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5.30 【藏史】書忘。0808。變動首樓，更新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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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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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5-31 01:5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5.30 【藏史】書忘。0808。變動首樓，更新五章。

本次CWT的藏史小說全文，應該說，上集的正文全文（？）共七章。

需要的部分一如先前（？），大致說起來分別有：
＊BUG，很多BUG。
＊藏爹正式出場在非常非常的後面。
＊不是CP掛名。

並且因為是變動世界線的IF背景，所以為了各種原因刪掉了很多東西，EX：沒有魔世線、沒有雁王凰后等等等（所以玄之玄是怎麼社會性死亡的呢），諸如此類。

如果可以的話，以下。

「……於是，摩訶尊為與之抵抗，留下此劍，名喚顛倒夢想。」
「可曉得地門的目的？」
「尚不能肯定。但……興許是想造就桃源吧。」

俏如來緩慢地回答，同時面上金眼灼灼。
他望向前，見白衣仍舊，黑髮如墨。那人近乎與過去毫無差別，只除又多了幾分滄桑憔悴。

－－沒人知道史艷文是怎麼回來的。

俏如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近兩年來的諸多告知。從魔禍到金光塔，再至九算與地門。他說得詳細，但總說說停停，時不時講著講著，眼簾一抬就見那人滿是倦意，於是擱著。

史艷文對自己的經歷所提甚少，卻有一身傷，想必絕不輕鬆。日前來的修儒說，沒什麼大礙，就是虛弱了些。

身上外傷多數癒合，只是留下的疤痕醜惡，大概過去都是隨便處理的－－然後少年醫者便洋洋灑灑寫了好些藥方，最後全轉給了金池姑娘幫忙。俏如來沒打算過問，僅僅回憶魍魎棧道，以那些傷口也能推敲個七八成，索性真的不問了。

兩年來的空白要用語句填補，此間諸事繁雜。當他細說大小事件的時候，俏如來總覺得自己是在唸一捲沒有終章的故事。一篇接著一篇，就能說上一輩子。而初起稍稍提起戮世摩羅，說沒死，說依然失蹤，史艷文沒多少反應，唯獨眼神迷離。

「父親？」

他試探性一喊，但那人只是搖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回望前幾日，人還在金雷村，方解開顛倒夢想上的信息，隨後與赤羽先生道別。回到尚同會，無心慌慌張張地從黑水城趕到，一瞬間他見到她，想到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竟會如此。

無心說的簡短，又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算清晰，只是在他聽來像隔著水般模糊。頃刻間，身在魔世的種種似鳥撲翅，迎面而來，揚起陣陣冷風。剎那萬里外的一聲呼喊在耳邊繚繞，他捏緊手中佛珠，與少女一道奔向隱世的城域。

史艷文就在那了。

與分別之前、與落難之前、與更早更早之前－－那人模樣似若無差，看上去，眉間依然是柔和的，彼時正說著什麼話，背脊挺得筆直，不像曾入險惡之地，周身血雨腥風。

至此原先的鎮定幾乎再維持不住。裂縫裡透光。

與俏如來相比，銀燕的情緒激烈得多。他一向藏不住心緒，得知之後更盛。頓時震驚裡混和了思念疑慮、悔恨欣喜，但也全止於見到那人的當下。那一會兒，什麼都靜了，僅剩千百來字壓成的一聲「父親」，眼眉糾結的似想忍住什麼。

恍惚之間他憶起了銀燕也曾被獨自留下過。

「……總之，」頓了頓，白髮青年接續說道，「摩訶尊將天門封閉，錦煙霞姑娘將顛倒夢想帶出。之後，依錦煙霞姑娘所言……」

當故事來到地門時，距離史艷文回歸人世已有數日。這幾天俏如來要不是人在尚同會，便是來到黑水城，偶爾與銀燕一齊。

這些天來，那人多是安靜地聽，似同當年自西劍流逃出，要補足受困的五年。俏如來還記得，他隨後便投身戰局了，歇息時間趨近於無。昔往少年卻從沒問過為什麼，唯看現下一次次如過去般，甫出虎穴，又見龍潭。

世間仍不平。

「因為地門的影響，錦煙霞姑娘的記憶多有混淆。」他說道，忽然想，天下諸事同圓石般滾動不止，何年何月方得歇息。即便佛珠捻得手指發麻，神佛只凝著笑。「各處充滿矛盾，但她似乎感覺不到有何異狀。」

「忘了金雷村的經歷，對常欣姑娘也只有淺薄的印象……」

「此外往事產生錯置，菩提尊與……」

「最後……」

青年喃喃唸著，偶爾不著痕跡地觀察對方。今日，他終於講起了故事的最末。地門幾乎洗去了錦煙霞所有的記憶，並使她對替換的部分深信不疑，終致遺忘了昔日封印，遺忘天門淪陷。

依她所言，她從沒懷疑過那段時間的自己，直到進入龍涎口，再見一步禪空。回顧當時錦煙霞的敘述，口吻雖是沉靜，面上卻有一絲陰霾，隱約又可見過去的那尾蛟龍，含恨百年，不得釋懷。

錦煙霞修為至此，仍無力抵抗，洗腦的術法彷彿無孔不入。若非有顛倒夢想，俏如來推測他們至今也難察覺事發，想想都覺得後怕。地門意圖要讓世人放下仇恨，手段卻強硬蠻橫。洗去記憶就像抹消過往，不是忘了，是要未曾發生。

「當真是桃源。」

最後，諸多凶險聽來，史艷文揚起一抹苦笑。「心懷慈悲，可惜不顧意願。」

這話猛地令俏如來想起無水汪洋。
想起一杯茶，一次談話。

說是機緣佛緣。

「父親。如果……」如果地門真的祥和安樂，如果人真能放下執著。但他躊躇了下，眼神對上一片湛藍，方才繞在舌尖的話直接散了。「如果……」突然間有些尷尬起來。

「怎麼了？」

「－－沒什麼。」青年低下頭，匆匆改口。「只是想，大抵是如此了。如果還有什麼進展，孩兒會再轉告。現在對於地門的術法，我們了解不多。不過已經請了燕駝龍前輩研究……」

聞言，史艷文倒沒注意到什麼，只是問：「要走了嗎？」隨即轉頭見外邊夕陽餘暉。「也是，時候不早了。辛苦你了。精忠。」

白髮青年點點頭。說到時間，他也確實該回尚同會。然而故事幾乎說完，俏如來卻還覺得尚有缺漏存在，並且不與故事有關。哪裡不對勁，那是更細微的直覺，隱隱約約地伏在角落處，露著一雙眼睛。

可儘管如此，思慮片刻後，他依然選擇與那人做簡短的道別。互道一句再見，闔上門就走，放任不對勁的感覺沉入腦海，也不多想。那模樣近似逃避，步伐間自問是在提防什麼？說也說不完。

但當做下決定後，俏如來原是準備離開黑水城的，怎知走不到多遠，意外碰見憶無心。那少女向他揮揮手，玄黑紗帽半遮臉龐，青年這才忽然曉得缺漏何在。

他忽然意識到，就像他沒提到燕駝龍忘了自己的任務，沒提到金光塔周遭村人失蹤；沒提到顛到倒夢想的特性，沒提到它也不是誰都能救；沒提到何人是缺舟一帆渡，沒提到地門的勢力已經蔓延而出。沒提到，沒提到……沒提到他並不那麼想讓他深入。

就像他諸多的閉口不談，自回歸人世至今，史艷文也有從沒主動過問的事情。

他從沒過問有關藏鏡人的分毫。

[ 此帖被長生繼在2016-08-08 13:0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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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lly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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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6-05-31 03:1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棒！这种行文的感觉超级喜欢啊！！楼主加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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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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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6-06-01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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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句“从未问过”是把藏爹忘了吗T希望艳文最后能想起了不然真是……

桃李春風壹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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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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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6-06-05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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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城真真是座絕世之城。
全然建於地底，卻又可見晝夜陰晴，神奇得很。

雖然主人不到好客，可也不至淡漠；居民們更平常，來來往往的，多在整理莊稼，偶爾閒談家常，時不時亦有幾個孩童從門前跑跳經過，追逐笑鬧。這些景象入了眼裡，若是不說，沒人相信此處深埋地底，漫漫歲月不為人知。

史艷文此刻倚在窗邊。
反而閒了。

此處避世，和樂融洽，真要說哪兒不好？－－消息不靈。近幾年存在是暴露了，多有外人走動，但主要與外人接觸的也就那幾位。剩下的居民，如常，該幹啥幹啥，千年如一日。基本上除非找像廢蒼生這類人，否則也得不到多少外面的訊息，彷彿風聲都給百丈黃土全掩了去。

平和是好。他真這麼想，但這就有些焦慮了。

在養傷的日子裡，其實沒什麼大礙，幾十年的功體到底不是假的，但那年少醫者還是很不樂意讓他出城，說是醫囑。曾經他向精忠稍稍提過，結果也被那孩子搓湯圓似的混過去。一對金眼閃爍的，藏著絲絲縷縷。

