都像是注意到丹陽侯在這些時候死死壓抑住的痛，看過來的眼神溫和包容，還帶些困惑，唯獨沒有情意。
離開浩星神宮的時候，丹陽侯忍不住問他，師兄把我當成了什麼？
「你是丹陽，我的師弟、我的道侶。」
道侶。
這兩個字本來親暱，咬在嘴裡像含了一口的蜜，顥天玄宿說起時總有幾分調笑，看他紅透了臉，低頭藏不住喜悅地偷偷笑出來，還總以為沒被看見。
此時被說得冷靜自持，沒有半點溫存，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便也僅是一個事實。
書上說的，得情忘情，不為所動、不為所擾，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他的師兄是要受萬人景仰的，就算捨了他都沒什麼，況是這一份情思。
師兄好，那便好了。
丹陽侯狠狠抹去臉上在大雨中並不明顯的一道水痕。
這場雨就和當年的一樣，在幻海的墳前，師兄對他說了他此生所聞最動聽的一句話。
然而師兄的情是要還諸天地的，忘了也無妨，這便是獨屬於他的念想了。

顥天玄宿是因丹陽侯混亂的呼吸聲醒來的，懷中的人皺著眉，初時不安穩的顫抖，終於平靜下來，一滴靜靜滑落的淚水更讓顥天玄宿心驚。
也不知丹陽侯一個人的時候，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他當然可以佯裝不知就這樣修行下去，但他比誰都清楚那行淚水何來，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絲毫寬慰不了什麼。
便只能如同早前那樣，將人更深的擁入懷中。
畢竟他也沒有信心，他也不知道他們將會迎來怎樣的終局。
師尊交給他浩星歸流的掌譜時，愧疚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但他也很快就知道師尊要說什麼了。
心疾，無論他有再深厚的功力，每天每夜都持續被消磨著，他的壽數，比之同樣境界的修真者都短得多。
他可以死命的修練，將被損耗的壽元一點點掙回，然後終會比丹陽侯早上許多的踏上這最後一程。
師尊在結契禮上給出掌譜，便註定他們不得善終——何其諷刺。
或者陰陽兩隔、或者負心忘情，顥天玄宿竟不知哪個結果更差一些。
況且當時道域戰況嚴峻，星宗保存實力直至最後仍力有未逮，就是師尊據實以告，他也會決心修練浩星歸流。
便只能一賭。
賭他們還能相伴好長一段時間，賭那典籍上記著的寥寥數語，並不似他們想的冷厲誅心。

「師兄？」
丹陽侯在顥天玄宿懷裡醒來，還有些夢裡帶出的懵然，「師兄怎會在此？」
「丹陽，此地是浩星神宮。」
丹陽侯又更迷茫了些，「那我怎會在此？」
顥天玄宿低頭吻在他髮頂，「你我是道侶，自然都會在此。」
聽聞道侶二字，丹陽侯渾身一僵，澈底清醒了，「是我驚擾師兄了。」
丹陽侯翻身仰躺著，臉微微側向外，顥天玄宿看見他睜著眼發愣，「丹陽不睡嗎？」
「嗯。」丹陽侯心不在焉的應道：「師兄睡吧，不用管我。」
「不睡的話，跟我出來一趟？」

因是夜裡，想來不會遇到門徒，就不花時間梳髻，隨手攏順了，便披散著髮出了門。
丹陽侯神色凝重，卻沒有多問什麼，心下不住盤算著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師兄要在甫出關的深夜外出？
隨著走了一段，丹陽侯眉心舒展開，而後又緊蹙起。
哪裡有什麼大事？不過就是攀到後山上看星星。
丹陽侯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來，在遙遙看見問心無愧二人時，鬆開顥天玄宿的手，就要上前喝斥。
又被牽住了手拉回來，「你我從前也常如此。」
丹陽侯氣勢洶洶的反駁，「那不一樣！我們是來修練的！」
「是嗎？」
顥天玄宿眉眼彎彎，笑著看過來，「那你可還記得，我們在這裡喝過酒？還是在你結丹禮那日。」

他們白日修練猶嫌不足，又還沒闢開九天銀河，便會在晚課後躲過太微垣師叔，偷偷來到山上對練，本來不過方寸之地，他們對過幾次招，便夷出一塊平地，作為兩人的練武場綽綽有餘。
這麼大的動靜，師尊師叔怎能不知？卻也從未因此罰過他們。
不過，說都是來對練的到底還有些底氣不足，有時練得多一點，到泉池清洗一陣便會回房，有時練得少一點，也不著急走，並肩坐下，對著燦燦星空比畫。
觀星本就是他們的一項修習功課，要說是在修練也未嘗不可，只是究竟醉翁之意在不在酒，那也只有他們自己心知了。
結丹對修仙者而言是大事，意味蘊化道身有望，算是正式叩關仙途的敲門磚，是以每有弟子結丹，宗門便會邀集三宗作客，熱熱鬧鬧的慶祝一番。
丹陽侯是祭禮要角，一整日穿戴著厚重的禮袍禮冠不說，光是答禮就耗去了半日，還有各式敬告天地祖師的儀典，而作為同門師兄的顥天玄宿也不得閒，上下打點一切瑣事，兩人都忙碌奔波了整天。
雖然他們都不在乎這些俗禮，但畢竟這是道域傳統，有弟子結丹也算給星宗和師尊掙了臉面，絲毫推卻簡省不得。
而丹陽侯早因這可以預期的疲憊和顥天玄宿說了，祭禮後便各自就寢，誰知就在丹陽侯好不容易脫去繁複的禮冠時，房門又被敲響。
聽起來是屈起指節輕輕叩了兩下，顥天玄宿每次來找他，都是這樣敲門的，節制和緩，像是給足了他閉門不開的餘裕。
而門外的人手裡勾著一罈酒，向他晃了一晃，說是託人到宗外買了好酒，如此良辰，不可不飲。
則又更像是溫柔堅定的欺近身來，不容絲毫推卻。
「走吧！」
這是第一次，他們沒有對招，直接就坐在那片空曠的地。
「丹陽也該試試星宗以外的好東西了。」
渾沒有作為宗主首徒的自覺，顥天玄宿帶頭犯禁的姿態，就像他不過是大白天的帶著師弟修練。
丹陽侯雙手接過顥天玄宿為他斟的酒，就和祭禮時一樣，仰頭一口飲盡，那酒和祭禮時摻了水的米釀全然不同，烈得丹陽侯喉嚨熱辣辣的像火燒過一樣，憋得臉都漲紅了也沒忍住，咳了好一陣才止下，還不時會再嗽一兩聲。
顥天玄宿抬袖擦去丹陽侯嘴角滲出的一點酒液，一邊拍他的背為他順氣，就像丹陽侯還是剛入星宗時那個年幼倔強的孩子。
反倒丹陽侯覺得不自在，稍稍躲了開，「讓師兄見笑了。」
顥天玄宿歉然道：「是刀宗前輩推薦的酒，我忘了他們一向喝得烈。」
緩過了勁，便覺那罈酒雖烈，但勝在齒頰留香，莫怪刀宗人每到星宗作客，都要在山下的集市沽好幾罈回去，如今雖感辛辣，也不捨得不喝，丹陽侯拿著酒杯小口啜飲，竟沒有停下來過。
「丹陽可知今日還是你的生辰？」
「啊？」
丹陽侯確實不記得，入道後對生辰便總看得淡泊，反而顥天玄宿年年記得，倒不會多做什麼，連一句生辰愉快都未必會說，但即便只是這樣提一聲，顥天玄宿也未曾忘卻。
兩人閒聊幾句後便都靜了下來，顥天玄宿沒有喝酒，靠在樹上閉目養神，聽一旁丹陽侯斟酒的動靜不停，不由暗笑，沒想到師弟平時總端著正經的樣子，竟也貪杯。
丹陽侯輕輕喚了兩聲師兄，語調比平日還軟一些，浸著醺然醉意。顥天玄宿沒有立時應他，便聽到一陣窸窣作響的聲音，隨後酒氣沾上他的唇，一觸即分。
顥天玄宿睜開眼怔愣了半晌，直起身看過去，丹陽侯已經坐回原位，空了的酒罈被他抱在懷裡，感覺到他的視線，丹陽侯轉頭衝他半咧著嘴笑，臉頰盡是醉後的潮紅，一隻手還歪歪斜斜的指著前方。
「吶，師兄，是紫微星。」
顥天玄宿這才知道，原來星宗山腳下的酒肆，賣的酒是甜的。

