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0.09 【空网】背骨仔联盟骨干力量培养基地 7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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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iii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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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0-09 12:04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0.09 【空网】背骨仔联盟骨干力量培养基地 7F完结

*

是空网生子

有俏赤，俏赤也有小孩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2-10-09 13:26重新編輯 ]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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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8)

1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Chapter 1

*

路边果摊后的小哥热烈地朝她打招呼:"刘夫人，看看枇杷吧。"

她停下来，俯身翻捡了几只，笑道:"今年似乎上得格外晚一些。"

"这几年不太平啊，先来了个魔世，走了魔世，又来了佛国，走了佛国，又来了仙岛，大家都想着怎么保命，哪还有心思种地……还是要多谢刘叔帮持我们这些人啊！"

她拾起一只枇杷，正欲放入竹篮，不知为何，心中猛地一跳，那枇杷她手中掉落，砸在地上。"刘夫人，你怎么……"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她摁住胸口，弯腰去拾，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她视野里，然后是一只苍白的手，捡起枇杷，送到她眼前。她抬起头，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一个很漂亮的年轻男人立在她身前，身量修长，发髻高束，左眼覆有面具。她一时愣住了，那男子见她迟迟不动，将枇杷放进她篮子中，见她仍然盯着自己，似是羞怯地偏了头，却又伸手将她胳膊上的篮子拿下来，提在自己手里。

她惊疑道:"你——"

男子打断她: "还要买什么吗？"

"没，"她道，"没了。都买完了。"

那男子仍然替她提着篮子，向一边侧了一步，示意她走在前面。她微微侧过头，男子也在望向她，却在和她目光交接后迅速移开了视线。又是心口一阵刺痛。"等一下，"她道，"我买匹布。"

男子乖顺地跟在她身后，她先是选了一匹白底银纹的，又问他："你喜欢哪匹？"

"问我做什么。"他仍然是垂着眼睛。

"我有三个儿子，"她道，"和你、和你一样大。我想，如果他也在，他喜欢的，你也……"

"这个。"男子打断她，随手指了一块黑色的布料。她低低地叹了一声。"没人帮你吗？"男子道，"你丈夫，还有你儿子呢？"

"他们……有自己的事，不用担心我，你——"她顿了一下，"舍弟在我身边。"

很轻微的一声冷哼。男子把两匹布夹在胳膊下，他们沉默地离开集市，并肩在小路行走。她知道他总是在偷偷打量她，但是当她想要捕捉这样的目光时，向她投来的视线却立刻转移了。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村落，"家就在那里。"

很久的一段的沉默。"嗯。"

"你的眼睛……"犹豫之下她还是问道，"怎样了？"

"瞎了。"男子淡淡道。

她呀得叫了一声，急道："怎会？！"

"记不得了。"他说。

片刻后男子又道："至少命留住了。"

一栋小小的房子从枯黄的秋叶林中探出一个角，随着他们走进而展露全貌。她突然朝他抬起手，男子立刻瑟缩着躲了一下，像躲藏在森林中惊慌的小兽，抵触人类的抚摸。她的手在两人间僵了一瞬，落在男子的衣袖上。"你看，"她道，"袖子都磨破了。你一个人在外面……"

她抬起头，正撞进一只金色的眼眸中，这次，他没有躲开。突然，她失声痛哭出来，她只知道他就立在她面前，和她靠得那么近，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把他抱进怀里。她向前一步，男子却连连后退，一眨眼间，路上空无一人，只余脚下果篮并两匹布。她倒在路边，脸埋进双手中呜咽。

*

戮世摩罗坐在一段凸出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无聊地拍着膝盖，一道暗紫色的身影从路尽头渐渐显露出来。"你跑到哪里去啦，"隔着好远他叫道，"我等了你好久！"

网中人走近了，才开口道："她回去了。"

"哎呀呀，"戮世摩罗道，"知道得这么清楚，让我猜猜。你是躲在树后，偷偷护送她回家呢，还是光明正大地走过去，提着菜篮子和她一起回家呢？唉，唉！真是江河日下，世风不再啊！我们修罗帝国竟然成了这么团结友爱的大家庭了，先帝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先帝没有棺材板。"网中人纠正道。

"打住。"戮世摩罗道，"不要提醒我你的食谱上都有谁。"

网中人正站在他身侧，他一垂眼，便看到紫色长袖中露出莹白的一段手指。他忍不住握在手心摆弄起来。"不过嘛，俗话说的好，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这么漂亮，她……看了，喜欢还来不及呢。"

"搬弄口舌之前，先把眼泪擦干净。"

他一惊，连忙去摸脸，触手却一片温热，先前流的眼泪早就被风吹干了。"你变坏了，"他埋怨地推了推网中人，道，"你是谁？快把原来那个笨嘴拙舌，凡事只会‘哼’的妖神将还给我。"

网中人下意识哼了一声。戮世摩罗笑道："你看，这才对嘛。"

他知道又被戮世摩罗捉弄了，有些恼火地偏过头去，道："她说……"

"别。"戮世摩罗打断他。

网中人以为他没听清，耐下心又道："你母亲说……"

"我说了，"戮世摩罗冷道，"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

他这样蛮横，倒是又有几分小孩子脾气了。网中人道："你既然想她，为何不听她说了什么，为何又不和她相认？"

"耶，这是什么意思，是考验吗？但凡我回答错了，你就要杀我？"

网中人背过身去，不发一言。戮世摩罗换脸极快，转而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又道："这其中道理，你就不懂啦，有道是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啊。"

这样的喜怒无常，变幻多端，令网中人时常觉得戮世摩罗仍是个撒娇胡闹的小孩，却也正是这份故作的任性，他好似永远都无法真正看清戮世摩罗。戮世摩罗总是将一句话说得弯弯绕绕，将自己藏在曲折的言语交锋中。他只知道真正的戮世摩罗就躲在其中某句话之后，但是到底在哪里呢？到底是哪句话呢？那不是他擅长的。

网中人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戮世摩罗摆弄着袖子。"看破不说破，爱将，说破，就没意思了。"

"因为怕听了，"网中人道，"就会忍不住回到她身边。对吗？"

他心想：若你真敢这么抛下修罗帝国，网中人必会取你性命。

戮世摩罗没有回答，只是遥遥望着远处，视线不知落在何方。片刻，他从树根上跳下来，背着手，摇摇晃晃走到他跟前，道："哎呀，你瞧，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该回去了。妖界还在等我们呢。"

Chapter 2

*

深埋地下的蛛丝将周身五十丈之内的动静探听得一清二楚，俏如来刚一踏进这个范围，就被他察觉了。他向石洞内瞥了一眼，戮世摩罗还没有出来。那脚步声近了，他仍是心不在焉的，在石桌上随手写写画画。前来的只有俏如来一人，不足为患，再抬起眼皮时，俏如来已经走到石桌前，俯身向桌面看去，念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他低头一看，才惊觉自己刚刚竟蘸着酒水写了世摩罗念过的一句话。"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俏如来又道，"原来魔也会思乡吗？"

网中人冷冷一哼，长袖扫过，火光将酒水焚干。又是如此，戮世摩罗再一次躲进了没有说出口的话中。他道："在你们眼中，魔就没有感情吗？"

俏如来抬眸，扫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惊讶，又低叹了口气，道："是啊，众生皆有情。人有情，魔也有情。有情皆苦，有情皆孽。既然如此，父母对子女的思念，想必妖神将也能理解。"

很是迟钝地，他才发觉俏如来换了一套新僧衣，白底银纹的布料，曾经在他手里拿过。突然之间他意识到，有些东西他没办法给戮世摩罗。他可以给戮世摩罗很多东西，臣子对君主的忠诚，情人对情人的依顺，但是还有一些触及他们逆鳞的感情……

"哎呀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好像听到有人挑拨离间呀。"

网中人回头，正见戮世摩罗送鳄念出来。祅国火相近来正做了父亲，戮世摩罗很有兴趣似的，和鳄念走得都近了许多。祅国同俏如来尚有立场的对立，鳄念只冲他行礼后便告辞了。戮世摩罗走到石桌旁坐下，他自觉尴尬，正要离开，戮世摩罗却道："别走。"

他便立在戮世摩罗身后。未等俏如来说话，戮世摩罗便道："免开尊口。于公于私，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俏如来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该怎么称呼你。我若唤你小空，你便会说免去客套，切入正题，我若唤你帝尊，你便要说我连客套都不会客套。"

"唉，"戮世摩罗叹气道，"所以我最讨厌和你们这种智者说话，什么好事都叫你们做去，什么好名都叫你们担去，好像倒是我不懂事，非要欺负你一样。算咯，反正我是坏人嘛，坏人总是要被人骂的。元邪皇在时，怎么就没多吊死几个智者呢。"

俏如来道："那策君怕是要心寒了。"

戮世摩罗竖起食指，对他摇了摇。"策君生是修罗帝国的魔死是修罗帝国的死魔，挖墙脚也要分魔好吧。好啦，我这里穷得很，没有什么可招待你的，你还是回去吧。"

俏如来突然向他伸出手去，网中人猛地抬头，手中绿光闪过，同时戮世摩罗向后一躲。俏如来的手僵在空中，片刻后尴尬地放了下去，低声道："娘亲想知道，你的袖子，缝好了吗？"

戮世摩罗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网中人转身就走，却再次被握住手。"我让你别走。"戮世摩罗冷道，"坐下。"

戮世摩罗手上力道极大，竟将他拉得趔趄。他知道戮世摩罗已然动怒，只好顺着戮世摩罗的力道，坐在另一只石凳上。俏如来未再开口，只是用拇指指腹一下下滑过手中的串珠。戮世摩罗眼珠随着他滑动串珠的动作而动，片刻，忽的一笑，伸手撩起那串琉璃珠，柔声道："这珠子好漂亮呀。"

他托起其中一段，向网中人展示，"我们在东瀛的时候，是不是也见过一串？"

网中人心想：何时见过，我怎不记得？

"啊，想起来了，赤羽信之介。"

说着向网中人投来暗示性的一瞥。网中人全无此印象，却没有戳穿，只是配合嗯了一声。

"是了，"戮世摩罗抚掌笑道，"在东瀛的时候我还纳闷，那只落水凤凰是吃了谁的口水才变成那样。唉，大哥，哪怕记不得我受过什么苦，至少也该记得父亲曾经在西剑流的地牢里饱受折磨吧。你倒好，里通外贼，真是会叫父亲伤心。"

说着，他做作地拿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哦，不对，史君子一向宽于待人，严于律己，往后东瀛武林又多了一个像你一样的正道栋梁，他欢喜都来不及呢，怎会伤心。只是可怜了你，大哥，倘若世间恶人都要你亲自渡化，你这样经不起折腾的身子，哪里够用呀。先说好，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心里有人了。"

"小空！"

自他刚刚提到赤羽信之介，俏如来的脸色便暗淡了下去，低喝一声后，嘴唇分分合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得以一声叹气告终，道句告辞，转身便走了。戮世摩罗以指节叩桌，自言自语道："我可怜的大哥，不过也就是两年前，我们还一起在不夜长河看春宫图，怎么脸皮又变得薄了起来。"

网中人道："赤羽信之介当真有这串珠子？"

"是啊，"戮世摩罗一手撑头，一手随意摇摆。他仔细去看，果是袖口撕裂了小半。"当时你还没到东瀛，自然不知。先前赤羽不知道我的身份时，手腕上一直套着一串七宝串珠，知道我就是戮世摩罗后，第二天那珠子便不见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他要是觉得自己杀孽太重，一心向佛，管我何事，只是何须如此怕我知晓？欲盖弥彰，正露出破绽，可见情一事，当真叫人意乱心迷。罢了，不提他了，再讲下去，连撒盐都去不了晦气……嗯？"

他终是忍不住，抬手握住戮世摩罗手腕，压在桌上，对齐两片布料，指间弹出一缕蛛丝，黏在裂口处。"呀，"戮世摩罗惊叹道，"还能这么用？"

"叫妖神将行缝补之事，你是第一个。"

却想：你要是像俏如来一样换了新衣，我必心烦，不如替你缝好旧裳。戮世摩罗笑吟吟地看着他，却不说话，眼中浓情几溢，他好似被烫了一下，先撇过头，又觉耳根一痒，原来是戮世摩罗倾身向前，在他耳下烙吻。他仰起头，方便戮世摩罗动作，戮世摩罗吻到他脖颈上，抬手斟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网中人。他正要饮下，戮世摩罗却摁住他，直起身来，和他缠了手臂，一口饮下杯中之酒。

网中人道："为何如此？"

戮世摩罗道："你先喝了再说。"

网中人学着他的样子饮了酒。戮世摩罗道："我们人族的习俗，这样喝了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网中人道："我是魔，不是人。"

戮世摩罗佯怒道："哎呀，多谢你提醒我！"

他先是纳罕：难道不早就是你的了吗？但他与戮世摩罗相处许久，知晓他极重视仪式感，便凑过去，吻住了戮世摩罗的嘴唇。戮世摩罗同他吻了一会，突然起身，将他打横抱起，丢在石桌上，竟是要幕天席地地胡来。他抓住戮世摩罗的肩膀，腿打开，缠住戮世摩罗的腰。他的确没有办法给戮世摩罗一个新的父亲或者母亲，但，如果让戮世摩罗做一个父亲呢？

Chapter 3
*

他在夏日将近的一个夜晚感受到了那团东西的存在。修罗帝国的骨干下了晚朝，坐在鬼祭贪魔殿外的亭子里吹风，公子开明最管不住嘴，东拉西扯地讲话，戮世摩罗喜欢这样欢喜的氛围，也任公子开明讲了去。就在此刻，他猛地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腹中活了过来，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并非是被刀剑刺穿的剧痛，更像是……自己的身体从内在出现了一个正在生长的缺口。他吓得几乎跳起来，却又硬生生忍住。

"好吧，"公子开明说，"讲个故事。"

旁的魔知道他讲不出什么好东西，月牙诚却终归难舍孩童心性，嘴上不说什么，眼睛却看了过来。公子开明见有人捧场，清了清嗓子。

"帝女精国的公主爱上了一个人族……"

戮世摩罗先翻了一个白眼，拽拽网中人的袖子，冲他偷笑。网中人还犹自为腹中之物惊疑着，没有理他。戮世摩罗将装葵籽的酒盏向他推过来，咸甜的香气让他忍不住偏头干呕。

"怎么啦？"戮世摩罗先是吓了一跳，又靠过来，揽住他的腰，不正经地低问道，"你是不是有了？"

他推开戮世摩罗，抓起一把葵籽剥了起来。

"……但是人和魔不可以在一起，因此男人被扔进了充满魔物的魍魉栈道。公主实在太爱这个男人了，怎么办呢，虽然魍魉栈道非常危险，但是她还是勇敢地闯了进去。掌管魍魉栈道的策君被公主感动，对男人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但是记住，不要回头，一旦回头，身后的人就要永远留在魍魉栈道。于是男人领着公主一步步走出魍魉栈道，就在看到洞口的月光的时候，他回头了。"

月牙诚一下子从石凳上跳起来，叫道："为什么啊！"

戮世摩罗把盏中葵籽倒进嘴里，道："魍魉栈道什么时候归你管了？快快上交给你的帝尊！"

木魅道："策君，帝女精国不是因此灭国的，你这样上课会误导小诚。"

"Nonono，"公子开明道，"策君只是想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所以，小诚，你觉得策君要教给你什么道理呢？"

月牙诚还没来得及说话，戮世摩罗便抢道："当然是人族没一个好东西。墨家人尤其是。小诚，记得看到墨家人的时候先把他们揍一顿，一句话都别说。"

公子开明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扭了扭身子，"帝尊不要连自己都骂啊。"

"人家是魔嘛，"戮世摩罗冲他抛了一个媚眼，"你是魔，我是魔，木魅是魔，小诚也是魔，大家都是修罗帝国的魔，有什么问题吗？"

网中人一直沉默着剥葵子，此刻道："感情会杀死一个魔。"

戮世摩罗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公子开明忍不住鼓掌，"妖神将，你竟然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网中人道："所以玄狐和荡神灭愚蠢至极——"

曼邪音本听得有趣，突然听到同僚的名字，忍不住喝道："妖神将！"

网中人反问："难道不是？"

曼邪音道："男欢女爱，人魔共同，你……"她看了戮世摩罗一眼，"又何来立场置喙荡神灭？"

"当时你最反对他……"他说到一半，却忘记当年那个引荡神灭动情的女子姓甚名谁，"为何此刻却又替他说话？"

"你——"

戮世摩罗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少说两句！"

他心中本就烦乱，又见戮世摩罗向着曼邪音，更是不悦，冷冷哼了一声，拂袖便走。戮世摩罗在他身后叫道："你、你还给我甩脸色，是要气死我啊……"

戮世摩罗见他果真越走越远，本想追下去，刚迈出两步，又折回来对曼邪音柔声道："你知道妖神将不会说话，别和他见识。"

他不说话倒还好，这样一宽慰，曼邪音鼻头一酸，堪堪要哭出来，忙偏过头，却对上公子开明凑近的一张脸。"真哭啦？"

"策——君！"

戮世摩罗冲公子开明使了个脸色，公子开明会意，弯下腰，从袍子里拉出什么塞进她手里。"喏，给你摸摸我的尾巴，策君命令你不许因为妖神将伤心啦！"

*

"你明天给曼邪音赔个不是。"

他装聋作哑，摘下戮世摩罗头上的翡翠发冠，铜镜中朦胧地倾泻下一头打着卷的墨绿色长发。戮世摩罗道："唉，你呀……算了，我替你去吧。"

"你愿去便去。"他除下戮世摩罗两侧耳边的长羽状银饰，放在梳妆台上，拾起梳子给戮世摩罗梳开头发。戮世摩罗道："你到底怎样了？"

"嗯？"

"自妖界回来后，你便有事瞒着我。"

梳齿分开纠结在一起的一团乱发，他略微分了分神，手下一重，戮世摩罗吃痛地叫了一声。他道:"无事。"

戮世摩罗揉着头发。"咱俩都什么关系了，"他拧过身来，将网中人拥进怀里，"你还要瞒我吗？嗯？告诉我。"

他又不肯说话了，只是就着簇拥在怀的姿势给戮世摩罗梳完头发。戮世摩罗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起身吹灭烛台，拉着他走到床边坐下，捏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向自己，在他眼下和脸颊上烙下潮湿的亲吻。网中人被他压着向后倒在床中，又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

"做什么？"戮世摩罗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你真的有啦？"

他神色本是极轻浮孟浪的，但见网中人没有反驳，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于是脸上那种嬉笑之色也慢慢褪去了，变成了某种可怕的凝重。好像是突然察觉到明明之中自己和骨肉的联系，戮世摩罗放在他小腹上的手轻轻哆嗦了一下，道："啊，真的是……"

"你不想要，"网中人道，"那就不要。"

戮世摩罗立刻道："我想！但是……"

