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02 【慕容寧中心】遙山暮（全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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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12-02 11:45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2.02 【慕容寧中心】遙山暮（全四章完）

本文四萬七千字寧叔中心故事，全篇「餘怍、負盡、絕殺、還家」共四章，寫了慕容寧之所以成為慕容寧，每趟瀝血的奔逐，有親人朋友、有酒、有劍，更有那無可付的江湖，雖然有些角色或有了既定的結局，但他們的故事仍能有所延續，只要有有心人憑記
最後感謝愛寧叔黨好夥伴小爪，沒有小爪的鼓勵不會有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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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7 文章更新說明一則：網路上公開的《遙山暮》為 12/03 版本，完成度約七成，最終潤稿（修正冗訛字、語順、部分片段及場景重描）四萬八千字收錄於實體本中，兩版差異試舉如下。實體版本因顧及購買者權益，日後也不會公開。

◆ 12/03 版本
如同慕容寧，這雨夜山寺泛渡的鐘煙不過是隨景，此地山深處處猿啼，耳裡響得更多的是聲聲切切、澈澈盪盪迴在這竹廬外，清哀的啼喚。
雨窸窸窣窣打在菩提葉上，那鳴猿在這場淒零零的雨中竟就啼哭了一整夜，這啼聲乘著帶溼氣的夜風從慕容寧用桿支起扇板的支摘窗、渡來他與莫離騷寄宿的竹廬精舍，一時還吹顫了桌上那盞幾乎要熄的燭火。這兩人借居的精舍位在寺裡一株有名的百年菩提樹下，一葉一心一菩提──這敬告人世有覺的佛誨如今卻被雨澆得零零落落，不知有誰得悟？

◆ 實體版本
就如同慕容寧。這雨夜山寺泛渡的渺渺鐘煙於他，不過是隨景，怕耳裡響得更多的，乃此地山深又有聲聲切切、澈澈盪盪迴淌在這竹廬外，清哀的猿啼。雨窸窸窣窣打在菩提葉上，那藏在枯樹下的鳴猿竟就在這場雨裡啼哭了一整夜，啼聲乘著帶溼氣的夜風從慕容寧用桿支起扇板的支摘窗、淒零零地渡來他與莫離騷寄宿的竹廬精舍，還一時吹顫了桌上那盞幾乎要熄的燭火。這精舍被籠在寺裡一株有名的百年菩提樹下，一葉一心一菩提──諸佛誨苦苦敬告人世有覺，不知有誰得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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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慕容寧中心】遙山暮

遙山懸月，棹起汀秋，蘆花眠酒，遊子渡舟。

燭銷更短，醉上孤篷，浮槎來去，莫是離中！

聲聲聲聲

章一、餘怍

法覺寺寺後，一零八下楗椎響徹孤山整片茫茫冷雨。

這雨裡一聲聲娑婆苦海的幽冥鐘磬有如佛陀張起的一帆梵舵，一切諸有情倘於世路恓惶無托、遍嚐疾苦，來者悉聞我梵音，諸往可洗、乘我法航，則諸業可渡，盼諸有情諸過雨散雲遊、盡能早登彼岸。

然這苦海渡不盡，實是人難有菩提心。遠寺罄鼓空敲的每一擂，盡是對情多飄零的江湖人做得早日覺知的勸慰。

如同慕容寧，這雨夜山寺泛渡的鐘煙不過是隨景，此地山深處處猿啼，耳裡響得更多的是聲聲切切、澈澈盪盪迴在這竹廬外，清哀的啼喚。

雨窸窸窣窣打在菩提葉上，那鳴猿在這場淒零零的雨中竟就啼哭了一整夜，這啼聲乘著帶溼氣的夜風從慕容寧用桿支起扇板的支摘窗、渡來他與莫離騷寄宿的竹廬精舍，一時還吹顫了桌上那盞幾乎要熄的燭火。這兩人借居的精舍位在寺裡一株有名的百年菩提樹下，一葉一心一菩提──這敬告人世有覺的佛誨如今卻被雨澆得零零落落，不知有誰得悟？

慕容寧業已坐在窗邊好些時辰，端著一支絞絲鏤雲菸桿，伴一盞放冷的茶，就這樣徹夜看著菩提葉一滴一滴被雨打落，等到這時他人起身也已過了三更，瞟了眼通鋪上假寐的莫離騷，那搖曳的燭火斜欹著光影、落在莫離騷的面上。

「原以為來這，離騷盡可應景當那典籍裡嗜睡的比丘。難為你現在還要裝睡。」

莫離騷一隻手枕著腦袋，鼻息緩吐，靜了一會兒，終是語帶嘆息應了。

「我是修道不是修佛，要比也是比作陳摶。夜風是讓寧神智也不清了嗎？」

「哈，那個比丘就是紅塵中人，只在夢裡做神仙有什麼不好？比作陳摶也行，超然物外、世無知音，莫離騷你出生便是半個了卻紅塵的人又在這裡做什麼？」

這連篇意有所指，莫離騷聞言嘆了。

「寧，別去。」

慕容寧窗前的單薄身影顫了顫，莫離騷聲音低宛綿長，竟似慕容府迴廊月影下錚錚的劍鳴。他竟只為了來人一句別去，在自己的啞然裡嚐到一絲苦：「就當作我也學了下三濫的把戲罷，方便你向大哥交代。」

語罷，慕容寧下了窗座將菸口還剩大半的曼陀羅末倒扣在燭火上，異樣的香氣頓時彌漫在整個精舍裡。臨去前慕容寧又掃了眼莫離騷，不意外那人一雙烏金目也在暗裡直勾勾地看著。

慕容寧這時就想起，他打小就格外討厭莫離騷那無波無瀾、又似洞悉一切的瞄掃。心裡一陣泛苦，咬牙暗嘲了自己在出塵的前道子面前永遠像庸人自擾。慕容寧後便不作一絲留戀，速速奪窗躍了出去。只留下半支快燃盡的燭燈晃眼，陪襯這秋末雨夜的寂涼。

「藥人仍當其面，這下三濫也真是光明正大。」莫離騷一雙倦目向窗外淅瀝瀝的雨掠去，喃喃自語。

曼陀羅草多是以麻痺來舒緩痛楚，不知慕容寧藥末吸了大半夜，心可有從慕容府的重喪中稍得緩解？

隔天別小樓聞慕容府訃告急急尋來，收了傘，便看到莫離騷大個人仍涼涼地躺在鋪上，左右都不似有旅伴的樣子，他霎時就有些心驚，開口問──寧弟人呢？

「寧還是得走一遭。」莫離騷仰面看著竹廬有些帶潮的頂棚。

「功體未復、胸口劍創又深及肺骨，他能去哪裡？你怎麼不顧好他？」

別小樓和慕容煙雨不打不相識，一朝結為異姓兄弟，兄弟的兄弟同樣關照自不諱言，因此與慕容府的淵源也格外深厚，如慕容老六是別小樓一碰面就要喝倒一個的酒友，而慕容寧就像他的親弟。

「這趟訪寺雖是我提議的，但師父他也同意。想來他也知道慕容寧勸是不可能勸，比起讓人鎮日枯坐府中油燈耗盡，不若尋個藉口讓他離開。小樓，要不是意欲如此，師父怎可能放行？」

「那不是他的錯，」別小樓想起慕容寧訃告信裡，冷靜得像在闡述旁人之事的語氣：「老六泉下有知，也不會捨得寧弟為此折損。」

「兄長陰錯陽差因己而死，最後趕回仍沒能見上一面，一個常人還能怎麼想？更何況還有八哥。」

慕容寧那煙草和著麻藥焦苦的香氣，在精舍裡籠了整整一夜，至今也仍未散盡。莫離騷重新凝神在這竹廬精舍的篷頂上，一滴雨恰恰滲過密實的竹縫墜在幾要燒盡的燭芯上，一下就滅了小小的火光。

「就算被搏倒在地，寧腦子裡想得都還是同件事，他繞不過來──我們是不忍苛責，寧卻在為此受苦。」

莫離騷話尾似像著被捻去火源的燈盞，留下一縷煙渺的游絲。

別小樓原要再開口，不知怎麼地又想起慕容寧的性子，及那入土的故舊，最後只是罷聲嘆息。

× × ×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

樂女淒亮的歌聲嘎然而止，彷彿蕩汰盡這江河煙雨。

寒月映照水波面，冷煙冷雨，淒淒零零薄籠著這江河上星散的漁火。別小樓佇立在前舷，人是有些怔怔地聆聽著那結燈畫舫傳來的般涉調，調聲和辭連迭不斷，樂女呼告的衷情竟更似委勸一般──世路迢遞多苦辛，江湖多情，人卻是要肝腦塗地。

「小樓，你可別說這詞應景。」莫離騷持盞端坐在缽爐旁，又耳聞那樂女唱到詞末『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僅溫和地說道：「無端無由感慨，只是憑添煩惱罷。」

莫離騷座前的鐵火缽正嗶啵滾煮著茶釜中的水，適才丟入的谷花滇青茶餅是他與慕容寧去法覺寺路上，路過擺檔買的，原是為免了慕容寧有傷在身又只喝寒涼的白樣觀音，現在新買的茶全進了莫離騷的肚。

別小樓無奈地轉身看他，嘆了口氣。

「老岳頭那個粗人心都沒你大。要真覺得這詞驛馬劫煞，就快點找寧弟回來。只是坐在這裡看你烹茶喫酒，誰能不心焦？」

「不過是急事緩辦，」莫離騷淡淡牽起嘴角，抿了口青茶：「水路雖是捷徑，寧到鬼市再快也要後日。你追得太緊反倒讓寧溜得更快。」

「鬼市龍蛇雜處一不小心就要惹禍上身。」別小樓搖頭連嘆了口氣：「寧弟究竟有什麼要緊，要專挑鬼市生事？」

留意到別小樓因眼疾眼正闔著緩步過來，莫離騷在舀茶時刻意磕碰了釜壁，好讓別小樓聞聲辨位，在對面安穩落坐。

「恐怕鬼市此次才覺自己是深受其害，」莫離騷一雙眼不看人時疏懶，看人時洞察謹慎，他端著茶盞輕輕晃著，茶水褐潤的澤光映著月光一亮一閃：「寧在追查是誰去鬼市買凶殺人，針對天劍慕容府。一個月前兵行險招鬧得滿城風雨，終於讓他逼出鬼市主動吐告位置，回府赴喪只是暫時阻了腳步，寧必是去赴約。」

又吐告位置又是赴約，別小樓沉默思忖一會兒，倒是抓住了莫離騷話中有話：「……好個如意算盤。鬼市主動來投是想和寧弟做樁生意？」

畢竟是銀貨兩訖的生意，誰的價好，銀槐鬼市的刀口就向向誰。江湖道上黑吃黑反噬也不是頭遭。

「他們是不清楚慕容寧疾惡如仇的個性，寧最恨借刀殺人，」莫離騷搖了搖頭：「讓他親自找上門來，鬼市最後只是啞巴吃黃蓮罷了。」

莫離騷憊懶的烏目望向江面上煙色浮漫的籠月，夜雨絲絲簌簌點殞在水，水花散濺在舟板上，連帶別小樓都覺得自己的袍衫被暈得有些潮。莫離騷轉了茶盞，茶水緣盞潤了一圈，似是察覺這滇青的熱氣少了幾分，莫離騷倏地便把茶水被往江心潑了出去，一縷劍氣幾不可查地掃過，瞬就震碎落在篷舟舟身上的露水。

別小樓是不太能理解莫離騷的。

「你都是這樣的麼？」實在拿這人沒辦法，別小樓拄腮盤腿有些好奇。別小樓能與慕容煙雨交好，一身皓白乍看出塵內斂，事實上是有些不拘小節。

「我八歲入府，寧跟我說的頭一句不帶架打的話，也是這句。」

「鐵定是搞不懂、也看不慣你為何看起來像閒得什麼也不做，」別小樓想了想慕容府千驕萬寵的幼弟，撞上莫離騷這放任自流的寡淡，吵起來肯定要命，「你們架打了多久？」

「三年。」

別小樓在夜裡雖目不視物，但仍能感覺得到莫離騷無聲笑了。

「被老頭勒令住在一塊，都看彼此不順眼，每天總能尋釁滋事，老頭也煩不勝煩。」

「倒是看不出來，你們看上去意外地很能共處。」

「也說是『意外』了，」莫離騷一身軟骨，肆意地仰靠進篷裡置物的竹製箱子，背脊縱然隔著精細的布什，仍是稍感涼意：「大約是懂了沒架打更難相處，這在慕容府可不少見。」

天劍慕容府一干劍癡，結交的江湖朋友說是打出來的也不為過，府裡幾乎上行下效奉行這套。莫離騷自然從善如流。

「寧弟也贊同你這套說法？」

「哈，寧說跟他打過架的全死了，要不是我使詐，估計浪裡白條也要去做神仙。」莫離騷出自水路縱橫的道域，自然水性極好，慕容寧發現在水裡打不過，就老在岸邊等著莫離騷水龜翻背，曬完上岸。

「好大的戾氣。」

別小樓大致能想到慕容寧說這話時的語氣。他沒去取几上的茶盞，只解了腰間的酒囊，佩刀和青笛還磕碰了幾聲。

莫離騷望過江心，樂女的畫舫已然離遠，然那淒宛的聲嗓似乎仍逗留在江面上，漁叟披著簑似也不堪聽這無可付的江湖餘燼，早早罷去，只留下一根竿子孤伶伶地插在岸邊。

莫離騷想起法覺寺的老僧，只一面，竟是把慕容寧看得比誰都透徹。

『螻蟻尚且偷生，惡緣多造自諸有情殺伐屠害，意好殺生者，六道輪迴將有命定。』莫離騷與慕容寧甫一跨進法覺寺大殿，便耳聞眾僧早課講經的內容是惡業，抑或者──殺業。

莫離騷還記得當時慕容寧一雙鎏金目對那講經上師輕輕一掠，一記輕哂，應去了聲不大不小的話：『舉凡人間諸多煩惱，人以為的劫難，在佛前悉屬微塵。佛陀居高臨下卻說是憐憫人間百般滋味，這伏在地上請求眷顧的眾生，也太過難堪。』

『且殺與不殺與六道輪迴有何干係？』慕容寧攏了攏肩上如意黛螺四方釦披風，他的聲嗓因傷及胸肺的傷勢有些荏弱：『眾生七情八苦，一世都得燒灼遭罪，只有佛祖不信這無間地獄──就在人間。』

那山寺燃燈佛座下的講經上師應話時似捻著笑：『佛友遠道自地獄前來，自是無視人間一念抑可步步生蓮。』

這老僧兩條長眉過眼、眉鬚長垂至耳際，雙目垂老對上慕容寧迸出一絲精銳的光。

想來，慕容寧心智拔羣，人就跟柄劍一樣透徹犀利，如今這佇立佛前腳下堅決不悟的冥頑，莫離騷知之甚深，他瞟了眼別小樓腰際的佩刀，江湖人總是離不開手上的兵刃，而兵刃總是為諸種執信所偏馭。

莫離騷當時就聽著這老僧指著慕容寧的心口緩緩說道──

『施主是不願被渡。』

「寧只是不願被渡。」

無聲細雨灑萍蓬。只餘疾疾奔流的江水滾磨石苔的水聲。

算是應了別小樓上句話，又像是覆告諸人質疑慕容寧如何頑愚，莫離騷不再多言。

雨，漸大了。

× × ×

『──這是我能做的。』語畢那伏地、眼眥發紅的姣麗女子緩緩從碑前站起，撥了一席長髮甩至胸前，一刀孤憤、盡數割去，見那一把把烏絲落地飛散，女子順轉了鋒刃，刃面在頰上一寸一寸地留下兩口從眼眶漫延至下頜，血淋淋的印記。

她鏗鏘一聲將匕首擲在委地的劫寒上，軟舌如刀似劍：『殺了那群人──那是你能做的。』

女子的餘音似還未盡，忽爾法覺山寺那行將就木的老僧，枯涸的聲嗓又從長黑的寂寥裡幽幽來渡。

僧者細碎唸著《增一阿含經》，遍見如來法數。言道，眾生類大多如是，生老病死憂悲苦惱，恩愛合會又遇恩愛別離，苦無饜足。他說，施主心作妄語一念生滅，遠道來訪，然一腔熾血，怕是終不得安，此身將來是要歷萬劫的。

慕容寧便驚醒在這一場翻覆裡。

烏篷板舟走在曲峰江的河道上，已然兩日有餘。江岸兩畔隨著舟楫揖擺，越遠，就越見寥落。砂礫灘地的禾草經過多日的雨淋風吹，仍硬生生抽出白碎細軟的花穗，原被澆落的長葉也不屈不撓重新豎起，霑著雨露的葉緣如刃片般鋒利，在暮色裡映出一亮一長細碎的水光。

然這禾草襯著其餘衰草盡皆枯萎，只要當風一晃，就更顯得周遭一片荒蕪。

慕容寧貼著一身薄溼的衣衫，抹去額汗、起身靠坐在左篷的窗邊，更清楚聽到舟人在後頭拄水擣撥嗚嚕的篙聲。

慕容六爺在慕容寧初入天劍慕容府的頭幾年，總愛騙哄這個不愛笑的小么弟，帶著他四處走。其中一次就是臂上托著孩子跑來江邊灘岸拔白花花的甜根子草，誆慕容寧這草的食用要從莖頭啃到莖尾，名曰「苦盡甘來」。一見小么弟還真當神農試百草咬了莖頭一口，嘴巴澀得只能皺著一張小臉，老六見狀大笑，又拿那茸茸的花絮搔小么弟脖子，逗得當時還小的慕容寧要忙著咽口水，又要像隻初生的小崽一樣笑摀著脖子，鑽哥哥頸窩躲癢。

慕容寧初入天劍府那年其實正值酷暑。一日熱氣蒸騰的雨後，慕容寧的母親形色匆匆牽著他到府上，在離慕容煙雨的藏劍廬軒不遠的蓮池逗玩了好一會兒，還摺隻竹枝蚱蜢給他，寧母忽地蹲下，語帶微顫地告訴慕容寧要聽話，指著身後蓄滿一頭白髮的老人說道，那位是慕容府的大爺，天劍煙雨，是你堂兄，記著──他會護你，要好好聽話。

慕容寧生性機敏聰明：「母親要去哪裡？」

寧母一怔，頓撫了撫慕容寧的臉：「陪你爹親。」彎起的脣角有些淒豔。

「什麼時候回來？」慕容寧問。

寧母低下頭沒看慕容寧，沉默良久後，凜然往蓮池密密匝匝的蕊苞一指：「等這池子的蓮花開了，爹娘就回。」

寧母倏地摸上慕容寧的髮鬢笑了，摘下自己腰間的蓮苞刺繡錦囊繫在孩子腰帶上，拱手向慕容煙雨行府主之禮後，人便往府裡的來路、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踱掀起的衣擺仍留有塵土夾雜鮮血的乾褐印漬。

慕容煙雨向前要去牽他，當時還不到煙雨膝上髀關高的慕容寧，有些吃力地抬頭看這巍峨的身影，腦袋左右搖了搖，只說：「我想等。」

慕容寧年紀雖幼，但一雙鎏金目彷彿熔鑄了慕容家執倔的骨血。

慕容煙雨垂首撫看著他，低嘆了口氣，慕容寧只覺像極了神異誌上所描繪的，那頭獨棲在天地洪荒的燭陰一時呼吐了，綿長又老倦的鼻息。

如此，那個夏季直至季末，慕容寧白天就在蓮池旁待著少有離步，一到晚上，他就窩在藏劍廬軒，在看得見池影的窗角睡覺。然一等等到了立秋，父母無半點音訊，慕容寧人就瘦了大半，那整片含苞的花池竟也遲了整整一季。還小的慕容寧就這樣攢著刺繡錦囊，虛靠著池緣的石圍睡去，夢中的家園茫茫浮泛，時現母親豔襯春色的容顏，又有他母親離去時，夏花般決絕奔赴的姿態。

