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17 【苗疆三杰】知君仙骨无寒暑 7.27更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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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7 【苗疆三杰】知君仙骨无寒暑 7.27更新(下)

*三杰初遇，藏sir和温皇大大20岁上下，小千雪15左右

【苗疆三杰】知君仙骨无寒暑（上）

万里边城，层云逼压荒漠，大雪守关。
时间已是宵禁，却有一车一马从城门处疾驰而出，及膝的积雪在马蹄后扬起。马上的少年男子收起过关的文书，一身夜行劲装，脸上也覆了一方黑巾，不过二十的年纪，背上负了把又大又重的弓箭。露出的那双湛蓝色的双眼，涌动着冰川一样的严寒。奇怪的是，未乘车未戴帽的男子，却只有肩头的点点飞霜。
“再有三个时辰，便能到了。”
车内没有人声，男子看看漫天风霜，只有头顶上的白鹰一扇双翼，算作回答。原来男子浑身不着风霜，因这一只雄鹰双翅如同华盖一般，为他遮住了连绵大雪。男子一夹马肚，那雄鹰如影随形，一车一马一鹰，朝南而去。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雪原中开出的道早已不能分辨，男子身下的马蹄却从不迟疑，突然——他勒住了缰绳。
“少帅，发生何事？”车上人说话了。
那个被称作“少帅”的少年男子，手里攥着缰绳：“有人拦路。”
“何人？”
“雪人。”
这广无人际的大雪原，被大雪深埋的官道上矗立一个雪人。那雪人堆得十分高大，双手部位还插了两束凌寒而放的梅花，尚未被风雪深埋，可见堆好不久。黑衣男子没有欣赏的心思，右手凌空一握，蓝色气流回旋，两人高的雪人仿佛受了什么撞击，忽地从中崩毁，瞬间垮下，露出后方横刀的一个人影。
“罗碧啊，”那人收刀摇头叹道，“我好容易堆起来的，你就这么给我毁了，火气还是这么大——哇，你那什么眼神。”

千雪孤鸣一看就惹了大麻烦——他把怀里揣着的宝贝交给罗碧的时候，像扔掉什么烫手山芋，又像刚刚完成了一件值得骄傲的大事。
“何物？”
“包治百病五毒不侵的寒蝉。”
罗碧皱着眉看他：“你给我作甚？”
“你父亲的老副官啊。你前日不是说与他最是亲近，送他去万里边城外安葬，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吗？”千雪拉了拉马上的罗碧，示意他倾身附耳过来，罗碧皱眉不应，千雪又道：“现在有了这寒蝉，他的病有救了，你自然不用再与他走了，我们回家。”他四处看了看，像做贼一样，又低声道：夜长梦多，你快给他服用，看他服下，我就安心了。
“安心？你又闯了什么大祸？”
“不大不大，顶多被人追着打一阵子罢了。”
“千雪，把寒蝉送回去。若有人知道在你手里，恐怕于你有害。”
“哈，这般胆小？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罗碧。”
罗碧皱眉看了看他，甩掉他拉着袖子的手：“不管是什么包治百病灵药，他也用不上了。他不是病。”
“哦？不是病？那为何会死？”
罗碧的眼中又冷又痛，像是这千里漠北的寒风永不回还。忽地收拢手掌，收下了这块江湖人人争夺的宝贝，道：好，罗碧欠你一个情。

千雪孤鸣在神蛊峰下的客栈住了小半个月，每一天都会接到十来个人的暗杀以及偷袭。他把寒蝉穿了个孔，挂在脖颈上，其他人来夺，他便把外衣袍拉开，露出来，道：“取了我的命，我会考虑把这东西给你。”店家劝他走人，说每日损毁桌椅无数，千雪不肯，砸了点银子把客栈盘了下来，自己做了个老板，每日料理完江湖纷争，便跑到神蛊峰底下朝上喊话，希望主人能见他一见。
不满十六的小老板千雪孤鸣在店里喝着酒，二十年女儿红的醉人香气让他拍着桌沿，轻哼一首关外小调，突然一阵浓烟侵入，千雪捂住口鼻，就地一滚，起身破窗而出！他跑了几步停住，又转身走回客栈。攥着笑藏刀的手指节泛白，脚步越发坚定。
他看不见了！
那阵浓烟侵入了他的眼睛。他知道有人在窥探着他，就在周围，就在此刻！他把刀搁在桌上，又饮了一碗酒，笑道：黑灯瞎火里喝酒，我这小掌柜做得精，省了不少灯火钱！
“钱”字音还未落地，他横刀挡过一阵暗器，只觉虎口手臂俱是一麻，显然掷暗器的那位不是寻常庸手。千雪正想说话，突然耳边一凉，破空的细密寒意兜头罩来——毒针！千雪左手顺着桌面一滑，扯过桌布往前一扑一罩。他想得很好，毒针细且密，眼不能视的他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张软布全额包住，可手里却拽了个空，桌上没有桌布！怎会？——明明是——
就在他分神错愕的档口，绵密的毒针已经射进他的胸口，只觉浑身如同蚂蚁啃噬，脚下一软，跪了下去。耳旁呼呼风声，还有人破窗而入的脚步。来人朝他脖颈探来，千雪下意识伸手要护，那人却浑身抽搐，载倒下去。
方才酒中的解药慢慢生效，千雪只觉眼皮沉重，却能逐渐视物，支撑着往门口看去。