「父親莫要擔心。」－－總這麼說。

而他乾咳兩聲。「其實不必如此。」不過再談下去，修儒就會端著碗黑糊的湯藥進來了，頗有要與俏如來並肩的意思。

於是，他大多時候就是四處閒逛，在城裡毫無目的的走，給旁人看了，遊山玩水似的，觀感可能不大好；順帶發現黑水城大得出乎意料，甚至有座後山，栽了一片桃林，遠瞭回去，青綠繁盛。涼涼地坐在樹陰下，魔世的妖異已是遙遠。

現在那輪藍月只會在夢裡看見。

史艷文的印象還很清晰，想當初自魍魎棧道走出，斗轉參橫。
方破曉，一線天光打東邊升起，恍若天裂。這是人世常見的光景，但他當下竟覺淡淡陌生，不知何去何從。頃刻間晨曦、山林、飛鳥，萬般都與他毫無關係。破曉時寒風吹得徹骨的冷，只一人佇立，眨眼千年，今是何夕。

勝弦主明言過此趟不易，還有策君在一旁加油添醋，說得如何如何恐怖。走是與精忠走過一遭了，他依舊提心吊膽，縱使前路瞭然，更打從心底的想得簡單。無論如何是要回去的，他像是對著某些不可明言的事物發誓，最後走出墨汁似的黑。

呆愣著可能過了一刻，或者一個時辰，再次望了下肚白的天際，史艷文隨即才心頭一凜，輕聲嘆，人便低頭快步離去，彷彿身後的通道還會將他再帶往什麼地方。眼睛久違地感到酸澀。

偶爾夜裡驚醒，以為還在沉淪海，連空氣中都帶著腥味，十足真切。待定下心神之後，不免鬆一口氣。被夢魘住不是太少見，自言道，不過幻覺。

－－然而當真正安歇下來後，他仍沒多少心思。

只想，奔波多年後猛地無事可做，比起安逸，倒是無措起來。還以為調適得了，事實上整座黑水城都快給踏過一遍，轉念又想什麼時候回山莊一趟？尚同會可是個穩當的組織？禍亂後的中原生養得如何？地門又如何？。

故此，不講黑水城踏青運動，連接幾天或躺或坐的時候，思緒飄忽飄忽的，總會不自覺地推敲起人世現況，近同一種偏執，好像閒著是什麼錯事，導致時間恆長，孩兒一般的坐不住。

「唉。」

但今日更嚴重些。原先書卷拿在手上，老覺得沉，看不到兩行字便擱下，與桌上的茶水一併晾了幾個時辰。接著人起身在屋裡轉兩圈，找到一盤棋，擺出不到半刻卻又放回了原處，最後開窗透氣，看這避世桃源。

心神不寧。史艷文自己明白。

他目前的居所離眾人有些距離。有時無心會來；可能獨自一人，可能有朋友（其中還有位粉紅的姑娘會在附近探頭探腦，每每要詢問時便一溜煙地消失）。湊巧的時候同精忠和銀燕一道，屋內就顯得更熱鬧些。

魔亂起時無心並不與他們一起，後來才見到。那段時期裡還闖過營區劫過牢，出力不少，來無影去無蹤的，被修羅軍看作鬼魅，那事蹟給史艷文一聽，愣住。

「那怎麼能－－不危險嗎？」

「不會…不太會啦。」女孩兒水靈的眼睛眨了眨，青蔥手指輕觸腕上的七彩雲珞，話說得有些心虛。「每次行動都很快的，會經過評估，也有其他人的幫忙。嗯，沒事的。」

一邊不知打哪出現的飛淵也一把搭上她的肩。

「是啦，是啦，沒事的，」那一身粉紅的少女點頭如搗蒜，說話時身子隨著語調輕擺。「再說不也都過去了嘛。不過就算出事了，我行俠仗義的女俠－－」

「呃，飛淵姊姊，你不是去鋒海了嗎？」

「啊，是嗎？」她偏著頭，「哎呀算了不用在意這些細節……剛剛說到哪了？對了，修羅軍，那時候的事情我也記得很清楚呢！」

「飛淵姊姊，我們那時候好像還不認識……」

「啊，是嗎？」

這回她迅速地擺擺手，話鋒一轉，又拐去了其他地方。

如此一個插曲，原先說什麼也忘了。兩位女孩一來一往相聲似的講，又老不搭在同一條線上，話題幾乎定不下來，什麼都聊。原先挺歡快的，直到飛淵越說越不著邊際，使得無心連忙拉人就走。那一刻，前者不明所以，後者臉上略顯尷尬地笑，可動作堅決。

混亂間送人離開，走到遠遠兩抹影子，還能聽見喧鬧聲，突然覺得整片田野都活潑起來，只是襯得屋裡寂靜過分。

然後他回頭，翻起一紙書頁。

自禍亂至今，現在在武林上闖蕩的各方俠士，史艷文幾乎不認識。三界聯軍，撇開中苗，就看鱗族，另加上隨後出現的道域。兩界人從未一見，令他想從前的閱歷還是太少了點，亦想兩年之久的變化還是太大了些。

早先陷落魔世之前，耳聞苗疆內亂，他擔心過無心她們。尋找佛國的同時也在想內亂，想魔禍，想一路災厄會影響到多少。後來進了黑水城，意外於少女也輾轉到了這裡，總算確定平安無事。

可也只有她到了這裡。

精忠提過個大概，他就沒說。無心似乎也曉得，同樣避開了一些事情。閒聊天南地北，獨獨對一事噤聲，這樣的默契也不知道是要不要的好。

放眼望去百般劫難，如何如何只有他們全身而退呢……。這事史艷文是早明瞭了。不單是兩年前的魔世裂縫，興許遠從幾十年前的兩聲啼哭起便該清楚。可說不疼，那是胡扯。胸膛上貫穿的一刀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好。

數以千計的晝夜過去了，如今回首，行至此，長途漫漫，表面鋤強扶弱，美名在外，實則身邊的人竟沒一個能拉上一把，甚至成了推手，罪過銘鐫於心。一張眼，藏鏡人最終消失在崩塌的懸崖下；戮世摩羅最終仍成魔王。愧疚嗎？確實。但再沒多少意義。

諷刺了。

白衣儒俠垂下眼簾，頓時回憶起來。許久許久以前，那策馬少年頭一次在戰場上意識到無常。想改變些什麼，手伸得再遠也就那樣。力不從心。打那時開始，違背少時夢，終於體悟到自己亦不過凡人，不過芸芸眾生之一。

－－其實不是不想問的。
只是不敢。

在江湖上滾了大半光陰，現在提及怕字，似乎孬了點。但沒消息遠強過壞消息；找不著人遠強過找著一具屍體。兩年不止了，七百多個日子。俏如來說，聽聞當初事發，女暴君曾下懸崖找過一輪－－雖然是去補刀的。結果什麼也沒看到，現在不知如何。他聽了就想，也好。很是消極。

無蹤無影，沒消沒息，也好。只要不說死，哪怕千萬次日月升落，尚有機會。等待是最花不了力氣的活，他自嘲地想，等得起。至於消極於否，就當是吧。

並未料到一事不明也能如此接受，那一日外來的閒人倚著窗，微風徐徐牽動衣角。當天色漸似火染，妖冶絢麗，他的眼神沉穩如玉，卻也沒誰能踏進。

[ 此帖被長生繼在2016-08-08 13:0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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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6-06-14 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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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繾綣，星空點點斑爛。
夜幕一潭幽水似的覆著天。懸崖邊這時安靜得很，幾棵花樹與石桌同置在崖邊，但總還顯得冷清，只餘一方主人負手而立，連呼吸都輕。

片刻後他抬頭遠瞭。這裡一直是夜。

「有人在四周打探。」佇立了不知多久，主人突然開口。轉個身，背後長劍金銀流轉。他沒特別看向什麼。桌上的茶杯是空的，這兒原本還有個人。

「確實。」

不多時，一聲回應起，聲調沙啞。那年長的僧者這才慢步到來，面色蠟黃，身影幾乎隱在夜裡，就道：「原先只在邊界，最近大膽不少。」

「孤身一人是大膽，不過走得謹慎。」缺舟頷首。「何況帶著顛倒夢想。」

對方話回得不急不慢：「亦是徒勞。」頗不以為意。

「他的回答深得吾心。」

「也要能夠說服我們。」

「是值得期待。」

「仍不足為懼。」

「那麼，」缺舟別過頭，只見另一人在遠處行走，負著月光映出一身冷冽。見狀，他擺擺手，回身淺淺笑道：「可有打算？」

大智慧神情不改。「天護可以處理。」

「略是勞師動眾了。」

「為求穩健而已。」

「是嗎？」但崖邊安靜如昔。

＊

俏如來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身上舊傷隱隱作痛，還好不礙事。另一邊的燕駝龍搔括腦袋，滿臉遲疑困惑，口裡不時碎唸著字句，含糊不清，似乎仍沒想通自己是哪時候被洗的腦。