那天伏趴在池圍半昏去的慕容寧，是被他新認的大哥托抱起的。

神智恍惚間，小慕容寧終是看到一池未開的蓮苞，竟一夜謝盡。

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枝斜欹的花苞無聲沒進池底，十二個兄姐輪番接過抱他，慕容寧最後是在那位六哥叨唸著「沒事了」的撫慰聲中暈厥過去。

待他能再睜眼時，業已過了三五日。一覺醒來只覺全身發熱無力。慕容煙雨坐在床緣將慕容寧汗溼的瀏海捋了上去，跪坐在旁的慕容清則緊緊握著慕容寧的手，似是不忍幼弟辛苦，又欣喜最難熬的已然度過，一滴淚墜在他的手背上。餘下的慕容兄弟各個肩捱著肩站在慕容清身後，臉上盡是連日看顧積累的倦意。

「這裡以後是我的家了？」慕容寧氣虛孱弱地問。

「以前就是，」慕容煙雨將慕容寧額上垂落的髮撫了上去，沉聲道：「以後更是。」

慕容寧人側著，一滴眼淚便滾進枕子裡。

想來十多年的光陰，換來法覺寺老僧一句情執深重，如哀似歎的勸慰。慕容寧倚在篷舟窗緣，心想，失去與獲得於他彷彿眨眼一瞬，自己又怎能甘願？

船尾的舟子靠進篷身卻沒有進，打散了慕容寧一夜夢迴，彷彿來得正是時候：「無漓鬼河的交界岔口就要到了，公子是要在這裡下了，還是離岔口更近一點？怕是岔口沼地人不好走。」

「就挑不好走的路罷。」當下即收了神，慕容寧微微歛目，掏出袖裡的黃琥刀幣，有些倦怠地摩挲上頭刻蝕的金鰲紋。

「公子？」舟子一愣。

「險路走闖也不是一次兩次，慕容十三還怕麼？」眼裡閃過一絲狠厲。

一月前，慕容寧連剿了銀槐鬼市設在中原的幾個暗部外莊，他以一擋百、所到之處遍地屍骸，然殺完人，慕容寧也不急著走，多是堂而皇之登堂入室，高坐主位伴著殘缺不全的屍首，溫款地擦劍。原本剿滅了一干放高利的地頭蛇跟奸盜是一樁正道人士美談，然慕容寧這乖戾毒辣的行徑，謠言裡只每每指出不知哪來的世家紈褲出來浪蕩天下，招招陰厲，死扼在惡徒要害之上，果然是因果報應。

慕容寧就這樣專挑掛著「落花隨緣莊」門牌的生意生事，貼著鬼市的營生把個月，莊內來殺人的被殺，被莊內殺手鎖定的目標，慕容寧只要一查對方也一方為霸，同樣雞犬不留。故至此鬼市內外風聲鶴唳，都傳落花隨緣一群妖魔鬼怪碰上如來慈悲還可掌下留命，然撞上這尊不知從哪跑出來的玉面修羅，橫豎是直接進閻王的鍋裡煎。

慕容寧那雙肖修羅鬼的鎏金目一見便教人難忘──一雙眼覷去，勝似鑄神干將煉爐裡槌迸出的火星子，三分假意帶笑，七分涼薄鄙夷，一柄找人餵血的劫寒陰冷得如隆冬的冰，一劍揮去寸草不生。故，慕容寧這冒天下之大不韙、鬧得各驛庄人人自危一行，終於逼得來人逃命也似地喊了一句天首恭候貴客大駕、半伏跪顫巍巍捧上刀幣，那時落花隨緣莊多數外地蟄潛的暗線，也盡乎被撲滅了一半。

慕容寧閒適地坐在莊廳的太師椅上，仔細端詳手中那支刀幣，上頭烙的兩字「慕容」像是臨時趕鑄的，容字「口」橫折一筆粗了一點，明顯是手勁歪抖又蓄力過猛。

「據聞貴市沼地水深，不知可有聽聞，江澤鉤大魚──一失利就得翻船的？」慕容寧輕哂說道。

一雙冷肅的鎏金目瞟去，那外莊莊主仍舊伏趴在血地裡瑟瑟發抖。

他想，這龍潭虎穴，自己如把劍跟命搭了進去，鬼市又能吐回多少有價值的東西？

- - -

* 「遙山暮」出自宋代張元幹〈點絳脣〉：「春曉輕雷，採彩洲上清明雨。亂雲遮樹。暗淡江村路。今夜歸舟，綠潤紅香處。遙山暮。畫樓何許。喚取潮回去。」
* 第二節樂女所唱之詞為宋代陳人杰〈沁園春〉上闋：「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為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

[ 此帖被聲聲聲聲在2020-12-27 06:4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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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12-02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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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寧中心】遙山暮（四章全文完，本預售中）

章二、負盡 (?[%u0%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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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時舊事，誤人卻是桃源。 ziv*4

孟秋蘭月十五，薄暮，正是盆會放燈的時候。

天劍慕容府北面緊鄰江河，五天路程便能到人來潮往的渤鐵鎮，然自慕容寧入府以來，比起去鎮上鬧街遊蕩，府裡的哥姐更喜歡帶么弟距府南向三十里開外臨海的黃楝村遊玩，黃楝村之所以名喚黃楝，主要因為環村漫至臨海連綿著成排茁立的苦楝，一至秋天結實纍纍，像點燃了一樹焦黃、赤彤、黃櫨悶騰的火星在海風中暖燒搖曳，雖然村中苦楝春景亦堪稱一絕，重叢白中歇紫，花蕊格外像雪地裡折映的紫光，然，楝花篩雪固然文人誠愛，常民卻憐楝子結實苦辛。

苦楝在孟仲秋季滿樹無葉，一季被溽暑悶得焦黃的金果更得村人們的青睞，彷彿敬告了一年的辛作終有了富庶的成果──苦楝味苦，樹蔭下的人當盼先苦後甘。

慕容寧和莫離騷兩個對頭混世魔王被慕容府老八一手牽著一個，傍晚便來到黃楝村設的地藏法壇先繞了一圈，托缽僧誦唸著《盂蘭盆經》謂之目犍連尊者憐母墮入餓鬼道，情請釋迦牟尼佛釋下解脫憂苦之法，又摘奪《瑜伽集要焰口施食儀》，願擎托十方世間燈火，淨照貪、嗔、癡諸有情所造惡業，成就無上真法、我身菩提。

梵唄、佛鈴、木魚在海濱昏晚的風中如驪珠落盤，在一片漆暗惟荷燈點點的海面尤其清哀，切切動人。

慕容寧的髮被帶鹽粒的海風吹得有些凌亂，他在木撐架橋上靜靜地看著手上放出的荷燈飄向海面。荷燈香燭下夾了張紅紙，上頭有他父母親的名字。

慕容寧原本執拗沒想放燈，是他八哥寬憫地執意要買，「無關信與不信，」慕容府老八指著那海上的閃閃點點，娓娓道：「都是人世間的心願，有掛念沒什麼不好。」

慕容老八見么弟低頭不說話，但放出去的荷燈載的不只紙箋，上頭的一朵冬葵子黃花便是慕容寧默默在灘地上仔細揀選、再輕輕放上的。

老八望了離岸漸去的荷燈一眼，蹲下與兩個小子齊高，一雙被劍磨得滿是繭的大掌按在慕容寧腦袋上摩挲：「叔父嬸娘會聽到的。」

老八再看向莫離騷兩手空空：「不放個一盞？故鄉的人呢？」

難得莫離騷跟慕容寧打了這麼久的架還能意見一致，同對這盆會施放海上流燈不置可否：「放了也是要沉，紙糊的，是世人托想才能搭上。」

「哈。」老八笑了。

慕容寧聞笑聲看向自己哥哥，無意間又和莫離騷視線撞在一塊，賭氣似地撇開頭。莫離騷倒是一派無事，只是不著痕跡默默地移開了目光。老八杵在兩人中間益發覺得好笑，兩小子平時各持己見牙尖嘴利，現在意見難得出奇一致，卻都不作聲。

老八梳了梳莫離騷有些糾結的髮尾，拍拍小子被夜風颳紅的臉，慕容府十二個老大不小的哥姐就他喜歡這樣寵孩子：「沉了才好，沉了表示他們收到了，所以我們才看不到。」

老八再問了句不買嗎，像是從莫離騷沉默地眨眼得出某些訊息，便又笑笑，摸摸慕容寧與莫離騷的髮頂要他們乖乖等著。

慕容寧看著自己哥哥回頭走向村裡市集的方向，仍舊不看莫離騷，只是像自言自語地囁嚅道：「你信嗎？」

「信什麼？」莫離騷轉頭看他。

「八哥說的。」慕容寧眨了眨眼睛。

「他只是希望我們承認有掛記。」莫離騷直言道。

慕容寧抬頭看著他大哥撿來的對頭，他個子還沒莫離騷高：「你覺得承認掛記不好？」

莫離騷人小鬼大引了《莊子 • 知北遊》：「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死如氣聚散，既然不用憂慮，又為什麼要掛記？」

彼時慕容寧和莫離騷當時相識也不過一年，尚不能釐清最後莫最後那句非是反問而是真的困惑。

慕容寧聞言腦子頓轟的一聲像把火燒，脣角咧出一抹嘲弄：「也是。」他年紀雖然小，但心卻是自小被親眷灼疼成傷的，「六哥那句情深不壽老掛在嘴上，你當過道子清心寡欲，想來和各個人都能處得天長地久。」

慕容寧惡狠狠一晾完話，便扭頭不再搭理。

莫離騷被小十三甩身的衣角一掃，頓覺得自己被撲了滿臉灰，這還是頭一次這樣。他幾乎可以明白慕容寧為什麼要氣，然淡漠的性子卻又有些折滯。

莫離騷無聲偎上前去，慕容寧就閃。金風颯颯，兩小子中間空出的位置彷彿被涼風愈吹愈大。

最後莫離騷一貫清楚的腦子當時能想到讓這小師叔開口最好──實際上是最糟糕的──法子，就是拔了持之不敗戳了慕容寧。

「你做什麼！」慕容寧原坐在從木橋上立刻跳起。

「生悶氣不適合寧。」莫離騷言下之意是主動尋釁。他八歲以前的人生靜得像潭深水，一遇上水裡來火裡去的天劍慕容府，天生白目的性子被好奇心激出個大半。

慕容寧被他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氣不過，終於忍不住撲抓莫離騷領子，莫離騷原要閃避，半步踩空就發現真往後一踏他人就要落水了，兩人便在有些破落的木搭橋上滾打，碰壓得沒釘實的破木嘎吱嘎吱作響。

灘上有些村人發現伸橋的動靜不禁驚呼，等到老八抱著點心和荷燈鑽出人群，一見到兩小子快掉進水裡，他急竄了出去一手撈一個、一個抗在左肩一個夾在右脅，速帶離開海面。

「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又鬧！」

「八哥，他欺侮我！」慕容寧抬頭尖聲道。

莫離騷在老八肩上猛地一震。

老八一臉詫異，說實話，慕容寧這狀雖然喊得殷切委屈，他是不怎麼信的。他這么弟鬼靈精，說自己吃虧，但肯定有人已經吃了大癟。

「我沒有。」莫離騷誠實地眨了眨眼，明顯是吃驚於慕容寧竟可以為了要贏，拐人嘴軟：「是寧挖苦在先。」

「哼，」小慕容寧悶嗤一聲，齜牙咧嘴：「不是說了無憂無慮，你又何必在意？」

最後為了避免兩個又拌嘴，讓自己耳朵能稍微清靜一點，老八眼明手快向吃食店丟了銀子，抄了兩塊蓮子桂花糕，塞了小子一人嘴裡一塊。見兩個小鬼吃完點心仍相看兩厭，老八縱有一身飛天遁地的本領也是有些傷腦筋，當天莫離騷的荷燈還是草草放了，但慕容寧摸了兜翻看腰腹的衣袍被木板鉤破，整晚都沒給莫離騷好臉色看，整個人懨懨不樂到他們回府。

當晚八爺回到自己的院子時，特意把門留了點縫，他坐在面向院落的窗子旁調息，等到了夜半更鼓敲到第三聲，便悄悄瞅見慕容寧有些躑躅不前地貼著門扇探頭。

「進來吧。」

慕容寧眨巴著眼睛，一對上哥哥溫和寬容的眉眼，彷彿這時心底才真正委屈。

慕容寧慢吞吞地走向窗座，在他八哥座旁低頭站定，半句話也不說。老八有些失笑，不慌不忙把么弟抱起來按在自己懷裡，翻出他手裡緊攥的蓮苞刺繡錦囊，上面密縫的繡線被鉤斷，似有幾絲木屑還留在上頭。這種針線並不好補。但這是慕容寧母親唯一留給慕容寧的物什，恐怕是在黃楝村和莫離騷扭打成一團時同外袍一起鉤破的，真是難為他這個么弟心疼了一個晚上。

「八哥，這能補好麼？」

「你哥以針劍創鬼劍玄門，這點功夫還是有的。」

「但你那是使劍又不是針黹。」

老八哼笑一聲，捏了捏么弟細軟的鼻頭：「針劍要使得成，第一步就是學用針，你哥為了練好針劍早紮了自己幾百回，閉著眼我也能縫，你大可放心。」

慕容寧終於安心了點，忽地腦中又天外閃過什麼，抬頭問他：「男子學精繡會不會過於女氣？」

老八聞言大笑，一把挲亂慕容寧的頭髮：「別聽大哥鬼扯！清妹當初添針繡那個氣勢大哥還品評她不如拿斧頭，他也沒當她是男人，淨是愛瞎說。」

「九姐確實不適合針黹。」想起慕容清院子裡掛著那幅扭七歪八的繡幅，慕容寧呵了一個哈欠。

老八笑著搖頭嘆氣，這話他胞妹聽到了恐怕又要傷心。

老八一邊扯過自己身後的軟枕擱在慕容寧背後，一邊把肩上的掛衫拉下給么弟蓋上，指端長著厚繭的大手掩了慕容寧那雙疲憊卻金亮的鎏金眼：「睡吧，醒來八哥還你一個錦囊。」

小慕容寧圓圓腦袋點了點。

「錦囊明日好了，就去跟離騷和好吧。」

小慕容寧立刻機警地搖了搖頭。老八被么弟的反應給逗笑了，他這小弟明明眼皮都快闔上，卻依然對結仇冤家耿耿於懷。

慕容寧埋在軟枕、衫被，窩在兄長懷裡似乎登時讓他昏昏欲睡：「八哥，荷燈很漂亮。」

「喔？」老八笑笑地看他。

「八哥……」

「嗯？」

「……我信你。」

× × ×

慕容寧負傷和莫離騷訪寺的半月前。

秋欒丹巘，崚嶒青嶂。雲籮莊寨矗在飛躡山上，左臨峭崖蒼壁，右環別水清潭，四面皆是絕頂的天然屏障。唯一往寨上的山徑伸至山麓，下接一座兩層斗栱飛簷、掛昭寨名的木欒寨門，門前兩人高的橋亭設哨，連接伸臂木橋橫跨過湍急的湧水。

這哨亭每三個時辰換一輪站崗，子、卯、午、酉各一班，各班丁數一定，惟寨中午時至酉時人多外出各尋各的樂子去，總歸是露出個破綻。

慕容寧從上個鎮的鬼市外庄，摸出雲籮這路乍看與一些強向過路人收買路財的土寨子無二，但實際上寨裡是專做鬼市走通消息的中繼，搶收銀子不過是掩人耳目。故慕容寧在理完暗線後親自找上門來。當下這便繞了遠路，選在上游更急的切谷腳踏輕功渡水，一來避開主要棧道，二來擒賊擒王。

等他緣著山澗摸上雲籮寨南面的後院，足點瓦溝，過身快如電掣，迅疾得連簷鈴都來不及晃聲便從簷上跳下，掩躲在堆實乾柴的破牆犄角，一邊查看寨裡的小嘍囉往來的動向。其中一間落鎖的山房在半個時辰裡被進進出出了至少五次，往來的小嘍囉多抱著一捆捆直徑約一節指寬的竹筒子出出入入，慕容寧便心知該處可能是置放五路消息的寨門驛房。

一個才剛闔上驛房門要重新裝鎖的小蟊賊，被慕容寧運氣勁使了五分力踢在膝側骨的中瀆和風市穴上，人疼得還來不及喊聲、便向前栽去，慕容寧順勢把布條往蟊賊滿口一塞，抓了後領，把人提進房內捆做一條踢去、吊在大窗外一株長在峭壁的矮松上。

「乖乖待著，我要什麼，問了你點頭就是，保你長命百歲。」

那小嘍囉低頭瞟了眼腳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頓嚇得嗚咽、兩蹄亂蹬，一抬頭看了來人正森冷地笑著、怎麼看都不是好惹的善茬，嘍囉腦袋只得匆匆點了點。

「銀槐鬼市跟雲籮寨做消息買賣是今年才起的？」

小嘍囉眼陡大如鈴，雲籮一門霸寨作黑市低伏下線是甚少人知。他憨慢地頷首稱是。

慕容寧覷了蟊賊一眼，隨意逡巡過驛房連排的透空架格和壘壘箱笥，最後定睛在一個型制乍看與其他架格無二的櫃上。

這驛房中的架格幾乎第二層都帶有三只屜子，屜面四角皆鑲刻麒麟紋，慕容寧便是一眼瞥中其中一架架格裡的屜子有一邊角刻的是金鰲，似與鬼市黃琥刀幣紋飾類似。

慕容寧一隻腳踩著吊繩將人勾了上來，連帶勒了那人脖骨，下頷朝那只三角麒麟露金鰲的屜子點去。

「鬼市買的消息就放在這兒？」慕容寧問。

小嘍囉怕了他，點頭如搗蒜。

「那……」慕容寧話尾一沉，譏誚裡毫無一絲笑意：「天劍慕容府的消息有多少是你們賣的？」

小嘍囉表情登時聞虎色變，驚惶抽噎加倍掙扎，無奈那繩竟像懼留孫佛的捆仙索，簡直越掙扎越緊。

「還意外麼，」慕容寧笑得更加冷酷，心口似仍在隱隱作痛：「我八哥、二哥、十一哥的命，價可好？這油水可夠你雲籮寨點滿幾季的燈？」

小蟊賊人抖得跟篩子一樣，嚇得魂不附體，拚命上下蠕去，想離眼前矜貴的紈褲越遠越好。慕容寧似也厭煩再多拖磨，劫寒劍挾山巔稀薄的水氣一劍狠戾撩挑，順就割去小嘍囉綁了半身的繩結，連帶俐落地切盡嘍囉背在後的十根手指。慕容寧帶領子把人揪了起來。

「長命百歲只怕你沒有那個造化，還有命爬起來，就記得別再回來。」說完，人就被慕容寧往大窗推了出去。那小嘍囉湧血的掌徒勞地想抓慕容寧的手，最後只在那綾羅廣袖上抹擦出幾條鮮紅的血印，便消失在窗前。

慕容寧用劍挑了挑地上切得俐落的十指，撿起其中一指帶著鎖楔戒的指節，戒子契扣上屜子鎖孔，將裡面一壘參差不齊的皮紙運掌風一把順輾個盡碎。

慕容寧估摸著下一輪換哨前要趕緊一舉端了這個霸寨，便奪步潛出驛房，在雲籮寨東西南北碉樓跟正中的主寨堂布埋混了木炭、硫磺和硝石的竹管，行經西路後廂時，意外地捕捉幾聲乾癟到幾近脫力的咽泣。

慕容寧纖眉一皺，心知雲籮一方為霸，估計又是強擄良人的匪類行徑，便拐頭往泣聲方向去，然才過一個拐角，竟就不意卻撞上拿著鎖頭的縛面人。慕容寧一時心驚就這無聲無息的納吐運息，來人功力可能跟他就在伯仲之間，故立刻運掌連奪那人右脇意欲擒拿，那縛面人手握重拳架開隔擋，一手拋了鎖頭，另一手以臂甲跟慕容寧硬碰硬，勁力霸道，竟與慕容寧不相上下。

