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骚的手套一戴就是几年,中间没有一次摘下,这让慕容宁险些就要忘记那双手在不戴手套时又是个什么模样。 +O8}twt@
一开始,慕容宁还是看不惯莫离骚戴着手套弹琴,但凭他如何劝说,费尽口水、磨痛嘴皮,莫离骚仍还坚持戴着那副手套——雪白的、柔软的、紧紧包住手的手套。 M=1~BZQ(Z
后来,慕容宁也就习惯了,不再莫离骚来时惯例揶揄,只在玻璃珠帘被撩动时便向旁边一挪,空出半张琴凳给莫离骚坐,然后一起弹奏上一次的练习曲,中间很少交谈。 &x@N5j5Q
训练的次数变多了,时间也慢慢变长。慕容宁从未问过与训练相关的事,只是弹琴、弹琴、再弹琴,做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应该做的事,不过问与音乐无关的任何细枝末节。 _Om5wp=:
直到那个慕容宁第一次踏足训练场的夜晚。 G*-7}7OAs
那一年,慕容宁十四岁,莫离骚十六岁。而那一天,莫离骚来到慕容家已整整八年。也就是说,那一天是莫离骚的生日,也就是在那一天,慕容宁终于知道被那双手套盖住的究竟是什么。 !nQoz^_`P
伤痕、灰土、鲜血与疼痛,还有…… rT;_"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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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只有他才读得懂的碧水桃花眸。 #9A*B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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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慕容宁本来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从来没送过别人东西,莫离骚是享受这份殊荣的第一人,所以慕容宁有些雀跃,甚至开始想,莫离骚收到这份礼物时,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I@1VX5
其实,用脚趾想也想得出,素来以疏淡漠然著称的莫离骚,应该不会有太鲜明、或太明显的情绪。 vJQ_mz
应该——只是应该,他在收到这份礼物时会张开嘴,然后抿起嘴角,再叫出自己的名。 *N](Xtbj
宁。 7!e kINQ
再然后呢? K~qKr<)
慕容宁想不出了,理应还有“谢谢”,或者“我很喜欢”这样的后续,但他并不想听莫离骚说这些,那些话,莫离骚也对哥哥们说过,像是一种礼貌的客套,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A8ClkLC;I
那,慕容宁想听什么呢?他也不清楚。或许,是一些不一样的话吧。 r90R~'5x9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慕容宁推开色泽温润的琴盖,把手放在琴键上时,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礼品袋。 Q:]v4/MT
里面装着他认真准备过的礼物,送给同样有音乐天赋、同样天才的莫离骚。 .|y{1?f_
一首曲子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2DJC
保持着这样的想法,慕容宁按下第一个音。 "Fx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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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便是琴曲如泉水般流淌,可一曲完毕,珠帘还没被人拨动,于是慕容宁又弹了一首,却依旧没等到他一直在等的人。 yp pZ@
《小夜曲》的C调、D调、F调都弹过了,接下来是《致爱丽丝》、《蓝色多瑙河》、《给爱德琳的诗》,还有《爱之梦》第三首降A大调独奏曲。 ~S0T+4$
在《月光》的第一乐章响起时,慕容宁抬手,琴音消止。 j^Ln\N]^
十三少在斜照余晖中站起。 LEAU3doK;
怎么还不来? Fn;Gq-^7@
慕容宁掏出一只银色怀表,看了看时间。 `CG% Y>+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7[M@;$
干脆去训练场找离骚吧!慕容宁想,清姐说过最近训练任务突然变重,连她都有些吃不消。 FCChB7c`
要不,去的时候顺路去厨房拿一盒点心带过去? OuB[[L
慕容宁收回往右边迈出的脚,转身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夕阳与琴房都被留在身后。 ?!bA#aSbl5
还是去训练场吧。 NDG?Xs [2
他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一抹笑。 "@itn
“嘿嘿,离骚,想不到本少爷会亲自去训练场堵你吧?”慕容宁自言自语着,暗自窃喜。 #aadnbf