他們此刻人在來時的路上。

手中冊子不出幾日便寫了個半滿，紙張密密麻麻的，全是探查地門後的所見所聞。尚不確定什麼會成為關鍵，姑且全記下來，使得鼻尖繚繞濃厚的墨水味兒。寫完了就反覆回顧，同時眼角餘光掃到遠方的高塔，遠得幾乎只見塔尖，心裡一聲嘆息。

事情越發複雜了。他想。

這次的試探不是太順利。近六個時辰前的鐘聲，險些讓前輩淪陷，同一幫子的村民話都沒說就出招，一度以為只有自己能走。後來去了寶塔附近，原是好好的，沒再聽見鐘聲，哪知受守衛沒來由的敵視，不免又是一次交手。

他們怎麼會突然注意到顛倒夢想？俏如來頓了頓，又落筆補上一句。片刻後低頭看那墨跡。天色昏暗，大概再過半個時辰就要黑得只剩星月，於是闔起日記。

燕駝龍見了就問：「俏如來啊，接下來怎麼辦？」

聞言，俏如來計算了下時間。

「接下來，再往前些就是我們來時的村落。」他說，順手將日記收入衣袖。「俏如來想再試探一件事情，請前輩先回尚同會吧。」

可此話一出，燕駝龍聽了就不服了。「我先回去？」他趕忙搖著兩手拒絕。「那怎麼行？不成不成，這裡這麼危險。」

「不會的，此地已無危險。前輩不用擔心。」

「那怪了，我為什麼還要回去？」

「因為，俏如來想試探的正是鐘聲。」僧衣青年解釋道：「只是怕以前輩的狀況，不能再受到地門的侵擾。」

「那，那……」燕駝龍搖搖頭，嘴裡囁嚅。但噎了半天也講不出個好方法，又不甘願這麼離開，視線在眼前的青年與泥地上徘徊。「那……」

最後人在原地轉了幾圈，這才開口：「要不我站遠點？你結束了就喊一聲。」看見俏如來面露難色，又說：「那什麼地門啦、鐘聲的這麼邪門，說不定還有陰招哩。俏如來啊，你不是說艷文明天就要來尚同會了？要是現在出了事，我怎麼跟他交代喔……」

此話不假。
那是修儒點頭後才決定的事了。他們約好了明日午時一道走。

俏如來清楚，史艷文對現況憂慮，是不至於總掛在嘴邊，但在黑水城裡應該也是憋得心焦。那樣的人或許一世都遠不了江湖。

所以到了最後，事情揀著說。做了約定，他順帶畫了前往金雷村的地圖，以防哪天用著，亦向暫留金雷村的錦煙霞大略告知。那衣著淡青的女子知道了，隨口提了幾個問題，而後像是思及什麼，淺淺一笑，倏忽抹去了平時難以親近的淡漠。

她說：「那聽起來像是個一路走到黑的人。」

俏如來一怔。「父親只是－－」

「我曉得。」錦煙霞沒讓他說完，眉眼中盡是瞭然。「這不是說不好。只是……只是心懷眾生，卻從沒一絲一念想過自己，讓旁人看得都急。是嗎？」

「這……就怕會有風險。」俏如來的神情為難。「前輩真不用擔心。有顛倒夢想，俏如來不會受地門影響。可若前輩再涉險，怕是要遺忘更多。」

這下便想起了早時的經歷了，燕駝龍也不好再說什麼。清楚差點壞事，記憶猶新，三兩下成了別人家的打手呢，自己便拍拍額頭，妥協道：「好吧，你說的也是有道理。」說完了就往另一頭走，還不忘轉回來補兩句：「千萬不要逞強啊！」

俏如來點點頭，後向高塔望去。夕陽晦暗，寶塔幾乎模糊得剩個影子，心想已接近六個時辰，這趟來得久了，日記上線索亂糟糟的，回去後也得再整理。事態玄乎的程度絕非昔日可比，揉揉額角，不住又想嘆氣。

然而燕駝龍還沒走遠，甚至才踏了幾步，忽地後方追來一聲怒喝，聲調低沉且狠戾，似帶一股血性，若同一柄沙場劍戟，受征戰洗鍊而鋒芒不減－－這聲音熟悉得可怕。

「你們，想去哪裡！」

來者不善。

只見一身玄色衣袍，衣襬隨步伐翻騰如雲。那來人自林間走得不疾不徐，卻有寒意自心底一分分地往上攀升，直至凍住心肺。待看清了面容，面容……俏如來止不住驚愕，回頭的燕駝龍更連連倒退數步，險些跌坐在地，驚呼哽在喉嚨裡頭。

白髮青年一個箭步上前。在父親身上看了十幾年的溫潤如玉，一朝以一相似卻狠惡的樣貌表現。他喊道：「叔父！」難以置信。

來人真切地站著，卻反倒更像幻覺。

但藏鏡人根本沒搭理他，僅僅停下腳步，眼神凌厲，就落在面前人背負的劍上。俏如來注意到了，心頭一顫，轉瞬對方兩眼圓睜，殺意騰起，口裡說到地門。他還沒來得及了解其意，反射性要退，轉身朝燕駝龍的方向去，卻有鐘聲在此時如漣漪般聲聲傳來。

不好。

鐘聲一下一下的，猶如敲擊在耳側，頃刻間震耳欲聾。驚愕尚未退去，俏如來伸出去的手還停在半空中，燕駝龍已經站定，面色陰鬱，後一瞬招式擊出。

不好。

事態驟變，翻轉得措手不及。

他以單手接下一掌，內力互抵又震得人向後退去，塵土飛楊。可沒來得及拔出顛倒夢想，燕駝龍再一次攻擊，剎那紅光乍現，只得側身閃避。這回鐘聲的影響遠比上回狠惡，頗有勢在必得之意，俏如來無意要戰，殺招卻是迎面而來。

「惡徒！」

藏鏡人彷彿從未見過他，只知敵人不可留，拳腳間毫不遲疑，俐落得很。俏如來方與燕駝龍拉開距離，他便隨之在後，威脅更勝。一手蓄了氣勁，不偏不倚落在青年背上，結結實實，頓時一聲悶哼，腳步踉蹌。

俏如來當下身子一偏，喉頭湧上腥甜。

忍住疼痛，勉強拔出了顛倒夢想。回頭劍身橫掃，銀光如水，那人行動卻是極快，疾退兩步，連衣角都沒擦到。接連劈刺幾劍亦無一擊中，藏鏡人顯得有刃有餘。

幾乎就像小兒胡鬧那般，一招一式全不被放在眼裡。而身手輸人，儘管要逃也找不著空隙。交手不過數十秒，對方意圖速決，動作果斷俐落，俏如來已有些站不住，挨招的地方總覺筋骨併裂，嘴角淌下鮮血。

程度差異之大，是到了絕境。

「放下那把劍，」藏鏡人疾聲厲色。「你還有活命的機會！」

隨即俏如來一臂受制，只見對方使力一扭，便吃痛地險些鬆開劍柄。他雖深知地門的目的為何，可顛倒夢想偏是如何也不能放，心底終於不由自主地慌了。

倘若失陷於此，要如何將訊息傳回？倘若失了顛倒夢想，要如何反制地門？日記還藏在衣袖裡，被毀去幾乎是肯定的事，他還有什麼能保留記憶的方法？還有什麼後路？－－俄頃諸多思緒一閃而過，同時藏鏡人加重力勁，使人反抗不得。

要怎麼，要怎麼－－

「大哥！」「精忠！」

瞬間一線銀光，嘯靈槍破空而來。

眨眼間壓制的力道消失無蹤。藏鏡人轉身要躲，身影飄忽，使得嘯靈槍驚險地自耳畔掠過，揚起縷縷黑絲，隨後重重刺入地面。本還要回擊，但兩道腳步聲緊隨在後，逼得他速速退開。

見狀，俏如來尚未站穩，銀燕已經護在一旁，伸手拔出銀槍，重新舞在手裡，即刻往側邊一劃擋住連忙上前的燕駝龍。而另一抹白影還沒停下，就在藏鏡人運使內功之際，掌勁重若巨斧劈砍，那人出手抵禦，衣袖翻飛如羽。

倏忽沙石四濺，程度相當的功力彼此震盪，險些化消不及。但那一刻，一黑一白似同鏡像，兩人對峙，又是見過不下千百回的光景。方察覺對方何許人，史艷文幾乎要卸下氣勁，那怕危急間容不得一絲分神，只道：

「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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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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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6-08-08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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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時間就這麼停了。
驚愕什麼的，訝異什麼的，似乎遲了好些時候才來，一如剎那延伸無盡到看不見尾。他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才意識到，然後血液便冷了，只輕聲去問：

