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28 （溫赤/劍蝶）《致敬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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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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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3-28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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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8 （溫赤/劍蝶）《致敬聽眾》

啊，如題，是神蠱溫皇x赤羽信之介，劍無極x鳳蝶為主要配對的文章。
在LOFTER上也有發表，尚未完結，這邊會同步更新……每一章節都有要說明的部分。以下是文章簡介：

因剧情需要且能力有限，文章中除了大地点为真实，其余皆为虚构。如果可以的话，文章中的时间线也请不要太多参考现实。其中提到的专业领域，我了解无多，只是借以传达情感。
这是一个具现实和荒诞两种成分的爱情故事，没有初恋的悸动，也不侧重爱恋的甜蜜，只是在讲述两人一起生活后步向终结的平淡。它近似清醒梦：不很逻辑，主观，感性。请各位依喜好决定是否阅读。
每一章节内容在万字左右，如有能力会定期更新。

一、致敬听众

2004年的广岛溽暑磨人，太阳似乎比从前的更酷盛。凤蝶向来不耐热，上午八点从家出门至九点在展厅静坐的这一个小时里，用来擦拭颈汗的纸巾已去了两三包。

虽说到了展馆休息室便有空调作凉，可凤蝶今日情绪高涨，人不安稳，坐如有芒刺在身，总要站起来踱步才得定些。剑无极看她徘徊也有三刻钟，打趣道：“考试没及格怕老爹训斥呀？”

凤蝶只瞥他一眼，没有停：“要怕也是你。”

剑无极受了呛，在旁捂着嘴偷偷笑了一阵，再抬头看她：“你上一次这么激动不安是什么时候了？去早见公司面试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呢。”

早见是个食品业公司，凤蝶随剑无极初来广岛那几年工作的地方，面试时她刚成年，时至今日已倒闭许多年。

“今年是几几年？”凤蝶没有直接回答剑无极的问题。

“2004年。”

“上次心里这么不安……我感觉，是17岁的时候了。”

“1967年呀！”剑无极感叹道，“蝶蝶，你记得很清楚嘛，对我少年时的英姿念念不忘了？哎呀，67年那会我真的有够好胆有够帅呢……”

凤蝶见状翻了个白眼，停在剑无极面前：“少回忆你的激情岁月啦，一会儿讲的机会多着。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不要光表达自我，时刻记住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

“遵命阿sir！”剑无极边说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那是件崭新的黑蓝条纹正装，很衬剑无极的发色，深蓝的长发束成马尾垂着，使他看上去很精神。“蝶蝶，你坐会吧，一会要讲很久，会累。”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凤蝶摇头，“东西都带齐了吧？没有忘拿什么吧？”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蝶蝶，我剑无极办事还能不可靠吗，不就是老丈人写给我们的话还有故事稿嘛，我都没忘。”

凤蝶闻声轻轻叹了口气，眉心一皱，细刀般的两撇眉变了弧度，显出忧柔的味道：“都五十多的人了，说话还像个小孩，你真是一点没变。”

“那是！人要保持童心才能永远年轻——你也没变呀，跟从前一样韵味十足。蝶蝶，你是不是遇见我时就吃过人鱼肉，容颜不老了？老丈人他说话很欠，不过写的诗确实是情真，什么人间的太阳咯，隐蔽的柔情咯，虽然一想到这是他写的我就一阵恶寒，但用来形容你很贴切呀！蝶蝶，你‘青丝艳过雪’嘞！”

凤蝶笑着回应：“父亲写的武侠小说你读得倒是滚瓜烂熟，‘无极剑，剑无极，一拔刀斩无敌’的形象你很喜欢嘛。”

剑无极也笑：“我喜欢的还有你。‘弯刀腰间佩，百毒不侵身’，好冷艳的女侠喔！跟我剑大侠绝配啦！”

这么与剑无极说上一会儿话后，凤蝶感到心中那份不安平息许多，一种情绪冷却，继而便是如海茫茫的回忆。方才对话中所提及的字句在脑中翻滚又流出，凤蝶仿佛置身潮退潮涌，思绪散漫得无法控制，一眨眼见到的便是香港家中那两张酒红的绒皮沙发，身穿蓝长衫的黑发男人倚在上面犯困打盹，正午金阳灿烂，透过窗棂淌在木质地板。

“凤蝶，帮我倒杯茶——”

每当自己以为男人睡着，要放轻手脚回房时，身后就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慵懒的男低音来。

这声音有多久没听过了？

凤蝶想着，不由自主地叹气。剑无极起身轻轻拥住她的肩，一改方才的欢快，语气沉稳而柔和：“总之，今天就要公开展览他这一生所有的作品了，而且展览后这些作品也将发挥作用，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同时他所经历的，还有我们的故事，也都要坦白到底啦，开心点！”

受剑无极安慰，凤蝶回过神看着他，盯着那双精光不断的眸子，又忍不住一笑：“你还说呢，前几天还在因为父亲的雕塑作品里没有自己而愤愤不乐，我倒很怕你说起这个就气到转身离席。”

“什么嘛！”剑无极嘟起嘴，“是很可惜嘛，老丈人连他大嫂，那个一共就见过两次面的姚明月都雕了，我这个准女婿怎么就没有姓名呢？”

“他最后不还是画了你我在一起的画像吗？”凤蝶道，“说起这个，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有张结婚照要依父亲画的模样拍？”

剑无极双臂抱在胸前，凝眉抿唇一副侦探解密的派头：“因为我看那画啊……总感觉是老丈人在对我说‘你小子要是不这么端端正正把我闺女娶进门，你就玩完了！’之类的话。很有威严感呢，我竟然不敢不从喔！”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父亲是表示自己认可我们了。”

“是吗？我感觉他超勉强的！”

中午十二点整，剑蝶二人所处休息室旁的展厅里已陆陆续续进了人。人们多数还没来得及站定看一看馆内陈设的艺术品，就被工作人员领进左侧的大厅入席。一排排柔软的靠椅上汇聚各方听众，小至在读的高中生，大至满头霜色的老人，有满怀期待的，也有懒散无聊的。待客人来得差不多，展馆主人的助理走进大厅，站上最前端的讲座示意安静。

“想必大家很清楚今天来此的目的，保险起见我将再次说明。2004年7月16日，也就是今天，上世纪七十年代伟大而浪漫的雕塑家、画家、诗人、幻想家神蛊温皇的个人作品展《放逐》在本馆举行。《放逐》是温皇一生全部作品的首次展览，包括亲笔诗篇，部分《不容集》的原稿。”

纵来客大多对他所讲的话烂熟于心，听众席上仍似石落湖水般荡起了涟漪。

“我听说有《初恋》这首诗的原稿展出呢！”一位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女对身旁同伴私语。

“呀，那不是温皇最早写过的情诗么？我班上好多女孩都喜欢，但我觉得高深，总读不太懂的，希望一会儿能得到解答。”

“我倒对他的雕塑更感兴趣，温皇的雕塑作品才是最出名的！”旁坐一个与两位少女并不熟识的年轻男人插嘴道。

“哎，你听说了吗？《不容集》要被拍成电视剧了……”

“各位，请安静一下。”助理清了清嗓子，“我们聚于此地，不光是要欣赏这位艺术家的作品。我们知道，神蛊温皇作品中反应出来最大的一个谜题——赤羽信之介。温皇一生未有恋人，却著有大量爱情诗，且其雕塑作品中未完成的小件与绘画作品皆以一位红发的日本男子赤羽信之介为主。并且在以自己及自己身边人为原型的武侠小说《不容集》里，神蛊温皇与赤羽信之介亦敌亦友最后发展为恋人关系。这赤羽信之介究竟为何人？对温皇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今日其养女凤蝶将携丈夫剑无极为我们讲述温皇的生平事迹，解开这个多年之谜。”

其实剑无极坐上讲座后就开始后悔自己之前对凤蝶说的“完全没问题”。看着老老少少坐满一厅的人，他才发觉原来对自己这个老丈人感兴趣的家伙真的是不少。

原本他制定的计划是从自己与凤蝶的偶像剧般的相遇讲起，但在面对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思考：这里多少人有兴趣听自己和凤蝶的恋爱故事？万一自己把客人讲跑了，老丈人在天之灵会不会一道雷劈死自己？

好吧，临时改一改开场也无所谓。剑无极撑着下巴想，思绪飘飞间视线于凤蝶的发端暂停。凤蝶的头发健康，乌黑发亮，直挺宛若长剑，现在已剪成了险险碰到肩头的长度，让凤蝶看上去更严肃干练。但在他第一次遇到她时，这可是头及腰的美物，随风动的时候，怀着少女的柔情。

于是剑无极向观众说的第一句话是“其实凤蝶在1967年是长头发”，第二句话是意识到讲错话后连忙补充的“赤羽信之介确有其人”。

不知哪句话引得听众心痒，又窃窃私语起来。剑无极这才想起来真正的开场白应是什么。神蛊温皇生前留下的东西不少，留给凤蝶的遗书里就写有一段名为《致敬听众》的话，这是温皇料想以后自己的作品定会被展出，而写给那些来欣赏的人们的。

哇靠，老丈人有够自恋。当初剑无极看到这段话便这么想，如今再打开手稿仍是这么想的。他静心酝酿了几分钟，才将温皇写的那段歪歪扭扭的字读出来：

“首先，致敬你们，我伟大又浪漫的听众。若是没有你们，我神蛊温皇这个小小的自恋者始终有名无分，仰赖你们解读，让我脱离浅薄。唉，可惜我已睡了，不能亲身承受这份脱胎换骨的快乐。温皇有一件事很好奇，听众们可清醒过？真相与现实是最无用且无聊的，因此我留下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戏剧性的可能。如果有人发现了，不妨消磨一番浪漫，填充疲倦，好不让夜梦惊醒身躯。”

温皇本人诉衷，听众十方起哄。先前用来形容这位艺术家的“伟大又浪漫”原封不动还到自己头上，有心的听众品出其中辛辣的玩味，五官不由得曲解角度，像是皱成一团的纸。也有听众觉得温皇讲话轻佻浪漫，很是迷人，联想起温皇自画像上的那张剑眉朗气的脸，难免有些痴醉。

这时，只听凤蝶平静地道：“1967年6月，神蛊温皇46岁，赤羽信之介25岁，凤蝶17岁，与剑无极同岁。”

1967年6月15日，凤蝶感觉17岁的人生最糟糕的一天。

当然，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切还算惬意。

夏季的阳光强烈又直白，植物在这个季节蓬勃生长，读书的少年人沉浸在享受长假的喜悦，人类不用穿厚重的衣物御寒，骨骼轻松得节节拔高。美妙的热气蒸腾里，凤蝶卧房的窗外传来悠扬的吉他声、干净活泼的少年说唱。

第一句且她唯一听清的一句是“Lovesick like a dog with canine sensitivity.”

从自家楼下传来的嗓音一听便知是谁，凤蝶无暇细思，下床推窗探去，清亮的双眼对上少年热切的视线。是剑无极。

剑无极自然注意到恋人的目光，心头一热摆起造型，决心在凤蝶面前露一手，让她对自己神魂颠倒。不过，青涩的少年很快就发现少女只穿白色吊带衫，心头的热直蹿脸颊，停下弹唱动作，颇不好意思地扭了头。

少女明了他的意思，先是一惊，很快便回去更衣。

凤蝶离房下楼时，客厅的神蛊温皇正陷入苦恼。

“赤羽大人，读报这么久一定渴了，温皇给你倒了杯茶。”殷勤的手献上一杯热腾腾的茶。

“不用。”赤羽并不领情。

“唉——”失意的手捧回热茶送到自己唇边饮了，“这是被拒绝的第五杯茶了，大人不饮，小生只能自斟自酌，很寂寞啊。”

赤羽翻过一页报纸：“那——昨晚吃掉我那份宵夜的人，是否有尝受寂寞如雪的滋味呢？”

温皇侧身躺进柔软的沙发，看赤羽的目光灼灼。赤羽不以为然，两人间又一阵沉默。

“昨晚我实在肚饿难忍，大人网开一面，就算温皇情有可原，理理我，好吗？”

“连喝五杯茶，小心肚胀难忍。”

赤羽雷打不动，温皇哭笑不得。但真要问温皇对偷吃宵夜是否心存悔意，答案只会是没有。温皇直至方才还在回味，昨夜的云吞汤水鲜美，皮薄顺滑，虾馅嫩足，若有幸回到昨夜，他还是选择吃个一干二净。

百无聊赖，温皇用心端详赤羽，这双此刻静合着的饱满嘴唇，应比鲜虾更令人心醉。若昨夜尝的是这双唇，今日就免受“五茶”之苦了。

温皇看得出神，并未注意门口的少女，倒是一心读报的赤羽先发问：“凤蝶，要去哪？”

凤蝶换鞋时动作很慢，似在思考，没有作答。温皇见状，补唤了一句：“凤蝶。”

被叫到的人这才回神：“嗯？什么事？”

“要去哪？”

“……和朋友出去一趟，”顿了顿，“也许晚上回来，饭就劳烦赤羽先生做了。”

温皇脸色稍沉，不再回应，只听赤羽应道：“交给我吧，反正是假期，你就去和朋友好好放松一下。”

剑无极拿到新吉他的第一件事，是带给凤蝶看。

是纯黑色，与剑无极先前那把原木色不同。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黑色拿在手上看起来极具冷感，实际上比大片坦诚的鲜艳更热。新吉他从外观上满足了剑无极对“酷”的定义，却还不达到“美”的极致。他对凤蝶说更希望吉他是深蓝，与自己的头发一样，那才更有海或风的洒脱。

对吉他的喜爱不会因为它的模样而失色，剑无极打心眼里爱这位将与自己在现实冒险的伴侣：“这是银燕他二哥寄过来的，他二哥听说是在美国有自己的乐队呢！有够拉风喔！”

“是夜总会里的BAND仔吗？”凤蝶问道。

“当然不是啦！夜总会那种跟他没法比，是和几个兄弟组的队伍。”剑无极眼中满溢憧憬。

“嗯！我明白了。银燕他二哥很热情啊，二话不说就帮你选了吉他。”

上午的风已拂遍满城热气，吹在肌肤上干燥而炎闷，没有丝毫清爽，但这对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来说还算不了什么，剑无极一路走走跳跳，心情很好。

“其实没有很快！”剑无极看向凤蝶，“嗯……我想想，最开始是银燕托他大哥俏如来写信给美国的小空，但是等了有一个月都没回应！银燕便自己写了一封，对方很快就有寄吉他过来耶。”

“小空？”

“嗯！听银燕说他二哥以前当过这个，”剑无极举右掌竖在胸前模仿僧人，“所以就叫小空。我觉得很亲切便这么跟着叫了！”

“原来是这样啊！你记得要好好感谢他。”凤蝶看了看剑无极背着的吉他包，接着道，“不过七巧的事害得那把跟着你漂泊的吉他坏了，实在太可惜了。”

“没关系啦蝶蝶！而且我们两个一起拥有那样的经历不是很酷吗？吉他嘛，虽然可惜，但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这也算有了续弦哈！”

对于剑无极说的“我17岁就有了续弦”之类的胡话，凤蝶总忍不住笑，而每当她笑，剑无极就会马上接一句“你笑起来才可爱，以后多笑一点吧”。

至于凤蝶说的关于七巧的事，则是67年4月下旬发生的。

那个时候剑蝶二人相识将满一个月，相恋亦是。剑无极约凤蝶同好友雪山银燕一块出门，欲往剑无极个人的工作室。当然，美其名曰工作室，其实就是剑无极自日本漂泊来香港寻的住处，位于凤蝶家两条街外的居民楼，因楼中多数为出租房，氛围总充斥着烟酒与嘈杂的口音，唯剑无极一处最清净。

虽说如此，凤蝶初次去时仍是为满室书籍乐谱与少年漫画所惊。剑无极的家中没有软床，他夜里总怀抱吉他枕着报纸睡在窗前长桌上。

凤蝶望着泛黄的格子地板想，会不会就是这样一种以月为被，以乐为侣的习惯，让剑无极在这个凡事讲条例规矩的世界活得那么随心所欲？他不读书，有闲情不惧天明，每天跑到家楼下用歌声把自己叫醒；他没有太多牵挂，入夜也可不归家，且刚来一年不到比本地人还要熟悉香港，可以带着自己跑遍大街小巷。

就在这时，在房间外的剑无极看到群模样不善的人带一名小女孩上楼，女孩约莫六七岁，似乎不认识带她走的这些人。心中正义促使他血气上涌，叫上凤蝶与银燕便跟过去查探情况。果不其然是拐卖，三人动身救出小女孩时剑无极的吉他惨遭折断。

每逢谈起这件事，剑无极的眼睛总是很亮，滔滔不绝于场面的动感和紧张，以及对凤蝶健身还会格斗术加以称赞。他说凤蝶真是自己见过最特别的女孩。而凤蝶那一次并未全身而退，她的小手臂挨过一刀，虽只伤及皮肉，但回去家中时温皇知道了一切，仍被勒令与剑无极断绝来往。

凤蝶自然是没有听，导致温皇对此态度与日俱烈，甚至换了家中门窗的锁，变相将她锢住。意志坚决使凤蝶百般无奈，最终妥协后才得以自由，但她每次见到剑无极的笑容，分手之类的话就被硬生生卡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所以今天剑无极起势要谈往事时，凤蝶只能以回忆其他的事来逃避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你懂得茶道么？”

在去剑无极家的途中，凤蝶这么问他。

“不是很懂，”剑无极疑惑，“蝶蝶，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养父好像对日本的茶道很感兴趣。”凤蝶回答。

“你的父亲是宫本师父那样的人么？”雪山银燕道。

宫本师父即宫本总司，是剑无极和雪山银燕在日本时受教的师父。

“不是，”凤蝶否认，“但他说以前去过日本，也许见过你们的师父。”

剑无极问：“那个叫……赤羽先生的人，应该很懂茶道吧？”

凤蝶答：“我不清楚，但他和父亲确实很有话聊。”

“他们年纪差不多吧？”

“没有，赤羽先生今年才25岁。”

“嗬！”剑无极一挥手，“他比你父亲足足小了21岁呀！他们竟然能在一起这么久。我似乎不大能想象和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岁的大叔，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呢！”

雪山银燕不解道：“但宫本师父就很懂你和我啊！”

“师父可不一样，”剑无极得意起来，“师父可是最厉害的人嘞！”

话说出口，剑无极反应到什么似的，又看着凤蝶补充一句：“嗯……蝶蝶的父亲也是艺术家，也特别厉害。”

真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凤蝶心想。

今日是约好和剑无极一起去自己的义父千雪孤鸣那里看七巧的，然后再找个机会把分手的事说了吧。纵然想到分手心就会觉得很痛苦，很不甘愿，但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算以后再在一起他也不会接受剑无极，何况长痛不如短痛呢？总要面对的。凤蝶强迫自己不再逃避，她本想再看看自己的家，回头时才发现已埋没在众多楼房中。

已经走了这么远啊，凤蝶恍惚，父亲在做什么呢？

“要为晚上的工作做一下准备了，真不情愿啊。赤羽先生，要来我的工作室看看么？”

温皇站在他的工作室门口这么说着。

“好啊。”赤羽放下报纸，向不远处的温皇投去视线。

目送温皇匿进昏暗的房间，赤羽才起身走到门口，他侧过身靠在木门上，笑着问温皇：“还记得我第一次进来这里的情形吗？”

“记得，”身置昏暗的温皇在堆积杂物的地上拾起一支铅笔，“那时候你以为我要你开灯，在门口找开关，又探进来摸门口的墙壁，没找到后去别处去看，发现哪里都没有这间房灯的开关，又疑惑地走回来。”

“而你就在暗处一直盯着我，”赤羽进房关上了门，“你真无聊，温皇。”

“是赤羽大人的模样让人觉得可爱，温皇哪是存心戏弄呢？”温皇站在房间唯一的光亮处笑道。

温皇的工作室就是客厅旁边的一间大房，约莫有两个中学生教室的空间。他自少年起便对雕塑感兴趣，在成年后终于有机会将之发展成本业。最近的一笔订单是凤蝶在读的高中请求，说要一尊能让少年们看了为之振奋，勇于拼搏的人像，温皇手头正好有素材贴近此意，就接了下来。

赤羽并不理会温皇的回答，恋人的恶趣味他已见怪不怪。似是觉得房中很空，无处安脚，他倚在墙上看温皇动作。

工作室里没有装灯，仅在墙顶中央开了一口小窗，白日天光如剑，夜晚月色稀薄。温皇是在夜里作工，他的一双眼睛与常人不同，有夜视的能力，因此对昼夜毫无顾忌。赤羽初次受邀入内时，本着常规思想寻灯，在温皇眼中便显得十分可爱。

眼下温皇站在天窗下沐光，好让赤羽把自己看得清楚一些。他用左手执笔在板上作画，右手则端着方才未饮完的第五杯茶，时不时送到唇边抿一口。

赤羽见他没有认真筹备，便谈起近期的心里话：“你仍是坚持让他们分手？”

温皇作画的手一愣，而后无言继续。

“这个话题让你不悦。”赤羽哂道，“年轻人冲动些，我觉得不成问题。何况凤蝶不想分手，你蛮横了。”

“因为年轻，”温皇看向赤羽，“太容易流泪，不懂得表达的技巧，痛苦会很多。”

“理由很好听，但人的眼泪不是越老越珍贵。你直说对那男孩不满意，也无所谓。”赤羽走向温皇。

温皇罢手道：“赤羽先生也很年轻。”

赤羽回击：“所以没脸胡搅蛮缠，不像温皇先生。”

“既然如此，”温皇转移话题，“想不想听听我对赤羽先生的年轻的看法呢？”

“洗耳恭听。”赤羽道。

“不对。”温皇皱眉。

“怎么了？”

“赤羽大人还在生小人的气，小人不能和赤羽大人说话呀——”

“神蛊温皇！”

温皇做出委屈的模样，用手指了指自己紧闭的双唇，又向赤羽无辜地摇头。赤羽虽愠，心知温皇今日讨不到自己一声原谅，是要玩闹到底的，便不得不叹息：“好了，我不生气。你快说话。”

温皇喜笑颜开：“耶——感谢大人心胸开阔。”

他离了画板来到赤羽面前，钴蓝的眼睛里显出思考的意趣。即使光不那么艳丽，他的脑中早已烙印着赤羽鲜明的痕迹。赤羽穿着火红的长袍，眼神里常有一种锋利，是对事物持着探究的行动力的人才会有的，恰似佛案上的莲。赤羽信之介其人，如同一件赤绘金襕手。

面对这等名品，温皇的赞词，因太过丰富而懒得赘述。于是他走到远处观察赤羽，心中涌出一股催促身体向赤羽靠近的欲望，十分难受。但他必须忍耐，才能说出自己的感想，此刻忍耐就是温柔。

温皇道：“他是塞勒涅的孩子，裸足在黑夜的肌肤。无需怀疑，梦的希冀。”

赤羽一怔，他本以为温皇会用近似哲学的话术，没想到是吟诗。他用那双被温皇比喻成佛莲的眼睛传达情绪：塞勒涅是满月之神，如果我是你心中完满的化身，我没有资格反驳你的想法。但我并不爱这个比喻。

他仿温皇的句式回应：“他让迷幻的烟雾上升，拒绝猩红的地平。垂垂老矣，人的躯壳。”

然后他疾步走向温皇，似是要与温皇靠近交流。但温皇跟着他动，远离了赤羽，两人的距离不加不减。

温皇顺心意道：“他的血液……”

“纵然滚烫，仍在暗中化为灰烬。”赤羽打断他。

“人间的太阳……”

“冰冷又放荡。”看来赤羽是存心要和温皇唱反调。

温皇做出万般苦楚的神情，仿佛被赤羽刺伤，眼睛里有蓝色的泪。而赤羽知他是装模作样的夸张，很不客气地继续：“那自私的追求——”

“怄气带来伤痛，血管生出尖刺。”温皇捂着胸口，“吻一吻狂恸的双眼，好让它看清……隐蔽的柔情。”

夸张的言辞是虚伪的映射，赤羽并不领情。他只当温皇做戏成瘾，又开始卖弄狂热，还有三年就是一九七零，时代变更后这症状会不会好转？身为恋人，他熟知温皇的脾性，玩乐时的无情不会将其刺伤。

于是他道：“虚伪的言辞……”

“千真万确，爱不曾夸张。”这回换温皇抢答。

赤羽怀疑温皇是不是伊甸园那条蛇的转世，妙语连珠让年轻人欢喜。不过这些话在他听来就是胡诌，是十分厌烦的类型，可想到温皇确确实实爱他，还是心动了几分的。

赤羽回应：“他向众神躬身，说出危险的引诱：爱的飨宴，回归不耻。”

“等一等！”

一位落座前排的听众打断剑无极的讲述，一时厅内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所以《初恋》是两个人的对答，并非一首完整的爱情诗吗？”他问道。

“对，是可以这么理解。”剑无极诧异道，“之后温皇就将他们的对话记录下来，便有了这首诗……”

“他们是怎么做到用这样的话术交流？”

“这个嘛……你把故事听下去就知道咯！”

[ 此帖被風生水起在2019-03-28 11:1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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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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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1樓發表於: 2019-03-28 10:2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其实我不太会写香港那边讲话的风格，也完全没去过那里呢！所以读者可以自己想象一下角色说的是粤语这样的感觉？
文中有一些用于表达情感的比喻，是关于神话故事的，只要联系到故事内容就可以了解到情感的传递。
还有补充说明：本文有任赤的成分，因为是温任一人论。

此章标题出自《美少年之恋》这部电影。下一句是“我知你中意我但苦无机会和我交谈（因你身旁有个女伴），请你马上与我联络，否则我会为你而死！”

二、我与你在画廊一面之缘

温皇曾在红绒皮沙发上思考：灾难为人类生命带来怎样的意义？

在他寿命已近过半的人生中，始终都在体验一无所有的感觉。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皆是在孤儿院度过，直到成年才得以步向外面的世界，之后的二十年中他接触过很多从未拥有的：茶香肆溢的下午，良好的学习环境，簇拥而行的人群，亮而圆满的月亮。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刚18岁的温皇就贪恋于这种凭心取舍的自由与富足。

但一两年过去后，他就感受到一种空无。即便他不享受，下午仍会如期而来；只要他想寻找，环境始终如君所愿；人群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始终都有，月亮残缺的日子比团圆的更多。他始终没有体验过真正拥有一样事物的感觉，生命还是太缺少惊喜。

而灾难固然庞大，可途经的地域仍旧有限。就连灾难都不是人人能拥有的！原本拥有的幸福在一夕间消逝，这听起来是件难以承受的坏事，所以有人消亡了，可那些饱受折磨的痛苦生命变得愈发坚韧了。正如地震后的房屋总建得更牢固实用，火灾后的焦土也铺建无数条新路，体验过拥有却又能忍受一无所有的生命，很值得敬佩。

因此一点，温皇心底对大和民族总存有一份情感，如同一片红枫，总在低温淡季时的梦里兜转。

他迷恋着赤羽的血脉。

“很少会听赤羽先生提到‘神’字，看来温皇在先生心中还是特别的。”

听到赤羽的回应，温皇觉得轻松，敛起只有在描绘赤羽时才调动的神性。接着他不再克制拥抱赤羽的欲望，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走去，展开双臂将赤羽紧搂。现在怀中不再是名贵的陶瓷，而是温热的血肉之躯。

“如果这是你想做的，”赤羽抚过他的后背，“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就做呢？”

“嗯？”温皇疑惑地抬头。

“吟诗时你就想抱我，但你克制了，否则我接近你时你不会走远。”

温皇坦然一笑：“你看出来了。”

赤羽直视着温皇的眼睛，探索的目光似要在这片暗暖的海洋里掘出其深藏的羞意，但温皇拒绝这种袒露，他结束了拥抱。

“共同生活了两年，你就是眨眼，我也能会意。”赤羽道。

“原来赤羽先生对温皇已经这么了解了啊——”

“还不是全部了解，先生可以继续得意。”

“哈哈，看来我还能逍遥好一阵。”

见温皇又坐回画板前，赤羽不再作声，只是静静端详着天窗下的男人，像预见某种未知的光景。

他与温皇相恋足三年，一起生活也有两年之久。两人间没有少年人互相碰撞的激跃，也不曾望着高山流水倾诉壮志与誓言，更多像是此刻：他注视着投身热爱事物的温皇，思考着自己心中的目标。赤羽是个勇于冒险的实干家，且已经25岁，理应是正为事业付出努力的年纪，可不知怎的，关于事业的那块思想土地上空仿佛蒙了雾，一踏进便无从找寻方向，他始终没有工作。

对此，赤羽向比自己年长的恋人请教时，得到的答案是“我二十五岁仍旧碌碌无为，做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武侠梦想。直到有一天灵感撬开我的大脑，唤醒了我，我才开始有所行动。”

温皇的意思是灵感没来，时候未到，可赤羽不太认同恋人的“灵感说”。他认为与其说是“灵感乍现”，不如说是“产生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就是创作的过程。

筹备工作的温皇眼睑低垂，模样专注而安静，如毒蛇熟睡，显得温驯。赤羽想，能投身热爱是好事，想同温皇谈的话就等温皇得闲再说吧。

殊不知那个“认真筹备工作”的温皇笔下，正描绘着赤羽信之介此刻沉思的睿面。

画到赤羽的颈线，温皇时不时偷瞄站在暗处的人。现在凡事认真的恋人一定以为自己在筹备雕像的工作吧？虽说那个也很重要，但描绘和雕刻恋人才是自己最热衷且时刻进行的工作啊。

说起来，真想看看赤羽穿和服的模样。

“在想什么呢？”温皇主动起了话题，语气十分温和。

“嗯？”赤羽回过神，撑着下颚沉吟片刻，“在想，温皇先生与伊甸园中的蛇很相像。”

“哦？所以才有了‘向众神躬身’的诗句吗？”如同听到令人狂喜的好事那样，温皇笑弯了眼，“我以为赤羽先生说我是先知呢！原来是蛇，倒也不错呀。”

“先知吗……”身为人，却比常人更接近神的存在。赤羽闭眼想象温皇于黄金神座上的模样，许是单臂撑起侧颊，似坐似躺的惬意身姿，微睁一只含笑的眼睛的。不过像温皇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家伙，看到丰收就释出贫瘠的暗示，看到洪水山崩就闭口不言，顽皮又无情，是被无知的人叫作灾星痛恨的呢。

所以赤羽笑道：“你若是耶利米，也不会懂得什么是哀歌吧？”

“我不要做耶利米，”温皇笃定道，“我要做再世诸葛，隐于深峰，待——你来访。”

“温皇先生真的很喜欢武侠。”

“赤羽先生也很有兴趣听我的故事，不是吗？”

“说说我会是什么角色吧？”

“赤羽呀……”温皇再次来到赤羽身边，“也是军师吧？”