「記得。」提起結丹禮那日，丹陽侯便有些不自在，還要辯解，「但也就那麼一次而已。」
顥天玄宿停下腳步，手指點上丹陽侯的唇，「這個，也記得嗎？」
「⋯⋯師兄那時醒著？」
「既是陪你過生辰，怎能在子時前就睡著。」
丹陽侯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咬牙道：「裝睡很好玩？」
「也不算虧。」
「那為何⋯⋯」後來什麼都沒說？
顥天玄宿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你那時喝多了。」
「師兄覺得我是喝多了，舉止便會如此孟浪之人？」
「不是。」
反應過來要掙動的時候，丹陽侯才發現顥天玄宿早將他壓在一旁的樹上，手掌枕在他腦後，沒讓他被粗糙樹皮嗑得不舒服，銀白色的髮輕輕撓刮他面頰，癢得他撇過臉，躲開顥天玄宿含情的眸光。
「結丹前最易生歧念，我想你可能並非此意。」
丹陽侯愣了一下，原來師兄那時竟是這樣想的。
可他在結丹前，日日五內如焚，腦中盡是嚴厲的斥責，有時像是師尊，說他辱沒師門、說他不敬長上；有時又沉默著，像顥天玄宿冷漠的別過頭，卻比什麼話語還更讓他難受。
怒意來由，則全都是因他大逆不道，他對自己的師兄有了別樣的情愫。
他被心魔折騰得睡不好，顥天玄宿知他正在最緊要的關頭，便常在夜半悄悄來到他房裡，雖不知夢魘何來，仍不嫌煩的低語撫慰，一次次伸指撫平他蹙緊的眉峰。
後來丹陽侯是在睡夢中度過這一劫的，像是旭日初昇，自不見光的陰暗角落照見他的自厭自棄、塵俗念想，一一妥貼安放。
丹陽侯心悅顥天玄宿，從不是什麼錯事，天理人欲，皆是必然。

「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顥天玄宿湊過去與他前額相抵，「那天是丹陽有意為之。」
「師兄！」
丹陽侯的臉紅成一片，還要再說什麼，就被顥天玄宿垂首落下的吻生生掐斷。

而那一晚甜的本不是酒，顥天玄宿一直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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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有看到師尊和宗主嗎？」
「看到了。」
「沒想到師尊還有這樣的一面，真是走火入魔。」
「不要在背後議論師尊的私事。」
「怕什麼！師尊現在很忙，聽不到的。」

很忙而且聽不到的丹陽侯哼了一聲，心中卻也知道，雖是深夜，但和師兄就在道旁親暱，恐怕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
但罰還是要罰的，就罰無愧多修練一個時辰，至於問心，罰不罰都是一樣的，哪次無愧受罰他沒有陪著呢。
「明日可否向丹陽商借無愧，代我去山下的集市一趟？」
這是在說情呢。
相貼的唇也才略略分開，顥天玄宿帶笑的言語便落在他耳中。
迷迷糊糊的應了聲好，換來師兄輕巧的吻，抽身離開時又牽住他的手。
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山頂風大，滿地的黃沙，顥天玄宿不以為意的坐下，丹陽侯皺眉看了半晌，擠開他坐在風口。
可顥天玄宿比丹陽侯生生高了半個頭，方才出來得隨意，紗帽都沒有攜上了，遑論丹陽侯那頂撐起太微垣半壁氣勢的冠帽。
丹陽侯才坐下便發現了，擋自然是擋不住什麼風的，還要念他：「夜晚風涼，師兄怎能如此任性！」
「過了端午，沒事的。」
丹陽侯猶然不服，「師兄心疾在身，不可這樣胡鬧。」
「真的沒事，不是還有你幫我擋風嗎？」
丹陽侯被這一句話噎住了，要他自承個頭不足那是不可能的，便只能不甘不願的停下對師兄的叨念。
這是整個星宗裡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極遠極遠之處才能見到幾座矮了許多的山頭，只佔據視野的下方一角，並不妨礙他們將熠熠星空盡收眼底。
天際無雲，恰是最適宜觀星的夜，顥天玄宿看見的卻是，丹陽侯低頭出神的望著近處，星宗那些顯得極小的屋舍。
自當年的變故後，他們許久沒有一起觀星了。
「丹陽這幾年⋯⋯還觀星嗎？」感受到身旁的人一僵，顥天玄宿幾不可聞的輕嘆了聲，「是我當年不該輕言。」
「不關師兄的事。」丹陽侯藏在袍袖下的手緊攥成拳，「不過是天道循環，觀它作甚？」

蒼蒼輸了天元掄魁，本該交由刀宗的天師雲杖被丹陽侯扣下，還沒來得及引起四宗大戰，卻間接釀成另一樁禍事。
夥同青冥重創顥天玄宿的那日，最後顥天玄宿無力再戰，搖搖晃晃的站也站不穩，丹陽侯的眼神落在委地的紗帽，始終不發一語。
沒有一絲猶豫的擋下殺招，斥退還想辯駁的青冥，丹陽侯不言不語的將顥天玄宿負到肩上。
「你昨日可有觀星？」顥天玄宿一張口唇邊便湧出幾道細細的血流，滲入丹陽侯暗色的衣料，很快便看不見了。
微弱的聲音帶著點自嘲的痛，「赤色的太微星，我本是不信的。」
赤氣若龍蛟，叛臣內亂起，師兄竟是這樣想的！
丹陽侯幾度張口想否認，又終歸無聲。
確是如此，他襲擊宗主、霸佔雲杖，要說不是為了自己，誰信。
他要星宗長盛、要師兄不再為心疾所苦，可師兄總是片葉不沾身，好像萬事不縈於心。
但他就是做不到同樣的淡然，從過去到現在，幾番風雨周折，猶然不變。
一直到九天銀河，他們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丹陽侯為顥天玄宿療傷，又以太微幻布下了結界，低著頭仍能感覺落在他身上不閃不避的視線。
九天銀河陰暗潮濕，借助那點戾氣創下三指誅仙以後，他們便從未來此。
此時卻都想起功成那日丹陽侯說的話，不會背離師兄、不會背離星宗。
言猶在耳，顥天玄宿想說點什麼，又沉默收聲。
當他發現丹陽並無殺心──他竟要到九天銀河才覺察出這件事，師尊分明說過，丹陽只剩下星宗，過去他們相契的那些情意，更從來沒有半點偽飾。
或者只是疏於溝通，慣了兩心如一，便連一些彼此都知道的深埋心中的結，都覺得能倚仗時間排解，也都冀盼另一人的理解、認同，以及退讓。
顥天玄宿尋藥多年，沒有什麼比天師雲杖更能緩解心疾，他亦有生的欲求，但覺那只會更引來些憂急，最後的結果竟像是丹陽侯一人撐起了兩份塵世執念。
待諸事平息，丹陽侯亦為此付出驚人的代價，人都說丹陽侯變了，鋒利依舊而能覺出其間的溫情照拂，唯有顥天玄宿知道丹陽從來不變。
丹陽侯早就付出了滿腔的信任，是他顥天玄宿總有保留，以著護持星宗的名義，扣下一點輕易不肯示人的疑心。
此後便再無猜疑，除了在心疾與修行進境中盤算著，怎麼能和丹陽侯走得更遠一些，其餘的也都坦蕩無遺。
若能一心同行，便是豁盡修為仙途無望，那又何妨。