「小弟？」

瞬息天地變調。

餘音未落，猛然眼前亮得刺目。史艷文一頓，一瞬恍惚，待回神周遭早已不是來時的樹林，可他確確實實還在林子裡－－只是夜晚成了正午，而其獨自一人。精忠、銀燕與燕駝龍不見蹤影，方才與之對掌的人亦不復存在，獨留一絲溫度在掌心。

於是他愣了愣，收起架勢，舉目張望，忽地想問此處又是哪處夢境。然而抬眼不見藍月，遠瞭未有血海，單單烈日曬得人頭暈目眩。

這裡不是曾經的妖氛魔氣之地，卻不知是喜是憂。他心安不到半刻，直覺中便有股揮之不去的詭譎。譬如說晝夜顛倒；譬如說陽光熾熱，然林子裡死寂。此時史艷文低頭打量自己的手，又想，譬如說見到一個失蹤的人。

怎麼回事？

半晌後，佇立原地，半分猶疑不減。回頭細思經歷竟也不知怎麼的模模糊糊，只曉得他們是來找精忠的，不過是為什麼找？找到之後做了一瞬的夢，又怎麼了？忘了。眉頭緊蹙起來。

正當此時，身後突然起了一陣腳步聲，驚得史艷文立馬回過頭，手掌更暗暗蓄力。可尚未發招，只見是一僧人，披頭散髮，衣裝黯墨，近乎一身的黑。

定眼去看，當下他的警戒就收了大半。那人看著不像抱有敵意，僅僅尋常僧人模樣，甚至有些憔悴，腳步緩緩地自樹林另一頭走來。也似乎有點年紀了，看上去，雖不到滿頭華髮，不過皺紋深深，又板著臉孔，神情更加嚴肅。

令他意外的是，那人本是眼簾半垂，彷彿自顧自地走，走到最後卻看向他，還沒等史艷文開口，就說道三個字：「史艷文。」突如其來，如同認識已久。

白衣儒俠極是詫異：「請問先生是？」

那僧人微微欠身，回道：「是導師。」聲調出奇地生硬，並打啞謎似的，「是明燈，亦是眾生父母。」隨即不等對方意會過來，繼續道：「今朝一會，我們曉得諸多你的事情。」

這下史艷文嗯了一聲，那放開的大半戒心又風一般地繞進心底。

「史某與先生似乎未曾謀面，不曉得先生又都是曉得些什麼事？」

「諸多。」僧人這麼說。「知你為人，知你昔往，知你之優缺。」頓時他發現這人的眼窩深陷，瞳仁毫無生氣，冷得發顫。「更知你所知與不知。」

「……那麼，先生可是大有來頭了？」

但他只是搖頭。當下史艷文越發覺得有異，可具體說不上。他大概是忘了什麼，開始連怎麼來到這裡的事情都被沖刷得平滑如鏡，所有痕跡點點消失，進而整座樹林的詭譎變得合理了，一點也不教人有絲毫不安。

「史艷文。」隨後那人又開口了，說是莫名其妙都不為過，史艷文姑且順著問題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一人之力救助蒼生，數十輪花開花落，盡力不怠。為何？」

他不假思索道：「不過該當而為。」

「然世人大多不明就裡，甚至癡愚者眾，若遭誤解也無妨？不受體諒也無妨？」

「個人自有個人信念。誤解是無奈，不受體諒亦是。」

「付出反受撻伐，可是未曾後悔？」

「未曾。但求心安而已。」

聞言，那僧人看著他，毫無預警地說道：「百般苦難皆因執著而生，因執著而難登大道。」最後字字清楚地問：「你可認為世人能放下執著？」

史艷文登時一愣。「這問題就傲慢了。史某亦是人。」

「言下之意，你也存有執念。」

「在所難免。」

然後便是一聲嘆息。「既然如此，心魔將隨之而生。」僧人再次搖頭，雙手背在背後，模樣近似學堂夫子的恨鐵不成鋼，連口吻都相仿地說：「心魔不破，終至苦海沉淪。」除此之外大有話題到此為止的意味。

不過史艷文也沒打算繼續探討這個問題。事實上，縱然眼前人彷彿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活物，他依然想走，能走去哪裡索性先不論，總歸不能留在這。腦海裡頭更有抹極淡的白影在說話，聲音微弱得像在暴風中呼喊，就說，說，說地門－－

僧人冷不防又出聲道：「藏鏡人可是你的執念之一？」

此話一出，倏忽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恍若他聽見的是雷鳴，是咆嘯，是任何轟隆巨響。

有那麼一刻史艷文幾乎想笑出來，苦笑乾笑，或者只是笑。到哪兒都能被揭瘡疤似的疼，這大概是命。但他終究挺直背脊，神色無異，鎮靜地回應：「先生也認識舍弟？」

「不錯。」

那人的態度隱約依舊冷漠，說話卻像在挑戰對方的鎮靜，一字一句敲擊撼動，「兩年前，苗疆內亂……」話說得極慢，卻是要通天徹地的。眼窩凹陷的兩眼直直看向前，啞著嗓子就說：「懸崖下，我們曾救助他。」

瞬即史艷文兩眼圓睜，湛藍之中火燒似的焚出一整片愕然。

「當真？」竟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那可知他現在在哪裡？」

「地門。」

「地門又是何處？」

「是祥和安樂之地，是與世無爭的桃源。」僧人像在說一個故事。負手悠悠地走。「無仇憎，無怨懟，心神歸於寧靜。在那裡，遠離塵世紛擾，放下執念，地門中人皆悠然而存。」

史艷文忽覺迷茫起來，「世間有這樣的地方？」

「是。」

「無仇憎怨懟？」他低聲問道，接近自言自語，也使思緒分成了兩處，一面主張該掩耳離去，一面是驚喜。徬徨間白衣人接著問，「他也是？」腦海裡的聲音悄悄消失了。

「是。」僧人應得肯定。

難以想像。頓時史艷文完全安靜下來，那僧人看了也不發一語，等待般的站立不動。當下樹林死寂無聲，時間隨之停滯，天上雲彩似乎是靜止不動的。此刻神遊，他沒來由地想起，那人是想退隱的，本來是要的。

過了良久，錯覺裡以為一天大概就這麼過了，抬頭還是熾熱。史艷文這才艱難地開口。「先生。」他說，「您又曉得多少？」

「諸多。」如同回到最開始的時候，僧人也是這麼回答。「知他為人，知他昔往。」

「以及？」

「因果捉弄。」

因果捉弄，就那麼輕描淡寫四個字，聽得一字字搔刮在心扉。於此飛鳥掠過天際，往事一幕幕替換樹林景色，眨眼即逝，要將漫漫一生用一瞬看盡。

承他所言，數十輪花開花落，行俠仗義的行為不變。可彼時有個人在做著近乎相反的事，不為什麼，就當是怨。

史艷文從沒曉得恨一個人數十年是什麼感覺，特別是當你面視銅鏡還像面視仇人。興許那種感覺就像荊棘纏身，緊綁得陷進肉裡，一有動靜便要鮮血淋漓，脫離了還要留下一身疤。九脈峰後那誰再也不會有心情同他說，他就永遠不知道，只暗自猜測心底不可能沒有疙瘩。

然而，然而現在有個人如此告訴他－－當真？那為何不現身。他就罷了，還有無心。是不曉得黑水城的位置？是擔心前苗王的仇？還是有其他難處？俄頃疑問宛若一滴墨在紙上暈開，最後的最後單成就一事－－是。人還活著。就這樣了。

他呼出一口氣，問道：「能否與舍弟見上一面？」

僧人極其細微地點頭了，隨後轉身離開，沒再多說半句話。本以為可能是簡單的說個位置，此時看來是要跟著走。史艷文倒也無所謂，來時的詫異如今是雲煙。高掛在天上的日輪終於開始移動，雲彩會漸染赤色。

可腳步尚未踏出，另有人從側邊過來，揹著一把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可惜他大概不會跟你走。」缺舟一帆渡朝白衣儒俠看去，與他說話，對上一抹驚愕，語調裡便有笑意。

突然得很。

「你該回去了。」他劈頭就說，一手拍上史艷文的肩膀。「任何問題，俏如來跟萬雪夜會告訴你。所以，回去吧。」

剎那事物開始回流。

史艷文還沒來得及開口，記憶便如浪濤般席捲而來，剎那他想起來－－對了，他們是來找精忠的，久未見人，擔心出了事。說來還是巧合，史艷文離開黑水城只是要替廢蒼生傳話，哪知真出意外，遠遠見一抹影子受制，人就跑了起來－－他跑起來，然後－－

