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22 【蒼競】往日難追（蒼越孤鳴X競日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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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3-22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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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2 【蒼競】往日難追（蒼越孤鳴X競日孤鳴）

回憶其一　　

　　從地門回來之後，蒼狼總是在想，自己是否還遺落了某些記憶。時已霜降，他獨自走來，安靜地凝望著深秋暮色中熟悉又陌生的府苑。北競王府已經封塵許久，此刻就如同河畔凋零的草木一般，散發出淡淡的枯朽氣息。

　　每當他看到這樣的舊景，心中就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以至於讓他懷疑自己記憶的失落。他曾問過軍師這件事情，軍師卻說，或許是因為記憶的歸還，讓一些原本褪色的記憶變得鮮明，從而有種未盡之感。軍師讓自己不必介懷，軍長聽說了送來一壇風月無邊。思及此處，蒼狼笑了下。

　　北競王府早已被搬空，收繳國庫，如今兵力不足，也沒甚麼人看守。大門上的封條在秋風中飄搖，不時拂到門上雕刻的銅獅面上。蒼狼記得自己兒時總喜歡踮起腳尖摸那銅獅子的鼻頭，如今它的鼻頭都還比別處亮著。輕輕推一下，門就開了，吱吱呀呀如同變調的吆喝聲。幾年過去，院中的磚縫間生出了雜草，倒成了這府苑唯一的生氣。踐祚以來，這是蒼狼頭一回重返故地，很多景物原來也與記憶中不同了。有些人和事，他隻言片語也不能提，就算在自己的心中，都不應該留有片席之地。不然，他將置那些為他出生入死的戰友兄弟於何地，置他被算計至死的父親於何地。蒼狼並非善於隱藏自己的人，所以這樣的人和事，他只能希望自己忘記。

　　如今又為何要回來，他在地門時，夢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容貌未改，依舊是儀態端雅，唯一不同是，他不再笑了。

“回來吧。”他說。

　　回到哪裡呢，蒼狼想，他努力睜開眼，就醒了過來。軍師急切搖晃他，見他醒了就長出一口氣。四下望望，那個人不在，果然是夢。

　　那時他說的是“回來”，過去他也常這樣說。早年時候自己還未開竅，常常被父王罵，被罵了也不明所以，有時就寫信給他。他素來很有耐性，有問必答，末了回信上大多寫一句：回來吧，金池給你釀了桂花蜜，抑或是，回來吧，小王想小蒼狼了。

　　看到這樣的話，他就抬腳去北競王府，也不收拾什麼行囊，他常穿的衣服那裡總是備著。北競王九歲那年得了咳疾，每年冬天發作得厲害，府上常年烤著火盆，一進去就暖融融的。北競王裹著厚裘，支著頭讀書。蒼狼此時回憶，猶記得他垂眸不語時的樣子，卻有幾分清冷疏離。而一旦聽見蒼狼來了，他便抬起頭朝他笑笑，放下書本招呼道：“小蒼狼回來了，來祖王叔這裡烤火。”

　　蒼狼的母親死得早，父親忙於政事，他兒時便在這個不問朝政身體羸弱的閒散祖王叔這裡讀書。比起祖王叔，其實這個人對他來講，更近于母親般的存在。關心他的冷暖，關心他的心情，給他講那些人情世故，從未用儲君的責任來壓他。唯有在這個府苑中，蒼狼才覺得自己是自己，而不是什麼不成器的王子，而這個人對他好，只因為他是蒼狼，是親人，而不是因為任何期待和利益。

　　蒼狼年幼時也問過他，祖王叔的母親呢？

　　那時他溫和地說：“過世了呢。”

“生病了嗎？”蒼狼又問。

“不是，”他沒有回答，卻用乾燥細瘦的手摸了摸蒼狼的頭，“你想起自己病逝的母親了嗎？”

“嗯……”蒼狼確實想起了自己那總是鬱鬱寡歡的母親，“母親……愛蒼狼嗎？”

　　那撫摸在頭上的手頓了頓，微微蜷起，又放鬆下來，梳理他的頭髮：“當然愛。”

“那她為什麼要留下蒼狼一個人呢……”