一双文士靴，迈过百年老店的楠木门槛，走了进来。
来人羽扇纶巾，蓝色衣袍无风自动，跨过地上杀手的尸体，悠哉地在一旁的桌上倒了一碗酒，喂他喝下了半碗，搬了个椅子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喂，你什么意思——哪有人解毒解一半？”
来人轻摇羽扇，慢悠悠地道：“你偷了我的寒蝉，我不杀你，足够‘意思’了。”
千雪已能慢慢坐起，回头看了看，突然懊恼道：“谁知道今日这酒桌上竟然没有桌布，害我一手抓了个空，才中了偷袭。”
“非也。他趁你破窗而出之时撤下了桌上的桌布，又跳出客栈佯装从外攻击——真正的杀局是那张桌布。他笃定你发觉失明后会回到这里饮酒解毒，也笃定面对暴雨梨花针的你会扯下桌布作为防御。相当高明的手法，心思缜密，令人咋舌。”
千雪晃了晃疼到欲裂的头：“你可以不要这般称赞一个企图杀我的人吗？”
“哦？我与他目的相同，赞赏一下同行有错吗？”
“你救我是为了杀我？”
“然矣。”
“那好吧，”千雪靠着桌角，用下巴点了点脖子上的寒蝉，“这是我偷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我早听说神蛊温皇是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来人打断了他的话：“杀你？杀了你到哪里去找我的寒蝉？”
“咳咳——咳，你居然看出来了？”
“你做了个假的寒蝉，在神蛊峰下盘桓不去，是为了吸引江湖夺宝人以及我的目光，掩盖寒蝉的真正去向。”
“哦？有意思的推断。”
来人突然一叹，似乎很是悲伤：“那寒蝉治不了病，于你无用。”
“怎会无用？你神蛊温皇这般宝贝亲自来向我追讨的东西，我相信必然有诸多神奇功效。”
“神蛊温皇从来以诚待人——那不是包治百病的灵药，那是见血封喉的蛊。”
“什么？？”
“那是蛊。”
“江湖人传说服用了寒蝉之后能百毒不侵，你休要骗我交出寒蝉！”
“那是自然，寒蝉是最烈的蛊，能令万毒低头。”
“可还有人说能驱逐病痛？”
“人都死了，哪里会痛。”

本来靠着桌角休息的千雪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跳起身来，身上一软，又瘫倒在地：“完了完了——罗碧罗碧——”他挣扎，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条凳。蓝衫文士羽扇一压，却仿佛一只力道万钧的铁锤，将他钉回地上。
“是在那个叫‘罗碧’的人身上吗？”他翻过桌上的一个海碗，也斟了一碗酒，“他的去向？”他饮酒时垂下的眼睫突然一颤，用空碗在空中一舀，翻了个花，再一瞬，那粗瓷大碗已经稳妥地放在桌上——没人看到他是如何做到的。

碗里盛了只寒蝉。

门外站着一个人，黑色劲装裹挟着蓄满力道的身体，铺面而来的杀气与寒气：“东西还你，千雪我要带走。”
“罗碧！”千雪站起来，竟然扑到了黑衣男子的身上，“那东西不能给人服用，那东西——罗碧——是我的错，罗碧！！”他急得要哭出来，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量，跳起来抓住了罗碧的衣袖：快，快——
他不知道要快什么，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似乎从记事开始就没有这般愧疚过。罗碧一手抓住他，只轻声道：我没有给他用，你放心。
没用？！那他——？
“他已经死了。”
“这——”千雪孤鸣握住罗碧的手，“你别骗我，是我害了他——”
黑巾覆面的年轻人捏着千雪的肩头，盯着自己方结交不久的好友，这个养尊处优的苗疆小王爷，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副官，敢去偷神蛊温皇的宝贝，敢去挑天下夺宝人。
“不是。我说过，不管什么包治百病的灵药，都救不了他。他不是病。”
他终于说道：
“因为要他死的人，是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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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6-07-17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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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三杰】知君仙骨无寒暑（中）