慕容寧見招拆招斗旋了劫寒，把劍當匕，差點截穿縛面人伸來的長臂。

「破你西瓜！」

縛面人啐罵一聲，黑縛布上陡濡出一抹唾沫，他急急用臂甲倒鉤將劫寒的刃鋒奮力往後鉤拖，慕容寧不及猶疑這似曾相似的對招，身子動得比腦子更快，一雙長指捻利劍氣、直接朝縛面人脖頸刺去，那縛面人閃身而過，卻來不及反應慕容寧左腳橫過來踢帶，便反抓了慕容寧右襟半臂雙雙倒進鎖開了的門裡。

縛面人掙扎爬起，一把扯開黑面巾：「變態寧仔！」

「孟高飛？」慕容寧詫異，倏地眉鋒一皺：「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破你西瓜這才要問你！撞你跟撞鬼一樣數多到夠開陰府了，你媽的也在這裡幹什麼？」孟高飛這話回得還有點喘，戴布罩打架果然不是他的路子，相殺就該光明正大。

孟高飛四處張顧，瞬間就被屋子裡被綁在柱上哭的一大一小給吸引住目光，小的眉心有被算子大小磕碰傷的痕跡，他摸了摸兜裡的遺物，心下便知道自己撞對了門路。

「你是來找他們的？」慕容寧翻身站起，也同看向那拐帶的人口。

「那你又是來做什麼！」孟高飛聲嗓雖粗，仍壓低聲音。

「殺人。」慕容寧整了整袖口，笑得恣意儒雅，依然像他們上次見面時那副綿裡藏針的鬼樣。

慕容寧當初眼見兄長慘死，是咬著牙連夜逃出了天劍慕容府。他在江湖上探聽了一路，得知他幾個兄長死因與鬼市有關，順勢滅了幾個口，人便夙興夜寐專挑鬼市外庄下手。

這些日子裡，他需要稍作休息就混到煙花連樓、或是些三教九流帶賭坊的酒肆蟄潛，連帶現學現賣那套世家浪蕩紈褲出手闊綽、風流不下流的作風，以避人耳目。

花樓裡的女孩尤其喜歡他，坐在慕容寧腿上餵葡萄被哄出了不少小道消息，倒是幫了慕容寧避開不少府內劍衛的追捕跟莊腳追殺。而他和孟高飛無巧不成書，兩人頭次冤家聚頭，就發生在花樓。

一日傍午，那花樓虔婆見悠悠踱來的慕容寧儀態矜貴，宛如大雄寶殿瑤階上長的瓊樹，加上那張在群拐瓜劣棗裡格外惹眼的風流皮相，笑起來就像一擎銀臺照蠋中的金鍊花，虔婆便一時孟浪貪圖起了色相，扭著臀欲欺身逗挑這慕容府來的殺神。當時慕容寧雖乍看神情自若，然劫寒劍鋒實是半個時辰前才剛舔過血，即便稍斂了殺意，胸中的血氣仍騰搏得讓慕容寧根本無心扮風流公子虛與委蛇，見那虔婆不顧他閃身還執意來鈎他脖子──慕容寧是不喜仗一身武藝欺人，但也不至於願意讓人隨意招惹他：「慕容寧向來一視同仁，我可沒我六哥什麼不打女人的規矩。」他佯笑道，直接折了虔婆伸來的腕子。

那虔婆被慕容寧那敲淬出火星的鎏金目輕輕一掠，俄頃喪膽驚叫，登時比抱了火烙的鐵還燙。

孟高飛那個瞎眼太歲就在這時跳進來插手。指頭蓄勁向慕容寧彈了個花生殼，一通啐罵：「哪來的菜雞仔，老鴇叫成這樣還當兒子生了，不就是鬧著玩？」

「哈，」慕容寧低頭見了脹紅的手背：「膽子也不小。兒子沒生你不也來了，不去叫聲娘麼？」

孟高飛直接後砸了那只捧著的裝花生的水晶碗。慕容寧在江湖上鬧了半個月精進的還有脫口一堆葷話，半數是慕容煙雨家傳來的。

兩人一對眼，電光火石，孟高飛就和脾氣正大的慕容寧一言不合拆了半座樓，最後是虔婆抱著手喊別打了，半跪半央求才把兩位災星請了出去。說到兩人真通了對方名姓得留到第二次冤家路窄，不過那時兩人明明壓根兒沒打成半場架卻依然不歡而散，又是另一段故事。

孟高飛瞟了眼慕容寧廣袖上抹了兩條長血印，心想自己來救人竟和這大少爺尋仇撞在了同一天，他也是倒了八輩子楣。方才和慕容寧過招撞得門板劈里啪啦響，怕是不久就有寨兵追來，便直接快刀斬亂麻：「雲籮連同鬼市一批畜生擄人送去境外買賣，柱上兩個就是，你要嘛幫，不幫就滾。」

孟高飛這大老粗剛剛一見人質便摸了自己兜裡的物什，分明是相熟之人，慕容寧也沒戳破。慕容寧聽聞囚房兩側至少六七人不等的雜沓腳步聲不多時便至，應是自己驛房的事跡敗露，又與孟高飛劫囚一通瞎攪引來人馬包抄，便道：「我斷後，你帶人。」

「破你西瓜上寨就這一條路，是可以往哪帶！」孟高飛忙解著人質的繩子，見慕容寧擋在門前，他沒把母子塞在口裡的布條拿下，只跟他們匆忙比了個噤聲。

「你怎麼來得就怎麼帶他們走，」言下之意也猜到孟高飛應是同他一樣從南面的山險上來，慕容寧覷了孟高飛一眼，轉了劫寒：「走不了，至少腳下是水。」

「你是叫我揹著這一大一小跳崖？」

「哈，你如果如此不濟。」

慕容寧這話裡藏刀分明是用得是激將法，孟高飛縱然明瞭卻還是怒不可抑：「汰！說你變態還真是看得起你！」

慕容寧看了孟高飛怒氣沖沖把小的綑在自己背上，大的托抱住，咒罵歸咒罵卻還是忿忿等在他身後。慕容寧緊握劫寒，盤算這房門一被打開，自己需把外面這批嘍囉以及後續將湧上的寨兵至少纏拖上個三刻，孟高飛才能帶那母子倆躲到穩妥的地方。

若拖到酉時寨人回寨的節點，對他十分不利。

才正要開口，慕容寧乍嗅到川堂風混著一股帶死牲的硫磺味自門隙滲入，吸入喉頭當一陣乾辣，還來不及叫身後的孟高飛掩面後退，穿門打在身側牆上的彈丸轟一聲炸裂，半個柴房柴薪爆散射掃如削，孟高飛大喊一句「不好！」急扯過身後的小子和那娘子護在胸前抱緊，轉身以肉身作盾承受那袖炮的威力，慕容寧見狀一個跨步急擋，以劫寒掃圓護在孟高飛三人身前，頓用四成內力阻了六成火力，嘴角立刻就嘔了一口血。那彈藥餘波強橫，慕容寧眉角方閃過一削劃過的木片，然一截燃著的木尖則是飛插在身後的孟高飛肩胛上。

孟高飛肩上有如竄上一陣火撩：「媽的破你西瓜！」悶叱一聲仍是痛到忍不住咒罵。

「往風口走！」慕容寧扯破了袖內裏摀在口鼻上，袖炮炸了衝力可硬擋，但彈藥裡摻了草烏頭和甘遂大毒，似還帶過量破血的莪蒁、荊三稜藥末，這毒氣吸多了同樣要命。

孟高飛見雲籮湧來的第一波寨兵各個舉著袖炮，慕容寧半聲不吭但明擺著傷勢沉重，孟高飛便奮力將那母子往後一撥：「躲在我們後邊！」，登時變成他和慕容寧一左一右擋在雜兵之前，孟高飛搶時拍出翻掌風雲，掌風灌地直接將彈藥襲來的風勁、塵土衝覆了去，一旁削雜兵的慕容寧心知自己再使個天地五訣這地恐怕就要塌了，便以劍氣的凌厲巧勁配合孟高飛勁力，一些小兵首當其衝、直接被兩人剛猛的內勁強壓了五臟六腑震倒，順勢就當了後頭寨援的壁障。

「破你西瓜這情況衝不出去！」

「走後路！」慕容寧擋下一票寨兵亂刀削劈嘶吼。

孟高飛啐了一口，這下真萬不得已跳崖，他保不住命事小，兄弟的親眷可是要一起陪葬！

孟高飛才要扭身破牆，一個間隙忽被一個小嘍囉砍刀削開了前襟，孟高飛兜裡的紫珠瑪瑙算盤掉在地上鏗哩哐啷響，來人被孟高飛一把掐碎了頸骨，但孟高飛還來不及彎身快撿那故人遺物，就被新一波纏鬥給圍上。

那躲後邊的孩童原還在驚怕地哭，一看到地上哐啷一陣亂腳下不慎被踢得更遠的親人物什，一時彷彿聽見逝親的叫喚，登時什麼都忘了，也不聽孟高飛和慕容寧急急喝退，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爬上前去撿。那孩童的母親沒拉住，一見寨兵刀剁了下來，便竄了出去趴到兒子身上擋下這一記，人登時像風雪壓斷的蘆草嘟一聲委地斷氣，那孩子眼睜睜見母親伏在自己身上慘死，越哭越大聲，想爬到牆角躲，卻被一地的屍首嚇得只敢抱著算盤哭，孟高飛氣急敗壞急叫著孩子「快躲、快回來！」，眼看孩子沒留意到身後又有刀劍砍來，慕容寧心驚不好，頓扣了腳尖以劫寒外旋破出重圍，閃身衝上前去硬捱了胸前襲來逼命的一刀，滿身滿血護了那個孩子。

「變態寧仔！」

慕容寧涼笑一聲、凶厲地一把將插著的劫寒往上剖，那嘍囉自喉頸到首級瞬成兩半：「要慕容十三的命你還不配！」

眼見寨兵像飛蝗過境不減反增，慕容寧和孟高飛二人漸趨劣勢，根本尋不到間隙脫去，就在兩人近乎途窮之際，雲籮北寨方向突傳來一陣擎天拔樹的轟然巨響，隨即寨裡寨外此起彼落、驚急呼叫著有刺客，讓在場和兩人纏鬥的寨兵一時混亂，恐是聲東擊西。

慕容寧眼見機不可失：「孟高飛！」

孟高飛立即掃倒一群雜兵，手握重拳蓄勁重擊出風雷一聲吼，將所有內勁盡灌壓在地，瞬時五丈方圓儼然像盤古闢地，劈里啪啦土崩四裂，慕容寧原以劍拄地撐身喘息，見勢立刻運劍氣毀削了身後半面牆，別頭立刻對孟高飛喊了「跳！」，掏出懷中最後一枝火藥竹管就直接丟在燃著的火上，慕容寧急抱過孩子躍下了萬丈深淵。

多虧了慕容寧最後那管火藥，飛躡山半個山面轟塌夷平，孟高飛人跳下去仍粗話不絕口，為慕容寧瞞了這一手殺手鐧、更為這瘋少爺胸前被砍了一刀抱孩子跳崖，竟然還有氣力使劍氣往山巔掃風勢，明顯是把炸藥的火引向其他火藥布埋的點，五十里外的聾子都可以聽到整個雲籮寨有如轟雷四射，一聲聲炸騰得比過元宵還熱鬧。

眼看眨眼間山寨就被裹在濃密的灰煙和紅火中，慕容寧如釋重負一記嗤笑，那孩子急著要摀住他血流如注的心口，然慕容寧人還沒扎進水裡，就已經昏死在了下墜的路上。

× × ×

花蕚連枝近，桃源去路深。

東風颯颯桃花傾蓋，恍如盛朝大家王洽鯨吸狂飲下，筆走的三月瀟湘暮雨。襯著酒灑為墨的寫意江山，清艷已極的桃花開得滿枝滿朵，江面上滿是霑水的蕊芯。

『我要用最好的劍！』十六歲的慕容寧似醉非醉地宣告道，一手持劍一手捻盞，暮春的桃花雨下得忒急，慕容寧才舞完半招夜雨捻花不沾身，滿枝粉黛已隨他游仙也似的拂風柳劍，落了滿襟滿裳：『我要飲最烈的酒，娶最美的女人！』

『好！』慕容府六爺為么弟狂妄風流的豪言豪語拍手稱是，大笑道：『吾後繼有人矣！』

其他在場的眾慕容兄弟，有的持盞點頭稱是、有點笑得諱莫如深，但多半則是搖頭笑罵，這當哥的沒當哥的樣，又在帶壞弟弟。

慕容寧迷離醉眼望去，一片昏黃的江暉，粼粼映照著連岸十里桃紅。那臨岸的桃花枝上，黃鸝展翅搧撲拍落了一朵桃花蕊，墜點在他兄姐落座的獸毛氈上。他的親人全坐在不遠處笑著看他，就連他幾年前的對頭──如今的摯交──莫離騷都難得沒白日睡大覺，一雙春日慵遲的眉眼同樣睜看著，注視他喝下成年的第一口酒、許下少年吸海垂虹的恣意江湖。

慕容寧又趁著一線線夕暉透過桃花叢的間隙，旋身演了招風簾翠幕，走劍擘劃一改此招剛裡三分柔的劍勢，反是直接酣暢淋漓，逗挑起狂飆捲水、驟雨洗巒，然慕容寧酒勁一上來，踉蹌了幾個虛步，劫寒一劍反截，點崩了慕容劍法第三式怒濤捲霜的收勢，劍氣渾然一掃，漫天飛蕊又落成一場細細簌簌的桃花雨。只見那一片飛墜下的桃蕊又被慕容寧的劍風挑起，輕飄飄落在他重抿的一盞酒水上，酒氣薰染的頰色更襯得慕容寧面如冠玉，桀驁不馴。

慕容煙雨在不遠的板舟揮袖與劍師簡略交代了府務，踏水而來，見慕容寧光愣著也不閃，慕容煙雨瞥了眼滾在么弟腳邊的酒罈子：『杵在這不動，是喝懵了麼？』

慕容寧一聞來聲似怔了一下，便帶七分醉意，煞是好看地笑了：『是大哥來了。』

『嗯。』慕容煙雨一雙眼往一旁洩出竊笑的弟弟們掃去。他平時雖然脾氣暴躁，但對么弟總是有問有答，是比管束其他弟妹一頓通揍來得溫和許多。

方才他乘舟而來，見一套慕容劍法被慕容寧舞得放肆狂妄，慕容煙雨便板著臉，朝府裡有名的酒蟲看去：『這你教他喝的？』

睨眼掃見慕容寧酒勁沖頭、醉得要倒不倒的，慕容煙雨便彈去斜陽，立插在么弟身後托著。只是他這么弟似是真有些不支，人便拄著斜陽仰倒在掃落一地的桃花上乾咳。

慕容煙雨才要開口使喚『小子』──叫一旁看戲不嫌事大的莫離騷把慕容寧帶過來，老六一見狀，立刻笑得無比暢懷，抱著劍從氈上爬起，幫小么弟掉在桃花堆裡的杯子換了自己滿盈的新盞。

慕容府六爺就這樣支下巴蹲看著半睡過去的慕容寧，語帶三分惋惜，眉眼卻又全是笑意：『誒，喫酒還用人教？大哥，我以為慕容子弟豪飲多是天生的。只是才開宴不到一個時辰主客就醉了，這可怎辦才好？』

『說得慫恿他第一罈就拍開最烈的不是你一樣，』慕容煙雨灰白的鬚髯因呼出的鼻息有些抖顫，隨即掃去落在地上的狐裘給么弟蓋上，連帶撲了老六花簪滿頭。煙雨瞥了一眼那頭拍著髮頂依然笑得狡黠的六弟，嘆道：『媽的長了一輪大還是沒什麼正經。』

這話稀里糊塗又有幾番透徹，其餘幾個作壁上觀的弟兄各個忍俊不住。唯獨慕容清嘴裡叨唸六哥又在戲弄人，坐在慕容寧身旁幫著搧涼。慕容寧平素頗重儀表，如今在一地桃花堆裡難受地翻來覆去，交領頸釦已有些鬆散，這副模樣被記下來日後肯定要惱。

『是六哥說「既然要祝十三弟成年，不用長生酒一醉千秋，更待何時？」，我們也沒攔著。』老八無奈帶笑地往么弟的方向望去，方才自己甫入座茶還沒斟上一盞，就發現他六哥在攛掇弟弟喝烈酒：『但寧弟也是酒到杯乾。』言下之意是自作自受。

『千秋醉裡醉千秋，都道人生如寄似蜉蝣。』老六手中半空的酒壺晃了晃，向八弟明朗地應著：『寧弟性情強倔，往後清醒的日子恐怕多了去，既然是成年第一口酒，要喝就喝能醉的，學學人生怎麼倒躺了就當過了一世，不然老是讓大哥徒弟說我們小弟跟自己過不去還要強人所難，不教而殺，這多委屈。』

被點名的莫離騷淡歎了口氣：『至少現在我知道寧當初打不過就拖人一起落水的功夫是誰教的，六哥。』倒是沒放下手中的兔毫盞。

慕容煙雨悶叱一聲，沒在理徒弟和弟弟兩個你來我往：『懂得誆訓小的，你夢裡沒酒罈抱，還能捨得躺多久？』

『大哥說得是，六哥人是不可能躺多久，尤其這千秋醉又是被那紅粉知己誇口的「桃花飲」……』

『哈，哥哥你話不老實，桃花入釀明明也屬常見，』慕容清陡然接了話：『但被你這麼一說，豈不是變成叨唸六哥名副其實在「喝花酒」了？』

眾兄弟聞言哄堂大笑，老八和慕容清這簡直唱戲的一段，連慕容煙雨一杯酒都嗆咳得不行了，老六臉被涮得一口酒全噴了出去，連帶哇哇哀叫了好幾聲。正分神嬉笑的慕容清被莫離騷低聲一句『清姐』給喚醒，她一把蒲葵扇越搧越往慕容寧臉上撲去，便被莫離騷好心地用劍格檔了。

天劍慕容府閒散江湖，家宴上有些葷素不忌也是常事，但慕容清這話實在太出格了讓慕容煙雨只能邊笑邊咒罵老母，才要斥責一雙弟妹胡鬧，就被默默在一旁看戲的莫離騷截住了話：『老頭，寧要吐了。』

『說什麼？』慕容煙雨和幾個笑著的弟兄還沒回神。

『寧抱著你的斜陽吐了。』

最後老六又被眾人哄罵一陣，那年過而立依然沒長輩樣的六哥嬉鬧歸嬉鬧，見狀也還是心疼著老么，搖了搖頭，一把搬過么弟腦袋讓擱在他腿上睡：『好好睡，六哥保證，醒來就沒事了。』

然真一睜眼，慕容寧登時恍不知何所。

『八哥為何不見我？』慕容寧跪在慕容煙雨面前，終於開口問了幾乎已知答案的問題，自己卻喉頭一陣緊澀。

全府都幫著慕容煙雨擋慕容寧見他八哥，直至昨天夜裡，慕容寧不顧煙雨禁令潛進老八的院子窺探，人是見到了，但慕容寧卻頭一遭沒能鼓起勇氣走出去。他那以針劍創鬼劍玄門的兄長，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拿起地上抖落的兵刃，直至更鼓敲盡，與那佛堂晨鐘消除百八煩惱的叩響接地錯落，他八哥一個趔趄倒坐在榻上，兩隻眼睛空對著那撿不起來的針劍發愣。

明明隔夜的晨光來得這樣早，卻似再也照不進這漆暗的屋子。那天，直到莫離騷撐著傘來八哥院子，慕容寧渾然忘了自己站了多久。

其實慕容寧在那年醉裡的桃花舞劍一望去，他就糊里糊塗明白了，這世上多的是慕容十三沒有的東西，但他有的，卻已勝過絕大多數人。只是這轉眼間，一罈酒醒，他忽地察覺這天劍府只是江湖的一寸地，當天意要將自己所熟悉的人事全傾軋在過去，這府裡迎來的每個今日，都將無比漫長。