“因為愛的方式，有很多種。”蒼狼抬起頭，見那人總是含笑的眼梢，竟也有幾分難以名狀的惆悵。

　　蒼狼走過了前院，佇立在闃然無人的樓閣，傍晚的餘暉穿過窗櫺，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面。樓閣前一株頗有年歲的桂樹兀自開著，清風吹過，金色的桂花便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甜香盈滿一身。

　　蒼狼記得有一年中秋前夕，他被父親訓斥後，回到了北競王府。那幾日北競王原本就虛弱的身體格外的不好，斷斷續續地咳著。或許是手邊的政事終於處理完，或許是中秋佳節了，苗王想起了兒子，巡視了苗北幾個部落後直接帶著兵馬來北競王府過節。那年雨水多，桂花格外香，金池釀得桂花蜜入喉甘甜難忘。蒼狼喜歡熱鬧，看父王、王叔和祖王叔一起談笑，說起許多家常話，他雖只是隨意聽著，專心飲桂花蜜，心中也覺得溫馨。

　　很多記憶淡忘了，但他此時回想，記起了家宴中途千雪王叔說祖王叔臉色差，讓他去休息。千雪王叔看得出，父王又怎會看不出呢。但他談興未艾，又向祖王叔說了些北方部族的事，還請教他的看法。桂花蜜太甜，自己如今也記不得後來如何，只聽說千雪王爺將北競王灌醉，害他咳了血。

　　蒼狼伸出了手，接住一朵小小的金色桂花。

　　競日孤鳴，我回來了。桂花依舊，人事皆非。

　　後院有一些窸窣之聲，誰會來北競王府，蒼狼心念一動，已步履輕功，飄然而至。那一晚決戰，北競王將功力灌入自己體內，孑然而去，從此相別，不問生死。難道他竟未死嗎？

　　院中有人，卻是陌生人。

　　蒼狼頓住腳步，陌生人也轉過了頭，原來是個手裡拿著線香的老嫗。

“老婆婆怎會來到這裡？”蒼狼不願驚嚇到她，只是客氣地問詢，並未指責她擅闖禁地。

“回稟這位大人，小人只是來祭奠……”老嫗見蒼狼衣著華貴，雖不認得，也連忙叩拜。

“祭奠……誰？”

　　老嫗歎了口氣：“祭奠這座王府原來的主人……北競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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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其二

　　“老婆婆是北競王的什麼人呢？”蒼狼又問道。

　　“小人倒不是王爺的什麼人……”老嫗躊躇片刻，歎道，“小人是已故喜妃娘娘的婢女。”

　　喜妃，這個名字很陌生，但是卻也如鵝卵石存在于記憶的溪水，陽光照過來便映出光亮。她是北競王的母親，據說在他九歲那年過世了。自己少不更事時與競日孤鳴無話不談，也問過他母親的事，印象中總也沒有答案。

　　後來大了，他聽宮內閒人談起喜妃，說她年紀與當時老苗王的長子一般大，出身卑微但容貌豔極。老苗王晚年沉迷於她，老來得子，後宮一干嬪妃嫉妒不已，或許她就是因此被逼死了。這個說法其實漏洞很大，因為她是在老苗王過世後，自己的祖父即位後才死的，那時後宮其他嬪妃的日子也不好過，新任苗王提防有子嗣的嬪妃，她們如履薄冰。

　　再後來平亂之後，蒼狼又聽人說，其實正因為祖父即位後提防有子嗣的嬪妃，競日孤鳴又早慧，喜妃為了保護他才會自盡，這是去母留子的苦心。聽到這樣的真相，蒼狼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與悲哀。

　　他比誰都更明白失去母親的痛苦。

　　老嫗繼續說道：“喜妃娘娘過世前，讓我有機會就將競王爺帶出宮，到沒人知道的地方隱居。但小人無能，終究也未能完成娘娘的心願。若是當時能帶他走，或許就沒有後面這些事情，他也不會……”

　　老嫗深深歎息，舉著線香拜了拜，插在一抷黃土上。

　　“聽聞喜妃娘娘是自盡？”蒼狼問道。

　　“自盡……”老嫗在陌生人面前控制著表情，但蒼老的臉上還是顯出了山脈丘壑一般的皺紋，目中也流露出悲憤之色。她的聲音顫巍巍道：“娘娘祖輩本是山中采參客，日子過得平靜快樂，卻被那老苗王的屬下看中擄回王城進獻媚上。人在宮中身不由己，他們孤兒寡母無所依靠，宮中的人做些禽獸不如的行徑，娘娘不願競王爺再受要脅，只得求死，這……這是自盡，還是逼殺呢？”