神蛊峰外又下起了雪，客栈里小老板千雪终于能动能视物。神蛊温皇坐在太师椅上，摇着羽扇，手里把玩着江湖人称圣物的寒蝉，道：“你们知晓了神蛊温皇的大秘密。”
客栈里燃烧着的柴火“荜拨”一响，乍明的室内，千雪勾过身旁的条凳，“哈”地一笑：“你这个欺世盗名的蒙古大夫——”
“蒙古大夫？”
“什么寒蝉，什么包治百病，分明是百年的大祸害！你凭着一个小小的假药就害得江湖不得安宁，我——我——”
神蛊温皇没有答话，转头朝一旁的罗碧道：你知道我通常如何湮灭一个秘密吗？
罗碧一把压住了按刀欲起的千雪，一手勾过酒坛，冷声道：你可以试试。

“哦？误会，误会了呀——”这个江湖闻名的神蛊温皇不过二十岁年纪，丰神俊雅，唇角勾了一点笑，“为了掩藏一个秘密，我喜欢与人交换秘密。”
他盯着手里的寒蝉，像是在沉思什么，慢慢道：他盗寒蝉给你，证明这位将死之人是你重要的人物。你明知无用却收下了，是要他安心——说明这个秘密你本不想与他共享。你亲手杀了重要的人物，其中隐情他也不探问，他在等你开口。你现在吐露给他，是不愿他愧疚，说明这是一个在某些时刻，可以说与朋友听的秘密。
他盯着罗碧的眼：“那神蛊温皇可以与阁下，交一个朋友吗？”
“喂——你这个蒙古大夫，什么交朋友啊，我们之间有这么熟？——”
罗碧拦住千雪，他眼里的寒气和杀气还未褪尽：你有够格吗？
“哦？”蓝衫文士摇了摇羽扇，“我叫做神蛊温皇。”
“那又如何？”
“神蛊温皇自然够资格。”
哈——黑衣人嘲讽地笑了声，又沉默下来，把酒碗放到面巾后，接着饮酒。他饮得极快，二十年女儿红被他当做烧刀子一样往喉咙里灌，直通通地落入肚里。一身黑衣如同凝霜的寒铁，双眼还是雪原一般冰凉。