他身子一頓，「你們是－－」

劍者點頭，「是。」

下一刻白衣墨髮消失得無影無蹤，沒說完的話全散在空氣裡，輕若絨毛。缺舟注視著人原先的位置，沒一會兒，放下手。「如何？」

大智慧維持他一貫的態度，「不如何。」

「俏如來已經表明要與地門對立，那也不會少了史艷文。」他有意提醒道：「羅碧的精神驚人的強韌，兩人見面，說不準會想起什麼。」

「他不會。」

「嗯？」缺舟又輕輕笑了，「是他不會，還是你不讓？」

「這個問題有差別嗎？」

「哈。也是。」

＊

「父親！」

一張眼又是黑夜。繁星點點。
史艷文眨了眨眼睛才回神，也不清楚過了多久。這時俏如來跑向他，燕駝龍還躺在地上，銀燕正要去扶。他看著自己的長子，應了一聲：「精忠。」隨即欲言又止，噎了半刻，最後嘆一口氣。「你……先離開吧。發生了什麼事，慢慢與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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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6-08-08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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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連內心深處最重要的事物也會被抹去。」
「難道我們就沒辦法，要坐以待斃嗎！」
「也許，並不是那麼不可置信。我待在地門的時間最久，地門之中……確實一片寧靜祥和。」

＊

當俏如來推開門時，史艷文正好提著壺在倒茶，見他來了便出聲道：「等會兒就去苗疆了？」想著也確實沒多少事，俏如來點點頭，側過身闔上門。

結果才不到一天人又回到了黑水城。

與眾人討論了一早上，頭腦都有些發脹，但也終於對現況通透不少。昨夜的遭遇尚歷歷在目，脫離之後本要直接把事情說清楚，然而史艷文一注意到他嘴角帶血，突然地門也不大重要了，大夥都趕著人去休息，所有事情一延便延到今早，在尚同會說個明白。

「走前記得喊上銀燕。」史艷文邊說邊遞出茶杯。他的身分放在現下依然尷尬，苗疆還是少去為妙。「父親這一趟不跟你們走了。自己小心。」

俏如來接過茶。「只是去向苗王說明地門的意圖而已，不用擔心。」

「聯軍的事情，有把握嗎？」

「把握？」然後他就想通了，回答：「既然狼主也陷落地門，那麼苗王不會不出手的。」但是史艷文看上去仍有疑慮，俏如來一想，也對，便又笑著說：「父親可能一時感覺不到，不過現在的中苗關係是緩和許多了。」

這下史艷文跟著苦笑起來。「確實。只是父親還有些轉換不了。」畢竟花了半輩子在邊界處征戰，上一回靈界危機又是那樣針鋒相對。那狀況，難得的合作與其說是合作，不如說是互相牽制，各懷各的心思，最後也為爭奪天書耗盡氣力。

「想從前兩方人一見面定是要打起來。」史艷文的語氣裡很是感慨。

俏如來也跟著說：「孩兒記得，從小都是聽這些故事長大的。」

「那些征戰史嗎？其實父親小時候也聽過不少。」

「到底是百年的世仇－－不過孩兒聽的故事大多是關於父親的事蹟。」

「……咳。故事，聽聽就好了。」

「嗯，祖母偶爾也說。」

「哎。」他聽了就笑，隨口道：「是嗎？從前可少不了被你祖母唸。」

「為何？」

「這事說來也是父親的不對。」大概是來了樂趣，他繼續說：「那時候，從戰場上回去可趕，衣服上血汙就沒清乾淨，破了也忘了補。你祖母常唸這個。」

「這樣一來是有些印象……」

「可能嚇到不少街訪鄰居了吧，現在回想起來真不好意思。不過那大多也是給你叔父……」然後聲音自己小了下去，面上表情還是掛著笑，只是不說話，喝起茶來。

頃刻間沉默迅速擴散，還濃得像血。俏如來不自覺地垂下眼簾，看茶水上倒映自己的臉，過了或許大半天才憋出一句：「這件事情，暫且不告訴無心吧。」

當然他不認為史艷文會直白地說出好或不好之類的話。他不會，也確實沒說。

有些事情瞞著的理由可以很多。揀一個最簡單的，便是為她好，不論此等理由算不算傲慢或自作聰明的一種。甚至他也想，這是否亦關乎到信心，關乎成敗，盡管有些事是只許成不許敗的，他們大多遇到的還都是這種事情，導致千慮而不得一失。倘若輸，便是要輸到一無所有。

如果敗了呢？那此時坦白也沒意義了。
隨即俏如來把這句話立刻從腦袋裡給劃去。

最後史艷文確實是沒說，僅幾不可聞地「嗯」一聲，繼續喝茶。俏如來也繼續坐在一邊，同窗外陽光繼續璀璨，暫且無話可說，頓時產生了手腳都不知放哪好的不自在。

半刻後俏如來決意開口：「父親。」

「何事？」

「您……如何看待地門？」

當下史艷文抬頭直視他，多了點詫異的神色，卻很快地隱了下去。

那話聽上去不止一點的並不真那麼疑惑的意思，他也不真是那麼想知道。甚至俏如來料想他們的看法其實差不多，或者全然一致。那做什麼提呢？他竟是單純的想說話，用以化開黏稠的沉默。反正時間上不到非常非常急切，登時俏如來起了些許偷閒的罪惡感。

而史艷文擱下茶杯，稍做深思，最後結論還是同幾日前般，回道：「是可惜了。」說完了就又去添茶水，轉身後神情藏在陰影中。

是可惜了。可惜九界無干戈的願景美好得令人心生嚮往，然而世人並不能活得像提線木偶。俏如來同樣認為這是可惜的事，要不安祥、和樂，什麼什麼的，地門做的只是這樣的一場夢，何談有錯。

此時史艷文也反問了：「怎麼突然提這個？」

青年即刻糊出個原因來：「沒什麼。只是想起昨晚的事。」

「昨晚，可是指與缺舟一帆渡的會面？」

「是有一部分。」

結果史艷文重新坐回來，雙手放在膝上，身子傾向前，又再問了一次：「怎麼了？」面上看著很是關心，卻問得俏如來倏忽覺得有些彆扭起來，分神去想上一回有此等遭遇是什麼時候來著？然後這才梳理了一遍言語，最後選擇講起本就有些猶疑的部分。

俏如來道：「孩兒是想，地門的行事……對錯何在。」

「如何說？」

「世上必定有這樣的人吧。」他不急不徐地說：「經歷過難以忍受的傷痛，如果能忘得徹徹底底，求之不得。地門對這樣的人來說，是救贖，哪怕那些人不會曉得自己忘了什麼，但那確實是他們的願望。就這一事……能否算是正確的？」

史艷文搖搖頭，「怕是只有那樣的人能評斷吧。」

「的確。」

我們並不能說誰逃避了，畢竟人生在世總有你不想記得的事物。論此，誰能指責？約是只有落在同一片地獄裡的人。可這也不能當作是地門能站住腳的理由，最多，最多便是讓人心生動搖，忍不住思考。

「父親。」然後他又喊了。「您有想忘記的事情嗎？」

相對多年來的恭敬，這問題或許尖銳了點，但現下茶香瀰漫，連人都犯懶，同時銳角也被磨得稍稍平滑，似乎無所謂起來。史艷文回得亦是一點遲疑也沒有，乾脆又簡單地道：「當然有。」語調裡沒有不開心。「父親也是人，怎麼會沒有。」

俏如來怔怔地看著他。

但史艷文沒打算細數記憶，說不准是不想談，嘴角淺淺地揚起就算了。「想忘是想忘。」他用一種極其平靜的聲音來說，「正因如此，更不能忘。」

倘若執著便是苦海，他大概一輩子都脫不得身了。

地門不了解，數以百計的化成白骨的手會牽著他的衣襬，偶爾在夜裡叫囂。那是走入江湖後該當承受的代價，絕不能無恥地忘了。然而要說後悔，他不後悔，但在聽聞世上有桃源時，一瞬的時間裡史艷文想到，想到－－如果能讓他們安穩待著裡頭就好了。

「精忠。」他忽然拍上他的肩膀，「無論如何，不能不阻止地門。」雖然這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無論再有理由，他們終歸是奪去了人們選擇的權力；無論假造的記憶再如何美好，都是強逼而來的人生。那並不能……真正體悟到任何事情。」

「－－萬不可讓九界落入這般境地。」

俏如來此時想到了萬雪夜，曾經離地門所謂的新生很近很近，最終卻選擇揹起所有的疼痛。接著他又想到了錦煙霞，在恢復之後以亦悲亦喜的心情對他說：我很高興。

地門裡頭必定有人是歡喜的，而他們此趟前去，必是要成為該種人眼中的惡，甚至恨上一生一世。盡管自古事難全，俏如來還是希望能讓自己走得心安些。若要用言語來表達地門何錯之有，其實他不敢保證自己能毫無破綻地說。

「自是當然。」俏如來低下眉眼，隨後感覺到肩上一輕。只見史艷文收了手，眉頭微皺，似是沒來由的欣慰又悲涼，卻連自己都沒注意到。

接著他說，「差不多時候了。」

俏如來點點頭，起身拱手道別。該是時候往苗疆了，再有多少疑慮都要埋在此處，只有上天會知道他們的顧慮及猶豫，出了門後甚至連彼此都不再言語。旋即俏如來還想說，說什麼呢？不知父親昨夜又是談了什麼，不知那些期盼忘卻的往事又是什麼，不知為何悲涼。可他依然是那一句：