　　“要脅？他們對北競王做了什麼？”蒼狼察覺了老嫗隱而不發的憤怒，又聽得她口中的真相與過去所知似有出入。

　　老嫗發覺自己今日話多了，那些話藏在心中多年，也不知為何，對著面前這個陌生人她卻有種傾吐的欲望。但此人衣著華美，若是宮中的人，怕有殺身之禍。她打了個激靈，望瞭望晦暗的天色，跪辭道：“對不起，大人，是小人放肆，一時說多了。求大人不要責罰……競王爺如今屍骨無存，小人心中不忍，所以斗膽來王府祭奠，這便離去，再不來了……”

　　老嫗匍匐在地，一點一點的膝行後退，滿面塵土地轉身跑走。

　　西風瑟瑟，唯有一抷黃土，半支殘香。

　　蒼狼想起自己的童年，雖然沒有母親，但有父王、王叔、祖王叔的呵護，宮廷生活對他來說，無憂無慮，溫馨快樂。以己度人，他便認為，宮中所有的人都該是這樣的幸福，自己身邊的人也該和自己一樣快樂。直到父王過世，他四處逃亡，經歷了太多的事情之後，他才明白，其實這世上很多人，都戴著面具而活。

　　這個王府主人的舊事，還要繼續追問下去嗎？揭開他的面具，能面對後面那血淋淋的真相嗎？

　　-

　　返回王宮，月明星稀。吹滅燭火，便睡下了，一夜無夢。

　　次日醒來，洗漱更衣，批改奏章，召見臣子。遇到叉玀，問候她的狀況，見了軍長，詢問地門之亂後鐵軍衛整頓撫恤的情況。見了軍師，正要開口問，軍師道：“王有心事？”

　　蒼狼怔住：“沒……沒什麼。”

　　“那臣有一事稟報。”鐵驌求衣也不糾纏這個問題。

　　“軍師請說。”蒼狼正襟道。

　　“地門之亂，臣等利用思能裝置消耗大智慧，返回現實後，臣察覺當時在意識世界其實不只有事先約定好的四人，另有一人後續也加入，在關鍵一刻牽制了大智慧。”鐵驌求衣道。

　　“是誰？”蒼狼微微前傾。

　　“臣還沒查明他的身份。聽廢蒼生說是一名采參的山民，事畢就逕自往北去了。此人必定智慧過人，又有意相助，如今苗疆百廢待興，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鐵驌求衣又說道。

　　采參客，蒼狼對此留了心。

　　“若是能得賢才相助甚好，勞煩軍師留意，若是找到此人。蒼狼必定三顧茅廬。”蒼狼說道。

　　離開大殿，軍長風逍遙喝了口酒，歪頭問：“老大仔，我聽不懂你們的話。”

　　“王有心事。”鐵驌求衣腳步並不停下。

　　“所以呢？”風逍遙搖了搖酒罈。

　　“王的心事不能說出口，”鐵驌求衣道，“但人不該永遠將情緒埋在心中，這樣會生病。用一種他能接受的方式，為他分擔。”

　　“老大仔，那和采參客又有什麼關係？”風逍遙用酒罈敲了敲頭。

　　“哈。”鐵驌求衣也不回答。

　　-

　　這幾日蒼狼都在宮中處理地門事件的後續，秋日最後的蛾子誤入燈籠，惶然撲打著翅膀，光影在平鋪書案的紙張上晃動。

　　連想都不能想，蒼狼將筆擱下，踱步過去將蛾子放出，任它飛入窗外茫茫夜色之中。

　　四野寂靜，明月落照在舊時宮苑的殘瓦上，如流水傾瀉。蒼狼月下信步，停留在這座破敗的冷宮前。苗疆經歷內亂和魔禍，國庫虧空，是以王宮內一些廢棄的舊苑未再修繕。這座冷宮是當年他的祖父登基後用來安置先王留下的那些嬪妃們的地方。