這是慕容清傳來訃訊的隔年，當天坐在桃花傾蓋下的天劍慕容十三劍豪，只存其四。

慕容煙雨側坐在藏劍廬軒的主位，兩手置於膝上，微微闔眼，並沒有去扶這么弟。似想起多年前慕容寧剛進府時，也這麼抬眼問過他──『為何爹娘不來接我？』，那時還不到他膝彎高的孩子，就睜著一雙熠熠的鎏金目仰頭不認生地看他，以為世間所有盡有個答案，天真的像全是自己的錯。

『給老八一些時間。』慕容煙雨說道，語氣沉得像是一聲嘆息。

前些日子慕容府八爺陷在接連的噩夢裡不斷夢囈，捶撲掙扎，一群府人竟壓不住一個被斫斷四肢筋脈的傷患，便急急跑來通報慕容煙雨。煙雨一趕到便直接勁掐著人中穴讓弟弟醒過來。老八一睜眼見是兄長，表情瞬像攀到了救命浮木，然下一瞬似又被現實猛然擊沉，他明明眼睜著，仍是陷入虛實難辨、絕路逼殺的夢迴，老八覺得自己跑著、奔著終於見到了府外「天劍慕容」四個大字的劍匾，才要帶血喊聲，卻被匾額當頭一陣通砸。

老八緊抓著慕容煙雨的衣袖只微顫地說道，大哥，二哥走了？──是我留了？──為何留我？──我們的十一弟呢？一番話說得像下一刻就要引頸就戮，老八緊摳著慕容煙雨的肩哽咽，原來臉濺上兄弟的血會那樣滾燙，燙得他幾乎想剝下這張面皮。

慕容家的男兒被削骨剔肉，淚也是不會流的，就怕那椎心凌遲的，是刀刀落在自己的親人身上。

慕容煙雨把摀著臉、哭得渾身發抖的八弟按在肩胛，讓弟弟的汗淚浸溼了自己半個肩褙。他的么弟則在被攔在院子外面，聽得真真切切。

『再給你八哥一些時間。』煙雨似是為安撫么弟，又似對著自己，再沉聲道了一次。人是不如一柄劍，折斷後還能回爐重鑄，嶄亮如新。然人卻能勝過一柄劍，碎裂後猶能掇拾拼湊，劍不是同一把，人卻是同一人，舊人未必比新劍更利，卻可以彎折出韌性。

見慕容寧仰頭又要開口，慕容煙雨搖著頭止了他：『讓老八有尊嚴。』

慕容寧心痛如絞，不甘於此，尾音仍顫著：『讓我去。』

『寧弟。』喚聲似一聲長嘆。

『餘地不該是為那群邪毒之輩所留，斜陽既不可輕出……』八哥屋子裡的掙扎嘶咽，和那支落地的針劍被夜風吹滾得噏嘶廝磨，音聲太過尖劣，慕容寧只要一闔上眼就能聽見。

『寧弟。』

『大哥，你讓我去。』慕容寧自幼時入府那場大病之後就沒在人前哭過，這時也是。

『寧弟，聽話。』慕容煙雨似不忍再言。

見一貫剛直屹立的慕容煙雨竟喉頭哽塞，慕容寧內心更加悲切。

藏劍廬軒無聲僵持就這樣一直持續到月照中天，最後兩人的膠著是被門外一陣迅急雜亂的腳步給打破。

三宿劍師形色匆惶，步伐驚起了池岸棲雁，他們仨齊齊對著慕容煙雨躬身下拜，一看到十三爺長跪在地必是慕容氏家務，全當作不見。

慕容煙雨斂目，長袖一甩：『有什麼事需要你們三個齊來，為何未事先通報？』

劍師其中一人顫著發白的脣，輕聲道：『……八爺走了。』

廬外入秋的蟪蛄終是竭盡最後一絲氣力癡鳴。

慕容寧只覺當頭被澆了一盆刺骨的冷水，人立刻就奪門而去。

對自小養在府裡的慕容寧，這慕容府是不大的，然奔走過一間間再也無人點燈的院落，似讓這府空蕩得讓人望也望不到盡頭。

慕容寧想起那童年放燈的寂夜，他躲在門扇後等著哥哥喚他進去；在夜不能寐的痛切裡，他同樣藏在門邊，窺見他兄長尤其不願意么弟見到，自己荏弱到無法護住親人的一面；而在這最後，孤獨的漫漫長夜裡，慕容寧杵在同個位置枯望，仍躑躅不前，他想著，他僅有的，已然不多。

慕容寧一見到屋內的景象，腦袋嗡鳴不止，整個人只怔怔地退了那麼幾步路。

他恨他心上的痛絞，離家是他唯一的念頭。

『寧，不要去。』隨通報速趕到的莫離騷支手擋了他。

慕容寧溫慢地望向廂房最後一眼。

他八哥就坐在那童年他曾窩睡在同件褂被下的窗座上，指掌圈握那支原本拿也拿不穩的針劍，一條脖頸就穿刺在針尖上，一汩一汩湧出的血自那喉間沿著針劍、前臂、座檯，流覆滿地。慕容氏老八整個身子被淹在江湖誓血裡，就跟慕容寧其他被送回的兄長一樣。

『連此時也要攔我，離騷？』慕容寧回頭看著來人，雙目就如同當年放出的那一盞，轉瞬被波潮覆在漆暗海裡的流燈。

慕容寧淒切地笑了：『莫離騷，我們幼時黃楝村那場架，就錯在你什麼都不懂。』

莫離騷聞言半闔了眼，慕容寧一併略了身後六哥趕到時焦急的叫喚，一把側身閃過這竹馬對頭、頭也不回地逃奔而去。

慕容寧一走，整個天劍府似被捲入另一波湧來的陰霾，接連十天──落了十年未見的滂沱大雨。

× × ×

一夜雨聲催魂夢，有故人頻問、逝者遺蹤。癡執人，休憶舊。

慕容寧一從夢裡乍醒，心口跟腦袋交互疼著，忽覺像過了兩個人世。

等氣息稍緩，慕容寧便察覺自己仰躺在一間佛像幾乎被塵埃給層層撲黑的山寺，寺裡頂瓦被不知哪年哪季的雨水給打穿個洞，清冷的月光就這樣斜滲進來，照落在頂枋的五架樑跟樑枋上。

慕容寧肘肩動了下想撐起身子，一剎突被心坎的繃緊撕裂給折騰又躺了回去，人便隨著這股幾近剜心裂肺的疼痛乾喘著，額上也泌出一層涼冷的薄汗，但慕容寧那雙鎏金目即使眉睫霑點著模糊的汗珠，金瞳子仍渾似入秋的霜月，清明犀利。

他細數著那抬樑質心上，遍佈著被雜草蔓生給撐出的縫隙。

這樑要真塌了，府裡的劍奴如找來，荒山野嶺倒省去他們尋草蓆裹屍的氣力。慕容寧不禁一陣自嘲，他現在連運氣都如同象駝壓肺，一吸一吐每根神經都疼。

「醒了？」聽到身後的動靜，孟高飛頭也沒回只拿一枝樹枝戳著火堆：「醒了就乖乖躺著，破你西瓜老子今天賠本生意做夠多了。」

慕容寧吃力地抬手摸了下自己胸前被裹好的白巾，這外藥敷得勻實，靠近肩臂多餘的角巾也被妥適地內摺。登時就明白孟高飛一個糙活慣了的人，裹傷功夫卻做得熟稔精細，實是刀口舔血的江湖日子過多了，多死一個人就多認一種傷。

慕容寧胸口分明還火辣辣地疼，仍是沒心沒肺地涼笑道：「傷藥裹得不錯，不考慮來我們府內醫廬打個下手？」

「媽的破你西瓜……」孟高飛嘴裡也沒什麼好話，倒有些心不在焉：「打下手？到時老子定免錢包十捆泥巴送到天劍慕容府，讓你天天當藥塗，是死是活就看誰土吃得多。」

慕容寧眨了眨眼，也不跟孟高飛糾纏單刀直入：「那孩子呢？」

孟高飛鼻息頓時重了幾聲，沉默頗久，久到慕容寧以為是人沒保住，孟高飛便緩緩說道：「娘沒了，人正蹲在河邊哭。」

孟高飛是個粗嗓，說這話時聲音卻格外溫慢，彷彿這力搏徒勞的，無非又是一樁生生死死的尋常事。倏就把手上樹枝丟進柴火裡：「這年紀哭過就好了，沒什麼。」

夜風捲得從樑上垂落的昏黃色布簾劈里啪啦響，荒山孤寺的闃寂似也碾軋了孟高飛要盡未盡的餘音。

那經年累覆的塵沙也被布帛揚拍起，在月光下靜靜漫浮。

慕容寧也沒直接回話。那瓦頂的破洞似被黑家鼠蹭掉了泥屑，有些便細細簌簌地落在他髮上，慕容寧只覺從瓦頂洞心看去，天邊眉月格外幽細，遠得像人間總有它照不到的地方。

「日子過多了，不久這些總會忘的。」慕容寧靜靜地說。

聞言，孟高飛一聲嗤笑：「那小子能不能忘我不知道，」笑極後又帶著慍怒，「但你──就你慕容寧這記恨記到刻在腦子裡的性子，能忘多少老子懷疑！自己辦不到的事就乖乖閉嘴別托大了。」

「哈，這話難道是要鄉愿的比誰的慘事多？你混跡江湖至今每樁每件都記得？」一抹暗雲蔽月，連帶慕容寧一雙眉眼也一時影翳：「要說托大，是以為自己可以記得更清楚。」

日子一久，一個人心上多要緊的事都能跟江浪淘沙般，漸漸被淘盡，慕容寧自己就記不太清楚母親走的那天是怎樣的天時，他只記得自己只顧盯著藏劍廬軒蓮池的花苞看。那是成年後的慕容寧才漸逐漸明白的事，人的記憶最後可能只是層殼，那些往復循環、花開花謝是消磨日子的人間常事，但實際上──花開人難等，花謝卻必有時。

慕容寧又念起自己十六歲成年、第一口酒吐得他兩眼昏花，好年好景好時節，那些年裡，他閒下來的時間不多，忘望著的時間長，尤其他兄姐每個似都怕他寂寞。

慕容寧微歛眉眼，不願再細思天劍慕容是如何走到這步，多數親人天人永隔的田地。他耳捉著孟高飛撥著火堆，聽聞寺外衰草摩娑窸窣的聲響，似隱隱察覺有哪裡不對：「孟高飛，我這是躺了幾天？」

「三天。」孟高飛明明才被削了一臉，但還是耐性子回：「累死老子，雷公根給你灌了三碗燒才退。」

「不問你這個。不帶那孩子先走是為什麼？」

孟高飛扭頭斜睨了慕容寧一眼：「你栽下來腦袋還沒撞壞，應該還記得老子屁眼後邊還有雲籮那票人在追。」

慕容寧兩隻鎏金眼一睜：「雲籮寨人追到他們熟知的地界還會放刺客養三天傷，不直接丟把火把人逼出來，難道還盼著刺客自己就戮麼？」

「破你西瓜，」孟高飛皺眉，一經慕容寧點醒才忽覺有異，登時就明瞭了這人拐著彎指的是什麼：「追我們的還有其他路子的雜碎？」

「劫囚叛徒、還加上個重傷的天劍慕容府，你那批鬼市同僚怕是骰個滿園春也沒中過這麼大注。」慕容寧身子是不能動，但人倒不怕死，便朝孟高飛涼薄笑著、指腹點了點腦袋：「悟空，頭還疼麼？」

「馬的破你西瓜！現在是說笑的時候？要那麼多鬼話，老子當初就該讓你去陰曹地府說個夠！」

孟高飛一領會情勢不利便立刻起身要去帶孩子，怕是多留連一刻等來鬼市圍眾更多，當下便口不擇言。

「現在你就該這麼做。」

孟高飛又一陣惡罵：「拐彎要老子撇下你？是以為老子傻到聽不出你兩次激將法嗎！」

見孟高飛雖一驚一咋但精明不少，慕容寧只靜靜覷了一眼，主動伸了手過去：「幫把手。」

孟高飛一愣，慕容寧說是討幫但又不像。他根本跟不上這大少爺的腦筋思路，雖焦急要帶故人之子但不可能放著慕容寧不管，最後孟高飛還是罵罵咧咧拉起了人、要把人架在自己肩上，只是這一頭慕容寧一借力起身，便下勁抽手，不顧孟高飛變態寧仔地咆叫：「動作那麼大你是真想找死！」

慕容寧整個人磕絆了幾步、倒靠在金柱邊喘，心知自己是走不遠，沒閒情逸致再挖苦他：「帶那孩子走，要快。」

孟高飛才要回話，就和慕容寧同時聽到了草叢急急竄來的腳步聲。孟高飛死也不想再欠下慕容寧這還不完的人情債，直接扯過這大少爺往肩上一揹，沒料到這腳步聲竟是比他們預料得快更多。

那人搶在兩人奪門前直接跪下。

「十三爺別走！」

「破你西瓜！」孟高飛一時被這陣仗晃了眼，嚇倒退了好幾步，最後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偏頭對慕容寧一陣破口大罵：「你小風時雨神機妙算還有今天？鬼市？是你們天劍慕容府的人！」

孟高飛氣得想把人踩死，沒收多少力直接卸了慕容寧。

慕容寧明明被扯痛得兩眼昏花，仍擋開了劍衛上前的扶助，人硬是要站得直：「我不回去。」

劍衛頓怔怔地望了慕容寧一眼，只拱手有些哆嗦下拜：「大爺有交代，」回話的聲音似有些顫，「十三爺不回來，爺……一樣是要落土的。」

慕容寧這些日子只要眼一閉，就能看見離府時他兄長坐在滴血的窗座上，走得那樣慘烈，屍首仍是溫熱的。慕容寧偏頭似不忍再想，微闔了那雙鎏金目，僅緩聲道：「我會回去看八哥，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是八爺。」那劍衛搶了慕容寧的話，明明不懼於慕容寧瞬間逼人的掃視，但人一抬眼卻莫名地顫顫巍巍起來。

慕容寧忽然記起，這劍衛平時是跟在他另一位兄長身邊的人。慕容寧霎時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他和孟高飛能從雲籮脫身的那一間隙──那被一干雜兵誤以為聲東擊西的間隙。

慕容寧一步步地走向那劍衛，一把死死扼緊那劍衛的衣領。那劍衛並不怕他，衣領露出的地方也裹著傷，只是仰視著慕容寧，怔怔地淚流了一面：「芸閣線人報來您的行蹤，六爺追您去了雲籮──」

慕容寧把炸寨前後全細想了一遍，他又記起他傷重時的夢，他逃家那晚，頭半個也沒回過，每奪出一步就加倍一步陷落在過往那些已不可問聞的日子裡，對他六哥在滂沱的雨夜裡大聲切喚置若罔聞。

那劍衛顫抖著，兩掌緊覆在慕容寧拽著他的手上，細聲說道十三爺，送送他……十三爺你回去送送他……六爺、走前還一直掛記你……最後喊得聲嘶力竭。慕容寧鬆開了劍衛，整個人渾似魔怔，一時半刻無絲毫波瀾跡象，只是緊抓著胸前漸漸渡紅的白巾，指尖嵌刺入胸坎搏跳的肉上。

在旁聽得心驚的孟高飛才覺勢頭不對：「變態寧仔！」一把抓了慕容寧肩褙，慕容寧一瞬搖搖欲墜，摀著胸口、嘴角頓噴去了一口黑血。

失去意識前，慕容寧心想他六哥說得極對，人一旦清醒過頭了，就不知該怎樣放過自己，他似還能聽見十六歲那場桃花宴上，六哥見他難受，撫著他的額髮、殷切地叨唸要執倔的么弟好好睡，因為，倒躺倒了就當過了一世，他日夢醒，便是新生，有他六哥在前的保證，難捱的──總會過去。

- - -

* 「記得當時舊事，誤人卻是桃源」引自宋代張炎〈木蘭花慢〉下闋其中兩句。
* 慕容寧的八哥設定是融合了原作慕容府十三劍豪中的老五和老八，前者是別小樓告知修如的「微劍行詭」，修練針劍；後者，原作中老八則因武功被廢鬱鬱而終，《遙山暮》裡老八和慕容清為同胞兄妹則是本文作者設定。
* 小莫離騷引《莊子•知北游》，截取文章部分內文供參：「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
* 第二節所指雲籮寨兵的袖炮混了「破血」的藥末，破血藥引多是用來治血瘀（或血凝），即抑制血小板功能，用過多對身體不佳，莪蒁、荊三稜（別稱三稜）是藥性猛烈的破血藥，一般瘀血是不至於用到這種藥。本章裡的袖炮混了四味藥引（有兩味是毒藥就不贅述）是作者自己胡謅的，過去的確普遍有火藥混毒藥的情況，但應該是沒有加破血藥的用法（如果有，再請好心的朋友們分享一下典籍），作者此處多添加這個細節是為讓袖炮除了炸傷毒死的威力之外，還有阻止敵人血凝，就算躲過炮火，如果大量血流不止人還是會死的。
* 「花蕚連枝近，桃源去路深」引自唐代戎昱〈送陸秀才歸覲省〉其中兩句。
* 而桃花宴前述所提「盛朝大家王洽」確有其人，為唐朝書畫大家王洽，又稱王墨、王潑墨，性疏狂，極嗜酒，唐代朱景元《唐朝名畫錄》有點評：「凡欲畫圖幛，先飲。醺酣之後，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雲為水。應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雲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俯觀不見其墨汙之跡，皆謂奇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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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12-02 11: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慕容寧中心】遙山暮（四章全文完，本預售中）

章三、絕殺 `KE]R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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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殺」，象棋術語，意即令敵方陷入無子可走的死局，可能是將死，也可能是無一子可挪動。 e2K9C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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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運 eX l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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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將棋走至制衡對方之位。

月明應有蘆花夢，飛遍江湖萬里天。

倏過驟雨，莫離騷和別小樓在到無漓鬼河的岔口沼地前就先下了，漫隨水氣蒸騰，浦上四周夜霧茫茫，再望去，一時江面霧隔如天上雲蔽，逐漸掩去那個破落渡口，僅能從舟伕悠悠撐著長篙離去的擣水聲，判斷那似乎漸行漸遠的來時路。

沙浦上遍布綻開的蘆草，在這清冷的深秋夕夜，夜風來一呼，便迭迭層層像海口帶沙的褐浪。這些蘆草抽出的枝桿長得叢叢茂密，一時半刻莫離騷和別小樓是半身埋在如垂穗的叢裡摩縮著走，偶有三三兩兩在草堆偎睡的鳧翁被驚起，別小樓適才落步沒注意，腰腹三顆銀珠釦就被這些水鳥給拍掉一顆。

莫離騷思量別小樓夜間視力不足三成，疏懶的黑目也不動聲色留神可能埋在蘆花間的機關。而跟在後頭的別小樓還在為方才莫離騷動手比動口快──明顯承自慕容煙雨的作派暗自咋舌，一個時辰前，他方開口問兩人沒有刀幣如何進入鬼市，莫離騷便像游夢初醒，察覺自己似獨漏了這點。

「那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別小樓見莫離騷突然就不走了，還好整以暇在大石上鋪著毯子。

「師父說過四海之內皆兄弟，沒有就用借的。」莫離騷拿出袖裡剛在篷舟上溫好的酒仰頭一飲，另一壺便向別小樓擲去。

別小樓心想慕容煙雨原話肯定不是那樣說的，接了酒也只能搖頭跟莫離騷一起乾等。如不是知道要從莫離騷手裡接過好東西堪比要這人清醒還難，莫離騷這人雖看似散漫但實是出不了什麼岔子，不然別小樓早就扔下他自己先走了。