“与你合拍。”赤羽用精神的眸子向温皇投去目光。

温皇微昂着头看向空无的房间，抬手比划道：“那座人像高约两米，我打算在天窗正下方开始雕刻……”

赤羽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同处：“你先前说这个主题早有人选。”

“你觉得是谁呢？”温皇一笑，搂住赤羽的肩膀，回首看他的神情。

“千雪孤鸣。”赤羽道，“你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最符合少年人的坚韧感。”

“还有作为自我的尊严，”温皇补充道，“年轻人需要学会从自己身上找到尊严。”

赤羽表示赞同：“嗯，你说得很对。不过很少看你放下手头的作品去筹备另一件，怎么，罗碧的雕像创作遇到问题吗？”

“也可以这么说。罗碧啊……大理石并不适合他，所以那件半成品没用了。”

“你要用什么材质来体现？”

“青铜。”

坚硬而粗犷，赤羽这么想，比起大理石呈现出的细腻，温皇的好友罗碧确实更适合青铜带给人的触感。励志做英雄，多数情况会受赠不朽的青铜。

温皇接着道：“况且罗碧还要过阵子才回香港，等见到他再开工也不迟。”

“你与千雪和罗碧很久没有相见了，”赤羽回应，“有时间多聚聚也好。”

“赤羽，我突然很想去看海。”

面对温皇突然的想法，赤羽没有显疑，他早习惯温皇这般捉摸不定的思维：“那过几日便去吧。”

“说到温皇的两个好友千雪孤鸣和罗碧……”

“请等一下！”

故事再一次被打断，剑无极稍稍叹了口气，并未显出太不耐的模样。他寻声望去，这回打断他的是一名少女，正欲问之有何事时，少女主动提出请求：“可以讲讲温皇先生与赤羽先生初见时的情形吗？”

“这……”剑无极无言，心道既然要讲老丈人的初恋情结，那一会儿剑蝶的恋爱偶像剧你们也一定得听完。“本来是没在计划里的，但其他听众也想听的话，就可以讲喔。”

少女闻言向四座听众做出请求的手势，环顾下来见有人点头赞同，也有人表示无所谓，便满怀期待地看向剑无极。

“好吧！穿插一个故事也不会费时。”剑无极道，“不过在说之前，有一点要先提。了解过温皇画作的听众应都知道，上面的署名是‘任飘渺’而非‘神蛊温皇’吧？这任飘渺呢，就是专门负责绘画创作的身份，但不是人格分裂，仅仅是所管辖的个性不同而已。”

“并且，按时间推算来看，其实‘任飘渺’出现的比‘神蛊温皇’更早，关于此点之后会讲到。温皇负责了大部分社交活动，而任飘渺却只在亲密的人面前显露……这么说来，曾经被任飘渺骂‘无能的家伙’的我，其实也算他承认过的女婿了吗？”

一不小心就开始自言自语了。凤蝶忙用手肘戳醒剑无极，剑无极这才发现听众都在哄笑，意识到无意把糗事道出，他恨不得当堂扇自己一嘴。

“咳嗯！我要开始讲了啊，他们相遇的故事。”那只好赶紧进入正题了。

1964年8月末，神蛊温皇与赤羽信之介在画廊相遇。

那间画廊所处的位置并不能广而告之，只能说它的门面独特，外墙上刷满赤红与纯黄的彩漆，玻璃大门周围不见招牌，只有饰物组合混乱的风铃挂在门把手，有的小挂牌上写着“交通安全”，有的则是“開運厄除”，亦有招财猫、铃铛、红流苏、玩具小飞机等不相干的事物。看起来主人并不在乎它们的意义，只是一股脑儿悬在线上。

推门进入的时候铃铛清脆，如冥冥中的灵魂一响。本正犯困的任飘渺便是因此注意到赤羽来到他的画廊的。

玻璃门外的世界喧嚣，所有行人都拥有各自的染剂，把脚下的道路涂抹出不同色彩。渔夫的草鞋会走出碧绿的潭水，他们情绪激动时路就变作惊涛骇浪；家庭主妇走的都是柔软的毛线毯，如果她们年轻时做过蛋糕师傅，那么奶油的纹路遍布满街。

玻璃门内的画廊由深蓝与纯黑的墙壁粉饰，即使阳光照进也显得低沉和静谧，墙上的画框多为烫金色，很是华丽，使人联想到装玫瑰的花瓶；偶有黑色，那是用来装中国的山水画的。

赤羽先是欣赏过门口几幅色彩绚烂的油画，再向里走去的。画廊内除了他便无别的客人，这使赤羽觉得舒心又可惜：舒心在他可以不受打扰与这些浮在墙壁的思想星子对话，可惜在这么富有意趣的内容竟少有人注意。

最后他停在一副水墨画前，画上内容是一名负剑男子，其长发落雪，衣随风卷，正视前方一门庭，庭上有牌匾未题字，其余皆是留白。落笔利落洒脱，人衣动感形象，留白使人联想一场恣意的风雪。

赤羽于这幅画前久站，皱着眉头思考，未意识到身旁多了一人。

“先生在想什么？”

温冷的问句唤回赤羽的思绪，他看到不知几时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男人的黑发披散，蓝眼睛里透出一股疏远的味道，神情多以漠然为主，但还有几分严峻的寒利栖息在鼻尖上额头下的区域，如同宇宙间一晃而过的闪电。

“绘制这幅画的人很懂技巧，但他似乎忘记了中式建筑的韵味。”赤羽斟酌着词句，向身旁的人说出自己所想。

“什么样的韵味呢？”仍旧是令人感到颇有距离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中式古代建筑与汉字有着相依相生的关系，二者皆是对方的不可或缺。”赤羽伸手指向庭上的牌匾，“若宫殿没了牌匾标示其名，仔细想来便少了威严；若小亭无了题字，游人仅凭自己的心意去赏景，很可能错过真正值得注意的风景……还有寺庙，楼阁，都是同样的道理。”

那黑发的男人颔首赞同赤羽所言：“那么，依先生来看，这画上的牌匾应题什么字？”

“这……”赤羽顿了顿，“我非是作者，随意揣摩并下定论总是不好的。”

“你可以。”男人道，“这幅画的作者是我，我想让先生为这牌匾题字。”

赤羽一惊，忙看画上署名，道：“原来任先生就是作者。”

任飘渺一边从墙上取下水墨画，一边回应道：“不是姓任。”

“嗯？”

“任飘渺三个字是连在一起，”任飘渺微垂头看向赤羽，“任是‘任凭’的意思。”①

赤羽笑道：“原来如此。”

当任飘渺看到这双棱角分明的眼睛笑起来时，心里无由来地起了一种热望：他从来不拒绝客人来到自己的画廊，看过这画廊内每一张都属于他自己的画作。许多客人无声来，也无声去，而此刻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不同，他在同自己交谈念想。任飘渺第一次希望客人能再多驻足一会，离开得不要太快。

赤羽的书法技巧了得，他在牌匾上留了潇洒的“大丈夫”三个字。

当任飘渺问起赤羽为什么留这三个字时，赤羽道：“先生知道雪舟吗？”

任飘渺思索道：“雪舟……是日本闻名遐迩的画僧，他的山水画影响很大。”

“没错，”赤羽道，“他的故人了庵曾为他的作品写过画赞，其中一句是‘牧松遗韵雪舟逝，天末残崖春梦惊’。”

任飘渺没作声，赤羽继续道：“先生作的这幅画，画上人若是去者，则有怀风雪独走，天地任行的气魄，此为大丈夫；若是来者，君子御剑，浪客执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去者我明白，但来者之意仍是不解。”任飘渺坦白道。

“哈哈，不解也没关系，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吧！总之，都值得珍重的。”

赤羽帮着将画挂回原处，任飘渺静静地看他，道：“先生对日本的画家很了解。”

赤羽回答：“因为我就生长在那里。”

这下换任飘渺一惊，他颇有些尴尬地抬手碰了碰头发：“原来如此……先生，呃，本地话说得很好。”

赤羽欢愉：“多谢。”

赤羽离开后，任飘渺站在话前久久凝视着他题的“大丈夫”三字。其实作这画时他仅想表达寂寞的意趣，没思考太多，而赤羽用三字给画中人赋予了来去自如的洒脱。后来赤羽在温皇家看到任飘渺的自画像时，才了解自己题字的那副画中的白发剑客就是任飘渺，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任飘渺反复咀嚼赤羽念及的两句诗，他回想自己的心情，其实那时他很想唐突地问一句：“先生有没有什么‘能饮一杯无’的友人呢？”

最后，任飘渺发现他甚至不知道那名红发客人的姓名。

“总之，都值得珍重的。”

客人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荡着，一如进门时铃铛的作响。

任飘渺推门追逐已离的客人时，香港八月的天空已飘飞一场鹅毛大雪，街道驮着厚厚的积雪，与画纸上留白的部分一样无尽。行人足迹的色彩都归一，急迫的追客在满目风雪中发现了清晰的事物：一排鞋印，从画廊门口开始延展到肉眼可见的尽头，这一定是他留下的。

追客提剑而行，路上风雪愈烈。任飘渺不知自己究竟是去者无迹可寻，还是来者惜自珍重，苍天好像故意作怪，他越是要往哪个方向，哪个方向吹来的风便越大。再快些，再快些，再快些……所以他跑得血热，体悟到原来这就是情绪极端时的快乐。

他终于追上那红发客人时，风停雪止，香港仍是纯白色。

赤羽疑惑道：“还有什么事吗？先生。”

“还不知道先生的姓名。”任飘渺跑得有些气喘。

“啊！”赤羽反应过来，“聊得尽兴，就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赤羽信之介。”

“赤羽信之介？”

“对，赤羽信之介。”

周围的雪开始化了，香港是八月的艳阳天。

“赤羽信之介……”

“你的离开让我的香港下了一场大雪。”剑无极道，“后来任飘渺回去时，便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

大厅内鸦雀无声。

“那么现在，温皇与赤羽的初遇讲完了！”剑无极显出轻松的神色，“可以继续把主要的故事讲下去了吧？刚才讲到哪来着……哦对，温皇说要去看海！说来也巧哇，老丈人说要去看海的那天，我和蝶蝶傍晚就在海边……”

“所以为什么！？”

夕阳熏红半边天，金橙的光倾泻进海水，把波浪染成了橘子饮料。安静无车的大道旁，剑无极因为激动而眼眶微红，他在诘问凤蝶的无情与执着。

凤蝶看着剑无极的眼睛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们到此为止吧，剑无极。”

此刻海风强盛，刮乱了凤蝶的额发，她只顾僵直地站立，剑无极伸手替她把头发拨好：“你的父亲……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如果是上次打架让你手臂挨刀的事，那只是个意外！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伤了蝶蝶，这点我可以保证我可以解释！”

“父亲的态度很坚决，这不是解释加保证就可以解决的事。我很了解他……就算现在勉强同意你过关，以后也还是会不答应的。”

“可是今天上午不还好好的？可是下午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和七巧吃了冰淇淋！可是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剑无极有些语无伦次。

“但很多事无法顾及那么多的可是。”

“蝶蝶，你真的决心要这么做？我不答应。”

“真的。”

“……真的？”明明是夏季，明明是红光，怎么会这么冷呢？剑无极心想。

“真的。”红阳的光印在凤蝶脸上，少女分明的眉眼含着打翻橘子饮料一样的决绝。

沐浴着赤色的黄昏与海风，相偎的年轻男女的影子分开了，男孩背起巨大的黑色吉他，如同背着一个丑陋不堪的梦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凤蝶望着剑无极颠簸着远去，他的背影被吉他包，被那个漆黑如洞的梦盖住了。她的心脏一阵剧痛，呼吸变得困难，这种感觉让她联想到剑无极的上一把吉他，那把吉他不仅在打架时折断，还被人砸出个大窟窿，两面漏风。回忆着吉他的凄惨模样，凤蝶觉得自己的心脏大抵也与之同样。

她攥起拳头捂在胸口，很想尖叫，试图这么做时发现自己实在头晕气短，只好死命咬住嘴唇。少女一身轻盈地往家狂奔，可坚硬的道路却变得柔软起来，每用力的一脚都像踏在柔软的枕头上，十分艰难。凤蝶越是想快点逃离这令人心碎的晚霞，就越是深陷其中无法拔足。

本以为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喜欢的程度不会很强烈，但凤蝶忘记了：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一天赛过永远。

此刻少女觉得自己近似逃犯，不肯为刚才的强硬与决绝买单。她的眼睛没有一点湿气，这昭示着她的心脏像刚绞出的肉泥一样血烂：为什么到了离别的时候才感觉，原来自己是那么喜欢他的呢？原来自己是那么的不舍……什么长痛不如短痛，如果短暂的痛苦是这么猛烈这么让人生不如死，我似乎更情愿违背父亲的意志！但，又有什么能瞒过父亲的眼睛呢？

剑无极是感性且容易冲动的男孩，且他没那么容易放弃。凤蝶想，如果要断的干净，她必须做得更绝情，但这会又一次刺伤她心爱的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剑无极变作那棵月桂树，因自己的理智尚可控制自己不变作阿波罗。很可惜，她摆动的四肢已经开始化藤，她的身体已经开始生根，肌肤滋生绿叶时痛痒难忍，身后滚滚碾来太阳神的车轮。

“不！”凤蝶在心中呐喊，“我甘愿你从头至尾都是一棵真正的月桂树！”

眼看快要进到家门的时候，凤蝶见天色尚早，遵循心意在附近的街道徘徊——她不愿很快回家。

夏季的梦很短，因为夜晚来临很慢。夜市的商铺陆续开张，凤蝶闲逛时来到一家曾经与剑无极共同驻足过的店。怎么莫名其妙就逛到这里了呢？凤蝶不解，只知这下她是躲不过凶猛的回忆了。于是她在店里买了糕点，抬头见到和恋人一起攀过的矮屋顶。

“啊——香港的星空比广岛的好看不知几倍！”

五月一个晚归家的夜里，两人就坐在屋顶上看天，剑无极这么感叹。

“不都一样是天吗？”凤蝶道。

“那就是因为在香港更自由吧！”剑无极笑道，“跟在宫本师父身边学习的时候，虽然也很快乐，但还是自己出来闯更好玩啊！”

“你一个人来这边，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最开始是怎么过的？”凤蝶疑问。

“当然不是啊！”剑无极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我是跟师弟雪山银燕一起回来的。他家就在香港嘞！是被送到日本学习的。所以在日本我就有学粤语，到这边的时候也是他大哥替我寻住处的。”

“银燕的大哥？”

“是叫俏如来，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出过家！虽然已经还俗了，但大家都这么叫着。”

凤蝶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看天：“是个很热心的人啊。”

“听银燕说他在美国还有个二哥，他和二哥长得像。而俏如来长得非常像他们父亲，不过……”

“不过什么？”凤蝶侧头看他。

“当我问起他们父亲的时候，俏如来总是避着，银燕原本要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也闭口不讲。我实在好奇得很，各种拜托之下俏如来才向我透露了一些，但也只说他们父亲在做的是很秘密的工作，其他什么都不能提。”

凤蝶感到很诧异：“名字都不可以吗？”

“说是不可以。”

“好复杂的家庭。”

“不管那个啦！来聊点别的吧，比如……蝶蝶，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还没想好，你呢？”

剑无极自豪道：“当然是说唱手啦！当然成为摇滚巨星也不错啊！胜过夜总会明星万倍，他们唱的歌除了情情爱爱就是卿卿我我，有够无聊。”

凤蝶笑道：“你不是也写情歌？”

“那不一样，还有对生活的思考。”剑无极解释，“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满眼漆黑，我也会坚持写唱那些光明的歌词，苦中作乐才有大侠风范啊！”

“你和我父亲一样，”凤蝶道，“都很喜欢武侠。”

“武侠即人生啊。”剑无极回应。

“这句话很像老头子会说的。”

“什么嘛！真的是这样啊！蝶蝶！”

凤蝶坐起身：“那……如果黑暗铺天盖地，人已经找不到出路，该怎么办呢？”

“那样的话啊……”剑无极的脸上显出认真严肃的神情，他很少有这样的情绪，“用音乐和节奏制造解药！”

“啊……”凤蝶有些惊讶，继而眼中含着星亮的快乐，“剑无极，你是挺有侠客意气。”

“对吧！”男孩肯定道，“蝶蝶的话，也是女侠，咱们俩永远行侠仗义好了。”

“永远很长。”凤蝶平白想到夜总会里那些临别依依的情歌。

剑无极瞄准一颗星子比出手枪的手势：“永远相信永远，就长不到哪去咯！”

凤蝶第一次觉得家是那么冷漠无趣的地方，就是在17岁的6月15日。所以说才是最糟糕的一天。

她拖着疲倦的身躯上楼时，发觉木质的扶手上有许多小坑洞和划痕，多数是小时候顽皮刻的。抚摸粗糙的木头，初次感到身边的事物已经老旧，带着如此怅然若失的低落心情，凤蝶一头栽在床铺上不起。

月光照旧清亮，只是多了冷意。看着半开的窗户，凤蝶感到心再次阵痛。究竟如何言说这种感觉呢？凤蝶冥思苦想，答案是好像抽走冬天的寒冷，只余易碎无声的雪花；夺走夏天蓬勃生长的绿意，鸣叫的知了，只留下蒸魂的热气与枯燥的沉默。暑假已经没了一半意义，无聊情绪上涌后肉体便困倦了，凤蝶打个哈欠，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有人叩响了她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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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仅是自己的理解＋本同人作品的需要，不代表原剧的意义。

頂端

風生水起

級別: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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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2樓發表於: 2019-03-28 10:4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本文的神蛊温皇与任飘渺是同样的形象，毕竟现实生活里的我们也不会因为更换了身份就瞬间原地换装！
文章中角色的形象皆是一种强壮的，肌肉的美学，力量的体现，可以参考罗马人像中展现的磅礴的肉体力量，纵是女性也同样（当然不是所有出场的女性角色都如此）。我很讨厌弱化男性，同时偏爱强韧的女性，这是我自己的爱好、文章的走向。除了温赤、剑蝶这两对，其他出现的配对全部按照原剧走。

三、喟叹

凤蝶挨着剑无极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时，记忆随之漫过眉钩，组建成一轮丰腴的、抹油的圆月，月亮战战兢兢地挪动躯壳，轻柔地匍匐在听众身隙。凤蝶想起《放逐》艺术展开始前的一个星期的事。

“你还记不记得在香兰夜总会的那天？”凤蝶翻动着雪山银燕的日记本，那日记本的封皮残缺，页纸泛黄，纸上承载着一行行端正的钢笔字。

这日记本是几个月前雪山银燕听说要为温皇办个人展，了解具体事项后在家翻箱倒柜拿来给剑蝶夫妇做参考的。日记足有三本，每篇都记录详细日期，一天不落的展现主人15岁那年每天的心情和想法。剑无极感叹银燕的坚持不懈，而银燕只道是记得有人对他说天天写日记是纯纯男子汉的作为，便这么行动了。

雪山银燕的日记可谓是最富责任感的日记，相比之下神蛊温皇的日记与之成了两极：温皇只在想记录心情时随手拿纸写，这样的纸张攒多了些后，便随意拢好订起，美其名曰诗人的日记。所以其上内容究竟是关于哪件事，除了他自己也就只有共同经历过的剑蝶能知晓。

“香兰夜总会？”剑无极正忙着给家中花草换盆，听到凤蝶的话抬起手臂拭去额角的汗，停下动作回忆了一番，“噢——我想起来了！是你突然跑到香兰去给了我四巴掌的那晚上！”

“看来你对那四掌记忆犹新嘛，”凤蝶道，“我看到银燕的日记里有提到那天。”

剑无极放下手头的活儿凑到凤蝶身旁道：“那是必须！四巴掌打得我脑袋都要震掉，人清醒得很呢！当然还有那之后的事情，蝶蝶记不记得呀？”

“是我们离开香兰去看海，结果遇到暴动的时候啊！”凤蝶惊道，“我是第一次遇到那样疯狂的事情，以后就都没有了。”

剑无极吻了吻凤蝶的头发：“是啊，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心跳得那么快，那么紧张，还有感到害怕啊。在17岁经历了那样一堆事，往后几十年都显得平淡了呀。”

“没办法，毕竟时代不同。”凤蝶合上日记本。

“时代汹涌呀！”剑无极说。

1967年7月3日下午，凤蝶家招待了一位客人。

“很好吃！多谢！”

红绒皮沙发上，梳单马尾的男孩气喘吁吁地擦汗，待复体力，一边大口食用切好的红瓤西瓜，一边这么道谢。

“不用那么着急，”看着对西瓜称赞的雪山银燕，凤蝶坐在茶几对面，待他将果肉下咽，“你来找我什么事？”

银燕用手背一抹嘴角：“是剑无极。他现在非常需要你。”

“……”

不可避免的，凤蝶的眉睫颤了颤，一眼春波由梦郎拂乱，心如有兔捣盅。反复咀嚼来客的话，她将视线转移到瓜瓤上，红彤彤的，像少女的血肉。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自从你们分手那天……”男孩欲言又止，他低下头小心勘察一番黑睫毛盖住的眼神，得到少女情绪平静的结果，才安心继续，“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怎么吃喝，不常约我出门。偶尔晚上会请吃宵夜，也只是一罐罐喝酒，抱着吉他魂不守舍。如果我向他提起你的名字……不，应该说是‘凤’和‘蝶’都不能讲，哪怕只是在说普通的蝴蝶，他就立刻情绪激动地喊‘凤蝶，凤蝶来找我了吗’如此的话。”

凤蝶默不作声。

银燕继续道：“分手后最开始几天他还是来找你没错吧？但都你强硬拒绝相见。剑无极向我提起时，说真的，像张被水泡烂的纸一样。他讲你变了个人，他说你是什么……记不得名字了，应该是吃人的鱼的意思。”

“你想说他这段时间状态都很糟糕？”

“嗯，他扔掉好多乐谱和词作。这段时间都没有弹过吉他，也没有开口唱歌。”

凤蝶感到心疼难忍，她向男孩掷去急切的目光欲探更多，但理智如一根缰绳勒住了喉咙，迫使她咽下一切。僵持半晌，凤蝶才挤出单调的回应：“就这样？”

“还不止，”银燕说，“有一次夜归，剑无极没回去睡，不知去了哪，第二天精神更差了。”

凤蝶看着银燕，示意他继续。

“后来我们遇到了暴动，在暴动时认识了个新朋友，叫风逍遥，我们叫他老贼头。风逍遥了解到一点情况，说今晚请我们去香兰夜总会听歌星唱歌，让剑无极散散心。我觉得剑无极会希望看见你。”

少女摇头：“我可不是歌星。”

“这……”男孩显得尴尬。

“我不会唱歌，”凤蝶接着道，“若他真想看到我，便不会跑去夜总会散心。”

“其实，主要是因为老贼头的小妹是那里的歌星。”银燕回答，“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是感觉剑无极见到你会好一些，所以特地来通知你这个消息……太唐突了，打扰很抱歉！我要先走了，西瓜真的很好吃，多谢！”

雪山银燕离开后，神蛊温皇从工作室推门而出。如不是知晓墙壁隔音效果极好，温皇这么巧合的行为就要让凤蝶怀疑他是不是偷听谈话。

“已经走了吗？真快呀，我可以好奇你们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凤蝶从盘中拿起一块西瓜送入口中，她现在并不想与聪明又野蛮的父亲讲话。依照父亲的话术，刚才谈的内容三言两语就要被他套去了吧？

“唉呀好无情，真叫人伤心。”温皇笑道，“看来我出来的时候并不讨喜，那小人还是快快退身，让凤蝶大人独处才好。”

说着，这条狡猾的蓝蛇吐着得意的信子，摇摆回黑暗中。

客厅又只剩下一人。

回想起分手的日子，距今才过去半月，凤蝶却感觉已经历了好几道四季轮回，思念为春，阵痛为夏，决绝入秋，悲在深冬。每天怀着不同的情感与理智作斗争，剑无极亦不放弃地照常出现在家楼底，狠心不见面的凤蝶把脸埋在软枕里逃避他的声音。她觉得剑无极的声音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诱惑她出轨，对自己的坚定出轨，背叛已定下的目标。

这段时间没什么特别的大事，父亲忙于雕刻的工作颠倒了作息，加上他投入时心无旁骛，自己准备的宵夜多是放到次日早晨倒入垃圾桶，而且连赤羽先生都没有打扰他的权力，这个不了解他艺术领域的女儿又能插嘴什么呢？

说到赤羽先生，凤蝶的咀嚼动作愣了愣，分手当晚他竟然将自己喊出去谈心，说了些秘密的话，父亲因为睡得太熟并不知道。凤蝶想，虽然赤羽先生与父亲同住屋檐下也有两年，但他主动对自己说这么多话却是头一遭。在那晚之前，两人都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互不打扰，若逢父亲在场，气氛便不至于太静。

也许是自己沮丧归家的那晚关门声太大，把赤羽先生惊动了吧。他是父亲的恋人，一定知道自己和剑无极的事情，所以想来确认自己的情况吧……或者说，其实是专门等着自己回家，然后说些体恤的话来开导自己的？

“如果感觉是个很值得的人，且心里对就此分离感到不甘愿的话，还是坚持下去更好。”

赤羽先生是这么说的。

确实很不甘愿。而且剑无极那小子因此一蹶不振放弃自我的话，是绝对不可以的。

在凤蝶思考的时候，她的双耳渐渐拉长、变硬，布满坚硬的甲鳞，肘侧横生棘刺，指间长蹼；单薄的夏季衣物化作清爽的水珠沿清晰深刻的肌线淌走，腹下一条紫粉的鱼尾搁在焦岩，光照下鳞片闪出梦幻般的珠光，就像黑夜最亮的星子那样，比月亮更精锐夺目。

发丝虚掩发达的手臂肌肉与背部的小小肉翅，使得远远看去只能辨出女性的曼妙曲线，真正的力量藏在触碰时丧命的瞬间。

悲伤的时候应该流泪的，可身份特殊的凤蝶只拥有一展歌喉的权力。为不伤害他人，凤蝶缄口。

即使如此，即使已经放弃唯一的宣泄，海潮迭拍的夜晚那个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水手依旧如期而至。

“不要过来！”凤蝶在心底呐喊，准备纵身入海。

“塞壬啊！”水手踏水向前，“我知你身份，能否让我接近你呢？”

“别再让我吃闭门羹，我想追逐你的身姿！”

“葬身大海在所不惜啦！所以请回头吧！”

明知会受到伤害却还义无反顾，这样的作为着实让人感动和痛心。但因自找的伤痛而低迷的话，只会让人愤怒，该让他醒过来了。

下定心意后，凤蝶连瓤带皮恶狠狠地嚼碎，血肉的滋味是那么平淡。

温皇走进书房时，赤羽正好完工一副字。

看着宣纸上劲键似凤的行楷，温皇赞道：“赤羽先生的汉字亦是了得。”

“多谢，”对于真挚的赞美坦然接受，搁笔后自己再审视一番作品。拇指摩挲下唇，眉头微拧，赤羽似乎对字并不满意，“你不是在工作室休息？怎么过来了？”

“休息已够，晚上开工不会疲倦，你放心。”温皇伸手欲揽腰，腕部被敏锐的手指拦个正着，赤羽侧目而视，确认这双手干净无垢，才拿捏着放到自己腰间。

手主人故作委屈：“赤羽先生嫌弃温皇了。”

“做工时满手粉灰就要往我身上蹭的是谁？”赤羽挑眉，如果再被温皇弄脏居家服，他就要让他夜夜与冰冷的雕像相拥入眠。

“那次实在是见到大人情难自抑啊，小人已长记性，大人不必担心啦。”温皇如愿以偿，满意地叹息。

“怎么不去客厅吃水果？西瓜你应馋好久了。”

“凤蝶在和西瓜较劲，我还是不去招惹她。”

“不是你自找的？”

“大人又挖苦温皇。”

“香港城几个人敢呢？”

“几人不敢明判，只有一点确定，你最有胆量。”

赤羽举纸将字放远统观，午阳下墨迹在纸上摆出审美精准的形体，可赤羽越看越不满意：“我的字太僵硬。”

“形态、力度、间距都把握得很好，笔画间的流动性亦可捉，你认为僵硬在哪？”温皇顺赤羽的目光，与他同判这幅作品。上载一首半截的诗，“日淘月炼火气尽，一片凝冰斗清冷。”这句好生眼熟，温皇苦思，以前应是见过的，还对此印象颇深，可眼下一时连诗名都记不起。

“僵硬在……”脑中搜索词句，竟找不出能准确表达自己所想的组合，赤羽无奈，“没有神。”

“你的力道都注入其中，字是很挺拔的。”

“但我的思想不在。”手指覆在字上，动时将未干的墨抹开，“写字的时候，我只想着如何去展现，没有细思字的意义，心也很平静，出汗的只有身体。”

“你是想说字不自由。”

“它们被什么束缚着，”赤羽垂眼，“我看不到的。”

不愿恋人受困，温皇调起沉浮于书海中的记忆，思索与寻找解决之法，记忆的扉页册册翻动，终于在蒙尘的一隅找到了挣脱的可能。

“赤羽，你听过笔阵图吗？”温皇道。

“没有，”赤羽回神，“那是什么？”

温皇讶异：“我以为教授书法的老师，都会向学生讲笔阵图。”

“可以告诉我吗？”赤羽脸上显出惭愧的神色。

“当然，”温皇道，“那是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在教授时所讲。笔阵图分七个部分，高峰坠石、千里阵云、万岁枯藤、陆断犀象、百钧弩发、劲弩筋节、崩浪雷奔，分别对应七种笔画。”

“点、横、竖、撇……”

“折、横折钩、捺。”温皇补充，“以赤羽先生的能力，要理解这些形容与笔画的联系是很轻松的事。但我感觉不再亲身体会一番，就太可惜了。”

“确实，你说的笔阵图让我受启，但光听感觉不够。我19岁离家来香港，那时便是初次学习书法，但遇到的老师都不曾对我讲过笔阵图。”赤羽侧首看向温皇，“他们只是从简单的笔画教起，告诉我们落笔的方法。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赤羽先生悟性很高，也很勤奋。”

赤羽自嘲道：“听你讲了笔阵图后，我只感觉自己本末倒置。”

“或许孩童时代的我们更能领略万物的精髓。但现在去感受也为时不晚，你跟我来。”

趁着下午的光线还不至室内过暗，温皇在工作室内用一块半成品的小件给赤羽演示了何为“高峰坠石”。他站在折叠梯上，高举大理石质的小件，松手使之垂直落在原本要雕刻成友人罗碧的大理石块上，石与石相击出不小的动静。

“你看石块的形态的多样，质感的碰撞，下落的速度及这种速度和它本身结合时带来的力量。赤羽先生写字时习惯站着吧？不妨多下笔感受距离，比如自己的手就是绝峰上坠落的石块。”温皇俯视赤羽。