但是什么？他无言地看向戮世摩罗，晦暗不明的夜色中，一串湿热的水珠突然从年轻人族的右脸颊上滑落，滴在网中人脸上。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戮世摩罗。戮世摩罗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模样，这样脆弱，这样无助，将一层层伪装全然放下，展露出一个完全赤裸的戮世摩罗。他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样的戮世摩罗，很轻易就会被他杀死。网中人抬起手，接住一滴眼泪，鬼使神差地送进嘴里。很苦。

"为什么哭？"

戮世摩罗垂下眼睛，炽热的手掌在他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抚摸，"因为我很高兴，又很害怕。"

他又不明白了。"你认为他不该出生吗？沉沦海还未生变，但凶岳疆朝终归是威胁，他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不是。"戮世摩罗道，"凶岳疆朝交给我便好。我害怕是因为……"他又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你醒着。"网中人道。

戮世摩罗摇摇头，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这个孩子，你没有吃掉，而是告诉了我，因为你也想留下来，对吗？因为你也想要一个孩子了。"

他点点头，却突然想起公子开明编造的故事。或许即将被杀死的不是戮世摩罗，而是他。

"你能愿意，太好了。"戮世摩罗躺在他身边，将头埋进他脖颈中，"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什么？"

"等你真的愿意给我一个家。"

他有些心虚了。"我真的要有一个家了。"戮世摩罗声带哽咽，"我想有个女儿。"

"是个男孩。"他说。

"嗯？"

"我能感觉到。"

"男孩么，"戮世摩罗喃喃道，"男孩，也很好，真的很好，你愿意，什么都好……"

Chapter 4

*

过了蓝月中天之日，白昼渐短，蓝月向南，修罗帝国便开始冷起来了，像今日一般暖洋洋的好天气，也是过一天少一天。近日来他一直有些精神不济，晒了大半天太阳，日头东斜，才欲回转戮世摩罗的寝殿，从鬼迹贪魔殿外的长廊走过时，突闻脚下一声凄厉尖叫，瞬间，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一堆树叶下窜出来。

"妖神将，"小兽浑身炸毛，口吐魔言，"你这一脚踩得好狠啊！"

他才看清地上那一堆不是树叶而是公子开明的衣服。开明兽打了个滚，在衣服上缩成一团，抱着尾巴舔毛，嘘嘘地直吸气，好像痛极了一样。网中人道:"你挡在路上，自找苦吃。"

开明兽道:"我这么大一条尾巴放在这里，这么大耶！"说着还举起来让他看。那的确是一条精心喂养过的漂亮尾巴，毛量充沛，油光水滑，竖起来的时候，像一颗雪松，尾巴尖上还带了一点暗色的金，"你看不见吗？"

开明兽站起来，晃了晃尾巴，一个猛子扎进衣堆中，变成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公子开明，背对着他，拎起衣衫一件件套上。他移开视线。"天气这么好，"公子开明嘟哝道，"本来想好好晒晒太阳，你倒好，一脚踩过来，哼，哪天我也要踩你一脚，你有八只脚呢哼哼哼哼……" 他刚穿好中衣，一手拽着头发，伸长胳膊去套外衣，见网中人要走，连忙拖沓着长袍，迈着小碎步跳到他面前，手背着身后，向前弯腰，看着他的小腹。那里仍然是平坦的一片。"妖神将，"公子开明却很新奇地说道，"你又有小宝宝啦。"

太近了。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道:"又？"

公子开明瞥了他一眼，很是暧昧不明。过去的记忆已经变成一潭黑黢黢的死水，任凭他在水中怎样捞，只能捞起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网中人本要绕过他，却又停住脚步，道:"不许告诉帝尊。"

"嗯？"公子开明道，"你踩我一脚的事？"

网中人只是盯着他，并不说话。公子开明略一沉吟，不由得惊叫道:"你有很多个小宝宝的事？这又怎么了，反正你都是要吃掉的！"

他道:"谁说我要吃掉它了？"

公子开明穿好两只袖子，又满地找腰带，"不是吧不会吧不要吧，不吃掉难道你还要生下来养大？"

他见网中人不答，似是默认，更是惊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网中人仍不开口。公子开明在栏杆上找到了打着蝴蝶结的腰带。"修罗帝国强者为尊，只尊鬼玺，是以不像凶岳疆朝一般以血脉传承。有了后代，又有什么用？"

"并非因此。你……"他想了一下，实在不记得公子开明到底年纪多大，"你就从没有想孕育后代的渴望？"

"难道你有？"公子开明反问，"人族的寿命短暂，才将感情寄予在后代的身上。你同我，同阿音，阿飘都是生命漫长的魔物，又修有蜕变大法，不老不死。或者说，这其实是帝尊想要的？"

网中人颇为不悦地抿了一下嘴唇。"是因为有了小宝宝，就要生下来，就要养大？"公子开明又道，"那是人族的道德，与你何干？妖神将，你是魔，不是人。"

他决心不和公子开明纠缠，道:"你不懂。"

"呀呀呀，"公子开明道，"我不懂，你好像很懂嘛。"

他道: "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那种暧昧莫测的微笑又出现在公子开明脸上，"所以我才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他已经走出几步了，却犹豫了一下，又转回来。"难道你认为不妥？"

"妥很妥太妥了！妖神将你竟然懂得攻心，掌声鼓励！"公子开明用力鼓掌，"于情，你同帝尊芙蓉并蒂，于理嘛，你是帝尊的枕边人，自然知道他最想要什么。说起来，你们在妖界经历了什么，才让你突然下此决定？史君子？俏如来？还是……"

"与你无关。"

"你有没有想过，"公子开明道，"倘若帝尊知道你其实是因为——"

他打断公子开明："如果你敢告诉他，网中人必会取你性命。"

"啊啊！"公子开明配合地向后退了两步，"我好怕！我真的真的好害怕！真是好言不劝要死鬼，怪不得是修罗帝国魔缘最差的魔……别，别打！放下手！你功体不全，真要打架，吃亏的是你！"

网中人猛地心惊，刚抬起的手一僵，"你说什么？"

公子开明小步跳到他面前，要往他怀里倒，看到网中人伸手欲打，硬生生卡住脚步，转而用肩膀蹭了蹭他的胳膊。"你在中原流浪了二十年，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就像人族女人一样，生小孩就是单纯的生小孩吧。你的种族，后代会汲取母体的功体的长大，所以你每次都会吃掉它们，维持身体的巅峰。算了，这些事情，你恐怕都忘了吧。只不过你也一定感觉出来了，你踩到我，不是因为不小心，而是因为你已经看不清了。"

网中人下意识摸了一下面具边缘，垂下手，藏在袖子里，转又握紧，指甲抠进掌心，几乎见血。不仅仅是眼睛，他能感受到那团东西正饥渴地吞噬着他的功力长大。尽管已经很模糊了，他却还记得一点中原的事情，人族的女人并不会立刻知道自己孕育了后代，但是他知道，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了，一个突兀地插入他身体的活物，就像……一个怪物。一个要杀死我的怪物。日头已经落下去，只余一点余晖，周围仍然是暖的，他却突然打了一个哆嗦，一个分享我生命的凶兽，现在正在我的身体里，吞吃着我。求生本能叫嚣着让他快些吃掉那团血肉，才能保护自己，魔世太危险了，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任何削弱自己的可能都会导致死亡。他眼前发黑，脚下一软，踉跄地倒在廊柱上，抬起袖子捂住嘴，干呕了几下。

"反应这么大吗？"公子开明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你还是早些决定吧。拖得越久，于你，损伤就会越大。"

我要回去了，头晕目眩中他想，我需要戮世摩罗，我需要他在我身边。他撑起精神："你怎么知道？"

公子开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卷住额前一缕长发，"欸，留点余地吧，再问下去，本策君真的很难回答了。"

网中人狐疑地看着他，识趣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身便走。待他走远，公子开明才重重地叹气，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我迦谛圣者渡不了妖神将咯，你自求多福吧。"

他拎着长衣下摆，光着脚，在满地落叶中乱转，嘴里嘟嘟囔囔："妖神将，真讨厌！打扰本策君的下午！哪儿呢哪儿呢……唉，说起来，连我这个局外魔都看得出，死小孩帝尊看不出才怪，妖神将的脑子，真是一天比一天乱。阿飘说的对，感情会让人变傻，就像玄狐一样——啊，在这里！"公子开明踢开几片叶子，拾起长簪，在衣服上擦了擦，"做魔多快乐呀。人族总是喜欢把自己套在条条框框中，强迫自己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用苦难来渲染伟大，感动别人，感动自己……谁是魔，谁又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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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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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

刚一踏入寝宫外殿，他便听见公子开明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只是离得远，语速飞快，他只隐约听出零星的几个词，但也能猜出里面商讨修罗帝国与暗盟边界一事。他向来畏光，寝殿里便长年暗着，再向内走入，声音便大了起来，空旷的殿内只有戮世摩罗同公子开明两人。戮世摩罗卸了发冠，未着眼上面具，打着卷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束住，白日惯穿的战甲也褪了下去，只穿了一件玄色寝衣，应是准备休憩，又被公子开明急吼吼喊了出来。见他入内，戮世摩罗对他略一点头，又转过去继续同公子开明交谈。他正要过去，眼角余光瞥见那曳地寝衣的下摆晃动了一下，旋即，一只小小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和他爹亲一样的墨色卷发，夹杂着些许深绿色发丝，好几条小小的发辫串着亮晶晶的珠子别在耳后，花里胡哨，一看就是戮世摩罗手笔。

他心想: 戮世摩罗又胡闹了。

史执言从戮世摩罗寝衣下整个儿爬了出来，仰着小脸，看看戮世摩罗，又看看公子开明，满脸殷切之色，好像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却见没人理他，急得直拽戮世摩罗的衣角，小声喊爹亲。戮世摩罗正谈到要紧处，分身乏术，只好弯下腰，安抚他的头发。网中人见状，朝史执言招了招手，做口型道: 过来。

史执言立在原地，没有动弹，他微微沉下脸色，低声道:"快点！"

史执言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戮世摩罗的寝衣，向他走去。还没走出两步，戮世摩罗突然抬脚踩住史执言的衣摆，史执言不觉，还兀自向前走，"哎呀"叫了一声，一头摔在地上。眼见得逞，戮世摩罗噗嗤一声笑出来，好生促狭，抬眼却见网中人也在看他，连忙捂住嘴，只是笑意仍从眼睛里泄出来。

他无奈摇头，走向前去，握住史执言的肩膀将他提起来，小孩委委屈屈地回过头，戮世摩罗手背在身后，抬头看向头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公子开明在一侧笑得最大声，笑够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喊了声执言，晃晃尾巴，逗小猫般遥遥地逗他。史执言连忙挣开网中人的手，扑过去抓住那只尾巴。

"你爹亲总是欺负你，言仔，"公子开明松开手，任他将尾巴拽走，"看策君对你多好呀！和策君好，别和你爹亲好啦。"

戮世摩罗笑道:"你就拿一根假尾巴来糊弄我儿子？真小气，传出去，别人都说修罗帝国穷得养不起儿子。"

史执言好奇地摇晃那只尾巴，又伸长胳膊，去挠戮世摩罗下巴。但他比戮世摩罗矮太多了，跳起来都够不到，戮世摩罗便半跪下搂住他，凑到尾巴尖上任他挠。

"我是九头兽不是九尾兽耶！"公子开明道，"再说了，我很少掉毛的，这些毛是我忍着痛从尾巴上薅下来的！很痛真痛非常的痛！"

说着，公子开明捂着脸，呜呜地哭了两声，史执言躲在尾巴后，有些狡黠地看着公子开明，却没有说话。戮世摩罗连忙道:"哎哎，执言，你可别信他的话，策君会吃小孩的！"

"会吃小孩的又不是我。"公子开明向网中人瞥了一眼，戮世摩罗道:"妖神将只吃肉，你吃人却不吐骨头。"

他走上前，道:"谈的如何？"

"哎呀，妖神将又冲我甩脸色了！"公子开明后退两步，以手掩面，"好嘛，这是你们的私魔时间，要赶开明兽就直说，我走啦，让帝尊和你说！"

史执言才道:"策君再见！"

戮世摩罗跺了一下脚，道:"哎，他真的吃小孩！"

网中人转向他，戮世摩罗会意，握了他的手向里走去，口中道："怎的手又这样冷？"他体温一向偏低，有了史执言后，畏寒的毛病愈发厉害。戮世摩罗朝史执言勾勾手指，示意小孩跟上。"修罗帝国西扩至暗盟，势不可挡，再来便是漳水，凶岳疆朝虽已是风中残烛，撑不了三年，两头开战却断不可取，暗盟愿意求和自然是好，我只是不太信公子开明，从前他和暗盟过从甚密，难保……"

网中人道:"他与俏如来等人也有旧，其中的度，你要把握。"

史执言迈着小步跟在他们身后，见戮世摩罗只顾同网中人相谈，看准时机，双脚一跳，踩在戮世摩罗衣摆上。但是他着实太小了，整个人踩上去，都拽不住戮世摩罗，反而被戮世摩罗的步子拽得向前一倒，又摔在地上。戮世摩罗停了话头，向后一看，忍不住大笑，网中人似是被他传染，也短短地笑了一声。史执言趴在地上，先是有些茫然，待听到两人的笑声，才回过神来。他还很小，不太会说太复杂的话，也不太懂大人白天都在忙什么，却能感到戮世摩罗和网中人都在笑他，嘴一张便哭了出来。

"哎呀，怎么啦，"戮世摩罗连忙把他抱起来，"好啦好啦，是爹亲不好，摔到哪里了？爹亲给你吹吹……"

他在学会说话之前，就知道眼泪比话语更管用，正要放开嗓子大哭一顿，只见网中人也走过来，抬起袖子给他擦脸，他立刻噤了声，不太敢哭了，只是被嘲弄轻视的委屈还蕴在胸中，一下下地要冲出紧闭的嘴唇。他缩进戮世摩罗怀里小声抽噎，几乎憋出哭嗝。

网中人有些奇怪地问戮世摩罗:"这有什么好哭的。"

"他才多大，"戮世摩罗一下下颠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哭很正常。小孩都这样。"

小孩真是很古怪的生物，网中人心想，饿了会哭，冷了会哭，尿了也会哭，听到别人笑竟然也会哭，没根没据地，就要掉眼泪，这是什么道理，真是柔弱又麻烦的小东西，到底什么时候可以长到像他爹亲一样呢？戮世摩罗把小孩抱回卧房，放进案几旁的小木床里摇着，又从桌上拿起一条还没做完的宝石额饰逗他。网中人坐在案几后，面前摊开一卷木简，正是暗盟送来暂和的信，旁边摆着戮世摩罗的回信，却只有一半，恐怕是写到半途便又去同史执言玩闹去了。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网中人倒了一点水，重新研开。"你还没有写完。"

"这就来。"戮世摩罗嘴上应着，却只顾对着小床做鬼脸，嘟嘟哝哝地说些什么，迟迟不肯过来。网中人又道:" 你的事很多，不必总是陪他。"

"这怎么行，"戮世摩罗头都没回，"我是他爹亲啊。"

"你也是修罗帝国的帝尊，他会明白的。"

戮世摩罗没有搭话，仍是轻轻晃着木床，直到史执言抽抽搭搭睡着了，才起身坐到网中人身边，吹灭了烛台。"这个世界给孩子的太少，却要他们做的很多。"戮世摩罗淡淡道，"世人总说当儿子的要体谅父亲，却从来不肯问问儿子们要什么，因为他们认为做父亲的比儿子高人一等，因此父亲得到儿子的原谅太轻易，儿子得到父亲的许诺却太困难。我不要做这样的父亲，你也不要做。修罗帝国不要学中原那一套，人、妖、魔之间没有谁贵谁贱，父亲和儿子也没有谁尊谁卑。"

他打开放在桌角上的手炉盖，又添了一些火炭，递给网中人。网中人将手炉放进怀里，一手暖着，一手捏着笔，垂下眼睛，心知他又想起了自己同史艳文，不由懊恼又讲错了话，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将笔递给戮世摩罗。

戮世摩罗道:"我看不清，你来写。"

网中人便执了笔。戮世摩罗看了一眼木简，道: "……自帝鬼起，东征西战，举地千里，已历三代矣，至今治强。"他了停了一会儿，等网中人写完，又继续道:"吾在位数年哉，西并长川，北上单狐，东据海外天峻之险，南取膏腴丰脂之壤，兼有妖、魔合力，跨海内，制诸地……"

他听得心中激荡，不由去看戮世摩罗，朦胧蓝月下，那双眸子一亮一暗，眉眼柔和多情，眼波流转间，不似他最初记忆中的那个冷酷非常的戮世摩罗，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戮世摩罗见他出神不语，道:"怎么？"

他自觉尴尬，偏过头去，却非要嘴硬道: "你念你的，别看我。"

戮世摩罗本无此意，听他一说，兴致却上来了，凑过去伸手搂住他。"明明是你先看我耶！"他耳语道，"退一步讲，就算我先看你，我是你男人，为什么不能看你？"

网中人曲肘就要撞他，被戮世摩罗伸臂挡住。"你写呀，快些。"戮世摩罗甜美地嗔他，先将他面具丢在一边，一手伸进他胸口拨弄，另一只手挑开他的腰带，滑进他双腿间，"亡者遗愿，不敢忘却，一月三省，毕生唯愿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

两根手指抠进他下体里，网中人猛地丢了笔，往后仰头，倒在他肩上，喘个不停，戮世摩罗笑道:"写啊。怎么不写啦？"

他上身一用力，将戮世摩罗直接压倒，反手就去扯他衣裳。戮世摩罗嘘了一声，向木床努了努嘴，又推了一把网中人，无声道:"去床上。"

两人拖拖拽拽，一头扎在床上，他正要坐在戮世摩罗身上，戮世摩罗却将他向下推，"不急，先给我舔。"

网中人冷嗤一声，道:"毛病忒多。"

"你舔嘛。"

他埋在戮世摩罗腿间，脸颊贴着那根滚烫的器物，伸出一点舌尖从上舔到下，冠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泪痕似的水迹。戮世摩罗捏住他的脸颊，让他张开嘴，将硬挺的阳具直接捅进去，只是没找准角度，网中人的脸颊便被顶起了一个弧度。戮世摩罗不由失笑，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皮去摸他嘴中那根跳动的东西，只觉他身上冷，内里却火热。网中人横了他一眼，本是不耐的神情，现下衣衫大敞，长发凌乱，双颊情动绯红，眼下一道泪痕，竟流露出几分娇媚，略动了一下头，性器尽数滑入喉咙里，又引戮世摩罗的手去摸他被顶得凸起一块的脖颈，很是挑衅地抬眼看去。戮世摩罗看得下腹火起，从他嘴中抽出来，又被他不甘示弱地嘬了最后一口。戮世摩罗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抬手解下发带，折了两折，勒进他嘴里，系在脑后。

"你叫的声音太大，"戮世摩罗道，"我怕把儿子吵醒。"