“你与他初见时，他便不以真面目示人吗？”
这话问的是千雪。千雪本来在陪罗碧饮酒，饮着饮着就跟不上了，大着舌头回道：关你什么事？——话讲回来，你死命贴着罗碧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再害罗碧不成？
“你连他真面目都没见过，便敢为他盗我的寒蝉——你这朋友未免也做得太便宜。”
“我与罗碧之间的事，你懂什么？”
他今年不过十五六岁上下，江湖经验自然不如常年行军打仗的罗碧丰富，不知道这一抢白，便是默认了。
神蛊温皇一笑：与朋友相识总要互报姓名，我叫做神蛊温皇。
“喂——你方才讲过了。”千雪接口道，“神蛊温皇是你的真名？”
“是。”
“骗肖仔啊，我姓孤鸣，罗碧姓罗，都是正当的名字，莫非你还能姓神不成？”
“在下只信自己。”
“你是皇帝王侯吗？”
“非王非圣非诸侯。”
“哈，你既不姓神，也非皇，那凭什么自称神蛊温皇？”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沉默饮酒的罗碧突然大笑起来，“天生万物养人，人以生身父母为恩，所以人敬天地，畏鬼神，肖父母，再大些，懂伦常、忠君臣、报家国。如果天不授名，命运捉弄呢？如果父母不慈，生而不养呢？如果君臣不容，报国无门呢？孤身活到现在，无天无地无父无母无国无家，为自己取一个名字，有什么大错？”
他捏着酒碗，说着说着，竟有些切齿，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从那双湛蓝的眼里流泻出来，半晌又说了一遍：“有什么大错？”
神蛊温皇看了他一眼，只接口道：“然矣。既是自己的命，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自然没什么大错。”
“坐吧，饮酒。不要再讲话，我讨厌别人废话。”
千雪一愣，当即捂住了嘴，又朝神蛊温皇看了眼。方才落座的温皇理了理身上衣衫，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你既不哭，也不爱我讲话，那温皇便长歌一回，权做见面礼了——
他止住了千雪，抽出一支竹筷，扣过杯盏，敲击着瓷碗边缘，轻声唱道：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
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他本身便儒雅俊秀，此时执箸轻声一唱，却如铜琵琶铁棹板，一字一心惊。眉宇洒踏，无限风流。千雪醉了，手拍桌沿，朗声大笑：我辈行藏，我辈行藏君岂知，好词好词！怪不得王兄让我多读书，王叔让我多定性。我想与罗碧说说话，又不知该讲什么，哈哈哈哈哈，很好——想不到你这个蒙古大夫——还有这般用处！你这个朋友，我千雪孤鸣交了！
他醉得太厉害，哭了又笑了，十五六岁少年的天性像是余劲一般释放出来，所以没见他那一贯寒气凌冽、从不露真面目的朋友，举着杯盏，忘了饮，一滴泪珠“啪”地坠入了二十年女儿红里。
“我叫罗碧。”
“我知道。”
“你要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也许从今天起，我便会给自己取个别的名字。”
温皇道：“吾说过，既是自己的命，为自己取个名字，自然没有什么错。”
“很好。”
“我知道。”
温皇连答了两个知道，也不再讲话。千雪早就醉死，罗碧还醒着，打量了温皇一阵，再拍开一个酒坛的封泥：“我来这儿的路上，一共潜伏了十三批不同武功路数的人，都是为了寒蝉和千雪而来。”
“哦？”
“我要饮酒，要饮到醉，饮到不省人事。”
“所以？”
“所以，你要看好千雪。”
“哈——这算是交朋友前的试炼？”
“不是。千雪既然认了你这个朋友，你便是我的朋友——你明白吗？”
“这便可笑了。你醉了，千雪醉了，我随时可以走，为了两个新交的朋友搏命，不是神蛊温皇的作风。你信我？”
罗碧又满上了一碗酒，绿蚁浮沉在粗瓷碗里，酒不好，泛着一股酸味，可他已经不在乎，不在意了，他只要饮酒，只要是酒，道：“我今日来，本为与他告别。”
“哦？”
“苗疆与中原争斗数十年，史家人杀我交趾苗疆军人无数。十年前，苗疆建万里边城，与中原暂时修和。可万里边城外的万人坑里，还有万千忠魂埋骨。我送我那副官去他战友战死之处，将他格杀。这便是你要的秘密。”
“那这个秘密，温皇不敢再听了——”
“哈。”
神蛊温皇道：“你本不必与他告别。他不问缘由帮你，连你的真面目也不想探知。无论去与留，你走到哪里都是他的朋友。”
罗碧：“即使将来吾会与他为敌？”
“这真是有趣味了。你看起来要与天地为敌的模样，怎么还忌惮多一个敌人？既然天地不容了，又何必担心他能否容得下你？你可以遮掩过往，也可以愤慨命运，因为这都是往事，去者不可追。人生常风流，为了昨日绊了今朝——”
“你很有趣。”罗碧打断他。
“在下也这样认为。”温皇又饮了一杯，“你最好记住今日的温皇，因为或许从明日起，我与你们不再是朋友——”
“哈——”

罗碧的眼又飘远了，沉默在酒里发酵。神蛊温皇酒量很好，比嚷得痛快的千雪好太多，一杯一杯从无二话，两人杯盏一碰，仰头便饮。罗碧的手里握着那柄弓，弓上似乎还有寒风的余劲，猛地一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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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6-07-17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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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楼写得好棒，情节很有爱，三杰都好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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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6-07-17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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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大大三傑文都會莫名亢奮～嗷嗷嗷～等下～狼主萌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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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幼年与父母不亲近，都是那副官养大。十岁那年副官带他去林中狩猎，在万丈绝壁上见一坠落的幼鹰，当下踩住马头疾驰而上，沿着峭壁攀去，伸出一手托住了那浑身白毛的小东西，满壁的鹰巢无处归还，副官说带回去养着吧，还不用熬，养着挺好。他低头看那小东西，尖锐的喙里柔软的舌，扑腾着的翅膀，不知在叫嚷什么。
从此罗碧无论去到哪儿，天空中总有一只纯白的鹰，如同破空箭一般，紧紧相随。他胳膊上栖息着它，在关外行军打仗，极其寂寞时也会与它对话：我不过救你一命，你便不回去找家人父母了吗？