“害我等了这么久,看我怎么罚你!”他拐过一个树影葱茏的回廊角。 gv,%5r0Y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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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着瞧!” K`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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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宁知道训练很苦,否则慕容家人不会一谈到训练便闻之色变。但他却不知道,原来训练会这样辛苦,艰难、疲累、高难度,且慕容烟雨就在旁边监督,每犯一个错就要被呵斥,还要用更多的训练次数来补。 E{'\(6z_
从远远听到训练的动静,到找到一个合适的隐蔽处藏好——在这短短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里,已有四人被罚。 z|zd=3c
慕容宁没有经过训练,隐蔽藏躲的技术都不好,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深知不可离太近,也不可做出太大动作,故而只露出一只眼睛,去在一帮灰头土脸的人里找到莫离骚。 ,u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慕容宁就看到了莫离骚,只不过他看到的莫离骚,却是被狠狠摔到地上后,比其他人还要灰头土脸的狼狈。 LhKUZX,P8
“起来。”慕容烟雨沉声开口。 q/3co86c
莫离骚喘了一下,汗珠从额边滑落,沾湿鬓发。 3\5I4#S
“给恁爸起来。” tsf!Q
莫离骚用手背抹了一下脸,迅速撑身站起,又向慕容烟雨发起“攻击”。 Aoy=gK
然后,就又被打倒在地。 ^bXCYkx
指尖沾了泥土,掌心被石子割破,但莫离骚仍一句抱怨也没有,这次连抹脸的动作都省去,又一次攻向慕容烟雨。 9<*<-x{A17
一次次地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 mz^[C7(q'(
他看着他狼狈、凄惨又倔强的模样,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_;k))K^
不该这样,那双手不该这样…… fXAD~7T*s
莫离骚再次被掀翻在地,双手再度变得脏污,鲜红开始沁染,有血逐渐渗出。 w1t0X{
慕容宁知道训练很苦,却不知道这样苦,也不知道莫离骚竟然在这样高强度的艰难里,摸爬滚打过八年。 cqb]LC
他和他隔得很远,但慕容宁却看清了莫离骚的脸,上面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ALOs^_-
没有疲累、没有抱怨、没有倦惰与痛苦,什么都没有,和在琴房弹琴时的莫离骚大相径庭。 ~#iAW@
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慕容宁收回视线,脚却踩到一片叶,发出一声很清脆的响,声音不大,却让莫离骚有所察觉。 oX[I4i%G
他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黑幢幢的影。 d6"B_,*b
有树、有草、有眠鸟,却没有人。 9q"G g?
莫离骚能察觉到的动静,慕容烟雨不可能没有察觉,但慕容烟雨连头都没回,双手拄着花梨木杖,沉声说道:“继续。”说完,那根木杖便敲了一下石板,又道:“再来二十次。” 3$kElq[
莫离骚回过头,爬起身,手指用力握了握,捏去一些痛楚。 Wr.~Ns<
然后,他又攻了过去。 "'6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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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训练结束时,已经过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jp-]];:aPJ
仆人早就把晚餐送到房间里,可莫离骚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坐在桌边,宛如一尊质地晶莹的大理石雕像。 zKaEh
今天训练的强度超乎以往,不仅在平日的训练基础上加大动作完成数量,还增加了双人格斗实战环节。 K#plSD^f=
莫离骚的对手是慕容烟雨。这是出乎众人意料,却在莫离骚本人的意料之中。强大、严苛、不近人情,慕容烟雨并不满意莫离骚的攻势,将本来规定好的五十次进攻硬增加到一百次。 Py#iC#g~
等到莫离骚第一百次重摔落地,训练场上的灯都已亮起。其他人早已离开,被留在场地里的只有莫离骚,还有作为莫离骚“对手”的慕容烟雨。 QEl~uhc3
“明天,还是一百次。”慕容烟雨拄杖转身,“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m{0u+obi&w
“师父,我明白。” C,3yu,'
他拍拍尘土,撑身站起,在将垂在眼前的一缕发拢到边上时,面不改色地这样回答。 JLV?n,nF
然后,莫离骚便回来了。 4(\7Or(''
在将训练时的情景回忆过一遍后,莫离骚才积攒下收拾好自己的力气。他站起身,脱下衣物,用水擦去身上泥土。洗时,难免会碰到伤口,这让莫离骚唇线咬紧,却还是忍痛把自己都洗干净。 OTwXc*2u]
贪懒又怕疼,可是在慕容家的训练场里,莫离骚却从不会因累与疼而多抱怨一个字。 ktK/s!bgY
他拿起放在洗漱台旁边的梳子,沾上水,梳去灰土,再拿过一根崭新的红色丝带,把抹去狼狈与凌乱后的头发重新扎好。 R)qK{wq(1E
干净的衣裤,干净的鞋,还有那双白色的棉布手套。 x8*@<]!