他在戮世摩罗手臂上写:"管他作甚。"

嘴中发带又紧了一紧，床边厚重的锦帐落下来，隔绝了殿中蓝月微光，内里如何被翻红浪，巫山云雨，只有呜呜咽咽的低语传出，偶有一只细长的手伸出，连指甲都抠进床柱中，又被另一只手十指相扣，拽了回去。大半宿过后，帘帐才从里掀开，戮世摩罗挂起一边，趿拉着步子走出去，半刻后又回来，将药盏放在床头，摇摇网中人，"起来喝药。"

网中人睡得正酣，被他这样一叫，只顾找没声音的方向躲起来。戮世摩罗又说了一遍，他才慢腾腾地回道:"睡醒再说。"

"你起得早，我起得晚，"戮世摩罗将他扶起，"你自己又记不住，要我追到军中给你灌药么。"

"有了就吃掉。"

他同戮世摩罗折腾了好些回，困乏得紧，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戮世摩罗闻言，也没再说话，将杯子送到他嘴边，他张嘴喝下，又倒了下去。戮世摩罗用拇指抿干他嘴角的药渍，才发现他嘴角撕裂了一点，微微地渗出血来，不知道是给他吹箫时撑裂，还是被发带勒破。他侧躺在网中人身边，撑着头看那张睡颜，半晌，他伸出手，摸摸网中人冰凉的脸，叹息了一声。

Chapter 6

*

一具，又一具，千百具尸体交摞，厚厚地叠在沉沦海畔。史执言从这些尸身上迈过，鞋跟溅起一小片血花。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得几乎有了实体，他抬眼望去，周身一片血红，残阳已经沉到海面上，映得原本漆黑如墨的水面也变成了血色。一只胳膊在视野角落里动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去，断肢残体下识不出胳膊上的护甲到底属于修罗帝国还是凶岳疆朝。史执言静立片刻，然后走过去，抽出腰侧的短剑刺下，那只胳膊颤抖了一瞬，便不动了。

网中人从他身后走上前，道:"无用。"

史执言道:"但是他很痛苦。"

他才开始担心网中人会说他软弱，但是网中人只是走开了，他连忙跟上。还没走出几步，网中人又突然停住，他一下子撞在网中人的小腿上。

"父亲？"

网中人脚尖挑起什么，翻了过来。他探头一看，那是一只成年䳐鸟，翅膀张开，和他差不多大小，只是腹部高高鼓起，肚皮下隐约蠕动着什么。史执言惊讶道:"父亲，它怀孕了。"

他走上前，欲抱起大鸟，网中人却拉住他往身后一甩，抄起他手中短剑，一剑刺下，横向剖开。史执言尖叫一声不要，又扑身冲来。网中人动作果断，那一层薄薄的肚皮已被利刃破开两边，一大摊血涌出，汇入地上血河中。史执言却脚下一顿，呆呆立在原地，原是那腹腔中空，只有一团藤蔓状的东西盘根错节，不断扭动。"这……"他惊恐道，"这是什么？"

"是种子，"网中人道，"这种种子以魔物的血肉为食，会进入鸟兽身体，吃空脏器，再驱使宿主为自己寻找食物。战场上的尸体，是最适合它们生长的温床。"

史执言觉得有点恶心了。"为什么要听它的？不听不可以吗？"

网中人道:"大概是它肚子里的东西为了活下去，让它以为自己怀孕了吧。"

那䳐鸟被剖开了肚子，却还没死，一颤一颤地挣扎着。腹中种子虽然掏空了它，却也给予它顽强的活力，直到活生生地见证自己每一块血肉都化为养分。他惊魂已定，于是生出怜悯，道:"它都快被吃光了，好可怜，以为自己怀了宝宝，想给它东西吃，所以飞到这里来，但肚子里其实是一个怪物，来到这里，也就要死掉了。"

网中人淡淡道:"有什么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啊，"史执言奇道，"小宝宝是小宝宝，怪物是怪物，怪物要杀死它，但是小宝宝不会啊。"

网中人道:"但是有的母亲也会孕育后代的过程死去。"

史执言噘了噘嘴，他年纪还不大，虽然心里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却还没有学会怎么才能言辞达意，吭哧吭哧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是不一样。小宝宝是因为……因为爱它，所以才有了小宝宝。有了爱，就不一样。爹亲说父亲有我的时候，修罗帝国还很危险，但父亲虽然知道危险，却仍然保护我平安生下来，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网中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片刻，网中人倒转剑柄，将剑还给他，道:"给它个痛快吧。"

史执言却心想: 奇怪，父亲不会同情和他一样的魔，却会因为一只鸟而动容，真是少见。他并未多想，切下那只鸟的头，又将它肚子里的种子捣碎，追着网中人离开了。绕过海的一角，已经变成细细一线的夕阳余晖中，一支魔军向他们这个方向行来，为首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步下矫健，黑色的披风在血风中扬起，猎猎作响。他只消看了一眼，便兴奋地冲上去，嘴里大喊道:"爹亲！"

他一路小跑到戮世摩罗跟前，戮世摩罗半蹲下，一把抱起他来向上一抛，又稳稳地接住了他。他搂着戮世摩罗的脖子，欢喜地贴在戮世摩罗胸口。网中人也走了过来，和他们汇合，道:"在这里，要叫帝尊。"

戮世摩罗忙道:"什么帝尊，就叫爹亲。"

"嗯！爹亲！"

"好儿子。"戮世摩罗笑道。他抱着史执言，又掂了掂，才把他放下来，道:"爹亲身上脏，回去再抱你。"

网中人道:"你受伤了。"

"小伤。"戮世摩罗指指肋下，那处战甲已经被砍裂，内里一道黑红色血痕。"已经不流血了，"戮世摩罗道，"回去再处理。"

他握住史执言的手，网中人走在史执言另一侧。"先前说凶岳疆朝撑不过三年，你可满意了？"他对网中人道，"此番战后，再无凶岳，虽有各地余孽，但已无足为虑。"

网中人回过头，审视着这片即将划入修罗帝国的土地，道："只可惜仍让他逃了。"

"老四么，"戮世摩罗道，"就凭他一个，翻不起水花。"

他突然弯下腰，捏了捏史执言的手，道:"我和你父亲本来是打算，等打下这里后再要小孩的。"

史执言道："但是我都这么大了耶。"

"嗯，为什么呢……一定是因为你太想做爹亲和父亲的小孩啦，等不及就快快跑过来了。"

史执言抬起头，甜蜜地看看戮世摩罗，又看看网中人，悄悄勾住网中人的小指。网中人低头看了一眼，又望向戮世摩罗，戮世摩罗也正看着他，眼含柔情，嘴角噙笑。他便握紧了史执言的手。

*

与凶岳疆朝恶战近两载，如今终于迎来尾声，戮世摩罗是个爱热闹的，当夜便在沉沦海畔大办庆功宴。他本来坐在首位，只是与众将领来往应酬，一路走走停停，绕过一圈后，来到网中人这一桌上后便不肯走了。网中人面前顿时魔来魔往，成了宴上最热闹的所在。史执言坐在网中人身侧，一开始还乖乖地喝自己杯子里的浆果汁，看戮世摩罗推杯交盏，好不快活，也起了十足的好奇心，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酒壶。

戮世摩罗拦了一下，笑道:"你年纪太小了，喝不得。"

网中人觉得无妨，便拿了只小碟，只给他倒了浅浅覆过碟底的一层。戮世摩罗瞧见了，也没阻止。史执言小心翼翼地拿舌头舔了一口，尝不出什么来，便学着戮世摩罗的样子爽快饮尽。边疆的酒粗劣杀口，他这样一口下去，脑子顿时轰的一声，当即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网中人与戮世摩罗都是能极喝的，没想到儿子酒量这样差，两人对视一眼，戮世摩罗乐得直笑，网中人倒有些发愣了。

戮世摩罗把小孩抱到一边，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回来又喝了几轮，偷偷捏了一把网中人的手，低声道:"咱俩出去。"

网中人看着他，无声询问: 做什么。

"自然是做那个。"戮世摩罗理直气壮地说。网中人收回视线，没理他。"哎哎，你这是什么态度。好吧好吧，逗你的。陪我出去转转，这里太闷了。"

网中人便提了一坛酒跟在他身后。两人悄悄溜出去，寻一处清凉敞快的山头，戮世摩罗和他咬耳朵:"你现在不和我做……那个，回去后我要你求着我做……那个。"网中人哼了一声。出来的时候，戮世摩罗不知道从哪个歌女手中顺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古琴，没什么架势地架在肩膀上，胡乱拨了几下，嘴里道："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网中人撕开坛口布盖，自己饮了一大口，递给戮世摩罗。戮世摩罗玩得兴致正起，头也不抬，道："你喂我。"

他便走过来，将酒坛递到戮世摩罗嘴边，戮世摩罗向后一躲，埋怨道："孩子都有了，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网中人无奈，只好仰头又饮一口，将唇递过来，戮世摩罗才衔了他的唇，从他口中品酒。一口饮尽，戮世摩罗道："再来。"四五口后，戮世摩罗心中痛快，一把推开他，丢了琴，逆神出鞘，指向网中人，口中喝道："来战！"

网中人见他兴致勃勃，于是双手一掀，蛛丝在指缝间射出，旋即飞身而至，手刀劈出，戮世摩罗横起逆神来挡。百十招后，网中人与他手背相交，手掌一翻，从他手下顺走逆神，紧接着手腕一拧，夺来又还，逆神重回他手里。网中人后退两步，道: "进步不小。"

戮世摩罗知道自己不如他，也不嘴硬，将逆神插回去，笑道："你怎么跟哄执言一样。"

网中人道："你比他贫嘴。"

"我贫嘴？"戮世摩罗道，"我怎么又被你嫌弃了？算咯，反正我七老八十了你都把我当小孩咯。"

他这样一说，倒是勾起网中人心中对寿命的芥蒂，只是眼下戮世摩罗欢喜，也没说出来，免得平添人苦恼。两人喝完一坛酒，吹风也吹够了，又原路折回。营地里还是魔声鼎沸，热闹至极，宴上也不见比刚刚冷清。史执言整个人缩在桌边软垫里，睡得正香，曼邪音守着一边，自斟自酌。戮世摩罗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便上前抱起史执言。

戮世摩罗对曼邪音道："改天我让执言认你做干娘。"

曼邪音道："免了。他平时叫我姐姐，认我做干娘，就长了一辈，我有这么老吗？"

他将史执言送去睡下，回到自己帐内，不多时戮世摩罗也回来了，衣服都没脱，便一把抱住他丢在床上，先前他说要网中人求自己，性致来了，忘得干净，网中人却还记得，便不肯给他，倒急得他直求网中人。这数月来，他们两人虽在一处，只是战事吃紧，两人都无意尽兴，随便纾解过几次，今日好容易得了时间与心情，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色蒙蒙亮，外头嘈杂声渐小才躺下。网中人侧枕着他的腿，栗色长发披散着泄了一身，戮世摩罗一下下挠着他下巴，突然想：原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是这个意思。

只是还没清净多久，一阵小小的脚步声又跑到他们帐里，史执言嘴里喊着爹亲，踮着小短腿就要上床。戮世摩罗睡在外侧，连忙将被子拉起来挡住自己，起身道:"怎么了？"

史执言撒娇道:"我想和爹亲睡嘛。执言想爹亲啦！"

说着埋头就往被子里钻。平日里因着有网中人在，他还不敢放肆，只是现在还没完全醒过酒来，脑子不大清楚，缠着戮世摩罗的手臂娇娇痴痴地说话，比平日里又可爱了几分。"等等儿子，"戮世摩罗紧紧摁着被子，"爹亲还没穿衣裳！"

一件袍子越过戮世摩罗肩头，轻飘飘落在史执言头上，将他罩得严严实实。史执言费了好大劲，左刨右刨，才把袍子扒拉下去。戮世摩罗已经套好衣裳，张开怀等他了。史执言甜甜一笑，扑进戮世摩罗怀中，在他胳膊上找了个位置蹭蹭，小猫一样蜷起来，闭上眼，没半柱香就陷入黑甜的梦乡。戮世摩罗也倦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小孩的肩膀，半醒半睡间突然抬眼，网中人正撑着额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他略想了下，便把史执言抱起来，放进网中人怀里。

"做什么。"

戮世摩罗道:"你抱一会儿嘛，我胳膊麻了。"

网中人依样搂了史执言，轻轻拍着。刚刚戮世摩罗扔给他的是自己的外袍，套在赤裸的身体上，胸口两侧大敞，十分空荡。戮世摩罗看得兴起，伸手便探了进去，捏捏网中人的乳尖，又张开五指包住他的乳肉，在掌心揉来揉去，耳语道："是不是又大了？"以前他给网中人乳尖上穿过宝石坠子，后来有了史执言，便拿下去了。现在儿子也大了，他又开始想入非非。网中人与他做了这些年夫妻，戮世摩罗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心知肚明，直接伸手打下，道:"睡觉。"

史执言还在他怀里，戮世摩罗也没再放肆下去，刚躺下去，一只凉凉的手伸进他腿间，随手摸了几下，突然在他大腿内侧上用力捏了一把。戮世摩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坐起来，翻身压到网中人身上。网中人手疾眼快，将史执言抱在胸前隔开他。史执言被这样一抱，动了一下，嘴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又没了动静。戮世摩罗顾及史执言，更不敢动了，只得恨恨道："你不老实了。"

他嘴唇一抿，带了点狡黠的笑意看向戮世摩罗。戮世摩罗越看越恨，捏住他的下巴，张嘴咬了一口他脸颊，凶巴巴地说:"你明天最好别落单。"

网中人合上眼睛，睫毛静静垂着，史执言趴在他胸口，张着嘴，小小地打着鼾，戮世摩罗只觉得胸中无限柔情，都要溢出来，心想到，我戮世摩罗此生何求？他垂下头，亲了亲网中人的嘴角，又将被子向上拉，盖住史执言，也躺了下去，伸出胳膊将那一大一小搂在怀里。网中人挣扎了一下，想逃出来，道:"热。"

他不肯松手，网中人也任他抱了去，只是侧过头，要呼吸新鲜空气。

那天，史执言是被闷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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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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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

欧阳苏道："手。"

戮世摩罗将左手伸给欧阳苏，另一只手握了笔，"妻启: 月旬迫别，来去匆匆，思君良深，忆碧桃花下，交颈之乐，残红胭脂褪，花破牡丹摇，今寝被俱寒，独身难受，两地无以说相思，墨笔传情，更漏数尽晨光熹……

欧阳苏道："另一只。"

戮世摩罗嗯了两声，咬住笔杆，把右手递过去，左臂垫在右臂上，持了笔继续写：沉沦海安否？吾儿安否？沉沦海若安，唯盼妻儿归来。人言少年不远游，勿离千里之外……

欧阳苏收了手，戮世摩罗正落下"戮世摩罗亲笔"六字，道:"如何？"

"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

"怎么，"戮世摩罗见他神色凝重，不由放下笔，"很严重？"

欧阳苏道:"再过半月自己就好了。"

"……"

欧阳苏将细针插回锦帛中，道:"你受的是寒伤，正被纯阳体克制，就算没有我，你的功体也能将这股寒气化消。只是切忌动气，否则两股真气冲突，反而会让你的伤势恶化。"

戮世摩罗为难道："呀，这怎么办，我脾气这么好，总不能无理取闹吧。"

"不是记住的记是大忌的忌！"

"好啦好啦。"戮世摩罗笑道，"把信交给小诚，让他送到沉沦海去。"

*

史执言有点苦恼地盯着眼前饭菜冒尖的小碗。网中人从先前便一直看一封从后方送来的信，面前的饭菜只动过浅浅的几筷子，却时不时给他夹菜。但是他已经吃得很饱了。

"父亲。"他小声道，"我吃不下了。"

网中人嗯了一声，送向他面前的筷子转了个弯，史执言张了张嘴，正要道那不是黑梗菜而是一块黑姜，网中人却已经张嘴吃下，面色如常。史执言看得心惊胆寒，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眼前。网中人扫了一眼茶杯，没去管。史执言提醒他:"蜕变大法。"

信送来之前，他们正在谈蜕变大法。

"你为何想学蜕变大法？"

"为何父亲不愿传我？"他问道，"策君说我同父亲功体相近，是我天资不够吗？"

"你同你爹亲一样，都是纯阳体，武学一事，让他教导你更好。"沉吟片刻，网中人又道："蜕变大法……并不好。"

说着将手中的信递给史执言。"你爹亲想你了。要回去吗？"

"唔，是爹亲的信。"史执言将信展开，铺在桌子上。他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只是读起来仍然很慢。"父亲，"史执言求知若渴，"什么叫交颈之乐？"

网中人沉默了片刻，从史执言手中抽出信纸，撕下前半页收进怀中，将剩下半页还给他。"不用管。"

史执言又读了半刻钟，道："爹亲也想让你回去。"

"凶岳版图虽已被修罗帝国占据，却仍有不服之地伺机生乱，我须坐镇沉沦海，你自己回去即可。"

"嗯……"史执言道，"好吧。"

没有人再说话，营帐中的氛围便尴尬了下来，网中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整理了一下他的领口，像戮世摩罗还在前线时常做的那样。"那去收拾东西吧。"

他嗯了一声，网中人又蹙起眉，似是在努力回忆什么，道:"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

史执言刚踏出营帐，就听见身后一阵呕吐声，他偷偷向后瞥了一眼，正看到网中人踢开凳子跳起来，扶着桌角，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催吐。

*

戮世摩罗撑着头，恹恹地听着底下公卿嘲哳倾轧，蜩螗羹沸，再加上一个满殿乱跑的公子开明，他旧伤未愈，只觉胸闷异常。昔年邪神将还在时，六地七公便有反心，此次他为配合公子开明，为凶岳余孽所伤，暂退居后线，果然手下又起波澜。既然总是得寸进尺，那不如直接换人，借沉沦海未来之乱，一举攘外安内。他挨个逡视过去，却发现一张漂亮的小脸从柱子后探出来，视线绕了大半个厅堂，终于落到他身上，只是怯怯地不敢向前。戮世摩罗心下一晒，挥手退了众魔，史执言才从阴影里出来，跑到戮世摩罗脚边，扬起脸看他，抿嘴一笑。他眉眼像戮世摩罗，那双嘴唇却活脱脱另一个网中人。

只是网中人断不会像他这样笑得如此娇憨可爱。

爱子归来，戮世摩罗只觉心中郁郁都化消了大半，抱他起来，掂了一下，"是不是又沉了。"

他道:"爹亲才两个蓝月没见我。"

"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啊。"

他见史执言跑得额头微汗，发辫也乱了，便给他拆开，重新编起来，又问他这几日在沉沦海如何，父子二人窝在王座之上，头靠头，手拉手，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却迟迟没瞧见网中人进来。戮世摩罗问道:" 你父亲呢？"

"在沉沦海。"

"沉沦海？"戮世摩罗皱眉，"他没和你回来？"