顥天玄宿的手鑽到丹陽侯的袖底，輕輕拍著撫著，將他緊握的拳舒展開便不動了，十根指頭虛虛的扣在一起，「星象徒有事理而不涉人情，確實觀之無益。」
「師兄深夜來此，就是要問我這句？」
「不是。」顥天玄宿轉過來直直看著他，「你睡不好，在想什麼？」
丹陽侯嗤笑，像漫不在乎，偏又別開眼，避開顥天玄宿的目光，「就為了這個？師兄未免小題大做。」
「這不是小事。」
顥天玄宿的語氣帶了幾分強硬，丹陽侯只覺和顥天玄宿虛握的指掩在袖底悶熱難耐，平添滿心煩亂。
「那也是我的事，和師兄無關。師兄若怕我擾你清夢，我回幻海便是。」
丹陽侯拂袖欲起，動作粗魯了些，顥天玄宿不及反應，本來和他相扣的手落到地上，卡進甲縫的幾粒塵沙看得無比刺眼。丹陽侯哪裡站得起身，懊惱的坐回來，拉過顥天玄宿的手幫他清理，又緊抿著唇不肯多說一句話。
「既是你的事，怎會與我無關。」丹陽侯始終低著頭，披垂的髮將他的面容遮得嚴密，顥天玄宿只能見到他的髮頂，便抬手撫順被風吹得凌亂的髮絲，「丹陽，我們是道侶。」
「道侶？」丹陽侯喃喃複誦。
「你會為我的心疾擔憂，我自然也希望你好。」顥天玄宿喚他，有如一聲嘆息，「丹陽啊⋯⋯」
丹陽侯幾乎微不可見的動了下，也不知這話到底聽進了多少，低聲道：「只是有些事還想不清楚，師兄不必在意。」
顥天玄宿不再多問，丹陽侯的心事他也不是不知，忍不住脫口道：「你放心。」
只是不忍看丹陽侯在不安不捨中自囚，想裝著不掛懷又藏不住端倪，要他好又不要自己被撇下。
顥天玄宿都懂，更不認為這寥寥三字，能讓丹陽侯釋懷。
可丹陽侯抬起頭，靜靜的看著他，眉間擰著的摺竟舒展開來，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人，襯著半天繁星也毫不遜色。
這樣的人，合該與天地同壽。
「師兄說笑了，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丹陽侯說得自然，當真不感憂煩的樣子。才不過片刻，想不清楚的事情就天闊雲清，好像再不能帶給他一絲猶疑。
顥天玄宿懂他，此時的模樣沒有任何破綻，不似做偽，倒像是，又自己一個人下定了什麼決心。
——罷了，來日方長。
「那我們回去吧。」
臨行前丹陽侯再次望向被層雲掩蔽了月光的夜空，那是他方才抬頭，越過顥天玄宿的肩，看到的同一個方向。
彼時一瞬驚心，此刻只有安然。
從小便熟記著的星象，豈能說不看便不看，不願想起便不願想起，
長明永耀的紫微星，不過是又再提醒他，星躔煥紫微，列宿朝天宮，他們的位置便該如此分定。
已然錯過一次，這一回，他絕不會絆住師兄的腳步。

前任太微垣是他們的師叔，掌星宗刑責卻總笑顏和煦，門下沒有收徒，早早看中丹陽侯，把人要過去學著料理事務。
師叔酗酒，丹陽侯直至那時才知道，師叔少用門規，有弟子犯事，便抓著人絮絮叨叨兩三個時辰，和什麼心慈手軟全無關係，就只是喝多了，想找人說話。
還知道薰一身香來掩蓋酒氣，是經年累月喝出的老經驗了。
師叔怕人知道，把酒裝在茶壺裡，就著壺嘴喝，在旁邊笑瞇瞇的看著他忙，有人來了，還要故作姿態幫丹陽侯添茶——誰能想到倒出來的都是酒呢。
他本該告訴師尊的，他是下任太微垣，理應鐵面無私，就算是師叔也不能寬宥，但他從沒有過這個念頭。
有次他來早了，師叔沒喝酒，按著心口眼圈都是紅的，見他過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勾起嘴角，甩頭就走，回來的時候又笑彎了眼，一身的薰香味。
此後他都算準時間才到，便沒再看過師叔那天的樣子了。
師叔喝了酒，就喜歡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丹陽啊，你不覺得你師尊看起來很不像紫微垣嗎？」
「師叔請慎言。」
「真的啊！他本來應該要是太微垣的，他那麼兇，很適合吧？我啊，我本來是天市垣，比起這個，」師叔抬手化出太微幻，很是隨意的揮了幾下，「我更喜歡那面小鏡子。」
後來師叔清醒了些，問他自己說了什麼，丹陽侯想了想，道：「您說您喜歡小鏡子。」
師叔朗聲大笑，說小鏡子多可愛啊，他真的好喜歡小鏡子。
某一天——據說是他和師兄都未曾謀面的師伯的忌日，師叔醉得嚴重，冠帽歪了一邊，坐在地上不肯起來，長長的袍子曳地，沾了一地的泥。
師叔還要笑，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有沒有想和誰結為道侶。
丹陽侯那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心意了，被師叔問得面紅耳赤。
「丹陽啊，我跟你說，我快死啦。」
師叔還是笑，笑得張狂，「你是金丹，我也是金丹，我就偏不修練，我就偏要去死。」
丹陽侯勸不住拉不動，只能蹲跪在師叔面前，被抓著袍袖掙脫不開。
「你說你師伯，他把金丹都剜給我了，他怎麼活呀？我又要怎麼活呀？」
師叔按住自己心口，「怎麼每次想到他，這裡都這麼痛？他是不是後悔了，才用金丹折磨我？」
可金丹根本不在那個位置。丹陽侯沒有說出來，只能繼續聽師叔說。
「都是他，害我不能拿小鏡子⋯⋯」
丹陽侯終於能把師叔扶起，將人安置在一旁的軟榻上。
師叔睜開眼，抓住他的袖口，醉得話都說不清，丹陽侯還是聽懂了。
師叔說，道侶就只是你絆住他，或者他絆住你，想飛昇的放不下，身殞了還要扯著另個人的心幾十幾百年。

丹陽啊，你和你師兄千萬不能活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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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0-12-29 21:2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6

「師⋯⋯！蒼蒼見過丹陽師叔。」
蒼蒼一大早便等在浩星神宮外，見門扉微動就迎了上去，誰知率先走出來的竟不是他那個昨天剛出關的師尊。
「師叔這麼快就搬回來了喔？」
「還沒。」顥天玄宿看見自己的小徒弟眼睛一亮就想撲上來，但才踏出一步又乖乖停下，只好張開手，讓孩子撲過來環抱住他的腰。
「我們正要去幻海把丹陽的東西拿回來，蒼蒼要一起嗎？」
「好！」蒼蒼不假思索的應了一聲，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往後退了一步，可憐兮兮的道：「師尊和師叔去吧，蒼蒼該去準備早課了。」
緊盯著蒼蒼垂頭喪氣的走了，丹陽侯才轉過頭面向顥天玄宿，「師兄明知將近早課，還這樣問！」
「有你在，怎會放任蒼蒼胡來？」顥天玄宿臉上蘊著清淺笑意，「蒼蒼收心不少，你不用盯著早課，想來問心無愧也都能獨當一面了。」
「哼，蒼蒼就算築基了，還是更喜歡星河劃界的兔子窩。」話是這麼說，但丹陽侯的臉色仍緩和下來了，「早課是問心無愧輪流負責，晚課我還是會在。」
「嗯，這幾年有勞你了。」
丹陽侯最是不慣顥天玄宿對他說這些有勞、辛苦的話。於公，他是太微垣，在紫微垣和天市垣都不在時，打理星宗上下本是職責所在；於私，他和顥天玄宿是結過契的關係，道侶不在，便把事情攬過來做——這哪裡需要特別提一聲。
「我不過隨口一說，丹陽又皺眉了。」
丹陽侯愣了愣，下意識抬手摸上自己眉間，道：「師兄不用說這些客套話。」
「說這個不是要與你客套。」顥天玄宿拉過丹陽侯的手腕，精準的搭上脈門，「丹陽就是因為太忙碌，才荒廢了修行嗎？」
顥天玄宿的神情淡淡的，丹陽侯卻有些心慌，宗務繁忙但忙不至此，顥天玄宿當然知道。
但他又要怎麼和顥天玄宿說，並非他怠惰憊懶，而是如常修練了，卻收效甚微，就像停滯了下來一樣，再不能多前進一步。
像他們這樣境界的人，最忌道心不正，稍一行差踏錯，便是身殞魂消，他雖不致此，但滿懷憂煩愧歉，這條修仙途自然走不下去了。
丹陽侯看不出顥天玄宿的情緒，只能感到握住他的手很緊，好像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脈搏正在顥天玄宿指腹鼓鼓跳動著。
「師兄，我⋯⋯」
顥天玄宿定定得看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放開手，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走吧，去幻海。」

