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9.2【剑龙群像】黑白变奏（第二部下重修完结）F14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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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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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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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银狐先生，您说事发当日您远远看到一个女子在倒地的卧江子旁边，‘远远’指的是多远？”

“夜晚树林阴暗，您怎么认定所见之人是男是女？”

“您凭什么确认那人就是九幽首领？”

“半夜三更，您怎么会在叶口月人领地，又怎么知道卧江子先生在领地内？”

“您发现卧江子先生的地点离剑君十二恨监察官受爆炸牵连身亡的现场有多远？”

“我记得政府和叶口月人和谈时，卧江子先生是政府的代表，可当时有传闻，说卧江子先生出身叶口月人，甚至是叶口月人的叛党。您对卧江子先生的过去有多少了解？”

“您和卧江子先生是什么关系？也出身叶口月人么？”

“卧江子先生当年真是杀害了叶口月人的前任首领吗？”

“您见到可疑人物之时，对方手上有持武器吗？您亲眼看见那人开枪射杀卧江子先生？会不会那人也和您一样，只是恰巧赶到，发现了受到袭击的卧江子先生。”

“这么说来，您才是最后一个见到卧江子活着的人——”

“够了！你们别太过分了！”这一回，开口的人是傲笑红尘，他再无可忍耐了。

昭穆尊被指派协助他进行检控后，那人的调查官尹秋君就一直要求和银狐会面，要重新录口供。自卧江子出事后，银狐一直呆在医院，鲜少言语，也不见外人，他是好不容易才说服银狐，安排了这次会面，却不想尹秋君的问题是一个接一个的来，还一个赛一个刺耳，没完没了，简直是把银狐当犯人来审，还不顾他的阻拦。一想到这两人是法庭硬塞给他的，他就更不忿了。在他看来，法庭美其名说是协助，实际上就是在监视，限制他的行动，剥夺他对案子的掌控权。指派之后，没有昭穆尊的签名批准，他准备的所有文件都不能呈递，动议和聆讯也不能排期。最初见面时，身为检控官的昭穆尊还一上来就把他的检控词数落得一文不值，打发他回去修改重写，之后还把他想要表达、觉得重要的内容通通删去，批评说是无用陈述，完全没考虑他发起这场私人检控的立场和初衷。他做了那么多年律师，被说得感觉就像是小学写作文被老师审批一样。这他忍了。然后，那人的调查官又开始质疑他打算呈堂的证据，弹劾他为银狐准备的书面证供，甚至要求亲自与银狐谈话。一连串下来，感觉像是他为这场私人检控所准备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他虽然没处理过刑案，但好歹也是通过了司法考试的正牌律师，却被当成不懂司法程序、不知如何准备司法文件的一般民众，怎能让他服气。更重要的是，提起私人检控，他就是为了避免检控局借故拖延检控，如今这状态简直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面一连串尖锐的质问，银狐倒是没有发火，只是沉默不愿再作答，却也没有下逐客令。是他再听不过去了，便再一次喊停。

许是银狐的态度让尹秋君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一回，尹秋君不再坚持。他便顺势中断了这一次的会面，将尹秋君和昭穆尊都带离的病房。

三人走出房外，房门“啪”地一关上，傲笑红尘就忍不住对尹秋君发连珠炮：“银狐都已经指认了九幽，你还问这么多想怎样？什么叫‘您才是最后一个见到卧江子活着的人’？你什么什么意思？好人当贼看，你到底怎么做检控官的？”

这一下尹秋君也来劲了，反嘴就回击：“你说‘指认’就是‘指认’了吗？要说当晚在场的人都有嫌疑，他不也在现场吗？什么疑点都不弄清楚，你当辩方律师死的还是不会说话？而且那人还是疏楼龙宿。”他越说越没好气，“那行，你去跟法官说，让辩方律师在庭上不能质疑也不能发问。”

傲笑红尘一时无言以对，气势顿时被削了一半，但他仍是不服气，又道：“好，这个就算了，那你问卧江子的出身干嘛？”他一想到一直以来卧江子因出手所受的歧视和质疑，就更是为他抱不平，不由得攥紧拳，为他辩道：“卧江子的出身和他被谋害没有关系！收起你们那套受害者有罪论。而且，当年卧江子是被无罪释放的！”

“那‘荣誉杀人’的辩护是什么？笑话吗？”尹秋君抱着胳膊冷笑一声。

“那本来就是笑话！”脱口的反嘲。

“哈，我看你才是个笑话。”尹秋君回怼得直白而不留情面：“这摆明了就是场政战，疏楼龙宿要用其他地域对此事的舆论对抗苦境形势，苦境不便在这个时候亲自出手，就把你捅出来当枪使，你还自以为伸张正义，乖乖讲什么法理，到底懂不懂。二十多年前那场无罪判决，你还真信，哈！卧江子无罪，才能显得叶口月人无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想涉入这类政治性质浓厚的案子。”然后他又对傲笑红尘露出看绝症病人般的神色，摊着手摇头道：“哎，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太学主大法官要指派我们，就是怕你闹笑话。”

一字一句，像一把把利刃，刀刀刺中他的心脏，残酷地揭露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卧江子生前也曾一再提醒，他不适合涉入牵扯过多尤其涉及政治的大案重案，可他不想听。是的，对政治，他不喜欢，不懂，但他更不愿相信，他所生活成长的地方，他坚信的政府以及政府施行的政策，即便是正面的，都不过是人为操弄。然而——

“这是我的检控，想怎么进行，用什么论点，递交什么证据，也是该由我决定，要闹笑话也是我！”心底的委屈不断发酵，他再受不了发泄了出来。政治也好，什么都好，他只是想，无论如何，在这世上，若有人受到了伤害，那制造伤害的人就要受到制裁，还受伤之人一个公义，有什么不对。

尹秋君一听就更来气：“你当真以为我们想管？你知道什么叫‘飞来横祸’吗？飞来横祸！！”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昭穆尊，“我和这木头不过是去听审，顺便评核记录一下内部人员的庭前表现，莫名其妙就被指派了，是‘莫名其妙’，还不能推拒，不能上诉！拜托，你闹笑话闹到天际都没人在意，可你千万别连累别人，”光说还不够，他一把拉过一直在站桩的昭穆尊，“尤其是这位。当检查官的是他，我不过是负责调查。”

这时候，昭穆尊终于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我什么话都没说啊。”

“我帮你都说了，不好？”尹秋君一脸不耐地冷哼一声。

昭穆尊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向傲笑红尘耐心解释：“尹秋君说话直率，您别见怪。我明白您对我们检控局有误解，但我希望您明白，九幽狡诈，外加疏楼龙宿辩才了得，我们需要完全准备才做到在庭上尽可能面面俱到，不让九幽有机可乘。”

“说白了这木头就是谨慎过了头，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的。”尹秋君对昭穆尊也毫不客气。

“哈，得好友你多担待了。”昭穆尊温声回应，然后看向房门，继续道：“今天问了这么多，想必银狐先生是累了，是我们的失误，没安排好此次提问的强度和时间。我们可以另约个时间继续，下一次我们一定会注意。”他转向傲笑红尘陈恳道：“您能替我们跟银狐先生道个歉吗？我们并没想怀疑他，也没有想抹黑卧江子，只是想把所有漏洞都厘清，为卧江子伸冤。”

比起尹秋君的尖锐，昭穆尊礼节周到，说得在情在理，傲笑红尘听了也不好再有指责，只能干闷着心中不满，硬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有劳”。

他目送两人离开又重新进入病房。银狐仍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和他往日里来探望卧江子时一样。方才尹秋君问了很多尖锐的问题，但银狐一直都很沉着回答，直到最后才开始沉默，却也没有什么过激表现。他分不清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但造成这人困扰的终究是他，是他的无能，才会有昭穆尊和尹秋君的涉入。于是他来到银狐面前，低下头诚心歉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问这些。”

银狐还是没有说话。除非必要，一直以来银狐都不怎么开口。

明知得不到回应，傲笑红尘仍低着头继续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么坚持要亲自检控，我是因为……”他闭上双眼，垂在双侧的手抓了抓裤腿，话语在嘴边不断流转，最终，他吐露道：“那个晚上找你谈话喝茶，我——”

然而，他仍是说不出口。出事那晚前日，卧江子曾单独来找过他，除了安抚他的情绪，还拜托他一件事，那就是给银狐下药。卧江子说他需要独自回一趟叶口月人，但银狐不同意，还把他看得太严密，又对他堤防太过，所以他才想找他帮忙迷昏银狐，因为银狐不会怀疑他。卧江子告诉他在叶口月人有能信得过的友人，能得到更确切的情报，总比在这里等捕风捉影的消息好。一开始他也不过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可在不断交谈中，有一瞬，他被卧江子坚定眼神中透出的觉悟给慑住了。他琢磨着自己已打定主意，回中部地区给检控局施压，也就不在意卧江子此行的目的和结果了，便答应成全了那人的决心。