Chapter 8

*

再过近一个蓝月，网中人才换防归来。月牙诚另有要务，他未得云外镜，赶回鬼祭贪魔殿时，已是入夜。殿后寝宫里亮着烛火，他推门而入，戮世摩罗正坐在案几下翻看一卷地志，见他来了，只是浅浅抬了一下眼皮。魔世还未到转冷时候，殿内却早就生起了地龙，戮世摩罗是纯阳体，自然不怕冷，这早早取暖的惯例却是因他而起，今年他被派往沉沦海，竟也未改。网中人脱下大氅，随手甩在一旁，坐到戮世摩罗对面，见桌上茶杯俱空，便提壶倒了两杯，道："沉沦海并无异动，公子开明算漏一着，白叫你负伤。"

戮世摩罗并未回答，眼神仍盯着书卷。他见戮世摩罗神色冷淡，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问道："伤还未好？"

戮世摩罗冷道:"我怕是要死了！"

网中人蹙眉，"何意？"

戮世摩罗丢下手中的地志，道:"我叫你和执言一起回来，你为何让他自己走？"

网中人略想了片刻，心说：又发什么小孩脾气？

"有何不可？"他道，"他又不是做不到。"

"从沉沦海到鬼祭贪魔殿，他四岁都不到。"

戮世摩罗语气不善，他也有了些脾气。他是纯粹的魔物，信奉弱肉强食的先天法则，自然不以为意，又觉得戮世摩罗大惊小怪，十分可笑。"四年对魔物来说已经成熟了。你过于小看他。再说，若生事端，那只是说明他不够强。"

戮世摩罗一下子站起来，连着说了两个"你！"。欧阳苏叫他好好休养，不可动气，此刻被网中人无心之言一激，只觉心脏猛跳，胸口绞痛难当，眼前也阵阵发黑。网中人见他神色有异，绕过案几正欲扶他，戮世摩罗后退一步躲开，背过身去，揪住领口不断喘息。

"你怎么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扶在墙壁上撑住自己，虽是早就知晓网中人是魔非人，与他想法迥异，只是当真听了这样的话，又如何不心寒。他素来能言善辩，惯会颠倒黑白，本是极心灵性慧，只是往事使然，若牵扯到父与子，他便顿陷局中，难免迷失，张嘴结舌，有口难言。戮世摩罗越想越苦，急火攻心，一股腥甜涌上他的喉咙，眩晕过后，竟是直接倒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来。网中人大惊，抢身上前，紧紧握住他的胳膊，道："我去找欧阳苏。"

刚一迈开步子，戮世摩罗便握住了他的衣角，摆了摆手，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恹恹道："无妨，先扶我去坐着。"

网中人扶他到案几边坐下，戮世摩罗道："水。"

网中人又将茶杯递给他，他饮来漱口，吐在空杯中，反复几次，直到茶杯见底，抬眼看网中人脸色，不似作假，只得想: 他总算还有几分真情。网中人望向门口，还想着要欧阳苏过来为他诊脉，却听戮世摩罗低声道："你就是想把我气死，好做你的帝尊是吧。"

他不解道："我若还想做帝尊，你没有魔之甲，怎能活到现在。"

戮世摩罗气结："你就是要气死我才罢休。"

网中人自知失言，一时未能接话。戮世摩罗又道："你对他这样随意，当初又何苦生下他，平白受了那样的罪，叫人心疼。"

他见戮世摩罗这样气息奄奄，也不好再嘴硬，便服软道："眼下边境动荡，我只顾边防，若他被细作擒去，拿来威胁修罗帝国，我等必受损失。此次是我失察，下次断不会如此。"

戮世摩罗先是垂着头，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金眸睁得大大的，眼中情绪翻涌，似有巨浪袭来。"你……"戮世摩罗道，"如果他真的，他真的被……你会选……"

却没有说下去。"你别说话了，"戮世摩罗复而转过头，用袖子抹了一下眼角，"我怕我真被你气死。"

网中人虽不似他七窍玲珑，也同他相处也有近十年，戮世摩罗在想什么，自己能猜出七八分。戮世摩罗没问下去，他却明了，答案自然是修罗帝国。

又想：你若是真喜欢小孩，以后还有机会。

只是想到曾经孕育史执言的时候，那令他恶心又惧怕的感情，便又自然而然地畏缩了。戮世摩罗只是撑着额头，睫毛垂下来，半晌，他去推戮世摩罗，戮世摩罗没有动弹，竟是睡着了。他只好将戮世摩罗抱到榻上，除了鞋袜，展开被子时却发现戮世摩罗并未睡着，只是睁着一双金眸看他，眼底泛湿，似愁似怨。

戮世摩罗抬起手，握了一把他脸侧的栗色长发，又垂下去，点住他心口，轻声道："你的心在哪儿啊？怎么我捂了那么久，就是捂不热呢？你总是这样，我也会累啊……"

他知道自己对史执言过于冷漠了些，只是听戮世摩罗这样说了，心中却也莫名委屈。

Chapter 9

*

三十步之外他就看见公子开明绕着曼邪音直转: "那条死老龙家的老四是打定主意做蠵龟吗？这次不成，帝尊肯定不给我的好日子过，阿——音啊！是不是你给帝尊打小报告了？"

曼邪音道: "策君如果没有做过，何惧帝尊降怒？"

"人世有一句话叫伴君如伴虎，大老虎耶，阿音你见过老虎吗？不是祷过山上的鱼身虎蛟，老虎有那——么大！！我只是一只柔弱的开明兽，被他吃了该如何是好？"

"策君如果柔弱，修罗帝国恐怕都无兵可用了。"

"总而言之现在事情很差非常差差到不能再差，"公子开明摸着下巴，另一只手托住手肘，急得原地团团转，"看来，我要下一剂猛药了。"

他本布下重重疑阵，却收效甚微，还差点白送了半个戮世摩罗，若不是对方有能人相助，便是自家军情走漏。墨者前科在前，雁王伺机在后，无论哪一种可能，他公子开明都承担不起。眼下戮世摩罗这张牌不管用，难道真叫他再送一张妖神将？他有心以网中人做饵，戮世摩罗那边却不知如何交代。正想着，眼角瞥见网中人慢吞吞地过来。他近来很怕同网中人见面，一是戮世摩罗因他负伤，不知缘何，至今仍未好完全，二是网中人自回来后，脾气着实太差。

"干什么，"公子开明举起拳头挡在身前，隔着空气色厉内荏地冲网中人比划了两下，"我很忙，你想打架我不奉陪哦。"

曼邪音拉了拉他胳膊，提醒他："收敛些罢，策君。"

"哼哼，"公子开明道，"明明是他一副要吃我的样子，和帝尊闹了别扭，非要往我身上撒气。本策君是好欺负的吗？"

网中人正至他跟前，闻言道："你自己无能，叫人笑话，与我和帝尊何干。"

"我无能？！"公子开明叫道，"我无能，叫你笑话？"

网中人道："难道不是？"

公子开明点点头，背对着他俩走出几步，"我无能。"

曼邪音察觉出他语气有异，心叫不好，忙道："凶岳疆朝虽已覆灭……"

她眼前金光一闪。"不用说了，阿音。"公子开明转过身来，手中宝杵已出，一端正指着网中人，仰天深吸了一口气，"靠北妖神将你这个夭寿仔真觉得开明兽不发威我策君就是小猫咪我能忍你真以为本策君脾气很好？先先先先帝抱歉忘了你妖神将还做过半柱香的帝尊还在时何曾有过这等烂摊子就连阿音知道不和同事乱搞妖神将你呢你这样叫我真的很难做魔——"

曼邪音突然被他提及，也恼怒了:"策君，积点口德！"

网中人断无曼邪音一般的好脾气，爆喝一声"公子开明！"，双手蛛丝已出，公子开明不肯示弱，降魔宝杵缠上蛛丝。曼邪音只慢了一瞬，便被扫出战圈。一时金光烁烁，蛛丝漫漫，眼前金绿交织，难分难解，曼邪音在一边大叫: "策君，帝尊还在帐中等你！"

公子开明正中一招飞织邪罗，从曼邪音眼前飞过，落在十步开外，扶住头发又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心思一瞬百千转：网中人难缠，自己正要去戮世摩罗帐下述职，不如就将这个烂摊子推给戮世摩罗，死妖神将不死策君，干脆都让网中人担了去。

如此想定，他不再恋战，登时大喊一声"云啊"，跳上木鸢便溜之大吉。网中人虽恼怒得紧，倒也心知这紧要关口，修罗帝国断经不起折损两员大将，也没追上去。他本是来此巡视边防，未成想闹得如此难堪。这数个蓝月以来，戮世摩罗对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现下他又被一通乱骂，公子开明虽已跑远，他还是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曼邪音看看他，又看看公子开明溜走的方向，正要学公子开明溜之大吉，却听网中人在身后道："等等。"

他惯戴面具，难叫旁人揣测心思，曼邪音却与他同是修罗帝国的老将，经年累月下来，也识得些许辨别网中人情绪的苗头，听出他正在苦恼。待转过身来，网中人却又不说话了，她又等了许久，才听网中人道："怎样才能……"

又是一段久久的沉默。"罢了。"网中人道，"无事。"

曼邪音心想：无事才怪。但她却不愿触网中人这个霉头，正欲离去，网中人又道："你很喜欢执言。因为你是女子吗？"

网中人这话问得奇怪，曼邪音却脸色一沉。若不是她知道网中人只尊强者，心中并无男女之分，定要以为网中人此话意在羞辱。她因为女性，在强者为尊的修罗国度惯受冷眼，比旁的魔更难爬到如今的位子上，哪怕同荡神灭、炽阎天为生死之交，昔日相处中仍不免被取笑，此刻被网中人正大光明地触到逆鳞，虽是无心，仍觉心中一股怒意，冷道："等你自己做了女子，就知道了。"

网中人素来迟钝，毫无察觉，见曼邪音拂袖远去，只是自顾自地思忖。

Chapter 10

*

戮世摩罗大约终于意识到他将网中人拘在后方不过是损己利人，便寻了个由头，随便打发他去暗盟。网中人也受够戮世摩罗冷脸，倒乐得同他暂且分开。行至漳水时，正见一个身量高挑之人正站在路边，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有些不知所措地张望。这一带正是修罗帝国与暗盟相交之地，自两年前两国暂休战事以来，虽维持表面上的友好，实际暗潮涌动，交界处也渐至荒芜，少见活物行迹。那人见了他，急切向前，"敢问英雄，这条路可通往女几吗？"

女几是昔年帝女精国附属，帝女精国灭国后，便直接归入暗盟。网中人扫他一眼。男子面容俊朗，红发金眸，怀中小孩大约六七岁，一头白色长发直至背心，眉间一点朱砂，眼睛大而明亮，眸色血红，眼角眉梢凌厉地向上挑着，瞧起来竟是有几分凶艳之色。小孩从男子怀中探出头，看一眼网中人，仍有些怕生似的，又躲了回去，将脸藏好。网中人只觉得这小孩颇为面熟，不知为何却又想起史执言，心道：原来天下的小孩都一般模样。

他没有见过很多小孩，倒是吃过很多。男子又解释道："在下高鸿离，是边陲的小人物，正要去女几寻亲，可从未出过远门，见识短浅，不识路，在这里耽搁了许久。幸得英雄路过，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网中人心中总觉古怪，却一时又察觉不出哪里不对，好像半醒半睡之时，要拼命记起梦中那一点情节。高鸿离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怀中小孩看，便道:"这是我师侄，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带他去找他父亲。"

网中人才道："此路可通女几。"

"多谢英雄。"高鸿离喜道，"英雄所往何处，何不结伴同行？"

网中人最恶旁人相交相陪，当即快走几步，将高鸿离抛在身后，只是走出半程，却又慢了下来，等高鸿离匆匆追上他，连胜道谢，方开口问道:"你说去找他父亲，那他父亲呢？"

高鸿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他父亲……忙于正事，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那便是做父亲的失职。"

高鸿离摇头，道:"英雄此话不妥。我师弟心怀大义，先他后己，国而忘家，做儿子的有这样的父亲，应当感到自豪才是，怎么能再苛责呢。"

他抬起手，爱抚了一下怀中小孩的长发。网中人道："他的正事是正事，生儿育女，抚育成形，就不是正事了吗？"

那小孩自高鸿离怀中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网中人心中纳罕，这样锋利的眼睛，想必其父或母也是不怒自威之貌，可眼神却如此乖顺胆怯，未尝不是白璧之瑕。高鸿离道："我不是修罗帝国的子民，听说修罗帝国强者为尊，难道也是这种舐犊情深的种族吗？"

"修罗帝国种族繁多，不一而足，"网中人道，"只是父母应当爱子女的天性，却是共同。"

那小孩搂着高鸿离脖子，又向他投去一瞥，那眼神瞧起来便很是欢喜了。高鸿离讶然道："原来英雄竟已经做父亲了么。"

他嗯了一声。高鸿离道："怪哉。"

"什么意思？"

"你既然已经做了父亲，"高鸿离道，"说出刚才那句话时，却好像在背诵一句自己根本不理解的话，拼命套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样。"

网中人心中一惊，抬头去看高鸿离，但见他脸色如常。高鸿离又道:"元邪皇入主中原的时候，我也曾随大军入中原游历，知晓中原正法，推崇亲亲之爱。听说修罗帝国的帝尊是人族，虽未听他宣扬儒学，但你说这样的话，想必他会喜欢。"

"我不是要……"他正要说他并非是为了讨戮世摩罗喜欢才说这样的话，却又是心下猛跳：这话的确是戮世摩罗教给过他的。史执言之前，他未曾有过完整养育的血缘，戮世摩罗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是否真是这样，他从未细想过。我有这样的天性吗？他不由反问自己，这是我的本能吗？想起史执言，他先想到仍然是孕育它时功体渐失的那种恐惧。修罗帝国以西的琅烨谷里，盛产一种孢子，以血肉为食，每逢三月并生之年便借䳐鸟南迁时的风流繁殖，鸟兽食之，不日便被开膛破肚，脏器皆化为孢子生长的养分。

史执言便是那种孢子。

不是的，他突然在心底无声惊叫，至少，他应当是对史执言有些感情的，哪怕是因为戮世摩罗。应当是有的……应当是有的吧！否则我为何要生下他？但真的有吗？如果有，究竟在哪里？他心中百般念头回转，只觉头昏脑涨，心乱如麻，仿若被丢进湍急的河中，急切地伸出手，找寻一切可救命之物。

他对高鸿离怀中的小孩问道："你母亲呢？你一直同母亲生活在一起吗？"

小孩从额前白发后瞧他，咬紧了嘴唇。高鸿离替他回答: "正是。"

他终于抓住了那根稻草。"如此说来，母亲的确是更爱儿子的。"

高鸿离淡淡道："是么。君见我头生于颈上，便说魔物均是如此，可当知魔世刑天一族，头生于腹下。见到一个母亲爱孩子，又怎么能说全天下的母亲比父亲更爱儿子？或许有父亲比母亲更爱孩子的事情，或许也有母亲根本不爱孩子的范例，只是英雄并未见到。以一概全，未免偏颇。"

他突然想到了曼邪音。"你并不是女子，也没有做过母亲。"

高鸿离呀了一声，连忙道歉。"是呀，我没做过女子，的确没有这么说的资格。只是英雄也不是女子，我们为自己不通晓的事情争执，只是拘泥于自己想象罢了。要想当真知道，恐怕下一世要生为女子才可。"

网中人又沉入了水中，高鸿离也并未多言，三人沉默地行着，高鸿离突然停住，网中人不察，差点撞在他身上。他抬起头，却见高鸿离回头，与他靠得极近，几乎面贴面，耳语一般说道:"英雄小心。听说这一带有一种怪物，名为尃也，他们天生没有自己的皮，所以为了找到朋友，只好剥下别的魔物的皮往里钻，伪装成那魔物的样子，但若那皮和它们的身体不称，到最后，只落得自己伤痕累累的下场。"

小孩轻轻啊一声，捂住耳朵，非常惧怕的模样。网中人后退一步，道："他胆子小。"

高渐离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道："他未出生时，孕育他之人命有一劫，受尽折磨，虽是侥幸生下，但总归先天不足。"

夜风渐起，吹动脚下枯草，网中人已心生狐疑，道："你到底是谁？"

"不过是乡下愚民罢了。"高鸿离笑道，"昔年有中原高僧愿坠三途，点化魔物。诸事，凡求因缘。我遇见英雄，想必也是因缘。来的路上，听闻战事要起了，英雄，快些走吧。"

Chapter 11

*

"上官鸿信！"公子开明双手抱头，绕着一株迷穀树绕圈，"高鸿离！雁王！死落翅仔！！他敢他竟然敢他怎么敢——出尔反尔，言而不信！俏、如、来——啊！怎么会让他跑到魔世撒欢？！我就知道那个龟老四怎会死灰复燃！怎办怎办怎办现在折了一个妖神将光靠死小孩帝尊一个唔唔唔——"

曼邪音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她向不远处的岩壁下瞥了一眼，一个小孩正缩成一团，裹着公子开明的黑金外衣小憩。公子开明从她手下挣脱出来，往她身上一倒，在她胸口蹭了蹭，呜呜咽咽道:"阿音啊，我们还没有成亲，却要开始养小孩了……"

曼邪音一把推开他，"妖神将重伤，帝尊也不知道此刻在何处，我们现在怎么办？"

公子开明小小跳了两步，头上木簪流苏晃了晃。"事情还在掌握之内，六地归我，沉沦海归你。言仔，嗯……嗯……"他略一思忖，史执言不可有失，曼邪音虽不如他功底深厚，可他比曼邪音更惹眼。他两相权衡了片刻终于决定: "他和我走。"

想了想又道："别走水路，漳水交给我处理。"

他目送曼邪音离开，走到史执言身边，才发现小孩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发呆，见他过来，便小声地喊一声"策君"。公子开明将他抱在怀中，召来木鸢跳上去。高处风大，史执言被吹得几乎喘不上气，只好埋在公子开明怀里。"爹亲是不是出事情了？"

"不要担心，言仔。"公子开明拍了拍他的头，"他可是史家人！史家人耶！天下好运共一石史家人独占八斗，没事。"

"那父亲呢？"

"他有蜕变大法，死不了啦。"

史执言托着下巴，睫毛垂下。他年纪很小，沉思的时候，却有一种成年的冷漠。"如果蜕变大法这么好，"史执言道，"父亲为何不肯传我，还说蜕变大法并不好？"

公子开明怕他冷，便又将他抱紧了几分，下巴放在他头顶。"嗯……也好，也不好。修炼蜕变大法会忘记很多东西。你父亲因此忘记了自己是谁，在中原游荡了二十年。大概他觉得总是遗忘的生活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史执言问道，"可以忘记一些坏事情。"

"因为他有不想忘记的事情了。比如帝尊，还有你呀。"公子开明道，"倒是你，你才三岁，就有想忘记的坏事情了吗？"