客栈里的火炉荜荜拨拨。
窗外的寒风从神蛊峰上滚落，在平原上散开。小客栈顶上加盖的茅草颤巍巍地抖动着，毛毡的门帘里，还是温暖如春。罗碧喝了一整个晚上，从三更时候的晕眩一直喝到了凌然，双瞳里流着冰川一样的寒气。温皇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格，用木头支起，一阵冷风便从他的手指尖蹿了进来。温皇闪身一让，才看清那一阵冷风原是伴着一只雄鹰，将将掠过半开的窗，落在罗碧肩头。
“新的一天。”他意有所指地用羽扇指了指窗外初升的太阳。
“吾要走了。”
温皇手里羽扇一顿，摇着头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走好。”
“不是。苗军兵变，吾要回去收拾。”
“哦？”温皇的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敲得古梨花木的窗舷“笃笃”地响，“之前你说，让我守着千雪，是因为你要饮酒。”
“是。”
“看来你有了新的决断。”
罗碧静静地盯着温皇：“是。”
“可我还没答应。”
“你最好答应。”罗碧说完，迈上马槽边的马，头上一只雪白的鹰顺着他的方向，直射出去，一人一马一鹰，很快消失在朝阳里。
那逝去的风里，突然传来个响哨，便听马蹄声响，一匹战马踏进门来。
千雪突然挣扎了会儿从木凳上站起来，他已经醉了，醉得非常厉害，晃了晃脑袋就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趴上了马背。那马受过训一般，驮着千雪往客栈后厨走，顶开门，前蹄跪倒——千雪滑了下去，正落在煨着老鸭汤的土炕周围，调整了会儿姿势，没一会儿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
温皇摇着羽扇，好整以暇地看完了一场戏。
这便是苗疆小王爷？这便是小王爷的马？
“哈——哈哈哈——”
温皇笑了起来，他实在发现，这两个人很有意思。一个把自己活成了一本摊开的书，一个把自己酿成了一坛永远不愿被挖出来的酒——可你若是去翻这本书，却永远翻不完，可你若是去开启这坛酒，酒里又冷又辣，充满了可知不可知的秘密。他站起身来，慢悠悠地点了几个名字：“伏天雷、震天雷、托天雷、神意先生，还有——百里潇湘。”
他只叫了五个人的名字，客栈里却突然充满了人，远远不止五个——他只叫这几个人，是因为只有这五个人他觉得有点意思。这些人已经蛰伏了几个晚上，却在温皇开口时，都自动自发地出现了。
本来蛰伏的人是为了占据以暗打明的优势，怎么会别人一叫他，他就出现了呢？本来已经藏了几个晚上，怎么会这时候，突然都站到了客栈大厅里呢？
是不是他们知道，面对温皇的时候，“敌在明我在暗”已经行不通了呢？

罗碧一路疾驰，没有回头。
——因为他已没有必要回头。
苗南辽远的平原上，一整夜的雪终于停了。他从十岁起便跟着叔叔伯伯开始军营生涯，这些响马声和呼喝声在他听来，都如同心跳一般平凡。而这一次，他听着这些声音，马蹄声行军声，步兵和骑兵共同踏出的节奏，手里攥着重弓，指节发白。
十六岁那年，戍边的大部分职责都落在了他的肩上。根据中原军队的作战特点，他对军队编制做出了改良，最终十人成一队，实际十队入一都、五都成一营、五营为一旗。对方驻扎在这里的火字旗，是他最得力的覆甲兵与机动兵混编旗。
而现在——
君主无令，将帅无令，火字旗已擅离驻地二十里。
雪早已停了，太阳出来了。满地积雪被整军方阵踩得乌黑，罗碧觉得有些冷，雪化的时候，往往比下雪的时候更冷。被自己人背叛，也总比被敌人射杀心寒。
他站在山原尽头的土坡上，俯视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军人，一声唿哨，策马俯冲——那只通体雪白的鹰儿，也从层云中破出，一人一鹰一个大回环，已闪电般刺入方阵。耳边是风声，还有惊呼声与喊杀声。
都是剑、都是刀、都是人、都是马。
突然平原之上层面汇聚，刺目的烈日不见踪影，风卷云啸中搅弄风云的一只手一般，将这个编排整齐的行军方针冲得四零八落。只听一声劈天般的鹰啼，乌云乍开，灿阳如剑，穿过缝隙直插大地！
一人一马一鹰，一同疾冲而出。
烟尘落尽，罗碧回身勒马，扬起的马蹄上有血的痕迹，他手里拎着的人头，怒目惊恐，不可置信。
天地骤静。
“叛国者——”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放声大笑起来。
叛国，是谁在叛国？叛的又是谁的国？
谁是国？他，又是谁？他脚下踩着的土地，是谁？埋了谁，又将埋下谁？
笑够了，呼啸的北风钻进了他的喉咙，穿过心肺一直冻进四肢。血红的双眼猛地抬头一看。那只通体雪白的雕儿，突然放开嗓音开始哀啼。浓重的密云如同殓布，从中破开一条连接天地的雪幕。
他一愣，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叛军”竟然行军到了老副官的死地，只顾冲杀的自己竟然此刻才知。那雕儿素来与副官要好，到了这里，自然哀啼不已。
那天的老副官，是在这里，刨开了一处雪地。摸着地里的黄土，贴在脸上停了半晌。直起身来撩袍跪下，朝他行了个军礼：“苗疆骑兵连第三奇袭分队小队长苏达，代属下全体九人，为那日偷袭史家军帅帐的所为，向您——谢罪！”