「那麼，孩兒走了。」

史艷文點頭，「千萬小心。」

在默蒼離死的時候，俏如來深刻地體會到了一些事兒。在自魔世回歸中原的時候，又更深刻了點，近同巨斧劈砍出來的粗陋痕跡。那些時候，面對群俠，或者不得不在故鄉的土地上躲躲藏藏，肩膀上擔著的任何遲疑與畏怕，皆不可與人語，若否是要引來不安與危險，於是清楚了。

興許世人都能直白，一吐遭遇到的委屈，奈何他們不可。面向危難，史艷文從來不說那樣的話，他一向是堅定而絕口不提自己感受如何，那是由半生所壓成的習慣，深刻得烙印在言行中。雪山銀燕會問俏如來難道不難受，他就疑惑有誰會問史艷文，儘管問了大抵也是到死不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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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6-08-08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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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十日來，地門很是不平靜。
不提大智慧召回了四名天護，警鐘敲了又敲，八關武佐還幾乎全去了外邊，連一般百姓都躁動起來。

據山腳下賣麵線的說，這是打仗啊。一邊的鐵匠聽見了便回，唉呀外頭就是亂。對頭的衣鋪老闆也參一腳道，不是說正在宣揚大智慧的理念嗎。但好像不是很聽訓的樣子。所以打仗嗎。是啊。不能用說的嗎。不受教啊。那大智慧何必理他們呢－－諸如此類云云云。

最後是坐在藥鋪裡的某位八關武佐告訴他們：「那是大智慧人好，絕不會放棄任何眾生！」他說，咬牙切齒的，頭上包著的紗布還在滲血。「誰知道那些傢伙不聽訓就算了，還想造反！」

於是一大幫子路人一臉恍然大悟，喔－－那還是打一頓先吧。

這時同樣是路人之一的千雪孤鳴正在一旁嗑瓜子，聽著眾人喧鬧，抬起一邊眉毛。他是坐得遠些，暫且沒人發現，隨後也在被發現之前溜了回去。一幫子人吵吵鬧鬧的，走的遠些還能聽得一清二楚，什麼不靠譜的話全講出來了，他就想笑，一路悠悠走回家。

然而還都沒見到家門口呢，後面就跟上個人，湊到他側邊併肩走。往旁撇了眼，千雪孤鳴直接把剩下的瓜子整袋拋過去。

羅碧一手接下。「又跑去聽閒話？」說話時一如往常霸氣側漏，哪怕人正開始嗑瓜子也一樣。

「說什麼，我那是去聆聽百姓心聲，正經得很。」

「那聽出什麼沒有？」

「呃－－聽說好幾處廣澤寶塔被攻擊了？」

「……哼。」

「看來是了。」千雪孤鳴搔搔頭，「怎麼樣？人家都打得明目張膽了，有想法沒有？」

「不過是一群不長眼的滋事份子。」

「是喔，那就等你這好戰份子處理囉。」

然後他便接到了好友的一記眼刀。羅碧此時實在沒心思說玩笑話，話鋒一轉就又回到正事上。「你自己準備好。」他說，「大智慧應該快下命令了。」不過千雪孤鳴聽了就揮揮手，以示從容。

「免你擔心，我可是一有任務，隨時出發啊。絕不拖延，高效率，保持身為天護該有的工作態度跟－－」

「那就不要在山腳下嗑瓜子。」

「你還是把瓜子還我吧。」

「空了。」

「我靠。」

一把搶過袋子，裡頭真的只剩瓜子殼。沒料到羅碧還挺保護環境，可這是要先吐槽呢，還是先損人呢？千雪孤鳴沒來得及下決定，霎時不知怎地，鐘聲大作，當下兩人跟噎到似的，原先想說的字句全吞了回去，僅僅對看一眼。當羅碧凝重地說：「走。」他們便轉身往光明殿急奔而去。

＊

心神不寧，心神不寧。
俏如來去做了最後的準備，點清兵將，算準時辰，之後便要一舉往地門。金光塔與尚同會群俠間有些尷尬，他只好不跟群俠講得太詳細，一來怕引起恐慌，二來怕加深仇恨。對於後者多是無奈，現今在群俠眼中，金光塔不管分成了幾個門、幾十個門、幾百個門，都是一般般有罪的。

風逍遙說，「這是歧視。」眾人有志一同的沒理他。

戰事在即，能談笑風生的是極少數。幾位看慣的，大多平靜得跟一潭死水似的，沉著臉，只在心底各轉各的心思。手裡是不至於緊張得出汗，但不能保持完全鎮定，一有風吹草動仍是驚懼，程度差別罷了。

心神不寧。

史艷文沒跟人群在一起，他去了高處再瞭望一次。從魔世回來後老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群俠們也說不准這麼想的。高興自然是非常高興，可都是新生一輩呢，大儒俠近乎是傳說一樣的存在，最後聽到的消息又大多不太好，相處起來隔閡就大。

他是無所謂，也不認為該介入太多事務，至多參與討論，避免落人口實，導致表面上嚴然成了打手一名，頗有一種回到少年時代的錯覺。他模模糊糊地回憶，當年一樣是聽人口令做事，名門之子除了名氣外同一般士兵差異不大，父親不希望他出頭太快，養出驕縱的性子來。

那時史艷文也從高處瞭望，看遠處敵方千軍萬馬，陣勢浩大而肅殺之氣瀰漫，感受血液沸騰在手腳的每一處。然而現在沒千軍萬馬看了，地門的人不會走得太遠，最多守著廣澤寶塔，而塔這幾日又被毀了不少，他竟像是上來吹風的。

吹風。風一陣陣刮，黑髮飄揚得糾結成束。

現下時節已經過中秋，天氣轉涼不少，風裡不再挾帶暑氣，一吹人即清醒得很。他是一直很清醒，但偶爾卻覺得清醒不如渾噩的好。

人若是清醒，想的就多，好的壞的全能排隊上來。任何氣候碰上獨自一人的狀況時，似乎都可以變得悵然。史艷文站在高處往下望，很多東西成了小巧玲瓏之物。

跟沙盤似的。他想，約略再過不到半個時辰，自己也得下去。風此時尚未停歇，他開始思考一個秘密可以給風帶得多遠，也許不遠，也許千萬里，直到落在海裡訴予游魚聽。

其實史艷文可能或許大概有這麼一點不想滅了地門－－這話斷然不可與人說。斷然不可。史艷文自己都覺得荒唐至極。但那種感覺又類似落土的種子，茁不茁壯尚不要緊，根紮實即可，望求絲絲細細的蔓延到每個角落。越是臨近開戰，他越是覺得受縛得透不過氣。

如果－－只是如果－－就這麼放任九界淪陷，鐘聲一敲，也就什麼都不記得了，何止輕鬆兩字能了，沒誰會被迫去想起撕心裂肺之事，沒誰會活得苦痛。如此一想，地門將他們判得罪大惡極是非常合理的。

但－－為人處事可能最恨的就是這一字－－他們還是堅定不已，僅僅是像在暴雨及泥濘中行走，拖出一條掙扎的痕跡。這一面是可讚嘆的，一面是無法理解。

然而總歸來說，坦白來說，他最私心的部分是……
他並不想把那人拖回塵世來。

縱然有人在等，而理智又清楚明白，曉得羅碧－－現在他居然覺得這名字陌生了－－絕對不可能會甘於待在地門，過著受人擺弄的日子，他若知道了必然怒火熾盛，史艷文完完全全能想像羅碧為此的咆嘯，還有那招接過千百回的飛瀑的滋味。

可他並不想讓他想起來，更希望他視他如陌生路人。

所有的矛盾源於此處，成了欲言然不可言不敢言之物。精忠前些時候問他如何看待地門，他回道可惜兩字，如今回頭此事絕非謊言，可也不全面，是黑暗中燃著燭光看到的龐然大物的邊邊角角。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要與地門為敵。私心與大局相比，輕若鴻毛，一陣風便能帶走。史艷文的希望與不希望皆不重要，對於戰時的計畫他們一同討論了快兩個時辰。

須臾下方傳來了十分細微的聲響。

史艷文立即往回走，方遇見上來尋人的銀燕。他看著自己的么子點點頭表示明瞭，兩人就沒半句話，一同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隨後只見群俠手持刀劍槍戟，等待俏如來一聲下令。遠些還有苗軍，現任苗王與他的軍師站在一起。

旋即俏如來上前恭敬地說：「父親。」彷彿眾人已經待他多時，所幸是錯覺。

白髮青年的背上揹著樣式奇特的劍，是作為入侵地門中心的一道防備。依據萬雪夜的日記，目的在破壞地門中樞。曾經的中原百姓將擋在前面，而八關武佐與四名天護是主要戰力。但俏如來與御兵韜皆不認為天護會全數出現在前線。