卧江子曾交代，若是他没在约定时间内回来，就让他去联系剑子，言语中有托付后事之意。之后他越想越觉得心慌，终是去闹醒了银狐，可他还没来得及告知一切，窗外就飞来一枚石子，让银狐飞奔离去。于是他再没勇气说出真相。

他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大义凌然，提起私人诉讼，他也想减轻自己的负疚感。

然而，他还是没说出口，而银狐，也没有追问，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等再过一会，他觉得呆得有点久了，便与银狐告辞离开了。

他刚离开医院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不似境内号码。他皱眉犹豫了好一会才接通。在听完电话一接通另一头劈头就是一堆劝说后，他冷冷打断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放弃检控，不要再打来了！”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还顺手把来电之人的号码给拦截了。然后，他看着霸占了大半屏幕的拦截号码，深深皱起眉。印象里，上一回他被这般来电骚扰还是约莫十年前。有那么一瞬，他还真挺佩服来电之人被他拉黑拒绝了那么多次还能孜孜不倦地换号码给他来电。但他更多的还是心烦。

将手机放入衣袋，他仰头看天，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搓了搓手，感觉心没那么堵了，但身体还是有点冷。苦境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以至于到了春冬交接的时节，雪还在断断续续下着，似乎在拒绝春天的到来。前几日才连着下了好几场迎春雪，天一直低沉，让人感到抑郁，今日终是放晴了，可雪还积着，在不断吸收初春的暖意。他走出医院时已是正午，太阳赤裸裸照着，是感觉有些热，可天还是冷的，但还身着大棉衣，身子又闷得慌，只怕脱了就要着凉了。脱好还是不脱，是个难为的决定。

电话里那人说，别做了错的决定。

可什么才是正确的决定？

是他听了卧江子的话，让B区的受害者与叶口月人庭外和解，然后一年没到，叶口月人故技重施，一个工地爆炸，不仅死伤了不少B区在地工人，连他的友人，政府派去的监察官，剑君十二恨都被炸死；还是他再次听那人的话，按那人的吩咐下药迷昏了向来警戒心强的银狐，让那人独闯叶口月人领地，最后那人却落得了那样一个下场？

对也好，错也罢，他都需要这场检控。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话他，疏楼龙宿庭上庭下睨着他的嘴脸比以往更添蔑视，派来协助他的昭穆尊和尹秋君也对他整理的资料、起草的文件不屑一顾，一接手就全部重做，方才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可他不在乎，事已至此，他需要一个公道，一个结果，为此，就算要他暂时低下头，放下自尊去配合，他也在所不惜。

可这个时候，卧江子曾经交托的人竟然跟他说，放弃吧。

怎么可以？

这么想着，他取了车，改变了行程，开往了去老城区东部贸易市场的路。

停好车后没走多久，他就来到贸易市场西面长巷尽头的一家小店前。是专门贩卖维修枪支器械的店。店面看着很是残破——布满红绣的大铁门“吱呀吱呀”摇晃着，怎么都扣不紧，门边上竖着块不知哪找来的樵木牌子，上面用红漆歪歪斜斜写着“铁氏店铺”四个大字。诡异的装潢再加上开在老城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区的隐蔽之处，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正经做生意的。

看着这门面，他下意识摸上腰间的红尘枪，在触碰的一瞬又放开了手。

曾经，他心中有一人一物，人是他的至交好友君枫白，物是他贴身携带的配枪红尘。曾经，他觉得这一人一物会陪伴他很长的时间，即便他心里明白，人无不散之宴席，枪的寿命也有尽时，但他总归会有很长的时间去准备离别。却不料，约莫十年前，他那好友一声不吭就给他丢下了个大烂摊子，人不知所踪，这么多年都了无音讯；然后，在他等待一个错误决定的后果时，突然有人告诉他，他的红尘枪该换了。

那个人也跟他说了，放弃吧，就在卧江子出事的那个晚上，在B区的古叶河畔。多么可怕的巧合。

那个晚上，银狐一人潜入领地去找卧江子，他则留守在河边林地接应。等了不知多久，他冷不防瞥见一道人影自阴暗处闪过，不由得全身绷紧，本能拔枪回身就是两枪。没有响动，也没人影。事实上，他回到B区没多久就已感觉有人跟着他，出入便多了几分小心，如今风头火势的，就更警觉了。等了一会，他听闻刚才开枪的树丛传来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立即抬枪瞄准，然后小心谨慎地往前挪动。前行中没有其他事情发生，他拨开树丛，看到有人正蹲在树丛后背对着他。

“你是谁？” 他维持着持枪的姿势靠前两步，用警告的语气问。

没有回应。

他皱起眉，继续警惕着，开始观察眼前的人。是个男性作业服打扮的女人，生面孔，至少他在B区的居民中没见过。女人似在全神贯注查看地上的痕迹——是他方才开枪时留下的枪痕和弹头。她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正在被枪指着。

“你是谁？”他提了提声量，再问了一句。

这时，女子腾地站起转向他。和他的全身心戒备不一样，女人一双眼直勾勾只盯着他手中的配枪，完全当他不存在，脸上也不是正常人被枪指着时会有的惊恐。

“让我看看你的枪。”女子不由分说就来到了他跟前扶稳他持枪的手，就着他持枪瞄准的姿势，开始上下打量他手中的红尘，动作快而突然，让他一时没来得及做反应。末了，女人还没头没尾地喃喃了一句“果然不是”。他才要发问，女子便忽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先一步问：“喂，你认识君枫白？”

“你，你知道他在哪？！”咋一听到挂念多年的名字，他顿时浑身一震，再顾不得其他，反向一把抓紧女子的手臂，急忙问：“赶紧告诉我！”

女子仍没有回应，自说自话了一句“看样子是认识”，又问：“那你知道他还和谁结过怨吗？”

这句话让他重新回过神来。他收回手，谨慎地退开两步，与女子拉开距离。他几可断定，这女子就是这段时间跟着他的人，大概是为他红尘枪，也知道他和君枫白的旧事。当年那事，若论结怨，他确实可以排第一。至于其他人，他不知道，连那人当年为何无声无息失踪，他至今仍不明所以。

就在他心思百转千回时，女子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开始神色很不自在地胡乱抓着头发，又语气有些不耐地解释道：“那个，之前我跟着你，没有恶意，呃，就只是收到情报，嗯，打伤君枫白的枪械，应该是我在追寻的失枪。”

“他受伤了？人在哪？”他急急问。

解释是解释了，女子仍是没有回应他的任何对话，只是专注自己的事：“我有查到，你们曾经失和，貌似闹得很大。”

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会不大？他皱起眉头。

十多年前他和君枫白一同经营的公司出了污染事故，导致不少无辜民众生病死亡，因而受到中央调查局调查。他身为首席执行官及执行董事，因失察而被检控局指控，而就在那个当口，负责问题开发项目的君枫白却失踪了。他一直以为君枫白是为了躲避审讯逃了，一直恨着，埋怨着，如今却突然来了个人，暗示他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回事。会不会，那人是真遇到了什么事才不能出现？

这么一想，他也开始较劲，不再回答女子的问题，重复道：“他受伤了？人在哪？”

“我要知道还用得着跟踪你？”这一回，女子终于回答了，语气非常不好，而且态度冷漠，“实话说吧，君枫白本人怎样了，我不关心，我只对伤他的那把枪感兴趣。”

“你！”面对如此不珍视人命的言语，傲笑红尘本能觉得不适，想要说教，但一想到君枫白的下落，终是忍了下来，耐着性子又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那把枪？难不成是调查局的人——”

“调查局？”那女子不悦地冷哼打断：“政府算个啥，我才懒得理。”想了想，她又傲然补充一句：“会追寻那把失枪，算是本小姐看得起那把枪的设计者。”这话一出口，女子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源源不绝给他普及很多有关枪支的事情。没一会，女子就自来熟了，没等他再发问就告诉了他叫铁十三，是来自北域的枪支设计制造师。末了，女子还自作好心跟他说，他的枪是时候该报废了。

仿佛所有糟糕事都挑在同一时间爆发，卧江子，君枫白，红尘枪，仿佛在嘲笑他一次又一次的不自量力。

卧江子曾说他太耿直了，不适合政治。更早之前，君枫白也曾跟他说，像他这种非黑即白的性子，太直了，最不适合从商。然后，前不久，电话里的人跟他说，他不够灵活，不适合刑事检控。

那么，他到底适合什么？

就是因为他的世界简单直接、黑白分明，就什么都不适合么？

怀着这般心情，他走进了铺子。放眼望去，铺子内琳琅满目展示着各式各样的枪支，柜台一角站了个中性打扮的年轻女子，大冷天的，外套大敞着，里衣服只勉强盖住了胸部，露出肚脐部分，看着很豪迈、不拘小节的样子——正是他在古叶河畔看到的女子。他上前简单寒暄后，便将身上的红尘枪交给女子做全面检查，自己则在店内转转。用女子收下枪时的说法是，趁这时找把趁手的新枪，因为结论肯定是一样的。