　　深碧色的草木在月光未眷顧的暗處隨風扭曲成各種形狀，讓人望之森然。蒼狼轉身欲走，卻聽到了內中幽幽地嗚咽。

　　此番景致，深夜哭聲，蒼狼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但仔細聽聽，又發覺是男人的哭聲。

　　蒼狼褰衣步入，陰冷的宮苑中，一名苗兵護衛對著水井垂淚。

　　“你為何在此哭？”蒼狼問。

　　苗兵嚇了一跳，連忙叩頭：“王、王上怎會來此……”

　　“回答孤王的問題。”蒼狼拂去石凳上的落葉，撩開衣擺坐下來。

　　“小人……小人不敢隱瞞王上，小人只是……來弔祭小妹。”苗兵全身打戰。

　　又是弔祭，在這深宮中，還有多少無聲無息死去的人？

　　“她是怎樣死的？”蒼狼望著宮牆上高懸的明月，斂容垂眸，靜穆如松。

　　“她……她是不慎摔入井中……”小兵低頭回答。

　　“孤王治你欺君之罪。”蒼狼詐他一詐。

　　“啊……王上饒命，小人不敢欺瞞王上……”小兵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只妄自猜測他此刻必定神情猙獰，嚇得渾身抖如篩子，一股腦說道，“我小妹她生前是伺候冷宮裡各位娘娘的小婢，有一次喜妃娘娘差她去競王爺……不是、不是、是逆賊競日孤鳴那裡送棉衣……她回來後就對我說，不想在宮中做了，想回家去……我說陛下剛登基，過一段時間再說……後來又過兩天，妹妹就意外墜井身亡了……”

　　事情便是一個無名宮女墜井，但真相又是什麼呢？蒼狼已非昔日的蒼狼，不是那個聽完故事只會傷感地安慰他人的蒼狼王子。

　　“她究竟如何死的呢？”蒼狼合上眼，只是繼續問。

　　“就是墜井……就是……她從競日孤鳴那裡回來心情不好，我就問她怎樣了。她說喜妃娘娘聽說競日孤鳴那幾日染了風寒，就拆了棉被連夜縫了件棉衣要她送去。我說競王爺還能沒棉衣穿嗎，她說他穿了一件狗皮裘衣，所以就不需要棉衣了。我說那你就將棉衣送還給喜妃娘娘，她很害怕的樣子。我問小妹你為什麼一直在抖，她說她想出宮，想爹娘，想回家……”小兵回憶往事，神色黯然，似也忘記了害怕，無意間透露了很多本不該說的話。

　　“你或許記差了，北競王最怕狗。”蒼狼睜開了眼。那個人的喜好，他至今也記得清楚。

　　“真的嗎，可是高祖在時，送給北競王一條大獒，當年我見他很是喜歡呢。”小兵疑惑道。他口中的高祖，便是蒼狼的太祖父。

　　蒼狼安靜地注視著傾瀉一地的月華。原來連這一點，我都沒有看透他麼。這一刻他覺得倦極了。

　　“或許當真是流年不利吧，那大獒原本結實得很，卻不知怎麼死了，皮也被扒下來。又過了兩日，我那小妹就墜井了。”小兵哀歎。

　　這便是故事的原貌嗎？人的記憶不會出現紕漏嗎？蒼狼在心底追問。

　　“今日是你小妹的忌日？”蒼狼問。

　　“是……霜降過後的廿四，就是小妹的忌日，這一晃也過去三十年了。”小兵回答。

　　“打擾你祭奠親人了，抱歉。孤王回去了。”蒼狼站起身，慢慢走出了破敗的舊苑。

　　流年不利嗎，三十年前……蒼狼驟然止步，整個人僵立在蒼白的月色中，宛如一尊雕塑。

　　這根本不是真相。

　　“三十年前……”

　　“祖王剛登基……”

　　“霜降後廿四……”

　　——史載喜妃死于祖王登基後三個月。

　　也就是說，宮女墜井後的一月內，喜妃就自盡了。

　　所以，那一日宮女去見競日孤鳴，到底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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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3-22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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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其三　
　
蒼狼這幾日早睡，睡前照例點一支安神的香。這香是宮裡御醫配的，放在一隻小巧的博山香爐中，白色的煙篆嫋嫋升起，他緊鎖的眉頭也隨之漸漸舒展。自先王過世以來，他總是淺眠，點了安神香便不會做夢，一覺睡到天明。