「必有一兩位留守光明殿。」
「如果是獨眼龍，萬雪夜有能克制他的招式。如果是狼主，苗王可反制星辰變。如果是藏鏡人－－」
「史艷文是最了解如何對付羅碧的人。」
「……自然。」

五個時辰內要完全壓制住地門，若否剩餘的時間便得撤退，時間並不站在他們這裡，戰爭將以最快的速度開始與終結。當眾人行軍，聲勢浩浩蕩蕩，塵土飛揚。最後兩軍在邊界交戰，三名天護出現於前線，萬雪夜與蒼狼上前迎擊。

刀光劍影，誰人的嚎叫與咆哮。萬雪夜與錦煙霞推論大智慧不會使他的百姓起殺心，但俏如來與苗王沒法命令群俠與軍隊留手。戰事會是輕鬆的，不那麼平等，安居桃源的居民說，他們是褻瀆聖地的惡徒。

史艷文與俏如來此時疾行在戰場中，脫離戰圈、無意佇留。兩人打算直取光明殿，則錦煙霞亦跟隨在後，她淡青的身影似煙一般輕而無聲，不時發招排除掉所有阻擋在前的敵人。

要快。

三人腳程極快，配合錦煙霞的術法開道，主戰場的廝殺不時便被甩得極遠。然而地門擴張得迅速，邊界距離中心是有大段距離，在經過的路上甚至常能看見村莊，座落在不遠處，卻沒見著居民，不知是上了戰場，還是疏散避難。忽地他們確實是像侵略的惡徒，攜禍亂而來。

要快。

「就在前面了。」錦煙霞輕聲說道，佛氣抑制使得她額上逐漸滲出汗珠，出手也不再如初時迅捷。「可一路上仍未見到缺舟。」

「也許在殿中。」

「也許吧。」

而後大殿終於映入眼簾。
並不如何的金碧輝煌，也不如何的震懾人心，瞬息三人卻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離入口不過十丈遠。前方有護衛，定眼一看，竟僅一人獨守殿前，烏髮玄衣的像抹影子，獨眼裡燃著怒火。隨即他走下階來，步步帶有敵意。史艷文稍微驚訝自己能比想像中冷靜，然後呼出一口氣。

「精忠。」他說，「快走。」

彈指間藏鏡人一個箭步上前，掌勁驚人。史艷文即刻出招化消，翻飛的衣袖獵獵作響。同時俏如來與錦煙霞趁機閃進大殿中，守衛人卻是毫無要追的意思，下一刻翻掌又是一招，帶有陰冷的氣勁。見狀，不知殿中是否還有什麼，但那也不是他該分心思考的事情了。

現下的藏鏡人確實只當他是個入侵者，冷著一張臉。當然沒誰認為藏鏡人會因為那張相同的臉皮而作出反應。他們頂多在戰前猜想，可能有，更可能沒有，若否大智慧也不會算是個多難對付的傢伙，這幾乎也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因此他忽地想起來，倘若沒有那樣作弄人的因果，這本該是他們唯一的、且大有可能維持一世的畫面。是否有明確地記憶無妨，兩人自能像是演練數百回的戲子那般一來一往，最後藏鏡人越發覺得詫異，問道：「你是誰？」

聞言，史艷文重整架勢，一手掌心向上，一手收於身後。「在下史艷文，」白衣儒俠鎮靜地回道，眼神安定如玉。

「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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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

8樓發表於: 2016-08-08 13: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俏如來，走吧。」進入光明殿後錦煙霞如此說道，少頃白髮飛揚如霜。
「這妖僧，交予我對付即可。待結束了，我便去幫你。」

缺舟一帆渡確實身在光明殿中。或者更正確地講，身在無垢之間中。
他見俏如來出現，嘴角止不住的笑意，同共存千年的大智慧們一併注視他，直道：「你來了。」語調中更是有難掩的欣慰與賞識。

但俏如來的背脊筆直得猶如一柄劍。身邊再無一人了，實際見到大智慧的真身，帶來的震驚之盛，難以形容，他卻只出現一瞬的訝異，而後面向自黑暗中悠悠走來的劍者。

「俏如來。這便是大智慧的真面目了。」劍者和顏悅色地說。缺舟似乎真是十分高興的，彷彿他並不是領兵而來，亦彷彿他們仍處於無水汪洋，桌上一杯茶。「或許你有疑問，而我能告訴你。是的，缺舟一帆渡，只是大智慧的一部分罷了。」

俏如來皺起眉頭。「那麼，」他問道：「缺舟先生，你要阻止我們嗎？」

缺舟輕輕搖頭，「道，不證不明、不疑不信。缺舟自大智慧中被分離成獨立的部分，便是為了作為質疑而存在。俏如來啊，當眾人的目的一致，卻缺乏質疑的聲音時，你可知會發生什麼事？」

「將會產生盲目偏聽。是嗎？」

「確實。俏如來，你該知曉許多事情，包括金光塔的成因、地門的歷史。但在此之前，你也需要知道，以武力抗衡大智慧是無意義的。你若能說服我們，地門自然瓦解。若否，你與你的同伴將會……死。」

＊

招式間，氣勢近乎是要開山裂地。
磅礡氣勁迎面而來。雖說大智慧或多或少消磨了藏鏡人的戾氣，卻沒消磨他性格上的殺性。在如此時刻他依然是從前的萬惡罪魁，下手凶險凶惡，不講人情。只消一招，換作常人可要筋骨併裂。

但他是史艷文。

運使的純陽之力走遍經脈。掌對掌，勁道渾厚而力猛；腳步穩健，時而急退閃避，時而回身反擊。對方攻勢凌厲，他便作防守，僅僅見隙發招。史艷文無意要以生死相搏，拳腳是不得完全伸展，但足以應付。藏鏡人的路數確實無人能比他更了解，然而對方卻對他的身分毫不知情。

這大抵就是羅碧從前的心情了。

知而不可說，知而不得說。史艷文一面抵禦，一面分神。盡管那人氣勢萬鈞，掌中猶如帶有風雨雷雲，不時從身側掠過都可說驚險萬分。這本是不該有餘豁分神，但大智慧日前的話似若鬼魅，總在心靜時繚繞耳畔，今時更是揮之不去。

因果作弄－－當真是因果作弄。

剎那史艷文速退兩丈遠，羅碧落空了的攻擊拍在地上，震起碎石與飛沙，伴隨轟然巨響。轉眼間那人又幾乎不停頓地俯衝上前，烙下清晰的印子在沙地上。登時只見羅碧一手襲向心窩，史艷文以一臂招架，內力互抵使得手臂痠麻。當下他有一瞬的時間能看見對方眼底的神色，隨即又是喉、肩、臂、腹側，來人一一針對而他一一或閃躲或阻擋。眨眼即過數招。

然後史艷文注意到，他的行動是越發迅速了，並且招招直取弱點，神色充斥不耐，只不知在藏鏡人眼裡，他進犯地門不說，行為更詭譎難測，似是清楚自身所學，卻又無心在勝負上。

因此他低吼一聲：「只守不攻，你是何居心！」

＊

「……初祖、元邪皇、金光塔、紫金缽。千年來的故事即是這般漫長。」缺舟不疾不徐地講道，而眼前青年神色複雜，混和了擔憂驚訝與部分瞭然。「如今紫金缽回歸，地門也就繼續其延遲了近千年的計畫，要創造一個安樂的世界。」

「但那不過是個虛妄的幻象。」俏如來反駁道：「能給予世人的，只有造假的記憶，造假的人生。由造假所建構的世界再龐大，都比不上真實的萬千分之一。」

缺舟一帆渡頷首。「論點不錯。但即便是幻象，也是平和安樂的完美幻象。你能否認嗎？盡管我能讓你們走，地門仍舊是無爭鬥干戈的桃源。大智慧能、也願意擔起眾生惡業，這點並不改變。」

＊

聞言，史艷文幾乎苦笑出來，又想自己竟還有餘豁苦笑。同時另一次的攻勢稍稍閃過，總覺聽聞颶風呼嘯，他抓著了空隙便回：「只不想令事走極端。」

「那你便被打死在這裡吧！」

如同昔往光景，如同舊時回憶，史艷文見他怒火更甚，苦笑終是掛在嘴邊。但他好像除了笑外也不知該再如何面對。從前的角色對調了，他成了什麼都知曉得那一個，卻是真真說不得。說了有何用呢？只像胡言亂語。在大智慧的影響下，羅碧連相同的樣貌都能無視。

戰鬥仍在繼續。

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攻防間交錯，成就鏡像般的模樣。翻掌中蘊有沛然真氣，震盪下只覺天地都隨之撼動。落至石上，石碎；落至樹上，樹斷。史豔文提起相當的力道拼搏，頃刻較量之下，林間滿是喧囂，受驚的飛鳥成群，紛紛振翅飛去。