可他转了几圈，心思却始终不在选枪上。等他回到柜台，发现女子已经回到柜台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旁的小电视屏幕，被他唤了都没反应，就和那天在河边检查弹痕时一样。

电视上播报的，是北辰董事长被送入深切治疗室的消息，劲爆的是，在这种时刻，他在外的情妇带着儿子找上门，要求认亲。

他对这些有钱人的八卦向来没什么兴趣，可没人搭理，枪又拿不回来，便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听。等新闻快播完时，女子似才分神留意到他，但一开口却不是跟他说有关枪的事，而是没头没脑地发问：“你觉得北辰集团遗落在外的大少爷怎么样？”

他皱了皱眉，是真没兴趣探究：“不是说身份还有待证实吗？”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的是：“没想到你对枪以外的事情感兴趣。”能对一个陌生人说了一晚上枪支，劲头肯定不小。

铁十三则托着下巴，用眼比了比仍在播报北辰消息的电视，笑得很是灿烂：“你真了解我。是啊，我是只对枪感兴趣。”说着，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噗呲一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在北域，北辰一族和枪支划上等号的吗？”她看回电视屏幕，这时摄像镜头正对着的情妇儿子的脸，她定定看着，双眼倏然利光一闪，“这世上没有所谓适不适合的枪，只有杀伤力强不强的枪，这在枪被设计制造的一刻就已经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取过刚检查完毕的红尘枪，拿在手中把玩，残酷道：“你这枪，啧啧，资质不太行，就算没有报废，也该换把新的。”

这话让他莫名感到全身被刺痛，没经大脑就脱口反驳：“什么叫资质不行，我和红尘配合这么多年，一起渡过风风雨雨，就用得很上手。”

“那是因为你没用过好枪。”她马上就一句将他打沉。说着，她环视了一眼店内的枪，展示道：“我这的好枪多得是，还有苦境有钱都买不到的，你有选中的吗？看你也是爱枪惜枪之人，我算你便宜点。”

他一怔，看着眼花缭乱的枪支不由得开始失神，心里剪不断的丝线不断缠绕，卧江子的事，君枫白的事，即将来到的检控庭审，他开始感觉天旋地转。然后，他猛地回神，回过身，伸手一把夺回了女子手中的红尘枪，坚持道：

“我还不想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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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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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傲笑红尘前脚才离开铁氏店铺，谈无欲后脚就进了去，还是六丑的伪装。

他有收到线报，说是东部贸易市场近期开了间可疑的店，专门贩卖维修枪支器械，似和北域有关，便想着要亲自去看看。然当他不期然看到傲笑红尘从店里走出来时，是真有一瞬以为是消息有误。就他认识的傲笑红尘，绝不可能去任何疑似违规的店铺。他还在当检控官的时候，他那同被八趾麒麟收养的弟弟——无忌天子就曾利用傲笑红尘那份对正义近乎执着的坚持，引导那人怀疑他使用不正当手段检控，使得那人盯着他不放。那时他还在跟素还真较着劲，被纠缠烦了他甚至曾对那人起了杀心，反倒是让素还真捉住了把柄，一路输到底，丢了律师执照，被检控局辞退，还被落了个仇家追杀、不得以离开苦境的下场。等他冷静下来想明白，便是清楚自己是被两个兄弟联手给办了，傲笑红尘不过是诱饵和棋子，而主谋是谁，不言而喻，但这些都是前话了。当时那人被他害得挺惨，却仍坚持紧咬着他不放，也因此，他对那人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一点黑点的心性再了解不过了。不过，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月有圆缺，人也会变。

一边想着，他走进了店铺，马上就被四面墙上琳琅满目的展示枪械晃了眼。很快，他认出墙上不少枪械，大多是北域制造，其中不乏绝版型号，还有部分枪械他连见都没见过。于是，他知道自己这一趟来对了。他装成普通顾客在店里转了一圈，近距离查看了下展示的枪械，发现一些枪械并没有生产标签。他涉猎广泛，虽算不上枪械专家，但还是能勉强看出店里的没有生产标签的展品承袭的是早十来年北域主流枪械的设计路线，但至于具体出自哪个生产商，他一时半会也看不出端倪。

苦境在霹雳大陆算是枪械管制较少的地域，但仍存在不少对枪械军火管制的立法，导致大型的军火商贩活动很难在苦境进行。这家枪铺如此大张旗鼓地展示并贩卖没有标签的自制枪械，在苦境肯定是不合法的。但民间小打小闹，只要不对民生造成过大危害，政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而和苦境不同，北域军火枪械的生产贩卖就像是放了闸的堤坝一样，毫无节制，也无法控制，一切只与钱财利益相关，与北域重视武力的彪悍民风一贯相承。在北域，枪械军火制造商多如尘沙，贩卖商的数量就更难以估量，而且竞争不择手段，起落有如洪流，倒闭吞并事件，每年都能发生十几起，很多商家还没留下名字就被洪流冲走。北域政府非但不管制，反而鼓励这类竞争行为。约莫三十年前，北辰集团在北域迅速崛起，几近垄断当地的军火制造，开始了北辰集团独大的时代。直到十年前左右，北辰旗下的武器设计生产基地发生了大规模失窃失火事件，致使整个北辰集团受到重大打击，对北域市场的控制大不如前，于是原本被抑制的竞争再次复苏。他是真不知傲笑红尘怎么会与这样可以的枪械店铺挂钩，希望只是个巧合。

转过一圈后，他来到柜台前开门见山道：“掌柜的，我看您这儿卖的多是些北域的枪，嗯，有些，”他故作停顿，摸了摸下巴，装出对枪支很有研究的模样，“似乎还是铁氏一脉的设计，现在不常见了。我最近在找两支北域的枪，不知能不能向您打听一下。”

“不仅知道铁氏枪械，还能认得出，”铁十三双眼一亮，立即对谈无欲另眼相看，“是个门清的。看这份上，你问吧。”

“太好了，”谈无欲故作喜色，“我最近看了一本叫《一莲托生品》的册子，上面记载了两个出身北域的杀手——人邪和剑邪，分别持有‘杀诫’和‘朱厌’，枪法出神入化，专门诛杀北域‘看不见’的人，是传奇般的存在。听说那两把枪是铁氏一脉盛时的大作，就不由得感到好奇，想亲眼一见。”

铁十三听后脸色“刷”地一下沉下来，语气变得不悦：“人确实是北域的人，但枪，不是北域的枪，更不是铁氏所作。”

她说得笃定，谈无欲便见机追问：“您怎么肯定？”

“与你无关。”斩钉截铁的快速回答，不复之前的爽快。

谈无欲立即从善如流转问：“那您可知是哪的枪？”

这一回，铁十三没有立即拒答，皱起眉，面露挣扎之色。沉默了一会，她终是透露：“我是没亲眼见过，但听人说，‘杀诫’貌似是苦境佛宗出品，专门设计用来压抑持枪者的杀性——哼，”她不屑一顾地冷哼，“杀手配佛枪，真是好笑。枪的用途本就在破坏，讲求的就是杀伤力，不然要枪做什么？真是的！”她越说越不忿，“这种枪有什么好传奇的！不识货！”

“说得好！”谈无欲配合着激赏了一句，然后语意一转，倏地道：“看来老板娘是真来自北域，飒！”

铁十三没多想，本能就回道：“怎的？你们苦境人就不喜欢枪的破坏力？那我这小店看来就要倒闭了。”

目的达到，谈无欲笑着恭维：“反正如老板娘这般懂枪知枪的人不多，不然还真会很麻烦。”他说着抬手往上指了指，已是暗示。

铁十三看得明白，嗤笑一声，不以为意：“苦境就是规矩多，麻烦。可枪就是枪，本质用途从被制造出来那一刻就定了。至于人要如何使用，可不由得我控制。”她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了枪，人就没善恶之分了么？”

谈无欲一怔，由衷道：“老板娘说得实在有理。”然后他话锋一转，故作惋惜道：“真可惜，那两把枪竟不是铁氏设计制造的，想当年，铁氏枪支曾是——”

“滚！”冷不防，铁十三暴喝出声，粗暴打断了谈无欲的话，“枪是买卖，买卖不问出处，小心变成枪下亡魂。”这话一出便是逐客令。

想确定的事已经有了答案，谈无欲见目的已成，便不再纠缠，装作识相道：“掌柜的误会了，我确实缺把趁手的枪才来看看，一不小心就说多了。”他抬眼看向铁十三，眼神颇具意味，“不过买枪也不急于一时，等需要时，我会再来。”

说完他不等铁十三再赶人便主动转身离开了。走出店铺后，他自衣袋取出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曾附在他最近到手的一份报告上，是十数年前北辰军火大型失窃案的调查报告。照片中的人年轻活泼，虽然和店铺老板的气质装扮相差很大，但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是同一个人。再加上方才的对话，他更能确人。