　　這一日批閱奏章到深夜，不知何時睡去了，蒼狼睜開眼時，清冷天光透過蒼白窗紙映入深宮，一時不知是黎明還是薄暮。

　　一覺無夢，香爐中仍有煙篆，當是清晨吧。

　　門外有動靜，有人大步走來，口中喊著：“蒼狼啊！今天日頭好，王叔帶你去打獵！”

　　千雪孤鳴爽朗地走進來，打了個噴嚏：“這是什麼味？怎麼煙繚繚的？阿啾！這是安神香啊，太醫令老逄的東西！”

　　他一進來，就攜了一股黎明清爽的空氣，蒼狼笑道：“王叔，太陽還沒升起，你怎知日頭好？”

　　“心情好日頭就好，別悶著啦，跟王叔出去耍！”千雪說著拉起他就走。

　　“王叔不是去還珠樓了，怎麼來了？”蒼狼一邊走一邊問。

　　“鐵驌求衣說你心情不好，讓我多陪……哎呀不是，”千雪連忙咬住話頭，轉而道，“我不想看到死人溫仔那張臉！”

　　“哈。”蒼狼依舊笑著。

　　-

　　兩人策馬南馳，來到中苗交界時，山中霧氣已散，遠處中原的墟落上升起了淡青色的炊煙。叔侄兩人都深深吸吐著白氣，渾身微微冒汗。這樣並肩遠眺了一會兒，炊煙便模糊了。蒼狼指著頭頂，道：“王叔，落雨了。”

　　千雪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早上說的那句日頭好的話，小蒼狼學壞了啊，以前只有某人喜歡這樣揶揄他。

　　某人啊……如今連名字都不能提了。

　　若是提了，蒼狼該如何自處呢。千雪覺得自地門回來，叔侄倆便生疏了些，或許正因為兩個人都刻意不提起有著共同記憶的那個人吧。

　　有刻意回避的話題，談話便總是小心翼翼，顯得生分了。

　　千雪從背上取下兩隻斗笠擋雨，一隻扣在自己頭上，一隻扣在蒼狼頭上。

　　“王叔，這是哪裡來的？”蒼狼抬眼看著做工不壞的斗笠。

　　“幫朋友批的，還有不少，送你一隻。”千雪隨意道。這個王叔講義氣，朋友很多，蒼狼知曉。

　　“蒼狼啊，有事你就和王叔說，你是王叔唯一的親人了，親人之間沒什麼話不能講的。”千雪拍了拍他的肩膀。

　　蒼狼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一定要回憶起那個人，這世間也唯有千雪王叔一人可以陪他。因為，他們是同樣的痛苦、矛盾。此時他也明白了軍師的用意，如此委婉曲折的關懷，讓他不由心中一熱。

　　山麓遠眺，天地蒼茫浩蕩。蒼狼默然許久，手中絞著韁繩，道：“王叔，他的狗是怎麼死的？”

　　“什麼狗？”不是說好了講競日孤鳴的嗎，千雪搔頭，又恍然大悟，“蒼狼，你說哪條狗？步霄霆還是女暴君？”

　　蒼狼苦笑，解釋道：“王叔，我說的是狗，不是人。他小的時候是不是養過一條狗？”

　　這樣一提，千雪有了幾分印象；“他是有條狗，又白又壯，現在想想應該是只雪獒，我祖父，也就是你太祖父送給他的。小時候隔著門我見過幾回，後來就沒了。”

　　“千雪王叔這樣說，好像兒時和他並不很熟。”蒼狼聽了出來。

　　“他九歲前我和他不太熟，沒見過幾次。他是么兒，又體弱多病，俗話說長兄為父，祖父過世後父王就將他養在深宮親自照料，”提起自己的父親，千雪歎了口氣，“或許有些事真是看天運吧，沒想到父王登基才一年就病死了。”