莫离骚做好了去琴房的一切准备,但在临出门前,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58_aI?~>>
很晚了,宁是不是已经不在琴房了? , MU9p*
有些失落,但又有些不确定,莫离骚回头看着一口都没动的饭,抿着嘴唇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EcY&mP)
万一……宁还在呢? .;~K*GC
这一份万一如丝,更如索,牵引着他向前走,从阒静昏暗的院落踏上灯影幢幢的青石板路,原来,只需要一步的距离。 7$I *ju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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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莫离骚走到琴房外的小花园中时,发现屋子是暗的,没开灯,但门却没锁。他拨开一丛水晶琉璃,轻声走进,发现窗户也敞开着,月色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铺下一片轻薄脆凉的光。 v4wXa:CJ
果真是月光如水,而在这水一样的光华里,慕容宁坐在钢琴前,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没有弹琴,也没有看谱,明明听到玻璃珠帘碰撞的声音,却还是安静,安静到令人诧异,甚至都有点不像慕容宁。 78<QNlKn
但莫离骚却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发现琴凳早已被留出半边,明显是一直在等自己。 {1`n^j(>
他坐在慕容宁身边,正要打破这段沉默时,慕容宁却突然拉住莫离骚的手。 <(-4?"1
突如其来的痛让莫离骚下意识想抽回手,但把手抽回的动作却被一些顾虑压制,并没有让莫离骚暴露。 G6x2!Ny
他原以为慕容宁是要抱怨些什么,譬如为什么今天这么晚,你让本少爷好等云云。已想好的措辞陈累在胸,可慕容宁却连一句话也没有,沉默到连莫离骚都察觉到异样。但就在莫离骚刚要开口之际,捉住他的那只手却忽然收紧,停在上面的目光也隐带强硬,慕容宁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竟是要去脱莫离骚的手套! nzORG
强维持住的镇定被撕碎,在慕容宁用行动表明出意图时,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也都处变不惊的莫离骚,第一次露出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生动表情。 &g-uQBQI#
他显然不愿意,脸上写满抗拒,却因怕会伤到慕容宁,而不敢全力推拒。这样未尽全力的挣扎当然不会取得什么效果,只有桃花眸中涟漪乍起,波光推荡,水花四溢,传递到眉心。 ]j?Kn$nv*S
手套被扯开一点,随即又被拉回去,然后再扯开一点。一人志在必得,另一人却束手束脚,于是这场少年人间的拉锯没有持续太久,慕容宁瞅准机会,甩脱禁锢的同时用力一扯——莫离骚便失去了继续抗争的意义。 q CB9z
什么遮掩都没了,当手套被摘下的那一瞬间,慕容宁在那双桃花眸里,看到一种令他心痛的狼狈。 MOW {g\{\
白皙、修长、骨头匀停,但却满布伤口,不再细腻,也不再完美的手。 ._z[T@!9
慕容宁仍还抓着莫离骚的手,只是手指微微松开了,不再那般坚持。 4lfJc9J
“离骚……” ihdtq
莫离骚垂下了眼,默默把手抽回,又默默从琴凳上站起。 n;Etn!4M
“你给我站住。” uP[:P?,t
才要迈出去的脚被收回,莫离骚很听话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慕容宁,没有抬头。 LlG~aGhel
“转身。” 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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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转过身。 h8_~ OX
“坐下。” OT5'cl
莫离骚又坐回到刚才坐的位置上。 wh;E\^',n
“手给我。” 3eFBe2
莫离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o<-+y\J8K
慕容宁又握住那只手,毫不犹豫地就要带着他往钢琴上摸。 (&u)FB*
莫离骚自是不愿,挣扎拧动着身体,要把手抽回去。 )WFSUZ~
可那只握住自己的手却十分有力,有力到无法挣脱开去,这让莫离骚抿紧嘴,眸中波光激荡,忍不住低声呼喊道:“宁!” "i_}\p.,X
他头一次叫得这样慌急。 8;s$?*Gi
“离骚,离骚!” AFSFX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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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宁连着叫了他两声,见莫离骚还在挣扎,便用上全部的力气捉住对方。 oos35xV.