莫離騷便恣意躺在毬毯上閉目養神，守株待兔，縱使眼睛不睜著，一身聽聲辨位的功夫不比在夜裡撲獵的鴟鴞差。在連放了稍遠處三、四個行人後，等到第五個來聲，落步沉健，來人連帶鞶帶上的玉帶鉤和步伐翻起的短匕、解椎碰得鏗扔響，一雙牛皮氈靴跟陷吋半，拔足都能撥出水聲。莫離騷一把翻身坐起，手放支膝，開口僅用了平常的音量卻蘊含了內勁渡音：「這位過路兄臺，在下可否借你的黃琥刀幣一用？」

那虎彪大漢被這耳邊渡語堵得一愣，止步一臉凶極怒笑：「哪個不長眼睛的儘管來借。」尾音還沒落盡，就被莫離騷一個閃身：「感謝兄臺成人之美。」摘去腰帶的掛幣，瞬間劈倒在地。

別小樓見這美其名曰「借用」實為「打劫」的行徑，才想開口後又作罷，只微微輕嘆，幫莫離騷把大漢搬到石頭上，揀了一句叮囑：「當有借有還。」

莫離騷脣角微彎笑了：「當然，我可不是劫匪。」

別小樓想那俐落的身手，說不是劫匪恐怕沒人信。但倒沒再追究莫離騷事後該怎麼還，慕容府線人耳目上天下地，埋土的都可以挖出來問，多的是門路追查。

「寧弟應該早一步進去了，我們要快。」

「小樓，你說，寧該怎麼贏？」莫離騷在月光底下端詳著黃琥刀幣上的金鰲紋，上頭除了多刻了個靳字，確實與慕容寧那把相差無幾。

「什麼怎麼贏？」莫離騷難得主動搭話，別小樓又掉頭折了回去。

「重創未癒，又隻身入險地，寧再怎麼衝動也不是傻子。」

別小樓闔著眼問：「你擔心我們攪了寧弟的局？」

莫離騷一雙清明的眼掃去，眸光在一片霧色裡仍跟浸水的墨晶一樣剔亮：「恐怕寧是連我們攪局這點都考慮到了，所以也不忌諱我們跟。」

「都費力『借』了鬼市刀幣，你不會打算擱著？」別小樓也是好脾氣，明明內心急切仍是耐著性子陪著莫離騷幾次三番瞎晃。

莫離騷並沒有回話，只是又坐了回去，忽聞薄霧裡落單的孤雁淒亮嘶啼，似是誤落了寒涼的秋水，急急振翅南去。

莫離騷不急不徐取出袖中的排簫。

江潮隨攀至中天的金月淹蓋了快一半的沙地，有一兩隻無偶的澤蛙如斷絃扯複，疊鳴又起，然順又被莫離騷吹出的簫聲給掩蓋，這簫曲迴盪的音聲揚流揖波，濁清並行，是夜的闃靜彷彿盡填進那一洄洄的重聲裡。

慕容老六就如同近日府上幾個接連出事的兄弟一樣，他的喪儀是莫離騷陪著慕容煙雨一手操辦的，以往這沒他的事，但慕容家的十三子──如今慕容煙雨唯一僅存的兄弟──仍流落在外不知所蹤，莫離騷雖不涉慕容府諸種執牽，卻並非無情。

他見慕容煙雨無聲注視著蓆上躺著的兄弟，即便府內仵官整屍的手法緻密，但縫合的針腳仍明顯地一路從腹甲蔓至頷下。

慕容府累世的聲名，俱長的，還有江湖積怨。這才致使親人遭受剖肚開腸的牽連。

那時慕容煙雨不言不語，有力的五指伸向六弟的前襟攏挲著，理正那鬆散的交領，似要遮去那排從領口透出的針子棉線，只是終是欲蓋彌彰。

慕容煙雨幾不可聞地嘆了，就那一霎間，莫離騷第一次覺得這不可一世的老人當真老了。

『……寧算算時日也快回來了。老頭，你何必如此？』莫離騷歛了眉眼說道。

『趕得上是他的能耐，趕不上是他的造化。』慕容煙雨最疼么弟，但對其要求也不容散漫。

慕容煙雨後來只略略交代了莫離騷整備其他府務，便揮了衣袖招來劍衛將屍首封釘入殮，莫離騷連同其他府職在府主領頭下，在棺身上逐一留下了名姓，慕容家十三個弟兄如今就只刻著慕容煙雨一個名字伴這棺木，是顯得無常而寂寞。

最後按禮數，慕容煙雨需代六弟生身父母之責敲棺，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一杖才舉起剛要落，莫離騷想也沒想就給一把截住，掃去的那雙烏金目仍是悠悠、不置可否的樣子。

慕容煙雨和自己那散漫的徒弟對望了好一會兒，似終於退讓，搖了搖頭，只若即若離地，撫拍了棺身，聲一響人便拋下蒺藜長杖拂袖離堂。這拍棺聽在長年服侍府內的府人尤其扎耳，慕容煙雨掌才一落，眾人早嗚咽出聲。

兩日後，那帶著滿身傷、風風火火總算回到家的慕容寧抓著一名劍衛質問不放：「我六哥在哪！」，劍衛迴避了慕容寧灼人的視線，只低頭欠身，抱拳稟上一句：「六爺人已在聚山」。看到慕容寧那一瞬的眼神莫離騷就懂了，有重要的東西，正從慕容寧心底碎裂。

因臨水濃霧而格外迴亮的簫曲，帶著千絲萬縷的劍意，即使別小樓患有入夜五感幾近全失的罕疾，莫離騷那鋒利凜冽的簫音仍一股一股刺得別小樓指端發麻。

別小樓想起這人一路上遲遲緩緩，說是遊覽風光不像──他還算分得清莫離騷想事情的樣子，但說是追攔人，這種溫吞又太過縱放。才要開口，就撞上莫離騷終於放下脣邊的簫管發話：「小樓，你曉得是何人通報寧的行蹤給六哥的嗎？」

「不是慕容府的人？」

莫離騷寡淡地略搖了頭：「跟慕容府沒關係。」莫離騷取出了袖裡的緙絲素帕擦拭簫口，只揀了結果回他：「芸閣閣主一聞六哥身死，在伯仁墳前削髮刮面。」

別小樓聽得心驚，莫離騷所指的那名江湖女子有傾城色貌他抑有耳聞，只是性情竟如此剛烈：「也在寧弟面前？」

「也在寧面前。」莫離騷沒將素帕收回，只任由帕子被夜風呼走，落浸到這江水裡。

別小樓大約可以想見，天劍慕容府的聚山，寄寓不信人間離散如萍，然埋骨和弔唁的卻多是鍾情我輩，一名不相識的女子用盡全力一刀刀割在面上帶著恨意的囑託，對同樣恨著自己連累至親的慕容寧，是多大的震動。

思及此，別小樓才真正明瞭莫離騷那股慢悠悠的勁兒是哪來的，原闔著的眼一睜：「原來你是真的對把人帶回沒什麼打算？」

「寧自小要做什麼向來沒人攔得住。」莫離騷可以看得比誰都透徹，但確實是不會過度執著的人，他一生憊懶，在意的事情極少。

他掏出袖裡那塊被自己嫌沉的慕容府令牌，這和闐玉令自他八歲入府便日日隨身。

莫離騷一雙慵遲卻又渾亮的烏金目淡然往沼口掃去──

「但不是只有你們會做白費工之事，小樓。我也會。」

× × ×

銀槐鬼市，生於夜冥，天明即散。

寡情重利四方輻輳，離合緣聚，如朝露晞。

彼時的銀槐鬼市，朽木宮當家老爺的還不是富煙骷客燕鈞城，在不夜長河坐鎮的地宿也還不是風雲太歲孟高飛，三姑娘也尚未入主落花隨緣莊。

鬼市勢力乍看三分、各有競逐，不知情者以為三足鼎立總有此消彼漲之說，卻不知歷朝歷代殺頭的生意玩出花樣、且屹立不搖的卻沒幾個，鬼市便是從專攬這類謀刺的買賣闢立起家，江湖上有多少情仇糾葛、就有多少收銀買命的行當可做，生生死死也只是一樁盡成可待價而沽的江湖事。是以，鬼市內生意愈見規模，名喚「落花隨緣」的殺人莊也於焉誕生。

這名字往好聽點解是指萍水相逢、緣合則聚，但既是不強求抑不強留，殺人者人恆殺之，生是來去自如，死也是咎由自取。

總之，這專管幽冥河一夜該渡幾人的落花隨緣莊，專賣殺不完的情仇債，雖屢屢經人事汰換、卻依舊能以寡少莊眾博得與不夜長河等同等的利益，因此也在鬼市立於不敗之地。

話說這頭，慕容寧同兩個引路人早了莫離騷與別小樓近兩個時辰，進了鬼市。

一干人乘了偃甲轆轤，慕容寧椅在扶欄上挲玩著刀幣，偃甲俄頃便鑽下離地二十多丈，鐵索輪械的壓軋聲撼天動地、幾震得人腳麻，眼見二十丈又再下，原四面環顧皆是土壁，倏突有飛螢般的青碧磷火在寡沉的闃靜裡冒出，林林點點、飄忽不定。一些土石沙沙鬆落，在曠地裡響得撓耳，這離地四十丈外的寥廓陰市，像極了帶人潛入了第十八層陰府，往來行客的腳步輕細窸窣，有如虛浮的縷縷孤魂。

三人到了市口，慕容寧便留意到牌樓上斜塌的「槐國蟻穴」破巨匾，蔑笑了聲：「有聞來鬼市者多是一博殷實，這匾放在這想是存心讓人不痛快。」

「鬼市往來的都是活在當下之人，這四字不為其他只為譐譐以告。」那引路人矇頭縛面說道。

「哈，好個活在當下，」慕容寧路過擺檔，摩挲著攤上一顆青金石，笑得幾分嘲弄：「一朝富貴滿盤皆輸、千金萬聘購得一夕歡渡，更況是牽扯人命旦生暮死，鬼市煽惑的多是轉眼成空的事，好個活在當下。」

「十三爺言過了，鬼市交易每樁每件皆是你情我願，銀貨兩訖，也各取所需。」

「說實話，我更信這你情我願乃因各有所圖，鬼市就那麼有把握有我慕容十三要的東西？」慕容寧像是閒散遊人搭笑。

「天首自會跟您說個明白。」

慕容寧隨即哼嗤了聲。

路過旗亭歡門的三人，被一脖頸被鍊在柱上左搖右晃的提燈人咧著怪笑盯著，且這人似格外對三人之中的雅貴大少感興趣。

慕容寧一雙鎏金目慵懶勾人，其實一路上盯看他的人不少，當然不乏想把他當肥羊宰的。明知自己行止與鬼市格格不入，慕容寧神色也不見有什麼波瀾，人也不急著去赴落花隨緣莊的鴻門宴，反倒像心血來潮似的，重執起世家紈褲少爺那套紙醉金迷的作派，在鬼市驕奢地撒起錢來，那兩個引路人幾度開口「十三爺這邊請」，但似總有其他事物教這大少爺分神，這人也不管貨什來路不明，冠梳領抹、珍玩書畫無不賞玩，但買了轉手就拋，就連路過那妓坊攬客，慕容寧也落落大方捻笑不語由著她們捱近，兩個領路人一來對慕容家的十三少聲名在外有所忌憚、二來實在摸不準天首對此人的意思，也就不明就裡地陪著他瞎晃。

「鬼市最大的賭坊往哪走？」慕容寧問。

方才過路買的一柄泛著清凜寒光、鑲附南紅瑪瑙及黝簾石的冶金扇，慕容寧還真的喜歡，便張持著帶著耍玩。

「您還要去？」

慕容寧闔起鐵扇敲了敲掌：「堂堂鬼市難道還怕我逛麼？」人笑得溫文儒雅，但看在兩子眼裡頭皮卻有些發麻。「慕容寧既然來了就不會跑，等我逛夠了自會去尋你們天首，省掉你我麻煩不也好？」

兩引路人互看了對方一眼，一會兒似有了決斷。一個向慕容寧拜揖，先回落花隨緣莊通報；另一個則恭敬地拱手，帶慕容寧走鬼市內一條通衢，往人聲鼎沸的逍遙天去。

這拐彎的一趟，倒證明鬼市分地被那牌樓匾比作蟻穴不假。

慕容寧和引路廝九曲十拐轉眼進了不夜長河的地界，不到兩刻鐘至少拐了三個岔口和多個曲巷，才到了逍遙天外遠近馳名的「飛橋欄檻」。

這逍遙天樓門前匍匐著龍脊似的廊橋，廊橋下有一條人力挖出的渠道，渠道黝深的地泉暗波倒映出逍遙天三層斾旌蔽天、左右兩開連十二幢燈火輝煌的彩樓。

這不夜長河的人間逍遙地，雖是龍蛇雜處的聯樓賭坊，但彼我一貫信奉「賭要有賭的格調」，壓注要吆喝叫陣隨你，然生意講究的是誠信，刻意掀風鼓浪、使千術詐賭，就一條腿換賠一兩銀子。那引路人如斯云云。

一入內，慕容寧目光逡巡了一圈，隨意揀了一舖鄰檯榭較僻靜的骨牌場子落座，就和莊家隨意鬥了兩把，第一把只湊兩副散牌，勝；第二把，他高牌拿了天托幾乎必贏，低牌卻僅配了四點。

「原以為前贏後輸走個和局，」慕容寧拿那天牌帶節奏似地敲了敲桌面：「倒沒料到莊家晦氣是煤舖開在宅子裡，還真真倒楣到家。」

「破你西瓜！輸錢就輸錢，哪來那麼多話！」那莊家鼻骨上架著一道鏤花紅銅罩眼，張弛的形狀恰似紅鷹展翅撲奪，合著來人散著赫赤色的前髮，雖罩面掩去眉目，氣勢仍剛勁軒昂：「四喜，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銀票不給客人拿去？」

那同樣帶著兜篷罩面的孩子，似是生手，元不可置信地緊盯著客人，被喝了一聲當如夢初醒，轉頭覷了新認的頭兒、緊張地向他點了點，便乖巧喏喏地將銀票捧去。那罩面雖大，卻沒能盡遮孩子眉心間一道算子磕傷的疤痕。

慕容寧笑了，捲了孩子捧上的銀票再添了整放回他手上：「買鬼市眼下最時興的盤口，要反著買。」

「反著買？」那孩子一愣。

「吾不喜從眾。」見那莊家點著下頷要孩子退下，慕容寧順又將原注那疊銀票推了出去，向身側站在一旁觀視的引路人點了點頭示意：「只旁邊看著也無趣，不一起來麼？」

那引路人瞬低垂視線，無聲婉拒。

慕容寧倒也不惱，只是一貫恣意妄為地笑了，對跟在莊家旁的小子說道：「幫他也押上，就用我的注。」

見那引路人有一絲動搖想開口阻攔，罩眼莊家見牌桌上人數變動，悶哼一聲便喚小弟也下場，轉眼就分了牌也不管那引路人願不願意。這下全部人等他落座翻牌，引路人只得半推就跟著對賭，且慕容寧從一進鬼市就是包準地有銀子沒地方花，來逍遙天自然下的注只有更大，那引路人人既不能走、一時半刻也籌不出這麼大筆銀兩還真只能借慕容寧的一用，乍看倒真像陪這人消遣的幫閒。

慕容寧寬慰似地拍拍那引路廝的背：「贏了有你的份，輸了也不要你賠，儘管放心。更何況莊家連輸了兩把，連散牌都能贏他一陣，我等大有可為。」

「我呸！」那莊家似聽不下去爆了粗。

「來者是客看來在逍遙天不管用，」慕容寧有些故作矯飾地搖了搖頭，一雙鎏金眼輕飄飄睇去，卻灼爍逼人：「貴市真該教一教禮儀。」

事實上這句話幾乎開啟了另一場戰局，十賭九輸彷彿就是用在形容此時此刻。

慕容寧開頭占了鋒頭贏了兩把，但這第二局開始幾乎每鋪皆輸，連同那引路廝推去的幾手至多和局，慕容寧再也沒從莊家手上回收過銀票，但他似也不在意，反倒像興致正好，暗牌落注當已超過常人一年的揮霍，明牌卻又注加雙倍，加得那引路廝冷汗直流、聽到最後的注額差點抖掉了牌。

賭桌上本是想撈回本是刻刻膠著、一時辰當作一年過，然輸錢當是眨眼間、鋪鋪有去無回的事。

慕容寧很快就用光身上所有的銀子，還至少跟逍遙天添借了上百萬兩。

「唉，不玩了。」慕容寧推了推牌，似對這一來一往終於有些索然無味，便將鐵扇插入束腰內起身：「該辦辦正事。」

「客人，」莊家手伸出兜篷攔人，慕容寧不假思索直接撥開那手，「老子銀兩不怕你借，但在逍遙天欠債不還可不是皮剝了糊牆就能沒事。」

慕容寧眼波覷了去，一臉諷笑：「貴市還真各個都擔心我跑，」隨即解了腰間的天劍府令擱在牌桌上當信物：「一個時辰後慕容十三自會來取，銀兩到時一併付清。」

那莊家拿起那塊令牌左翻右看沉默不語，似在權衡，隨即掃了對面的引路人一眼，那引路人想慕容寧這一路上一擲千金，聽方才的話似又有意與天首做和談，便暗自向莊家肅然點了點頭。那莊家似也不再多疑，粗聲一句「請！」讓了路。

「請了。」慕容寧心想，明明心是冷的，他這一夜是笑得有些多了。

× × ×

別小樓跟著莫離騷一同進到銀槐鬼市內，卻不是去落花隨緣莊，而是直接轉來不夜長河。

莫離騷似也不在乎別小樓益發滿肚子疑惑，只是眼觀四方，一下就瞥到遠處欄檯水榭有個人叼著柳木剔牙、拿著一只看著眼熟的玉令翻看，那人還不時焦躁往窗外望去，甚至不耐地揮開要上賭桌的賭客們。

「滾，老子現在沒心情陪你們，要樂子自己找旁邊舖子去！」

那三三兩兩的客人見這莊家凶神惡煞、暴言粗語趕人，才交頭接耳嘟囔不開舖還佔著好位子，被那莊家一瞪，那些以為自己不怕死的來客各個像閹雞一般紛紛噤聲退了一步、急急撇頭找其他玩樂去。

莫離騷撩袍翻袖，直接在這莊家舖子落座，那莊家見又來一個楞頭青、一怔又張口要罵人，然一瞅見新收的老小倉皇從人堆裡鑽了出來，便略過莫離騷直接抓了小弟趕緊追問：「如何？」

「『萬敵箭險孫狄庸』氣刺半身、『九節蒺藜范禁』削首！但公子胸前的傷……」那孩子馬不停蹄跑來氣喘吁吁。

別小樓一聽原本也要跟著莫離騷落座，身子頓時直了起來。

「破你西瓜就知道這人情債沒那麼好還！連贏兩堵還真的假一下都不願意，是要怎麼撐到第四盤還不被封？現在盤口怎麼說？」

「一賠二！」那孩子一邊想起自己剛扎進盤舖人山人海裡捕捉到的耳語，邊艱難喘著複述：「公子才剛連落二，已有一群客人轉押，勢頭不對盤口可能提前要收！」

孟高飛一聽罷破口大罵，人暴躁地在舖子裡穿來繞去。走局前開盤一賠三，現在只一賠二、還可能提前封盤，明顯是盤舖察覺情勢不對所以降水，孟高飛現下只想把那跑去落花隨緣莊送死的「人情債債主」劈成兩半：「破你西瓜甩這個包袱給我！就說老子沒那個腦子玩這種東西！要帶那種傷赴死不如我親自動手，現在贏太快不行、要真輸了他那大計不說、連命都不可能拖到我們去救！」