“哈，我感受到了。”赤羽说笑起来，“不光是‘高峰坠石’的奥妙，还有温皇先生的用心良苦。不过这样折腾这些器物，太暴力，还容易损坏其他作品。”

“能帮到赤羽大人就好，温皇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作品牺牲也无所谓呀。”温皇一边从下梯，一边接话，“实在是场地有限。换做平常，我很乐意陪你出门好好探寻一番，现在的我晚上还要做工，空闲一日难求啦。还有现在，笔阵图传达的意象虽然不朽，但‘百钧弩发’已经过时了，不是吗？”

“既然意象不朽，那就一定能找到新事物来传承。”赤羽说。

“赤羽的书法老师具体是怎样教的呢？”

听到这样的问话，赤羽脑中浮现起令人感到枯燥和受缚的画面：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面聚着各样的人来学习书法，但不论基础如何，爱好怎样，都由一位老师按同样的方法教授。这不讨喜的记忆源自他的第一位书法老师，赤羽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第一位老师教得一般般，”赤羽摇头，“不管有没有基础，都从楷书教起。他从不单独辅导，只是讲完技巧就收工。”

“还有第二位？”

“第二位我是很喜欢的，她不光教字也教做人，行得正立得直。正如字的笔画，只有人先端正才能写出端正的笔画，那位老师就是这么对我这样的青年说的。她的班上什么年龄层都有，教的方法和内容也都不同……若是初学的孩子，都从隶书教起。”

“第二位是高明的老师呢。”温皇笑道。

“现在想来她或许是说过类似笔阵图的内容的。可当时我一心钻研技巧，忽略了精神上的内容。”赤羽眼神黯淡。

“赤羽先生，现在都明了了。”

“没错。”

“很多事物光有技巧不够呀。”

“温皇。”

“嗯？”

“多谢。”

“不要说‘多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温皇摆手道，“不过赤羽大人一定要谢的话，让我想想用什么方式比较好呢……”

话未说完吻已至。在衣襟相蹭的热息间，一个坦率的谢吻轻慰覆在微倦的红唇。白如月盘的牙齿抚摩温皇的唇瓣，他看到赤羽稍显的一点舌尖，熟果似的浸润。在温皇想要用行动同恋人私语些爱意时，赤羽结束了这个吻，锋眉一挑道：“你跟我来。”

关于赤羽如此的撒娇姿态，温皇不得不承认他想狠狠咬上一口。

赤羽执着沾水的拖把站在家附近的空地。

温皇在树荫底躲避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赤羽身上移开。

感受到这样灼热的视线，赤羽自信的神色更添精神，他调以全身挥动手中之物，肌肉的力量从光的静定中爆发。随着丹田气动，他矫如凤舞，身姿的一起一落流动为畅然墨线，拖把宛若竹管毛笔，生存的世界便是砚石，大地作纸，赤羽以身舞字，书得淋漓尽致。

见赤羽在地上舞字，温皇明白他是多么聪慧善悟的学徒，书法的力量便是由肢体演变的。温皇看赤羽如看精湛而自然的线条，他在脑中构建更多：金耀的凤凰冠，火红的武士衫，掌中的日本刀在斩落敌首时，刀刃上燃起跳动的火。

武者拔刀，征服的对象是——

“名剑求瑕亦多愁。”

逸发风摇，剑气余长，冷冽的碧眼与浪客的傲岸。温皇想，漫天大雪中火焰般逼人的武士刀，与青云般淡漠的长剑，你来我往之间定会有生死的意趣。

嗯——具体的场景还没有想好，不过打架的意义有了，回去再好好思考要怎么描绘吧。流血的感觉是一种浪漫啊。

“铮——”

刀剑相敌的声音埋在了温皇内心深处，他拈起一缕发丝，把头发染白效果会不会很好呢？

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他忘了问赤羽写的作品是哪一首诗。

“后来两人矛盾的开始，”剑无极神秘道，“就源于温皇忘记问是哪一首诗。”

听众不解，有人站出来发问：“一首诗而已，会引发什么样的矛盾？”

“他们感情这么好，会有什么矛盾？”旁众补充道。

意料之中的问题，这使剑无极得意，他卖起关子：“暂时保密——不过故事讲完啊，大家就会彻底明白咯！在此我可以先告诉各位，那首诗是中国明代散文家唐顺之写的《日本刀歌》。以及，再如胶似漆的爱侣都会吵架。就像我和蝶蝶——我们虽然是模范夫妻，但若说有碰撞，也是很正常的事！”

“好吧。那天晚上凤蝶到底有没有去夜总会呢？”

“当然去啦，”剑无极爽朗道，“不然我们现在也不会情比金坚呀！你说是吧？蝶蝶。”

尚在出神的凤蝶突然被点名，她花了些时间反应：“……你也真是的，少滑头了，接着讲吧，如果累了就换我。”

“唉——”恋人的关心是奇妙的补剂，原本是有些倦累的唇舌又重新活络起来，剑无极喝下事先备在讲座上的水，循凤蝶的意，“本来我打算接下来讲那晚发生的情景，可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情。”

见听众安静下来，他继续道：“温皇的雕刻作品《母亲》大家应该多少有了解吧？这是他已公开作品中最大的一件大理石雕像。其原型就是我接下来马上要提到的，与7月3日那晚的事同样有关系的，温皇的大嫂——罗碧的妻子——姚明月。”

这座雕像约有两层楼房的高度，刀斧琢磨的姿态细腻而神圣：一位风韵犹存的女人侧卧于藤椅之上，安详且裸露，身姿蜷缩似胎儿状，柔软的肌肤蒙着薄薄衣纱，两臂遮在胸前半掩自然垂下的乳房。她唇角扬着静谧的微笑，双掌交缠仿佛祈祷；长发由新娘的头纱笼罩，如同为山鬼殉葬的礼服。她的眉眼低垂，化作慈悲的月圆，用温柔而怜悯的目光抚慰每一个仰望的灵魂。可在母亲丰饶的脸颊上，温皇凿下两道刺眼的泪痕。让人觉得情至深处本该如此。

在女人身上，点缀着馥郁的葡萄和车厘子。藤椅的旁边有一只以人的姿态站立的小山羊，正窥视着她身上的果实。

“哇——”回想起雕像的模样，有人感叹道，“姚明月，光是听名字就感觉是皎洁美好的女人。”

“恰恰相反，”剑无极说，“她在当时是人人都畏怕的‘女暴君’，加上丈夫罗碧的身份，更是肆无忌惮。”

又有听众接话：“对呀，羊不是酒神身边的小童么？”

剑无极没有再继续雕像的话题：“仍旧是7月3日下午，温皇赴约去寻姚明月。”

“我很感激你来。”

身着紫裙的女人从屋中走出，臂弯处绕着一件薄纱巾，她坐在花园的藤椅上，以极其娇媚的姿态半倚。

“大嫂何必客气。”温皇坐在圆桌对面。

“上一次见你……”姚明月思虑，“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了吧？一晃二十年过去，小弟更有魅力了，令人着迷呢。”

温皇目视着言词放浪，神色妩媚，姿态放松却仍规矩的女人，不禁开始思考这叠加一体的矛盾是怎样达到协调。他漫不经心地接话：“叫我来有什么事？”

“你也知道，罗碧在外也有三四年，最近终于来消息说要回香港。”顿了顿，她从怀中递出一封信，“我希望你把这个代我交给他……别说是我写的。”

温皇接过信封，拿在手中翻看了一眼，收好。

许是以为温皇疑惑自己的做法，姚明月喃喃解释：“我是个有名无分的妻子，生过无心后……嗯哼，你都知道。罗碧他太忙，怎么顾得了儿女情长。”

说这话时，温皇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凉。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对赤羽说过的往事：他16岁溜出去玩的时候，在外结识好友千雪孤鸣与罗碧，千雪家势力不小，罗碧则是其兄颢穹栽培大的孤儿，比他们大两岁。在罗碧二十六岁时，颢穹为他安排了与姚明月的婚事，他并无怨言。

“虽说郎才女貌看着挺配，但就不能让人自己选择和谁结婚吗！？”

那时千雪是这么反对他的兄长的。

当他讲述完姚明月的种种作为后，也好奇问过赤羽对这样的女人的看法，赤羽的回答是——

“饮血不眨眼的女人，在相对纯洁的年代也是纯洁的。”

这种纯洁是源自内心的热爱吗？温皇想。他在脑中尝试用铅笔描摹出姚明月此刻的情态，锋利与柔软的接壤部分很和谐……或许只有女人才能把两种特质都演绎得尽兴。

“以及无心，”姚明月嘱咐道，“我买了些水果，你送到千雪那边，就说是明月阿姨给她买的。我还买了几件女孩儿穿的冬裙，等天冷便让她试试……跟她讲罗碧叔叔回来后，也会给她带礼物……这个千雪应该早跟她讲了，你再说一声吧。”

“好，我都不会忘的。”温皇体会到母亲的情谊。

姚明月自顾自说，她不在意对面的人是否开小差，只感觉许多憋屈的心事有了一说的机会：“罗碧出去几年，我们就几年没有说一句话。虽说现在他就是回来，也不会乐意与我讲什么，我却照旧把这沉默的几年归进该恨的记忆里。我实爱他，就如我爱你刻出的身姿那样——温皇，你说……”

温皇回过神：“什么？”

“爱是只有在肝肠寸断的时候才最真实，大多女人都有这种体悟。如果无人可憎，该多么可悲？”

“对情爱……”温皇道，“我远没有嫂子体会得透彻。”

“你年轻的时候就只是远观了，千雪是不懂，你是知而远避。”

温皇侧过头看别处风景：“我觉得大理石就很细腻，我的抚摸会让它动心。”

姚明月笑道：“你的恋人甜还带点腥啊。”

温皇一愣，只听她继续说：“你和我都是很会幻想的人，只不过时间久了，幻想的那部分也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好了，你的恋人应该还在等你回去，记得我说的，要把东西带给无心，还有……反正，记得就好。”

这回换温皇笑了，他起身取物，准备离开时问：“你是怎么看出我在恋爱的？”

“这还不简单，”姚明月回应，“一定是有人等你，你来我这时才魂不守舍。而且我们这代人多数含蓄，能让你这么大胆的人，很特别。”

“是这样吗……”

“她是个很幸福的女人吧？有你这样大胆的男人爱着。”

温皇脸上显出一种雀跃的玩笑意味：“幸福的女人？”

或许是吧。

頂端

風生水起

級別: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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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3樓發表於: 2019-03-28 10: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文中的凤蝶换新发型，可以参考《冰雪奇缘》里面的女王Elsa。
要说明的是，文章中出现的一些作品，并非完全属于那个时代或地域，但因剧情需要所以这么安排。

四、不是牡丹是鸳鸯

度过漫长创作的一年之后，1968年4月，以千雪孤鸣为原型的雕像作品完工。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温皇终于从亢奋的工作状态中抽离，方洗净的双手抚摸着大理石的肌肤，他感到气力不足，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他因此脚跟不稳之际，一具温暖而有力的身躯出现在后，将他揽入怀中。赤羽扶着恋人的额头，使其后脑靠在自己肩膀：“你太累了，该去休息。”

“没关系，”不知怎的，温皇感到自己心跳加剧，仿佛只要再呼吸空气，这个器官就会在身体里炸裂开，他凝眉回应：“我去沙发上躺一躺就好。”

只要听到温皇说如此对身体不负责的话，赤羽就会愠怒起来。他强硬地扶着温皇进卧室，替他褪去外衣躺好在床：“既然温皇恋那两张沙发胜过性命，赤羽就偏不从命了。”

“因为它们是红的，像你。”头晕得厉害，温皇微侧脸颊，蹭了蹭软枕，凭心回应赤羽的话。

“到现在还有精力说笑。”赤羽无奈道，“我去给你煮点粥汤，你睡醒了起来喝。”

他刚转身要走，右手腕突然被扣，受一股巨大的力量野蛮地往回拽。因为毫无防备，赤羽猛地摔在温皇身上，正要抬头问罪时，微张的双唇被舌尖舔过，覆上一道透亮的水迹，接着被来势汹涌的舌吻淹没。

手肘支起身体好不紧压着恋人，他闭眼沉入这一缠绵。脑后温热的手掌摩挲头皮，赤羽心知温皇暂时不愿放自己离开，便也省去挣扎的念头，毕竟温皇为了工作不光颠倒昼夜，有时一天仅休息两三小时便继续凿石，如此连续近一年之久，再强壮的身体也会承受不住。

接着，赤羽感到另一只手掌顺着脊骨寸寸抚摸，直至腰部反复揉捏。他甚是喜欢这样的亲昵，配合的吻得更殷勤。只是由于闭着眼睛，赤羽看不见恋人睁着的那双眸子，它们冷淡，折射出一种坚硬的光彩，已不是神蛊温皇。

于是一吻结束后，赤羽听到更平静深沉的声音：“你去日本好久。”

对上任飘渺的眼睛，赤羽柔声道：“我或许该再早些回来，是不是？”

“不要紧，”任飘渺用双臂将身上的恋人狠狠锢在怀里，“你六年未归，家中有挂念传信唤你，你去是应该。至于我，如期来见就好。”

“你以后不要这么抵命做工，容易垮台。”

“这具身躯只要有你就不会垮台。”任飘渺驻足在赤羽腰间的手下移到挺翘的臀侧。

闻者一愣。

将赤羽的头颅压低，就着两双唇几乎相贴的距离，任飘渺吐露：“你知不知道你嘴唇的演技，身体的漩涡，是让人不想停用的致幻剂。”

知他情动，赤羽坚持起身欲离。倘若说出这番话的是温皇，他可以权当恋人又用精巧的话术挑逗自己。可任飘渺是最接近本质的人格，这样的话无疑的疯狂的真情，若是再多待上一秒，自己就会因这样的爱情失控：现在恋人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虽然残忍些，但他不能纵容他。

“你想要进入我。”赤羽回道，“暂时不可以，至少要先高效地睡一觉。”

目送赤羽离开卧房，任飘渺听话闭眼，可睡意蔓延时，难平的思绪挑动每一个记忆。

“千雪是不知道，你是知而远避。”

昏昏欲睡的时间里，姚明月的话再次回响。

温皇想到她与罗碧结婚时的情景。

婚礼那天姚明月长发稍挽，编织的发丝缠绕着属于新娘的花朵，白纱的飘踪映衬着明朗的笑脸。罗碧惯常不苟言笑，身着婚服的他时不时偷看挽在手边的新娘，眼中有婴儿般的好奇与试探。沐浴着众人的高呼，他们走进教堂宣言，一方羞涩一方懵懂，婚姻成了恋情的伊始。

那时的温皇刚打算蓄长发，发已过耳，中分刘海，有点像女学生的短发型，但因为头发蓬而微卷，显得十分潇洒，像年轻的诗人。他与当天特意梳了背头的千雪坐在教堂内，耳旁除了神父的祝词，就是兄弟千雪的不停歇的话题。

“阿心啊，”千雪道，“我哥他为罗碧找的妻子超不错的唉……有这样温柔的大嫂太赚了吧！”

阿心是心机温仔的简称，而心机温仔则是千雪孤鸣给温皇起的绰号。

“哈，你之前不是大力反对罗碧成家？临阵倒戈得很快呀。”温皇在旁忍不住笑。

千雪用肘戳了戳温皇手臂：“行了行了，你就别笑我了！我这都是为了罗碧好，你说万一给他配了个坏女人，那罗碧不就惨了嘛！”

“这个还用得着我们担心吗？”温皇反驳，“好友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摆平。”

“话虽如此啦……”千雪撅起嘴唇，对温皇的话并不满意，“我还是希望兄弟啊在家里过得称心如意！”

“他会的，”温皇看向千雪，“你也是。”

“嗬！你可别这么说，我还不想那么早结婚！有你和罗碧这两个好兄弟，我啥也不愁啦。”

温皇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额发垂下遮住半张脸，圣母怜悯的胸怀下，他感到眼皮稍沉。

不一会儿，千雪扰消这段睡意：“阿心啊，等下咱们去沙滩上，新郎新娘还要照相嘞！”

“你很喜欢去海边，”嘴角提着温和的笑意，温皇把头发往后一拂，振作精神，“这下刚好，我们三个平常都不会往海边跑。”

“你兄弟我啊热衷的事一大堆，这看海呢……要属最喜欢的一项了。”千雪侧过身面对温皇，笑眼爽朗道，“不过呢要说我最最最喜欢的一项，就是看完海还能和你们两个去喝酒！嘿，阿心，晚上叫上罗碧，我们去喝一杯嘛！”

看着千雪的眼睛，温皇轻声回答：“这个主意呢，确实不错。但罗碧现在有女伴啦。”

“女伴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也是我们阿嫂，叫她一起来啦！”

“哈哈，一会问问阿嫂的想法吧。”

“好嘞！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新人在沙滩拍纪念照时，温皇手拿着西装外套，宽袖的燕尾衬衫携头发与海风共舞。浪潮是湛蓝与雪白的搏击，他向海的东面投去视线，仿佛正凝望着静候已久的船只，也像目送一个澎湃的理想奔走，热烈而神往。

仿佛在他的更东面，真的有什么人。

千雪孤鸣拿着两罐冰镇啤酒来到他身边，同他一道看海：“喏，给你的，拿着！”

温皇接过啤酒，痛快一饮。

面对苍茫大海，千雪心情极畅，新人那边还在为照相忙碌，他便对着温皇开启话匣：“兄弟呀！其实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之间，你会是最先有女伴的那个啊！”

“嗯？这话怎么说？”

“你看，罗碧那个凶样有几个女孩敢接近啊？就算真有好胆的，罗碧又不会跟女孩讲话……唉，真叫人苦恼！”摇摇头，灌一口酒，千雪继续道，“我的话呢，虽然状况没有罗碧那么糟糕，但是向往无牵无挂的潇洒生活，就算有红粉知己也难说啦！可你不同啊，阿心，你又聪明又英俊，是个艺术家，思想新潮，不就是女孩们最向往的那种叫什么……罗曼蒂克式的爱情喔？”

“我能给女孩浪漫，女孩能给我什么？”温皇哂道，“只爱我一人的决心吗？飞蛾扑火啊。”

“哇靠，你的浪漫是有多珍贵喔！”千雪惊讶，“你还别说，这世道有人爱你，你也好知足啦！”

温皇一笑：“那就不要这个世道，等下一个时代。”

“真爱难求啊！”千雪捏扁已空的啤酒罐。

兄弟俩相聚无言的这小段时间里，温皇又一次看海出神，这次思索的不是梦与情怀，而是关于千雪的女伴话题。24年里从未接触过爱情的他，尝试面对大海勾勒出理想爱侣的模样，是直长的头发……锋棱的五官……最好是个性有威胁到旁人的成分，只有尖锐和变化是永远不会令我腻烦的啊……

“千雪，你听过阿芙洛狄忒的身世吗？”温皇问起。

“没听过，这个阿什么什么的人是谁啊？”

“希腊神话里的美神，”温皇解释道，“她就在大海掀起的泡沫中出生。”

身边人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噢——我知道了，你喜欢那样的？”

“她爱好多人呢。”

“仗着自己好睇啊？那不行啊，难不成阿心你有这样的爱好喔？”

“那倒没有，”温皇摇头，“但她是神，所以人会宽容。”

“神就可以吗？”

“不清楚。”

“美就可以吗？”

温皇摇摇头。

幻想阿芙洛狄忒的美丽身姿，温皇只想赞其精致，当金色的麦浪裹挟身躯时，温皇脑中的理想爱侣被赋予男人的力量。相比自己的沉郁，要是耀眼夺目的颜色啊，果然红色最合适了……男人啊，感觉还是男人更适合自己一些，美神那般的女性确实让人痴迷，但要论亲吻的欲望，还是男性更能调起感官的冲动。

“有客赠我日本刀，鱼须作靶青丝绠。”他想起曾经读过的诗句。

对，他的伴侣一定要是异乡客。

睡梦不醒，思维活跃，温皇紧闭双眼，感到身体下沉。

年轻时就勾勒出理想爱侣的模样，中年时被年轻有才华的赤羽信之介吸引。在自己生活的始终含蓄的年代里，因为太过渴望，所以一见钟情的爱恋也无可厚非呀。

就像千雪表达的那样，一直以为是会最后成家的罗碧是三人中最先有伴的，而当时罗碧的头发也是三人中最长的，只不过常束在一起，像古代的将军。若现在要论头发长度，他应该是三人中最短的了，不知道有没有换发型呢？以及千雪也蓄长发，这点真叫人有些想不到。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很像王爷此类的角色。

赤羽先生真的很迷人啊，那天在沙滩上诉说的与我相驳的观点，反而更增添他的魅力了。

说起来那天去沙滩是因为……从前一晚开始凤蝶就没回家，到那天早上也未归来着吧？剑无极那浑小子，想到就很生气。

不过，凤蝶那天晚上经历了很难忘的事，年轻人那种不要命的浪漫怎么就这么让我向往呢？赤羽先生好像不太赞同呀……不过也因为如此，赤羽待在身旁的时候，我对“自己是生活着的”这样的事，感到更清晰。

说到此处，剑无极感到口干得厉害，举杯才知手旁的水已喝尽。凤蝶见状向他递去自己的那杯，从他手中拿过稿纸资料。

“关于1967年7月3日那晚的事情，就由我来说吧。”凤蝶道。

入夜至八点半时，剑无极、雪山银燕、风逍遥已在台下就座。

建筑外灯火辉煌，金色流虹的“香兰夜总会”五个大字亮如夜晚的太阳，大地的星芒。同样镀金的门栏下，一条宽大的红绒地毯横铺而下，穿过层层台阶，匍匐在来客的革履旁。室内也已暗红为主，桌椅皆是低奢风格，越过观众席间的小圆酒桌，高出一截的舞台璀璨生金，点缀着繁花彩灯。

耳旁皆是待表演开始的闲人碰杯饮酒的说笑，剑无极趴在圆桌上，盯着不远处的舞台发呆。他是初次来到夜总会里，未曾想原来是这般高档的存在，几个月前躲在香兰门口往里偷偷张望，正准备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还被人叫住了。

“唉！”

身着格子裙，一手拎着宵夜的少女抬手拍住他的肩膀。

剑无极受惊，循声回头望去，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是你？你怎么会在这？还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后，你不会是跟踪了我吧！？”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少女双手环在胸前，“我看鬼鬼祟祟的是你，蹲在夜总会门口东张西望做什么？进去行窃吗？”

“我说你这、你这……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啊，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剑无极站直身子面对她，“我只是想进去看看，那些所谓BAND仔到底有什么强的。”

“进去看表演要消费，你身无分文很快马上就会被赶出来。”

“谁说我身无分文啊！”剑无极不服。

少女摇头：“一分钱一碗的凉茶你都付不起，不是身无分文……就是耍无赖咯？马仔啊！”

“我才不是马仔啊！”剑无极双手一摊十分苦恼，他用力解释道：“我早就讲过了，上次那是真的凑巧忘带钱……谁知道那个老板一点不通融啊！骂人就算了，还说什么自由音乐人不如夜总会BAND仔，简直侮辱人嘛！”

看到剑无极着急的模样，少女似乎被逗笑，她捂着嘴偷笑一阵，语气缓和许多：“行啦，知道你不是马仔。既然你要进去，你身上带了多少钱？我帮你参考一下。”

剑无极眼神闪躲：“这个嘛……”

“嗯？”

“好吧！”像是下了重大决心一般，剑无极回答，“十五块！我身上就十五块了。”

“去香兰消费，最少也要一两百，你拿着十五块钱能进去做什么啊？”

“啊？”听到“一两百”的数字时，剑无极的眉头皱在一起，如同一团无法拆解的黑线。

“你要真想进去看，就等攒够钱再来好了。”少女道，“不过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看，BAND仔也是人，说白都是为了生活而工作，总之我就说到这，你自己决定吧。”

望着少女下台阶的身影，回忆起上次初见，剑无极忽起一念，他纵身跳下台阶向去者追奔。

“刚才多谢你的建议，两次都见到你呀，我请你吃个宵夜，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我叫剑无极。”他向少女伸出手。

“我是凤蝶，”少女握住他的手掌与之行礼，“宵夜不必了，家里还有人等我呢，再见。”

“拜拜咯——”剑无极抚着方才被凤蝶握过的那只手。

要死，怎么哪里都有关于凤蝶的回忆呢？

颓然在桌的剑无极记起与凤蝶初识的情景，满脑皆是凤蝶离开时细瘦的背影，深色格子连衣裙将少女的身材衬得凹凸有致，四月夜风稍凉，她却只在身外披一件薄外套。那是心脏跳动的开始，多么值得品味的场面啊。当然，他戒不掉的除了她的背影，还有她握手时用的力道，手掌的温度。

“一会儿表演就要开始了，我们先点东西喝吧！”风逍遥见剑无极情绪低落，忙招呼服务生点单。

银燕翻着桌上的酒单，扫视着一行行从未见过的名字，挠了挠头，问道：“老贼头，你的小妹什么时候会出场？”

相比之下，风逍遥的翻看动作可谓十分娴熟，只是粗略扫过一眼便为三人都做好选择。听到银燕的问题，他挥了挥手：“她不是第一个出场的，是压轴啦——艺名是玲珑雪霏，到时候他们会报名字的。”

“压轴啊！她是很有名的歌星？”

“是啊，最近有公司要跟她合作呢！”

“我都没听过她的名字，太惭愧了……”

“你是第一次来嘛，不知道也很正常，”风逍遥接道，“对了，笨牛啊，你今年多大？”

“15岁。”

聊到年龄，剑无极回神过来，他起身对风逍遥道：“老贼头啊，银燕不能喝酒喔？”

“别担心——我16岁的时候就已经是酒鬼了啊，今天尽兴嘛。”

剑无极问道：“老贼头啊！这个夜总会为什么叫香兰？”

“因为李香兰嘛！就唱《夜来香》的那个！”

“多谢你请我们来。”剑无极颔首，“不过，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你要是不辞职现在基本就稳坐警局局长的位子了，怎么突然不干了呢？”

原本四处张望的银燕听到剑无极的话，立即向风逍遥投去关切的目光，男孩的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彩。

“我感觉自己还是不适合那种地方，自由自在一点更好。”风逍遥垂眼。

剑无极把手搭在他肩头：“哎唷，你就别瞒兄弟了，谁都知道你跟现在那个局长铁骕求衣关系很好。而且你初来乍到的时候，都是他在帮你的，你这么重情重义的人，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就走吗？”

银燕跟道：“是啊，我感觉现在最缺的就是老贼头这样的人。”

“得了吧！”风逍遥一笑，“现在这么乱，不是最好找英雄了吗？我只是个喝烧酒的，对其他事情一概没有想法哈。”

“这么消极可不像……”

“大哥。”

话未说完，“风逍遥”三个字生生咽回去，剑无极抬头寻到打断他说话的人，是一名持扇的卷发男子，他身后跟一位年纪稍轻的褐发少年。

“昊辰，飞溟，你们来了啊，快坐吧！”

被称为昊辰的持扇男子应声欲坐，稍暗的灯光下，他眼角一颗泪痣十分惹目，颇有江南韵味。剑无极盯着那颗痣，仿佛它是无限放大的黑洞，将人的视线与眼睛里的精神吸走。当听到风逍遥介绍他是沪人，从事文墨工作，剑无极不禁想到凤蝶曾对自己说关于她父亲的话，自己那个未曾谋面就已下逐客令的老丈人，也会是如昊辰一般气质吗？

相对于昊辰的礼貌和善，飞溟只是向坐着的各位颔首，便独自一人坐到较远的圆桌去。他的头发很长，却不像风逍遥那样梳马尾，只是任凭它们散下；双耳戴细圈耳环，指上戴铁戒，长袖白衫款式轻盈飘逸，纵然夏日炎热，最顶端一颗扣子依旧固执地封闭。

此刻表演开始，歌星登台献唱。飞溟沉默饮酒，昊辰紧盯舞台。银燕不通音律，每听一曲便鼓掌捧场，因酒喝得猛，没过多久便犯困小睡。风逍遥与剑无极趁隙咬耳朵：

“为什么飞溟要一个人去那坐啊？”

“他和昊辰有点僵。”

“你们四个不是关系一直挺好的嘛？”

“飞溟他……与你一样大啊。不知是不是叛逆期，很难懂。”

“会吗？我找他聊？”

“别啦，这不是主要。小妹之前对飞溟示好……然后昊辰又一心喜欢小妹……”

“又是爱情？怎么这么多问题都是爱情引爆的，靠。”

“飞溟因为知道昊辰的心意，所以拒绝了小妹，可关系还是变得微妙。”

“飞溟的心意呢？”

“他应该……”

剑无极饮下一口酒，看着昊辰如雕像般的守望动作，继续问道：“他来就是为了看她吧？”

“她是昊辰最大的热情。”风逍遥回应。

“先不说这个了，”剑无极将嘴唇凑得更近，“你到底为什么辞职不干啦？现在就我们两个讲话你就悄悄同我讲嘛！”

“好吧！其实是因为我得病了。”

剑无极疑惑地瞪大眼睛，他上下端详一番眼前的友人，又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没看出半点病人的模样。

风逍遥继续小声道：“是一种疯病，受了很大刺激情绪激动的时候，人就会丧失理智。”

“这么严重！？”剑无极几乎惊道，与他们有段距离的飞溟察觉动静，投来视线，而同桌的昊辰则因在苦等心上人出场，对旁的事无半点反应。

“你小点声，”风逍遥提醒道，“你也知道，我们都不是香港本地人，这病今年刚得……总之，原由我也不清楚……飞溟也有这样的病，比我严重，时不时就说些难懂的话。”

“我认识个医生，是凤蝶的义父千雪孤鸣，他说不定会治。”

“真的？那太好了，有空我便带着飞溟去见见他。”

“好啊，我会替你们向他提前打声招呼的！”

“说到凤蝶，”风逍遥叹了口气，“你怎么样？”

“我……我已经在努力放下这段感情。”剑无极脸蒙阴云。

“别骗自己啊。”风逍遥劝他。

“怎么会呢，我剑无极好歹也是个很洒脱的人！”

“真无所谓啊，就不会在这跟我逞能了，”风逍遥坦然笑起，眼中有被酒泡过微晕的光，“剑老小，酒量不错。”

一首首悲剧恋歌唱过，时针已推向九点，看见舞台上一道蓝影，这一个钟头内毫无反应的昊辰忽然复活：“是雪，到雪唱歌了。”

剑无极迅速拍醒睡酣的银燕：“银燕啊，醒一醒，醒一醒啦！真正要捧场的人已经登台啦！”

被突如其来的手掌猛地摇晃，还未醒透就又昏晕，银燕迷糊道：“什么？什么？”

“她怎么不唱啊？台上的人也不演奏。”看着在台上干站的一群人，风逍遥疑惑。

“别急，”昊辰已离座往舞台去，“我去问问情况。”

银燕清醒过来：“我感觉他更急啊！”