他叹了口气，将照片放回衣袋，才想离开，却忽地听到小巷尽头处的垃圾堆传来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响响又停停，长短不一——是他熟悉却又几乎忘记的节奏。他眼睑抽了一下，不自觉四顾了一下，然后，确定四下无人才走近垃圾堆中翻出了一支一次性手机。手机上什么都没有，除了未接来电，就只有一条信息：

老时间老地方见。

他看着短信，心思百转，然后莫名来气，便随手将手机丢地上，重重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回到公寓后，那个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短信仍在他脑海中晃晃荡荡，扰他心烦。思前想后到凌晨，他终是不胜其烦，卸下六丑的伪装，自防火梯离开了自家公寓的大楼，避过行人眼线，去往短信中所说的“老地方”。

自入夜天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夜没月色，废弃水库所在的小树林格外阴暗。天上下着雨，树冠也“哗啦啦”下着雨，砸在松软的土壤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人走在湿软泥泞的泥土上，脚步声听着给人有气无力的感觉。

他站在水库边缘，看着水库中的死水被大滴大滴雨水激起水花，内心怎么都平静不下来。说是“老时间”，他还是来得早了，和以往一样。与邀约之人会面，他总不免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在脑海中一遍一遍演绎会面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有点讶异那人会在这时候找上他。北辰过去那军火失窃案勉强算是那人的委托，但如今台面上叶口月人之事才是首要，而且该是还没牵扯到北辰那边。然而，那人明知公约签订后叶口月人之事还没平，却在政府派出剑君十二恨去叶口月人监督合作工程后就出了外差，直到现在都没回归。至少，外界是这么传的。营造自己不在的假象却约他见面，自破谣言，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启人疑窦。不知为何，近段时间来，对北辰集团，他莫名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感。北辰董事长突发病重，又不知从哪冒出了个情妇的儿子，也不知会不会对北辰的权利核心有什么影响，而更让他忧心的是，到目前为止，一向遇事会找他互通有无的玉阶飞却迟迟没找上门，也不知是胸有成竹，不需要与他的交流，还是有事情不想他知晓。

心思浮动着，他听到身后传来湿哒哒的踏泥声。

感觉熟悉的气息在逼近，他几近本能地快速回身，对着来人脱口就是嘲讽：“你果然一直在苦境。”说完，他才唤出了心中默念无数遍的名字：“素还真。”

素还真忽略谈无欲的言外之意，笑嘻嘻四两拨千斤：“哎，我这不是因为知道师弟你想见我，才特意大老远从北域回来见你吗？”

这一回，谈无欲并没有如往常般对素还真叫他师弟表示不满，而是冷冷戳破他话中的伪装：“哦？是吗？原来你在北域，还是，”他眯了眯眼，一想到北辰的乱子还有玉阶飞的反常，便没心情与这人虚与委蛇，“你只是放出风声，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苦境。”他自然知道素还真不可能承认，说出来也只是发发闷气。然后，他直切主题，也是他今夜这一趟的唯一目的：“西蒙一直虎视眈眈，叶口月人之事只要一日没尘埃落定，机会就一日都还在台面上，你该想的是如何把握这个机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但无论如何，我警告你，别对北辰集团出手。” 和素还真不一样，除非必要，他不喜欢浪费时间在兜圈子上。

素还真听后却露出玩味的神情，故意挑衅道：“我以为上次会面时，你说叶口月人的事交给剑子前辈和佛剑前辈，让我专心和你的这一局呢，呵，”他软软浅笑，笑意却不入眼底，“亲爱的弟弟亲自邀约，我怎么能拒绝？”顿了顿，他眼神一变，冷不防锐利起来，“北域潜伏的那个公司猎人组织，‘看不见’的黑手，确实值得关注，威胁比起冰城奇域的西蒙不遑多让，师弟，你挑了个好目标。”

谈无欲眉角不由得一跳，不禁沉声道：“所以，这段时间你是真的去过北域了？”

素还真笑笑，还是没正面回答：“搜集信息而已，不需要人亲自到场。无论我在哪，你心中早有定论，何必呢？”见谈无欲盯着自己不作声，他继续道：“近年来北域出现了很多军火商恶意并购的事件，虽然都在北域，但这般规模的恶意并购，扰乱市场秩序，终究会在北域达到饱和。如果，”他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冽，“真是有个神秘组织在背后操弄，而且打算转入苦境市场，那确实令人忧心。”他看着谈无欲的眼神透出欣慰：“你的判断很正确，无论在北域还是在苦境，北辰集团都是最佳的诱饵。”

谈无欲早知道素还真对他的行动有所猜测，也会借猜测套话，本是打定主意对这人的一切猜测不予回应，但实际听了后，却倏然觉得背脊发凉，不由得挪退了一小步。然让他心颤的并非这人猜准了他回来的原因，而是因为这人眼底的认可，那过去的他怎样不择手段想要争胜都得不到的认可。他知道，在第一回见面后，素还真一直在试探他回来的真意，在衡量与他合作的可行性，做了不少小动作。如今，他可以确定了——

“那个‘铁氏枪铺’，”他暗暗攥紧拳头，深深皱起眉，咬着牙道：“是你放出的风声。”话落的一瞬，他忽地感到有股怒火直冲脑门，再不能自已，猛地拔高了声调：“素还真，信不过我，就不要委托我去查！更不要装成我们在同一阵线！”

他们从来方针都不同，他也不是素还真的陪衬或帮手，所以——

“我不需要！”他闭上眼，倔强地吼出口。

素还真却无视谈无欲情绪，冷静点出：“这是属于你的课题，我的提醒也仅有一次。”他冷下眼，目光仿佛一瞬就穿透谈无欲心底，连称呼都换了，“谈无欲，这一次回来，你变了，但，这不是你开始心软的理由。”

谈无欲一怔，方聚起的怨怒一下被冲散了。是的，北辰董事长病重会影响北辰当前形势，私生子的出现会打破内部势力平和，确实，对此他很担心。不仅仅是北辰的状况，他更担心玉阶飞会冲动，因为他知道北辰元凰对玉阶飞的意义。所以说，素还真这时候专门约见，是为了敲打他吗？是担心他与北辰牵扯过多，感情用事，重蹈覆辙。这段时间，这人到底打听到了什么？还是说，这人已经知道了一些他还不知道的事。北辰和北域的事，明明是他发起的挑战，这人明明比他落后了好几步，然而，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就追了上来。反是他，已经不能确定素还真下一步到底想怎样了，又会不会妨碍到他心中理想的答案。一想到这，他自以为已经放下的不甘又冒了出头。他谈无欲，就注定了永永远远在素还真之下吗？可问题明明不仅仅是这样，这不是他和素还真的战争，不是他回来的目的。

内心正波涛翻涌，他又听素还真继续谆谆告诫：“师弟，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因小失大，还有，莫要忘了初心。”

初心？学法的初心，还是这一趟回来苦境的初心？

“初心？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连他都分不清的东西，他冷笑着脱口讽刺，“是不要忘了初心，还是不要重蹈覆辙？”

这下子，他更能确定，素还真是知道了些他不知道的事，在给他打预防针。有玉阶飞在北辰，他的信息竟来得还没素还真快？

不甘心，不甘心，太不甘心了。从小到大，素还真总是比他强。高中毕业后，以他的能力，无论学什么都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然而，他却毅然决然选择了去法学院。他心里清楚，这个决定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在毕业考试以一分之差输给了满分的素还真。他不满第二的位置，便跟着素还真报读了法学院，只希望能扳回一成。哪知直到两人毕业，成了律师，入了检控局，他还是一次都没赢过素还真。互相竞争，共同进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更讽刺的是，他当素还真是劲敌，必须赢过的人，素还真却从未当他是敌手，甚至利用他的竞争心理，让他为自己所用，这就是现实，也是别人不曾发觉的素还真冷酷的一面。于是他着了魔，想着，就算用尽不择手段，即使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也要赢这人一回，让这人认识到，没他谈无欲，素还真就是不行。

后来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他被吊销了律师执照，被八趾麒麟赶出家门，连小弟无忌都站在素还真那边。他为躲避仇家辗转流落到北域，还沦落到街边行乞的境地，甚至跳竹竿舞卖艺为生，是大法官号昆仑拯救了他。在北域的那几年，号昆仑前辈将他留在身边，鼓励他，教导他，如师如父。看着号昆仑一件一件地办案子，他渐渐回忆起最初的心情。

他幼年时，八趾麒麟还不是法官，只是苦境有名的检控官。他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位将自己带离孤儿院的养父在法庭上雄辩滔滔，将坏人入罪，心里有无限的崇拜，便暗暗发誓长大后要成为和养父一般的人物，为人民惩奸除恶，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是号昆仑前辈，让他找回了自己最初、最纯粹的学法初心，怀着那般初心，他回到了苦境。在他纠结要不要回苦境时，号昆仑前辈语重深长地跟他说：“回去吧，你已经可以了。”然而一见到素还真，他才发现，他还是不可以。这人是他走回初心的一道坎。