「這位兄臺──」坐在舖上的莫離騷終於開口。

「破你西瓜是沒看到老子在忙嗎？」孟高飛砰一聲猛拳擊桌啐去，一撇頭卻看到莫離騷從容推著桌上一塊和慕容寧給的同型制玉令，人頓時一震錯愕，還以為是什麼時候自己忘在那的，快速翻了自己的兜。

莫離騷也不催他，仍似平時的閒適溫吞：「就這麼說好了，有人來找兄臺麻煩？」

孟高飛一邊操心封盤前能不能撐到動搖鬼尊的程度，一邊飛快打量這兩個面生的菜雞仔。

別小樓一察覺到莊家掃來視線，反倒先急切插了話：「閣下方才說的公子可是天劍慕容府的人？」聽孟高飛方才的呼罵應是與慕容寧相識。

別小樓這話一脫口，孟高飛霎時就想起，據聞江湖上與天劍府一干人交好的刀客遙星公子，有張白得跟冷湯掛麵一般慘淡的臉。他雖心裡咒罵這慕容府救兵慢得跟拖驢子走一樣，仍不禁精神一振，咬牙切齒道：「是有個趕來送死的少爺！」

「哈，就他了。」莫離騷見來人深惡痛絕的樣子，似是肯認，一聲淡漠輕笑，倏地又轉向別小樓：「你夜視現在恢復幾成了，小樓？」

「服了小鴆臨時配的藥，仍不足五。」事實上，別小樓現下亦步亦趨跟著莫離騷，一方面實是礙於這眼疾，要他不拖累也只能臨危一搏：「這趟出來原以為白天就能攔到人，早知如此就不該聽你的跟著你瞎晃。」

「馬的你們是幫還是不幫！變態寧仔那邊撐不了多久，這邊盤口可能早封，要選就快選！老子還忙！」

「唉，虧大了。」莫離騷話裡是聽不出調侃，然淡漠的一雙烏金目在逍遙天的照燭中明銳鋥亮。他從袖裡掏出一捲銀票：「『送死的少爺』買了什麼──我反著買。」

片刻思忖，莫離騷又拿出那塊「借」來的黃琥刀幣同時給了出去：「用這個名字。」

孟高飛接過手，一看烙字，心頭一驚：「破你西瓜……這是武林世家那個靳家？」

「嗯，方才認識的過路朋友。」

過路認識便送了鬼市的刀幣？孟高飛聽來就是打劫，心想這慕容府養出來的人果然都是一個樣。

「算了，你們之後怎麼解決是你們的問題，老子只管今天的！」

盤口見靳家也來押注，注額雖不算高，但必定放出消息多招攬些客人一同落注，至少要讓兩邊總注落差減少少賠，不會那麼早收盤。

孟高飛只覺自己活快二十多年的腦力全榨盡在這裡，他招來一旁的四喜遞出銀票和刀幣：「先省著點落兩注落花隨緣莊，封盤前最後一定留至少六成全下給變態寧仔。」

那孩子雖有些慌張，然一想起慕容寧在雲籮寨替他挨了那一刀，仍火速點了點頭。

「最後一注，最好喊到人盡皆知。」莫離騷在一旁接了話。見孩子抓皺了銀票一副怕漏了什麼的樣，莫離騷只沉靜吩咐道：「儘量讓旁邊的人跟著下就好。」

別小樓觀前聞後，這時終於也聽出苗頭：「寧弟是想買下落花隨緣莊？」

莫離騷淡牽起嘴角，笑得就像在那烏篷板舟上，跟別小樓提起自己和慕容寧沒事找事混鬥了三年的往事，兩人是從小時大事小事的不對盤，造就他們成人後對彼此的理解：「不，是要讓鬼市再也不敢與慕容府有所牽扯。」

「『生意講究的就是誠信』，」孟高飛一滴汗沿著鬢角墜了，看向別小樓。適才讀了慕容寧捲在銀票裡的紙箋，他實在對這瘋子的妄念自嘆弗如：「大手大腳來逍遙天屢敗屢戰，刻意借了這裡的上百萬銀兩讓我轉買盤口，用鬼市的錢買鬼市的盤──一本萬利，加上市裡那批賭鬼跟著瘋押，人還想在道上立足就得要賠，但這麼大的賠注還不把五臟六腑全吐了？」

「好個殺一儆百，」別小樓睜開一雙眼：「要整個鬼市以後給慕容府讓道，畢竟明槍易躲──」

「暗箭難防。」莫離騷接道。

敵暗我明，落花隨緣莊端了一個，也只是一個，天劍慕容府的江湖牽扯多個鬼市在待價窺伺，總有防不勝防的一天，故既是如此──便打蛇隨棍上。

別小樓雖聽得心驚，但已知眼下是不容攪局，點了點頭只問最後關鍵：「我們幾時進去？」

莫離騷聞言默默瞟向孟高飛，那人察覺莫離騷意有所指的視線，有些躁急地睨了回去。

孟高飛重拳緊握、沉重的鼻息緩吐，遇上那個瘋少爺他人還沒沉就幾乎要憋出一整年的氣：「『等到非莊內殺手前來助陣』，寧仔是這麼說。」

誰先擾了局，誰就先認輸。

別小樓一聽直眉皺，並不贊同：「我們也要捱到那時？」

「寧會撐到那時。」

莫離騷應得平鋪直述，彷彿是再也簡單不過的答覆。

（下）將

「將」，下一步即力克敵方將帥。

然，事實上，即便莊外的莫離騷如何篤信，盤才剛下第三局，慕容寧人就差點死在了半途。

半個月前，雲籮那一刀重創他心脈，創口未癒又幾番折騰，人常時不時畏寒，落花隨緣莊溼地陰冷加重他的隱患，更不益於他功體。

眼下硬扛面對接二連三的圍剿，慕容寧雖犯起寒喘，一步飛跨絆腳的屍首，用劫寒一旋纏了九節蒺藜的軟鞭、一把連人帶鞭硬扯了過來，另一手直接捻了劍氣削斷來人腦袋；他身後的殺手相準這間隙，一支三棱鏃瞄準他心窩，慕容寧又正面抗了六分氣勁、一時風馳電掣使軟劍團圈來箭，借箭力涮一聲環力掃倒了周圓湧來的莊內殺手，瞬就將那支萬敵箭、奮力甩回在壁上伺伏的孫狄庸，慕容寧隨即繞腕，劫寒頓沒土三分，一招殫勁使了「天地五訣」二式「氣御九地」，方圓五丈百道劍氣齊齊破土飛穿，那萬敵箭險便被一道閃避不及的劍氣從湧泉刺入關元穴，撲地一命嗚呼。雖突破了圍勢，然慕容寧這殺招釋勁強橫，於他現在的功體使了多半自損，他從地上拔出劫寒時，胸口衣料已被傷口的血給浸溼，眼見這第三波夾攻由西面的殺手帶頭圍來，慕容寧方閃過一只直接劃破他前襟的脫手鏢，頓又擊潰飛來的數十記，那落花隨緣莊主事咽出的笑聲就藏在這人群不遠處，慕容寧脣邊揚起一抹厲笑，好，很好，這前仇舊恨──來得正是時候。

半時辰前，慕容寧對落花隨緣莊最大的印象，除了插在地上的兩口嵌虎眼石的輪紋彎刀，刀柄上刻意各吊著兩塊迎地風晃的銅牌，牌上分別鏤刻的「擎羊星」與「陀羅星」，像是告誡來者此莊地主凶煞；另一印象則是，落花隨緣莊內竟更甚鬼市外的荒涼沼地，不僅路無鋪石，一踩滿靴泥附，那一叢叢挺水植物，諸如抽桿的蘆花，尤其高大蓊鬱，其氣根尤較鬼市沼口的粗實許多，似是有人特意培植。

慕容寧踏在泥上察覺植株根狀密閉，這地圍與其說是刻意造得像那陰陽交界的三途川、詭譎的讓來客摸不著邊，但更明顯是用於提防──殺手在細密的蘆叢中易於躲藏，加上此地一落步，足陷三吋又恐有氣根絆腳，如不是輕功了得的高手能維持舉步深淺，一般人怕是光拔足就有得耗，更何況來此鬧事。

那引路人鑽在幾無法分辨方位的暗叢裡，將慕容寧領至目的地，便擺手示意。

要來客搭在泡泥裡的六仙桌議事，這也算慕容寧人生首見。

「看來賣几案的舖子光做貴莊一年的生意，接下來十年就可不愁吃穿。」慕容寧拿扇頭叩了叩那金絲楠木桌，消遣了幾句。

自他落座，那引路人如煙消散，當即在叢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反倒是東南西北四角似有人影忽隱忽現，似如武場圍獵，逐漸向慕容寧為圓心聚攏。

慕容寧面對包夾仍泰然自若，見桌上備有茶水，也不介意無僕役服侍，翻過四盞倒扣的杯子斟上白毫銀針，半滿的茶壺才磕放，四只杯子頓震了出去，東南西北四角瞬響起撣袖翻飛的聲響。

「站久了也累，在下借花獻佛，雖只是一杯涼茶諸位就不妨用了。」慕容寧自己放了鐵扇又斟了一杯往空無一人的對座推去：「我就客隨主便了，天首還不現身麼？」

一時青螢環飛無數，來人倏趁一陣襲去的陰風，滑身落座，人仍咯咯笑個不停。

「久聞十三爺半個江湖生殺予取，今日一見果真好膽識。」那人頭戴白錦銅胎唐巾，脣口細長，一咧嘴笑，一排牙便像被硬撈出水的龍頭魚在齜牙張囓。現這落花隨緣莊主事正張著狐也似的細眼也不眨，意味深長直直打量著慕容寧，似是愈看愈竊喜。

這慕容家第六代十三劍豪中的么子，交領隱約露出裹傷的麻布，眉宇間明明滿是江湖塵霜，但仍孤執浪蕩，桀驁得像非清泉不飲的鳳子。

「在下孤黥刀•偏鋒無忌。」

「慕容府受你關照了。」慕容寧漠然道。

「誒，十三爺何出此言？」偏鋒無忌陰惻惻地詭笑：「鬼市做的是生意，銀兩說妥的皆與仇怨無關。」

「既與仇怨無關，吾不明白那你我今日還又有什麼可談？」慕容寧譏笑道。

「十三爺明知無話可談，來這莊圍不就是──」偏鋒無忌指端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殺、殺、殺、殺、殺」。

慕容寧那雙鎏金目可被惦記著要成為他私人戰利的擺飾。

頓察殺意，慕容寧截斷那厚木桌，掃擋了偏鋒無忌兩記沉猛的撩劃。

「──落花隨緣莊向來主隨客便。」偏鋒無忌抹了刀笑道。

慕容寧抬手翻看，他方才右避一刀，手上背甲卻被劃了兩道，那兩把從偏鋒無忌身後抽出的寶輪彎刀，實是一柄裡嵌了兩片薄刃。

慕容寧摩挲過手甲上的劃痕，輕輕看向偏鋒無忌，嗤笑道：「那你就就死罷。」

莫離騷足點入落花隨緣莊時眉挑了一下。

一枝高竿籠燈原在他後方頓飄移至前，灘河也走了不同洄向。據聞鬼市人人俱以利先、各自為營，但看這和合地利人和布出的奇門遁甲，明顯不是一盤散沙就能辦到，莫離騷對慕容寧是否誤判水深要等他撈到人再問，眼下他不願強碰生事，便掄持之不敗畫地為圓找尋陣眼。

這奇門遁甲陣乃以掩於西北戍土的甲子為元，其餘五部則分布五方各形成障壁，莫離騷佇立陣中縱目觀視，這重陣部部相生、環環相扣，訓練有素的陣子不時交奔於沼水蘆草之間，又特意製造風嘯，並在落步時踩得水花嘩啦嘩啦響以混淆來者視聽；中陣又有一盞盞詭譎的石籠燈分自錯撐緩移，燭影在諸人走勢、風陣中曖曖搖晃。人站在這一片霧勢裡遠眺，一時竟如八荒散星、落子一地讓人分不清來途去向。

然莫離騷好歹是道境出身的人，上古風后奇門遁甲陰陽遁各五百四十局在他被隔養在劍宗山門內早被他摸得滾瓜爛熟，這陣結合地利雖算稱上精妙，仍非卓絕，莫離騷讀過的陰陽學宗手札裡的卦陣，比這難耗上許多，故莫離騷現在是閉著眼睛都能走得出去。

見當下陣內八卦象生騰起，第一波死門攻勢已開始逼圍，箭陣如驟雨急下，莫離騷邊削邊躲，懶眼一縱，一霎便抓到神盤太陰、勾陳虛位有兩桿禾草濺了水卻動也不動，莫離騷當即捻了雙指抹刃，左踏半步直接背身鈎了一枝要落地的鐵箭掃去，一時四周環霧竟如巨石破水似地震盪。這霧陣一退，視線一下便清明許多，莫離騷只消走避天蓬星位第二波蓄勢圍殺，逆排踩卦便可出陣。

莫離騷才悠哉安然踏出陣外，即見一群雜兵正各個背向、望去北面鏗哩框啷的巨響，便難得開了金口：「請問諸位，可曾見過慕容寧？」

在埋伏的鬼尊援兵冷不防收到背後來聲，一霎驚駭，才要提起暗兵，就被莫離騷嘆了口氣一劍劃開脖頸，各個匍匐在泥水裡。

那吵鬧的北面是孟高飛選的入路。莫離騷為不溼足履蹬了輕功點在草尖上尋路，儘管暗夜所視有限，但他似仍可聽見遠處孟高飛掐著粗嗓咒天喝地的唾罵，這破陣的方法就屬抓到獐子尾巴往咧牙嘴硬揍最直截了當，要擋路，來一個揍一個，來兩個湊一雙，鬼市也是撞在這刀口上，孟高飛那股憋悶的鬱躁別說是人、可能連地都想直接翻了；而為免孟高飛過度脫序，別小樓則也同在北面、但是位離落花隨緣莊更遠的外圈剿清趕來的援兵，莊內混戰於他現下有損無益，既有了自知，他便不再抗拒非要親入莊內救人，而是將兩顆鴆罌粟製的回元丹給了莫離騷，叮囑了莫離騷一旦找到慕容寧，「要他趕緊把藥先吞了」如是云云，人便前往外圍作雜兵的攔路虎。

莫離騷將那支裝傷藥的小瓷瓶塞回袖裡，這處泥地上有多個步伐錯踏的印記，再幾個箭步過去又有一道迴掃過、宛似半月的痕跡，連帶韌挺的蘆桿竟有一叢被一頭壓浸泥裡斷了，莫離騷撥開草叢彎身觀視，隨後便發現一具腹腰遭橫切的屍首、一只熟悉的刺繡錦囊漂在泥水上，和幾支脫手鏢也倒插在一旁的淺泥裡。

那蓮花蕾苞的繡紋莫離騷一眼就認出。

慕容寧能不理其他物什，唯獨這，他不可能落。

莫離騷這時才隱隱覺得不妙。

「──點三清、開天光，」莫離騷低聲誦唸道門附靈口訣，雙目微歛，掐指另一手點著紙鶴：「尋聲逐影，原物歸趙。」

那只紅紙鶴銜了錦囊的束絛，似稍作顧盼，旋即往西急急振翅掠去。

莫離騷入局時，剛好就撞見一顆用彈械射出的飛煌石直接透穿四五個雜兵身子、往慕容寧後腦撣去。

莫離騷捻指施咒，三尺長劍一揮，劍氣同那只鬆去銜繩的紅紙鶴盡合和成一團流火直衝而去，那只紙鳥縛了道咒一撞上飛煌石，俄頃便像榔鐵交擊，霎時迸裂、火星四濺，圍兵剎覺耳畔如葵油爆子，一時想撲作閃避，然才偏下那麼一吋──後頸露出一節，便被莫離騷一劍勘比攔砍斷竹，切得還乾脆，一個個雜兵前仆後繼倒下，在人牆裡的慕容寧被莫離騷開出一道縫，便一劍迴馬斬，趁隙掐準方才暗石逼命的來向──正巧擦過莫離騷側過的左頰一吋──一記蠻橫飛劃開後頭的重霧，遠處頓有兵器接勁的鏗鏘聲。

慕容寧脣角掛血，涮了聲頓轉了劫寒當杖拄著、看向莫離騷，那副神擋殺神的姿態竟笑得比收魂的鬼差還陰厲。

「收局呢？」

「五百二十七萬九千六百六十兩，鬼市今晚七成的銀子，比落花隨緣莊高了三倍。」莫離騷邊掏出瓷瓶邊應道。

慕容寧嗤笑道：「成了。」

「成也要寧先活過這陣。」莫離騷掌裡叩出一顆回元丹就往慕容寧嘴裡拍去，慕容寧一見是藥偏頭要躲，但氣力耗盡人閃不過，只能聽憑莫離騷這半個仇人兼朋友把他當三歲娃兒餵。

莫離騷以內力運掌，貼著慕容寧後背的神堂跟心俞穴，助這人把藥力化了：「鴆罌粟的藥想是配給小樓的，藥性較猛，一時辰一顆。」說罷，翻袖俐落地將瓷瓶同那錦囊塞進慕容寧手裡。

慕容寧翻看他無意間落下的舊物，立刻緊抓那沾了泥水的小束袋：「義兄也來了？」

慕容寧仍虛喘著，一面運調內息一面戒備，耳聽八方。

「我以為把人給捲進來的不就是寧？」

慕容寧與莫離騷那雙仍是無漾無波的眼一對，心口一緊，總歸是知情者，最能傷他。

「離騷也可以不跟來啊。」慕容寧笑得幾分冷，他是將苦藥嚐遍的那種人，最恨的就是莫離騷每每能喚起他不願想的。

莫離騷見慕容寧有些不對，以往這人就算胸前挨一刀也極盡自抑之能事，才要向前攙扶、便一把被慕容寧眼角掃了一眼飛竄出的螢光給往前拉去，亂步之下兩人瞬就濺溼了褲腳，莫離騷方才站的沙地上頓被一群青螢砰嚨撞出一個凹穴，連帶旁邊的壓水草都被毒成半數黑的，梭形葉面有半邊是枯爛。

莫離騷抬眼環顧那無數自泥地紛紛騰飛的流螢，這流螢來來去去似有神識，如今像是相中慕容寧和莫離騷兩隻獵物，便四散在兩人周身交錯盤繞、等待下掠的時機。一刻前慕容寧便是栽在這蟲子上吃了大虧，一隻蟲子咬在他腕上，一陣麻刺後腕力盡失，差點讓他脫去劫寒閃不了偏鋒無忌的暗招，慕容寧當下便扯了袖布快速綁住上肢，用隨身匕劃開傷口才把毒血吮出來。這青螢對慕容寧原本是不難解決，然這詭異的蟲子似與沼地共生，打死一波又愣是從泥裡翻飛更多，四面夾抄、防不勝防，慕容寧半數氣力就用在破圍虛耗，然那流螢一見從北面湧來的鬼市雜兵，似是不傷自己人，一瞬又離奇如煙散去。

莫離騷甩了劍上的露水、仰頭仔細觀視了這陣仗，也突感這流螢來得過於蹊蹺，倒像是鬼市偃術製的木牛流馬，只是更小更精細。

莫離騷與慕容寧背面背，各向一方，便開口問慕容寧：「拍不死？」

「拍不死。」慕容寧分心應道。

「能捉嗎？」

「難不成你要養？」慕容寧道。

莫離騷微彎脣角。

「寧有什麼發現？」

「這蟲子一出現總有魚腥。」慕容寧在某些時候是比莫離騷想得更有耐心的。

莫離騷稍稍沉吟，也只有他能對慕容寧這帶驕貴的應話不作他想，如此刻在的是孟高飛，定要罵人都要死了還嫌髒。

「試過火嗎？」

「我哪去找火？」慕容寧覺這話簡直多餘。

「找我就行。」

慕容寧譏笑道：「要知道這樣，來鬼市前我就該去招個神棍。」

莫離騷聞言笑笑倒不以為忤，慕容寧只有精神恢復了才會和他閒扯。他持之不敗向天一指，雙指抹過劍脊，才張口誦唸道法無字訣，陰濕的霧裡突有數十支脫手鏢連同打旋的流螢急急俯衝逼來，慕容寧一躍水面，陡濺水八分，搶擋在莫離騷身前，掃出「煙雨拂柳劍回風」力撻這波出其不意的猛刺。