片刻后昊辰回来，说乐队里一名吹萨克斯的不见了踪影，暂时找不出替补人员，演出或延后或取消。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剑无极踌躇坦白自己会吹几首曲，话还没说完便被风逍遥等人推着进了后台更衣，一身体面站上舞台。

临时上阵，剑无极心底略有不安，自离开日本他就没吹过曲。他左顾右盼地来到玲珑雪霏身边，悄声问：“唱什么？”

“唱《爱我不要丢下我》。”刚好是他会的。

“什么key？”

她比出D调的手势。

怀抱着金色的萨克斯，剑无极沉默地点头，后退几步让歌星主导舞台。他抿了抿唇，示意准备妥当后室内的灯光骤然黯下，唯台上一片忧蓝。

“记得你的美，记得你说夜好美。”

……

“有时犯规，有时防备。”

凤蝶踩着高跟鞋走进香兰时，台上正唱到这一句。

暗蓝交融，浸润整个夜总会。听众仿佛海鱼，音乐就是氧气，歌声源源不断地叩入心扉，空灵而迷幻，唱功极佳。寻声而望，凤蝶见到光芒捧建的舞台上，华裙盛妆的女人细眉颦颦，闪动的泪光竟以冷傲的神情为基，如赛寒的梅香，一笔脱俗。

而在一面抢眼的歌星旁，凤蝶寻现真正使她感到销魂的人。本是欲行欲看的她彻底定住脚步，正过身子，高跟在软毯上踏不出音，她见他在舞台说不出话：情郎眉眼深邃，苏芳色西装将身形勾勒直挺，手中的萨克斯为他增添专属夜晚的风流韵致。面对如此情状的剑无极，凤蝶感到新奇，一阵心乱。

她的视线在歌星的嘴唇与乐手的双眉间流离，认为此刻自己应该要有些行动的，可心上莫名生出一种疲惫，是她的身体愣在原地，无处可容。于是凤蝶又认为自己应该是有些情绪或想法的，可大脑一片空白，心里也无言，翻来覆去只想起自己下午说的“可我不是歌星”。

歌星礼裙上的亮片反射光芒，凤蝶忽然觉得太刺眼，挪开了视线。只听这时身边的姚明月道：“那就是我们香兰的台柱，玲珑雪霏。”

仿佛眼前的一切不可思议般，凤蝶转头看向在自己耳旁说话的女人，珍珠耳坠晃荡，嘴唇微张。如此维持了几秒，她侧回头颅：“她很不错。我们去找风逍遥吧。”

珠光宝气的姚明月单臂夹着皮包，姿态婀娜地跟在步伐利落的凤蝶身后，来到风逍遥等人桌旁。待见到看来便年纪尚轻的雪山银燕，她将身侧倚在他坐的靠椅上，眼底漾着轻佻似的笑。

远处埋首独酌的飞溟略一抬眼，可能是被那身灯下迷蒙又轻薄的珠粉旗袍吸引，他郁眸明朗起来，映着年轻似梦的粉红色，如初明的篝火，少女背影的娇俏燃烧其中。纵是一心向雪的昊辰也注意到她们的来到，他起身为姚明月腾出座位，向二人礼貌地招呼。风逍遥则是忙与姚明月握手，他知她身份。

银燕注意到凤蝶，忙拉开椅子：“凤蝶，你果然会来！快坐吧！剑无极因为乐队人手不够所以上去帮忙吹曲子了，应该很快就下来了！”

风逍遥正坐道：“原来你就是凤蝶！我叫风逍遥，是剑无极的朋友，你叫我阿风就好啊！”

“嗯，多谢你照顾剑无极。”凤蝶侧身入座。

目视凤蝶就座，银燕这才注意到身旁还有一人，抬头之际见到女人窈窕身姿，眼神如触电一颤，猛地起身向她行礼：“姐…姐姐好！”

“哈哈哈……”姚明月捂嘴轻笑，小男孩就是可爱，总让人有逗乐的心思，“小弟，我看着比你叔叔温皇年轻是吗？”

“你们一眼看来都像二十多岁……”银燕直白道，他伸手挠挠后脑，“难道是我说错话了么？”

“没有，”姚明月向昊辰颔首回笑，移至空位坐下，回头道，“你就叫我明月姐呀，凤蝶也这么叫好不好？”

凤蝶回应：“好啊，明月姐。”

“比 aunty好听多啊。”姚明月两腿交叠，面含笑意。

“你爱我，就不要丢下我。让我好难过，就一个人寂寞……”

曲未尽，诉说苦情的歌词在耳边徘徊，剑无极感到身旁的玲珑雪霏就是自己的知音，虽然人只是唱一首感伤的情歌，但歌词正符他心声。他侧目想仔细看清歌星的面目，视线却一掷听众，自己的座位上多了一个影子，一个粉红色的，最适合夏天的，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影子。

凤蝶正在看这边，她怎么会来？莫非是专门来找我的？如果是，我这身行头会让她误会啊！如果不是……难道她也是来借酒消愁？但是她看起来换了发型，连衣着风格也换了，难不成是来寻欢作乐的！？

想到自己沐浴着那样一位少女的视线，剑无极感到连萨克斯都拿不稳。种种回忆与疑问交错一体，如牢笼铁链捆束着一颗肉心，他不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身边的一切停止了运作。

“她真厉害啊，唱歌用情到流眼泪。”望着玲珑雪霏的银燕感叹。

“哈！那哪是什么真眼泪！”风逍遥解释道，“是小妹演出来的。”

“演出来的？”银燕不解地看他。

“是啊，”风逍遥把酒杯一搁，“什么情累美人，客人就吃这套，越是梦幻易碎，善感柔弱，这群男人就越是喜欢咯，加上小妹她唱功了得，都爱捧她的场。”

“女人啊，最会演戏的。”姚明月接道，“因为天生就善把控人心。”

听了这话，凤蝶想到家里那个天天装模作样的老父亲，驳道：“男女都一样。”

“唉——”一声娇媚的叹息，姚明月看着舞台，“我们凤蝶年纪轻轻，怎么就有了这种体悟？好不忍呀。”

知她是误会，凤蝶也懒做解释，这样的话题总是越解释越混乱。当风逍遥拿起酒单欲为两位点饮料时，一曲唱尽，台下掌声雷动。

不过片刻，玲珑雪霏与剑无极一前一后，向众人走来。

“雪！唱得太好听了！”风逍遥称赞，伸手去搭剑无极的肩膀，“剑老小啊，想不到你还会萨克斯，干脆来这上班得啦！”

“什么啊，我还想多写几首曲子呢！”剑无极拒绝道，目光越过阻碍向凤蝶。

“不是我说，机会就在眼前。”风逍遥将他拉到姚明月身旁，“我给你介绍，这是香兰夜总会的董事长姚明月，姚女士。”

曾听凤蝶提过的女强人如今在自己面前，剑无极显得有些无措：“……姚女士好！”

“不用不用，都叫我明月姐就行了。”遂看向玲珑雪霏，“雪，唱得一如既往的好啦。”

“多谢。今晚的客人很多啊。风……还有昊辰和飞溟都来了呀。”雪应道。

旁听许久的昊辰等到说话的机会，他走到雪面前：“雪……”

风逍遥推了推剑无极，眼神示意他去与凤蝶说话。剑无极会意，向前两步，凤蝶跟着起身。

“呃……”目光在她身上反复游移，却就是不敢对视。剑无极仿佛舌头打结，说话都不利索，最后盯着凤蝶腕上玉环发呆，“你……手、手饰不错。”

“多谢，你今晚看起来也不错。”凤蝶一愣，遂道。

“啊……”剑无极回神，“你说这身？其实是借的，等下要还回……”

“今晚气氛很好，大家来干一杯吧！”见朋友尴尬，风逍遥举杯打断道。

红酒斟入，饮下的人情谊催满。昊辰与雪碰杯后笑不减，脸颊是嫩桃色，看得出他兴致高涨；剑无极则与风逍遥、银燕两人碰杯而饮，一者强作无事，一者欢笑，一者不知酒味，略显迷茫；凤蝶独自小酌，姚明月双唇始终紧闭；雪的双眸深邃，望向远处飞溟，而飞溟正痴痴看她。最后，雪将璀璨的眼神对准风逍遥，一饮而尽。

“凤蝶小姐，”无人料及飞溟主动靠近，“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

“好。”虽不识眼前人，但好过夜总会氛围，凤蝶答应很快，“那我们出去聊吧。”

剑无极欲拦的话堵在喉管。

……

“因为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香港夜晚的风偷吻着每一个诗人的脸，飞溟的耳环与发丝都摇晃起来，如同悬在感性与冷智间的线桥。在他倚着的栏杆后，月亮像一颗软滑的布丁，颤动。

“是吗？”

凤蝶双手搭在栏杆，目视远方不倦的海浪，那像是不安分的孩子脖上的餐巾。方才她问到“为什么会喜欢玲珑雪霏”。

“不光是那双眼睛，那双嘴唇，那只鼻子，象牙肌肤和如桥长发……”飞溟认真道，“她还有歌喉，舞姿，白雪琴。”

“什么意思？”面对意象的表达，凤蝶不敢乱猜。

“很坚韧，就好像皮衣总是要穿很久才能养出独特光泽，她从不弃舍骄傲与自我，二十年如一日。演技很高的人很聪明，她什么都会，最知道用笑容让我不停地想念。还有……她出现在我每一个缺氧的梦中。”

凤蝶颔首：“她是雾色的啊。”

“现在的街道太冷漠，城市不下雪，就会看不清路。”

“香港很冷吗？”凤蝶叹气，“海风更冷，你在家乡没吹过。”

“对，”飞溟仰头看天，“我和他们都不是香港人，是去年渡到这里。从去年开始，家乡就持续高温六十七摄氏度，疫病横生，染上的人很疯狂。”我也很疯狂。

“希望它能早日好转。”

“我也是。因为觉得香港也不好。”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这是个全城低烧的伤心地。”

“我不太懂。”

“就是很多懊悔。”

“还是不太明白。”

“你看，月亮塌了。”

顺着伸出的手指，凤蝶看到软月如泥一块一块塌陷，飞溟张嘴吃掉天上掉下来的布丁，神情狂喜地说：“我的笔名要叫无情葬月！”

“什么？”凤蝶被他突然的反应惊到。

“其实我也是诗人，”压低嗓音道，无情的飞溟把脸同凤蝶凑很近，继而深沉地笑起来，“晚安！晚安！”

目送边舞边离去的飞溟，凤蝶又想起说话浪漫的父亲，把“再见”说成“晚安”确实是诗人才有的情致啊！不过热恋时，自己和剑无极也是用这么感性的话术对白，原来不是歌星的自己，也能说出韵味长存的话。

打算再吹吹风就去找剑无极，凤蝶看着孤单的天，月亮刚刚被发疯的诗人吃去，夜晚还不至于黑得纯粹。就这么出神的时候，剑无极已来到她身旁。

“凤蝶。”隐藏着爱的呼唤是胆怯的试探。

凤蝶回头看到剑无极，并不吃惊：“还是想不到你跟到这里。”

“该说想不到的是我才对，”剑无极撅起嘴唇，“说是出去谈谈，结果一路逛到这边看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在拍拖。”

“飞溟很疯狂。”

“我知道。风逍遥也得如此的病，不过没这么严重……你不害怕的吗？”

“有什么好怕？父亲也经常这样，说出令自己感兴趣的话，就不顾旁人地跑掉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了。”

“嘶……”剑无极点着头思考，“你是想说，不是病，是月色让人疯狂？”

凤蝶看向她的情郎：“我不是那类人，不清楚。”

剑无极这才得以近距离欣赏，欣赏这张漂亮的脸，这张抹了珠光的脸，这张已经久未亲吻的脸。凤蝶把刘海梳起做了新造型，黑夜一样的长发编成一只硕大的麻花。长旗袍很衬身材，高跟鞋增添危险的成熟。

“飞溟为什么约你出来讲话？”

“因为他觉得我和他一样。”

“什么？”

“一样是对爱远观的人。”

情郎无言。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去香兰吗？”凤蝶问。

“嗯……看你这样子，是来消遣吧？毕竟过得不错不是吗？”真正想回答给她的话是“来看我对不对”，但到了嘴边文字的排列组合却一百八十度乾坤骤变，剑无极觉得牙酸。

“我的衣服上有什么图案？”

“花吗？蝶蝶，我觉得呢，花太大不适合你，会显得老气……”

“是吗？那么你听好。”

“嗯？”

“我今晚的旗袍图案，”凤蝶一字一句用力道，“不是牡丹，是鸳鸯。”

被用力抽打一巴掌似的，剑无极头重脚轻，差点摔倒。

頂端

風生水起

級別: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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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4樓發表於: 2019-03-28 10:5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五、规矩的出轨

“奇怪，飞溟、凤蝶和剑老小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风逍遥一句话让热氛降至冰点。

不知哪里触了神经，原本与玲珑雪霏、姚明月两人交谈甚欢的昊辰笑连一沉，为勉强保持礼貌神情，他展扇掩住半面脸，露出的扇面上绘的是一幅霜冻傲梅图。风逍遥见状知二弟又耍性，碍在众人面前无法劝慰，一时眉皱无主。

雪山银燕察觉昊辰的低压，正欲开口询问，就被姚明月轻拍手腕拦住。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昊辰一眼，便笑意盈盈对上雪：“等唱片公司与你签约，你就好做当红歌星，新会甜橙。香兰是留不住你啦！”

雪一拂肘纱，笑道：“怎么会？是香兰一手栽培我，捧起我，明月姐处处迁就我。如此深恩，没齿难忘，我肯定不会一走了之。”

“你啊……”姚明月放下酒杯，“只有真才的人才经得住捧。人往高处走，这是很正常的。你不光唱歌有天赋，演技也不错，好好发展就不仅是歌星，还是全能明星呀！明月姐呢，从来没说要你回报什么，你要这样讲，那就是不给我面子哦？”

雪嘴角的微笑匿迹，取而代之是更透明的眼瞳。

“我只希望，你能为自己找到好出路……只要这样，我就无憾。”姚明月垂眼看着酒杯。

“明月姐是为我好，雪心里都明白。”迅速眨了眨眼，雪一字一句清楚道，“其实唱片公司约我下周就去试唱，事成的话会安排好一切，还替我觅住处。我根本不用担心什么的。”

姚明月笑眼温柔：“那样很好！”

风逍遥举杯道：“雪这下真要出人头地啦！我们干一杯庆祝！”

“我看时间也不早，雪也快到下班时间，喝完这杯我们不妨先走。”昊辰一双如玉的眼看着雪不放。

银燕忙问：“不等剑无极他们吗？”

“唉——笨牛，这你就不懂了！”风逍遥回应，“他们现在都不回来，自然是先走，剑老小和凤蝶应该还有很多话讲。至于飞溟，他做事从来不打招呼，独来独往，不用担心！一定是回家睡去咯！”

“好了！今天的酒我做东，男孩们喝完快归家。”姚明月眼中又复戏谑。

“哇！多谢明月姐！”风逍遥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雪，下班后我送你啊。”昊辰与雪碰杯。

雪摇摇头：“不用啦，你同阿风去看看飞溟吧，他晚上晒了月亮最容易发疯，我怕他出事。”

昊辰抿着唇点点头。

姚明月饮下最后一口酒，喃喃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温皇讲得没错。”

酒尽人散后，尚在孕育月亮的黑夜下，无人涉足的暗地里，玲珑雪霏已卸去华丽的装饰，她泪腺肿胀，眼眶红如淌血，放声大哭的眼泪闪烁着唱苦情歌时蔚蓝的灯光。这般的哭泣再剧烈再哀恸也是无声的，因为没人听见，就像将牙齿打落再独自下咽。不知者，只依循自己的记忆来描绘，比如此刻伏在书桌台灯前的雪山银燕。他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段话：

……在夜总会见到的三个女人，各自不同地活。在舞台上唱歌的玲珑雪霏，让我想到剔透的坚冰，冻有千丈，非一日之寒。就像明月姐说的，我也感觉她是最能在事业上成功的女人。然后是明月姐，初见时，以为是奢华危险的女人，有如水中之火。当然她也确实如此。可她靠近我时，我却嗅到她身上一股特异的香味，与她的打扮相驳。我没办法详细描述这种香味，只觉得儿时在母亲怀中，亦闻过相同味道。最后是凤蝶姐，如果说雪是坚冰，那凤蝶姐就是滑冰鞋上的冰刀，前行时，好像总胜券在握……谁抵得住那种攻势呢？剑无极真了不起。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但是凤蝶姐重情重义，他们的故事一定不会就此结束。

“当然，我从未想过结束。我们情真意切！”

吸管搅动杯中冰块，剑无极喝下一口奶茶，盯着凤蝶面前那杯气泡不断的可乐道。

“情真意切，把我说成是塞壬呀？”凤蝶拨弄手上玉镯，它被情郎夸过不错。

“唉！蝶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剑无极抬手比划，“塞壬呢……又漂亮又危险，跟你一样！而我这个蠢水手唯独对你情钟，多浪漫！”

凤蝶挑眉道：“塞壬有一副好嗓，我又不会唱歌。”

剑无极无奈一笑，柔声问：“怎么对唱歌这事如此执着？”

被问到心坎上，凤蝶侧过头不答。剑无极趁此得以欣赏一只轮廓精美的耳朵，皮肤是亚洲人特色，耳廓微微泛粉，好似春天桃花朵朵。美好的侧脸后是流动的夜晚，剑无极看得心醉，心想如果老丈人能一睹现在的景色，再画下来……不，他再怎么画，也不会有自己眼见的美丽。

痴想时，听凤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去香兰上班？”

“啊？”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谈，剑无极一脸惊诧，“蝶蝶，你说认真的吗？我才不去那地方上班嘞！”

“我感觉你萨克斯吹得挺不错，也很会摆甫士，况且现在又没工作……虽然不贵，房租总不能次次拜托俏如来替你付。”

“这倒也是……”剑无极歪头若有所思，“不能一直欠着俏如来这个人情不还……但我、唉！总之就是不想去那边。”

“还在为四月的事挂怀？”

凤蝶所提，是剑无极与凤蝶第一次见面。那时剑无极背着吉他跑了一路，至小吃铺歇脚，向老板要了一碗凉茶喝。他饮完才发现身上未带钱，便与老板商量过会把钱送来，结果老板不肯，两人拌嘴，剑无极被骂是“什么BAND仔不如的滑头音乐人”。剑无极听见火气更大，热吵欲爆时凤蝶介入。

“没啦！”剑无极道，“不过说到那件事我还是很来气，也多亏蝶蝶你当时一分硬币拍在桌上及时救场！不然我非把那铁公鸡说得颠三倒四不敢惹我神威！”

凤蝶无奈：“你还说呢，你是不知道自己当时那样子！不知道的真的以为你是小太保啊！”

“你知道我不是就好啦！”剑无极笑起来，“不过当时你讲我‘真无聊’我可是一直记得！”

“一个卖凉茶的阿叔能懂什么音乐，仔细讲他也不愿听。你还要对牛弹琴，不是无聊是什么？”

“不懂的话，讲了他就能领略一点嘛！至于这不愿听……还没讲完，谁知道他会不会感兴趣呢！”

凤蝶将脸庞碎发拨到耳后：“他们又忙又淡漠，谁有闲心？”

剑无极反驳：“不是吧？我感觉他们都很闲啊！”

“真正闲的是我们。所以看谁都觉得闲。”凤蝶把杯中吸管取掉，直接就着杯口喝起饮料。

看着杯底变小的冰块，剑无极沉默良久，问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要和我续旧情？”

“什么续旧情？根本没断过，哪里旧？”凤蝶瞪他一眼。

“哈！”似叹似笑，“能够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父亲那边不用烦恼，我自有办法说服，再不济就打持久战！”凤蝶一拍餐桌。

剑无极笑得灿烂：“蝶蝶，难得见你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啊，看来我剑无极真的很迷人喔？”

“油嘴滑舌。”凤蝶也跟着捂嘴笑起来。

“说起来我很好奇，蝶蝶你怎么会这副打扮来找我？我记得你不爱这样的衣服手饰。”

“是明月姐以前的——她送给我啊。本来我七点就出门要去香兰，半路遇到她，就被拉去打扮了。她说她以前的衣服都艳，现在这个年纪穿不合适，很多都没机会穿，扔了可惜，便送我。”

“原来如此喔！”剑无极恍然，“蝶蝶，我也觉得你现在这样好看！尤其是这个发型……干脆一直这样好了！”

“对了，”凤蝶问道，“你为什么要……”

“快跑啊——”

尖锐的呼喊打断凤蝶说的话，把潜在夜色里的云割落，云弹轰然投地，人如蚁团奔逃。一支鱼枪也从天坠向它的故乡，流星般闪烁的锋轻而易举划开剑无极的喉咙与腹部，他像被猎走生命的白鲨一样流血。

街道被黑夜的羊水冲刷，鲨鱼血跟着往前淌。剑无极及时反应，随手捏针穿缝，使这副皮囊包好一股新鲜的血。他拽住凤蝶手腕，拉着这条点缀珍珠的人鱼撒腿就跑。

“剑无极，发生什么事？”踩着高跟的凤蝶无法快跑，她尽力跟上身前的剑无极。

“发生暴动了！我们快点离开这地方！”剑无极方忆起女伴的高跟不易跑步，放缓了速度。

凤蝶回首一顾，身后人流散乱，杂音一片，夜摊如草般受碾而倒，满地狼藉。她看向剑无极的后脑：“可我们现在往东跑，离家越来越远……”

话语方尽，身后猛然一声枪响，在尖叫求救的语言间开出一个焦洞。

“这就是不能往回跑的原因，”剑无极道，“马上阿sir就来封路，要回也只能等暴动结束。”

肌肤被蹭得刺痛，凤蝶道：“我把鞋脱了，这样实在难走。”

剑无极应声放开凤蝶的手，回身看她，这么做无疑与逃命的大流相驳，凤蝶躬身一刻他被一名只穿白色背心的肥肚大叔撞倒在地。摸着磕得生疼的臀部，剑无极表情扭曲，满腹苦水，回头道：“阿叔啊！你跑步能不能注意点啊！我不是被炮弹炸死是被你撞死喔！”

身边匆匆而过的人影皆是黑灰两色，且融在夜景逐渐透明。当他再看向凤蝶时，她身后不远处一只纸箱忽入眼帘，这使得剑无极瞳孔放大，心临雪崩。他感到两腿隐隐发软，一时心慌手颤，用几近全身的力气大喊：“凤蝶你快走！”

这声喊使流水般的影子们投来些许目光，但无人停留。凤蝶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手持着高跟鞋，她看到情郎踉跄起身，猛地向自己扑来，继而重心不稳，一阵天旋地转中凤蝶做好迎接剧痛的准备，但她只感觉身体跌近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她睁开眼，看到剑无极。

大地坚硬而冰冷，断不会为她着想，但情郎可以。

剑无极扶着她一同起身：“来，我背你！”

“不用。”

“可是你的脚……”

“没关系！”凤蝶看向剑无极，坚定而信赖地伸出手，像电影的托付情节那样，她说，“你带我跑吧，剑无极。”

人鱼先是伏在鲨鱼背，再是伴在它身侧与之同游。凤蝶与剑无极互执手，视线无聚的奔跑让他们只能听到耳旁晚风作歌。剑无极身为人是踏在地面的，而由爱奴役的心则落足于凤蝶胸腑的柔软。滚热的岩浆迅捷地跳荡，蚕食他们身后的鱼群，剑无极想到因为渴求自由的共鸣而救下娼妓的流浪武士，想到躲在书店偷读时见到的诗句，徐志摩是一位很有情致的文人，他创造了“翡冷翠”一词。

他和凤蝶携手跑过的地方，够不够格与翡冷翠一拼诗情？

凤蝶在这个时候想起她曾经做过的梦一则：江户时代的大街，拿着漆灌在颓墙上喷绘绚丽色彩。捕头们成群结队要逮自己，分不清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能继续喷绘，她纵身一跃，跳上半截栽入地下的女神像，那高举的手臂与坚毅神情告诉她这绝不是圣母……接着她沿屋顶走，荡起空中秋千。

“你有没有一刻认为自己是杨玉环呢？”奇怪的梦中有人突兀地问。

凤蝶的回答是：“不，我们是猿猴。”

“生而有翼或是更灵敏？”

“我们只是猿猴。”

至于想起这个无厘头的梦的原因，大概是梦中奔跑所致的疲惫感与此刻相同。

发生暴动的地方已全面封起，剑蝶二人在陌生的安全地域停下。

待缓过气，剑无极对凤蝶说的第一句话便有十分怒意：“蝶蝶！刚才我叫你快跑，你怎么傻站着不动！”

凤蝶从未见他这么大火气，一时发懵：“刚才到底怎么了？”

剑无极气恼地一甩手：“唉！刚才你身后有一个‘同胞勿近’的纸箱啊！”

“啊！”凤蝶这才反应过来，她感到歉疚，“抱歉，我……”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多害怕！？”剑无极喊道，“万一那个箱子突然爆了怎么办？你平常那么灵敏怎么偏偏刚才好迟钝，你跟不跟我走都是小事，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这个你不在的香港。

看着少年汗珠密布的额头，凤蝶随手将鞋置于一旁，张开双臂与剑无极相拥，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听那颗为她铿锵跳动的心脏：“下次你说什么，我就立刻做什么，好吗？”

剑无极用力抱紧她，脸挨在凤蝶的头顶：“没关系。”

许久后，两人松开怀抱，剑无极问道：“蝶蝶，先前你想问我什么？”

凤蝶认真地看向他：“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要穿成新郎模样？”

剑无极噗嗤笑出来，温柔地看她：“那不是新郎的模样，只是上台演奏的时候一定要穿得体面啦。”

“去夜总会，感觉怎么样？”

“要说感受的话呢……”剑无极双手一摊，面向远处静谧的楼房，“它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杯红酒，剔透耀人的杯壁，配上香醇迷人的酒，确实让人很喜欢！但其实仔细看呢，这杯酒每个人尝出来的滋味都不同。”

他回身向凤蝶：“有人觉得是好酒，有人觉得不配他的身价，有人觉得是水，有人觉得像在饮血。总之不同的人不同感受……我不喜欢那，但要让我吹起萨克斯，也会觉得挺浪漫就是了。”

凤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剑无极凑上前问道：“所以蝶蝶，你为什么对会不会唱歌这件事这么执着啊？”

“你想知道？因为啊……”凤蝶佯作生气，抬手轻拍剑无极的脸，将其拨向一侧，“你给歌星伴奏很风光。”

“噢——”剑无极感叹，“我终于知啦，蝶蝶是犯妒忌呀！这点你不用担心。要是想唱歌呢就由我来教你，想弹吉他呢我也可以手把手教。总之呀，蝶蝶，你只要一句话，我做牛做马都甘心！”

听了剑无极的话，凤蝶心中感到快慰，不由得笑。

而剑无极见状，又道：“蝶蝶，我刚才就在琢磨，从你见到我开始，一共打了我两巴掌。但是再琢磨一番，就觉得不对，应该是打了三掌！”

“哦？”凤蝶起了兴趣，“哪三掌呢？”

“第一掌，就打在你我眼神初交汇的一刻！那时我以为你铁石心肠是绝对不会来相见，没想到今晚你竟然跑到香兰找我！虽然我知多半是银燕跑去告密，但归根结底来不来还是你的选择；第二掌，就打在你问衣服图案那里！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心意，当时也是我嘴硬；第三掌，就打在刚才，你吃醋所以拍我的脸！”

说到此处，剑无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凤蝶被他逗笑，接着道：“说得不错。其实我今天来是预备打你四掌，现在还欠一掌，你想得到理由吗？”

“嗯……”剑无极思虑道，“这可真是个难题啊，蝶蝶大人可以开恩直接告诉我理由吗？”

“好。”凤蝶爽应，“确实是银燕告诉我你要去香兰。他还跟我说，我们分开的这十几天来，你已颓废得不成人样，我有没有讲错？”

“没有。”

“那你说，这掌该不该打？”

剑无极笑道：“蝶蝶，我现在头脑还昏沉呢，你快一掌把我打醒吧！”

待凤蝶认真一掌过后，剑无极感到脸如蚁噬的热痛，正欲言说，双唇就被少女的吻牢牢堵住。他感到清醒，再次揽她入怀，忘却了浪漫界风华正茂的翡冷翠，把奔跑时脑中伴奏的优雅爵士换成安静有节奏的鼓点，剑无极要给这个吻赐名“战火”。

凤蝶忘我地吻着与己交缠的少年，仿佛迟一秒他就会随着现实的桥梁崩塌。她睁眼，世界变成一片纯粹的深蓝，剑无极头发一样的颜色，包括与自己正在接吻的少年。极简的世界里，她成了温柔的粉色块，与漫漫无尽的深蓝相拥着，交融着，延续成时间绵长的宇宙。深蓝色拥抱着失而复得的恋人，他领悟到现实的残酷，暗下了一个决心。他流着感性的血，长成理性的森林，承载爱①。

温皇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线固执不走，稀薄的空气没有令他畏惧。他保持这样的状态，做着清醒梦，耳旁铃铛声跳跃，耳朵里阵痛，后退一脚踩到夜灯按钮，身后亮起橘黄色的光。他想到7月4号下午的骄阳，和那片海。

男人的沙滩约会总是少不了酒的。顶着下午两点的热辣阳光，温皇因为忘记从家中带酒而被赤羽差遣，来位于沙滩旁的公路上的小店铺买啤酒。当他走近时，便见到口中骂骂咧咧的老板。

提着两罐酒结账，温皇顺便八卦一句：“何事这么生气呀？”

老板是个剃着寸头的中年男人，火气正旺，听温皇一问便立刻发泄起来：“还提呢！我儿子看病碰上个庸医，胡扯一堆神啊鬼啊的，乱开药，儿子的病不但没好还越来越严重！现在那该死的逃了，等我找到一定要他偿命！每次想起这件事就气。”

“嗯？香港就这么大，一个庸医能逃去哪呢？”

“不是！他是从内地逃来香港！我们一家，也是从内地追来香港！”

“看病遇庸医……唉，希望他儿子能找到良医早日治好。”

听到温皇一诉方才买酒经历，赤羽感叹道。

“做父亲的为儿女好操劳啊——”温皇举酒向天。

知他意有所指，赤羽哑然一笑，另起话题：“你说看海时有话要同我讲，是什么呢？”

海风凉爽吹去大半暑气，温皇解开胡乱束着的长发，任凭它们随风：“22年我也如现在一般看海：散着发，拿着酒，沐着风，不曾改变。但若逢严谨的人追究起来啊，相较22年前，亦有三点变化：头发已长，伴侣已变，志向不如当年。”

赤羽难得见恋人怀旧。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若是提及过去，总是赤羽说得更自在坦然、无所畏惧，因他的人生每一步都是凭心而走，因他的人生比温皇要短二十一年。温皇每每用“去者已去，珍惜当下”为理由拒绝谈论自己的经历，只有在兴致尚好时，会向赤羽讲些他与千雪、罗碧的往事。