他若是往右擊，他便往左側旋身。一腳輕點在地，倏忽身影似幻，回頭時一招急起逼得人連退數丈。但方穩住步履，那人拳腳又至，只聞喝聲如遠雷，身手則快若閃電。羅碧的身法就如同他個人，要豪氣萬丈，要猖狂，昔往一發飛瀑怒潮便是要掩去日月星晨。

面對此次攻勢，史艷文勘勘接下，兩股截然不同的真氣又是一次震盪，使得兩人皆向後躍去，在腳下踏出深深痕印。須臾五臟六腑彷彿灼燒起來，抬頭只見那人咬牙切齒，眼底卻是越戰越欣狂，啐了一聲再在重整態勢，掌面一攤向上，額角滲出汗水。他見了就一瞬恍神。

羅碧實著是不屑隱蔽心思的－－為人坦蕩得很，這點三十年來史豔文不會不知道。但不同以往覆著面具作戰，只露著一雙眼睛灼灼燃燒，他當時唯一能看清的唯有那處，可其中的情緒永遠是意欲要將史艷文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的憎惡。

於是白衣儒俠突然想開口，不說什麼，就說道，你可真忘了？

＊

這場辯論似乎永無止境。不知外邊的戰事又如何。
在又一次聽完缺舟的說法後，俏如來正視前方的劍者，試圖力證錯誤，「若是負面的情緒便要被拋棄，那又由誰來決定？大智慧如何能為天下人作主，決定每個人的記憶是遺忘是留下？」

缺舟閉上眼睛，反問道：「天下之大，可誰能一生都由自己作主？」

「那便該由其他人作主嗎？」

「世人不悟，便由大智慧替他們悟。世人放不下執著，便由大智慧助他們放下執著，直至眾生成佛的那一天為止。俏如來，你還是沒有改變重點，沒辦法證明地門錯誤。不過你還有時間，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便繼續吧。但是，你得要快。」

＊

問題是無意義的，但他仍想說，你可真忘了？
忘了報效半生的國家，忘了名為無心的女孩，忘了苗疆三傑？忘了天意何等弄人，忘了埋藏的因果，忘三十年來的憎怨？你可真忘了？

＊

俏如來緊握雙拳，佛珠纏在腕上。「……世間諸多愛恨糾纏，」他說，「為人在世確實諸多痛苦。譬如萬雪夜，譬如錦煙霞，譬如叔父，譬如……父親。那些痛苦的際遇無可比擬，直接改變了他們一生，而大智慧正是要將這一部分切割。」

「確實。」

「但那些際遇也成就了他們。回憶酸楚，卻也因此變得美麗。若真地門當真如此美好，為何經歷過的人皆不願再回到地門？所謂無悲無恨，也不過是無喜無樂。」

「若是所有人皆歸於地門，經過重塑、重生，那些記憶也是可以保留的。」缺舟淡然道，「差別只在他們能更正向地面對、釋懷。譬如說你的父親與藏鏡人，他們將能放下長久的隔閡，自出生起所遭遇的因果作弄，可以止於今日。他們會記得，但不會執著。」

「父親他們的故事非是這能般輕描淡寫的。」俏如來搖搖頭，「那些日積月累的重量又該怎般？你要說，那同樣是該被割捨的負面情緒嗎？」

「是。」

簡單的回應。他幾乎顫抖起來，缺舟一帆渡看著他，面上一如初始的和善。「大智慧開闢淨土，就是要令眾生得以遠離苦痛，遠離苦海，終至成佛。」他一字字清楚說道，「若有惡業，大智慧承擔。若有惡報，大智慧甘願。我們如此地行過漫漫歲月，待千萬劫後，眾生圓滿，大智慧方證大道。」

「你們……！」

隨後他見俏如來不像能在一時半刻內反駁，眼簾半垂。

又問，「俏如來，你還能堅持嗎？」

＊

隨著時間流逝，內力耗損的遠比預期來得劇烈。

兩人的速度都已慢下來，路數也不再變化多端。但史豔文缺少攻擊，注重抵禦的後果便是他處於被動，時刻凝聚心神在識破上，是要比藏鏡人再疲憊些。雖說掌擊不易看出外傷，但他實是逐漸增添傷勢，受創的地方悶痛不止。

還行。可他想，尚能堅持。邊界處的戰事應當不會持續太久，他們還有時間。若是結束了，其他人應當也會前來光明殿。再者錦煙霞與俏如來已在內中。他嘗試樂觀去看待，然後腰枝一扭又避開一次殺招，反手向對方肩窩攻去，即刻聽見一聲悶哼。

尚能堅持。尚能堅持。瞬息又是十幾次拳掌來去，他專注應付，料想羅碧的狀況也不會太好，汗如雨下，但他仍有一股無止境般的氣勢，令人不敢大意。

只要大智慧落敗，洗腦就會解除，地門中人將回歸世俗。念一及此，史豔文便覺還能支持。

眾人會回歸，此事會落幕。但若要說聯軍拆破了桃源的樣貌，此事誰能定奪好壞，反正史豔文不能。他僅是一介凡夫，流的是凡人的血，並且嚐遍紅塵間所有悲歡而不能看破。大智慧說，他有執著，但生而為人他如何不能執著。

一心要護眾人周全可是錯的？他並不在意行善能否名揚天下。史豔文的目的絕非在此。他要的是自身所及之處，安好一生一世。自幼的願望在千百個晝夜後凝結成執著，壓迫在心上，時日久了便不能放。儘管如此、儘管如此－－

霎那羅碧怒吼道，「惡徒！」身姿熟悉，隨即浪濤迎面而來，又道：「死來！」

他瞪大雙眼。彷彿聽見的是自己的名字。

＊

「若你不能，就離開吧。」然後他背過身去，留給俏如來一道如冷白的背影。「你認為地門每六時辰敲響一次無我梵音。這點是對的，大智慧的力量僅能做到如此。但若此時我將意識還予，便能再敲響一次。你們將毫無勝算。」

聞言，俏如來一震，寒意倏忽爬上心頭，而腦海中閃過各種聲音。「俏如來，離開吧。」缺舟此時仍然保持著他的從容，勸說著：「你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下一次，還有機會。」

「……不。」

「嗯？」

「……能。我能找出大智慧的錯誤。」

白髮的青年幾近是用隱忍的方式將話說完，使得無垢之間因而喧鬧。不可能。橫渡千年歲月的高僧們幾乎在第一時間反駁，連缺舟都轉過身。「不必勉強去想解套的方法。」劍者安撫地說道。

「不。我能。」俏如來的聲音越發宏亮。「世人不悟，便由大智慧替他們悟。世人放不下執著，便由大智慧助他們放下執著。但切離了苦痛，又如何能看破苦痛。你們要悟，又該如何悟？」

「錦煙霞是魔，卻於人世歷練愛憎，最終在與菩提尊相伴的幾日下，得到今日的體悟。萬雪夜背負父債深恩，甚至接近癲狂，最終亦在義母與獨眼龍的幫助下走出，成就今日一身俠骨。父親與叔父，自幼而成的因果，使得他們相殺半世……」

「你究竟想說什麼？」

自事發後的諸事開始匯集在一起，使得一個念頭逐漸清晰。日前史艷文所說的話此刻字字迴盪，俏如來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高僧，身姿凜然。

「大智慧能知道眾人的記憶，卻不可能真正體會到眾人的悲苦。你們就像是翻閱一本故事，翻閱後給予同情，再納入地門，給予重生。」他接續說道，「但造假的記憶不能帶來真正的體悟。大智慧，你們自認能引領眾人圓滿，那便回答我的問題！」

＊

故事並不如開頭般美好。
他寫下了一個好的開頭，但並沒有收獲好的結果。

史艷文看著眼前人，近三年前的舊事彷彿重疊在上，雖是不到那般慘烈哀絕，甚至差異極大，可也已足夠勾動心神。他是寫下了一個好的開頭，但卻是災厄接連在後。心心念念著平平安安，結果呢？他瞇起眼，自己默道虧欠太多，死不足惜。江湖人稱他大俠，至親卻是憎恨他到了若瘋若狂的地步。多悲哀。

俄頃血花朵朵綻放。

口腔裡滿是腥味，嚥不下的自嘴角滑落，墜到衣襟上，還有一掌抵著他的心窩，然後出血就更加止不住。不過這應該是好的。史豔文的思緒略微飄忽，不過這應該是好的……登時受壓抑的思緒膨脹，他終於承認有一部分的自己是認同地門的理念，哪怕不曾與人言。

他認同地門，因私心所致－－我並不希望你想起來。

藏鏡人不在了。位於地門的是名為羅碧的天護，其一生不必遮掩，快活瀟灑，命運與因果擺弄不了此人。而他還有一名兄弟，是同為天護的至交好友。那麼史豔文是誰呢？只是個進犯地門的敵人罷了。

於是他便笑了。

「這樣也好……」史豔文氣若游絲的低喃，話語輕到連羅碧都快捉不到，笑著笑著還咳出血。「這樣也好。」他不停重複念道，「這樣也好。忘了，也好……不記得也，可以……」

「忘了我，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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