他也不知是何时起，那个先一步被领养的素还真，占据了八趾麒麟大部分关注的素还真，开始代替八趾麒麟霸占他的视线。一开始，他不过是为了得到养父更多的关注，不知不觉，他开始想让素还真一直看着他，全心全意专注于他两之间的决斗，不要理其他人事物，赢也好，输也罢，他只想素还真一直注视着他就够了。渐渐的，素还真的世界变大，有了属于自己的理想，遭遇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对手，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还有了心仪的人，生儿育女，他不再是素还真的唯一。然而，他却仍停留在原地，心中只有素还真。素还真娶风采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他的世界里，一直就只有素还真一个。

素还真了解他的习性，却从来不曾真正懂他，所以，入心魔的时候，素还真对他说，让他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这世界并不是只有他们俩。

终于，他离开了素还真，离开了苦境，终于能抛下过往的枷锁，有了别的际遇，他的视线里头一次有了别人，有了别的在意的事，而这时候，素还真却告诉他，不要让别的人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向来知晓素还真的行事方针，以少换多，输少算赢，没有任何私心，只为维护苦境社会的稳定。曾经，那也是他的形式方针，不同的是，他没那么大义凌然，为的是自己的私心和利益考量，因为他需要以相同的起点与素还真较劲。如今，他却不想这么做了。也正因此，素还真的认可和顾虑才让他心惊，到底是怎样的信息，让素还真这么在意，甚至觉得他会作出素还真不赞同的行为，都需要这人专门冒着被发现行踪的危险找他？

不可以，不要受影响，也不要问，任何出自素还真口中的话都需要过滤，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他需要自己去查，自己去确认。

他才要开口，素还真就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抢先问：“你不问？”

“我说了，不需要。”他冷冷回绝：“无论我们如何变，我们行事不同，从前不同，现在不同，将来也不可能相同。你可以省下说教的力气。而你，若听不懂我的警告，就可以将我当成是阻碍。”和素还真一样，他也只需要问心无愧地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可以了。

素还真却开始装傻：“我不明白。”

“真要我说明白吗？”谈无欲皱起眉，“剑君十二恨，叶口月人领地的工地爆炸，卧江子出了事，这个节骨眼上你不在检控局坐镇，难道不正是为了引诱西蒙那边开始动作吗？”那么刻意找上他进行这一场对话，又是想通过这场对话利用他操纵什么样的结果？

素还真神色不变，不慌不忙应对：“检控局没有素还真，还有苍和一步莲华，尤其是苍，资历比我更深，处理会比我更好。就算没有他们俩，你当检控局里的其他检控官都是吃素的吗？”苍和一步莲华都是同一批进入检控局的老牌检控官，在素还真和谈无欲还没加入之前就已经处理过不少捅天破地的大案。

谈无欲却冷笑了一声，再不绕弯子：“苍前辈和一步莲华前辈只怕也不得闲吧？他们很久以前就在暗中调查一个当年道境内乱的元凶，还有最近在苦境崛起的异度魔界政党，却没什么进展，反而几次行动都折了不少人。而且，蜀道行和叶口月人的事真的没有疑点了吗，还有覆天殇的死。他们怀疑检控局内部出了问题，便想借你不在的当头假装忙碌，暗中观察检控局内部的动态，如今连一直涉入的佛剑也被调去西方列国那边。这些都是你们这堆人挑头关注的事，其他检控官可没这个闲情，管好自己手上的案子就够了。九幽的事，说白了，谁要是主动接了，谁就是线头，被重点观察，寻丝牵线。但说到底，暗中的推手是谁？”他笑得更为讽刺，冷哼了一声，总结道：“可惜了，最后傲笑红尘横生干涉，太学主法官指了昭穆尊协助检控。虽然剑子现在人在西方列国，但龙宿涉入了，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任，而且，他是同情叶口月人的。素还真，”他定定看着素还真，“不是每一件事都回向你设计的那般发展，人心，也不是任何人所能掌控。”

素还真的眼神渐渐冷下来。他没有反驳，语气越来越淡：“不着头尾，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谈无欲越说越来劲，再不避忌，直言道：“叶口月人的事，都已经签下公约了，你可是苦境检控局的定海神针，真压不下来吗，真处理不了后续？我不信。是你，”他狠狠指出：“是你放纵如今的群魔乱舞！因为欧阳上智倒台后，苦境平静得太久了，累积得太久了，再不释放，只怕之后再爆发就更难处理了。你要从现在开始逐个击破，不然就会出现第二个欧阳上智事件，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叶口月人的事他看得明白，叶口月人不过是一个适合的引爆点，剑子插了半只脚进去，不可能真中途袖手。然而，剑子虽能力出众，终是与素还真不同，会因性格使然，下意识求全，估计也猜全了素还真想做的事，却会想着要保全叶口月人，关键时候，素还真必然会暗中出手推动，因为这人能做剑子不会做的事情，万不得已的时候，为苦境大局，只怕要完全放弃叶口月人素还真也能干得出手。所以，这人才会在关键时刻故意放出自己离开北域的消息。欧阳上智独霸苦境市场几十年，是素还真一手策划将其及其势力一次性扳倒。前车之鉴，在苦境，有素还真坐镇检控局，威慑力不容小觑，很多势力都不敢明目张胆行动。而人性所致，一旦动了开头，就一定不会偃旗息鼓，那素还真的目的就达到了。

“治标不治本，终究是隐患。”这一回，素还真没再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他很平静地给出了答案，那是他从出道以来就没有更改过的答案：“有能力的人不能逃避选择。”

“那没能力的人就只能被选择，然后被抛弃了？只要出发点是好的，结果是可以接受的胜利，就能不择手段、不顾牺牲吗？”谈无欲脸上冷笑着，心里也在冷笑。他觉着听着自己口中的话，自己都觉得好笑虚伪，那是他在其他人面前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然而，对面是素还真，他却说得理直气壮：“那和龙首信奉的那套弱肉强食的理论有什么区别？”

仿佛也听着觉得好笑，素还真也笑了：“我以为谈无欲一贯是珍惜自身羽翼的人。我不认为这点变了。”

“但我仍想安置我的良知。”谈无欲将手放上自己胸口。

“好。”素还真不反驳，笑着点点头，抬眸对上谈无欲双眸，忽地露出复杂的神色，叹息般道：“谈无欲，那你告诉我一个两全的方法，我承认你赢，如何？”

这是近乎直白的剖白。

在苦境，从来没有人质问他的一切决定，因为所有人都称颂并认同着他那包装在大义下的抉择，苦境的百姓仰望他，与他志同道合的人谅解他，他的上司支持他。然而，并不是标榜了大义，就能心安理得，只是他这个人，向来懂得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懂得理智判断得失取舍。苦境的司法政场有很多不公、让人讨厌的事情，他能理解蜀道行的厌倦、背离，但他仍保持着信心和希望，只要人活着，就不会有两全其美，那他尽量周全便好，让大部分人都能正常的生活。他有能力能做得很多，所以他不能放弃。只是，世无两全法。

面对不曾想象的忽如其来的剖白，谈无欲惊愣，一时无法言语。

他们可是素还真和谈无欲啊！当谈无欲向坦白素还真自己的良心不安，当素还真向谈无欲直言自己的无能为力，当他们向彼此示弱，那他们之间还能说什么？

仿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谈无欲猛地回过神，立即故意沉下声警告道：“还是老话，北辰那边，无论你发现了什么，都别越界了。”说完，他逃离似的抬脚越过素还真要离开。

素还真没有转身挽留，只是抬头望着天，任凭雨水浇打脸庞。他觉得，他也有心累的时候，却不仅仅是为这世道无休无止的争斗。确实，没人能看清他邀约一场的真正心思，就连眼前这个号称最了解他的人也一样。他轻声叹道：“无欲，我们之间就真的只能谈公事吗？父亲老了，无忌的忌日，也快到了。”

谈无欲顿了顿步，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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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112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y&E(J

苦境最大的佛教圣地定禅天位于中部地区西面高地的千罗湖边，背倚着连绵千里的千罗山大断崖，又被称为“千罗壁”。远远望去，整片山体像是被天落一刀硬生生砍去了一半，留下一道难以弥平的断痕。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亦或是天降灾罚的见证，早已无法考究。圣地主寺院正背面的山体天然凹陷了一大块，凸出的部分是人工雕刻出来的、几乎与断崖等高的巨型释迦牟尼佛像。佛像栩栩如生地静坐在凹陷处，慈悲的双目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阳光穿过岩壁间的裂痕落在佛像脸上，化作慈爱的拈花微笑，宛若佛祖降世，普度众生。佛像左右的岩壁，星罗棋布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洞窟洞眼，少说有上千个，通过悬空的老旧木栈道连接着。洞眼内雕刻着各式各样的佛像，洞窟中则摆设各异，有的放置着满年代久远的佛经，有的摆设有小型供奉，有的墙壁上刻满了各式各样的经文，还有的仅有简陋的石桌石床。据说这些洞窟是古时佛门中人的修行地方。