“22年前的温皇先生想必魅力不浅。”

“与现在的你同样，”温皇侧首看向赤羽，他的恋人今日一身松垮的赤绘和服，蜜色肌肤在金沙衬托下，如同一种野望，“年轻，茂盛。不过道路不同，没有你这么犀利。”

赤羽挑眉：“你的眼神让我忍不住猜想，如去者回还，温皇会否情坠湖影。”

“如果我能成为赤羽，一定迷恋水仙花的芬芳。”

“如果我今朝做温皇……”赤羽用指节一敲温皇胸口，挑衅道，“明天就是先生的结局。”

“唉呀……”温皇摇头，“何必呢？”

“为了表示对生命的尊敬——”赤羽望着海，锐眼中带着决绝，“我要为刀，亦要为圣巴塞洛缪。”

“杀死世界上另一个自我，是矫饰恐惧，还是光荣殉道？”

“两者都有。但殉道谈不上光荣，承受痛苦不是为了奖赏。”

温皇看着啤酒罐上的标志：“不去天堂，就不必说丰功伟绩呀——温皇记得，赤羽大人并不赞成人有原罪的说法。”

“确实。”

“如果一个世界能容纳两个自我，温皇或许可登乐土。毕竟那样，我终于有权探索自我。”温皇在脑中勾勒一个戴冠的儒生。

赤羽闭上眼：“还会在一言一行中时刻直面丑陋，直至自己厌恶。”

“好消极呀！”温皇调笑。

“到底谁消极？”赤羽反问。

听着赤羽说的消极，温皇联想到姚明月说自己是爱的远观者，也许她说的不无道理。如果遇不上赤羽，他神蛊温皇，可能永远活在对爱的幻想里。但……在爱中捕风捉影美好的一隅，也够人受的。很奇怪，人拒绝不了的“爱”，并不是人的必需品。

于是温皇说：“温皇……没有半点移情喔。”

“我明白。”赤羽笑道，“22年前，谁与你看海？”

“千雪，”温皇回应，“我好像没与你讲过罗碧结婚当天的事。那时从教堂出来，一行人到此沙滩拍纪念照，我和千雪两人闲闷，便在一旁看海喝酒，喝的也是啤酒。”

赤羽颔首：“那时的千雪想必意气风发。”

“他几时不意气风发呢？”温皇看着金波浪涌，“那个时候我有个想法，在千雪生日之际打造一尊雕像给他。至于原型，就是他本人。但这个想法最后作罢，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的意志不愿意。如果单是一件生日贺礼，目的性太强，把人的精神磨没。所以经历20年，我才开始创作《我为我而获得尊严》这个作品。”

“千雪他有蓬勃不变的精神。这样的精神在把悲观奉为热潮的当今，是一剂振奋人心的良药。”

“最近疯病流行，患者说胡话，做疯事，没有冷智。这种病就像‘wake and bake’一样让人欣羡，如果有幸得病，嗯……不光沙发，要温皇就地躺下也能安睡咯！”

“有时我认为，这病的源头不在他乡，就在我的旁边——温皇先生身上。”

“耶——”面对恋人的病源指控，这位厚脸先生很满意，“多谢赤羽大人赞我啊！”

赤羽摇头：“忘记你是愉悦犯。”

“其实当年我放弃雕刻，还有一个原因。”温皇收敛了笑意，“千雪用20年不停歇地表达尊严与精神，我用20年学会如何表达出自己接收到的一切。24岁的我太幼稚太感性，对什么都充满希冀。”

“包括死亡，对吗？”

“赤羽大人果真是温皇的知心人。”

“你热爱米开朗基罗最年轻的那座《哀悼基督》，因为生死的对视鲜活如爱恋的呼吸。”

“可我已到思考他最终结的《哀悼基督》的年龄，”温皇耸肩，“现在的赤羽先生，正值喜欢恋人般的圣母像的岁月。”

“不光我喜欢，你亦是。”赤羽走到温皇面前，“年华已去，就要遏制自己不再追逐么？”

“或许温皇也该将自己画作提提俄斯，以此纪念赤羽先生的胜利、对温皇的嘲讽。”②

“抱歉，”感受到恋人话语中情绪的酸胀，赤羽垂下眼，“我本意并非如此……”

“我知，”温皇伸手托起赤羽的脸，“温皇只是在说玩笑话。”

将恋人的脸引到自己面前，温皇低下头与之凑得很近。眼见优雅的颈线，温皇感到他自缚的爱欲夺身。与赤羽共度的琐碎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爱他，抱他，亲亲他；与年轻的恋人对视，心脏与身体都被无形拉扯，也许这就是被称作“性”的欲望。温皇在遇赤羽前，曾认为自己一生将行柏拉图式，在遇赤羽后，他的感情变得黏滑。

双唇与脖颈相触时，会浮出细痒的羞赧。温皇与他的恋人拥抱、舔吻，打破了隐忍的温柔，如赤羽所说的人间的太阳一样放荡！因此赤羽也要率性回应，他向来懂得利用自身优势来支配渴求于他的恋人，他用双臂搂住温皇的身体，继而趁其无备，用力引之仰倒在地。

金沙由烈阳晒得滚热，后背撞触时如火在焚。温皇从失控的欲望中醒来，颇无奈地望向跪坐自己身上的赤羽。他感到后背很痛，原来身体里狂热的爱一旦失控就会燃烧自己！赤羽挑着眉锋，咧嘴而笑，神情十分得意。

分不清是太阳刺目还是赤羽灼眼，温皇有些睁不开眼，只听赤羽道：“这就是疯狂的代价，温皇先生应当多多品尝。”

“唉，唉，唉！赤羽大人好生残忍啊——”在温皇的叫苦连天中，残忍的大人起身而离。

经方才嬉闹，本就松垮的和服此刻更敞，裸露的胸膛受海风一拂，赤羽在骄阳下感到丝缕凉意。不知何时温皇也爬起，附在他耳旁道：“你看，崩浪雷奔，便可由此体会。”

注视着浪打浪的海面，赤羽忽然想起一事，便对温皇道：“你的武侠小说构思的怎样？”

提到武侠，温皇即刻来了兴致：他的五官舒展自如，眼尾流露快意，扬手向海面作揖，旋转着走了几步，爽朗道：“已经差不多，再过几日得闲便可动笔，书名就叫《不容》，开篇便道赤羽登台。”

“前些天你说我是军师，是怎样的军师呢？”赤羽见他欢愉，心也跟着明朗。

温皇一指海的东面：“碧空之下，沧海浩瀚。东来舳舻绵延，声势浩大，直向中原。此为东瀛掠者，派门名曰西剑流。西剑流之军师，年少有为，雷霆手腕，心思锐利，名赤羽信之介——”

“神蛊温皇呢？”

“人如其名呀！”温皇悠哉道，“身为苗疆之人，隐于深山奇峰，善蛊毒之术，才智绝伦。有一侍女，名为凤蝶——肚饿不愁吃，口干不愁喝，逢雨不愁无人收衣，夜寐不愁无人灭灯，嗯——最重要是，有人泡茶喝。”

赤羽颔首道：“凤蝶有主如此，实在悲哀。”

温皇无辜：“怎会呢？”

“接下来会有怎样的故事？”

“嘶……这嘛，不能说太多，不然就没趣味啦！”温皇摇头，“不过有一段倒是可以说说——”

“是什么？”赤羽好奇。

温皇以玩笑的口吻道：“我与赤羽先生棋逢对手，默契过人，暗生情愫。得知赤羽不久将回归东瀛，我料定自己难忍相思，便施计将赤羽先生囚于身边。但又因与他人剑诀，重伤夜归，无力留人，目送赤羽离开，柔肠寸断啊！”

“噗……”赤羽被温皇所说的剧情逗笑，索性跟着他一块往下编，“既然两情相悦，赤羽岂是无义之人？”

“此话何意？”

“夜长难熬，若要走，也是待天明。”

“哈。”

得到一声轻飘的笑后，赤羽接着道：“听温皇先生讲《不容》，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嗯？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温皇看向赤羽。

“日本有作家井原西鹤，他的作品《好色五人女》中有一个故事的少女主角，叫阿七。阿七因为大火逃难，结识了如意郎君吉三郎。避难过后，这对爱侣被迫分离，阿七难忍相思，最终纵火成灾，只为再见吉三郎……她因此被处火刑而死。”

“情难自抑啊！”温皇听后叹道，“赤羽，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呢？”

“你刚才说，为不分离，施计囚人。这种做法与阿七纵火同样，是无视旁人的极端自我之情。”

“唉呀，我只是说玩笑话，你当真啦？”

赤羽双目投向远处：“虽然温皇先生是这样说，但心里一定很赞阿七。”

“吉三郎怎样呢？”

“吉三郎得知阿七死，悲痛求死。但因阿七临死前说的‘若有真意，就出家为僧，为我追悼，这样夫妇之缘不会止于此生’这句话，放弃殉情。”

“嗯……”温皇绕到赤羽身后，贴近他的身体，“不知我的吉三郎会不会为我殉情，为我削发呢——”

“温皇先生没有吉三郎，”赤羽扬唇道，“因为赤羽信之介，不会是那种人。”

“那阿七纵这场火，不就是烧自己吗？”

“温皇承认自己与阿七秉持同样的情感了吗？”

“昨晚月亮消失过，后来就升起一轮沐血的月。”温皇不再回答赤羽的话，起了新话题。

“是。”赤羽回忆昨夜里新生的月亮，浑圆的，鹅黄色，上布虬红的血丝，一条脐带连接夜幕，是刚刚分娩出的婴儿，“原来的月亮不知去了哪儿。”

“也许被摘走吧，经常有人这么做呀。”

“摘走月亮有什么用？不如吃了饱肚。”

“赤羽先生。”

“嗯？”赤羽的耳朵被温皇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得发痒。

“你看这大好景色。如果是黄昏，我们就私奔——”

未理会恋人的一时兴起，赤羽浇上冷水：“然后什么都不管，放弃责任？”

“责任啊……”温皇皱起眉，显得烦恼。

“我们始终要生活。”赤羽道，“作为恋人。”

他没再回话。

后来温皇在回忆沙滩上的对谈时，写下这么一段文字：

身为扼死蜕皮的、初生的嫩蝉的凶手，不解风情的顽固派，我启动情感所致的保护欲（或许是控制欲？占有欲？不安全感？），用教条来掩盖对赴焰的渴望。火焰中燃烧的爱情，一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所言的爱情：‘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的勇气与赞赏交付给食鳍的饥鱼、投河的妇人、冻裂的血管，这都是极端爱情的典范。但我深知一点：赤羽先生是断不会出轨越界的人，他是自我保护机制正常的人，给我持续的拉扯。我对此感激，也对此深恶痛绝，而恶、厌、妒又正是爱之深的表现（姚明月的观点，我对此表示赞同。不爱就不恶，无恶多可悲？她应是我某部分爱情的知音）。赤羽信之介，我索求他，我依循他，所以我只能悄然出轨，独自艳羡生命了结于刹那的悲壮。无能的我，就如身在大户人家的煤气灶，主人是永不知的。

“神蛊温皇写字向来歪扭，但是本段文字在原稿中，略有不同。”凤蝶沉声道。

“什么不同？”有听众耐不住性子，直接问起。

“最后一句话，‘无能的我’开头那句——是用十分公正的行楷写下，与先前都不同。”凤蝶解答道，“所以，我们猜测最后一句是由赤羽信之介看到后写下的自己的想法。温皇本人因写过便不再翻阅，所以不知。”

剑无极补充道：“这样的状况，在任飘渺的一则日记中也出现过。那用行楷写下的是一首短诗：

听见谄媚的话，

就生气的我的心情，

因为太了解自己而悲哀啊。③

而任飘渺的日记内容，之后我们就会详细讲述啦！”

“7月4日当晚，剑无极送凤蝶归家后，便告知自己要回日本的决定。”凤蝶道，“温馨的故事开端就此结束。”

“呀！蝶蝶，不要讲得这么悲剧的感觉嘛——”剑无极插嘴道，“之后我不是还生火弹琴给你听？老丈人和赤羽先生在那个下午还有故事没讲完嘞！”

凤蝶歪头：“那倒也是……”

“剑无极，你恋爱谈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日本去？”一名少年起身问他。

“啊？”剑无极一愣，作出纠结的模样，“你一定要听呢，我也不是不能说……因为把只不过得到一个人的事，作为大愿，这是少年时候的错误④。在与凤蝶共同经历暴动，险些让她受伤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没什么本事……17岁要面子，便不好意思说，其实那时我的才气根本一文不值……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拿什么对凤蝶呢？温赤二人之所以闲来哀悼基督，是因为他们已有所成，而我除了年轻……就是一无所有。再加上我本就是跟着银燕来香港玩的，眼下想闯出名堂，不回日本老实学习是不行的。这就是现实，为了让感情不至于荒唐可笑，我只有服从现实……以为“能爱”就是一切的少年，开始学着扛起责任。”

-

①：灵感源自德里克·贾曼的遗作《蓝》中的台词：蓝色是宇宙之爱。感性的血是蓝色的。
②：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胜利》被认为是他自嘲由青年男子征服的作品。他的绘画作品提提俄斯表现出了因爱而内心剧痛。在这里，温皇借用两件作品来回击赤羽。
③、④：出自石川啄木的诗歌《一握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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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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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5樓發表於: 2019-03-28 11: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刚开始创作的时候，只是想着把自己心里的故事说完就好。惊喜的是有这么多支持我的读者，你们都是我的贵人，寂寞的天地里给我以安慰。我无以回报，只能写两个故事来表达我想对你们说的话，对你们的祝愿。本章的上就是我要说给你们的两个故事，临时起意的。
格式可能参差不齐！！我实在改不动了文章太长了，大家包涵一下。

六、处子的火热，春梦与胆色（上）

爱情或浪漫或悲伤的讲厅之外，建筑成圆顶的、酷似教堂的展馆内，下午纯白的阳光透着天窗与落地窗而泻，墙顶角落的空调们还在呼呼作响。上世纪伟大艺术家神蛊温皇的雕塑作品间，站着两条相映孤单的人影。

男人留着黑马尾，额前的刘海夹杂红白两色的发丝，用沉钝浑浊的眼睛仰望着，沧桑的脸上是肃穆神情。女人在他左侧，刘海中分，柔顺的黑发刚过肩头，穿黑旗袍，上绣云鹤。她看向左侧的青铜像，注视这尊与自己同样发型的青铜男人，目光静默而安宁。

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对男女的模样有三分似，只是一者风尘，一者如玉。

不知站了多久，只让人觉得时间都停止。终于女人收回视线，打破这份静谧：“银燕哥，温皇叔的作品让你想起艳文大伯了……”

“嗯，”男人沉闷地回应，“还有大哥，这尊雕像穿的是大哥是袈裟，长的是父亲的模样。”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探去，触上大理石洁白而慈悲的佛眼。

这是一尊留着长发的僧人，薄绸袈裟虚掩微躬的身姿，妙目聚神，亲切地垂看众生。它高仅两米左右，与人们一样站在地上，只要抬头就可与安详喜乐的神采对视。僧人右手竖在胸前，持串一百零八子，绝不是玫瑰念珠；在他的脚下，散落着成堆的枪支。仔细观僧人五官，便发现他长得极英俊，眉目有朗气，能联想到君子，加上佛的大爱，那就是英雄；说到君子、英雄，便又联想到汨罗江，鹤顶红，昆仑剑上霜，妇绢诉黑诗。

雕像旁的介绍版面上写着：“《慈悲》，1973年完成……其原型无从得知……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的更替之作……疯狂与敬畏……”

世人无从知晓这尊《慈悲》的原型是谁，多数人不明白温皇创造它的具体意义，不知为什么会有那堆手枪，只有在那个年代与温皇相关的人才明了其中故事：这尊雕像的原型，就是此时此刻站在它面前的雪山银燕的父亲史艳文与大哥俏如来，忆无心的大伯与堂兄。

“71年的那件事，温皇叔是亲身经历的人之一，感触与冲击比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要大得多。大伯的事情……始终很遗憾。”忆无心安慰自己的堂兄道，“银燕哥，你不要太过伤心，至少总有人记得，记得大伯……”

“我明白，”银燕看向忆无心，“你不用担心我的。我只是因为突然再见到父亲的面容，有所感慨而已。”

“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温皇叔的技艺实在高超，刻什么都是真的。”忆无心道。

银燕点头道：“等你的父亲和千雪孤鸣前辈他们来了之后，再看到当初温皇为他们刻的雕像，一定很欢喜。”

“哈哈……是呀，可惜他们都不来。”

“嗯？这是为什么？”

“出行前一周我问过父亲，他执意不来。我便去问千雪叔，结果是就连千雪叔也态度坚决，不来参展。”

忆无心走出雕像慈悲的视野，驻足在秩序地挂着任飘渺画作的墙前。银燕跟着过来，发现她正看着一副名为《鸳鸯》的作品。出现在作品中的人是凤蝶与剑无极，都穿着中式婚服，凤蝶半侧身坐，剑无极站在她身边。

只听忆无心继续道：“温皇的死给他们的打击很大，透过眼睛和语气，我能看得出来两位长辈的怒与悲。不要来见，因为感觉被欺骗了吧！”

看着画上年轻的鸳鸯，艳丽的婚服与浑浊的背景相映，凤蝶的眼神含着静谧的笑意，剑无极亦是，但他的鼻子似乎歪了一道。

忆无心突然回头问他：“明年，银燕哥就和温皇叔一个年纪了吧？”

“啊？嗯……”银燕费了些时反应，答道，“是呀！明年就53岁了。”

“剑无极的鼻子歪了，很有趣呀！”

“剑无极同我说过这个，”银燕颔首道，“大概温皇不情不愿吧！”

“哈哈哈……好闷的丈人呀！”

“很辛苦啊！”

相顾无言片刻，银燕想起少年时在香港的往事，这么问道：“你在金光认识的那位先生怎样？”

金光是一个小戏场，供安逸的中年人听戏的娱乐场所。而在当时的香港，这样的戏场有许多。

听到问话，忆无心猛地睁大眼眶，继而垂眼，脸上挂着静默的微笑：“南宫恨他……在我30岁那年……”

“抱歉，”银燕急忙道，“我不该问这件事。”

“没关系呀银燕哥，”忆无心安慰他，“他是寿终而眠。”

“……是这样啊！那、七巧如何呢？”

“金光倒闭的时候……嗯……大概是70年吧，她随着银娥阿姨离开去别处谋生，现在应该很安稳。”

“那就好，很久不回香港，我都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变化可大了呀……”说完，忆无心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银燕不懂她的行为，问道：“怎么了？笑什么？”

“没有，没有，”忆无心摆摆手，仍是无声笑着，“只是想起念书时的事……下学和女朋友们携着去买港奶茶，路上总有许多话题。与你谈起恨，想起她们曾经打趣我，说恨是我的初恋男友！哈！”

“呀！这是真的么！？”银燕显然当真，满脸不可置信。

“当然不是真的啦，”忆无心道，“我11岁认识他的时候，恨都已经56岁了，我和他怎么会是拍拖的关系呢？我们是好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好朋友！”

“嗯，”银燕郑重地点头赞同，“友情似你们，是比‘情比金坚’还要坚强！世间难求！”

“银燕哥与剑无极，不也是这般的友情么？虽说几十年前你们因为闹了矛盾，又正逢各自谋路的时候，分别很久而没有往来……但，银燕哥最后得到剑无极的消息，还是送去了自己的日记，又在今日参展。这就是你们从来没变过的、坚强的友情呀！”

“是么，”听到忆无心一番话，回想起自己大概有三十年没见到兄弟！银燕厚实的胸膛仿佛穿风，“或许那时我不该赌气离家……如果我不把剑无极的气话当真……唉！”

“分别多年，感情依旧，这也是世间难求。银燕哥，若有遗憾便去改变，只要来得及，就像你和剑无极。”

“可是，无心……有些遗憾是改变不了的。永远无愧的人……不会是我。”

对于自己这位堂哥说出妄自菲薄的话，忆无心一怔，继而道：“是什么让银燕哥这样低落？”

“我14岁时在广岛认识的一个女孩……她……”

“银燕哥。”

“什么事？”

“你也听到剑无极讲的故事，赤羽先生说过——去者自去，来者将来。”

“我明白，”银燕认真地看向身边的女人，“多谢你，无心。多谢你听我的心事。”

“你也听了我的心事啦。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我想溜出来散心的时间也够长……我们回去继续做听众吧，要是被发现偷偷先跑来看展览品，可就不太好啦！”纵然年华已去，忆无心的话术仍似当年，令人感到率真又亲切，十分放松。

忆无心和雪山银燕两人各怀旧梦归，不知是不是好兄弟好姊妹的默契，讲座上的剑蝶夫妇也正讲到关于1967年7月3日的两个故事。

世代猜疑

关于这篇小记，若要说心底的实话，我更想取“60年代黑白郎君”“24岁台北的梦”“在这个城市相遇”如此类简单平淡的题目。为什么要叫做“世代猜疑”呢？原因有二：一是这些忆是在参加温皇先生的个人展时重提的，读者们不妨一想，这四个字的组合，是否类似温皇先生戏谑的观世眼光呢？二是因为故事的主角，说过“世代”和“猜疑”两个词。

我在此讲述我与挚友南宫恨的故事。

1968年，我方11岁。跟着千雪叔叔生活，在他的红颜银娥阿姨开的金光戏场长大。

1967年4月，剑无极和凤蝶救下个女孩，千雪叔叔认她做了义女，银娥阿姨与她一见如故，也认她做女儿。她成我的好妹妹七巧，唯一的同龄玩伴。我们认识那年她方8岁。也许是命根相仿，又或者因我们都喜爱银娥阿姨的珍珠项链，我们初次见面就仿佛前世割指盟誓的友人。

六七十年代的电视机不像现在整日播报新闻，那时候孩子们的娱乐项目也不像现在这么有花样！不过有两点恒久不变：反叛或是独身的孩子们抽烟，献唱，逃学和夜不归宿；温良或是家教严格的孩子们念书，写字，不许有散满的想法。

而我们呢，只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整日在戏场跑，游鱼似的在客桌间穿梭，暗红的漆地板是稚幼灵魂的床单。逢晚客人多，头顶的电灯很敞亮，像第二个太阳，很热闹。我们都高兴，任戏台上花绿衣服的人怎么咿咿呀呀，也不会停下摸糖果的手、吃点心的嘴，蹲在角落里私语今晚哪位客人给的零食最多，下次还去找他。一直到银娥阿姨出来给客人倒茶，发现墙隅两朵小蘑菇，摘在怀里带去睡觉。

有时候银娥阿姨忙碌，便顾不得我们，两个人就一直待到唱戏的阿公阿伯各自回府。而这时他们若看见了我（公伯们觉得七巧年龄小，不与她玩笑），便要问我：

“小无心，你觉得我唱得好不好？”

“唱得好，客人都爱听。”（其实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听不太懂）

“你爱听吗？”

“我也爱听。”

公伯很开心：“真乖！明天来给你带零食。”

“阿公阿伯，七巧也爱吃零食，你们不要忘记她呀！”

“好，好，我们都带。”

他们唱的是粤剧是昆曲还是什么听众潮流，那个11岁的我是不会分辨的。当然，我直到现在也不懂听戏，算是那个年代下来的少数人。如今四十多岁再回想，记忆已经淡迹，听过什么大多不记得了，但有一人的唱声我始终不忘：南宫恨的，高亢或低沉，激情或伤悲的百转之调。

68年时他年过半百，听其他客人说是个古怪孤僻、恃才傲物的人，银娥阿姨对我说他十分有本事，但是无儿女，也不见亲人，恐很寂寞。我听后徒生亲切，因为自己也无血缘亲人，七巧也无，我们仨一定会成为知心好友！

不过这个完美的计划很快就遭废，因为南宫恨说——

“不能。”

“为什么呀？你一个人多无聊，有了朋友就可以一起玩呀！”看着黑白古韵的戏服，我麻雀似的跟在他身后。

“不能就是不能，”南宫恨直白道，“我不和小娃娃称知心友。”

我嗅了手腕已无奶香，想到大家叫我时都在“无心”前加“小”字，着急起来：“我不是小娃娃，我11岁，听得懂你唱的戏！”

“哦？”南宫恨这才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我，而我也不甘示弱抬头看他，这个男人像山峰一样高，看得人脖子酸，“那你说说，我唱的是什么？”

南宫恨平日唱的和其他公伯阿姨不同，多是些武侠故事，千雪叔叔就边听边和我讲过，李白的霜，岳飞的字，九州动荡还有文素臣。

“唱的是英雄气概——”我学着叔叔的语气，说些半懂不懂的话，“男儿本色！”

“哈！”他似乎很开心，在我面前蹲下身子，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眉宇间纵着皱痕，显出凶相。

“告诉我你叫什么？”他问道。

“我叫忆无心。”我说。

“忆无心，”他认真地念了一遍，又问，“你喜欢英雄故事，忆无心？”

“我不知道，”我坦白，“但我觉得只有你唱得好。”

“嗯……”他皱起眉头的时候，那些岁痕更深邃，“那是当然。”

我伸出食指想按一按，揉开那团褶皱，他立刻反应并躲开：“做什么？”

“你的眉头皱着不好看，”我说，“我想替你揉一揉。”

“有什么不好看？”

“唔……就是，凶凶的。”

“哈哈哈哈……”他笑得莫名其妙，然后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

望着伟岸的背影，我大声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吗？”

他的脚步一顿，摇了摇手中的蒲扇，回道：“不算！但你有事可以找我。只有你一个人，别带上另一个女娃。”

“她叫七巧！”我又道，但南宫恨没再理会我。

虽然南宫恨没有马上答应与我做朋友，但至少迈出了成功的一步。于是之后的日子，岁月证明我们的友情是常春藤而不是霎眼娇，我的美梦镀上赤橙的光芒。

百无聊赖的夏日里，金光休息室里这样的画面是最平常不过：南宫恨在躺椅上，一边吹风扇还要一边自己摇蒲扇。他的身上坐着一位皮肤白皙的小女孩，有时穿吊带衫和牛仔短裤，有时穿蓝色连衣裙：南宫恨的大腿是我最爱的坐垫，柔软又结实，累了直接靠在肉身上打盹儿，也没有人会怪罪呀！

印象颇深的一次，他以一种极好笑的姿势睡着：身体横躺着，左手扶在后脑勺，肘撑在躺椅，脸面相右肩，两眼闭成一条短短的线——先前忘了说，他是阴阳肌肤，全身一半黑一半白，很是奇特，不用上妆就可直接站在台上唱戏——因为一半脸黑，眼睫毛就融入肌底，所以只有一条短线！银娥阿姨曾说过，这个年纪睡觉不打呼噜的男人身体很好，我听后满足快乐，因为我的朋友健康！

南宫恨睡得久了，小女孩就会觉得午时枯燥。我伸手去揉他的眉，又去撑开他的眼，看到他的红色的瞳仁，像一颗太阳，一颗甜柿。

“忆无心，你做什么呢！？”南宫恨坐起身，而我依旧趴在他身上。

“唉呀！恨，原来你没睡着呀……”我被吓了一跳！

“我只是在闭目养神。”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才想……咦？这么说你同意让我碰你的脸呀？”

“……哼！废话真多，快从我身上下去，热死人！”

我依他的意思爬下来，问道：“你今晚也唱戏么？”

“嗯。”

“唱什么呢？”

“不唱英雄了，”他闭上眼睛，“说了你也不明白，到时候听过就知道了。”

“唉？”我十分疑惑，“为什么不唱他们呢？你最喜欢的呀！是不是有人不要你唱？别担心，恨，我找他说理去……”

他又笑了，不过很轻：“你要说什么理呢？”

“说……嘶……”我的小脑瓜开始竭力思索，“说我们的故事需要英雄，我们的耳朵也需要。”

“嗯？忆无心，你是在怀疑我唱别的难听么？”

“当然不是啦！”我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是好朋友嘛！”

我的这位好朋友没再说下去，他选择沉默，枕着吵闹的知了声睡上一觉。我见状便又靠到他身上，陪伴他躺下，开始一场无梦之眠。

当晚，果然同他说的一样，南宫恨没有再唱各路英雄好汉。我原本猜想他唱腻了，要转行唱些墨客美人，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啦，谁想到他竟和银娥阿姨同台唱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

位于讲厅的最后一排，隐于听众之间，我仿佛重回11岁的年纪，我仿佛看到南宫恨和银娥阿姨的身影。

他扮的梁山伯帅气潇洒，袖有江浙；她扮的祝英台英气迷人，眉眼如啸。轰隆隆的戏台上戏子在舞，齐刷刷的戏台下人在拍手。南宫恨散发戴头冠，戏服是绸子做的，步伐腾挪、身形变换间有余光中先生笔下李白的气魄：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他看向祝英台：“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英台翘起一指道：“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用蒲扇遮住半边面孔。

那晚天气晴朗，月色洒得窗口满满一泓亮泉，我饮着泉水听他们唱，听南宫恨唱。

听他唱：“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金秋是魔女的季节，当风卷着落叶打旋的时候我会知晓那是魔女陪伴的证明。这浪漫的想法源自七巧在外流浪时的见闻，她说自己本不是这座城市的人，家在越南，是游泳过来香港的，我深以为然！

因为想见着魔女，我扯着南宫恨的衣袖要他陪我去森林公园。那是座极自然、简单的公园，往夸张了说，就是几面砖墙嵌进浓郁的森水泥土间而成的。有水杉，树脚下的浅滩里住着游鱼，小螃蟹和龙虾呢！

“这些树好漂亮，直直的，它们叫什么？”我蹲在石板路上往上看。

“水杉，”南宫恨说，“你很喜欢？”

“嗯！它们姿态好，让我喜欢。就是这么多站在一起，太阳不好藏住，树林有些暗，好可惜！”

“暗么……忆无心，你往水里看。”

我的视线往水里探去，轻盈的泥沙间游鱼嬉戏、小龙虾蛰伏。

“哇！”我心生欢喜，“水杉们是在为小鱼小虾遮阳盖家呀！是不是？阿恨？”

南宫恨点点头，继而道：“别叫我阿恨。”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那不叫阿恨！”我撇撇嘴，有些失落。

“算了，”他一甩头，“爱叫就叫，随便你！”

“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阿恨’听起来像‘啊哼’？”

“忆无心，你问题好多。”

“对了，阿恨，以后我不能和你一起睡午觉了。”我抬头看他。

“为什么？”

“银娥阿姨跟我讲，睡在别人身上是不礼貌的。因为是阿恨，才不会不喜欢，但是换做别人，是不行的。”

“是吗？”

“阿恨，”我深吸一口气，“我不礼貌了，对不起！”

“哼，无所谓！”

南宫恨给出的答案总是不清不楚，理解能力不高、又爱刨根问底的女孩就会连环问满十万个“为什么”。我正要开口问他这个“无所谓”到底何意时，左手边不远处爆发一阵惊喜的欢呼。