星宗上下都能察覺出來，顥天玄宿出關以後似乎不太一樣了。
向來少沾俗事的顥天玄宿，竟開始過問宗務，這讓弟子們都有些意外。
雖然許多事務本就是紫微垣職責所在，是丹陽侯以顥天玄宿心疾纏身為由，將那些繁雜瑣事攬於一身，天市垣都沒說什麼了，更何況他倆還是道侶，弟子們即便不情不願，也沒人敢越過丹陽侯那張冷臉，直接去尋宗主。
顥天玄宿自然不會在人前處理這事，只私下把掌事的幾個弟子喚來一說。這讓弟子們驚疑不定，都覺顥天玄宿時隔多年，終於想起要掌權以振紫微垣聲威。
可又為何是現在？
修道一途，本是越修越寡欲無求，直至冥合萬化，顥天玄宿走到這個境界，於人欲二字怎麼像走了回頭路？
清閒下來的丹陽侯不過幾日就發現問題所在，等在議事的廳堂外，稟事完畢的弟子出來見到他，又是拘謹又是尷尬的向他行禮，便低頭匆匆離去。
據最後一名出來的弟子說，丹陽侯看都沒看他一眼，氣勢洶洶地闖進廳去，門扉被重重甩上之前，聽到的還有一句帶著怒意的，師兄果然是星宗的掌門人，真真正正的宗主。
顥天玄宿絲毫不意外丹陽侯來到，起身迎到他面前，「為何如此生氣？」
「師兄明知故問！」
丹陽侯甩開手，碰都不讓顥天玄宿碰一下。
「丹陽不是說，全道域只服我一人？難道不信我能做好這些事？」
「至少該先和我說一聲！況且現在師兄更該做的，便是修練，不該被這些雜事佔了時間。」
「是我疏忽了。」顥天玄宿滿面歉疚，「我沒想這麼多，只是想分擔一些。」
「少來。」丹陽侯氣歸氣，偏又見不得顥天玄宿這般神情，別過臉悶悶地道：「師兄是知道我不會答應，才不先與我說。」
「不氣啦？」
「師兄總該給我個理由。」
「丹陽。」顥天玄宿喚了一聲，直到丹陽侯遲遲沒等到下文，轉頭看過來才續道：「這條路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我知道了。」
丹陽侯滿心苦澀，自顥天玄宿出關後，他就沒再修練過，便是不想讓顥天玄宿知道自己修為停滯不前，如今眼看就要瞞不過了，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吧。
見丹陽侯仍悶悶不樂，顥天玄宿溫聲道：「我不會耽誤修行，心疾也暫且無礙，你不用擔心。」
「還是，丹陽果然不放心讓我掌理星宗？」
「不是！」
丹陽侯急急否認，看到顥天玄宿臉上淺淺的笑意，才知又是一句玩笑話，哼了一聲就要離開，打開廳門只見日正當中，回過頭沒好氣的道：「師兄該用午膳了。」
顥天玄宿跟著往外走，一面笑道：「我們都已辟穀，丹陽何必每日都如此在意膳食。」
「師兄的身體和一般人一樣嗎？就算不為飽食，氣血心脈哪個不需要補？」
「那丹陽與我同去可好？你現在少了宗務煩身，想必便有餘暇用膳了。」
「師兄！」

數年前，丹陽侯曾遭逢一次大劫。
並非是境界晉升的雷劫，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死大劫，讓他體內道胎殞滅、金丹欲碎，萬幸不久前方晉了分神期，正是重塑肉身的時候，才勉強保住一絲生息。
少一個境界、多一個境界，那都是萬劫不復，從此六道輪迴，再不見其人。
那時血神及覆舟虛懷接連的亂事方平定，四宗正是百廢待舉的時候，宗主們齊聚星宗，一來道域的秩序亟需重建，二來，丹陽侯霸佔雲杖在先，矯傳宗主號令在後，種種行為，總得給三宗一個交代。
顥天玄宿極力斡旋，千金少和歸海寂涯也幫著說了不少好話，但泰玥皇錦仍將他們的提議悉數駁回，問她意欲何為，又只是冷冷嗤笑，說一切但看星宗的誠意。
早先決議廢除天元掄魁，都不若此時僵持。
星宗的立場、歉意、底線都表明了，顥天玄宿便不再多言，如今丹陽侯不在，千金少便補上他的位置，和泰玥皇錦你一言我一語的吵起來，歸海寂涯不時勸個幾句，總是沒個結論。
顥天玄宿擔心的卻不是這場還沒有共識的爭論，而是他的師弟。
他氣極時也曾抓著丹陽侯的衣領要他活下來，彼時的丹陽侯，驚愕有之、動容有之，卻唯獨沒有答應。
他知道丹陽侯已在心裡存了死意，他是真打算用他的命，來填學宗的血海深仇。
儘管放出血神的禍首出自學宗，但他們都明白，錯了便是錯了，不是捋順了因果就能卸責，就其根源，也是丹陽侯那一點私心予人可乘之機。
即便那私心為的也不是他自己。

顥天玄宿擔心弟子們和舒遠心攔不住人，事前託了欲星移絆住丹陽侯，星宗的歉意、學宗的刁難、刀宗劍宗的周旋維護，一句都不能讓丹陽侯聽到。
倘若顥天玄宿知道丹陽侯會被激得獨自去探那異象，他決不會將這件事託付給墨家。

打斷會談的是撞開門衝進廳內的無愧，泰玥皇錦還來不及諷刺一句星宗弟子不知禮數，無愧已經哭喊起來，「宗主快去救師尊！師尊⋯⋯師尊在異象那裡！」
在場無人見過顥天玄宿如此可怖的神情，向來都溫和淡薄的人一步上前，握住無愧雙肩的手都在抖，一字一字的道：「靜心，把事情說清楚。」
丹陽侯離開星宗時，舒遠心放心不下，便要無愧帶著幾名弟子，悄悄尾隨在後，為著不讓丹陽侯發現，刻意落後了一段距離，遙遙跟著，見到丹陽侯和一人打起來，本來還不放在心上，誰知不過片刻丹陽侯便渾身是傷，血染透了衣服，拖在地上成了一道道紅印子。
顥天玄宿沒聽完便閃身離去，千金少和泰玥皇錦隨即跟上，歸海寂涯多留了片刻，讓無愧告知舒遠心需全力備戰，並也請星宗派人至三宗傳達一樣的訊息。

後來連本欲旁觀的泰玥皇錦都看不下去出手了，才將行凶者制服。
顥天玄宿跪坐在地，懷中抱著丹陽侯，心口驟然緊縮的痛楚是過去心疾發作都未有過的疼，好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和反應，知道要救人，卻又慌了手腳，握住丹陽侯逐漸冰涼的手，將靈力不停歇的送進丹陽侯體內，卻始終得不到半點回應。
丹陽侯望進顥天玄宿茫然無措的眼底，想碰一碰他，顫抖的手抬起一點，又無力垂落。
「師兄，對不住⋯⋯我這一生荒謬，讓你受累了⋯⋯」
血一點點染進顥天玄宿的白衣，流淌到心口只剩一點餘溫，好像結契那時，氣血相融的瞬間，暖意熨貼。
可現在顥天玄宿只覺得冷，心疾在此時叫囂著疼，他也只任憑那痛蠶食最後一絲清明，只是一聲聲喚著丹陽，要他別睡，要他多說幾句話。
終究掙不過心疾的霸道，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恍惚看見了丹陽侯氣極又忍不住憂心的模樣。
這樣不顧心疾的運功，師弟知道了會生氣的。
是他的師弟，那個脾氣差、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卻又是他最珍視最眷愛的，他的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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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0-12-29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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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在丹陽侯昏迷的日子裡，發生了許多事。
行凶者的身份明白了、黓龍君並不是黓龍君、墨家人由桃源渡口離開了，每一件事傳到顥天玄宿耳裡，他都只輕輕淡淡應了一聲，回頭望向床上猶然閉著雙目的人，像是除了此人此事以外，再無什麼能佔去他的注意。
唯獨一次踏出星宗，是因泰玥皇錦捎來一句話，說無論丹陽侯撐得過撐不過，學宗都既往不咎了。
顥天玄宿親上學宗致謝，臨行時被檐前負笈塞了一包只生於學宗地界的靈草，低聲說是宗主授意，還沒說完，就被泰玥皇錦一聲怒喝喊走了。
星宗的大小事務則都被舒遠心攬下，每日還會抽個時間來到浩星神宮，看看丹陽侯，說幾件最是不重要的閒事。
只對著舒遠心時，顥天玄宿才會多說些話，每每都有一句：「如晴，辛苦妳了。」
舒遠心總是搖頭，說辛苦的是師兄們，還要調笑，「顥天師兄不是說論宗務內政星宗無人及得上我嗎？那也是人盡其才，何來辛苦？」
顥天玄宿淡笑看著舒遠心推輪椅離去，輕聲道：「丹陽啊，如晴都累得瘦了，你還不起來幫幫她？」