千罗壁如今虽由苦境的定禅天管理，但据说这一片其实是数千年前佛教起源之国——西佛国——的僧侣在此传教修行时留下的遗迹。西佛国位处西方列国领域边缘，夹在西方列国和苦境中间，与苦境的关系密切，自古就有交流佛法的传统。每隔六十年，千罗壁底下的广场会举行闻名霹雳大陆的法藏论道。这一回的法藏论道就在六年后。早在四年前，西佛国鎏法天宫的活佛梵刹伽蓝就已经来到苦境定禅天进行为期十年的佛法交流，并会以法藏论道大会作为这趟旅程的终结。

此时此刻，九幽已经在释迦摩尼佛像正下方的莲花池前站很久了。然后，突然的，她闭上眼，对着佛像仰起头，张开双臂，向佛像后断崖顶端透出的七彩光晕敞开怀抱。

天上的流云在缓慢移动，自由无拘地变换着形态，微风不知自哪棵树的枝丫间穿梭，飞鸟成群结对在空中掠过，清淡草叶香混在大气中时浓时淡地交替着——天地万物都在无声无息地变化着，只有释迦摩尼的佛像恒久不变地在山间伫立。

那是她很久都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宁静。

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双手合十，指尖抵在眉间，在心中默念了几句。

龙宿站在九幽身后不远的地方，双手悠闲地插着裤袋，也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石像，又将视线落回到九幽身上，谑笑道：“我还以为叶口月人只尊崇邪帝，却不知首领也会礼佛。”

他会在这是因为九幽突然点明让他陪同到定禅天参观。既然是稀客的要求，他便勉为其难走一趟，顺便看看这女子想干什么，却不想这女子是真就只来观光礼佛的。

九幽礼拜完放下手，转过身看向龙宿回了话：“也不算信，入乡随俗，毕竟难得来一趟苦境。既然来了，祈祷一下也没太大坏处。”可话音还没落下，她就听到龙宿的一声轻笑。龙宿一如既往挂着礼貌而疏离的笑容，但她却从那声轻笑中听出了浓浓的嘲笑意味，便不满地皱起眉，试探着问：“你不信佛？”

龙宿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指出：“首领对自己的信仰不够诚心，这样可不能服众哦。”他的笑意变得玩味，“连自己都不能坚信，怎么说服别人相信？”

九幽却坚持追问：“龙首不信佛，信什么？”在她眼里，苦境人信佛应和叶口月人信奉邪帝大人一样，是一种信念的维系，正是那样的信念，将同一片土地上不同的人紧密地绑在一起。因此，为了融入叶口月人，她必须信奉邪帝，为了统领叶口月人，她必须是邪帝信念的倡导者。

“我只信我自己。”龙宿松了口。说完，他抬起头，一脸无所谓地望向佛像的顶端，却不期然被断壁背后闪耀出的阳光晃了一下。他本能抬手挡了一下，不悦地眯起眼，很快收回视线。仿佛洞察了九幽的内心，他主动解释道：“苦境有尊崇儒释道的传统，三教在我们政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传统和信奉是两码事。”等被光晃到的劲过去，他再一次看向佛像，有些感慨道：“其实，每个传统都有其精华所在。就比如说佛法，确实包罗万象，蕴含许多人生的哲理，十分值得人学习和研究。”说完，他重新看向九幽，问：“我能好奇一下，为何首领会觉得我信奉佛教吗？”

九幽一怔，想了想，用纤长的食指比划了一下自己脖子下胸前的位置，实话告知：“之前无意中看到你戴着佛坠子。”

龙宿听了也一怔。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将隐藏于衣衫下的一枚翡翠佛坠取出：“这个么？”他低眸看着，淡淡道：“是朋友的赠物，说是能保我平安，”说着，他忽地冷笑一声，双眸瞬时覆上了一层冰霜，“不过，我不认为当我真正遇难时，神佛会帮助我。”年少被绑架时，让他脱险的，不是神佛，是他的机智、堂兄的愚蠢、歹徒的贪婪、大哥和二哥的失算、还有佛剑的恰巧倒戈。这么想着，他收回了翡翠佛坠。

这一回，九幽并没有深究他话中深意，仅是回过身抬头看向佛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定禅天的大气过于澄澈，那种感觉，就像阳光要落在大地的每个角落，清风拂尽地上的每一粒尘埃，小鸟在大树上无忧无虑地歌唱，纯白的莲花沉睡在清圣的池水中期待着能冒出头的盛夏，自然而舒适，就和在叶口月人的森林里一样，让她忽地有了回家的感觉。她感觉心灵的污垢得到洗涤，一直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下来，让她有了倾吐的冲动。于是，她道：“就如龙首所说，我不否认自己的信仰不够坚定，但我仍倾向于相信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步，都有邪帝大人在冥冥之中指引。就如同我犹豫该不该应下全民公投的豪赌时，恰巧遇到了到B区为民众祈福的佛子。苏扬和剑子仙迹用尽了方法游说我，最后却是佛子的一席话解开了我多年的心结。如若不然，我还不一定会应下那场全民公投。”

龙宿听了却是无情地打击道：“这么一席话，首领如今是开始妇人之仁，还是更一往无悔了。”他勾起半边嘴角，笑意冰凉，“可无论是哪一个，都是致命的。”

“无需龙首费心。”好心情被打断，九幽再次转回身，冷冷打断。

“哎，好歹您如今是我的客户，总得为您多着想。”龙宿耸耸肩，可有可无地奉承一句，又随口转了话题：“那么，首领专门来一趟，是祈祷了什么？祈祷您能平安无事回到叶口月人领地么？”

九幽沉默了一会，才别开眼小声道：“希望苏扬能恢复。”

“不切实际。”龙宿再次浇了冷水。他颇为失望道：“您敢用我，我还以为您的目标应该更大，却不想是在为这么些细枝末节伤神。哎，比起卧江子，你更该祈祷剑子去劝傲笑红尘撤销指控能成，那么您就能很快回去了。”

“可问题是，”九幽回击道：“你是真心让剑子仙迹去劝吗？”她抱臂冷笑，“当我不知道你想把我和叶口月人推到风口浪尖，虽然我还弄不清你的意图。”

“谁知道呢。”龙宿一边应声，一边越过九幽来到莲花池边。他俯下身，用手拨了拨平静的池面，将佛像的倒影拨散，倏地眯起眼，道：“所以才需要您祈祷啊，毕竟人意之上还有天意。”说着，他就着拨水的姿势回过头，对九幽露出危险的笑意，“再说了，无论如何，您默许了，不是吗？”

“哼，反正我也不想就这么空手回去。”九幽皱着眉，抱着臂的手抓了抓臂上的衣料，“没有比一直僵持更坏的情况了。机会就在眼前，转眼即逝，即便要冒风险，与目的不明的危险交易。”

龙宿看了一眼九幽的动作，站起身，随口安抚道：“别急，就算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不过嘛，”他的目光陡然变利，“不过下次可要选好交易对象了。”

是暗示，也是挑衅。

九幽先是撇头冷哼了一声，一时无法反驳。然后，她细细回顾这番与龙宿对话的细节，又忽地回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龙宿，似发现了什么，倏地笑开，反问道：“那龙首呢？”

“啊？”没头没尾，龙宿闻言一怔，是真不明所以。

九幽勾起嘴角，扬起眉梢，再问了一遍：“你呢，是在祈祷剑子仙迹成，还是不成？”这一回，她很明显感觉到龙宿的不悦，直到自己押对宝了，心下忽地涌上一种报复的快感，继续道：“天意确实可以阻断人意，那样成也好，败也罢，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归咎于天了，任谁都一样。”

于是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僵持住了。

过了一会，还是龙宿先退了一步，他浅笑着优雅地对九幽行了个绅士礼，半真半假地回应：“贵客说是，那便是了。”

“哼，装模做样。”

这时候，有寺庙的僧侣走了过来，是专门来领他们去活佛梵刹伽蓝的居所。拜访活佛是九幽这一行的主要目的。

两人和随行的护卫跟着僧侣，顺着檀香木焚烧的香味穿过一小片幽深的紫竹林，沿着由人常年行走而成的小道，来到一个种植了山玉兰的简陋庭院。山玉兰，又名优昙钵罗花，是祥瑞灵异之花。《法华文句》有言：“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梵刹伽蓝就居住在这个偏远僻静的小庭院。这里是代代西佛国佛子来访定禅天居住的禅院。