谢罪？
他有什么罪？
他叛国了吗？他何来的罪？
罗碧只觉耳边呼呼的鬼哭风声，四周大雪下的青山如铁一般坚硬。脚下踏的这一方土地，或许有幼年陪他骑马摔跤的战友，或许有杀他血缘至亲的敌人，还是他们本都是伤心魂魄里的一抔黄土，本就是同样的一些人。
而对面的那群人呢——他一手提拔起来，陪他冲锋陷阵攻无不克的……战友？
哈——哈哈哈——
亲者？仇者？
生恩？养恩？
汉耶？苗耶？
哈哈哈哈——
战刀似乎又一次刎上副官的脖颈，这条征战沙场几十年的汉子，手拄弯刀，立地而亡。那一声百里征战行军练出来的好嗓门，好像还在冰凉的两山之间回荡。
“谢罪——谢罪——谢罪——”
他攥着手里的硬弓，突然张弓满月。一声闷响，好像风都被他射了出去——那是空的一发，他身上早就没有了箭。他不知道自己要射什么，是高悬的太阳，还是孕生万物的天地，是捉弄人间的命运，还是——还是——

他突然想像千雪一样，喝够了酒，就可以借着笑声，放声大哭。他突然也想像温皇一样，只用一杯一盏，就可以迈脱俗流，长歌当哭。但他不是，他不是千雪，也不是温皇，他甚至不是任何人。
他不是任何人。
所以他打马转身，却见平原尽头，还有两个人，方才他正想着的人。
千雪还是骑着他那匹可以在他酒醉后驼他去安睡的白马。温皇站在千雪身边，一丝不乱，还是那样的俊秀风流，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经过了几场恶战又在晨光中奔驰了几十里。
勒过马头，千雪俯瞰万军下马，千万人的部队如同一人，同此一跪——他是苗疆小王爷。千雪突然用手里的弯刀拍了拍马镫上的靴子，打断了那声请安：“这可真是奇了，饶你们一命的是罗碧，你们不感谢他，却要来跪我，心机温，你有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他问的是温皇，温皇只是展示了他一点点的手段，打退了那十三批夺宝人，就被酒醒过来的千雪取了这么个大大的绰号。温皇摇着羽扇，叹了口气：温皇见识短浅，不曾见过。
“那罗碧绕他们一命，是不是就算他们的再生父母？”
“我想罗碧并不想养这么多孩子。”
“哈——那他们这么多人，一同喊一声爹亲，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他俩一搭一唱，拿着铁骑森森战旗如云的披甲部队笑闹。千雪抽空看看他的朋友，罗碧仰头看着天上盘旋的白雕，竟有些痴了。
“我不过救你一命，你便不回去找家人父母了吗？”
他紧了紧手上的缰绳，出声打断了千雪。
“不要拿我的人取笑。”
“哇——他们叛都叛了，还是你的人？”
“我饶过他们，他们的命，就是我的。我要他们死，他们才可以死。”
“温仔，你听到了没？”
温皇拧过头不说话，能和千雪在这里扮黑脸给罗碧一个台阶下，他已经是预支了明年以及后年的朋友情还有义气。他只目送着罗碧走入军队的背影，望着一旁的苗疆小王爷，叹了口气。

“狼主你这一手天元啊……不知罗碧是否满意这新开的一局。”
“哇，你又弄什么玄虚？什么新开的一局？”
“哈——”他拿着羽扇指指天边，“不过是，新的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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