　　又是天運嗎，蒼狼心中想。

　　講到了這裡，千雪也恍若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一日，他目中流露出少有的惆悵：“父王過世在次年初冬，國葬之後，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苗疆落了初雪。我回到父王的寢宮，想留些東西作紀念。不願意遇見人我就抄小路，在一間僻靜的小屋裡看見了競日孤鳴。他穿了件月白色的衫，凍得一直咳，旁邊有件很厚實的裘衣，他也不拿起來穿。”

　　“印象中他倒總是穿著裘衣。”蒼狼漫然道。

　　“他後來穿的是我送那件，”千雪繼續回憶著，“那天放著的是一件雪裘，我印象很深，因為他嫌冷，就把那雪裘用油燈點著了，說沒柴火取暖。”

　　“為何燒了，為何不穿？”蒼狼不由問道。

　　“那天的事越想越覺得不正常，他小時瘦得脫相，白著張臉，頭髮隨便散著，坐在那裡燒衣服……但是那天之後，他就很正常，再也沒有說過奇怪的話，所以我也沒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只當是父王過世他受了打擊。”千雪神色複雜。

　　這是王叔講述的往事，但這是真相嗎？蒼狼覺得頭隱隱作痛了。

　　“他討厭狗嗎？”蒼狼輕輕揉著太陽穴。

　　“他討厭吃狗肉，聞到味兒能把膽汁都吐出來，”千雪看了看天色，拉了下韁繩，“蒼狼，雨大了，咱們去避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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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1-03-22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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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其四
　　
或許是因為淋了雨的緣故，蒼狼回宮有一些咳。喉嚨發癢，克制不住咳嗽，咳多了有幾分頭重腳輕。

　　千雪顯然還是想去還珠樓，他看出了，回宮前便忍著不咳，免得讓他操煩自己。

　　在寢宮臥榻上倚坐，聽著窗外雨打落葉的聲音，細細密密如悄然耳語。蒼狼想起每當深秋落雨的夜晚，競日孤鳴都會犯咳疾。雖然平時他也總是斷續咳著，但這種時候他會咳得非常劇烈。若是自己在場，他便會忍耐。

　　苗疆北競王，非常善於忍耐，蒼狼很多次聽別人這樣說。

　　“祖王叔，我叫太醫給你拿藥……”蒼狼握著他的手，能感覺到手心冰涼。他的面色白到透明，咳到喘不上氣，唯有冷汗不斷滾落。

　　他篡位之後，外人說他一直裝病，包括他自己也這樣承認。但外人難以接近他，蒼狼卻見得多了，至今難以相信這種反應是演技。

　　“乖蒼狼，祖王叔沒事……”他會用咳到沙啞的聲音很溫柔地說話，“你快去睡了，我不吵你……”

　　蒼狼的手抵在唇邊，又咳嗽起來。

　　“王上，老臣來遲，請讓老臣為王上診治。”一名年邁的太醫被宮人領入。

　　“是逄太醫啊，快免禮，賜座。”蒼狼撐起身體，一邊咳著一邊坐直。

　　“王上不必起身，躺著就好了，”逄太醫躬身為蒼狼號脈，又看了看他的舌苔，“王上應是染了風寒，老臣為王上開幾帖藥，服下就好。”

　　“逄太醫……”蒼狼將手腕收回衣袂中。

　　“王上請說。”逄太醫恭恭敬敬道。

　　“孤王記得，你曾經是北競王最常召用的太醫令……”

　　蒼狼話未說完，逄太醫雙膝打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上下牙打著戰：“王、王上明鑒……微、微臣忠心耿耿……只是看、看病……微臣與他絕無、無關係……”

　　蒼狼扶住他的雙臂，溫和道：“逄太醫誤會了，孤王沒有懷疑你的意思。”

　　“王上……”逄太醫不肯起身，仍是冷汗連連。

　　“孤王只是想問你一些舊事，”蒼狼似是出神，又似是全神貫注，難以捉摸，“北競王病了嗎？”

　　逄太醫遲疑著，驚魂未定，心中揣摩苗王想聽到何種答案，又有何用意。

　　“逄太醫，如實回答即可。”蒼狼仿佛看透了他的心。

　　逄太醫擦了擦冷汗，字斟句酌道：“北競王的肺並無問題。”

　　“所以他的咳是裝的？”

　　“不，也不是這樣說……”逄太醫猶豫道，“他無肺病，卻有心病。”