顥天玄宿對旁人話不多，對著不會應他的丹陽侯，卻能絮絮瑣瑣的盡說些日常——
今日蒼蒼來過，你知道嗎？蒼蒼還哭了呢。
如晴想問你，去哪裡撿來問心無愧這麼好的弟子？她也去碰碰運氣。
父親和小妹的忌日我當然記得，雜草都除乾淨了，也拈了香，你放心。
蒼蒼說你答應每天都會陪他對練，已經失約好幾個月，你不能再食言了。
星宗上下都好，你不用擔心。
丹陽⋯⋯
丹陽⋯⋯
丹陽啊。

丹陽侯不過才稍稍動一下手指，就被一隻要大一點的手掌握住了，還有個很像師兄的聲音在喊他——師兄也會這樣大聲這樣歡悅的說話嗎？
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坐在床沿的顥天玄宿，身邊不見紗帽，應是在這裡待了許久。
「師⋯⋯」
丹陽侯張口要喊人，他有太多事情要問了，異象呢？那人究竟是誰？沒人受傷吧？
以及，他怎麼還活著？
但乾啞的嗓子又辣又疼，就連從前叫慣了的師兄二字都鯁在喉裡。顥天玄宿鬆開他的手，起身道：「稍待片刻。」
丹陽侯還沒法動彈，他怔怔看著顥天玄宿分外單薄的身子遠去，思緒又亂又雜，那些旁人的問題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知道顥天玄宿為了讓他活著，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丹陽侯是真沒料到自己會醒來。
在這數月中，他偶爾會恢復一點知覺，身體的痛讓他知道自已尚在人世，這讓他更加心焦，而除了痛覺以外，他能感受到的就是顥天玄宿，只有顥天玄宿。
為他擦身時指尖掠過肌膚的撫觸、唇邊輾轉廝磨時餵進來的湯藥、還有總是溫溫的聲音，說著別人、說著星宗，隻字不提自己，但聲聲句句都要他活下來，他怎麼聽不出。
丹陽侯自知傷重如此，就算能撐持幾個月，終究只是徒勞。
他只盼顥天玄宿早些放棄，卻沒想到自己竟還能睜開眼，一個境界低微的太微垣，於星宗、於紫微垣又能有什麼好處呢？

顥天玄宿回來得很快，丹陽侯被扶起靠坐在床頭，餵進口中的水微溫，顥天玄宿的神情被縷縷薄煙遮去大半，丹陽侯沒來由的感到有些心慌，手指不安的捏著被角。
早前的狂喜已褪得乾淨，顥天玄宿不再看他，直直盯著茶盞，彷彿那也是個會趁人不留心時，把自己摔個粉身碎骨的物件。
丹陽侯喝盡最後一口水，顥天玄宿才起身，便頓了一下。
他的袖子被輕輕拉住了。
要是他未曾留心，動作快一些，又或者恰好抬手，便能輕易掙開，大概也不會察覺這點小心翼翼的示好。
「師兄，不要生氣了。」
從來都硬氣的人難得服軟，顥天玄宿卻不領情，說出口的話更是不留絲毫情面，「你不是一心求死？如今又何必這番作態。」
丹陽侯怔怔地鬆開手，任指間衣料落下，他只覺得疼，渾身都疼。
他想說自己沒有那個意思，想說他沒料到會有人從異象出來、想說他是戴罪之身，親身犯險本理所應當，種種理由，在顥天玄宿尖銳的怒意之前，悉數潰散。
在開口時聲音低啞，像根本無意讓人聽見的自語，「我傷過你，還有⋯⋯」
「所以你覺得我理當氣你恨你，要你這樣賠罪？」
丹陽侯低頭不語，默認了。
「你⋯⋯」顥天玄宿氣極，深吸口氣，按下情緒要說點什麼開解的、撫慰的話，又被丹陽侯打斷。
「師兄是不是又要說我想法僵化？」丹陽侯抬起頭，眼中盡是倔強，還有些顥天玄宿不太看得清的情緒，「血神之事因我而起，更導致異象出現，那本是我該負起的責任。」
「所以，你做了道域的英雄，負心毀諾便也都沒關係了？」
丹陽侯一愣。
「結契雖是我提的，但你答應了，顥天丹陽無所畏懼，這是你說的。」
「我先前就對你說過，但想來你並沒聽進去。我再說一次，你聽好了，我可以保住星宗，前提是，我要你活著。」

丹陽侯被顥天玄宿攬進懷裡時，只輕輕掙了下便不動了，任他抱著。丹陽侯的下頷抵在顥天玄宿肩上，師兄細細的吐息落在他耳裡，環抱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的輕撫，往常這都能讓他平復下心情，但他今日只覺更加煩亂，一雙眉深深皺了起來。
「師兄。」
「嗯？」
「我們⋯⋯」丹陽侯始終沒有回擁，垂下的手不知抓住了什麼，攥得死緊，「解了結契的印記吧。」
顥天玄宿頓了頓，鬆開抱著丹陽侯的手，慢慢站起身，動作不失輕柔小心地扶著他平躺下。
「你還需要休息，再睡一下。」
「師兄！」
顥天玄宿沒有生氣，語氣輕得不像話，「我不同意。」
語罷便轉身離去，不再留給丹陽侯說話的餘裕。

從旁人的眼光來看，只知兩人在丹陽侯重傷清醒以後，便生分了許多，顥天玄宿甚至連浩星神宮都不回了。
不就是因為人醒來，發現境界的差距確實大了，便做不成道侶了嘛。
就連素日對丹陽侯頗有微詞的人，也都暗自在心裡說顥天玄宿為人不厚道，如今也只是盡最後一點情誼，不逼著傷重的人搬離，也不急著去受褪印的苦楚天罰。
然而外人不知的是，他們從未雙修，境界差距於他們而言根本不重要，且這一次的事，也全是丹陽侯惹出來的。

丹陽侯後來便沒再見到顥天玄宿。他還得臥床休養，每日來送湯藥的不是蒼蒼，就是問心無愧二人。
不是沒見到他們離開時，會順帶取走幾樣顥天玄宿的物品，但丹陽侯不提不問，就像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關心顥天玄宿去了哪裡、夜晚宿在哪裡、心疾是否無恙。
蒼蒼和問心覷著他的眼神，不敢多說。顥天玄宿當然不是流言說的那樣，但蒼蒼試探著問過，只得了輕輕的一句：這是我和丹陽的事。
要他們轉而問丹陽侯，那自然萬萬不敢。
無愧則大大方方地提起顥天玄宿，說宗主這幾天日夜都待在九天銀河，可能是在修練吧但又沒察覺那裡有靈氣湧動的氣息。
九天銀河陰冷潮濕，師兄怎可睡在那裡！
無愧裝作沒看見丹陽侯沉下來的臉色，接著說：「昨日如晴師叔忙了一天，沒人盯著宗主吃藥，湯藥都放涼了，真是走火入魔。」
「！」
丹陽侯又驚又急，要掀被下床時，舒遠心正好推著輪椅進來。
「顥天師兄今天服過藥了，丹陽師兄呢？」
無愧很快地答道：「還放在那裡呢！」
「師兄不吃藥又要去哪裡？」舒遠心故意長長嘆出一口氣，「兩位師兄都多大的人了，連湯藥都還要人催著吃嗎？」
丹陽侯將墨黑的湯藥一飲而盡，「師兄昨日⋯⋯」
「是，沒你盯著，忘記吃藥了。」
「那⋯⋯」
「顥天師兄無事，至少心疾沒有發作。」
無愧料想他們有話要說，將藥碗收了便退下離去。
聽見門開啟又闔上的聲響，舒遠心才道：「丹陽師兄為何要這麼說？」
丹陽侯不答，只問了他亟欲知道的事：「我為何沒死？師兄做了什麼？」
舒遠心眨了眨眼，似沒料到他突來這一問，「丹陽師兄的金丹只碎了一半，多用些靈草靈藥調養便可。」
「說實話。」
顥天玄宿曾說過，萬不能讓丹陽侯知道他做過什麼，但事到如今舒遠心卻覺或許說出來才是好的。
「早先顥天師兄每日都須以浩星歸流的內勁助你。」
「多久？」
「四個月左右。」
丹陽侯緊皺起眉，「每日多久？」
「大約⋯⋯兩個時辰。」舒遠心應得有些心虛，而後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急急的道：「是因顥天師兄念著心疾，緩緩輸功才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舒遠心越說越小聲，因丹陽侯越見陰沈的神色。
「你也不勸他！師兄是宗主，怎可這樣涉險！」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顥天師兄當時的神情，就像你要是怎麼了他也不活了的樣子。沒人見了顥天師兄那樣，還能開口勸他不救你。」
丹陽侯沒說話，想到失去意識前，最後一眼見到的顥天玄宿，亂了方寸一樣，雙手都在打顫，卻還穩穩的將他擁在懷裡。
好像落下了幾滴淚，但那時他已看不太清了。
「更何況，我們為何要勸師兄不救你？」舒遠心不解，「丹陽師兄就這麼⋯⋯不想活？」
「傷勢如此，就算醒了也不過⋯⋯」
「丹陽師兄，我的腿斷了。」
丹陽侯聞言皺起眉，沒有猶豫的道：「妳會好的。」
「是，因為丹陽師兄一直在幫我煉製不同的藥，而你明知我就算能再站起來，也不可能回復到以前那樣。」
「情況不同。」
「我還是天市垣，也還是你們的師妹。」
「⋯⋯舒遠心。」
「現在境界降了，但只要費些時日，很快就能修練回來的。」
「舒遠心。」
「師兄為何就不能還是太微垣，也還是和顥天師兄一起呢？」
「舒遠心！」丹陽侯深吸一口氣，避開舒遠心被截斷了話頭，疑惑看過來的眼神，「妳⋯⋯去請師兄回來吧。」