头颅寻声而去，原来是几位游客在用肉块钓龙虾。他们把龙虾放进红色的塑料桶里。

应该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了，南宫恨说：“你若是想要，我可以替你抓。”

听了这话，我的幼小的良心受到冤屈，“噌”地一下站起身，一字一句回应：“不，我不要抓龙虾。”

“嗯——”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那便走吧。”

“他们会把那些龙虾怎样呢？”并排向水杉们告别的时候，我这样问南宫恨。

“他们会放龙虾走……”他低下头，垂了垂眼睫毛，血一样锋利的眼珠变得半昧不明，像红颜料。我不懂这种眼神的意义，只是觉得平日凶凶的恨变得温柔了，因为他很爱小龙虾吧？一定是这样！

小小的、悬着的心脏安然落石，我松了一口气，没再问为什么。

秋日的光照下，耸立的水杉像无声的墓碑，竖在那里，水波荡荡。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①，我相信南宫恨是武侠小说中的盖世高人。

公园游湖时见着澄澈的水，想到白娘子的瓷尾巴，觉得好漂亮，就一定要南宫恨陪我在湖边驻足一会儿。

双臂撑在石栏上，微风钻进衣领凉飕飕的，我这样问道：“阿恨，你做许仙，我做白娘子好不好？”

“哈，”他被我的话逗得轻轻笑，“忆无心，你知道许仙和白素贞是什么关系么？”

“是千雪叔叔和银娥阿姨那样的关系么？”我思索道。

南宫恨愣住：“千雪叔叔？”

“是呀，”我答，“千雪叔叔，千雪孤鸣——他和银娥阿姨关系就很好，是好朋友！”

“千雪孤鸣是你什么人？”

“我出生就没见过父母了，他是把我养大的人！除了他，还有罗碧叔叔，明月阿姨，都对我非常好！银娥阿姨也非常喜欢我，他们都很好。”

“明月阿姨？”

“是的，是姓姚，姚明月。”

“你是说罗碧和姚明月对你很好，千雪孤鸣照顾你长大，但你没见过父母？”

“是这样没错，”我盯着石栏下面，碧水上面一尊大大的乌龟石像看，它的身上、嘴里、龟壳上还有身边，都有许多硬币。“听千雪叔叔说，有一天他正要出门，看见门口有一只竹篮子。拿起来一看，里面有厚厚的红棉被，裹着一个睡觉的小婴儿，那就是我哦！”

端详许久，湖里的乌龟石像越看越怪，明明背着结实的龟壳，却长着狮子的牙齿，龙的犄角，昂首挺胸一副神气的模样，倒有几分和南宫恨相像。当我回神过来，看向南宫恨想要求解这到底是什么乌龟时，发现他神色凝重，独自思考着。

“阿恨，怎么啦？愣着做什么呀？快来看这个乌龟和你好像！”方才许仙与白娘子的话题已经忘光啦！

尽管是这么喊，他还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这哪是什么乌龟？这是玄武！”

“玄武是什么呀？乌龟成了神仙，就是玄武吗？”

仿佛我的话是没馅料的白面馒头，他噎到了：“也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乌龟神有这么多硬币呢？”

“是人扔上去的，为了求财或是求平安。”

我立刻激动道：“阿恨，你有没有硬币呀？”

然而，无论我怎么努力瞄准玄武的门牙，硬币都梦想做跳水运动员，在掌心这个跳板上一跃而下，花式旋转后“咕咚”一声入水无影，完美可夺世界冠军！南宫恨看不下去，就替我掷币，总很准确，仿佛玄武的口中有磁石。在特别友人的帮助下完成许愿，从那时候起，我便坚信他是侠中高手，有一日会练武德道，就羽化登仙，与孙悟空一样。

归路上遇见冰淇淋车，因为他给我买冷饮而快乐，拥抱了阿恨的身躯。还记得有旁人望着我们笑，尤其年轻人。我以为要朋友买冷饮是不对的，拉着南宫恨走，可他却静静站着，很执拗地请我喝冷饮。后来在戏场听人谈笑说，出现在初秋最后一辆冰淇淋车前的几个男子，都受拳脚而死去了。

即便投下永远富足的心意，金光戏场还是在70年代来临之际倒闭了。聚两年，大家各奔东西。银娥阿姨要带着七巧去别处谋生；原本唱戏的公伯们仍有别的场可去；南宫恨也欲离，照他的意思就是他从未属于过那里。

70年代软弱的人潮已兴。我13岁，已认得更多的汉字，路牌不需要阿恨念给我，但还是更喜欢他念给我；加减乘除和应用题都已烂熟，只是不懂为什么金镯子比书更贵。阿恨离开以后，人们议论纷纷，说应该剪掉我的长发，送我去做修女，我感到不理解——因为我还读不通很多未知汉字组成的《简·爱》译本呢！

南宫恨临走的时候与我勾手指：“好吧，你有什么话，我听你说。”

我用五根手指紧紧攥住他粗糙的小拇指：“你去台湾度日，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永远吗？”

“你要来找我，便来吧。”

“什么时候能去找你？”

“等你准备好来找南宫恨的时候。”

“你到了台湾，要寄信过来，告诉我你住在哪！”

“废话真多，我会忘吗？”

“阿恨……”

“嗯？”

“……没什么，一定一定一定要记得寄信哦！”

“不要当我健忘！”

“你才是，不要嫌我长得慢！”

结果，除了告知住址的那一封信，南宫恨就再没音讯。

1981年，我24岁，独身赴台寻友，依照11年前的老字迹去寻，阿恨的头发全白了。

“你、休息几天，然后准备搬家。”他的头发是九州一色，

“为什么要搬家？”我问的还是当年的话。

“这个小区住的人少，又老，我不喜欢。”眉间的褶皱已经揉不平了，

“不喜欢你也住了11年。”头顶已漫过他半截身高。

“我一个人在这里，多少年都无所谓。而你不同。”变化啊，像在说世道的不安——

“前些日子遇到葬仪社的人，要我选棺，因为长辈思想，土葬很贵。”还记得那尊不敢凝望的观音吗？

“还说儿女爱财，是吧？这种世代间的挑拨，哼，无聊！”无法名状的日子始终继续。

“我们不会互相猜疑，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就像跛脚的狗，仍在微笑②；

“……忆无心，你真是一点没变。”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总会被捡起。

1987年，南宫恨离世。我几岁已经不再重要。

懊憾

雪山银燕其实不想学音乐。

比起深沉的玫瑰和萨克斯风，他更想自由挥拳，肆意风吹日晒，用身体跳跃在人们抬头仰望的曲线上。接着，他会用一身胆色去做正义的事，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可惜始终不能提父亲的名讳，但父亲绝对是最伟大的人。

大哥俏如来是三兄弟里模样最像父亲、脾气也最像父亲的人，不过他从文，用笔尖来当刀锋。身为后辈，眼前有最尊敬的英雄，就要努力去靠齐——自己与大哥，一文一武，正好应对父亲的文武双全。而二哥呢，有着父亲的聪明和决断，但十分反叛，父亲说年轻人多是要反叛的，这才是思想健康的人。

拥有自己的思想，越早越好，在14岁这个年纪道出自己的想法，是很受欣赏的。但银燕什么都没说，父亲工作后，大哥单薄的双肩撑起整个家，俏如来已经焦头烂额，何况先前也问过自己的心意，当时是自己犹犹豫豫的问题。现在提出不想学音乐，不是最佳时机。

所以，14岁的银燕来到日本广岛，拜宫本总司为师。上面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已经离开，还有一个就是剑无极。

在广岛一年多的学习生涯中，宫本总司成了这位男孩心目中的“与父亲同样伟大的”的人。宫本是为开明且经验丰富的师父，他不会强迫任何一个学徒弹三味线，也定不会命令他们整日学习。平日里除了和剑无极打闹，就最爱听师父说话。

而从某天开始，师父几乎三天两头就会对银燕说这句话：“银燕，雨音小姐来找你了。”

这时，他就会暂时放下手中的练习，向老师行礼，快步走出屋。

1

“你今天也练习么？”坐在院落石阶上的女孩这么问。

银燕点头道：“嗯，每天都要，这不能少。”

那女孩双膝并拢，手肘支在大腿上，掌心撑着下颚，饱满的嘴唇抿起来，显然在思考。她的雪色姬发用红绳束成马尾，穿着浅色的小纹和服，眼珠透彻明亮，像夏天吃的刨冰一样。

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银燕最喜欢的不是那姣好的面容，而是如她名字一般冰清的灵魂。他用比较生疏的日语唤：“霜！”

“嗯？”被叫到名的女孩回神过来，“叫我做什么，银燕？”

“你很久不说话了。”

女孩用三根手指虚掩在嘴边，做出“O”型嘴，继而一笑：“抱歉！我是在想，每天都坚持练习的人，拥有很好的品格，令人心服！”

“啊……”银燕被夸得颇不好意思，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微微热着，“我刚刚着急，直接叫你霜了……”

“有什么大碍？”女孩道，“我们关系好，你便这么叫。以后不要再叫‘雨音小姐’啦！”

“好，好。我叫你……我叫你霜……”银燕自语道。

“还有，你不要总是站在一边，”雨音霜拍拍身旁尚空的半截石阶，“坐我旁边吧！每次和你说话都要抬头，看得好累呀。”

听到这样的邀请，男孩怔住了，直到雨音霜连续呼唤了好几声，他才收起衣摆，轻手轻脚地坐下。

正值谷雨，履边的春意慵散而温暖，翠绿的草尖依在脚踝，银燕恍惚间把雨音霜头上的红绳看做一朵盛放的山茶花。虽然女孩的气质如白雪，可他觉得较淡的樱花、满天星都不适合她。

“香港有教音乐的师父么？为什么要来广岛学呢？”雨音霜起了一个话题。

“那是因为……”银燕挠了挠额头，“香港确实有非常厉害的音乐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觉得音乐不务正业，大哥为了不让我在那样的环境下学习，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原来如此！”雨音霜向银燕投去直白的目光，“我的邻居们也有不喜欢音乐的，不过大家都窃窃私语。香港那边很讨厌音乐人吗？”

“不清楚，”银燕摇摇头，“但他们会管我们叫洋琴鬼。”

“什么叫‘洋琴鬼’？”

“我也不好解释，应该是看不起的意思。”

“真奇怪啊！”雨音霜讶异道，“我觉得会演奏很了不起！银燕，你很了不起！”

“啊……”银燕很不擅长面对雨音霜的告白，他已经红了脸。

女孩的视线就像太阳光一样强烈，银燕垂首躲避，不知道把眼珠安放在何处才好，百般游离间，在雨音霜裸露的半截小臂上停住，如同一只肉乎乎的飞蛾。

线条多么流畅、优美的小臂啊！银燕忍不住不去看，问道：“你今天怎么穿和服呢？”

雨音霜抬臂，抚摸一下中长的衣袖：“一会儿要和母亲出去逛街，就打扮一下。”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银燕连连点头。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雨音霜爽朗地笑着，“我预感时间差不多，要离开去和母亲汇合，下次有空再来找你玩。”

“好！”银燕先站起来，再伸出手扶着女孩起来，这是他从宫本师父那里学到的。

送雨音霜到街口，他听到渐走远的女孩回头喊：“我从不当你是洋琴鬼，你可不要错看我！”

2

夏天的时候，银燕收到来自宫本师父的礼物，一件黑色的雪纺和服，是松与鹤的成熟图案。将和服换上的银燕，站在镜前，模仿师父与人交谈时的礼貌姿态，猜想着会听到什么样的评价，比如说——

“像是浮世绘上的男人呀！”雨音霜兴奋地拍手，她绕着银燕看了好几圈。

“男人？”银燕不解道。

“是的，”雨音霜凑到银燕面前，指腹碰了碰他的脸颊，“因为你的五官深沉，云松与飞鹤又是大人喜爱的，穿上和服后成熟了好几岁，像是男人！”

“哦……呼……”在雨音霜回到自己的坐垫上时，银燕大喘一口气——刚刚女孩靠近时，他因为紧张而屏住呼吸。

此时剑无极拉开门，手拿三支袋装冰棍走进来，打过招呼后递给他们一人一支，笑着附耳问银燕：“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呀？”

“不是。”

“喔——那就是她喜欢你呀，笨牛！”

“才不是，我们只是朋友，剑无极！”

“哈哈，把握机会，我不打扰你们！”

待剑无极离开后，雨音霜咬着冰棍问：“是你师兄？”

“嗯，他叫剑无极。”银燕直接坐在榻榻米上，坐垫太热了。

“很不错呀！你有兄弟姐妹么？银燕。”

“有的，我有一个大哥，和一个二哥。二哥和我是双胞胎。”

“真好！”霜歪着头道，“我有一个姐姐，叫焱，她是个很厉害的女子！和我父亲一样。”

“我父亲也非常了不起。”银燕像是遇到知音般。

“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这个……不太能说。”

“在香港不能，在广岛也不能么？”

“你说的也对……好吧，其实我父亲是警察。”

“我父亲也是！不过已经退休了，”雨音霜欣喜道，“姐姐和父亲一样都是警察，他们很了不起。但我不想做警察了……具体想做什么还没决定。”

“嗯，其实我也是。”冰棍的味道是薄荷柠檬，甜酸的感觉在味蕾蔓延。

“对了！你知道吗？”雨音霜突然压低身子道，“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父亲穿的袜子都是同一个颜色，同一个图案——很多双放在一起，总是辨不清哪两只才是一对。我有时候替他收好，第二天他就会说‘霜，我的两只袜子怎么不一样’！真是比女子还要细心呀！”

“这……”银燕撇着嘴认真思考起来，“大概是因为，男子汉有许多必须要执着的事吧！是不错的品格啊！”

“哈哈哈哈哈……”女孩捂嘴笑出声。

“为什么笑呢？霜，难道是我说错……”

“你没说错！银燕，”雨音霜仍是断断续续地笑，“哈哈哈……你说的没错，但……哈！这话由银燕来说，又想到父亲对袜子的执着，总觉得莫名很好笑！”

冰棍吃完后，甜酸不复，唇舌变得寂寞。雨音霜把木棍翻面，看着顶端刻着“谢谢惠顾”意思的几个小字，她立刻对银燕说：“银燕，看看你的木棍上是什么？也许中奖了！”

银燕看了看正准备拿去扔掉的木棍，上面是“再来一根”的意思。他举到雨音霜面前给她看，问：“太好了！你还要吃么？”

“不，”她摇摇头，“是你的，我不能要。银燕很幸运！”

夏季的衣衫很薄，汗水里有青春尚早的影子。雨音霜发育得早，细腻的粉颈下是隆起的、圆润柔软的乳房。银燕平日的生活除了雨音霜便没有别的女孩，夏的沉默里他时常被她漂亮的胸部吸引，这是多么奇妙，不同于自己的脆弱曲线呀！他本能地涌出一股一股试探的欲望，仿佛不抱一抱那个柔软的身体就会被梦魇缠住。这个女孩多么吸引人！

脖颈、锁骨、手臂、胸部、腰肢，无不像花蕊那样摇曳，他想要保护她不受风雨的吹打。下定决心的时候，雨音霜来到银燕的面前，递出一只小巧的香包，上面绣着深红的山茶花。

“唉呀！”银燕受宠若惊。

“我之前特意请教过你师父，今天在中国是乞巧节！女儿的节日，真浪漫。”雨音霜道，“我也想过中国的节日，所以做了这个香包给你，花是母亲教我绣的，我第一次绣，还不太好。”

“多谢你！霜！”珍宝一般的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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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余光中的《寻李白》

②：与上句一同，参考了歌曲《赤橙》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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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水起

級別: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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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6樓發表於: 2019-03-28 11:2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本章溫赤有隱晦性描寫，請注意。
因為原文是在LOFTER上發表，所以直接搬到這裡不知道格式會不會怪怪，但願不會吧。
我搬得真的好累唷。原文是簡體，所以反復切換瀏覽器模式來確認，如有亂碼請通知我重新編輯。

六、处子的火热，春梦与胆色（下）

3

无人的小道上红枫火似的狂烧，远方山脉被这团濒死的热情烫伤，也呈薄薄的一层红。因为夏天太烫了，所以到了秋天的时候万物都留有后遗症，就连女孩的唇和男孩的脸也不例外。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四季中你最喜欢哪个季节呢？”

正和雨音霜并排散步，银燕主动开启话题。

“嗯……”雨音霜没有束发，长发像一团瑞雪，“果然最喜欢的是春天。虽然大家好像都觉得春很普通，但它其实是最温柔的季节。”

“嗯？为什么温柔？”银燕看向她。

“夏暴烈，秋怅然，冬寂寞，只有春重生。”雨音霜道，“不管是什么，到了春天一定迎来自己的结果。”

“霜的生活见解好奥妙，也好精辟！”银燕赞道，“我没有骗你，也没有临时改变主意。我也最喜欢春天，在香港时，会常听到一首有关春天的萨克斯曲。霜说不定可以给它填词！”

“哈，”女孩笑起来，“你是音乐人，我是作词人？”

“不是不可以啊！”银燕激动道，“霜的语言那么有诗意，大家都会陶醉的。”

雨音霜盯着他的侧颊出神片刻，继而收回视线，望着远山：“下个月就要出去旅行了。”

“去哪呢？”

“去京都。”

“京都？”

“对。”

“什么时候回来呢？”

“春天的时候。”

“现在才深秋呀！”想到也许很久都不会被霜拜访，银燕有些难过。

“银燕。”霜用沉静的声音唤他。

“怎么了？”银燕侧过头去看她，两双眼睛就这样相触了。

“其实……”霜用左手背试探性地碰了碰银燕的右手。

这样的触碰使银燕打了个激灵，他感到背部流汗，耳根坠进枫叶群，他渴望却又腼腆，移开了视线。雨音霜睁大眼睛，无言地对着他的侧脸，痴痴的，如凝望刚才约定里将要到来的春天，如阅读外国文学译本上的“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接着她目光黯淡下去，盯着自己的左手心发呆。

“其实什么？”银燕又看过来，他等得焦灼。

雨音霜眼睫一颤，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其实我很感谢你，每次来找你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都认真听。”

“没关系！”银燕看着雨音霜的眼睛是笑的，就像春天，“你说的我都爱听。”

“那太好了！”雨音霜雀跃道，“其实今天出门前，我又与母亲发生了一件趣事。家里的金鱼——五条，是我这个月初买回家养着的，十分茁壮，便感叹它们真讨人喜欢！此时母亲说‘才买回家几天，确实很健康’！于是我们为到底是月初买的还是月末买的，争论了许久！”

“哈！”这回换银燕笑，“霜与霜的母亲，都是可爱的女子！”

“既然可爱，那你就不能忘记。”

“当然啦！”

“回了香港也不能。”

“我不会一去不回！”

“霜。”

“怎么了？银燕？”

“你向我说了这么多故事，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说吧！是什么呢？”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坦白，“其实，我不喜欢音乐，我想去练武术，做自由正义的人！”

“那就去吧！”雨音霜鼓励道。

“唉？”银燕一愣，“你不会觉得奇怪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雨音霜笑起来，“人各有志，你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呀！”

4

寒冬来临时，宫本总司的家中、院落里，公园的秋千、小道上，都再没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身影。每天怀着春日相见约定的银燕，认真练习乐器，直到他收到一张字条：

雪山银燕，

当你看到这里时，我已经在去京都的路上。父母亲决定在京都好好游玩，可能这一走就是几个月……所以，你也不用着急盼我回来。如果要回家乡，便趁早，和亲人团聚是很快乐的。对了，你不是洋琴鬼，永远不是！等我们重聚，吹秋天时你向我提到的萨克斯曲好么？

                                                         雨音霜



看着笔画歪扭的中文字“雨音霜”，他感到一种温暖的力量，从刺进皮肤的针头注入血管。霜啊，这一定是在鼓励自己回到家乡去，勇敢地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让身心从此脱离禁锢，让灵魂得到自由吧？真是可靠的朋友……嘶，为什么把“朋友”这个词放在她身上时，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呢？

当银燕终于了悟这种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是49岁了。

就像雨音霜在字条里说的，1966春天她并没有如约回到广岛，银燕便同剑无极两人踏上去往香港的道路。68年银燕与剑无极两人闹矛盾，银燕一气之下告别大哥独自闯荡，这几十年来，他多次赴往广岛，访雨音家的旧址，那里始终无人回归，最后重建成一条商业街。

没有等到可将约定兑现的人，他又往京都去寻，仍旧无果。直到49岁那年，在美国一家餐厅同朋友约会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雪发，粉颈，冰块一样纯净的眼睛。只是盘着头发，戴着闪耀的钻石，身着如梦的盛装，身姿更曼妙，五官更成熟，脊骨不再脆弱，却也陌生。

或许是她。或许只是模样相仿的人。或许是太过在意所以出现臆想。但银燕仍旧生出无法克制的倾诉欲——多想问啊！多想上前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京都的旅行怎么样？交到怎样的朋友？风景是否如广岛一样宜人？有没有试着参加茶道课？会在家中养猫咪还是狗狗？是否尝试写诗或是作词？现在日本的流行歌有你喜爱的吗？为什么没有如约回到广岛？为什么夏与秋与冬似乎轮回个没完？谁杀死了春天？你我仍算挚友吗？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笨牛一样的男孩吗？

仔细想来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去问。银燕只是坐着，没有任何行动。欲说出的话，同那个绣着山茶花的香包一起，锁进心里了。

父子游戏

《父子游戏》

让我们来做些游戏，我的小神
拥抱，慰吻，汗水交融和攀登奥林匹斯
与明日决行一样尽兴
当然，如果你愿意
在开始之前还有时间
允许我饮一条尘寰的苦焰，向你
倾诉混沌胎儿，春梦争端

X世代前后我们懂得宣泄
遍地的母乳与珍珠，打响了
性别之战：
瓷肌，肥臀，权力秤砣，子宫的自由
体毛，喉结，道德伦理，父亲的受束
这似乎让你为难
让你皱眉，其实就像
雨天出不出门一样简单
譬如鳟鱼，短暂的繁衍后迎接恒久的死亡
孕育它们的河床，如今又迎来一场
孕育的葬礼
只是爱的选择
上帝忽略了夏娃
又如何，她的身体不会
因此僵硬，困顿，失魅
因此不做众人之母！

所以小神，我的男孩
我们终将梦到出生时的故事，事实上
生死本是一体，而生又是
爱与恨与性
只有恨是与生俱来的艺术
我们必须学习，我们的爱与死
我们的性与死

                                        某个不是处子的老处子

                                        作于1967年7月4日



温皇有两个秘密，赤羽都不知道。

第一件关乎雕塑。从1964年他们相爱起，温皇开始创作一系列主题为“爱情永志”的作品：以赤羽信之介为模特，用丰润的大理石制出模样各异的人像。它们只有头颅，长颈和小半个胸部，这让温皇欣羡不已：省去三分之二的肉身，只余思想，多么值得！不需要做除了睡眠以外的任何事。唯一美中不足的点是断臂，这样有时会让叙述更费脑筋，还让抨击减少杀伤力。

第二件关乎绘画。这件秘密就藏在出入门口旁边的一间房，房门上方便是通往二楼凤蝶卧室的楼梯，所以它常隐于阴影，但若推门进去就会见到另一番光景。

温皇领赤羽进入时，赤羽为之震颤：那间房里两面通窗，阳光如生命充盈，六面墙壁拓满鲜艳的黄、橙，偶有几笔褐横死中央，已干的红色渗透其中，仿佛诉说一种念想。这些奇妙多变的色块毫无规则，极随意组合，应是随心泼制而成。整个空间没有一寸白，不存一息黑，冷淡的色彩无法生活，海潮的悲鸣堆了灰。

房里只有一物，那就是摆在正中央的画架，上面搁着一副半身大的油画，用色与墙壁同样饱满——神蛊温皇爱赤羽信之介，所以他画他——画上赤羽确确实实顶着凤凰冠，这是温皇幻想许久的画面，金赤的和服穿在身上，姿态呈拉弓之势，远处是红阳和瀚浪，阵云与飞鸟。

赤羽走近看这幅画像，惊喜使他一时间不能组织赞美的语言。温皇跟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赤羽又迈向左边的墙壁细细端详：“这间房原是温皇先生留给我的。”

“是，”温皇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要同居那年给赤羽先生准备，但最后两人选择睡在一起——但、这间房始终属于赤羽先生呀。”

“我说我要来也没用，不如用来做任飘渺的画室。”赤羽用手掌覆在墙面摩挲，发现上面有许多细小的坑痕，不算密集，也不很少。

他皱着眉，用力而缓慢地抚摸过去，试图感知这些坑痕的含义。于是赤羽发现这些痕迹是一道一道、有固定长短的，他用手掌确定大概位置，再换指腹反复描摹，赤……赤田……不对，是赤羽……之……之介……这、这上面一行行刻的竟全是赤羽信……

“在做什么？”赤羽还没反应过来，温皇的前胸就已抵上他的后背，传来的除了温热的体温，还有铿锵跳动的心脏。温皇的右掌顺着小腹一路沿至喉管，扼住，再模仿赤羽感知坑痕的手法，轻揉怀中人的喉结。

他用左手钳着赤羽的腰，身体施力威压，使恋人呈半扶在墙的倾斜姿态，凑到耳边的双唇，是温柔的恋人口吻，温皇像一根缠困青鸟的藤。不知兴奋还是紧张，青鸟的胸脯起伏很厉害。

“赤羽大人，你知道吗？”温皇痴迷地嗅上他颈间的气味，“你的色彩，赤红，金黄，是我最苦心经营的……小人为此努力得好累，好累……”

青鸟感受到藤蔓的双手在颤抖，他听到他继续说：“你的色彩充满了温皇的心啊。我说过，这里永远属于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

随着温皇的语言，赤羽感到手心贴着的墙上爆出一根血管，墙面变得柔软而炙热，用力按下的时候，身后的人会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的耳朵听到富有节奏的声音，咚、咚、咚……赤羽正处在一颗心脏里。

为了不让恋人痛苦，赤羽不再试探地按下心壁，他回应道：“藤条求水，所以要吸干人血么？”

“哈，”温皇沙哑地笑道，“赤羽大人不是普通的人，是小神，是青鸟。”

温皇在腹间作祟的手，惹得赤羽躁动。赤羽道：“温皇先生的眼泪与心血，我都明了——此刻我也渴望了，就无需再慢。”

温皇松怀，赤羽转身，他们用眼神相剥至灵魂坦然。温皇一手拂倒画架，他半躺于地，青鸟栖息在他的身上。

“小人的作品，在真正的赤羽大人面前不值一提啊——”温皇用指节一叩赤羽身侧的鲨鱼肌，蜜色的皮肤使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柔软的骨骼。

“既然如此，”赤羽挑眉，五官显得张扬，“那你该好好感受真正的我，对吗？温皇。”

温皇轻笑一声，静静注视着赤羽，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他不打算主动。赤羽俯身，用指节敲一敲温皇的脑袋，继而玩笑道：“唉呀，是个烂西瓜，这我可不要呀。”

“耶……赤羽大人放过我吧？”温皇将脸埋在他胸口，舌尖扫过动情的肌肤，就像乖张的鲤鱼尾巴，“我不懂，可怎么办？”

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赤羽调笑温皇：“刚才先生是有贼心没贼胆啊！”

“我猜测，我好奇，我怯弱，”温皇抱住坐在身上的恋人，“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实做好一生禁欲的打算。”

“我挑起了你的欲望，”赤羽的掌心覆在温皇的后颈，“人通过情感达到欢愉，性只是其中一种。你的禁欲，不光这一种……温皇先生，何尝不是一个克制的人？只是相对我而言，并不周到，你随时预备放纵。”

“性是人在享受，”温皇半犹豫着褪下自己的上衣，“但实际上只是肉体，能让思想感到狂欢的……”

“是爱。”赤羽笃定道。

“你早就知道，不是吗，我的男孩？”

“我好奇你理解的部分，温皇先生。”

“别着急……届时，我会回答你。”

看到温皇生涩的动作，赤羽闭上眼，他们在心脏的肉壁里接吻，他替这位处子褪下遮蔽了赧笑的衣物，他握住温皇的手，引导着放在自己的身体上，附在他耳边说出教学性的话语。

比如说，该怎样去抚摸自己，快还是慢，粗暴还是温柔，也许在并不敏感的乳头上可以多些玩味，反正它们不会太在意。再比如，亲吻的时候收敛牙齿，除非他想让对方痛上好几天，多运用灵活的舌头，如果它笨拙或是很快就酸乏，为了你我最好去做个舌部技巧锻炼。

在抚慰执行到下半身的时候，温皇叹道：“我感觉要失去双臂啦！”

“羞耻文化，我也出生在那样含蓄的国家，”赤羽轻喘着，“模样不尽人意的生殖器就像排便一样令人忌讳。”

“这是什么样的考验？我感觉有火在烧那层薄薄的灵魂，赤羽——”

“那温皇先生可能在接受审判，上天堂咯！”

“赤羽先生，若这么轻巧，我怎么活到46岁呀！”

若是有人目睹这一切，会怎样想呢？他们的行为真是大胆，那个赤发的男人正张开双腿，把另一人给予他的一切都吞到身体里去。两个人像扭曲的线条交缠在一起，像在说：“瞧啊！爱始终是一体的。无论是狂热的爱，理智的爱，隐忍的爱，刹那的爱，锅炉煮出的爱……它们是永远相融的事物！”。

年轻的美好让一举一动都富有挑逗，拍打臀部和用舌头去舔敏感的耳朵。于是，当温皇做了前者，赤羽没有更卖力地摆动腰肢，而是双膝抵在地板欲离。

温皇连忙扶住他的腰：“嘿！我认错还不行吗？赤羽大人，你任性得让温皇备受折磨呀！”

而当赤羽做了后者时，温皇不由得加重呼吸，狂乱地问着：“你怎么知道要这么做？你怎么天生就会这么做？你是天生的小恶魔吗……赤羽，你是恶魔？”

他进入得更深，又问：“你怎么会……告诉我你出生时的秘密。”

前列腺受刺激的缘故，赤羽感到身体不属于自己，他柔软而涣散，他伏在温皇的肩膀上笑：“哈哈……”

“我说的话让你感到滑稽了，小神。”温皇的脸上也展现笑容，仿佛不断重复昙花绽放的模样。

“你的话让我想到……嗯……”赤羽的语调变得轻盈，“爱着恶魔的神父够确切么，温皇？”

温皇以宠爱的目光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那就是……爱上地主的农民……哈……”