慕容寧氣力已恢復六成，快劍一走，暗器一支支噗通噗通落水，一撥一斬盡如騰風翻嘯、驟雨奪洩：「離騷還愣著作什麼！」

莫離騷暗嘆，慕容寧總以為平地生雷是張口就有的把戲。好在無字訣也剩最後：「──無極太極，一炁纔動，風雷雲雨皆作。」

這鬼市蟻穴橫走世間是無風無雨、無天無地、無朝無夕，如今竟硬生生從土頂上劈下一道落雷，一束銀光打在沼地上，頓時轟燃四作、燃盡八方四面的沼氣，那西面湧上的流螢叢也速速被燒成一團如穢星巨萬的青焰；慕容寧當即閃向那死腥氣味來處，劫寒以天貫地，「天地五訣」式四「風飆北斗」狂攬了方圓十丈沼地搖草走石飛泥，洶湧的劍勢宛若一柱捲水沖天的龍取水，連那蟄伏在暗的賊子都給颳進風裡。

慕容寧登時如貓捉耗子露出一記狠笑，鬆了劫寒掠出去，左手一掐賊子脖子的兩側死穴，右一掌抓準這人腰腹直接灌勁爆裂，那賊子原還不怕死咯咯要笑、全咽作了嘔血。

「來日方長太遠了，慕容十三當一報還一報。」逢場作戲學得深，慕容寧輕輕笑道。

隨即抖出袖裡一把針劍，刺進偏鋒無忌嘴裡直接往右利切至這人下耳，一道猙獰的口子便讓偏鋒無忌這下半輩子再也無法肆無忌憚張口揶揄。

然慕容寧邪行狠招，此時卻滿腦子想得卻是，那位兄長不會同意他。當初他八哥手把手教他的和緩的嗓音──

『尖針成劍需運內勁，劍氣不足不能成刃，劍氣過利則針劍易折。你的劍太過凌厲，這針劍讓你玩斷了那麼多次，你是要逼人？還是要逼自己？』

今君雖終，言猶在耳。天劍慕容府第六代十三劍豪，慕容寧學盡了上頭十二個兄姐十二套劍招，如今那些親人一年一年、一個一個都成了舊事，他所使出每一劍都像一個問，就如同誤落草頭的雛鷹尋不回折斷的高枝，聲嘶啞啼舊巢如何歸去。慕容寧這一路的荒謬孤執，不過是為抱持一點餘念、一點念想，一點對舊憶越離越遠的聊記，他有所不甘、不甘讓失去烙成錯失的銘刻，不甘那惟願歲歲年年如今朝的無風無霜，竟早已一抔抔埋入聚山上塚塚堆起的墳塋裡，汰盡成韶光擱下、不勘也不忍再提的往事。

莫離騷站在後邊微歛眉眼，看著慕容寧沾血的指梢和滴著血的針劍，難得地沒對這人下手過狠有任何表示。慕容寧吃苦藥時格外不願其他人觀視，這點從小到大，從未變過。

偏鋒無忌無力地摀著下腹露出的腸子，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低估了慕容寧不死不休、違天挫地的逆叛。他明明一身狼狽還想咧起嘴，咳出唾血就一縷一縷淌在慕容寧還掐著的掌上。

「十三爺心想慕容氏重喪大抵只有鬼市撥弄才有這般能耐……但我敢告訴十三爺，這種事看多了也不稀奇……還是你以為只許慕容府判生注死，別人不能尋仇？今天不是落花隨緣莊，也會是其他人啊。」偏鋒無忌氣若游絲道。

慕容寧聞言展了眉，似從記憶裡回過神，仍不見一絲動搖。

「哈，好個不稀奇，想知道慕容寧怎麼看麼？」慕容寧一記蔑笑，眼睛如火燭般晰亮：「──慕容府對過往夙隙從未推託。」眼神卻益發地冷：「這和姑息貴莊興風作浪從來是兩回事，天首要當作這是可置身事外的生意吾不能逼你，然既然你跟買客結清了，就該來算算你和吾的了。」

有感慕容寧指尖似要嵌進頸肉裡，偏鋒無忌想到方才這人亮針的陰毒一刺，竟莫名抖出一陣駭笑，邊費勁掙扎、邊從半破的兜裡掏出一捲上頭有個黥字作封漆的人皮卷，見後頭的莫離騷似要有動作，偏鋒無忌立刻湊前給了慕容寧：「慕容府當初的買客名單，放了我，這、是……誠意。」

「其心叵測，寧，不可。」莫離騷一手搭在慕容寧右肩。

慕容寧覷了眼那靠在他手背的人皮卷。

「離騷當了那麼久的懶鬼，這時有了捷徑又何必緊張？」慕容寧微微偏頭應了莫離騷，像是思量好一會兒，竟就接過那人皮卷。然那隻扼頸的手仍舊沒放。

偏鋒無忌見慕容家的少爺竟收了禮物，一旁的莫離騷因事態淺皺起眉，內心一陣爽厲，嘻嘻嘎嘎怪笑出聲：「都說情深執重，終不可得出輪迴。人一旦有恨，當真就是誰也阻止不了的。」

就憑著這世間人性，他曉得自己是不會死的，再一百年也一樣。才想再開口嘲弄什麼，然一抬眼對上慕容寧一臉譏誚、實際上笑意全無的殺人眼，便硬生生止住。

慕容寧仍握著那人皮卷，沒攤開的意思。

「他是阻止不了我，你又以為自己唆弄的了慕容寧麼？」話才一落，慕容寧便蓄勁將那人皮卷輾得一聲爆碎，那詭異的魚腥竟瞬又再次漫散。

偏鋒無忌轉瞬咧嘴大笑，一口尖牙皆被染了血。

「寧，留心上頭！」莫離騷持之不敗往頂上擊去。

那叢叢青螢眨眼間遍現兩人頂上，又再次收聚俯衝直下，慕容寧手上沒慣用的劍只得鬆去偏鋒無忌急閃，一退至劫寒旁當即抽起差在地上的劍和莫離騷使招破圍。

兩人飛速迭劍龍疾虎迅。

偏鋒無忌瞪著那圍勢猛烈的螢叢，伏在地上縱情大笑，愈笑愈猙狂，那臉上未乾的血水尚沾附了一片皮屑，現下他一張臉面有如饑餐人肉的餓鬼。

偏鋒無忌尖聲譏道：「孤黥刀一向欣賞叫唆不得、以為自己頂天立地的江湖人！鬼市規矩，當那個死不了的才有資格論來日方長啊十三爺，賜教了！」

說罷，以重層青螢為盾，偏鋒無忌摀著腰腹的重創速速退去。

「休走！」慕容寧要往前竄去，無奈重螢數量又較之前多出數倍，整個落花隨緣莊陰黑的沼地當即像天上降下一波波蓬星來掃，青光四亮，嗡聲四作。

這數量已遠非慕容寧可一人掩護莫離騷長時間施道咒。

「離騷，喚雷術能縮短？」慕容寧問莫離騷。

「我本不是學宗門人，那個時長已是極限。」莫離騷略搖了搖頭。

「那你剛悟的行令劍圍能起火麼？」

莫離騷一歎，走劍撥劃持續未停：「在動手前，寧早該想想後路。」

莫離騷快劍走得是巧勁和精準伶俐，一波波青螢陡被削去半翅、疊累在泥上嗡叫，慕容寧才又要開口，便看到北面有一人影擎著火炬直直奔來。

慕容寧劈了一劍裂出重圍，大喊：「上面！」

來人明顯有備而來，咒罵了句破你西瓜，咬了火炬、掏點半支爆竹管──明顯跟慕容寧雲籮寨一役學傍身的──使出十成氣力奮力往上頭青光擊去，一剎間竹管、竹片帶火迸射，遍散騰炸，那爆竹的火星忽涮一聲燒去大片青螢，慕容寧和莫離騷使了同招煙柳畫橋連擋了襲來的火屑，兩人往後抽步、鏗聲疊劍，合招運力揮出怒濤捲霜，藉劍風引爆火流直捲上那撲飛的青螢，那螢虫原滿坑滿谷卻眨眼間像風捲狂沙進了火洞，一隻隻流螢盡皆燒成炭末、落得細細簌簌，孟高飛人還站在下風處、直接就被撲來吃了一鼻子灰，正臂掩著在一旁乾咳。

慕容寧抬望的劍與眼一收，竟就速掠到莫離騷身後，莫離騷留神回身時已晚。他自八歲入府，能近身點他定穴的就只慕容煙雨一人，如今栽在慕容寧手上，前所未見。

「寧？」莫離騷脾氣再好，也是已有不耐。

「你要把他留在這個鬼地方？」孟高飛邊拍塵邊咳著，看向慕容寧。

慕容寧自然知道莫離騷也是有脾氣，明明察覺脊骨上被盯著的目光，最後只是別頭不看他：「你讓你手下喚我義兄進來。」

孟高飛一接到莫離騷沉默但卻懾人的視線，才想說要勸。然只見這個大少爺忽看向遠方，一雙鎏金目諱莫如深，低頭看了眼又被自己不小心掐斷的針劍，最後似有了擇選，往前踏出一步，撇下人只管一往無前奔去。

孟高飛和莫離騷兩個被扔下的活人，同嗅著這沼水薄霧裡，一群蟲末和屍首，戰後瀰漫的煙硝。

「……捲了一干人進去，卻總是一意孤行到，別人做了什麼都僅是徒勞。」

彷彿一切零零落落，擺弄狂瀉來的只是一陣誤時的雨。

孟高飛聽見莫離騷低聲說道，依舊是無瀾無波。

× × ×

孟高飛一路從逍遙天到落花隨緣莊兩地奔忙，整夜就沒闔過眼。待到跟四喜交代完舖子利金收尾、能喝一口溫茶時，已是隔天日暮。

過往這個點上不夜長河就已要準備開門迎客，然銀槐鬼市昨晚一夜通霄、被慕容寧等人翻天覆地一鬧，一夜銷出去的金子幾乎讓整個市裡瀝到脫水，盤商大的，人走不了該嘔血都嘔盡了，小盤則跑路的跑路，更不消說落花隨緣莊、鬼尊內司折了大批暗兵，林林種種是輸了裡子也掉了面子，打孟高飛斡旋在這群槐國蟻以來，頭一次見到儒丑跑來貼出告紙，速稟銀槐鬼市封市三天重整。這次鬼市元氣大傷，短時間恐怕是沒氣力再生什麼亂子。

孟高飛才放了茶盞，瞥了一眼浮箭漏上剛漫過第七十二條刻痕，便叮囑了小弟們錢不露白早去早歇，說罷便扭頭獨自趕去赴了約──慕容寧紙箋裡交代的會面地點──兩人第一次碰頭就砸了半個市的花樓。

孟高飛飛步趕去的路上，路過餅舖就丟了銀子買塊環餅墊墊胃，這頭還抹著嘴、人都還沒走進那醉生夢死的花花地界，天就泯落起一絲絲細雨，江面也泛起一圈圈的漣漪，那堤旁成排的綠楊沿堤拂岸掃水，一望，樹是遠的看不到盡頭。孟高飛才想收眼，反倒在江堤石渡橋旁的破茶店看見那找死的少爺要醉不醉地在夕暉下晃著酒盞，顯然是從出了鬼市就喝到了現在。

此時暮暉斜照，映在江波粼粼有光，如塞上映沙，金亮中有灼眼的刺；那茶店擺在舟艇跟驛馬的歇腳口，一枝望竿搖擺挺立著，竿上一側風旗獵獵，寫了個「歸」字；一側吊著一排籠燈，最後繩結上繫了個貼上「去」字的酒甕、甕正當風一叩一響地敲著竿子。

那茶店周圍熙熙攘攘，人往人來，桌桌也盡是觥籌交錯，故人長別、有酒須醉，出離揚起的沙土一望便是萬里飆塵，這片沙塵流轉的細雨微風中，就只慕容寧自飲自酌、江湖落魄的那桌，桀驁的不對時，也不對人。

孟高飛丟了一壘捆好的銀票在桌上，在慕容寧對面落了座，然這大少爺像是酒癮犯了，摩挲著杯盞緣口，百無聊賴，一雙鎏金目只盯著桌上那沒了大半酒水的罈子。

孟高飛還沒開口挫慕容寧丟下一堆爛攤子給他收拾，一想起這人舊傷未癒又添新傷，破寺裡一道消息激得這人噴出一口黑血，孟高飛難得耐著性子吐了鼻息：「別小樓就算了，這聽得懂人話的老子能忍，那個我認不得的原本不太說話我還當他啞巴，一口喝光老子十罈石凍春鬧人，就是鐵了心在堵你。」

「我躲個十天半月，他們就會回去了。」慕容寧隨口應道，後來又似是想到什麼，悶哼一嗤：「他也不是不愛說話，但老在不合時宜開口，你就會發現天底下就他當啞巴最好。」

孟高飛別頭，斜睨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甕，底部還沉了些沒撈乾淨、稀白帶黃的酒粕。自認識慕容寧開始，他就只看過這大少爺十兩銀子一杯酒水、喝不慣就擱著，這野店糙酒能入他的口是哪來的本事？只是慕容寧似對這糙礪的酒渾不在意，一杯續著一杯，剛剛倒過就仰頭就盡，半數酒水淌進了領子內，慕容寧的眼眥就是這樣一口一口被那入喉的劣辣才激得發紅。

慕容寧抓了罈口又倒了倒，見一罈見底，又提了腳邊的要拍開。

孟高飛見狀皺眉：「破你西瓜……先說好了，你要醉死在這裡，老子去扛屍袋也不會扛你進客棧。」直接不留情面說道。

「哈，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慕容寧放肆笑得一派風流切意：「酒到杯乾、醉無虛言，不就是江湖人所愛？」

「你他媽走江湖這種喝法，怕十條命都不夠用。喝那麼急是沒聽過酒淹死人嗎？是你哥教你這樣喝的？」

「都說慕容府的子弟喫酒從不用人教……反正最會喝的，現在也管不了我了。」慕容寧轉了轉酒盞，明顯沒在聽孟高飛說了什麼，酒液裡映出的夕照色澤金亮，就跟他修羅似的眸色一樣。慕容寧忽地放下酒盞，瞟了孟高飛一眼，笑了聲：「酒還是烈得好。」

見來人這般孤桀的神態，孟高飛不置可否，一把撈過慕容寧新拍開的酒，仰天一灌，酒水頓時灑遍了衣襟。他們這種人就死人遇多了，身邊剩下的兄弟愈來愈少，自然也明白酒是這樣──烈得好，醉得快，人才不會越喝越清醒，辣得更好，眼淚掉了抹乾了就行。孟高飛用手甲擦去下巴沾上的酒水：「別說老子做人失敗，悶酒喝了就喝出一堆鳥氣，但當作陪朋友──行！」

「你以為我在喝悶酒？」

「破你西瓜、不是那你還嘀嘀咕咕什麼？」孟高飛也不等慕容寧再應什麼，一把把空罈扔在地上，重拍了桌扭頭又向店小二比了兩斤。

慕容寧輕笑，難得惺惺作態向孟高飛一抱拳調笑。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就跟上頭幾個兄姐一樣，誤把那盅江湖酒當作孟婆藥給飲了，但實際上藥湯裡摻水，最後江湖倦客、只醉裡還鄉，想忘的，都不能忘。孟高飛只見慕容寧一抬手，盡數將那苦酒作藥，仰頭再嚥下肚腹。

這酒桌上你乾我敬，一路持續到了次日清晨，等過了亭午，孟高飛趴在同個位置被啪啦啪啦響的酒旗聲給吵醒時，慕容寧人早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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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應有蘆花夢，飛遍江湖萬里天」第一節開頭詩句引自宋代趙希㯝〈賦墨雁圖分得宿雁〉末尾兩句。
* 伯仁為六哥之指代，引自《晉書‧列傳三十九》典故：「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 芸閣閣主、聚山都是作者私設，原作並無這個人物和地點。
* 銀槐鬼市入口牌樓的「槐國蟻穴」匾額，槐國是為槐安國簡稱，此處是作者化用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淳于棼夢醒始知自己夢中出仕的大槐安國，竟是槐樹下的蟻穴的故事。一塊隱喻富貴得失無常的匾額，懸掛在鬼市這以利為先的地方，是顯得滑稽，所以慕容寧才說這匾存心讓人不痛快。
* 逍遙天的「飛橋欄檻」一詞典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第二卷〈酒樓〉。
* 「幫閒」是一些陪著一些官貴玩樂消遣的陪眾，幫閒花銷也是由依附的官貴所出，有名的幫閒如《金瓶梅》裡的應伯爵、《水滸傳》的高俅（史上真有其人）。
* 湧泉穴及關元穴是中醫裡三十六個死穴其中兩個，分別位於腳底板人字紋路處及臍下四指的地方。
* 「孤黥刀•偏鋒無忌」是金光原作裡「風鈴一刀聲」當初在鬼市闖蕩的原名，該角色在原作設定是鬼市裡比三姑娘早的殺手業務的頭頭，後因與鬼尊爭位而敗出。
* 莫離騷遇到的奇門遁甲陣內容皆是作者胡謅的，切勿信。
* 「原物歸趙」典出「完璧歸趙」。此處莫離騷讓紙鶴尋人的學宗道咒「點三清、開天光，尋聲逐影，原物歸趙」為作者按原作咒術做得延伸設定，原作中並無此招。
* 莫離騷使轟雷的道術咒句摘自明代《道法會元卷之六十九‧王侍宸祈禱八段錦‧立極章一》。
* 慕容寧的天地五訣式四「風飆北斗」為作者按原作天地五訣劍招做得延伸設定，原作中並無此招。
* 龍取水，本文此處指水龍捲，概念引自清代蒲松齡小說《聊齋誌異》卷四同篇篇名的神異色彩極短篇。
*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引自宋代高翥〈清明〉末兩句。

尾聲、還家

世外道域與中原天劍慕容府之間，事實上水路不過一日路程，然那些湧動的暗潮卻讓莫離騷用三年寒暑，才從一個鄉走回到另一個。

一趟還家，彷彿又像是回到在府上過去尚未回道域的日子，悄無聲息地赴完風燈雨棧樓的約，便背著手、悠悠緩步過石山上的劍匾。

莫離騷才方跨過天劍府門外氣派的石檻，幾個原在打掃庭葉落花、修葺牆垣的府人像驚鹿般直起身子，雖似稍愣了下，但也只是像確定來者並非來敵或遊魂多瞧了一眼，便依序向莫離騷躬身抱拳，三三兩兩散去，應是各自去報知府內其他府職──在外漂泊三年的前任二當家、現任總劍司，總算到家了。

縱目望去，這府裡倒沒像莫離騷記憶中全然熟悉的井邑，他自是不經意就留意到主府苑外自慕容煙雨任府主時就矗立的麒子咬蓮抱鼓石，被換成嶄新的兩顆。地上才鋪好的青石並無過去被裡裡外外步伐磨滑的痕跡、而是仍留著新銳的切角，這些府裡林林總總的舊一看便是錯落著新修。道域桃源的洞天日月，無有夏暖冬寒，在日復一日的景色待久了，總讓人錯覺外頭那些被磨平的舊石本身就是新的。

莫離騷昨夜一夜踏浪歸來，人在船篷裡支著枕子好一陣，就這樣倚看著篷窗外江水緩緩昇起的微煙，以及被篷舟一圈圈划撥開的水紋，難得沒半分睡意。想來月是明的，就如同他向慕容家二人辭別的那晚，也是同樣的月色。莫離騷自己也談不上有什麼感慨，只覺迴舟月行、秋棹隨波，三年前後、一去一來竟都是「歸」，是有些稀奇。