顥天玄宿不知自己該帶著怎樣的心情，推開浩星神宮的大門。
如若丹陽侯再提一次褪印的事，顥天玄宿會答應的，而他還可能要得更多，像是交出太微幻。作為宗主的前道侶、星宗的前太微垣，在宗內總有幾分尷尬，但他放不下星宗，所以大概會自請駐守留仙岩，負責帶領弟子們排練星河陣圖。
也不能怪他想的都是這些——他確是氣丹陽侯孤身犯險，也想過等到丹陽侯清醒，他們需要一談，唯獨沒想到的，就是真真切切發生的那一個。
不是不知道丹陽侯考量什麼，更不是無以讓他打消這個念頭，只是乍聽時，顥天玄宿也不免有些無力。
丹陽侯信他，信他磊落胸懷、信他能護持宗門，可總不信他亦是情根深種，盼著對方好本無錯，卻從不需要拿自己來換。
見丹陽侯幾度開口，又將話都嚥回去，遲遲不發一語，顥天玄宿只能作出一副無事縈心的模樣，狀似不經心地問道：「丹陽找我，何事？」
「師兄，我現在修為跌了許多。」
顥天玄宿輕輕應了聲。
「所以，」丹陽侯的手拉住顥天玄宿袖口，也僅是指尖撚著一片布幅，絲毫沒有出力，「師兄不介意的話，陪我修練回來好嗎？」
「⋯⋯好。」顥天玄宿幾乎哽住了聲，反手握住那隻攀在他衣角上的手，「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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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0-12-29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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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顥天玄宿出關後又已過了數年，心疾始終無礙，也暫且沒有要往修途的下一階段邁進的跡象。
於星宗弟子們而言，顥天玄宿攬過了泰半宗門事務，讓他們不再需要時時面對丹陽侯，正是萬幸之事。而於丹陽侯而言，別的不說，光是枕畔多了一人，那便是大大的不同。

「丹陽還記得嗎？你重傷那時。」
丹陽侯轉身側躺，面向顥天玄宿，「師兄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今日如晴傳訊回來，說桃源渡口有異狀，據學宗輔士所說，和當年清聖橋有幾分相似。」
「師兄怎能現在才與我說！」丹陽侯立刻就要起身，「過了幾個時辰了？舒遠心還有消息回來嗎？」
顥天玄宿忙拉住他，「放寬心，只是短暫出現相似的氣息而已，如晴傳訊時已經無事了。」
丹陽侯猶然不安，「我明日還是去一趟桃源渡口。」
「你不放心的話便去看一看也好。不過我要問的不是這個，你當時為何會那樣說？」顥天玄宿微微皺起眉，「為何會說你一生荒謬？」
——自以為能保護他人，這種人最是卑微。
丹陽侯只當自己早淡忘了，卻忽地又想起那人陰陰冷冷的蔑笑。
那時他察覺不遠處有星宗弟子，為了將戰圈再拉遠一點，受了些本不必要的傷，換來的就是這一句。
不容分神的時候，丹陽侯卻恍恍惚惚的回想起自己這一生，以為入道能給父親和小妹帶來更好的生活，卻累得他們在道域內戰之初，便死在學宗弟子手下；想要讓星宗站在巔峰不受外人凌侮的心意，讓青冥趁虛而入，險些害得舒遠心遭難；覺得扣下天師雲杖方能讓顥天玄宿緩解心疾，間接釀成血神為禍，學宗幾近覆滅。
好似他想為了誰做些什麼，最終總會招致惡果。且報應都不是應在他身上，他若無其事的活著，一次次得了顥天玄宿的珍視和包容。
豈不就是，一生荒謬嗎。
「師兄記得清楚，我已都忘了。」
丹陽侯淡淡的道，雖知顥天玄宿定然看得出他口不對心，卻也無意多作隱瞞。
顥天玄宿忽地輕笑出聲，「你要是一生荒謬，那我怎麼辦呢？」
「這與師兄有何關係？」
「結契禮上有一句，此生如一，這句話你也忘了？」顥天玄宿凝視著他，眉目含笑，「總該分些給我，一人擔著半生的荒謬，你看怎麼樣？」
「師兄又在胡言亂語什麼。」
顥天玄宿正色道：「過了好幾年，原來你至今仍是這樣想的。」
丹陽侯別過臉，絲毫不意外，「師兄發現了。」
「你重又修回本來境界後便止步不前。」顥天玄宿低低的道：「是我不好，沒與你商量便將宗務內政都攬過來，想讓你再無藉口不修練。」
「這不是師兄的問題。」
「丹陽，可以與我說說你究竟在煩些什麼嗎？」顥天玄宿說著，撫上丹陽侯眉心，將蹙緊的深痕輕輕揉開，「現下我不是紫微垣，甚至也可以不是你的道侶，我只是你的師兄。」
下意識就要回以無事二字，丹陽侯細想片刻，終是在顥天玄宿溫煦的目光中，將那些心思如實道出。
寥寥三兩語說盡對學宗始終未消的愧歉、對過往行事的自疑後，丹陽侯便感懊悔。
這些事情想得通想不通、看得開看不開，總歸在他一念之間，道侶云云，不過就是漫漫修途上得人相伴，修行路終究還是自己的。
眼前這一關，顥天玄宿不能代他勘破，那便就只是將自己的雜想，徒然加諸到另一人身上，成為無從化消的負擔。
「丹陽還有許多沒說到的事情呢。」
顥天玄宿聽罷，湊過去吻了下他鼻尖，「我雖總說你手段太過強硬，但要不是你，蒼蒼小兒心性，恐怕還要好些年才能收心。也是因為你煉製的丹藥，才讓如晴的身體恢復了七八成。」
從他眼中看出些不認同，顥天玄宿續道：「於他們而言那都是大事。」
「這不能相抵。」
「人無完人，並不是一點錯都沒犯過，才能走這條路。」顥天玄宿話裡依稀帶了點玄意，「成與不成自有天理，不需如此自囚。」
丹陽侯似有所感，小部分因著這段話給了他些許領悟，更多的則是他一瞬間竟覺得和顥天玄宿很是疏離。
托生為人本就死生有數，他們強要突破肉身的限制，那便是逆天改命之舉，除一己修行外從來都敬奉天道，而又自信能戮力抗天，成事在天這種話，丹陽侯從沒想過會從顥天玄宿口中說出。
是要再進一步的徵象了吧。
丹陽侯勉力維持面色如常，翻身仰躺，將此前沒有向顥天玄宿提及的不安不捨都斂進閉起的眼瞼，「師兄的話我會再細想。」
「嗯，睡吧。」