史执言低下头，摆弄起挂在公子开明腰上的一块令牌。他见史执言不说话，问道:"怕吗？"

"有点。"

"说起来，你出生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兵荒马乱，不过那时候帝尊在你身边，那么小的一团……"

史执言抿了一下嘴唇，有点羞赧地说:"别说啦。"

他很怕公子开明又拿自己小时候乱尿在他身上的事情打趣。很奇怪，对于他还更小的时候的那些事情，他记得并不清楚，但却仍然记得他刚出生时网中人那张淡漠的脸和他身上弥漫的暗沉。要等他再大一些，才能将那些颜色和情感对应起来。"策君，"他问道，"父亲会怕什么吗？"

"哈，怎么可能！为什么这么问？"

史执言在公子开明怀里扭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大家都说策君是修罗帝国最聪明的魔，"史执言道，"策君可以做我师尊吗？"

公子开明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小祖宗，这种话私下说说就好，记住千万别在你爹亲面前这样说。"

"为什么？"

"……唉！"公子开明道，"讲起来很复杂。"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把事情搞得复杂？"史执言道，"你们会撒谎，会伪装，嘴上说得很高兴，心里却又是另一种感情；嘴上装得很喜欢，心里却又很害怕。"

公子开明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心想：他才三岁，竟已懂得这些事，未免过于早慧，是随了帝尊吗？只是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大家总是藏起来，总是装出另一幅面孔，那样活着，不是太累了吗？"史执言继续说道，"都说出来，我们才能让对方知道啊，否则，我们要花很多很多时间去猜对方想什么，如果猜错了，就会闹出很多矛盾。爹亲总是说，我快乐了，难过了，委屈了，都要讲给他听，这样，他才能知道我的感受，才能知道自己哪里做得好，做得不好，才能改正。所以，如果所有人都可以看清对方的感情，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大家就可以永远幸福，活得不就能更轻松一些吗？"

"不是任何人两两之间都是你和你爹亲的关系。"公子开明道，"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看得太清，留一些余地，对我们都好。言仔，你很聪明，但有时候也要学会笨一点。"

"策君，如果……如果有一个人，可以看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会被别人讨厌吗？"

"比起讨厌，"公子开明道，"他更多是被别人害怕吧。"

"但是、但是他并没有伤害到别人啊！"

"这……"公子开明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化作叹息，"言仔啊，你怎么总是问策君一些没法回答的问题。"

他们都沉默着，风刮过耳畔，像雷鸣。木鸢又飞了好一会儿，公子开明才道："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凭借本能行动的生物。"

"什么？"

"大爱大恨，大喜大悲，是魔的本能，但这样激烈的感情，像最锋利的剑一样，势必会伤害到我们。而躲避伤害，同样也是我们的本能。本能要我们惧怕伤害，所以我们撒谎，伪装，只是为了把这样的感情藏起来，藏好了，就不会被找到，就能保护自己。如果有一天，有一个魔愿意在你面前袒露自我，那他一定非常非常爱你，爱到他愿意让你伤害他。但那只能发生在他甘愿的时候，如果他不愿意，却被别人看到了，还看得清清楚楚，他会受伤，而看到他的那个人，或许也会被伤到。"

公子开明见他蹙起眉头，做出苦苦思索的模样，又道："好啦好啦，你还很小呢，没必要懂这些。还有半刻钟才到漳水。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我们上次讲到哪里了？"

史执言还犹自思索着，分心道："你不小心从木鸢上掉下来，然后一个白衣大侠接住了你……"

"嗯嗯，那我们继续讲玉圣人和俏如来在魔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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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Chapter 12

*

一具身体贴到戮世摩罗后背上，凉凉的，软软的。戮世摩罗思绪还迟钝着，像搅动一刚熬稠了的粥，但仍是下意识转了一个身，搂住身后那人，一只滑溜溜的乳房在他掌心滚来滚去。他揉了好大一会儿，才慢吞吞睁开眼。一头墨蓝色的卷发把网中人整张脸都盖住了。

"爱……爱将，"他打着哈欠，半撑起身，推了推她的肩膀，又伸手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张美丽却阴郁的脸，"爱妃，妻啊……"

网中人短促地哼了一声，道:"叫什么。"

听起来倦乏得很。戮世摩罗又倒进了温柔乡里。"你这次怎么变成女人了？"

网中人没有应声，戮世摩罗轻轻啄她脸颊。"喂，"戮世摩罗道，"你不理我，我就亲你了。"

"嗯。"网中人敷衍道，转瞬又没了动静。他便大大地亲了一口网中人。"那个龙老四伤你当真有这么重？"戮世摩罗道，"叫欧阳苏来给你看看。"

她先前伤得极重，不得以落茧，却兀自变了个身子，到底还是古怪。但是还有些别的……戮世摩罗把手伸到网中人两腿之间，那里又热又潮，刚探入一指，网中人就立刻把他夹紧了。她终于撑开眼皮。

"他出招阴损，坏我功体，"网中人道，"那时入茧，总好过战事再起时不济。修罗帝国如何？"

"待去找策君，一同和你说。"

他把网中人翻过来，袒露出一具雪白的胴体。或许是这一世生为女人的缘故，她的骨架比戮世摩罗先前熟悉的更小，抱在怀里，分量不重的一团。床头烛油已干，但窗外微光盈盈，朦朦胧胧中，戮世摩罗见昨日烙下的痕迹已变成青色瘀肿，又俯身在她不甚丰盈的胸脯上嘬出几个红痕。网中人伸手捧住那两团微晃的乳肉，似是不悦:"麻烦。"

戮世摩罗奇道:"既然麻烦，为何还要选这具身子？"

网中人转了转眼珠，却不回答，只是道:"你若因此轻视网中人，网中人必会叫你好看。"

"我哪敢！"戮世摩罗惊叫一声，"你这一招叫顾左右而言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些不相干的，将问题推给我。耶，你有秘密了。虽然我常说，男人要有秘密才迷人，但你嘛……"

他捻了一下网中人的乳尖，"你这种闷葫芦，要坦诚才可爱。"

网中人紧紧拧着眉，她从未试过以这样的身子重生，诸多不适，正恼怒间，戮世摩罗又嵌进她腿间。他虽起了兴致，只是昨日胡闹了一天有余，此时也不急，只是温吞地磨着，身下那根从她湿淋淋的下体间划过，一下下顶到蒂珠上。网中人扶在他肩膀上，不知是要推他还是抱他，僵持片刻，又被重重顶了一下，手臂终于落下去，反揪住被子，胸脯挺起，发出一阵细碎的呻吟。戮世摩罗知道网中人有事瞒他，倒也不急这时逼问，只是见她现在成了女人，不由打趣道："执言是不是该有个妹妹了？"

其实他暂时还没再添一个的想法，待起来后，还是要照例服药避子，但见网中人唇齿微张，脸颊薄红，俨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又督促她道:"一会儿去看看执言吧，你不在的时候，他很想你。"

他连说了两遍，网中人才睁开眼，重复道:"执言。"

"嗯。"他未察觉网中人的语气有异，伸手挑起她一缕卷发，绕在手指上，道:"好歹也是你儿子，你不疼他，还有谁疼。"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爹亲？"声音细脆，是个小孩。"爹亲起来了吗？"

"呀，坏了。几时了？"戮世摩罗顾不得同她厮缠，从她身上跌下来，俯身趴到床边去拾衣裳，"快点，快点起来。"

"听说父亲回来了，"门外还在问，"父亲在爹亲这里吗？"

网中人猛地坐起来，眼睛一瞬间睁得很大。好大一会儿才说:"史……执言？"

戮世摩罗手里还攥着一件里衣，闻言回头，见她满面空白之色，不由也愣住了。

"你、你……连我们有个儿子都忘了？"

Chapter 13

*

戮世摩罗将一捧蓝发握在手心，手腕一转，一根细细的银簪插入发髻，道:"你看……"

网中人正给怀中的史执言编头发，闻言便抬起头，发髻一松，长发泄了下来，叮当一声脆响，发簪也掉在了地上。戮世摩罗手忙脚乱地抓了好几把，泄气地叹道:"我看曼邪音就是这么挽的。"

网中人纤长的手指缠着绿色细缎，在史执言耳边的小辫末梢打了个蝴蝶结，道:"那便剪了吧。"

"不行！"戮世摩罗立刻叫道，"你且看为夫的。"

他捡起簪子，仔细回想了会儿曼邪音是怎么教给他的，又挽起她的蓝发。网中人摆弄着史执言的小辫子，见史执言在她怀中抬起头，飞快瞥了她一眼又躲开了，她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史执言小声道，"就是有点……不太习惯。"

修罗帝国种族各异，文化交杂，他从小便有两个父亲，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此刻少了一个父亲，多了一个母亲，这于种族阴阳繁衍来说理所应当的事情，在他看来倒有些异常了。

"有一个真正的母亲，"网中人道，"你不高兴吗？"

"还是母亲自己高兴最重要吧……"

戮世摩罗闻言道:"为什么不高兴？娘亲有你，有你爹亲，怎么不高兴了？"

网中人嗯了一声，算是附和。"好啦！"戮世摩罗兴奋道，"你动一下。"

她略微晃了晃头，这次簪子把长发牢牢固定在脑后。戮世摩罗喜滋滋地向铜镜里看去，见爱妻爱子悉在怀中，不由道:"执言，你娘亲多漂亮啊，你以后也要娶一个像娘亲这么漂亮的妻子。"

史执言再次抬起头，昏黄色的镜中，网中人也在看他。那的确是一张十分美丽的面容，面无表情地映在铜镜中，像极了话本里虚构出来的鬼魅般的美艳。史执言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心想: 我可不敢。

但他知道戮世摩罗心情极好，也不好拂了戮世摩罗之意，便道:"九界哪还找得出和母亲一样漂亮的女子啊！"

"哎呀。"戮世摩罗先是一愣，继而被他逗得大笑，隔着网中人用力抱了他一下。"儿子像我。"

网中人轻轻哼了一声，道:"像你，油嘴滑舌。"

"耶，要不二十年都娶不到你。"

说着亲了亲网中人的脸颊。他和网中人没羞没臊地黏糊惯了，史执言却早慧，自觉尴尬，连忙地从网中人怀中跳下去往外面跑，只留戮世摩罗在身后喊:"慢点！别磕着！"

他人小鬼大地想: 慢点做什么，儿子都老大了还腻腻歪歪的，真不知羞。

跑出门时，又贴心地把门关严实。戮世摩罗见只剩两人独处，从身后抱起她，将她推倒在梳妆台上，一脚踢开凳子，压在她背上。她双臂交叠，垫在脸颊下，半眯了眼睛向后瞥他。戮世摩罗用手指刮过她的脸，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向镜子，又是痴迷、又是真诚地说:"你真好看。"

她顺着戮世摩罗的力道看过去。一张她已经认熟了的脸，此刻看起来，不知为何却像与一个陌生人隔镜对望一般。这是我吗？她突然有点害怕了，那个女人的脸让她觉得古怪又遥远。戮世摩罗湿漉漉的吻贴了上来，她直起腰，将戮世摩罗推开一点，转过来坐在梳妆台上，夹住戮世摩罗的腰。

戮世摩罗笑道:"等不及了？"

只是他也不如语气中那般悠闲，手掌掀开她层层叠叠的裙，几下扯下她的裤子便挺了进去。网中人吃痛，抬手就往他肩膀上打，"哎哎！"戮世摩罗忙抓住她的手腕，"轻点锤！"

她改拳为掌，摁在戮世摩罗肩头，踩住桌沿上喘着气放松自己。戮世摩罗挺着腰，小幅度地磨着她。她侧过头，呵出的热气凝结在冰凉的铜镜上，水珠扭曲了她的脸。

Chapter 14

*

戮世摩罗将烛油里烧焦的棉线剪下去，桌上顿时亮了起来。网中人正在扒一只葵果的荚，深蓝的卷发像海草一样匀称地铺在背上，随戮世摩罗越过她的动作而微微扬起。面具却已经盖上了。"我要回沉沦海。"她望向史执言，"你和我一起去？"

她先前化茧，已是耽搁许久，如今复生已有两个蓝月，就算沉沦海未生事端，她是战将，断无再拖延的理由。史执言蹙起一张小脸，看看她又看看戮世摩罗。网中人扒好一只，将果肉倒进戮世摩罗面前的小碟里，戮世摩罗随即把碟子放在他面前，冲他眨了一下眼。"你要和娘亲一起回沉沦海，还是留下来陪我？"

他虽然想留下来和戮世摩罗在一起，又舍不得去沉沦海历练的机会，又想了一会儿，决定走第三条路。"我想先去找策君，"史执言道，"他说要给我找一把适合的剑。而且，小诚哥哥也在那里。"

先前一战，漳水已并入修罗帝国版图。网中人道："他可以……"

顿了一下，又改口道："我送他去。"

戮世摩罗沉吟了一会儿。"唔，你不顺路。"他对史执言道，"我要送你吧，然后让小诚用云外镜把你送到沉沦海。"

他点点头，用筷子把果肉戳烂，捧着小碟，小口小口地啜果汁。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什么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昨天晚上，"他重复道，"我醒来的时候，你们不在床上。但是再睡醒，你们又回来了。"

其实他不太想提到这回事，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够大了，再和戮世摩罗一起睡觉，讲出去很没有面子。但是他真的很喜欢戮世摩罗哄他睡觉。我在沉沦海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睡嘛，他安慰自己，偶尔和爹亲一起睡也没有关系。而且他真的很好奇一连好几夜戮世摩罗和网中人偷偷跑出去做什么。

"哦！"戮世摩罗反应过来了，笑嘻嘻地看向网中人。网中人仍在扒葵果，没有抬头，只是轻微哼了一声。她的手指很漂亮，很长，沾满了鲜红的果汁，血淋淋地往下滴答。戮世摩罗又转向他: "执言想要个小妹妹吗？"

史执言心想：我问你们去做什么了，你却反问我想不想要小妹妹，大人真是毫无逻辑的生物，不想说就不说，以问答问真可笑。

"嗯……"他正要回答，却突然磕巴了一下，飞快地扫了一眼网中人，"不要。"

戮世摩罗倒有些讶异了。"这么干脆吗？"

史执言低下头，抓着筷子把葵果扒进嘴里。"有我就够了嘛。"他闷闷地说，"再要一个小妹妹，不好，小弟弟也不好……"

"这样么？"戮世摩罗沉思了。网中人向史执言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然后将第二只果子放进他的碟子里。戮世摩罗见没有他的份，也顾不得再想什么弟弟妹妹，着急地叫道："我也要吃。"

网中人道:"没了。"她取过一边的帕子，擦干手，"我再去检查一遍宫防。"

说着站起来就走，打着旋的发卷从戮世摩罗肩头掠过。戮世摩罗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外面那么冷，把大氅穿上！"但网中人走得很快，步子又很大，衣袂蹁跹，几步就走出了长廊，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戮世摩罗长长地唉了一声。史执言抬头看了看他。"爹亲，"他斟酌字眼，"不要再说要小妹妹之类的话了。"

戮世摩罗扬起一侧剑眉。他又补充："尤其不要在母亲面前说。"

糟了，戮世摩罗心想，弟弟妹妹当真是独生子女的噩梦吗？他未做过家中独苗，与银燕是家中最小的双子，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哪怕是俏如来，未堕入魔世之前，他也曾敬爱过这个大哥。"怎么，"戮世摩罗笑道，"你怕她真的会生？她才是最不喜欢生小孩的呢。"

史执言低声道："我知道。母亲还是父亲的时候就不喜欢小孩。"

戮世摩罗心中警铃大作，再去看史执言，却见他将脸都藏在碟子里，看不清表情。父子关系向来是戮世摩罗的痛处。他还做儿子的时候，从未在史艳文身上获得过父爱，待到自己做了父亲，恨不得将自己没得到的一股脑都塞给史执言，唯恐他变成另一个小小的史仗义。网中人却是魔非人，无父无母，无天伦教化，无法拿人族的道德去要求他。因这份冷酷，戮世摩罗也曾恨过怒过，却仍无计可施，只得认命，但若要说看开，心中还是不甘，偏要勉强，才时不时提点网中人，要他和儿子多亲近一些。"怎会……"他道，"他若是不喜欢你，哪里还会生下你……"

突然之间，戮世摩罗又有些不确定了。她应当是爱史执言的吧，问出这个问题令戮世摩罗几乎有些惶恐了，毕竟，那也是她的儿子啊。但他又恍惚意识到将一切都看作理所应当的那个戮世摩罗过于残忍。"你不是旁人。"戮世摩罗道，"你是她儿子。你是不是觉得她忘了你，所以才以为她不喜欢你的？"

他好像不是在安慰史执言，而是在安慰自己。史执言沉默了一会儿。一连吃了两个葵果，他开始恶心了。"没有。"史执言小声道，"我知道她没有忘记我。"

"哦，这么肯定？"

史执言点点头，却不想戮世摩罗再问下去。"是秘密。"

"我被你们排挤啦。"戮世摩罗有些伤心地叹息，"不可以告诉爹亲吗？"

"等我想好怎么说，就会告诉爹亲。"

戮世摩罗又想起网中人的那个秘密。半个月过去了，他仍没能问出为什么网中人突然想做女人。或许只是一个意外，或许是一个很大的危机。"执言，"戮世摩罗道，"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诉爹亲好吗？"

史执言点点头。"吃饱了吗？让爹亲抱抱。"

"不要。"史执言皱着眉，一口回绝，"我不小了，不要再亲我了。"

"嗯……那你亲亲我吧。"

史执言觉得可行，于是从凳子上跳下去。戮世摩罗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把脸颊凑过去。他在戮世摩罗脸颊上亲了一口。戮世摩罗却没有放开他，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修罗帝国……有很多种族，我是人族，你娘亲是魔，你的小诚哥哥和木魅是妖，并不是所有种族表达感情的方式都像人族一样。并不是说她没有抱你亲你她就不爱你。她只是……很难表露感情。一直都是这样。你母亲有你的时候，受了很多苦，所以她很爱很爱你，你也一定要很爱很爱她，知道吗？"

"我知道。"史执言道。

却心想：是吗？戮世摩罗突然站起来，抱着他转了一个圈，将他小小地向上一抛，他"呀"地惊叫了一声，吓得紧紧搂住戮世摩罗的脖子，戮世摩罗哈哈一笑，才将他放在地上。他不乐意地想：爹亲又仗着他比我高来吓唬我。

"撅什么嘴嘛，"戮世摩罗捏捏他的脸，"对了，你娘肯定又不带衣服，一会儿你把那件给她送过去。"