“离骚,你听我、你听我说。”他也将嘴抿紧,好似如果不这样做,便会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出:“不脏,离骚,不脏的,我都好好擦过了,你弹,你来弹。” ~:srm#IX
混乱中,莫离骚的手被按在了钢琴上。没有手套隔着的触感很奇妙,细腻而微凉,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 ai,Mez
所有的挣扎都停了,慕容宁按住莫离骚的指,动作小心又轻柔,像第一次教他弹琴时一样,带着莫离骚按下一个音。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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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调、贫乏,并无后续,更不成旋律。可落在莫离骚耳中,却是比所有乐曲都要悦耳的天籁之音。 [Pt5c6L:
“离骚,你看……”慕容宁没有松开手,“我真的没骗你。” BDg6Z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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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这是什么?” s"?&`S
莫离骚接过那只礼品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却没有拆开。 ngJES`0d
纸袋是时下很流行,却也很难搞到手的洋红色纸袋,上面印着暗金色的纹,封口处打着一个红白色的蝴蝶结,蝴蝶结有点丑,不像是外面商店打包出来的货。 o;JBe"1
慕容宁偷瞄了莫离骚一眼,有些故作姿态地扭过头。 r(yb%p+
“你拆开看看就知道了。”他说。 -3r&O:
“我可以拆吗?” O"mU#3?
“这不是废——”慕容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中途改了口,“送你的礼物,你拆开就是了。” 5aTyM_x
拆开礼品袋的声音很慢、很缓,慕容宁好几次都想回过头去看,但又有些骄矜地正过脸,不表露出丝毫雀跃与期待。 5\tYs=>b<
“这是……”莫离骚从纸袋中抽出一沓纸,“乐谱?”他细细研读着,却没有把曲子哼出。 Q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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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宁有一点小失望。 ";e0-t6:
“如何?”他还端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喜欢吗?” kc8T@5+I0
莫离骚却没有回答,眼神一行一行地向下逡扫,一页又一页,很快便将这一沓纸读完。 ls6ywLP{
随即,他把乐谱又放回到礼品袋里,手又扶在钢琴上,阖眸沉吟一会儿,手腕一沉。 8L 9;VY^Y
那支并不算长的乐曲,便以一种轻灵而悠扬的姿态呈现在慕容宁耳边。 [M2,bc8SJV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时,莫离骚抬起手。 xZmKKKd0*
“这支曲子,很有宁的风格。” ,Fg&<Be}Jx
慕容宁这才从音符交织出的幻梦中回神,再抬眸时,正看到莫离骚弯起一双眼,嘴角微微勾抿,正对着他笑。 MT#9x>
“我很喜欢。”那双桃花眸中涟漪乍起。 N_r*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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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谢谢你。” {R,rc!yF
Z-H Kdv!d
不知为何,慕容宁忽然觉得脸上烧热。这再平常不过的两句答谢堪称平平无奇。但那些为谱曲而苦恼、发愁、绞尽脑汁的辛苦,却都随着这两句话而消失殆尽。慕容宁别过眼,有些压不住唇边窃喜,却又还要装出一副小大人似的镇定姿态,清了清嗓,笑着回了一句:“这没什么了不起。” a(8]y.`Tv
等到尾音散去后,他又轻声补了一句。 M)EUR0>8
“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