“满手鱼腥啊！”温皇用拇指揉按赤羽的掌心。

“你很喜欢这样吗，温皇先生？”赤羽问他。

“只是在心上添些安慰呀，小神。”温皇回答他。

“如果是温皇先生说的这样，那在葬礼上请食罪者，也不一定安息得了灵魂。”赤羽从温皇身上下来，他们换了一种姿势。

“葬礼究竟是服务死者，还是服务生者呢？”温皇趴在赤羽的背上继续动作，问到这样的话。

“温皇先生的见解与我不同，不是吗？现在兴火葬了。”赤羽匍匐在地，他们像迫切的犬类。

“这样的差异说明什么呢？”温皇看着眼前漂亮的背部，肌肉上布着小汗。

“说明……我们是父子吧？”赤羽又戏谑地笑起来。

“啊呀！”温皇惊讶道，“赤羽先生真是辛辣呀！”跟一碗裹满辣油的面条似的。

“温皇先生受不住吗？”

“如果赤羽先生现在叫我父亲的话——”

“我断不会那么做的。”

“你也知道，孤儿院嘛……是教会开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神性的温皇先生呀。”

在身体感到快乐的时候，赤羽在脑中回想温皇所做过的举动。他似乎从不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思想，若说了，后面也会立刻跟上“是玩笑”这样的话呀。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令自己感到十分安心，也许是因那种疯狂创作的热忱……

“你欠我声‘爱’字，温皇先生。”趁着节奏放慢，赤羽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撩到后面。

“赤羽先生，不也欠吗？”温皇叹道，“赤羽先生，是说话大胆、做事果决的行动派。”

“相欠是一件暧昧的事！”赤羽道。

“物哀主义吗？不愧是赤羽呀。”温皇回应，“工作的时候因为太过专心，总是忽略你的存在，温皇总因此有愧。”

“我不这么觉得，”赤羽回头看他，“正因如此，反而更加安心。不作为就会感到痛苦、内心煎熬，这是爱的真谛！”

“赤羽先生这样的性情中人，有朝一日遇到不公平的事，可能会气到呕血呀！”

“你觉得是呕血好，还是笑口常开好？”

“那、我的男孩要怎么做呢？”

“我向来不介意在人群中展开流血运动①。”

“超度麻木呀！”

“温皇先生不也正做着这样的事吗？”

“这个嘛……我的立场可与赤羽先生不一样呀，但追根究底的话，还是因你而起。”

这样的做爱姿势，在最后时，温皇对赤羽说这样一个问题：“赤羽，见过鱼将死的模样吗？”

“温皇想说什么呢？”

“它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痉挛或是平静，浮或是沉。着陆不是着陆，水面是梦与醒的交界口：它往上腾去，身子侧过来要安息了，弯曲着像半个月亮，尾鳍还在抽搐（或许是踌躇，赤羽没有听清）。挣扎着下去，翻个面又上来，在沙滩上晒黑肌肤一样简单。头往下扎，寻找生的荣誉时，见到了水底美丽的事物，就不愿走。”

温皇接着道：“一隅水域，肉体与灵魂剥离时要进行的运动。当鱼的目光停驻在水底的美丽事物，它感到满足了，它可以暂时忽略痛苦……但这具鱼身却又多了一道枷锁。”

然后他射进去，把看到的都射进去，把说过的全部射进去。赤羽掉到了水里，天旋地转，白昼失聪，黑夜断肢，变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脐间来信

亲亲蝶蝶：

免去担心！我已在宫本师父家中安顿下来，与师父说了近一年在香港的见闻、回归的意图，他对此感到满意，我就说嘛——我这样的天才音乐人总是成长飞速，不用隔三秋就让人刮目相看！此次学习，恐要来年才能再回，在广岛听不到蝶蝶的声音，实在我剑无极痛不欲生！

老丈人若是趁此期间另谋新婿，蝶蝶，你万不要答应啊！就像那天暴动前说的一样，抗争到底喔！尤其是俏如来，我总觉得老丈人对俏如来十分有好感——就我们闹分手那段时间，我曾见过他与俏如来一同出入书店，还交谈甚欢。不过说来也怪，老丈人怎么会认识俏如来？他们之间理应没什么联系！蝶蝶，你知晓其中原委吗？

此刻广岛已入了夜，明日要听师父讲解谱曲，我在桌前写下这封满载感情的信，不知何时才能漂洋过海到你手上！？盼你第一时间给我回信，拜托了，蝶蝶，救我于相思的水深火热之中！

另：银燕交代之事，还劳你转告他，雨音一家旧址仍旧无人居住，我已打听过，是从65年冬天开始就再没人了。

                                                很想你的剑无极亲亲

                                                         1967.9.12

剑无极：

只是要你写个信保平安，怎么还是说那么多废话？最近我和父亲都很好。

俏如来与父亲认识一事，确实要从我们分手说起。那段时间主人破天荒常常出门，说是去参加一个诗人会。我也是收到你的来信再去寻问才得知，诗人会就是我们在香兰时见到的那位沪人开的，意为在香港结交志同道合的友人。父亲感兴趣便去，在那里认识俏如来。你的直觉很准，他确实有撮合我与俏如来之意。不过你放心好了，不仅我没这个意思，人家俏如来也没这个意思，一切都是父亲在乱想，他也真是人老得闲，只能望赤羽先生平日不要无情、放他天天打扰自己的女儿，多缠住父亲一会！

说起来，那个沪人的活动范围似乎很广，前些日子我去看望七巧，见到他在金光听戏。而七巧好像对他感到很熟悉……这其中是否有问题？

你要我转告之事我已完成，银燕说希望你再多留意，一有消息便寄信过来。

                                                              凤蝶

                                                         1967.9.28

我美丽的蝶蝶：

近日忙于学习，总抽不出空来给你回信，让你久等。

不知你留心的怎样，若七巧认识昊辰，可能只因昊辰为常客。若你怀疑别的，不要自己单独去查，请一定要告知老丈人。

接下来是我要说的啦！在师父家学习时，遇见了曾经的师兄神田京一来访。我和他一起学习的时候，这家伙可没少找过我麻烦嘞！总是端着一副师兄的架子来教育人，不许做这不许做那，还看着我不让偷懒……有什么了不起？最后师父来训话，他还不得照样垂着头听？哼哼，脑袋还不如我聪明！

相隔这么久再见，发现他仍是幽默，但沧桑不少。曾经眉清目秀，现在已混沌许多，留起胡子的模样还有几分似师父，是不是我们这些当宫本师父学徒的人，等成了男人以后，气质都会与师父相像呢？他这次来，是来送结婚请帖，他马上要与叫做衣川紫的女子结婚，真是完满！

闲聊时得知，他离开后去做了教师，与衣川紫在同一所中学工作。两人维持同事、朋友关系已有两三年之久，而在去年刚确定关系，今年便要结婚，令我心中生疑：真正有这般日久生情的爱么？我一向认为，爱的感觉来的猛烈、疯狂、无法控制，是一种瞬间性的事物，且每对爱侣皆是命中注定要相恋。我无法想象对一个已朝夕相处、友情深厚的人情感变质，若不是友情，而是爱，又如何隐忍这么久呢？

结婚是终身大事，我总觉得不该那么轻易。长辈秉持的思想呢，是结婚以后就要安稳度日，与爱情已经无关。当我想要反驳说些“永恒”的话，只会收到叹息和“年轻”的评价。想到如果未来一日我也成了这副模样，梦魇就日日惊扰我无法脱身。

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并不是说我不祝福师兄。不过那整天只会喊“悲哀”的衰气师兄在自己的道路上确实不悲哀，看过相片，衣川小姐十分动人……蝶蝶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误会！在我心目中，当然属你最动人！！

回到广岛一段时日，才发现原来喜欢逛的许多门店都已倒闭、搬走，换做从未见过的门店。虽然也会去光顾，但独身时总不免怀念从前——不知为何，总觉得时代开始加速，广岛不是京都，为何时境过迁就在眨眼？还是说我因怀旧而太敏感了呢？

还寻得了小时候爱吃的团子，好在它还是老配方，味道不变，童年没有匿迹。蝶蝶，等我有能力后，就把你接过来也尝尝。

                                          吃到团子心情很好的剑无极

                                                        1967.10.15

剑无极：

收到你的来信，我亦感到伤悲。看完信的夜晚想予你回音，却执笔未遂，一拖再拖，直至今日方整理好心情。

我之所以觉得昊辰有问题，是因七巧对他的态度不像与熟客间的玩闹那样。谜底已经揭晓，这段时日香港发生的事……变化太大，我怕你届时回来，接受不了，直接在信中告诉你吧。

昊辰与玲珑雪霏都死了，飞溟不知去向，我猜是偷渡往别处去了，未知风逍遥打算如何。事情发生在今年10月初。

具事后飞溟向风逍遥交代，昊辰其实自从沪来港后，就与道上的人有关联，具体做些什么勾当，我想不说你也知道是哪几样。他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雪。风逍遥、雪、昊辰、飞溟四人在香港皆是无亲无故，但风逍遥有挚友铁骕求衣照应，因此不愁；飞溟又因在故乡家世显赫，总有人会照应。只有雪独身，昊辰想做她的靠山，在香港为雪取得立足之地，也为让她走红当歌星。

在香兰那晚，飞溟犯病跑走后就不见踪影，风逍遥和昊辰寻人未果也只好先各自回家。于是，仍在街上游荡的飞溟发现并追踪昊辰，发现了他的复杂背景，因不能接受而与昊辰发生争执……两人的关系，就在这时又变坏了。

到了10月初，有一天飞溟把昊辰和雪都叫来，将昊辰做的所有“丑事”都抖露，要与他做个了断（七巧一事是昊辰手下所为，与他无关。但飞溟不知，以为昊辰丧尽天良）。就在那刻，才得知原来除了雪，他们三人全有疯病！

昊辰对雪大喊道：“你就把一直被两个人深爱的事，当作在这世间的消遣吧！”

他与飞溟决斗，最后被发了疯的飞溟一刀捅死……而雪，又被匆忙赶来看到这场面而发疯的风逍遥误伤，流血过多死去了。至于风逍遥为什么会来，是因雪出门赴约前隐隐感觉不对，才叫人去通知他的，谁知道这一举动，将自己葬送于意外。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现在这个时候，雪应该已经出了第一张唱片。明月姐得知此事，虽面上没有大碍，实际十分消沉，刚开始几天日日酗酒，最近才好转。

我把风逍遥他们的悲剧向父亲讲述后，他说的话是：“哈，《近代情痴录》呀！”

我问：“什么近代情痴录？”

“谷崎润一郎作的书，”父亲说，“昊辰对雪说的那句话，就出自这本书。故事背景是三个男人，他们是好兄弟……都爱上一个美艳的俄罗斯女人，但也都被玩弄了感情。发生地震时，室内引起火灾，其中一人打算让兄弟走，自己与女人同归于尽，于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好像与昊辰他们的情形不同。”

“昊辰爱雪么？”

“爱。”

“飞溟爱雪么？”

“爱。”

“那就够了。”莫名其妙的，我总是不懂父亲说话的用意，因是太年轻吧。父亲说完这句话后就又睡觉了，“这样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看完之后一定很难接受。回首香兰的往事，也才几个月前……这一年内发生的变故太多，时间予我们的痛苦都太致命，但尚能存活。希望你不要一蹶不振，当然，想流泪便流。

如今他们四人的事，经街坊邻里八卦，也传得丑陋不堪，谁也不在乎真相的悲哀。写下这件事实，我指间冰凉，心头愤恨，人情世故如此畸形——最开始知道事实的那几天夜夜难眠，多亏赤羽先生开导才得以解开心结。

雪火葬了，昊辰也是，骨灰会送往他们的故乡。但愿在火中同化的，能够相聚在火中②。

                                                             凤蝶

                                                        1967.10.31

想念中的蝶蝶：

读完你的来信，一切戛然而止。

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悲剧发生在好兄弟身上，反复读信直到不敢面对。虽然你说的简要平淡，但我依旧想象的到当时有怎样惨烈的情况，试想雪的恐惧，风的绝望，飞溟嗔恨，昊辰痴狂，月光盈盈下我情种极痛！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说明近来香港又添了乱，你出门上街都要小心，那些道上的人都是亡命徒，做什么都不怕死，跟他们扯上关系没有好事。

还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但关于痛苦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的时间都不很多，纸上能寄出的相思太脆弱了，就像我在你家楼下唱过的，相思敏感如犬不是吗？啊哈——蝶蝶，我知你的性子，写信总要挑重要的简短交代，其余便不说什么，但从你的叮嘱我就明白！你一定是想念我的！

我到底不是个文人，也不算特别感性，总之不敌老丈人那样心思细腻。若是换他与赤羽先生来写信，恐怕十几张纸也不够写完一篇吧？近来十分想念香港的云吞，好久没和你在外面吹风吃宵夜啦，等我回来后咱俩要好好喝一杯呀！因为考虑到说不定要在香港谋生，我又拾起萨克斯的旧业，你若有想听的曲子，信里写上便好。冬季了，你受得住寒吗？蝶蝶，我们第一个共度的冬季，竟就是在分离的状态下！

想着同你说些广岛的事，奈何学习的生活只有幻想不枯燥！你也知道，我练习起来一心刻苦，总不太管别的事。

实不相瞒，我呢总是要到深夜才有安静的空间给你写信，现在正是凌晨一点钟左右，透过卧室的窗子可以看见外面正下雨，不过我觉得太安静了，要是能来点雷声那才叫有感觉！你试想一下：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你亲爱的帅气的想念你的亲亲男友剑无极，顶着一天学习的倦乏痛并快乐着写下这样的情信来……很感动吧！我还想在这时作一首诗嘞！我人生第一首诗就是送给你的！

下雨……深夜……嗯，还有窗子和渴望雷声的心情，我要动笔写了，一气呵成啊！

凌晨一点，脑中循环一首爵士乐
鼓点是雨，敲响在我窗前
凝望着微亮的台灯，仿佛诉说着孤独
烦闷的心情就像男士香烟
盼望一声惊雷，冲破心头的云烟
洞穿我闷闷的想念
让它在太平洋上转一圈儿，然后去你那吧
我永远记住这一刻的感觉
还有那首爵士乐

                                            枕着爵士乐睡觉的剑无极

                                                         1967.11.9

剑无极：

收到你的信，跑去小吃店的点唱机上点了一首爵士乐，再听，果然很妙。你的诗有名字么？我提议叫“STRIKE ME WITH LIGHTNING”怎样？嗯……会不会太激烈了些？

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什么适合作诗的意境，有也不大能作，你跟父亲一样都是天性浪漫、与艺术有缘的人，所以生活处处有诗意，我也会向你们学习，变得更有美感。

虽然不做诗，但向父亲请教，知晓了一首梦与风景的诗，卞之琳写的，摘抄在这里以作回应：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装饰我的梦境，剑无极。意向无穷，电光火石之间，让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并肩，然后向自我的理想而去。

这封回信内容很少，因为我准备做些事情，过些日子再与你详谈……现在只能简单说说，我觉得父亲的状态不是很对。也许是工作劳碌的原因，但果然还是太过古怪了……有时使我感觉阴冷，你不用担心，他不会伤害到我。我想等采取行动查到原因后，再好好跟你说，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非常安全的凤蝶

                                                        1967.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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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余光中《周年祭》

②：一种人们观看或参与的运动，过程中会有动物被杀或受伤流血。

[ 此帖被風生水起在2019-03-28 11:3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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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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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9-03-28 11:4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七、忘本（上）

“你以为展翅真的可升仙，
如顽石坐井想观天。
守得到信念，等不到兑现，
补不到奈何天。”

春暝，石庭小径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这声音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头戴琳琅，身着紫锦和服，眼神如蝎的漂亮女人。灰白的大怪石与小细沙交融相映，构成一幅宛若褪色的图画，绵绵春雨仿佛情人的依恋，悄悄落在枯山水中。

“这样的雨让人生倦，半湿不干的，很是烦恼！”

女人这么想着，提起衣服下摆快步而行，直至小径末端一间独立的屋前，她深吸一口气，恭敬地拉开纸门。

“桐山大人。”

纸门内，左右纵坐着月代头，庄重的姿势、肃穆的神情配上清一色的黑和服，给人以噩梦般窒息的感觉。墙顶的白色薄幔随风飘摇，恍如神坛上的某种召唤，绘制着墨色森罗的屏风横在人身后，两排人之间站着一位风格截然不同的武士。

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粉头发因天色凄凉看上去有些发白；明明是女性，却穿着男武士的和服与裙裤。她面前摆放着一尊模样怪异的人像，也许是什么邪佛吧，尚在门外的女人猜测。女武挽袖，单抬右掌以霹雳似的掌气在瞬间把人像一分为二。

落掌的狠劲与迅速，使四座纷纷拍手赞叹。女武这才扬头向门口看去，她的五官十分精神，笑容明朗，浓眉相衬下愈发像男子：“衣川，我有一件事让你去做。”

被叫做衣川的女人在月代头齐刷刷的注视下颔首道：“是，桐山大人。”

女武直起腰一甩袖子，踱到衣川面前——连走路的模样都那么轩昂！她吩咐：“我们近来不够太平。西剑流的两个叛徒，一个已由军师领走，还有一个被神蛊温皇放回了武林，没得到应有的处置。你明白了吗？”

衣川偷瞄着她的桐山大人的表情，桐山大人照旧笑着，眼中盛气未减半分，组织中叛徒频出的事仿佛并没扰到她的心情。

“是，衣川领命，先行告退。”再次行礼后，衣川迅速拉上纸门，在衣袖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故作镇定地离开。

桐山大人真是个充满压迫感的大人物呀！能轻松凌驾于男人之上，并让他们对自己赞叹不已……每次和她说话，都不敢直视那双眼睛。线密的雨浇得山峰清灰，逶迤向外如一笔水墨，衣川取过伞后便踏上登山的路。依军师大人所说，伤病初愈的云十方这会儿已经离开温皇的闲云斋，往萨罗斯缚底河①去了……苗疆的河名，真是稀奇古怪！

西剑流的叛徒是无命逍遥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惦记，背叛是忠诚的死敌，永不能原谅的罪行。要在云十方渡河前将他除掉，他的双脚没资格接触西剑流驻地的土了。如果任务执行得顺利又干练，不知桐山大人会不会向军师大人提及……军师大人会不会对我刮目相看呢？衣服凭巧步摇曳，衣川在雨幕下好像一道鬼影，鬼影怀揣着女人最简单的心思。

“啪嗒。”

一脚踩进水洼，激起的水声盖过了她的心声。

正如衣川所说，桐山大人，桐山薰，是西剑流人人敬畏的祭师，领导整个组织的传奇女性。不过光她一人，是没有精力掌管这么庞大的西剑流的，所以在她之下，又有一位令人佩服不已的大人物——西剑流的大脑，军师赤羽信之介。至于西剑流的流主炎魔幻十郎，还委身于婴孩的血肉中等待重生哩！

最近传说一件宝物掉入了苗疆地界，此物乃天上神仙所有，可成就诸愿，为八方觊觎。以占领中原为目的发起战争的西剑流，正值兵力匮乏的窘境，为让炎魔早日重生，他们也打起宝物的主意。

宝物的存在太玄乎，就连土生土长的苗人都鲜少了解，大批武林上的能人异士皆往苗疆行，多是两手空空的结局——即使如此也不放弃！纵然芸芸无策，还有先知，先知或许是知道些线索的吧？于是大家又开始寻找苗疆的先知，百般折腾总算是有了眉目，苗疆绝巅缥缈峰上就住着一位呢！

不过遗憾的是，要见先知必须很有本事。如果不是西剑流祭师桐山薰、军师赤羽信之介那样的人中龙凤，还是识相点，知难而退比较好。

“温皇，我正在看着你呢。”

四根墨色石柱撑起的长方歇亭内，赤羽侧躺在铺于木地板的软毯上，姿容惬意无拘，一双眼睛笑盈盈的。

他的面前摆了一张只有手掌高的小桌，茶的热气慵懒跳升，清香也闲散地在鼻间漫步。小桌对面坐着一位戴儒冠的男人，男人两膝皆屈，只是右腿横在地上，左腿竖起，他把小臂搭在左膝上。

赤羽说话时，男人的额角正有一滴汗珠，汗珠顺着脸侧的头发滑下，不一会儿便隐去了。男人看着赤羽身后寂寞的雨景色，牛头不对马嘴道：“我在看……雨。”

雨势变大了，编织雨幕的线变得更密更硬，淅淅沥沥地砸在地上。男人把目光收回，望了望赤羽，莞尔将自己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盯着空杯，赤羽挑了挑眉：“原来温皇也有不惜意趣之时。”

“哦？”

“再好的茗品，囫囵一饮，也是如饮水一般无味。”

“但解渴，”男人提壶为自己添一杯茶，口中轻啧，“外面雨大，可不便饮。现下神临苗疆，此雨说不定就是观音瓶中琼浆，真叫人心旷神怡……若不是赤羽大人来访，温皇要有风度，此时此刻我该在外接雨了。”

听了他的话，赤羽“咯咯”地笑起来。没错，缥缈峰上的先知神蛊温皇，就是这么一位轻浮、逗趣的人。笑过就平静了，可赤羽侧看亭外，不禁想象温皇仰着脖子，以口蓄雨的狂人模样，乐从中来，又低声笑了一阵。

温皇撑着脸：“赤羽大人真是难得好兴致。”

“你很无聊，”赤羽道，“方才温皇先生出神许久，是在思考什么呢？”

“没什么，”温皇微微摇头，“让赤羽大人久等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很少见你如此。”

“嗯？”

“看上去精神高度集中，为某种事物而警觉，呈现的姿态却又是毫无防备。”

“滑稽吗？”盯着赤羽的眼睛，温皇揶揄地说，“能可博君一笑吗？”

“哼。”赤羽把手中的折扇展开，手时快时缓地动着。

“生气了吗？”语气轻柔仿佛在哄一只怒兽。

“我的脾性，温皇不是最了解吗？”

“唉呀……我没有玩笑的天分，扫了大人的兴。”

“神蛊温皇，”赤羽起身正坐道，“无论是阿谀谄佞还是肺腑之言，经你之口脱出，都那么无趣。”

“嗯——”温皇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态。

望着他渐拢的眉头，赤羽继续道：“你奉承失败的模样，确实惹人发笑。”

“赤羽大人此言之意，是温皇的痛苦让你愉悦了吗？”

“不错，”赤羽坦白，“旁人如何皆撼不动我心，唯独温皇之苦难让我欢欣。”

“好深重的恶意呀！”温皇毫不介意，“能被特殊看待，我亦是荣幸。”

“你总能激发出人心中不堪的情绪。”赤羽把扇子收好叩在桌上。

阴雨天惨淡的光拭在温皇的笑脸上，使之如同一张瓷白的佛面。在温皇的身后，密密匝匝的野草刈麦似的弯颓，彼崖上挂着一面温顺的水帘，透澈可窥帘下青壁。一阵湿风掀过，掠动地板上的宣纸，一时间涂着墨迹的纸张翻飞，本就清浅的亭中又添雪色。

若在此时纵览全局，便见赤羽的红发也缕缕飘动，将熄的火光大柢也是这般情态吧！红白两色的和服使他的轮廓匿进朦胧的雪。一片杂乱中，温皇清晰地感到一道直白的目光洞穿了自己，多么坚定的探求者的目光啊！短短一瞬间，他面临巨大的神之审判：宿敌的本能、对人性存疑的防备，都铺张开来。

温皇听到赤羽说：“你因何如此平静？”

“风动纸起，呕哑嘲哳，心也跟着躁动，”温皇答道，“惟不安者得安宁。”

“这世间有什么能让天下第一人的温皇不安呢？”

“一个关于赤羽大人的猜想。”

“关于我？哈哈，洗耳恭听。”

“我的猜测就是——”

风停了，宣纸失去了短暂的生命，无声回位。耳边仅剩雨声，比死还要寂寞。

温皇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把话说出。他不顾听者的等待，起身向亭外走去：“在缥缈峰与神蛊峰之间有道天堑，名曰萨罗斯缚底，它是神仙秘宝坠入苗疆后，一夜之间潮涨而成。平日水势凶险，逢雨趋平，我在命人在其间筑了一座看台，现在属观景佳时。赤羽大人，要一同消遣吗？”

赤羽拂袖离座，道：“我接受你的邀请。”

“既然如此，温皇先去准备一下，赤羽大人可在此等候……”

“无妨，”赤羽道，“我与你一起。”

温皇短促一笑，走在前面为赤羽引路。正要离亭时，赤羽惊觉墨柱凹凸不平。仔细看来，上面镌刻的狂草字形奇谲纵横，似狂雷贯地，风华尽显。温皇注意到赤羽驻足，又折回道：“是张颠写的《千字文》。”

“这般醉态，与你合衬。”赤羽短评后，跟上温皇的背影离开，徒留一亭狂乱。

独自沐浴更衣时，温皇的脑中止不住地忆起赤羽拜访的情景。

他所住的还珠楼位于缥缈峰顶，除去山路，还要再攀近千级矮阶才能到还珠楼门口。因为侍女一早出门，他是亲身去迎来客的。那时赤羽的面孔，满载着空洞的阴沉、异类的讥嘲，像精明的商人出于戏弄心而做着一场烂生意，让人看了就觉得心底发毛，很不对劲。

赤羽身边还带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武士。温皇认得他，是之前中原方面抓获的俘虏，中原领导人俏如来还请自己医治过他呢！再次见到这位武士，发现他眼中常驻的不再是受俘之屈辱，而是近似理想就在眼前的、法悦的神圣。

“这是做什么？”温皇问赤羽。

赤羽站在温皇身旁，背对着跪在台阶上的武士：“他向中原人泄露了西剑流内部的消息，叛徒将诛。”

“这是西剑流的家事。”

“你于他有恩，”赤羽睨了身边人一眼，“有情有义的武士，祭师允他自戕，他说要找你。”

“我确实有能让人安详死去的毒……”

“不必了，他自有打算。”西剑流的军师大人闭上双眼，对他带来的武士道，“开始吧。”

武士往后挪了两级，双掌伏在石阶上，摆出虔诚的姿态。他抬头向温皇展露了一个破涕般的笑容，后颈上堆了三叠肉纹。接着，温皇听到“咚”一声闷响。

“恩人救我于危难之中，此心天地难求！我等在此发愿，神蛊温皇来日必成菩萨！”

又是“咚”的一声，佛堂撞钟似的，原来是武士正用尽全力将头磕在坚硬的石面上啊！伴随沙哑的愿词，力度一次强过一次，反响一声大过一声。温皇两臂垂在身侧，低头看着自己治过的武士，额头蒙在一片阴翳中。磕过几次头后，武士嗫嚅着，一顿一顿地仰面看温皇——好丑陋呀！额头已有凹瘪之势，整张脸扭曲得不见鼻子眼睛，全部皱在一起，变成蛤蟆身上的疙瘩了！血液丝丝渗进疙瘩里，混着污浊的水一起往下淌，苦楚在狰狞间被推向极致。

他的指甲死死抠地，从分不清是人是畜的眼里投出求饶之意。但温皇到底是大道巍峨的恩人呀！怎能因恻隐而宽恕“不忠”这等人类的死罪呢？

恩人什么都没有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望着崇高的身姿，武士的五官渐渐松散开。

“神蛊温皇来日必成菩萨！”

“咚！”

“必成菩萨！”

“咚！”

“必成菩萨！”

“咚！”

“必成菩萨……”

冷冽的雨淋过武士消瘦的脸，鲜红的血液如石火一现。恩人做菩萨的请愿，在武士颤动着双唇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头颅软塌挂在脖颈上时停止了。温皇猛然回神过来，盯着触目惊心的尸体，仿佛看到操纵武士四肢的线，那是——

“赤羽大人，”温皇侧首看向他斑驳的肩，“真是残忍的行家里手。”

“西剑流的准则向来如此，”像每一位菩提萨埵，赤羽的语言戒掉了情绪，听到的人却感悲凉，“我们赞颂忠诚，如果他到死都没有向中原人说一句话，那……便是值得树碑立传的英雄。”

温皇哂道：“仍旧不值一提。”

“你唾弃。”赤羽回头与温皇视线相交，饱满的嘴唇以微妙的弧度上扬，凤眼里射出一股令人胆寒的锐气，与他们二人初见时一样挑衅、试探；只是这里更有不加掩饰的讽刺……或许不是讽刺，是怜悯，又或许不是怜悯……看到的人说不出个中滋味，只觉得难挨。

对赤羽，温皇皮笑肉不笑，眼神无聚焦，像东瀛的鬼面。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入座后，赤羽的眼睑半阖，平静地说出道别的语言。温皇倒水的手因之一顿，他望着小炉中瑟尘翻滚。

什么样的分离需要专程道别？

“贵流主重生了吗？”温皇故作轻松。

“尚未，”赤羽握着微湿的扇柄，“不过宝物我们已经寻到，待流主复活之后会另作打算。苗疆……应不会再来了。”

“西剑流军师戎马倥偬，温皇这等闲人自愧不如。”温皇不再专注煎茶，转而走到赤羽面前，“春色浮寒，赤羽大人喝了茶再走吧。”

“你很从容，”赤羽起身，显然没有暂留的意思，“要与你分手，我实感不舍。往后若有机会，我们还能交锋。”

“我该感谢赤羽大人能这么说，”温皇眼底跳荡着火苗，“得以保住温皇的婆娑大梦啊——”

“温皇的梦，不是现在才开始吗？”

这样的话他不喜欢，温皇嘴角僵硬，脸色渐沉。只听赤羽继续说：“兜兜转转而求不得，谓梦也。依照温皇的话意，你我对局的这些日子才是梦，未免太过荒凉。”

片刻沉默后，温皇道：“送归鸿时，要配好帆和清风，让温皇为大人效劳吧。”

闻者一愣。见宿敌不愿接受离别的模样，赤羽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该走了。”

温皇没有说话，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过头。赤羽察觉到温皇不悦，面对这样的暴露，他的心颤了颤。关切道：“局散得太快，让你寂寞了吗？”

一种酸涩又生硬的氛围在二人之间发酵。

“重帘遮凝望、断念想，不差这一桩，”赤羽安慰他，“太过在意反而自扰。”

“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温皇就爆发出低哑而阴仄的笑声，那是一种宛若地下深处悠悠传出，十恶不赦的鬼魂心底的声音。泠泠黄昏里，肃穆的春雨屏蔽眼中的清明，温皇没有矫饰自己的打算，他板着脸，猛地抬起左掌向赤羽击去。

赤羽来不及反应，被强烈的掌劲袭中，痛感即刻刺入骨中，直穿心肉。温皇五指发狠锁喉，将红发的来客摁在墨柱上，看着赤羽因缺氧而泛红的脸色，声线稍抖：“赤羽大人倒是豁达。”

疯狂不顾，兴奋难已，是着魔的迹象呀！温皇的暴力轶出赤羽的预料，他起手欲还击，却发现功体已运作不了，只有一只手因痛苦在空中颤悠。赤羽虚扣颈上手腕，想要唤回眼前人的神志，艰难道：“机敏如你……也要、咳……步执念成魔的俗调吗？温……”