他点点头。戮世摩罗领他去取了大氅，很厚重的一大叠，每一面都绷着纤长浓密的黑色狐毛，惹得他下巴发痒。公子开明说过，要凑齐这么多黑狐顶顶困难，又给他讲了很多君主因过分宠爱妃妾以至亡国的故事。他把大氅抱在怀里，迎着夜风走过几条长廊，觉得手臂酸了，便打开一层顶在头上。网中人正在行宫外最高的那处凉亭上巡视，山高风大，她穿得很薄，又不像他同戮世摩罗一样有纯阳体，却好像并不怕冷。史执言又不明白了: 她功体深厚，必不怕天寒地冻，那为什么爹亲还让我给她送衣服？有些事情就是很奇怪，比如他知道其实网中人并不需要像他和戮世摩罗一般规律地进食，却每次都会出现在饭桌上，象征性地动几筷子。大人总是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他吭哧吭哧地爬到亭子里，拽了拽网中人滚金的袍边。网中人俯下身，从他怀里拾起大氅披在身上。那是她还做男人时的衣服，变成了小巧的女人，那衣裳便将她整个笼罩住了，刀一样的风刮过，甚至有些空荡。网中人把他抱起来，一齐裹在大氅里。"冷吗？"

她的怀很冷，手也很冷，那声音也是冷的。

他摇摇头，双手捧起网中人纤长的手合在掌心，小口给她呵气。面对网中人的时候，他总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网中人和他头靠头，冰冷的呼吸融进夜风里，他抬起小脸，先看到的是网中人那张藏在衣领两侧浓密狐毛之中的尖尖的下巴和薄而锋利的嘴唇。戮世摩罗常说他的嘴唇像网中人——上一个网中人而非这个。现在他与她相像的地方已经没有了。这是谁？史执言突然有点害怕了。一个陌生的网中人。他陌生的父亲同母亲。但是很快他又意识到其实他并没有过十分亲近网中人的机会。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2-12-29 16: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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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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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

史执言四岁了，无论是按照中原还是魔世的标准，他都生得很漂亮，也很聪明，甚至有些令人厌恶的做作的冷酷。戮世摩罗曾经担心史执言会像银燕一样，长成一个倔脾气笨蛋小孩，好在结果证明并非如此。既然这种古怪的史家人遗传魔咒并未发生在史执言身上，那么戮世摩罗大哥或者小弟的孩子，必定会有一个像戮世摩罗。戮世摩罗向来注重亲情，不记旧仇，背骨仔联盟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给另一个史家人留的。

戮世摩罗并常说他看起来比四岁的魔更大，又比四岁的人更小，因此魔这个种族也应该生长得非常缓慢，这和月牙诚恰恰相反。史执言非常认真地反驳这只能说明父亲小时候长得慢，魔世有很多种族，不是每一种魔生长速度都这么缓慢。他年纪虽然很小，但是因为曾经在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里被迫被交到公子开明手中，可见将来不仅可能会继承便宜师尊的衣钵，还会继承便宜师尊的魔缘。不过就算没有公子开明，从遗传角度讲，或许史执言的魔缘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有父母师尊如此，史执言长大后定能成为祸乱九界的大魔头。

但是史执言只有四岁，还是一个胳膊和腿都短短的小孩，祸乱九界于他而言还非常遥远。戮世摩罗教他要学会把任务拆解，先立一个小目标，一步步做起，比如戮世摩罗当年的小目标便是先统一修罗帝国。史执言学得有模有样，决定先打下中原。这个小目标定得理所应当：九界之中，中原人身无异能，又离魔世通道最近，唾手可得。倘若戮世摩罗在场，定要好好夸他一番；十年后若穆凰娇给他写传记，想必也会称赞一句少年英雄。自然，穆凰娇从未写过传记，但是他不是旁人，他是将来祸乱九界、再一统天下的史执言。

尽管他并未想过若拿下中原易如反掌，为何数年以来戮世摩罗不曾对中原动手。

此刻，未来的魔头正站在尚同会门口，等待盟主俏如来的接见。他有点紧张地回想了一下整个过程：他跟在公子开明身边时，曾听公子开明说自己和尚同会盟主关系很好，那个所谓的盟主一定会认得公子开明从不离身的令牌；他说要去漳水找公子开明，然后去沉沦海找网中人，其间可供操作的空间很多，从通道来到中原，找到尚同会，只用了七分之一个蓝月，他还有很多时间去完成这个小目标。

中原与魔世的气候不同，他穿得厚了一些，在太阳下晒了没多会儿，便觉得热，于是躲进一侧旗帜的阴影里。甫一站定，一个身着白色僧衣之人便从内匆匆冲出，史执言只瞧见那人的一个侧脸，却不由小脸一红。

原来是个相貌极美的仙女姐姐。

史执言心想：我以为无焰姐姐已经很美了，可是见这个姐姐，也不逊色。中原，不差。

他想他大概还是个小孩。或许任何魔头都要经历这样一段尴尬的时期: 睡觉会流口水，吃饭会掉牙，见到漂亮姐姐会脸红，诸如此类。尽管史执言自认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或者，大魔）了。就在今天早晨，他决定逃离魔世之前，还非常体贴地给戮世摩罗掖了掖被角，说:"爹亲如果想睡，执言可以自己去找小诚哥哥。"照顾戮世摩罗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四岁而是四十岁，正是成为九界共主的完美年龄，但是现在这样的幻想被一阵脸红打碎了，只能寄希望于在不远的将来，当穆凰娇为他撰写传记的时候，或许会善解人意地为他开脱。

史执言从影子里走出去，向仙女姐姐行了一礼，细声细气地说："在下史执言，见过姐姐。"他有点羞涩地抬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补充："姐姐好漂亮。"

戮世摩罗早就教给过他，夸奖就要当面大声说出来，不要学你父亲，心里喜欢，嘴上却什么都不说。史执言一直牢记在心。仙女姐姐先是看着他，待看清他的相貌，脸色猛变，踉跄向后退了两步，手里佛珠一甩，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Chapter 16

*

史执言踩在小板凳上，手握住窗台边缘，踮脚向窗外望去。他被俏如来领进来时，见到正门上挂着正气山庄的匾额，很是气派，只是进了门，内里却一派荒芜，似是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一只黑色的猫从屋顶上跳下来，灵巧地落进厚厚的落叶中。

"盟主，"史执言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俏如来正背对着他揉面，为了方便，长发都梳了起来，双袖卷到小臂上，手臂虽不强壮，但仍然有力。在尚同会门口时，这双胳膊曾经想把他抱起来，但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已经四岁，正要为一统九界而奋斗，断不可总是沉溺于大人的亲亲抱抱。史执言突如其来地感伤了，他这个年龄，暗恋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还有别人，"俏如来道，"只是……很久没回来了。"

史执言道："那你一定很孤独吧。"

俏如来沉默了一会儿。"还好。"

"你可以和我回魔世，"史执言劝他，"魔世很热闹。你是尚同会的盟主，中原武林的领袖，如果你肯加入修罗帝国，爹亲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俏如来好像笑了一声，"执言小壮士，你爹亲还好吗？"

"我不是小壮士，"他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俏如来身边，"我是小魔头。"

"嗯嗯，小魔头壮士。"

"……"

他决定不和俏如来争执下去。"你认识爹亲吗？"

"是……故人。"

"是吗？但是我没有听爹亲讲过你耶。"

俏如来停下揉面的手，看向史执言。那真的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只比他膝盖高出一点，虽未长成，却隐约可以窥见将来俊美的模样。金眸和他父亲一样，嘴唇却很丰满，下巴也生得秀气，像极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吗？四年前，俏如来心中粗算了一下，的确。他向史执言伸出手，似乎想去摸他的头发，只是手上沾满了面粉，伸出去的手又放下了。史执言拍了拍他的小臂，道:"他很好。"

只是心里叫苦: 等他发现我偷偷跑出来，恐怕就不好了！

"那，银燕呢？"

"你连银燕叔叔都认识？"史执言惊愕道，"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他们讲过你？"

俏如来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史执言拉了拉他袖子，"别伤心了，他们都很好。如果你和他们关系很好，那就和我一起回魔世嘛。"

俏如来轻轻拍拍他的手，表示自己无事，问道："策君是你什么人？"

"策君是我师尊。"

但是他又撒谎了。他知道公子开明和俏如来交好，那搬出公子开明来，说不定事情会更好办一些。公子开明的确教过他一些东西，但远不到能以师徒相称的程度。有一段时间，修罗帝国动荡，他被公子开明带在身边养着，不过没过多久，爹亲就把他接走了。而且爹亲似乎并不喜欢他同公子开明在一处。大人间的关系，他还是不太了解。

"这样啊……"俏如来道，"这样的话，那，很好。帮我把红豆沙拿过来好吗？"

史执言跑到案板旁，踮起脚，伸长胳膊在桌上乱摸。他还是太矮了，只能摸到一个碗沿。身后俏如来又问："你说你是来占领中原的。"

"没错。"他用指节勾住碗沿，把碗拉了出来，"所以你考虑好了吗？"

俏如来道："只你一人，想要拿下中原，恐怕不够吧。"

"一个人就够了。"史执言把红豆沙给他，"师尊曾以只身游说六地七公，不费一兵一卒便安定内乱。所以我来找你。你若肯归降修罗帝国，那便是整个尚同会都归降，整个中原武林都归降。一个我对整个中原，我没有胜算，一个我对一个你，就不一样了。"

俏如来不禁哑然，腹诽道：话虽不假，只是你师尊能成功，靠的恐怕不单单是一张嘴，还有他那件迦谛圣衣和降魔宝杵吧。你一无神兵利器，二无盖世武功，就这样跑到中原这个九界坟场……

倒也没点破，转而问到："那你爹亲怎么想？"

史执言眼神游离了一瞬。"……嗯，他很支持。"

原来是偷跑出来的。"那你师尊呢？"

史执言有点矜持地用脚尖碾了碾地面。"……嗯嗯，自然。令牌就是他给我的。"

东西还是偷的。

俏如来何等心思，略一转念便通了其中关窍：他这个冤种侄子，怕是叫公子开明设计送到中原来的。策君啊策君，俏如来心想，你最好祈祷自己不要小空抓住把柄才好。

史执言唯恐他再问下去，自己便要露馅，连忙岔开话题，问道："你在做什么？"

"素心软。一种中原的甜点。"

史执言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这道点心对你很重要吧。你在思念。"

俏如来却心中奇怪。他做默苍离的徒弟，后来又成了钜子，与几个师叔交手多次，知道情绪也可以被人利用，早就练得心面分离，心中所想，鲜少形于色。除了刚见到史执言时心中一乱，再无失态之时，史执言却接连三次察觉出他在想什么。"是么。"

"是啊。"史执言道，"人也是口是心非的种族啊。"

俏如来看着他，转瞬间，脸色大变。九界之中，妖与魔身负异能，戮世摩罗虽是人类，网中人却是魔。他才四岁，察言观色到这等程度，是……

"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史执言见到俏如来这样防备的态度，顿时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他的异能觉醒得并不早，因为公子开明歪打正着地提点过，后来又旁敲侧击问了很多人，知道大家都不喜欢被看清，于是藏了起来，跑到中原后，竟一时得意忘形。"不要再猜了，"他冷冷瞧俏如来一眼，后退半步，"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还是年纪太小，经不起试探，俏如来一问，便拐着弯承认了。俏如来敏锐地抓住他的用词。"感觉？"

他抿起嘴唇，背着手，走到窗前，只留给俏如来一个背影。这本该是一副萧索凄凉的画面，但是因为他着实太矮，所以只能和窗户下的墙壁面面相觑，便变得可笑了起来。俏如来愣了一会儿，去洗了手，走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有类似的能力，"俏如来道，"对你来说也很痛苦吧。"

"没什么，"史执言硬邦邦地说，"天底下没有规定说所有人都必须喜欢你。"

他被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讨厌了，俏如来想，这会是他离开魔世的原因吗？

史执言盯着面前的墙壁，突然意识到，俏如来的眼睛，和爹亲，和他一样，都是金色。

Chapter 17

*

几笔线条，勾完纸上之人最后一道，俏如来放下笔，将手中画像交给立在身侧的尚同会执事。"就是他，"他道，"会中还有多少人，都派出去找吧。"

执事见画上只是一个小小的男孩，疑问道："盟主，这是何人，竟要如此兴师动众？"

"唉！"俏如来重叹一声，"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着实棘手，倘若有失，怕中原又不得安宁——"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上由远及近，夹杂着严禁入内的大喝，不过顷刻，一只黑金色的影子同被打飞的尚同会盟员一起冲进来。"俏如来啊你在吗大事不好了——"

闯入之人瞧见了他，猛地站住，脚下躺着数具哀叫连连的身体，身后又有守卫冲入，内中数位武者同时刀剑出鞘相向。俏如来看清来人，向前一步，急道："住手！"

刀剑横置，无人再动，俏如来环视四周，道："无事，诸位壮士都退下吧。"

铿锵几声，利刃收匣，他侧过身，挡住画像，对执事使了个眼色，执事会意，将宣纸卷起离开。会中只剩俏如来同来人两个。"策君如此闯入，"俏如来道，"俏如来真的很怀疑魔世有什么大动作。"

"大动作现在没有但是如果小帝尊再找不到那就有了！"公子开明跑上前去，"俏如来啊，我们小帝尊是不是被你关起来了？"

"小帝尊？"俏如来茫然道，"什么小帝尊？难道——啊！"

他向前一步，又惊又喜，"仗义……仗义他竟然有儿子了？"

"……俏如来别装了，你的表情真的很假。"公子开明道，"帝尊和妖神将就在后面，我是靠木鸢才抢到他们跟前的，明魔不说暗话，言仔那个死小小孩偷走了我的令牌还假传我的命令一个人从鬼祭贪魔殿同中原的通道偷偷跑了！"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胳膊，"他这一跑倒好帝尊一路问过去找到我身上我可是魔世珍贵稀有的开明兽他竟然想把我赶尽杀绝！"

"唉，仗义竟如此绝情，策君，不如……"

"别说不许说千万别说！本策君应当和你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中原何其广大，"俏如来仍然装傻，"策君怎就断言小帝尊一定在我这里？"

"整个中原，认识这块令牌的除了你，就是史君子，如果不来找你们，为何要偷我的令牌？你是尚同会的盟主，比起史君子来更好找，自然是首选咯。"

"或许不是他来找我。"既然已被揭穿，俏如来也不再装糊涂，"而是策君故意将他送到中原的。否则，他那样小的孩子，如何知道我同爹亲认识这块令牌？"

"哇塞你们史家人真是吃魔够够！你当我像那只落翅仔一样，整天想着算计小孩吗？"公子开明脚步深深浅浅地绕着他转了一个圈，"是啦是啦，我是讲过你们两个在魔世的故事，但那是给小孩解闷用的，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要他认祖归宗吗？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有别的心思，但不是为了你们。死小小孩有心事，好歹他也叫过我几个月的师尊，我本想帮他一把，谁知他竟然敢直接偷了东西跑出来！唉，为什么墨家人的介入，总是会让事情变得更坏？俏如来，你还是赶紧把人还给我吧！我自然是好说话的，只是帝尊只有这一个儿子，等他和妖神将来了，你们整个中原都怕是不够他们闹！"

俏如来看他着实着急，便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令牌，公子开明一瞥，满面愁云顿散，喜上眉梢，一把抢过，却又听俏如来道："唉，策君，此事实在抱歉。我本是要将他送回魔世，只是他察觉到我的意图，偷偷离开了，你来之前，俏如来也正要去找他。"

公子开明欢喜不过片刻，脸色便又僵住了，翻了个白眼，身子一软就倒下去。俏如来惊叫一声策君，急忙上前抱住他，将他扶到椅子上。公子开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我是开明兽不是九命猫，"公子开明喃喃道，"只有一条命，要是来一顿男女混合双打我恐怕撑不到明天了！"

"男女？"

"你还不知道呢，我们顶顶威武的妖神将，已经变成女人了。"

俏如来心思一转，"难道是魔世有变？"

"停，打住，Stop！魔世的事，不如去问问你那个好师兄！那只是夫妻之间的情趣而已。"

"唉，为兄真的很难想象平日里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是如何相处的。"

"他们可会玩了！"公子开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你是和尚嘛，想象不出来很正常。"

"……我不是真的好奇。"

俏如来背对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啊了一声，道："我知道执言可能在哪里。"

公子开明也反应过来了，脸色霎时一变。半晌，才哆嗦着手臂，将发间插的一只水晶小簪摘下来，塞进俏如来手中。俏如来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请，"公子开明眼底泛泪，"请钜子大人看在同为墨家门人的份上，给我买一具棺材吧。"

Chapter 18

*

史艳文道:"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他有点不太乐意，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尽管他的确已经迈不开小短腿，又不愿意让史艳文抱他。"我……呼呼……我不累。我还可以走。"

"但是艳文累了。"史艳文歉然道，"艳文年纪已高，可否体谅？"

他才大度地点点头，爬到一块石头上坐下。史艳文将水囊递给他，他喝了一大口，偷偷打量史艳文。史艳文奇道："艳文脸上有什么吗？"

"你很年轻啊，"他虽然年纪不大，嘴却很甜，对于男人女人，都是三分笑面，"和我爹亲差不多大吧，一点都不老。"

史艳文不由失笑："艳文的年纪，都可以做你阿公了。"

他见史执言一副烂漫天真的模样，心中十分喜欢，只是突然想到他从未参与过自己任何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此刻看到这样娇小可爱的一团小孩，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愧疚，注视他良久，百般思绪，尽化作一声叹息。怅然过后，心中仍是奇怪，这小孩两日前找上他，却不肯说明来意，问他名字，也不肯说，问他家在何处，也不肯讲，只是一昧地跟着他，也不知为何。

史执言同样满腹心事。他本打算把史艳文诓骗回魔世，又因在俏如来身上吃了个软钉子，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死死黏住他，却也心想: 策君只告诉我他叫玉圣人，却没说他也姓史，父亲也是人族，说不定我们百十年前还是一家呢。

他自然不敢说名字，怕俏如来发现他窜逃，正满天找他呢。

史执言思忖良久，终于开口:"我来找你，是为了谈一件大事。" 他故作成熟的模样有一种可爱的幼稚，让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策君，公子开明，生了很重的病，病得都要死了。你要回去看看他吗？"

又偷偷在心里道歉：对不起啦，策君。

正同俏如来在小树林里急急而奔的公子开明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子，面露疑惑之色，转瞬又明白了。肯定是那个死小孩帝尊在骂我，公子开明腹诽，要不就是妖神将！

史艳文却是一惊:"策君病重？你怎认识策君？"

他先前就察觉到史执言身上有一股魔气，只是并不强烈，早年魔世入侵，在中原盘踞一年之久，或留下混血后裔，他以为史执言也是如此，现在一看，竟是内有隐情。

"他是我的——"

话音未落，史艳文神色一凛，飞身而来，抱起他向后一跃，一道蛛丝正中他刚刚站的位置，激得尘沙四扬，乱人视野。史执言"啊"地叫一声，紧紧抓住史艳文的肩膀。史艳文脱口道:"网中人？"

他心下生疑，魔世与中原相安无事数年哉，为何魔世中人竟又突然出现？小孩似乎被吓到了，满面惊慌之色，他忙安抚道："别怕。"