丹陽侯在桃源渡口一待便是十餘日。
他來時舒遠心並不感意外，說久未回到星宗，讓丹陽侯為她顧守幾日，她好回去看看。
思及顥天玄宿那晚的情狀，丹陽侯很乾脆的應下了，他本來也就有這樣的打算。他需要一個人躲得遠遠的，穩下心緒，才能回去面對一個即將，或者已然踏入新境的顥天玄宿。
然而在此處遇到泰玥皇錦，卻是始料未及之事。
那宛如清聖橋的異狀自也被回報到學宗宗主案上，為著學宗尚在休養復興的關頭，禁不起再一次動盪，泰玥皇錦放心不下，便也來到桃源渡口，替了檐前負笈回去。
見檐前負笈面上露出一絲喜意，泰玥皇錦忍不住要說他：「我還道你回學宗去，最樂意的當屬士心，沒想到你也不遑多讓啊。」
檐前負笈無奈的喚一聲長姊，後面的話還沒出口，泰玥皇錦眼風一撇看見丹陽侯，轉而露出一絲諷笑，「這個來了，想必星宗上下都快樂得很。」
檐前負笈這一下又走不開了，誰都知道丹陽侯和泰玥皇錦素不對盤，輕則唇槍舌戰吵得不可開交，重則大打出手，誰也不讓誰。
然他沒想起的卻是，自清聖橋那事後，少數見面的場合中，丹陽侯就像修養見長一般，總還會被逼得句句不假辭色，卻再未如以前那樣，專挑著人的痛處往下踩，言語間收斂了許多。
最後是舒遠心保證他們絕不會起衝突，才讓檐前負笈一步一回頭，半是對桃源渡口的安寧擔憂、半是因能回學宗而雀躍，被推著離開了。
那仿若清聖橋的氣息並未再出現，專擅術法的泰玥皇錦經過數日的觀察，斷定清聖橋暫且沒有再現的可能，便要回學宗，臨行時才發現丹陽侯竟沒有要回轉星宗的意思。
長年見面就吵，這點了解還是有的，雖不知能讓堂堂太微垣滯留不回的究竟是什麼，但總歸和顥天玄宿脫不了關係，光憑這個，就夠她一頓冷嘲熱諷了。
「看你平時的囂張模樣，我還以為星宗無你不可，看來丹陽侯在星宗的重要性也不過爾爾。」
「有師兄坐鎮，太微垣不在又有何妨。」
泰玥皇錦突然來了興致，「言下之意是，只要星宗有紫微垣，太微垣就可有可無了？」
丹陽侯無比認真，「若紫微垣是師兄，確是如此。」
泰玥皇錦展眉勾唇，很是愉悅的樣子，「過了這麼多年還⋯⋯呵，我還真替顥天玄宿感到悲哀。」
對泰玥皇錦再多退讓，也不能接受師兄被說一句閒話，丹陽侯當即有些薄怒，「胡說什麼！師兄何來悲哀！」
泰玥皇錦也不和他吵，嗤笑著轉身要走，就像她從他們這對道侶身上，得了多大的快樂滿足。
才踏出幾步又站定了，聲音透著一股煩躁，「修道多久了還停滯期，顥天玄宿都要飛昇了你也快跟上，看了就心煩。」
而後頭也不回的走了，丹陽侯聽著跟鞋叩地的聲響遠去，一時無語。
舒遠心來時，見到的便是獨自立在渡口的丹陽侯，目光悠遠，望著眼前的山川，不知在想些什麼。
「丹陽師兄！」
舒遠心喊他，丹陽侯才像如夢初醒一般，正要問她為何不在宗內多待些時日，就聽得一句：「顥天師兄又晉了一個境界。」

丹陽侯慢慢的走著，從桃源渡口到星宗的路不算遠，不過一個時辰的腳程，被他繞彎路走了大半天。
顥天玄宿的消息傳得很快，市井巷議盡是「星宗的仙人」，有的真、有的假，更多的是真真假假都摻和在一起。丹陽侯還常聽到自己——仙人的道侶怎麼辦啊？
⋯⋯原來在旁人眼裡，他竟成了被遺下的一個。
他便是這件天大的樂事中，唯一的不圓滿。

遙遙看見星河劃界時，天已將晚，山門處還熱鬧的，除了星宗弟子外，其餘三宗弟子亦不少，顥天玄宿不喜鋪張，三宗宗主心知，也就無意聲勢浩大的前來祝賀，遣弟子來過便算盡了禮數。
丹陽侯繃著端肅的面容，對著行禮的弟子們頷首，即便是此時，弟子們哪裡敢直視鐵面無私的太微垣，便都沒發現丹陽侯亦都撇開臉，沒有看向他們。
市井中人便罷，丹陽侯是真不想在素日見慣的弟子們眼中，看見憐憫的、遲疑的目光。
入了山門，便直接去往幻海。
去往桃源渡口那日，丹陽侯已先到幻海，將自顥天玄宿出關後，便再度無人居住的屋舍簡單清掃一番。
幻海位處偏僻，少有人經過，入夜以後便一片漆黑，直到丹陽侯推開門，點上燈燭，才稍稍多了些人氣。
丹陽侯坐在桌前，窗子開著，能看到四四方方的一片星空。這算是大事了，是以雖是晚課時分，嘈雜喧鬧的聲響仍自星河劃界、附近的浩星神宮，越過大半個星宗，傳入幻海。
今日這種場合，作為道侶、作為太微垣，他至少都該列席，但不過去也無妨吧？那邊是喜慶的熱鬧的氛圍，想來不會缺他一個。
幻海閒置多年，雖經他稍加整理，仍不過便是堪居而已，正好讓丹陽侯分神打理，不嫌煩的將一櫃櫃書取下堆在桌上，用濕布細細擦過書架、再用乾布抹過一層。
明明這些瑣碎的事務，用點靈力就能完成，且素日丹陽侯最是不喜在這些事上親力親為，只覺浪費時間，現在卻一項項做得細緻。

門被推開時，丹陽侯正在將書冊歸架。
聞聲回頭，門邊立著的便是顥天玄宿，晚風吹得他衫袖飄飛，疏淡曠遠，儼然謫仙一般的人物。
面上卻帶著些憂急，張口便喚：「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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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0-12-29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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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丹陽侯停了手中的動作，放下捲起的袖子，大步走過去，一手扶著門扉，身體擋在門邊，讓本來要踏進來的顥天玄宿退了一步。
「還未恭賀師兄大道在即。」
顥天玄宿愣了一下，只覺說不出的奇怪，「你為何回到幻海？」
丹陽侯不答，反問道：「師兄這個時間來到幻海，是有要事吩咐？」
顥天玄宿沒料到他這一問，更是疑惑的看過去，仍回問：「桃源渡口一切都好？」
「是。」丹陽侯淡淡道：「此事我明早拜見師兄時自會詳稟。」
顥天玄宿忍不住拉起他的手按住脈門，「丹陽是怎麼了？」
「丹陽無事，多謝師兄關心。」
顥天玄宿全然摸不透丹陽侯發生何事，也不是平日少在他面前顯露的不苟言笑的模樣，反倒像故作漠然，還將他的話盡皆堵死，扣著門扉不放更像是無聲的逐客令。
偏偏脈搏又摸不出異樣，顥天玄宿難掩憂急，「究竟發生何事了？你是不是受了傷不讓我知道？」
丹陽侯這時才覺出一點異樣，「師兄不是⋯⋯不是又晉了境界嗎？」
「是。」顥天玄宿思索了半晌，「如晴可有替我帶話給你？」
「什麼話？」
好似有這件事。丹陽侯聽完舒遠心那句話，轉頭便走，後面舒遠心又說了什麼，像是句詩，但他那時哪有心思聽她吟詩作對。
顥天玄宿低頭在他耳邊一字一字的道：「惟願神光常擁護，證明今日守心人，後兩句是什麼，丹陽可還記得？」
因著耳根被顥天玄宿的吐息噴得酥癢，丹陽侯側過頭道：「今日守心何處證，不失凡身得道身⋯⋯不失凡身？師兄，所以你⋯⋯？」
「最下不及情，丹陽，我怎麼能忘。」
丹陽侯愣愣的看著顥天玄宿，忽地問道：「師兄，對你來說我是什麼？」
「你是丹陽，我的師弟、我的道侶。」
和許久前以為顥天玄宿踏入此境的夢中一模一樣的回答，可這時的顥天玄宿眉目含情，吻在額上的唇溫涼柔軟，「你是，我的丹陽。」
丹陽侯靠在顥天玄宿肩上，低低喚了聲師兄，一陣澀意湧上，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原來他們都想差了，而那明明就是初入門時學的啟蒙詩，背得爛熟了才能不假思索的誦出末二句，過去卻總無人往那裡想過。
過去幾年，每日晨起都想著，會不會就是幾個時辰後？會不會夜裡就寢時，臥榻之側的人已如陌路？又或者會不會轉過身道早的時候，對上的便是一雙沉靜無波的眼？
錯付了許久的惶惑不安，他們卻都覺這樣甚好，即便這顯出些事後諸葛般的僥倖。
顥天玄宿牽住丹陽侯的手，「不讓我進去，那和我一起回浩星神宮可好？」