莫離騷拂袖徐步過了主府廳，人才一進院子，前腳就瞥到一個當差的快步離去，想是才向府主通報。

莫離騷繞過一架半摻著莢果、初秋再開花穗的紫藤，慕容勝雪人就正坐在滿是斜攲枯枝的蓮池圍柵上──一旁擱著一支累絲鑲珠魚子紋菸桿，拿帕子霑池水洗劍。

三年未見莫離騷是有些感歎，年過二十五還能長個子，他那暴躁師父的兒子也是個奇人。

慕容勝雪見他走進院子似也不訝異，只稍稍把人從頭至腳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確認來人無有少掉一根毫髮，便不置可否，低頭繼續手上的擦拭。

這次倒是莫離騷先開口了：「小勝雪長高了。」

一如既往，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師兄倒是老了，」慕容勝雪瞟去一眼，他自是一開始就留意到莫離騷兩鬢半數的摻白：「看來信沒捎來是誤時，道域一年是人間一日，日子過得可長了？」

這話半帶晦怨，莫離騷以往來去自在可能不覺有理虧，如今倒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待會見了寧鐵定也少不了一陣調侃。」

「寧叔人在聚山。」勝雪應道。

在莫離騷眼裡看來，慕容家的兩叔姪個性是極其肖似的，尤其有脾氣時，嘴裡格外不饒人。只是這頭勝雪還年輕，大戰之後見了莫離騷回來心裡自是開心，但總歸為人回來得晚而有些失落。

有時人是這樣。總以為某些人能陪你扛走過風雨，未料到那人也捲入了另一場你參與不了的風波，而你也有屬於自己的戰場，各自奔赴、錯失共苦──便是親摯間才有的落寞。

而如今的慕容寧──又或者當年逃府，在鬼市鬧得驚天動地後人隨即撒手不見的慕容寧，又有些不同。那人當時還家也是在三年之後，後來一日莫離騷就溫和地發現，自己已看不太懂多數時間用在喝茶、練劍消磨時光的慕容寧在想什麼，一切靜的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三年離家，徹徹底底，究竟經歷了什麼、為什麼不回來，慕容寧和莫離騷閒磕時只偶爾提提，似乎流光過於短淺，他踏在歲月的恆河裡也來不及辨清，兜兜轉轉就已經一步一步、裹著風踩著雨，拖步走回了慕容府上。說這話時，慕容寧當時一隻手扶在窗框，身子靠倚在近院子裡漾泛湖光曦色的窗座上，窗外春暮的日照煦煦地和在雨裡，慕容寧指梢捻著茶盞、微微轉著，眸瞳映雨，神情若有所思，眼裡卻是有光的。

一聽到慕容寧人在聚山，一股不知哪來的異樣，莫離騷似有些察覺。

「今年奠祭怎會提早？」

「撤府時落了一年，寧叔今年就早早上山，也帶了府匠上去。」

聽到撤府，莫離騷眼珠子往四周逡迴了一圈，這天劍主院府池未壞，聚山又何需要多少修繕？然莫離騷開口卻是說些別的：「攻進慕容府非是易事。」

「是，也只府裡請君入甕之時。」慕容勝雪嚐了一口菸。

當年修羅國度舉國來侵可沒佔什麼便宜。過去一年衡抗仙島的記憶仍歷歷在目，慕容勝雪掃了眼周遭修了一個月也還在修繕的府庭：「是和劫七師兄他們鬧得有些過頭，不過反正後來也贏了。」

「看來小勝雪領頭的功夫不差，師父該放心了。」莫離騷微微淡笑，點了點頭：「跟寧當初一樣。」

慕容勝雪目波一霎似有些洶湧。想到了這一年來面對那湍流暗湧，家中唯一的親長在時局下巍然的身影，勝雪難得溫溫靜靜地問：「我聽師姊說，寧叔是六叔走後才接府的？」

「嗯。」

「是馬上？」

「寧在外三年，回府後一年才接了當家。」莫離騷眨了眨那雙慵遲的眼：「這你沒聽你十三叔提過？」

這話一提，慕容勝雪那少年脾氣頓難得又冒了出來，眉宇頻蹙，似有些惱怒：「是你們過去都不怎麼說。」

「那麼好奇怎麼不直接向寧問？」

「我先問話的，怎麼變成大師兄在開口？」慕容勝雪瞬就想起小時氣著這個懶散的師兄，來人無意，但勝雪每次事後回想，和莫離騷說話當真就像在繞同個圈子：「不說就算了。」

「當時慕容家也只剩師父跟寧，寧到頭來還是得接。」

莫離騷和還家後的慕容寧兩人都清楚，當初那句偶發的、所謂的「來不及辨清」是過於言輕。

當年慕容寧一回到府裡，頭一個發現的──就如同莫離騷方才入府──是打理環境的府人。等莫離騷收了通報，支著傘前去看慕容寧時，慕容寧人正扎聚山上老天急埋的雪堆裡。那年隆冬先是落了大雨，後下了急雪，人在外頭站不到一刻鐘，驟雪卻能埋人半只靴子。

慕容寧違令離家那晚，整座天劍府邸的秋雨便像是落盡了人間；三年後那人回來了，又帶回幾年來少見的大雪。莫離騷走向慕容寧時，這人還向著兩座劍塚前低頭跪著，天劍慕容府過去整整十年如同沒有餘地地活著，而慕容寧一走，彷彿也重蹈了這個覆轍。最後慕容煙雨出現，藏劍廬軒一別經年，莫離騷以為兄弟重逢有更多話要說，才要退開，然慕容煙雨只是俯身轉了慕容寧那張蒼白的臉，似是心疼慕容寧眼裡有年少的蒼老，捧著么弟要他活著，活下去，以後──這個府才有以後，這聚山裡躺的兄弟，才有以後。

莫離騷也只那麼一次見到慕容寧痛得異常真切，胸口前襟抓得皺緊，淚盡數淌進他僅存的大哥掌裡，這聚山上每一坯黃土，同時埋葬的，有他年少時葳蕤的夢。

那之後，這府門慕容寧自此再也沒長出過，人不說話時，就跟聚山那塊俯瞰府裡的鎮山石一樣，無聲拂看過這天劍府裡的一花一草，每一眼淡薄平常，卻每一眼都是珍稀。

「他回來了，怎樣總歸都是好的，師父這樣說過。」莫離騷雙目微闔道。

慕容勝雪頓想起慕容煙雨有時會到他九姑房裡乾坐，那時他還不能意會──也有可能同時拒絕意會──慕容煙雨、他父親那枯著的等待所指為何。

「再後來，」莫離騷看了眼慕容勝雪手中的劫寒：「寧回府後，對外劫寒就少用了。」

「不是接了當家之後？」慕容勝雪一下就掐準了要點。

莫離騷微彎脣角，沒正面回他：「你要真想知道，寧也不會不說，只是等過了這陣吧。」

慕容勝雪和莫離騷對視了一眼，低著頭，指尖重撫上劫寒泛著凜光的刃面。斜陽於他是寄託，然自逃家到後來承接府主、再力擋仙島進犯，諸事以來，劫寒劍才是他慣用傍身的兵刃，關於這把劍，他十三叔什麼都願意教他，然唯獨沒對他說過的是意義，這把劫寒於慕容寧──是一整個家的憑記，好的，壞的都是。

稍歛了神，慕容勝雪脫口又想起別的事：「寧叔說過明年──也可能是後年，連封信都沒有我們根本不曉得你人什麼時候回，總之大師兄如果回來了，就一起去看盆會，也找冷秋顏一起。」

「放燈？」

「放燈。」理所當然，慕容勝雪覷去，覺得莫離騷這話問得莫名。

「小勝雪也信？」

「為什麼不能信？」

「不，信也很好。」莫離騷終是拍了拍勝雪的腦袋，橫豎在他眼裡，這個最小的師弟依舊是個不到他膝窩高的軟糯孩子，「是我現在也才明白。」莫離騷如是說道。

× × ×

歸來一醉向溪邊，世上無人長少年。

時值處暑，正是盆會日子。莫離騷在府那幾年，饒是這人懶惰如斯，年年仍是跟著慕容寧一起上聚山，給慕容家第六代幾個照顧過他的兄弟做祭奠。幾年前山上又添了慕容煙雨的衣冠塚，莫離騷今年回來還算是自他師父立墳起，頭一次來掃，而慕容寧就像憑空掐準莫離騷回來的時機一樣，今年刻意提早了點，早早上山去，也不等他。

事隔三年再走上這段山石階，莫離騷仰首摸上一株烏桕，往年這個時節聚山成排樹深應還是金黃燦燦的一片，然就這株烏桕茂密的樹冠擎紅似火，每年格外惹眼。都說歲歲景物依舊，然邊秋麻黃徑上，每株細桿被瑟瑟西風壓低的白草在莫離騷眼裡又有別樣的新態，大抵天劍慕容人情如同四季，或是同這擎天一樹如豔火熾燒的烏桕，稜稜角角都是鮮明。能領會這些，終究是他看去的眼光已有些不同。

歸鄉一行，當初隨八歲的莫離騷出道域的持之不敗和排簫，盡皆落在原處。那些舊物舊景舊憶盡皆褪去，莫離騷偶然有覺自己恍如初生，所繫牽的舊思彷彿也盡物歸原主，再無其他。

這一切本當了無罣礙。

然實際上，人當真輕的無牽無掛，習慣的一夜長覺多是夢裡浮泛，卻往往睡得更淺。

過去莫離騷的夢再多，夢裡也鮮少有人的，如今眼一閉，有時鄉夢幾難到頭，只留下新人與舊人來來去去、穿梭如影；在夢裡比起其他人，他仍舊走不快或仍走得不夠快。那日莫離騷一夜夢迴，眼一睜又披衣坐起，便想起了還家後的慕容寧時常半夜捻花練劍，當初莫離騷還以為是這小師叔修身養性好起了風雅，如今看來，夜夜枕涼，憑窗聽雨，孤亭啜酒，除了夜開的花，僅剩自己一人夜裡清醒，那又是一樁慕容寧沒告訴莫離騷、任憑他恣意誤解的事。

莫離騷踏上最後一塊石崁，越過石鑄牌門後，便看到慕容寧那蒲菖般頎長直挺的背脊。

慕容寧那頭雪青髮比莫離騷離府時要長了點，束髮長披在背、同綁髻的三緞白綾迎風拂散，襯著環顧一片的褐枝金葉，髮色淡的看起來格外有秋季的颯冷，涼絲絲的。

這座位於整座府邸西面、從慕容氏闖蕩江湖便在的聚山，寄寓人一生，生死別離常是，然魂夢相聚終有時，慕容府養出來的人是不信這人間相聚如萍、離散抑如萍。話說當年慕容寧回府後遣心養劍，不去校場的時間，就常在聚山閉關練武。這座山頭視野極好，縱目向南可及粼粼滄海，往東俯瞰又可收攬整座府邸。府裡的劍師一留意到了十三爺日常去向，也安靜地遣人在崖邊鎮山石旁修了風雨十字亭，供慕容寧休憩。

後來一年到頭，十一個兄姊的冥奠、年年的盆祭，慕容寧也漸漸從煙雨手中接過操辦，迄今仍是。說穿了，這座府人的埋骨山莫離騷過去並沒特別常來，只是陪了竹馬冤家每年都走這麼一遭，無意間選在盆祭前天向一干道域晚輩辭別，就是忽然被動地念起了，這乍看被他遺忘的舊習。

莫離騷一踏上慕容氏六代的墓坪，就見到慕容寧正攬著袖，將一盞舀出的千秋醉，徐徐澆過眾兄弟墳前。這罈千秋醉自慕容寧從他六哥那裡收下後，是慕容寧少數碰也不碰，僅當作窖裡收藏的珍釀。

「寧。」

「回來了？」慕容寧聞聲，手上工作也不停下、單單只略偏頭過去，一雙精明的鎏金眼打量了來人一會，「精神不錯，」慕容寧淡笑道，順帶調侃：「回去一趟看來離騷覺睡得少，氣色反倒好了，可惜人就是清醒一久，頭髮白得也快啊。」

「得了，」莫離騷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消遣的功夫要論水到渠成，小勝雪還得學你，就說寧心是少了淳良。」

「哈，摺得一手好紙鳥，然半隻也沒飛回來過，還不能讓人消遣幾句麼？」慕容寧笑道，倒沒真的生氣。他額前的鬢髮被風吹得有些散。

「怎麼不說我是顧及寧不喜這種『神神叨叨』的千里傳音？」莫離騷口學著慕容寧當初對紙鶴第一眼的評價，背著手緩緩走來正半蹲跪著燒金銀紙的慕容寧身側，與慕容寧同面向座碑。

「要不是你喜歡白日睡大覺半夜就吹紙鳥來鬧人，我還能不喜歡？」慕容寧話倒是接得快，說起小時的冤家路窄，慕容寧空著一隻手順就撫上那石碑上的字，這埋在土裡的舊人各個都是見證：「大哥他們總以為是我找你麻煩，我說是你起的頭竟然沒人肯信。」

「那是寧信用太差了。」莫離騷直言不諱。

「哈，離騷，要論乖張生事，你可沒資格說我。」慕容寧倒是真笑了。

莫離騷見慕容寧把最後一疊摺好的冥紙放進火盆裡，仍專注地看著碑上各個熟悉的名諱，上頭每個刻字已被慕容寧細心擦拭過，旁邊還放著剛用完的巾盆。

莫離騷想到了勝雪方才提及的府匠，他還惦記著那股異樣，便開口問了慕容寧。

「今年怎麼早了？」

慕容寧淡然就接下莫離騷掃來的一記審視。

金風颯爽，山頂上的風本就吹得強勁，又因日暮西垂，涼風似大了起來，環邊密匝的桕仔樹枝葉被疾風撥響得叮叮沙沙。

慕容寧微哂，起身略拍了拍膝上的塵土，只道：「也該修我的了。」

慕容寧將碑前最後一樽酒端上，轉身便信步到了崖邊，這裡風颳得更大。

莫離騷自是在慕容寧身後，同他遠眺那漆藍的海面，夕日西沉已一半沒進海裡，爍閃的餘暉盡皆傾灑在一湧一湧的波濤上，那在峰頂俯瞰變成棋盤細子的黃楝村，村外長灘上也漸有不少遊人放出一盞盞荷燈，遠遠看去倒像是未及灑散的落星浸在天河裡，逐漸向半輪夕照緩緩流去。

慕容寧兩手捧樽淺抿了一口，這千秋醉便向天灑去，像是迎風敬告。

「就提前來看看，也告知大哥他們，該留我的位置。」

「過不了多久寧就比師父他們各個都老了，何必著急？」莫離騷看向慕容寧。

「讓那些小子來辦，我不放心。」修建親人預塚，對慕容氏僅存的兩個血脈，太早了。仙島鏖戰九死一生方歇，慕容寧曉得此時提這個，兩個小的不會願意，尤其是勝雪。然正因歷遍無常，慕容寧對生生死死才看得淡。

不過他也沒打算放過莫離騷：「之後我要有什麼事，就勞煩總劍司操持了。」

「就知道沒安好心。」莫離騷並無應允，只是想著，似乎昨日他們仍在盆祭海邊打架，一轉眼，兩人便開始談了誰該操持誰的身後事。

「論年紀，也是我比寧先，怎麼這事就賴上我？」

「哈，不就累了？」慕容寧倒笑得坦坦蕩蕩，眉宇間仍帶有年少桀驁的鋒銳。

過了這麼多年，慕容寧終是不避諱承認這點。多數兄弟墳頭由他與煙雨刨土，他曾以為握劍的手也同樣握得住掘地的鋤，是他想得太過簡單。他只是想到了什麼再補了一句：「活得比我長就行。八歲認識的天之道也好、如今的莫離騷也罷，總之……別讓我送你。」

沉吟片刻，莫離騷遠眺的烏金眸也映出那海上流燈。

「小勝雪不會高興的。」

莫離騷嘆道，終是認栽了慕容寧一貫的強人所難，他想必之後難做解釋。

「你也不是每次都做他會高興的事。」

兩人望遠，百千流燈浮漂在粼粼海面隙隙閃閃，又逐漸一點一點地向地平那絲日沒的金線泯去。

「所以寧的位置是哪？」望去的眼未收，莫離騷問。

慕容寧還拿著酒樽，用樽角往臨崖的空地一比。

莫離騷心想，這人還真的是喜歡這個地方。

「那我的呢？」

「不回故鄉去？」

「他們會說，放牽掛的地方就好。」

慕容寧自是從見到莫離騷就察覺這人變了，說不上是哪，然這時感覺卻兜了上。

慕容寧搖頭笑了：「一趟回去學會了牽掛，隔了三十年，終於啊……」莫離騷這株鐵樹開花，「剛剛還想你倘若再說錯一次，我們架又有得打了。」

哈莫離騷淡笑，也應了他：「我贏了，寧旁邊的位置空一塊讓我吧。」

「別讓我想起小時你當真煩人。」

「三年鄰居，不是打就是鬧，老頭他們每天都得分神把人給抓開。」

「六哥也老抱怨同時帶我們倆，他怕是遭了天譴。」慕容寧笑笑應了話。

慕容寧和莫離騷回想起那樣的記憶，是各有各的好，如今各有各的難。

身後突一陣狂襲的風將葉一落一落地吹，整座崖頂頓時滿散金黃、葉如散雪，落葉片片也向那落日餘暉急急捲飛而去。

莫離騷昂首瞭望，抬手就手捉了一片擦過的葉子，倏地無頭無尾地問：「到時寧會到哪裡去？」

「不知道。」慕容寧淡笑道，埋骨之地多處可循，然魂魄何歸又何能言清？答得簡單俐落，映著燦燦斜暉的鎏金目直視著莫離騷。

莫離騷一直知道慕容寧有雙格外懾人心魄的眼睛，映著斜照金燦的鎏金目看向他時，似有暮春蘆葉霑露後，奪亮似刀的鋒芒，又像那法覺寺燃燈佛座下幽晦的長明燈，彷彿憑著這一燈見盡了人間滄海一粟。

「我又怎會知道？」慕容寧雙眼最後仍是追去海上最遠的那盞流燈上。

韶光不為少年留，他曾盼這一生是與諸人同醉，歷盡沙界塵劫，枝葉常在、終不離披。

然他這一生甘與不甘，卻都是被留在了身後。

如今擋在他身前的人沒一個能留，他也成了這座天劍慕容府後人路上的盾。

這次換他，是該往前走。

（全文完）

- - -

* 「歸來一醉向溪邊，世上無人長少年」截自唐代周賀〈寄潘緯〉其中兩句，非是上下對句，原詩的句子和此處作者斷章取義截出的文意有些不同。

[ 此帖被聲聲聲聲在2020-12-03 21:5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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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0-12-24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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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笔下的好棒，写的非常好，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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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0-12-27 07: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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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謝謝喜歡>/////////<！
大家一起來愛慕容寧、愛天劍慕容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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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jun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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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1-04-17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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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向大好！谁能不喜欢慕容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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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1-05-23 10: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人物性格還原得非常好，太棒了，離寧永遠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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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天癒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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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1-05-2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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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太太您的實體書可以在哪買嗎？我想收藏一本，太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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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話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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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3-10-16 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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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小時慢慢地看完了，真的很喜歡慕容府的一眾人，很喜歡慕容寧，也很喜歡莫離騷，這篇文還原的人物特色與畫面感呈現真的非常優秀，果斷收藏了。
P.s. 離騷的篇幅長度讓我好生喜驚，到最後也只剩下他們兩個還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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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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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23-10-16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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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偶然一登入，很驚訝這篇故事還有道友在讀，很謝謝你的喜歡，這對作者來說真的非常難得，自己也為這種「難得」感到感謝。
《遙山暮》是我想像中那個成長於、也受教於江湖百年劍家的慕容寧所擁有的胸懷與氣度，希望這點沒有讓您或其他讀者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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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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