庭院内只有一间朴实的小平房，门户大敞着，是间小佛堂，中间摆着檀木香案，案上放置有佛像和香炉。此时此刻，有人对坐在香案前对谈，看外表应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左边的少年头戴银黄色捆丝的尖顶帽，后沿披落在背上，身穿褐红色的法袍，一串大佛珠挂在胸前，一手竖起置于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捻，另一只手以托着的姿势放在下方。九幽一眼就认出是她在B区学校前遇到的佛子。与佛子对坐的少年皮肤偏白，有些久病初愈的病弱感，穿着与年纪不符的西式礼服，繁琐的花叠领衬衫配上正统西裤，裤腰上垂挂着银制锁链，银饰十字坠在上面，看着像是出身上流社会的孩子。

病弱的少年虚心求教道：“佛子，您觉得不正当的行为有没有可能造成好的结局？”

佛子回答：“吾有线团，纠缠不清，然丝线两端，是善恶，所系，是因果。恶果亦未必不为善因。”

少年又问：“只是，若好的初衷酿成了悲剧，人总会选择原谅。那善果又能不能解恶因？”

佛子再答：“非是善因解恶果。佛道，理清源頭，辨因果牵系，非是要解。因果注定，无可解。执善因，执恶果，执恶因，执善果，皆执着，无不同。”说完，他将视线投向了院外，然后站起身，对少年道：“有访客，看来今日到此为止了。”那少年闻言也看向了院外，跟着站了起身。

是龙宿和九幽一行人。

两人让随行的人留在院外，跟着僧侣进入平房。等领路的僧侣离开后，那病弱少年立即迎向龙宿，很是规矩地行了个礼，自我介绍道：“疏楼先生您好，我是西蒙的独子，邪之子。”他言语激动，看着龙宿的双眼十分热切，“父亲经常提起您，说是很期待能与您有合作的机会，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真是太荣幸了。”

龙宿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少年，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他很早就让人收集了西蒙的情报，知道西蒙有个儿子，但天生有怪病，常年卧病在床，直到近些年才康复。其实，就算没有提前看过资料照片，他也能猜测一二，因为这个少年的相貌与西蒙有七八成相似，就算说是幼年西蒙的翻版也不过分。他礼貌性地回道：“前段时间造访冰城奇域没能见面，甚是可惜。”

“那时我仍在苦境留学，没能…...”

“‘邪之子’？”九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了一句，看向一旁的香案。然后，她感觉到有视线投来，自觉失言，便想要用自我介绍掩饰过去：“幸会。我是——”然说到一半，她又停了下来。她身份特殊，这一回来定禅天是私访，也不知该不该直接告诉这个孩子她的身份。

这时，少年贴心的续话道：“我知道您。您是叶口月人的九幽首领，我在报道上见过。”他向九幽行一个绅士礼，然后颇为激动道：“真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连着见到两位大人物，真是太荣幸了。”他一脸兴奋，完全不像是方才与佛子对谈的那个沉稳少年，回到了他那个年纪应有的活泼。过了好一会，他平复下内心的激荡，看向香案，主动为九幽解惑：“我虽叫‘邪之子’，却并非取自‘邪恶’之意。如同光和影，不过是立场的对立，并非人心的善恶，就和叶口月人的‘邪帝’一般。在我们西方的教义里，正邪是并存的。一个人若是相信天堂，就必须得接受地狱的存在。冰城奇域崇尚黑夜，黑夜的未知与邪恶的不见光，皆是人内心的恐惧，古时候则用邪代指黑夜，”他自我调侃道，“就如同苦境崇尚太阳，若我生在苦境，大概就是‘光之子’了。”

佛子点点头：“虽然解法不同，但佛法亦有云，善中也有不善，不善中也有善。”

九幽听后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是我见识浅薄，多有冒犯了。”

这时龙宿适时插口，看着邪之子颇有意味道：“西方列国应该有自成一派的宗教信仰吧，尤其在冰城奇域一带。想不到你竟会对佛教有兴趣。”

邪之子笑着摇摇头：“巧合而已。我本想着既然人在苦境了，便来佛门圣地定禅天给柳湘音阿姨祈福，却没想会遇到大师，一番对谈下来，忽而觉得佛法说不定能解开我心中疑惑，就时不时上门讨教。”说完，他面带歉意地看向佛子：“希望不会打搅到大师清修。”

佛子回道：“小施主过谦了。小施主才思敏捷，见解独到，精通西方教义，与小施主一番交谈，吾亦受益匪浅。”

龙宿盯着邪之子，又问：“你认识柳湘音？”

邪之子闻言一怔，浅浅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才低低“嗯”了一声，道：“我病重的时候，她曾在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多亏了柳湘音阿姨，我的病才能痊愈。我，嗯，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柳湘音阿姨的事……”他说着抬起手抓紧胸口的大片折叠领，声音听着很是难过，“都是我，得了那种怪病，父亲为了我，才会……”说到一半他忽地撇过脸，咬住下唇不再继续了。

许是察觉气氛怪异，佛子走到邪之子跟前，很巧妙地挡在了他和龙宿的视线间。他将手覆上邪之子捉住衣襟的手，另一手捻着佛珠，低声诵了一遍经。感觉到邪之子的手开始放松，他才道：“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罪业，非你的，你无需背负。若你仍有不解之事，欢迎随时来访。”

邪之子回复常态，对佛子道了句谢谢。他似不愿多聊，便跟在场的人请辞要离开。

然而，龙宿并没有放过他，跟着道：“想必首领有话要与佛子私谈，我不便在场。难得偶遇又是熟人之子，不如就让我送一程吧。”

邪之子没有反对。佛子虽面露忧心之色，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于是，两人辞别了九幽和佛子，一前一后走出庭院，穿过紫竹林，一路无言。

一路上，龙宿都在回想邪之子的话。他记得调查报告有提及，当年西蒙利用希罗圣教掳夺柳湘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当年被放逐到苦境一支中的圣女血脉与西蒙一族最为接近，而且圣女血脉似乎还有什么特别的功效。只是，冰城奇域以及西蒙的往事很是神秘，他找人调查了很久，得回的消息却十分有限，而且多少未经证实的传闻，耸人听闻的不在少数。交换人质时，茶理王和西蒙有提到人体实验的事，难不成和这个孩子有关？而更然他在意的是，眼前这个孩子，说话行止给人真诚有礼的感觉，却让他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正想着，他忽地听有人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闻声停步，这才发现已是竹林出口，而邪之子则在前方停下脚步等他。然后，他又听邪之子道：“疏楼先生专门送行，是有事情要单独问我？”

他打量了一下邪之子，不避讳道：“你很聪慧。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你似乎与他的作风大不相同。”

邪之子微微皱了皱眉，似对这番言论感到不适，道：“人活着，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不同很正常。身为人子，邪之子不便置喙父亲的公事和决定。”说完，他低眸苦笑道：“父亲得留在阇城处理要务，但他一直希望能够发展苦境市场。我便想借着这次交换生的机会来苦境上学，接触一下苦境的风土人情，看看以后能帮父亲什么忙，这么说来，也说不上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哎，真是大言不惭，让您见笑了。”短短几句，看似剖白，却透露了大量信息，比如说西蒙的所在和打算，以及自己在苦境的原因和目的，也不知是随意闲聊，还是有意告知。

龙宿不动声色，顺着话关心道：“年轻人嘛，都有过这样的阶段。”

“什么阶段？”邪之子急急问。

龙宿见这孩子似真的在疑问，想了想，还是给出了答案：“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谁的阶段。”

邪之子瞠大眼，很是惊讶：“龙首也有过这样的阶段？”

龙宿轻笑：“我也曾年轻过。”然后，他话锋一转，又故作担忧道：“倒是你，一个未成年人背井离乡孤身来到苦境这种虎狼之地，你父亲竟也放得下心。”

邪之子立即辩解道：“您误会了，父亲有委托幽灵间壁的苏安阿姨照看我。她以前也住在冰城奇域，是父亲的旧识。有她照顾我，父亲很放心。”

又是个听着十分中规中矩的回答，延伸之处看似顺理成章，却处处答到龙宿心中所想。龙宿心中有了些底，仍是不露声色，仅是称赞道：“是我多虑了，虎父无犬子，西蒙确实不需要担心什么。”说完，他自风衣里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邪之子：“在冰城奇域时受了你父亲招待，以后兴许有合作之机，你拿着名片，在苦境要是遇到什么难事，随时可以来找我。”

邪之子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名片，小心收好，又认认真真地道了声谢，看在龙宿眼里，又觉这孩子不过是在装大人，不由得觉得自己确实是多虑了。

与邪之子分开后，他没有立即回到佛子的禅房，而是在林前一带随意晃悠。他开始回想九幽不久前的剖白。他仍记得和谈初期的九幽，那不是一方首领，而是任意妄为、任人摆弄的傀儡。她不知道佛子到底对九幽说了什么，让九幽有了那般脱胎换骨的转变，让那女子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判若两人。当时连卧江子和剑子费尽心思都没能让女子下定决心。二十多年，被打落玄空岛，从天之骄子变为地底泥，无论真正的原因为何，怨念深重可想而知，若不是佛子的意外出现，恰到好处地对症下了药，也不知那场风波要如何收场。