史执言却叫苦不迭，心想：你不知，那是我娘，被她逮到，大事不好啊！

史艳文正疑惑，倏地一道身影破开扬沙，欺身而来，俨然是女人的身形。不是网中人。他抱着史执言，出手不便，只得连连闪躲，疑问更甚。难道是阎王鬼途？只是阎王鬼途早已覆灭……那女子见拿他不下，便欲抢夺他怀中小童。他怜爱幼子，不由动怒，伸臂一挡，道："倘若与艳文有仇，直来便是，为何牵扯无辜幼子，未免狠毒！"

那女子冷道："无辜幼子？未免狠毒？你也配说这等话吗？"

她身形又至，史艳文终于腾出手来，使出纯阳掌。女子登时被逼退几步，一柄长厚的刀刃却随即补上，破开掌风，迎面而来。正是逆神。故人兵器再出，史艳文猛一晃神，心中大乱，竟忘了躲闪，"仗义？"

眼见逆神见血，史执言惊叫道:"爹亲不要！"

一声爹亲，史艳文脚下更滞，满面惊异，只顾看向怀中小孩。刀锋偏了一寸，只是划过史艳文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两人一击不成，女子再欲上前，却被戮世摩罗挡住，一时四下寂静，竟无人说话。史执言怯怯地看看戮世摩罗，又看看史艳文，鱼一样从史艳文怀中溜下去，隔着好几步向女子匆匆行礼一个礼，小声道一句母亲，便跑到戮世摩罗身后，藏进戮世摩罗的披风里，不肯再出头了。

史艳文仍怔怔地望着那三人。"仗义，你……这是你的儿子？你成亲了？"

他方分出心来打量那女子。那女子身量高挑，墨蓝色的长发挽起一个低低的发髻，虽有面具挡住上半张脸，但仍可窥见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同戮世摩罗站在一处，佳偶天成。"哎呀，你说这事巧不巧，"戮世摩罗将逆神插回后腰，"刚刚被你打了一掌的，正是你的儿媳，网中人，也就是我的妖神将。等等，别一副没见识的样子，蜕变大法嘛。至于成亲什么的，魔世没那习俗，没请你和大哥过来喝喜酒，对不住啦。"

史艳文正要开口，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逼近，两道影子闯入战圈，正是公子开明与俏如来。见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公子开明，史艳文又是惊愕:"策君，你不是病重？"

史执言不太好意思地往披风后又躲了躲。公子开明道:"什么，什么病重？我没生病啊！"

戮世摩罗回身抱起史执言，道："策君，你来善后吧。"

"怎么又是我怎么老是我怎么一直是我！"公子开明哀道，"我只担了策君一个位置，却什么活都要干。帝尊，要不咱们再招几个人吧。"

网中人道："你惹出来的乱子，自然你来解决。"

公子开明道："算啦，妖神将都发话啦，就当我自认倒霉咯。"

又小声嘀咕道："怎么别人收徒弟就折腾徒弟，我收徒弟就被徒弟折腾呢？唉，真是同门不同命。"

说着瞥了俏如来一眼，俏如来悄悄侧过脸。史艳文见戮世摩罗走得决绝，向前一步，急切地唤道："仗义！"

戮世摩罗脚下一顿，却没有停下。网中人跟在他身后。史艳文道："你母亲……不去看看她吗？已经很多年了。"

俏如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不忍再看。戮世摩罗仍没有说话，史执言趴在戮世摩罗肩头，先是看向史艳文，又转过头，看戮世摩罗冷峻的侧脸，想要说什么，只是听到网中人哼了一声，他又不敢说了。待戮世摩罗抱着他走出许远，才小声问道："那真的是我阿公吗？"

网中人道："够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策君也没有告诉我，玉圣人就是我阿公？他说，俏如来是他的儿子，所以，俏如来也是我的伯父？"

网中人冷冷道:"果然是公子开明。"

正同史艳文解释来龙去脉的公子开明突然打了个寒颤。"怎么回事，"他道，"我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戮世摩罗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

网中人道："没有必要告诉他。"

戮世摩罗垂下眼睛。史执言捧起戮世摩罗的脸，和他贴了贴，说道："别难过啦，爹亲。"戮世摩罗笑了笑，和他头靠头，贴在一处。史执言又看了一眼身后，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远到史艳文、俏如来，甚至刚刚短暂交斗过的山林都变成小小的一点。他又补充道: "其实……他们也很难过。"

网中人看了看他，意识到史执言口中的‘他们’所指何人，低喝一声:"史执言！"

史执言哆嗦了一下，立刻把头藏进戮世摩罗怀里。"好啦，"戮世摩罗忙道，"你干什么，都吓到孩子了。"

"你太溺爱他了，"网中人道，"他才敢这样跑出来。魔世与中原对立，他这样任意妄为，毫无自觉，若出事该怎样办？"

"放他一个人从沉沦海回来的人可没资格说这话。"

"戮世摩罗！"

史执言小声道："对不起，爹亲，母亲。"

"你是我的儿子，"戮世摩罗道，"别说对不起。"

网中人道："他太任性了。"

戮世摩罗道："你先问问他为什么跑出来嘛。"

"我……"

他偷偷瞥了网中人一眼，心中所想的事情，到了嘴边，又藏起来了。本来他算盘打得很响，若被逮回去问起来，就拿一统九界、拿俏如来与玉圣人做幌子，可见爹亲和母亲对他们的态度，这个借口实在没法用，只好称谎道："我想出来玩。"他知道网中人肯定又要动怒，眼泪便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果然听网中人道："小不惩，后必乱事。"

"那你告诉我们呀，"戮世摩罗却道，"你想去哪里玩，爹亲和你娘陪你。"

"戮世摩罗！"网中人道，"连你也要陪他胡闹么？"

戮世摩罗道："让策君先回去，我们晚一两天也不打紧，来都来了嘛，看看中原风土人情，毕竟，这也算将来的魔世后花园。你想去哪里？"

公子开明裹着史艳文的外衣坐在石头上，缩成一团，口中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一到了中原，我就止不住地发冷？修儒呢？让修儒给我看看。"

网中人气结："你！"

史执言道："爹亲很忙，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并不是为了出来玩闹的，因此也并不殷切。戮世摩罗用拇指抹下他的眼泪，"唉。"

戮世摩罗抱着他，又走出一段路后道："执言，爹亲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为了我们而委屈自己。你刚才问，为什么我不告诉你那些事情。那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以为没有必要讲给你听，但是现在既然你问了，那说一下也没有关系。"

他见网中人似要制止，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道："没事的。"

她偏过头，没有说话。"小时候，我有两个兄弟，"戮世摩罗道，"父亲是名动天下的英雄，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和大哥，还有小弟，也就是你银燕叔叔，还有我们的娘亲，因为他的名声，一直一直都在委屈自己。我们从小就没有见过他，二十多年来，坐在一张桌子旁吃饭的次数寥寥无几，却被很多人记恨过，追杀过，甚至不得已骨肉手足分离，受了很多苦。那时候我们都很可笑，这样一个父亲，除了生命，什么都没有带给我们，我们却以此为荣，以为这从生到死的苦难就是做一个英雄的儿子的荣耀。"

"执言，人族是一种很可悲的生物。他们需要爱才能活下去，为了活命，他们拼命地寻找一切可以冠上爱这个名字的东西，把太多不是爱的东西美化成爱。那时候我太小了，我想，哪有父亲不爱儿子的呢？于是我委屈自己，我欺骗自己，把失职当做苦衷，将缺席当做无奈。就这样，一代代的，我们将错当成对。很多人对我们说，要体谅你的父亲，我们做到了；却没有人对他说过，去看看你的儿子。或许有人说过，只是他做不到。"

"无论这伤害背后有多伟大的苦衷，对于那个被伤害的人来说，伤害就是伤害，伤害已经造成了，无论后来你多么难过，多么懊悔，都没办法弥补。我不要补偿，因为无法补偿；我不要陪伴，因为我知道他根本做不到；我不恨他，但不能放下，因为我能理解，却不能接受。"比起解释，他更像是自言自语，"世人何其愚昧，只见伟大却不见伤害。那些东西都不是爱，委屈就是委屈，苦难就是苦难，不尽职就是不尽职。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笑话，就是用爱来粉饰伤害，用愧疚来赎罪。"

"所以我心冷了。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我以为我已经没有去爱的能力了。但是我遇见了你娘亲，那时候他还是你父亲。"他望向网中人，她也在回望他，"我想要的，他，还有魔世的其他人，都给我了。有你，又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当你父亲告诉我，我们有了你，你知道我多高兴，又有多害怕吗？我怕我不能让你快乐，我怕你变成第二个我，我怕自己都是一个不健全的人，要如何抚养你成人？所以我不希望你委屈，不希望你懂事，懂事就是被人打了左脸后还送去右脸给他打，懂事就是被不公正地对待却不能反抗。执言，任性也没关系，你值得任性的权力和能力。这些东西，我还做小孩子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为你，爹亲做任何事情都甘愿。"

史执言抬起头，看向戮世摩罗。他能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将戮世摩罗淹没了，他从未见过戮世摩罗这么难过。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但……我听不懂，爹亲。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吗，"戮世摩罗道，"那很好，那真的很好，因为爹亲也不希望你明白……"

网中人突然伸出手，将史执言抱进自己怀里。他先是有点害怕，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将头贴在她的胸脯上，抱住她的颈子。网中人擦了擦他脸上未干的泪痕，道："去杭州吧。"

"嗯？"

"你刚刚不是问，去哪里么。"

戮世摩罗笑了一下，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和史执言一同拥进怀里，"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倒是我食言。"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2-12-29 16:2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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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iii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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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Chapter 19

*

小船划开梭形的涟漪，史执言趴在船头，半身探出去，新奇地撩水，口中道:"这里好亮啊！"

他因着身负异能，眼睛里看到的，和别人看到的都不大一样。戮世摩罗却以为中原夜市繁华，灯火通明，不免想起魔世贫瘠暗苦，心中又是别番滋味，道:"你若喜欢，常来便是。"

网中人侧坐在船边，手肘撑在船舷上，闻言道:"你若拿下中原，这里便是他的后花园。"

戮世摩罗道:"自然，只是要徐徐图之。俏如来之流，过于难缠。"

提起俏如来，网中人脸色不免阴沉。戮世摩罗却并未察觉，只是看向湖面上往来的小舟，道："上次我们泛舟，还是在妖界的时候。"

网中人点点头，"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戮世摩罗对她展颜一笑，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她抚摸了一下戮世摩罗的脸庞，道："你母亲就在杭州，不去看看她吗？"

戮世摩罗脸色僵了一下，放开她的手。"这是什么意思。"他语气有些冷淡了，"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说的，"网中人反而有些奇怪了，"你很想她。"

戮世摩罗移开视线，没有接话，只是指着水面上的飘荡的花灯岔开话题，"你看我给你数花灯，一，二，三……"

船荡过半塘莲花，戮世摩罗随手摘下一只莲蓬，指甲剥出几颗莲子递给她。网中人正要去接，戮世摩罗却迅速收回手，向自己嘴里丢了一个，凑上来吻住她的唇，舌尖顶着莲子送进她嘴里。他们二人在魔世胡闹惯了，也管不得中原与魔世风俗迥异，船尾撑船的船工却只揣测船中大概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小姐。一吻已毕，船也正好靠岸，史执言先跑了下去，戮世摩罗站起来，紧随其后，轮到网中人下船，戮世摩罗站在码头边，突然伸出脚，往船头上一踢，网中人一个趔趄，他忙向前倾身，一把打横抱起她，转身就走。网中人拍了一下他肩膀，道:"做什么？"

戮世摩罗假装不悦，道:"我是你夫君，抱不得你了？"

她便伸手搂住他脖颈，任由他抱了去。还没走出几步，戮世摩罗低下头，耳语道:"差点忘了。中原正是乞巧节，你愿不愿意做次喜蛛，给我织一张网？"

网中人道："一张网而已，何难？千百张也织得。"

他俩还浓情蜜语，史执言嫌他俩黏糊，早就跑到一边，心想：下次可万万不能和他们一起出来。

戮世摩罗一抬头，见儿子跑远了，吓得赶紧大声喊道:"儿子，别乱跑！"

他这一喊，岸边夜市两侧里的人都看向他们，史执言窘得恨不得跳进河里，戮世摩罗也只好将网中人放下，史执言这才跑回来。戮世摩罗握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边，道："小祖宗，你可别跑丢了。"

史执言撅了撅嘴，"我都多大了，才丢不了呢。"

戮世摩罗笑道："你问问你娘，上次来中原是怎么丢的。"

史执言便去看网中人，网中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史执言便不敢说话了。戮世摩罗笑道:"哎呀，你瞪孩子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一家三口正路过路边茶摊，说书声从层层人群中传出来："上回书说到网中人不归路大战黑白郎君，只听网中人大笑三声……"

史执言好奇地停住脚步，问道："谁是黑白郎君？是母亲的朋友吗？"

网中人没有回答。戮世摩罗道："是你母亲的一个老朋友啦。"

"耶，比爹亲认识母亲的时间还要长吗？"

"哈。那可是长得多了……"

网中人急着要走，戮世摩罗却拉了她的手站在人群外听着，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这人瞎编的吧，你哪这么聒噪过。"

网中人道："记不得了。"

她终于挣开了戮世摩罗的手，快步走开了。史执言怯怯地拉了拉戮世摩罗的手："母亲怎么啦？怎么生气了？"

戮世摩罗忙安慰他道："没什么。就是跟老朋友闹了点矛盾而已。"

他拉着史执言的手去追网中人，跑过一处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又折回来，抓起一盒胭脂塞进史执言手中，冲网中人的方向使了个脸色。史执言会意，一路小跑到网中人身边，将胭脂盒子塞进网中人手中，网中人有些疑惑地低下头，史执言冲她甜甜一笑，"母亲涂这个一定特别好看。"

戮世摩罗慢了些许才追上来。"哎呀！"他闻言着急地跺了一下脚，"爹亲都没有想到呢，看来爹亲要失宠啦！"

网中人捏了捏那只烙着精致花纹的小盒子，一时没有动作。史执言献完宝，自觉任务已经完成，又兴奋地沿着石板路往前跑。戮世摩罗见她只顾垂头看那只小圆盒，莹白的耳尖从墨蓝色发髻中探出一点，心中十分喜爱，握着她的手走到一处首饰摊前，拾起只流苏小簪插在她耳侧。摊主殷勤地将铜镜推过来。

"好看吗？"

网中人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嗯。"

戮世摩罗付了账，两人又去找史执言，那细密的流苏在网中人耳旁一晃一晃，惹她烦恼地屡屡伸手去拨，次数一多，戮世摩罗便开始不自在了起来。"你不喜欢，就拿下去。"戮世摩罗道，"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当成女人。"

网中人停下来，疑惑地看向他，道:"难道我不是女人吗？"

她这样坦诚，倒令戮世摩罗一时讷讷了。"啊，这个……"

他顿了好大一会儿，网中人仍然定定地望着他，等他回答。戮世摩罗只好硬着头皮道："女人……还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女人，唉……"戮世摩罗道，"不是有一具女人的身子就能做女人。做女人，很辛苦，也没什么好的。"他见网中人双唇紧抿，又道："不管男人女人，你都是我的妖神将。"

网中人跟着他走着，这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中原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格格不入，甚至同戮世摩罗之间的距离，都遥远了起来。那竟然令她害怕了。"你说的，我不懂。"

戮世摩罗停下来，将她拥进怀里，抬起手，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道："我知道。你不用懂这些。"

网中人便默默了。她做男人的时候，以为变成女人，就能变成一个母亲，像戮世摩罗希望的那样爱史执言。可她现在做了女人，戮世摩罗却说女人也做不了女人。她已经是个"女人"了，又为什么不能做个"女人"呢？戮世摩罗到底要她怎么做？她想得太出神，戮世摩罗抬起她的下巴，道:"笑一下。"

"嗯？"

"别愁眉苦脸的了，多好的日子，笑笑。"

网中人心中烦乱，却仍是顺遂着他，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不知为何，戮世摩罗突然心中一痛，拇指抿过她嘴角，勉强笑着打趣："小时候总是听人讲，今日才算是明白幽王博美人一笑的心情了。真要我拿整个中原给你，你才肯笑一下吗？"

网中人道："你可以试试。"

他看着网中人的脸，手指从她嘴角滑到下巴上，半晌只余一声叹息，戮世摩罗收了手，拂袖背过身。"罢了，"他略微回过一点头，从肩头淡淡地看向网中人，"你不愿意，我强逼你也没意思。"

走出一段路，网中人追上他，握住他的手，将胭脂盒子递到他眼前，深红色的绸布盖上织了一张细密的网。

Chapter 20

*

清晨的林间还有些湿冷，史执言揉着眼睛，巴巴地跟在网中人身后，山路很陡，又很细，他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不至于摔倒。但他昨天和戮世摩罗在街上放烟花，玩到很晚，又在大清早被网中人从被窝里抱出来，恍恍惚惚的，总醒不过来。网中人本来是想把他抱上去，可他过了四岁生日之后，除了戮世摩罗，就不乐意让别人抱了。这其中有很大的区别，被别人抱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仍然被当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小孩，但戮世摩罗会撒娇，会对他做鬼脸，迁就戮世摩罗是少有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的时刻。他心中想着事情，不防在石阶上磕了一脚，网中人立刻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提起来放在身侧。

"母亲，"他问道，"我们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

"见谁？"

网中人没有回答，他只好又问:"那爹亲呢？"说着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往日里他和戮世摩罗一起睡，有时候还要他喊戮世摩罗起床，可这次他睁开眼，戮世摩罗就不见了。

"他一会儿就来。走吧。"

他只好继续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这也是杭州吗？他好奇地打量周围的林景，好冷清，好寂寥。刚刚过去的几日，戮世摩罗和网中人只带他去逛了中原的集市，又去泛了舟，每一处有很多很多高高的房子，很多很多人，很吵很吵，却也很热闹，大家都笑嘻嘻的，戮世摩罗也是笑嘻嘻的，网中人虽然面容冷淡，他知道她心里也很快乐。那样多快乐的情绪在周围飘荡，他也快乐起来。他本来对游乐一事并不是十分乐衷，只是孩童爱玩的天性被激发出来了，也觉得这片土地十分可爱。

走着走着，他却又想到了沉沦海。很小的时候，他就和网中人一起去前线了，那些赤地千里、白骨露野的残忍画面，也见识过不少，以前他只觉得，战场就是那样残酷，可现在看过杭州，却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那个一统九界的目标了。魔世崇武崇战，但将战火蔓延一个这样漂亮的地方，是不是太残忍？但他很久之前就想做九界共主了，要他立刻放下，又很是不舍。这样想着，他便苦恼极了，甚至不察网中人已经停下了脚步。耳畔吱呀一声将他唤醒，他抬起头，他们正停在一栋小小的房子前，一个很美丽端庄的女人站在门后，有些疑惑地看看网中人，又看看他。他也很奇怪地回望过去。