“怎么，你以为我着魔了？”温皇的声音变得骇兽一般可怖。

“哈……”似是叹息的笑，赤羽在禁锢中变得气若游丝。

下一秒，赤羽沉着地闭上眼，对着魔的温皇呢喃：“当于此秽土，得无上菩提……”

“嗯！？”温皇诧异之际，掌中已空无一物，眼前人消失不见了。

一声惊雷叱下，周遭雨势愈变愈狂。淅沥，滂沱，最后干脆暴动起来，宛若一道高速旋转的澜墙。吞世的大洪水刷洗着天地，淹没了一切景象，把脆弱的诗都摧毁！温皇身陷灾笼之中，任凭水咆哮，山狂吼，他都只回以凶戾的眉锋与轻蔑的诡笑，让人不由得感叹：天赋异禀，天赋异禀！

连毁灭都毫无意义，究竟还有什么能让神蛊温皇心惊呢？围困的奔浪不断渗出小颗的血珠，滚到蓝衫脚边。水化作腥红不堪的血河，应该就是所谓的黄泉，血河，往生之罹难吧！对于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只要灵魂中还有勇气，便不会向它折服。温皇看着由灰转红，红中透黑的奇妙景象，眼中闪烁着审视的光芒。因为想要恐吓的家伙从容如山，血河这条大虫的自尊心受创，它反复蠕动臃肿的身躯，从虫腹中发出铿锵的咒声。

“那摩阿利也克施地嘎诃琶也！”②

像听唐僧念紧箍咒的悟空，只是没有头痛，温皇眉间拢出“川”字，眼睛也扑朔起来。

“那摩阿利也克施地嘎诃琶也！”

不是一个人在念，而是十个，几十个，成百上千种声音一齐发出这庄严的语言。不知怎的，咒力下温皇的心脏迭起绞痛，他因不堪忍受而微躬脊背，两手紧攥胸口的衣料，发出痛苦的低吟，不敢用力喘息。不停钻入耳中的咒语与花魁吐的烟、魔王的法术一样，带来无限寂寞与震荡。赤羽信之介跑去哪里了？温皇想，视线在血河里寻找，他竟然只想着这个！

“那摩阿利也克施地嘎诃琶也！”

“越过禅定门！”

就在心脏快要膨胀为巨大日之丸时，背上附来轻盈的怀抱，正是方才莫名消失的赤羽信之介！

“这样的话，你就能记起自己了吧？”

背上冷汗涔涔，赤羽贴在耳边说的内容，温皇只感到茫然。此刻心脏恢复正常，他缓了缓神，转身得见赤羽：浮在半空，身上的薄绸行云似的流动，深色肌肤上几笔彩纹。表情不如往日张扬，反而有些慈美，耳上还挂着金环。

画中飞红灵游变换，亦男亦女亦仙亦幻。赤羽莫非就是天神？温皇颇有瞠目结舌之意，他惊讶到忘记回复赤羽的话，情意百转间，血河渐渐平息，显现倒挂的刀山。

铁寒的刀山下，一丝不挂的人们抵命奔走。有些挺着嶙峋之骨，使徒挣脱手脚上的镣铐。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捧着绿郁的脓水，每咽一下就做出干呕动作。在女人斜上方，散发男人无奈地摇头，他全身都被刀山戳得糜烂。地上匍匐着面黄或惨白的孩童，努力往温皇的脚边爬来。

真正是地狱啊！温皇尚未完全冷静，顽劣地问：“赤羽大人为何赠我这般光景呢？”

“并非要窥温皇先生的情怀，”赤羽连声音都空灵了，“只是你忘却自己的出生，我帮你忆起。”

温皇忖度起来，道：“哈，赤羽大人比温皇更懂温皇啊。”

“巫教、三途蛊、任飘渺，”赤羽悉数，“陈词滥调一定让温皇感到无聊，我亦无心探求。”

“赤羽想说什么呢？”

“真正养育温皇的地方，不是苗疆。”

“是何处？”

问话掷出，刚才还在向着温皇进发的童子们都停下动作，捂住口鼻啜泣着。他们的身后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一辆轮子冒火的马车从地狱边界碾来，仔细看便会发现那轮子是由老和尚的头颅做的，和尚们龇牙咧嘴、怒火烧眉！不停念叨着“是个妖僧啊”“太可恶啦”。

原来在地狱向神仙询问身世是一种罪过。温皇眼看就自己要被飞驰的马车压成肉饼，又抓紧时间问了一遍：“何处？”

“天竺。”赤羽落寞地垂眼。

“叮铃——”远处响起清脆的一响。

这声响，乍听还远，细品则发觉就栖息在耳畔，是慈腑中自鸣而出的！咕噜的马车不见踪影，地狱的景象也在一响中化为安宁的禅境。巨大佛祖匿身于水波中，他的金辉包裹了两人，绿叶圣莲相挨，赤羽上前拥住因觉醒而怔愣的温皇的身躯。

“追风赶月的日子，你经历过的岁月都没将你忘记。”

“我来自天竺……那、你呢？”在禅境下，温皇的脸孔青涩许多，一头及颈的短发扬着，如置水中。他回到二十出头的年华了！

“我吗？”赤羽咯咯地笑，“是东瀛。你忘了吗？你喜爱的血脉。”

温皇欲答时，赤羽携着他上升，再颠倒头脚交缠下潜，如一头扎进河里殉情的恋人。

诸位善信，此时就不要再拘束了，加入这场记忆的欢宴吧，正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呀！看吧，喜乐之境里，遗簪堕珥的两人对视多灼热！赤羽臂环温皇背，红丝化作波浪舞着，眼角上挑。年轻的温皇一身朴素儒服，搂住怀中仙美丽的腰段，他看着赤羽那张少了锐气、雌雄莫辨的神圣面孔，与他旋转在一朵莲花的盛开。万物须臾的佛眼下，太阳只是噼啪的星火，月亮不过一颗海珠，竭力伸张四肢夜奔的骇兽就是虚无，想捉住它的尾巴需要放浪形骸的敏捷——无上智慧，回味无穷啦！

“妙不可言吧？”赤羽探问温皇。

“赤羽大人一早就想与我跳舞？”温皇眯着眼回应。

赤羽否定道：“是温皇先生渴望，我才会在这里。”

“温皇有一个关于赤羽的猜想。”

“是什么呢？”

“你不懂我，”温皇笃定道，“所以才会在这里。”

“随意的猜想！”赤羽并没有生气。

温皇摇摇头：“听不见音乐的人才会觉得跳舞的人疯了——”③

“你在怪罪我了，”赤羽笑着，“既然如此，差不多该让你一观了。”

是出生时候的事吗？温皇疑惑，一声凄厉的哭声打断了他的思考，怀中的赤羽在流泪！

“我很痛苦……”是女人的嗓音，赤羽拢肩靠紧温皇，“我的母亲，那么美丽的女性……如果世上没有爱这种东西的话，她就不会投到冰冷冷的河里，把我留给这个孤零零的世间！”

用坦白悲惨境遇宣泄情绪的方式，似乎在哪见过。温皇脑中隐隐现出十字项链的铁光，一位头戴黑纱的女孩的哭容——他不知道十字项链是什么，也不认识女孩。

只听赤羽换了腔调继续，是个枯槁的老妇人：“我出嫁的那个商人太薄情，婆婆还成天盼我死。甚至有一天用斧头来砍我，好在我即时避进房里！”

禅境乍暖还寒，温皇不禁打了个冷颤。妇人的话也有几分熟悉……记不清楚她是谁，多半是《琵琶行》里的女人吧！温皇正好奇怀中人还能变出什么，就发现他又不见了。

“赤羽，你在哪里，”他跋扈道，“我要看见你。”

回应他的是一阵头晕、与数十个裸膀的大耳和尚拉着跳舞转圈，和善的笑脸与肥肚腩的弹荡下，过去与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蜂拥而至，温皇眼前闪过许多画面：轻裘少年骑着骏马越过黑谷，在他头顶是浩瀚璀璨的星空，耳后是疏狂的风，马蹄驰骋在荆棘丛，他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最后他们纵入一簇亮光，马流下朱红的汗液，那是画家的笔尖。鱼尾纹深重的老男人一手持着笔，一手持着……那是斧子吗？灰尘填满了手指缝，他的蓝袍洗得发白，在曙色里不停地凿一块石头。老男人抬头擦了擦汗，眼神浑浊百变，有河流，有基督，丘陵与唐魂与一尾公孔雀。

基督是什么呢？温皇从来不知自己的脑袋里有这么些无释的词。老男人身陷嘈杂的酒巷，衣着奇异的人们推搡着，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固执地望向禅境。倏然，赤羽现身了，再次依向温皇背部。温皇表现出欣喜的神情，那个老男人也同样，他脸上的皱纹因笑而饱露生命力，急匆匆地跑起来。

磕头的武士骑在一只三狮钟上，流星似的留下一串银辉，向温赤二人熟稔地招手。

温皇侧过头道：“原来你就是第三绝。”④

“今日的温皇说了很多逾越的话，”赤羽带着他遨游，“这才是智慧的表现。”

“我的脑中多了不少未知的东西，”温皇如陷迷途，“是因你的术法么？”

“是恨，是理想，是母亲……你以后会接触，现在只是提前了解。”赤羽把温皇领到一位打坐的女尼面前。

女尼周身泛着紫莲一样温婉的光，她留着雪白的头发，左手失去一条小臂。

“你会想听她一言。”赤羽放开温皇的身体，匿入禅境。

见断臂的女尼缓缓睁眼，温皇问道：“大师有何指教？”

慈悲的笑眼静定着，女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感伤道：“我也想……成为自己。”⑤

音停，一股强大推力以女尼为源冲出，伴随着裂帛声，禅境起回溯之势，佛陀、记忆与喧嚣的幻梦都化为一个小墨点，温皇尚未反应过来就已身置还珠楼的亭中。

有耳环痕的赤羽依旧在他面前，朝后侧一指，那里有根金黄的锡杖架在纷扬的绸缎上。

他望了望那件法器，又回头观察赤羽的神色，是那么柔和，却比无情更刺痛心。温皇眸色黯下，儒服上的纹路被仙光照得熠熠，有几分像袈裟。最后他妥协了，在“那摩阿利也克施地嘎诃琶也”的包裹下拿起了锡杖。

“……誓不成……菩提……”⑥

血河狂心顿犯，哀鸣着将温皇吞没。满眼污浊的刹那，一声雄浑的佛号自心中响起了：

“阿弥陀佛。”

“温皇，我正在看着你呢。”

再回神，没有地狱，没有禅境，没有锡杖也没有飞仙，只有冷雨不断。西剑流的访客赤羽信之介就躺在面前，衣冠整齐，男儿姿色，正常得令人心惊。

-

①：印度神话中的河流，同时为佛母辩才天女之名。
②：皈依地藏王菩萨心咒。
③：原句为尼采所说。
④：出自余光中的《绝色》：“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⑤：猜到是谁了吗？就是我们金光的白比丘，哈。
⑥：和赤羽在温皇掌下所呢喃的那句同样，皆为地藏王菩萨所说。
补充：开头几句是歌词，出自《风月宝鉴》。

頂端

風生水起

級別: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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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8樓發表於: 2019-03-28 11:4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哈哈哈哈哈总算暂时搬完了，八我还没有写喔，哈哈哈，请耐心等待！

七、忘本（下）

铮——

是剑落地又弹起的声音。

天阔云低人寥落，神蛊峰山腰无茂盛草木，块块秃石静默，与尘泥一齐。它们所展现的是生机过后的衰颓，倒在其中的白衣剑客也是同样。

一把柄端系着黑白流苏的剑横在失了血色的手边，衣川如出发时那样撑着伞，只是伞面已损毁大半，仅剩光溜溜的伞骨和碎油纸在风中残喘。凝脂手上焰苗方熄，她侧首倚着肩头的纸伞，一遍又一遍绕着发丝。

位于他们上方的山路，有一位头戴黑纱笠帽、披着蓑衣的男人，他的腰间挂着一口剑。这男人在衣川与叛徒云十方尚未逢面时就已经靠着秃石小憩了，目睹生杀的全程，实属巧合。

春雨柔情，为不再鲜活的云十方涤净血污，叫他体面长眠。鹤骨入土，山水淡色，为英俊男子的死去而惋惜，衣川眼底流露浅浅心愁，但还有几分惊愕，是因云十方的死并非自己所为。原本处于劣势的她，正打算拼命一搏的时候，云十方忽然面露苦意，单手捂着胸口蜷屈，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呜咽，然后就这样一倒不起了。善用毒术的衣川上前察看，发现他的肌肤透着不自然的紫青，是蛊毒爆发的表现。

她没有对他用蛊，所以只有一种解释，这是神蛊温皇医治他时种下的。

为什么这么做呢？衣川不清楚，只觉得神蛊温皇此人无常可怖！她抽下发间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放在云十方的掌中，无声地离开了。冥冥中有一座笔直的碑拔地而起。

戴笠帽的男人预备去看尸体，方起身就见一抹粉红闯入视野。陡峭山崖间，有个女子径直走向倒地的剑客。她梳着精巧的飞天髻，穿露肩腰的短罗衣，脐上穿着两颗宝石……男人吸了口凉气，感到肚上隐隐作痛，同时自鸣得意起来，想不到眼力已经好到能老远就看清少女脐上的饰物啦！

正为此快乐，发现女子俯身要触摸那具尸体，男人连忙从地上蹦起，冲着她道：“嘿！”

女子戒备张望的分秒里，他来到她身边，掀开帽檐上的纱，是个爽朗的青年：“姑娘，这尸体上恐有毒物，你还是不要乱碰为妙呀！”

“多谢提醒，”女子并不领情，“我的事不劳阁下插手。”

“好不客气！”青年笑了笑，“你还是听我的比较好，我刚刚亲眼看到他毒发身亡！”

“这不是一目了然么？”女子走到尸体的另一侧，与青年拉开距离，“我要查探他身上的毒，你自便吧。”

女子没有理睬青年的话，再次蹲下，然而即将碰上紫青颈段的手被截在半空中，是一只温暖有力、布着茧子的手掌。女子微愠地抬头，遇上青年执着撅起的嘴。

“你怎么就不听劝呢？”青年嘟囔道，“要我看着一个姑娘送死，我可做不到！”

女子闻言利落地把手抽回，“噌”一下站直，双臂环抱在胸前：“你凭什么干涉我做事？”

“凭良心！”青年一拍胸脯。

女子冷哼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被毒到？”

“这、这嘛……”青年被问住了，磕磕巴巴地胡扯道，“能在瞬间夺人性命的都是猛毒，你一个瘦弱女子，不论怎么看都没法和毒联系在一起。”

“瘦弱？”女子耸耸肩。

经她提醒，青年又近距离地端详了一遍女子，身上肌肉紧实，在寒春三月着单衣，沐冷雨却不瑟缩……明显是个练武的！这样看来，确实不该说瘦弱……青年为自己小看对方的轻率而懊恼，说不出话来了。

见青年一副认真反思的表情，女子叹了口气，给他台阶下：“之前的打斗我亦观之，知晓他的状况，是有备而来。”

“什么？”青年一惊，如果刚才这位女子也在场，为什么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气息，莫非此女还是个武术超群的高手？

“现在，我要把他带走。”女子又一次动身。

就如所有暗生情愫的男女故事那样，青年依旧把她拦下：“等等等等等……你要带他去哪里？”

“无可奉告，”女子皱起眉，她对青年的纠缠感到不耐烦，“你再妨碍，就别怪我出手了。”

“干嘛这么认真冲动呢！”青年委屈道，“我可不是拿着月光宝盒的那种男人！”

“月光宝盒？”

“是呀！我来到苗疆后在客栈里找到的民间读物，有个叫至尊宝的乞丐，前世乃降妖伏魔的孙悟空。他有一个可以穿梭时空的宝物，就是月光宝盒……他啊，是个对美女见色起意的笨蛋，我可不是，我没半点非分之想喔？”

说罢，他凑近瞧了瞧女子的面孔，觉得有些亲切，接着道：“不过姑娘你的模样……还真有点像书里的女主角紫霞仙子啊！只是这发型……”那奇妙的两道弯髻，像翩跹的蝴蝶。

听完月光宝盒的故事，女子陷入片刻思虑，继而道：“你若不快说出像样的理由，我还是要把他带走。”

“般若波罗蜜！”青年模仿至尊宝开启宝盒时的语调，“其实从刚刚开始，我们就一直站在他旁边讨论来讨论去，这是对他的不尊重！我敢保证，这位剑客琨玉秋霜，你想把他带走做研究简直大不敬！我们应该替他立个坟。”

女子觉得好笑：“你又是从哪里看出他的高尚？”

“从剑，”青年沉下声，认真解释，“他的剑洒脱，上衔流云下拨江，柔中带刚，清逸不凡，自然是忠贞之人才会使用的剑法！”

“哈，就算真如你所说，我也没有收埋他的必要。”

“喂！你怎么这样？就没半点同情心吗？”

“废话少说，”女子一侧身，“你让不让道？”

“看不出原来姑娘你这么坏！”青年一昂首，掌上腰间的剑，“我今天绝不让你带走他。”

“那我就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青年漂泊江湖不是一两载，他与不少武林中人交过手，峨眉的，少林的，还有老家来的恶霸西剑流，也算见多识广。但眼下这场三月雨中所遇到的敌手，带给他的奇妙体验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直到开打前还是一身轻的女子，在双方反目的一瞬凭空化出两把钩月刀。淌墨的山色里，弯刃的铁光蹀雨而动，像攀枝的圆月，沐浴万籁之眼，太明艳。青年起初游刃有余，后因刀势的无情渐绌，他敏捷地穿梭在夺命的锋辉下，如同枝顶的一条四足蜥。

他无论怎样也不用剑，只是用手按着剑柄，似动非动。女子不愿久战，眼波一闪，翻手放出萦萦紫雾向他袭去！青年这下无处闪躲，迫于无奈连鞘抽出，剑端扫尘半周倏地腾起，湛蓝剑气横冲，荡散毒雾，遂在空中一迴，青年耍棍花似的玩起来。

如此玩世不恭的模样，还说自己不像至尊宝？女子横跨一步，腕侧焰舌虬蟠而上，双掌相应，收蓄化发一气呵成，腾身欲夺那不肯出鞘的剑。青年才不会如她的意，谁让她不是剑的女主人——身与心谱出的乐章在小小山腰奏响，他跳跃起来，闪至女子背后。毒焰落空，直直坠到地上尸体，其中蛊物受惊，爆出一阵熏人瘴气。青年忙捂住口鼻，定睛见女子身处毒囹却毫发无伤。

青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苗人都百毒不侵！怪不得铁石心肠！”

“不是所有人都百毒不侵，”气味消散后，女子转身对青年道，“你这样说，是以偏概全。”

“嚯——”青年挑眉，“这么说，百毒不侵是你一人的绝技了？你不要当我无知，上山前我可是做足了准备。这座神蛊峰后，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上面的主人就是什么先知神蛊温皇，没错吧？这家伙啊，残忍得很！”

“你没真正见过他，为什么要评断他？”

“你见过他吗？就这么帮他讲话……到底同是苗人，排斥外乡喔？”

“你现在说的话，心胸狭隘！”

青年顿了顿，继而平静道：“……好吧！是我武断了。可那么多人来找神仙的宝藏，上山求见神蛊温皇，最后都失踪了。这很难让我不往坏处想。”

“你可以想想好的，”女子歪头，“比如寻宝的侠士们都是天才，失踪是因为得道升仙。”

“庸人才信嘞！”

“那我也无话可说。”

“唉……姑娘，你到底是谁？如果愿意报上名号，我们还是可以商量……”

“比起东瀛的人，你更像琉球武士！”

青年因女子说的话一愣，他望着女子，她虽没有指掌江湖的架子，仍是神眉如剑面相不凡。尤其是那双眼睛，底部仿佛有什么轮转着，显现一种智慧的灿烂。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出生，可一身武士服却把底细透了个大半。莫非女子认为自己是西剑流的人，不想让她带走剑客是有阴谋？但这也不太可能，她的眼睛好像已经把自己的灵魂都看遍……

“为什么这么说？”青年问她。

“上山来的东瀛人，尽是些含蓄的人。”女子道，“‘你到底是谁，如果愿意报上名号’这样诚恳的表达，他们是不会用的。”

“啊……”青年有些脸热，他感到眼前女子很亲切，真是奇怪。

“我有百毒不侵的体质，”女子接着说，“住在缥缈峰上，与你说的神蛊温皇是认识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擅长把你生吞活剥？”

“八千里路云和月啊！”青年道，“我才不是草莽，没那么容易败你之手呢！不过，既然你认识神蛊温皇，那我要对他改观了。”

“嗯？”女子惊讶道，“这是为何？”

是因为……青年忍不住盯着那双剪水眸子，想要看清里面转动的究竟是何物，沥胆而言：“因为你很美！”

“阁下可是齐天大圣转世至尊宝？”

“是讲真的！”青年一笑，“我只是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唉？这位姑娘还真是特别！要说特别在何处……咦？”

女子被吊起胃口，催问：“在何处？”

青年晃了晃脑袋，撑大眼眶呆望着女子。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女子的双臂上缠着一条悠悠然的飘带，任凭雨怎么淋也不低垂……衣裤也是，自成一派，不受影响。反观自己，打斗时笠帽已脱，满面雨水十分狼狈。

“真像天上神仙……”青年自语道。

“是吗？”女子把双手插在腰间，“你为什么要来苗疆？”

“我也想见识令人垂涎的秘宝，就来到这儿了。”

“见到了吗？”

“没有，”青年叹道，“应该只是酣睡之人做的美梦，其实没有宝物。”

“如果有，还被你得到了呢？”

“宝物得不到，但想实现什么愿望，诚心去参拜地藏王，也是可以的吧？这宝物实际用处不大呀！我想精进自己……”

没有扬臂疾言理想，反而表现出豁达。女子很满意青年的回应，对他说：“再来切磋一下吧？如果你赢了，云十方就由你收埋。”

“原来你认识这名剑客。”青年感到三魂七魄都漆上隐羞，“那么，来喔——”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未来无限的民间，已经传唱成美妙佛缘。每一个听过青年故事的人都会有闪烁的虔诚，更有甚者，因善根厚重，神游桃花源，再不返炎凉世间。如此看来，究竟是人梦见了梦，还是梦梦见了人？

青年与女子共演醉酒碎步、击鼓之舞。紫的绸，蓝的剑，心音漫太古，女子在青年的热拥下迈出蝴蝶振翅之态，青年的武士服则与水湄一样多彩，九霄重云与地底阎府交糅，苦相之众踩着释迦牟尼用莲花制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跑。天上与人间的时辰不一致，神坛上片刻的功夫，人间又送走一轮风花雪月。青年抬头见到重峦在呼吸，山峰像有足的生命那样行走。

他的剑之所以不出鞘，是因为剑身早就灭去一半，烂在泥里了。没有锐铁的妙音，相对迟钝的厚鞘让战斗吃力，舞步更近红尘。他高举手臂，剑落在女子头顶，女子方才还把手别在腰后，竟在眨眼间伸手扶之——青年并未看清她的动作。他们保持的模样有百鸟朝凤之韵：青年左手执柄，衣袖和裙裤尾羽般向后飘荡；女子两臂过顶截住鞘身，侧昂秀颈，右腿屈盘，裸足不受尘……他们跳的可不是凡世的舞呀！

几回合后，秃石不再耽于观战，伸展脊背拔地而起。托着青年与女子，山路节节上升，欲与天公试比高。耀眼的金芒发了疯，挟着睁不开眼睛的青年，平地构出一座富丽堂皇、光辉照人的金色高塔！青年仰头一望，庄严的冠壁内画着成百上千匹骏马与祥云奔腾，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花容月貌的侍女端着玉器行路，生而有翼的龙缱绻双飞，凤凰和蝴蝶相伴不离，看到这一切的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高塔六壁各刻不同的仙女，还有技艺精湛的二胡、古筝、羌笛、编钟……女子身后的那块壁上没有乐器，因为琵琶正被她抱在怀中！青年惊异地发现，女子生有四臂，皆穿金戴银，飘带缠绕，执经书和念珠。一只洁白的天鹅亲昵地靠在女子脚边，他终于在此刻看清女子的眼睛，里面轮转的图案是莲花！

青年两手一摆，快乐道：“你真的是神仙呀！”

“剑无极，”女子将怀中的琵琶递给他，“我要你为我的舞步配乐。”

“可我不懂音乐！”青年道，“你是神仙，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名字，又何故与我纠缠那么久？”

“如果你是个剑客，那你一定也是个琴师。”

对女子毫无根据的话，青年想要反驳，然而在与坚定、火热的视线相触后，他只是微微张了嘴，一言未发。他将琵琶抱正，指尖抚弦时，弹琵琶的手法、出名的琵琶曲竟一一涌进大脑，斑斓着，梦榻上游鱼的鳞片。

“好吧，既然请求我的是你，那就答应了！”粗糙的手指拨出无穷的乐音。

“有两个要求，”女子收起掌上之物，很是轻灵，“不光要跟上我的舞步，还不能用别人的曲子——也就是说，必须弹奏你为我而创的琵琶曲。”

“天啊！”青年被女子说的话吓到，“我从没弹过琵琶……你在开玩笑吗？”

“要么拿出一试的勇气，要么下跪承认自己的不足，要么打道回府——剑无极，你说呢？”

“试就试！我是天才剑者，亦能是弹琵琶的天才！”

看着青年不服输的脸，女子掩嘴笑了笑。

“嗡沙啦沙啦德贝也梭哈。”①

温柔的女音自肺腑响起，青年如获指引，顺势快弹起来。女子曼妙舞姿的变换下，曲调时高时低，周围的六面辉煌也更替成真正的石窟，女子是羽化登仙的美人，青年两颊上印有经文；而后女子一个转身，青年又变成头戴红财帽，身挂绣花球的新郎官，注视着哀艳的罗衣挣扎和狂喜。就这样，两人身份不停变换，由凡人与神迹到暮雪白头全都经历了一遍，曲中之时，又回到高塔中。

“怎么样，我弹得不错吧？”青年忙向她求证。

“就那样，”跳完舞的女子不再是四臂神相，而是回到最初相见的少女模样，“还不错。”

“嗬——你的要求是有多高！”青年把琵琶交还给她，“不过呢，我们有机会重逢的话，我会让你刮目相看！”

“好啊，我等着呢。”

“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青年说，“虽然我没有东瀛人的含蓄，但如果不像琉球狂客那样执着，也就太没个性了。”

女子眼睫一垂，低声道：“萨罗斯……”

“什么？”

“凤蝶，”女子道，“我叫凤蝶。”

“好！凤蝶，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青年很高兴。

“那么，我们有缘会再见。”女子没有再叙的意思。

话一说完，漂亮的高塔弹指间无影无踪，雨照旧下着，山腰上只剩青年独影，云十方的尸体也不在。他四处张望一番，站在原地喊道：“凤蝶——你们神仙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得到了吗？”空灵的声音徐徐传来。

青年这才发现，腰上的佩剑正鸣动着，他即刻拔剑，发现那灭去的半截剑身恢复了，甚至比原先更要锋利澄明。用手指去抚摸，就会听见如潺潺流水的琵琶音。那悦耳的音色，与萨罗斯缚底河彼端，某位剑客指弹银簪时所闻同样。

“神的宝物是什么？”

温皇的长发披散着，布在肩背与胸膛，泛水润光泽。薄衫逢水尽数附身躯，像湿滑的蛇鳞，鱼的肌肤。大敞的瓷白胸口满是雨点，温皇躺在一方深青圆台上，此台极阔，上面刻着相逐的媆鱼，四面环水，水又环山，雾走水涌，静得只闻雨在淅沥。

赤羽颊有水迹，在亭内鲜丽的红衣被雨浇得黯淡，倘若雨再大，他就要埋没其中了。临岸而观，萨罗斯缚底河犹如一条黑桥，通往不知名的仙域，这条河要真是莫名出现的，神的存在也一定真实。

“说不定赤羽大人已经找到了。”温皇应道。

“还记得初见时，你颇有魏晋名士之风。”赤羽伸手，任雨水依掌线流，“相处之后，才感到是那么不同。”

“我认识的赤羽大人，从来志向远大、情绪高明。”温皇撑着头，“嗯……至于我嘛，与大人纠缠，便是一薰一莸，让大人失色了啊！”

“生与爱到处危机四伏，界限太虚无，若一步跨过，身后会有脸谱。”赤羽闭上眼睛，“不论神蛊温皇还是任飘渺，都属天下第一人，你费心营造形象，为了什么？”

“看来你是咬定我就是任飘渺了，”温皇起身站到赤羽背后，泼墨似的长发转为雪白，温润的眼睛也变得冷漠，只是薄衫依旧，太赤裸。“其实神蛊温皇，任飘渺，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差别呢？”

“明明很风光，偏要选择翻页。”赤羽侧过头，眼角扫到几缕白，“把梦植进心脏，用一种目的代替它的运作，早晚都会毙命。”

“赤羽信之介，”任飘渺用力抓住赤羽的手腕，发狠道，“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赤羽坦然回身，见任飘渺动了动眼球，道：“你应该有想问我的话吧？”

任飘渺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嗯？”

“比如……我的耳环痕为什么不见了。”赤羽讪起来。

做噩梦的人总是更容易在梦中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任飘渺抓赤羽手腕的力道明显一松，但没有放开。

“你不是他。”任飘渺平静道。

没有看到对方大惊失色的模样，被判断为赤羽扮演者的红发男人似乎有些失落：“真正的赤羽在哪？哈，你大概是想不起来了！”

“今日带人来访的赤羽，也是你，对吗？”知晓面前人不是赤羽，可看着与赤羽同样的面孔，他没有太多的怒火。

“比起求证这些，”拥有赤羽面孔的人道，“任飘渺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吗？与宫本总司的剑决，时间将至了。”

黑暗中，铜檠上的火映照一张朱唇，朱唇良久紧闭，秉持它最后的尊严与韧性。忽然，有条手臂猛地一抬，腕上的铁链与黑暗同样冰冷，铁链压灭了微弱的火。还珠楼中的佣人们，都听到他们主人楼中某个深处，传来磅礴的击鼓声，伴随铁链碰撞的激进。

任飘渺手握无鞘剑，冷眼看山巅，对立面是以指代剑的宫本总司。一场期盼多时的对决终于打响，长久以来焦虑、求不得、等不到都在打压心底的热望，好在浪漫细胞尚未悲天悯人，始终向渴求之物磬折。眼下，总算能战个痛快了。任飘渺举剑先发，就在剑气相争的毫厘之间——

“父亲！”

一声嘶哑的呼唤将他的神志拉回。任飘渺看着眼前气喘吁吁，手臂上渗出血珠的凤蝶，在她耳侧，自己手中握着的斧子深深砸进木质楼梯。惊魂未定地扫视周围，没有下雨，没有宫本总司，没有还珠楼，只有被开膛破肚的红绒皮沙发吐露着身体里的白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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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辩才天女心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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