過了就寢的時分，星宗內空蕩蕩的，只偶有幾個值夜的弟子路過，安安靜靜的向他們行禮，便錯身離去。
丹陽侯沉默著，還有些無法從大起大落的情緒中抽離，如此攜手偕行的夜下，沒有滿心的情思，只想著隔日要去改新入弟子啟蒙的讀本，萬不能再讓後繼者因這莫須有的事傷懷了。
而好像還有件更要緊的事，丹陽侯一時卻想不起來。

回到浩星神宮、和顥天玄宿並肩躺在床上時，丹陽侯問道：「那師兄可有覺得哪裡不同？」
「除去感覺體魄更強健些，暫無不同。」
丹陽侯的眉緊了緊，「這和龍虎天師留下的手記有所出入。」
「丹陽怎又皺眉了？」顥天玄宿撫上丹陽侯眉心，「不是我們都擔心的事那便好了。」
「那師兄可否告訴我，為什麼要寫下這個？」
那是一張折得整齊的紙，墨痕透過紙背清晰可見，字體勁瘦有力，是顥天玄宿的筆跡。
此時被丹陽侯握在手裡，平整的紙面都起了幾道皺摺。
顥天玄宿知道那是什麼，前幾日他亦料到自己將要晉升，寫下了約莫十來張紙片，放在所有他可能會去到的地方。
將那些紙片收回時，怎麼點算都少了一張，顥天玄宿遍尋不著，也只能暫且放下，沒想到那張紙就在浩星神宮，還讓丹陽侯看見了。
紙片上都是一樣的內容，簡潔而清楚的寫著：丹陽是道侶，與旁人不同。
見顥天玄宿什麼都沒說，丹陽侯坐起身，低啞的笑出來，「師兄有心了。」
「丹陽！」顥天玄宿跟著起身，緊緊拉著就要下床離開的丹陽侯，「那是預先寫好的，我根本不需要這個。在幻海與你說的，都是⋯⋯」
「師兄，這次我沒法相信你。」丹陽侯坐著，沒有試圖掙開顥天玄宿，臉色異常蒼白，「師兄寧可一直演下去，也要瞞我。」
「不是的。」
少顯歡顏的人現在撐著淡淡的笑意，望過來的眼裡水霧瀰漫，裡頭盡是些讓顥天玄宿心底一陣一陣抽疼的情緒，像是肯定他已然覺察不出這些塵俗世情，眼底的失落和傷痛沒有絲毫掩飾。
「不是的。」
顥天玄宿又說了一次，處事向來都溫潤和緩的人，此時竟有些無措，只能突然直起身欺近前去，吻在顫抖著微勾的唇角，丹陽侯想往後避開，又被扶上後腦的手阻住退路。
「丹陽，你信我。」顥天玄宿貼著丹陽侯的唇，說得有些急切，「你都發現那張紙了，我又為何要繼續瞞你？預先寫下那句話，也不全是為你。」
顥天玄宿稍稍退開來，直直望進他眼底，「丹陽，我不想忘情。」
這一次是丹陽侯湊上來，且還不是個輕淺的吻。
「如此，可算了卻一樁心事了？」
「師兄。」纏綿的一吻剛過，丹陽侯臉上卻已沒有幾分情意，反而又像是過去憂煩太上忘情的模樣，「既是如此，你⋯⋯你找個時間，和我說說紫微垣卷的口訣吧。」
「⋯⋯好。」

就在泰玥皇錦和丹陽侯相繼離開桃源渡口後，不過幾日，各宗又都收到了異象再現的消息，不過這一次，丹陽侯不需再趕去桃源渡口了。
因他完全知道那異象何來，始作俑者如今便站在他跟前。
丹陽侯攥緊了拂塵，手指寒光閃爍，已拈起三指誅仙的起手式。
眼前的人正是因覆舟虛懷為禍之事，由墨家獻策送入清聖橋的逍遙遊。形貌神態都是同一人，丹陽侯卻覺不對，冥海歸元勁雖是與傳說中飛昇後與萬化冥合的狀態最接近的武學，然終究人力有限，還能察覺出使用者的深淺，如今的逍遙遊，竟彷彿深不可測，無法探知他的極限為何。
這讓丹陽侯警戒的心更添了三分。
幸而此片竹林地處偏遠，要非丹陽侯察覺有異，也不會來到這裡，好在能不波及旁人。
「休琴忘譜，來到星宗意欲何為？」
「我要見顥天玄宿。」
丹陽侯自然一口回絕，「師兄與你沒什麼好說的。」
「我是來解決他的心事，若不放行你會後悔。」逍遙遊諷刺一笑，「你過去就不是我的對手，現在更不是。」
丹陽侯立時便要出手，後頭傳來的聲音又讓他停下。
「丹陽，讓我與休琴忘譜一談。」
顥天玄宿安撫一般地拍了拍丹陽侯的肩，「先回浩星神宮等我。」
「師兄！」
「無妨，休琴忘譜沒有惡意。」
丹陽侯哼了一聲，猶然不愉，「我在林外等你。」

顥天玄宿率先開口，便是一句祝賀，「大道有成，恭喜了。」
「你果然看得出。那你不妨一猜我的來意？」
「你要用你的情報，來交換⋯⋯」顥天玄宿略一沉吟，「你要我出面作保，讓你能回到道域？」
逍遙遊頷首，「你意下如何？」
「你為何要回到道域？而且此時無人能攔住你，你毋須來與我交易。」
逍遙遊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岔開了話題：「聽說天元掄魁已被廢除。」
「是。」
「若無覆舟虛懷，你們不會想到要廢除這個迂腐的制度。」
「制度行之有年，確實多虧你們。」顥天玄宿應得誠實，約略猜知逍遙遊的目的，便補上一句：「醉夢無花和凱風弼雨受你一掌，也增了數年功力。」
「顥天玄宿果然是聰明人。」
「若是為了叱酒當歌，不用條件交換，顥天玄宿願意代為斡旋。」
「不急，這也是我要與你條件交換的原因之一。我要你得道以後，再處理這件事。」逍遙遊頓了一下，續道：「進入仙界、天人永隔，真是你所願？」
「勞你說明。」
逍遙遊的修行法門與四宗皆不同，冥海歸元勁的修習者，境界晉升時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是以在覆舟虛懷浮上檯面以前，無人知曉逍遙遊的境界才堪稱道域第一人。
放出血神那時，逍遙遊剛到歷劫期，被送進清聖橋後，逍遙遊連著太上忘情、渡劫飛昇花了數年，再之後便藉清聖橋再入道域直奔星宗。
飛昇時的天雷不似境界晉升，數十至數百道天雷不等，而僅有三道，每一道的威力卻都不亞於過去一次雷劫的總和。
那時逍遙遊身上內傷未癒，在一處曠野裡，接下了第一道天雷、第二道天雷，最後一道無力承接，擋了約莫五分，另五分劈落下來，不僅逍遙遊當場失去意識，周身平野被餘勁波及，霎時一片荒蕪。
經過幾個時辰，逍遙遊清醒過來時，雖非身處上界，也並未身殞，只覺體內靈力不絕，內傷沈痾盡皆痊癒，五感較之過去如有神通，才確認自己亦算是過了天劫。
只是仙人亦有優劣之分，到了上界的自然最尊，留滯人間的充其量便只能稱之散仙，除了功力大增、無病無災、與天地同壽外，也並無不同，逍遙遊便屬此類。
「在天劫中罷手是會危及生命之舉，你若擔心我騙你，也可以扛下天雷到上界去。」
顥天玄宿說得誠心，「多謝你。」
「我等你的好消息。」

才踏出樹林，丹陽侯便迎了上來。
「師兄與他說了什麼？」
顥天玄宿沒有說話，只是把丹陽侯緊緊擁進懷裡。
「師兄很開心？」
「嗯。」
短促應的一聲中都能聽出帶著濃濃笑意，丹陽侯放下憂心，緩和了神情，「師兄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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