　　“心病？”這一次蒼狼困惑了。

　　逄太醫歎了口氣，將話說完：“這種病很難診斷，發作的形式也難預料，對北競王來說，就是咳喘。三十年前老臣曾外出遊學，拜訪過一位人稱幽冥君的神醫，聽他講過這種病。這種病平時沒什麼，但一旦受到特定的刺激，就會發作。刺激可以是聲光、冷熱、氣味或者情緒，甚至有些病人也找不出什麼刺激。”

　　“對他的刺激是什麼？”

　　“以前微臣也不清楚，但有一年北競王咳得厲害，府上的人就將老臣喚去王府診治。那次北競王或許也感到自己病得不輕，詢問之下就告知老臣，他的咳嗽冷雨天總是要發作。心病自然要切斷源頭為好，這種時候就要問清楚最初開始咳嗽，是怎樣的場景。”逄太醫說到這裡，卻安靜下來，殿中只聞涔涔雨聲。

　　“是怎樣的場景呢？”蒼狼卻追問。

　　逄太醫抬起頭，看著蒼狼年輕的面龐。他沉吟道：“北競王他沒說。”

　　蒼狼沒料到問到關鍵之處，卻得到這樣的回答。

　　“當真沒說麼，為何不說呢？”蒼狼喃喃，更像自問。

　　“或許是不信任老臣。”逄太醫說道。

　　蒼狼聽他這樣說，深思下也明白了。那個人怎會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他人，若他真說了，逄太醫此刻也無法站在這裡了。

　　“辛苦太醫了，回去休息吧。”蒼狼揉著額頭，慢慢靠回臥榻。綿綿不絕的秋雨，讓他感到沉重。

　　“臨走之前，勞煩太醫為孤王點一支安神香吧。”蒼狼說道。

　　逄太醫稱諾，起身走到博山香爐前。他手中持香，問道：“王上，這幾日睡得可好些？”

　　“太醫的安神香甚有效用，孤王再也不會夢到他了……”蒼狼困倦，恍惚道。

　　逄太醫聞言，手中的香一下子斷了。他怔了一會兒，才道：“王上，老臣又想起一件事。”

　　“太醫請說。”蒼狼想坐起來，卻覺得乏力，便只是睜開了眼睛。

　　“老臣遊學時，幽冥君曾診治的那個病人是一名孩童。那孩童似是被野狗抓咬，全身都是傷痕，下體最甚。但除此之外，他身上也有許多長期虐待的痕跡。為他延醫的或許是他的父親。幽冥君問診，他父親說野狗發瘋咬傷了他，所以把野狗打死了。旁邊果然有一隻剝了皮的死狗。幽冥君給那孩童喂藥，他不肯飲，旁邊他父親罵道：‘你若死了，便把你母親抓來，反正都是狐狸精，也沒什麼差別。’那孩童聽了，就開始喝藥。

　　“幽冥君可憐那孩童，悄悄問是否跟他離開。那孩童睜開眼，指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一名女童說，帶她走吧。

　　“後來那父親又請過一次幽冥君，因為那孩子咳嗽一直不好。幽冥君說你的兒子骨瘦如柴，要保住體力才能活。那父親說，我給他燉了幾鍋狗肉吃，他吃得很香。他不敢死的。”

　　“那男人真是他的父親嗎？”蒼狼問。

　　“應當是他的親人吧，看年紀像父親，”逄太醫回答，“陳年往事，老臣也未深究。”

　　“太醫，今日……就不必點香了。”蒼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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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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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2)

4樓發表於: 2021-03-22 19:5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回憶其五　

　　“這世間存在真相嗎？”神蠱溫皇搖著羽扇，靠在躺椅上，欣賞眼前的棋局，“即使有真相，擺在眾人面前，得到的也未必是同樣的結論。所以無論問多少人，都得不到真相，那麼這世間是否存在真相？”

　　溫皇對面站著一名其貌不揚的采參客。他充耳不聞，將人參擺好，搓了搓手，問道：“這些夠了嗎？”

　　“不夠。”溫皇沒有看。

　　“那在下明日再挖一些，”采參客轉身離開，“多謝溫皇照顧生意。”