网中人将他向前推了一小步。"我带他来见你。"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很突兀似的，网中人又道："是他的儿子。"

那女人睁大了眼睛。史执言只感到一切都好古怪，从他一个蓝月前来到中原，事情就向一个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奔去。史艳文，俏如来，消失的戮世摩罗，带他来见陌生人的网中人，一看到他就泪流满面的陌生女人……他就这样茫然被领进屋子，茫然地被抱在怀里。一只小小的黑猫从窗台上跳下，绕着史执言的小腿转。他在魔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虽是被一连串的事情惊得不知所措，却还是喜爱它像公子开明一样蓬松的尾巴和胖乎乎的身体，表面上装得冷静持重，可早就偷偷伸出脚尖去抚摸小猫的肚皮。刘萱姑紧紧抱着他，连串眼泪弄湿他的衣领，他又伸出手，去给她擦眼泪，道："别哭啦。"

网中人立在一侧，只觉得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此脆弱，如此感性，却又如此敏锐，像五年前她一眼就认出戮世摩罗一样认出了史执言。这样很好，她不擅长解释这些东西，而母亲总是会记得自己的孩子的。但是她呢？她刚刚复生之时，仍然忘记了史执言。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姚明月。蜕变大法带走了她太多记忆，她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迷恋这个女人。或许是因为她生得很美。尽管她早已记不得姚明月的样貌。自然，按照人族的标准，她应当是极艳丽的，但是皮囊对魔物来说只是一层血肉而已。或许是因为纯粹的肉欲，他们这样的魔物，很容易就会沉溺在原始的肉欲中。但又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是毫无母性本能的同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这样的魔物，她突然意识到，我一直都是这样的魔物，这和我做男人，做女人没有关系。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手背上，她猛地一惊，下意识就甩开。刘萱姑有些受伤地看着她，收回手，"你……你是仗义的妻子。"

她回过神，发现史执言已经追着猫跑了出去。刘萱姑没有认出她来，她也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她并不喜欢讲这些没用的话，连刘萱姑问她名姓，她也只是沉默以对。只是当刘萱姑问她是什么时候同戮世摩罗成亲的，她才有些犯难。魔物随本性而动，并无中原礼仪教化，如果要问她什么时候和戮世摩罗厮混上的，那已经是她两个身体之前的事情了。

"五年前。"她道，"在妖界。"

"五年前……"刘萱姑似乎想起了什么，"唉。"

刘萱姑褪下左手上一只玉镯，将手帕盖在她手上，为她套上。她仍觉得不自在，却没有躲开。"没想到，他们兄弟三个，竟然是仗义先成家。"她看了看网中人，"那……仗义呢？他没有来吗？"

她摸了一下那只镯子，片刻才道："他很快就来。"

刘萱姑又说了许多话，她讲执言同仗义小时候很像，还有许多戮世摩罗小时候的事情。原来没有蜕变大法，一个人可以记住这么久之前的事情，哪怕已经年近半百。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那并不是她参与过的戮世摩罗的人生，因此她并无兴趣。突然，她站起来，向门外看去。刘萱姑好像也意识到什么，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外。她走上前，推开门，一声欣喜的"爹亲"传来。史执言抱着猫，跑到戮世摩罗身边，戮世摩罗只是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抬起头。

他先看到的是网中人，那个已经变成了女人的妖神将，屋门的木框将她整个人都裁了进去，在初升的日光下柔美得好像一副长长的画，画中，她安静地看着戮世摩罗，那无言的美丽几乎令他怦然心碎。突然之间那幅画动了，网中人轻巧地从画中走出来，耳畔小簪下的流苏微晃，裙边被风吹起一个翩翩的弧度。她身后是挂在屋舍外壁上的农具，水井边还有未劈好的柴，日头已经升起，他隐约听见村中的人声，这交通阡陌、鸡犬相闻的晨景，一时间竟令他错觉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原男人，而妻子正望穿盈盈秋水地等他归来。这是哪里，戮世摩罗竟然有些迷惑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因为我想见她，他看到扶住门框的刘萱姑才迟钝地想起来，我想来看娘亲一眼，只一眼就好。他很早就起身了，却迟迟不敢过来。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他在路上停停走走，耽搁了许多时间。五年前，他也是这样畏惧着不敢同她相认。但为什么网中人会在这里？为什么执言会在这里？为什么……

他抬起手，想要抓住她，网中人却与他擦肩而过，牵着史执言的手退至他身后。那只手便讪讪地放下了。一个声音低低唤他道："仗义……"

他心里本来纷乱，转瞬被这一声呼唤压过。戮世摩罗只觉心中一痛，向前迈出半步，却听身后网中人冷道:"戮世摩罗。"他回过头，网中人握着史执言的手，站在几步外看他，那面具下的眼神冷酷无比。刘萱姑已经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眼泪自脸颊落下。他再也忍不住，膝下一软，跪在刘萱姑面前，"娘亲，"他急切道，"我带你走吧。我们去魔世好不好，魔世有我，有执言，还有存孝小弟，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刘萱姑别过头，半晌才道："那你父亲，你大哥，还有你舅舅呢……娘亲知道你在魔世有家了，但娘亲的家，却在中原啊……"

史艳文真的在乎过你吗？他几乎要问出来了，他真的在乎过我们吗？但最终他还是忍下了。刘萱姑向他身后望去，又是止不住的泪珠，"看到你成家，娘亲不知道有多高兴，只要你还能记得娘亲，记得带着一家人，还有存孝回来看看，娘亲就满足了……"

他抬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刘萱姑，知晓今日一别，再见遥遥无期，遑论魔世与中原立场对立，又有血海深仇，心念回转间，已是泣不成声，只得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口中道："娘亲，仗义不肖……"

身后，史执言怯怯地叫道："爹亲……"

网中人攥紧了他手，道："走吧。"

"等等爹亲啊。"他奇道。网中人却直接抱起他来，转身便走。"爹亲！"他锤着网中人的肩膀，大声喊戮世摩罗，戮世摩罗仍是跪着，没有回头。直到下山，戮世摩罗都没有赶上来。

Chapter 21

*

月牙诚早在接头地点等候，见只有他们两人，不由问道："帝尊呢？"

网中人道："不必等他了。"

她戴着面具，叫人窥不见她的表情，举止仍然是沉默的，却蕴含着某种极残酷的杀意，吓得史执言不敢说话，握着她的袖子，跟她回到寝宫才小声问道:"爹亲什么时候回来？"

她把史执言放在床上，为他褪了外衣鞋袜，盖上被子，没有回答，只是道："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他从睫毛下偷偷看网中人，小声说，"我……我害怕。"

"我陪着你。"

可是，史执言心想，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害怕啊……他闭上眼睛，细小地发着抖。网中人摸了摸他的肩膀，"很冷吗？"

他摇摇头。网中人仍然坐在她床头，有那么几次，几缕发丝落在他脸上，弄得他有些痒。他猜她正在俯身看他。那让他抖得更厉害了。网中人短暂地离开了一会儿，他还未放下心来，脚步声又回来了。他只觉身上一重，原来网中人又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史执言睁开眼，网中人也正看着他。

"怎么？"

他心一横，决心问个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来找我？"

"嗯？"她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我的儿子，你跑掉了，我自然来找你。"

"但母亲明明害怕我，明明不喜欢我，如果我走了，母亲不是会很高兴吗？"

"我害怕你？"网中人反问，"我不喜欢你？"

"一直说谎，母亲也很累吧。"他道，"我能感觉出来。我能觉出……别人的感情。小诚哥哥说魔和妖都有异能，这大概就是我的异能。"

他话语未尽，网中人便猛地站起来，后退几步，死死盯住他，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背过身去，连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好大一会儿才道："你有异能，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那为什么母亲不敢转过身来看我？"

网中人自肩头投去一瞥，心想：他心机深沉，倒是有几分像那小子。她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本是淡淡的，却因察觉他像戮世摩罗，虽是被欺瞒，比起恼怒，倒是更多惊叹。殿内一时无人开口，只有灯盏里烛火盈盈，间或啪的一声爆裂低响。"所以，"史执言道，"虽然爹亲总是说，母亲也很爱我，只是魔与人族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但我一直都明白，事情并……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吗？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我天赋不好吗？"

他自以为天资出众，平日里又深得戮世摩罗及其他魔物的喜爱，却不知为何网中人一直对他如此冷淡。"我为什么怕你。"网中人自言自语，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原先有过一个哥哥，或者姐姐，我记不清了。是你爹亲告诉我的。"

"那他在哪里？"

"被我吃掉了。"史执言轻轻叫了一声。"在魔世延续血脉，也奉行弱肉强食的准则。我的种族里，后代会以母体为食，强大的个体甚至会通过杀死母体的方式降生。我有过很多孩子，在它们出生前，就都被我吃掉了。公子开明说你的功体与我相近，因为你的功体就是从我身上撕扯下来的。"

"这样么。"史执言低头想了一会儿，"母亲害怕我，是因为我还没有出生时，想要杀死母亲。"

她冷冷哼了一声，"凭你，还杀不了网中人。"

史执言只是道: "所以，就算母亲失去了一次记忆，在看到我的时候，还会本能地觉得害怕。虽然母亲说忘记了我，但是我知道母亲心里还记得我……至少，记得那种感觉。如果真能忘记，对母亲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吧。可是、可是，既然这么危险，那为什么母亲还要生下我？为什么母亲没有像之前一样……吃掉我？"

她终于转过身来了。"生下你，只是为了把你爹亲留在魔世。"说完这句话，她又沉默了很久，"本来，我不想这么快就有一个孩子。那时候，魔世还很动荡，有你，太危险了。但是我和你爹亲在妖界，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说得很慢，声音也变得飘忽了，好像在回忆，又好像在挑拣词汇，遣词造句，"很多事情。你爹亲……很希望有一个家。如果他在魔世有一个家，或许他就会忘记自己在中原的那个家。所以，我就有了你。"

史执言静静地望着她。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坍塌，就好像公子开明曾经带他去暗盟的海边堆沙堡，一个浪头袭来，便把他们堆了一下午的城堡都拍散了。但网中人打碎的是某种于他而言更重要的东西，某种他自出生以来便奉为真理的信条。

网中人回过神来，道:"我试过了，像你爹亲一样对你。你是我第一个活下来长大的孩子，你爹亲要我做的，我都做过了。但是……"

"这就是父亲会变成母亲的原因吗？"

网中人没有说话，他很了解她，知道这样的沉默就是承认。

"但是，"史执言指出来，"并没有什么用，对吗？母亲并没有爱上我。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爹亲生命的延续，只是因为爹亲希望母亲对我好。母亲生下我，也只是为了留住爹亲，当母亲发现就连我都不能把爹亲留下的时候，我就没有用了，就想杀了我。"

被史执言这样直白地拆穿，她先是有些惊愕，很快又了然道："哦，你能看到。"

她缓缓走到床边，弯下腰，烛光将她纤长的影子压在史执言身上，那只手抬了起来，纤细冰冷的手指放在史执言脖子上，轻轻抚摸着。他的皮肤很热，指腹下，血管充满活力地跃动。史执言抓住被角，连呼吸都细微了起来。

"你爹亲许诺过我，"网中人道，"要为我壮大修罗国度，我也说过，如果他做不到，我就会杀了他。"

她本是要安慰史执言，黄泉路上还有戮世摩罗陪他，但此话一出，史执言吓得直接哭了出来。只是那哭声也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怕声音一大，自己就会立刻被掐死一样。她手腕上套着的镯子滑下来，撞在史执言耳边发辫里的宝石上，铛的一声脆响，她竟然有些晃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他抽抽搭搭地说，"我不明白。我能感到爹亲很爱你，也能感到你很爱爹亲，既然爹亲都这样说了，为什么你不相信他？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带着我去试探爹亲呢？这样做，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现在你很难过，爹亲，爹亲还没有回来，但是我知道爹亲也很难过……"

网中人反问:"那你为何要跑出来，试探我？"

他在氤氲不清的泪水中望着网中人。原来如此，他惶恐地明白过来，竟然如此。他还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以伤害自己达成目的，却也由此引出雪崩一样的悲剧。最初他察觉到自己身负异能的时候，只觉得高兴，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因此被冠上聪慧机敏的荣耀，后来他也渐渐知道，有人不喜欢被看清，所以他将这个秘密藏了起来。但现在他只觉得憎恶，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让我看得如此明白？这样的明白原来是一种残忍，他宁愿做个稀里糊涂、无知无觉的笨蛋小孩，在爱的谎言快乐地长大。公子开明曾经告诉他不要看得太明白，但是他懂得太晚了。现在，一切都像画卷一样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展开，一切伪装也无所遁形。

史执言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茫然道："我以为，亲人之间就要爱对方，就要永远陪伴彼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就像爹亲和我一样。所以就算我知道母亲对我的感情很复杂，就算我看到母亲对我的感情里，有很多很多不好的东西，我以为，母亲还是爱我的，所以母亲来中原找我的时候，虽然怕被母亲责骂，心里却很欢喜。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要告诉我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母亲生下我，根本不是因为爱我，只是利用……利用了爹亲的渴望；爹亲说他很爱我，所以不想要我受委屈，但是为什么却任凭母亲委屈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爹亲说我们把太多伤害我们的东西当成爱了，但是策君也告诉过我，魔的爱太激烈，会伤到自己，也会伤害到别人。所以爱到底是什么？我们之间的，不是爱吗？爹亲不爱母亲吗？母亲也不爱爹亲吗？爹亲是不是也不爱我？这到底算什么啊？"

"重要吗？或许爱只是人族臆想出来的感情。"她漠然道，"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爱。你以为你抓住的是救命的绳子，你抓住的却是杀死你的刀剑。"

"怎么不重要！没有爱……如果不爱……"他急切道，"至少、至少，也快乐过吧！如果不快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史执言满是泪痕的脸，突然想起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哭起来皱着一张脸，现在却长成很漂亮的模样；还有他跑出魔世前，曾窝在她怀里为她呵手；再久远一些的，他们在前线时，他像小猫一样舔她倒在碟子里的烈酒。但更多的，她想到的是戮世摩罗。这次复生，她首先记起来的，总是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在东瀛的山洞里，还叫御魂笑光辉的戮世摩罗在他耳边吟他听不懂的俳句，戮世摩罗和她用一个古怪的姿势喝酒，还有沉沦海，道域，妖界，中原，苗疆，很多很多和戮世摩罗相关的琐事……沦落中原的二十年里，她和南宫恨，是酣畅淋漓的快乐，戮世摩罗带给她的，却又是另一种更复杂的体验。爱对她这样的魔物来说太复杂了，她对感情的感受，都是笼统而钝的，戮世摩罗能感受到的细微之处，她分辨不出。她只知道和戮世摩罗在一起，她会高兴，也会难过，会愤怒，也会失落，有时她觉得只要有戮世摩罗陪在身边，她没什么好怕的，但有时她又怕戮世摩罗会离开。害怕是因为察觉到被抛弃的可能。她久久地看着史执言，半晌，终于收回手，握住史执言的肩膀让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子。

"就算是，也是我甘愿。"

她抬起手，史执言顿时吓得一缩，但她只是解下耳边系带，将面具放在床头。那凛冽的杀意褪去了，某种温柔似水的颜色弥漫出来，他对这种情绪并不陌生，但他曾以为那柔情的源头的是自己。"遇见你爹亲……很好，很好。"她一贯拙于托心，纵然觉得戮世摩罗百般的好，想了很久，也只吐出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词，"睡吧。明天，我就传授你蜕变大法。

史执言睁大眼睛，"母亲……"

他不知是先庆幸自己劫后余生，还是疑惑网中人为何终于松口。"我说过了，你的功体，是从我身上撕裂下来的。你天生就适合蜕变大法。"

顿了一会儿，她又道："活得久一些，也不是什么坏处。"

史执言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摇了摇头。"你不愿意？"

"那爹亲呢？"他问道，"爹亲怎么办？他一定会觉得很孤独吧。我、我还是不要学了。我想陪爹亲一起变老。"

她沉默着，史执言慢慢将自己整个儿盖住了，在被子底下闷闷道："只要……只要你放过爹亲……"

很怜爱似的，她抚摸了一下史执言的黑发。"这样。"她自床边站起来，"你能这样想，很好。"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2-12-29 16:2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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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2-10-09 12: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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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2-12-29 16:2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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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8)

8樓發表於: 2022-10-09 13:2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

一些碎碎念

*

网娘的蓝发是因为他在九龙变op里的蓝发挑染印象太深刻了一直记着，终于给网22建了这个模，卷发纯粹是满足自己的醒脾

网娘有怀璧的时候，执言整天守着网娘，就怕网娘把自己的这个小妹妹吃掉，生下来后，也非常地保护欲过剩。但是怀璧可能不是女儿，而是个小男孩，长大后经常被人打趣你明明是个男子汉，为什么叫小姑娘的名字啊

十多年后执言长大后再入中原，又被大伯诓骗来打工，俏哥：嗯，钜子怎么就不算九界共主呢。史执言狱九界的命运，由此拉开帷幕

然后遇见了一个雪发雪肤、眉间一点朱砂的漂亮姐姐，发现漂亮姐姐不是漂亮姐姐，而是漂亮堂哥，这就是今后武林二十年流传的正道栋梁史执言vs邪心魔佛赤羽深的故事！【空：哎呀当年在产房是不是和我大哥抱错小孩了！】

赤羽深是当时写红杏那一章的时候随手拉过来打工的，所以小孩怎么生下来的，没有想好，小孩现在还跟着红杏趴趴走，还是已经被送回西剑流了，也没有想好，俏哥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萱姑妈妈知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漂亮孙子，都是未知数

赤羽深其实是最早建出来的史家第三代的模，主要是那时候还没有不知道阿卡巴内这个倒霉催的在船上就被人抓走了，捏了只好漂亮的小小狐狸还起了个很有深意的名字结果发现可能生都生不下来，最早的设定里他甚至还是被空偷走的

变成邪心魔佛主要可能还是遭了红杏，虽然俏哥可能和史艳文一样都是六七年不过家门的那种爹吧！不知道有没有被红杏铸心，按照阿卡巴内的性格还有从良后的西剑流众人来看他本来应该是被非常宠爱着的，唉，又是个长大后被俏哥亲自开电车撞的倒霉小孩【空：快来背骨仔联盟二叔这里永远都有你的一口饭吃！】

执言的异能是心理学99……网哥一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迟钝魔遗传给儿子的异能竟然是察言观色，好搞笑哦！！

其实一直都很想让明月姐给网哥解构父权制所想象出的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所谓母爱，但是明月姐去得太早了古早剧我又没有补到，只好把虚无主义者+解构主义者红杏拉出来

背骨仔联盟本意要写四个小孩，俏赤的赤羽深，空网的史执言，鱼鳞的女儿珠姬，牛蟹的女儿满月，但一些绑定老婆都开始要二胎了一些期间限定老婆都生不下小孩来……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2-10-09 15:2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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