　　“若是問本人，本人說出的，是否就是真相呢？”溫皇不緊不慢地說著。

　　采參客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溫皇看著他的背影，冷然道：“三步棋，殺溫皇！”

　　此語一出，采參客渾身一震，競站住了。

　　他慢慢轉回身，卻對上神蠱溫皇的玩味的微笑：“北競王棋藝出神入化，當年曾揚言‘三步棋殺神蠱溫皇’，真是令人回味無窮。現在棋局已擺好，卻苦無對手，先生是否願意陪溫皇手談一局，以解寂寞？”

　　采參客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忍著什麼，徐徐吐出，拱手道：“在下不通棋藝，讓溫皇失望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曾聽千雪說過一件事，不知先生有無興趣聽聽？”神蠱溫皇今日格外健談，“在現今苗王年幼時，母親早亡，父親的脾氣變得乖戾，對他常有斥責。有一段時間裡，他每日鬱鬱寡歡，後來每晚陷入夢魘，最後連話也不說了。千雪診斷他是精神壓力過大，做些讓他開心的事比較好。”

　　“千雪說北競王知曉此事，就在中秋這晚設家宴，邀請苗王來王府作客。苗王認為是鴻門宴，帶了兵馬赴宴，在外包圍了競王府。北競王安坐席中，談笑如常。蒼狼王子坐在北競王身邊，看他父親今日態度也意外的和善，他展露久違笑顏，數月來終於開口講話了。但千雪察覺北競王有發病的徵兆，又想起蒼狼王子乃是寒屬功體，其實對他的病不利，便勸他休息。北競王紋絲不動，不以為意。最後千雪無奈，只得給他敬酒，用酒激發他體內寒氣，讓他咳出血來化消了這股寒毒才作罷。”溫皇輕搖羽扇，娓娓道來。

　　“千雪王爺講的故事中，競日孤鳴倒是個重情之人了，”采參客道，“但眾人皆知，他計殺前任苗王，害千雪王爺，又欲誅蒼狼王子。如此謀殺親人的行徑，歹毒至極，難道是一場家宴便可化消的？宴席之中，他尚有戰兵衛未出，苗北眾部落未動，若非苗王重兵前來，誰知不是一場鴻門宴？”

　　“有時候，殺人，是怕自己心軟。”神蠱溫皇若有所思道。

　　奉茶來的鳳蝶聽了，心中暗道這主人又說什麼肖話。

　　采參客聞言，默然無語。

　　“真相對溫皇來說，並無意義，”神蠱溫皇啜了口茶，“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了。”

　　“那神蠱溫皇今日的目的是什麼？”采參客語氣客套，但眉宇間卻也見鋒芒。

　　“拖延啊。”神蠱溫皇莞爾一笑。

　　“心機溫仔啊！鳳蝶啊！我進來了！”還珠樓外傳來千雪孤鳴的聲音。

　　采參客：“……”

　　“你上次說的采參客來了嗎，你心機溫仔推薦的應該不錯，我要給蒼狼買幾顆好的補補！他最近睡得不好，總是用那個安神香，我看是氣虛！”千雪大步走進來。

　　“哎呦，還真在呢！”千雪對采參客說。

　　“老闆啊，多少錢一顆啊？”千雪問。

　　采參客額角青筋跳動，半晌道：“……十兩。”

　　溫皇又低頭看起了書，不愧是北競王，果然能忍啊。

　　-

　　在淅淅瀝瀝的秋雨聲中，蒼狼睜開了眼，見朦朧的燈光下，競日孤鳴裹著厚實的裘衣，倚在窗前看書。他神態恬靜，長睫微垂，白皙細瘦的手指不時翻過書頁。

　　他最喜歡看書了，閑來無事時，他總是在看書。若是生在尋常人家，或許就是個溫文爾雅的才子吧。

　　蒼狼伸出雙手，摸上他的面頰，一點點扣緊。他抬起頭，也未露出痛意，只是一貫溫柔地看過來：“乖蒼狼，你回來了。”

　　蒼狼深深喘出一口氣，鬆開了雙手，握緊指甲上沾染的鮮血。

　　“戴著面具也沒關係，真相，對蒼狼來說，不重要了。”

　　“嗯。”競日孤鳴又低下頭，安靜地看起書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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