莫不是真有天意？

这么想着，他低下头，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胸前藏在衣服内的佛坠子。莫不成，他这些年的顺遂，真有神佛在庇护？

无解的答案。他叹了口气，抬头正要往回走，却不料转身的一瞬，眼尾不经意一瞥，无意间看到远处他和九幽呆过的大佛像方向出现了一道身影，看样子是在等待要进入玉兰院，瞳孔一缩，双眼一点一点瞠大。

等他和九幽一同离开定禅天时已是傍晚时分。身后跟着护卫，两人走在染了夕阳橘黄色余辉的菩提树的斑驳碎影下，彼此沉默着。

他走在九幽身后半步之遥，看着女子在夕阳下漫步的背影，明明眼下是硝烟战火，女子的背影却给人悠然轻松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人见过佛子后心情有了转变，还是定禅天的宁静给了人的错觉。走了一会，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问：“既然公投之事已经过去，我有些疑惑不解，不知您能否解答一二？”

九幽回头柳眉一挑，故意嘲讽道：“堂堂龙首也会有不解的事？”

龙宿轻笑，不否认：“即使是神，也不可能知晓人心。”

“那你问吧。”九幽直爽道。

“我只是好奇，连一向能说会道的剑子都说不服您，到底佛子说了什么打动了您？”说着，龙宿打趣道：“莫不成首领真的打算改信佛道了？”

“无聊。”九幽冷哼一声。然后，她遥望天边正在下沉的夕阳，沉吟道：“残阳暮色垂，如人岁月移，空茫不见远山水，思归悠悠年少时。”

佛子只是问她，是不是想回到少年时，然后让她看清了魔法的本质。叶口月人没有欠她任何，苏扬没有欠她任何，这个世间没有欠她任何，是她欠自己一份努力。幸福原本就不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也不是任何人欠她的义务，而是她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的奖品。她怀念过去，因为在那个过去里，她有父亲、有苏扬叔叔、有疼爱她的叔叔阿姨，因为她不想像现在这样孤独一个人，因为她想有人看到她的努力，认可她的努力，让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人站在山巅，失了什么是一个人的哀伤，得了什么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庆典。那才是她在岛下遥遥看着玄空岛时，真正想要的。她想要叶口月人爱她，所以，她要努力去争取叶口月人的爱。

龙宿听得明白，却不做评论。他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向佛子居所所在的方向。他想，如今佛子大概在接待另一个不速之客吧，又或许，他和九幽才是真正的不速之客。

“迎面相遇，背道而驰。”他用自己才听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什么？”九幽没听清楚。

“没什么。”

龙宿摇了摇头，又抬头远远看向夕阳下矗立在凹陷的岩壁中一动不动的释迦牟尼大佛。那尊大佛正慈祥和蔼地注视着每一个芸芸众生的每一次交错和每一个回眸，明明那么远，却又那么近。若是它能说话，会说什么呢？

这么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很淡的笑容，道：“看来，天意确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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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病房内，冰冷如霜的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卧江子没有血色的脸上。银狐站起身，来到床边，低头久久看着卧江子，和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然后，他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卧江子的眉心，那里那么平坦，没有一丝皱痕，仿佛是在这么多年的辛劳后，终于被岁月磨平了。悠悠月色下，这人的神情是那么从容淡然，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自这人昏迷后就这样。看着这般神情，他总会不由得想起背着卧江子逃出领地的那个夜晚。那时候，他在一路狂奔，似间断听闻这人伏在他背上呢喃细语，可他跑得实在太急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太大，连他的心跳声都盖过了，他没机会听清这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想，那一定是些舒心好话，不然这人最后不会一直保持着那般释然安心的表情。

可那到底是什么话，能让这人露出这般神情？是和他有关吗？不会的。若是，那这人就不会抛下他独闯叶口月人领地。

在天外南海醒来，他没了记忆，身边没有认识的人，没有过去，也找不到未来。自从遇到了卧江子，和他一同平定天外南海的内乱，追随他的脚步来到苦境，他的人生就有了方向。在这人身边当保镖也好，去寻找自己的过去也罢，只要有卧江子在就好。这人答应了的，等尘埃落定后，告诉他过往的一切。

看到剑君十二恨出事的新闻后，他就料到卧江子会不顾一切撇开他潜回叶口月人领地，更是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就怕这人又耍什么手段支开他。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人竟能说服一向正直的傲笑红尘将他迷昏，若不然，当过护卫又是保镖的他怎么可能睡得这么沉，连被叫醒时也还感觉头昏目眩。

可他能怪谁？傲笑红尘的单纯、卧江子的狡猾、还是他自己的自作多情？看到这人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一瞬，他只觉自己整个世界崩塌了。于是，他背起这人，不停地往回奔，他要救他，他要这人的心脏能一直跳动，他要这人一直呼吸下去，陪在他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时在现场，扫射前的惊鸿一瞥，他确实看到了一道身影，但他满心满眼都是卧江子，也确实不能确认那人是不是九幽。但他想，那就是了。卧江子那个人，他认识很久了，根本就是只老狐狸，而且体术枪法都不差，若对方不是傲刀莺缳，其他人怎么可能轻易得手？这人这趟回去，不仅仅是为叶口月人，也是为那个当初他从天外南海带出来、留在叶口月人、推入火坑的女娃。他都明白的，可是，那他又该如何，这人在那么多年苦境，陪在身边的又是谁？

不知道出身，没有过去，卧江子是他唯一的亲人。

可最后的最后，这人至死挂念的，到底是什么？

“是叶口月人。”一把声音冷不防插入，温和而残忍，“直到最后，卧江子仍在为叶口月人挂心，放弃了离开的机会，鞠躬尽瘁，令人敬佩。”

银狐闻声一惊，浑身一颤，茫然失神中猛地抬头，不期然看到病房内竟赫然站了一道身影。

“你大意了，”仿佛看穿了银狐的想法，来人又问：“在想什么呢？”这么问着，他自顾自来到床边，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卧江子，又看了一旁繁复的维生仪器，道：“我听说了，专家们会诊，详细鉴定过，认为卧江子的大脑已经死亡，这些医疗器械仅仅只是在维持他活着的假象。”

银狐仍在直直盯着来人，仿佛要将他看穿一个洞。自卧江子倒下后，很多人来探望慰问过，却没有这人。他听说这人不在苦境。若当初这人再努力一点，再多说几句，甚至——猛不防情绪爆发，他怨怼道：“我想什么，你们这类人怎么会看不出？这么久了，你才来这么一趟，就为了告诉我这些？”他皱着眉，勉力控制自己的语音语调，“你就是告诉我卧江子已经死了，让我放弃，和其他人一样？”

来人摇了摇头，不温不火地回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苦境的医学虽好，却不是顶尖。论医疗技术，西方列国才是翘首。”

银狐一怔，好一会才领会，不由得眯起眼道：“你是在劝我带卧江子离开苦境，弃傲笑红尘于不顾，放凶手逍遥法外？”

“当然不是。”来人温和一笑，“我是真心希望天佑善人，让卧江子能好起来。同时，”他陡然话锋一转，“我也希望他的愿望能够实现。那就是，”他笑着直视银狐眼底，“不让叶口月人陷入阴谋。”

目光对视的一瞬，银狐被来人突然爆发的气势压过，本能别过了眼。来人见银狐沉默，自顾自继续道：“容我问一句，你真心认为傲笑红尘能处理好这次检控？”

银狐皱了皱眉，避而不答：“他是个刚直的好人。”

来人点点头，又问：“你真心认为是九幽开的枪？”

银狐又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不是九幽，又能是谁，是谁让精明的卧江子失去防备，轻易被放倒。只是，他还记得前不久九幽探访时伏在床前啜泣低诉的模样，他直觉那并非演戏。即便如此——他抬头对上来人视线，终是开口：“有人需要付出代价。”

来人则道：“欲速则不达，反让亲者痛仇者快。”

银狐略略皱眉，再次低头看向一直沉睡不醒的人，看着看着，忽地有种错觉，这人脸上一直维持的浅淡笑意消失了，平坦的眉头又皱褶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话，察觉到了他的私心。他一惊，松了口：“决定权不在我。”

来人不依不饶道：“可你有影响决策人的能力。”仿佛看透了银狐心底的迟疑，他的手穿过月的阴影，在柔光下朝银狐伸出，“从现在开始，选择权在你。银狐，我们需要你，卧江子更需要你。”

无法招架，不容拒绝。

待不速访客离去后，银狐有些慌乱地抓住卧江子的手，对着卧江子失力般缓缓跪落了下来。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了卧江子的手心，双肩开始止不住颤栗。他知道的，卧江子在挂念的，他只是不想承认而已。他想，卧江子昏迷前大概是出现幻觉，看到了叶口月人否极泰来、兴盛繁荣的情景，才会露出那般安心释然的笑容。这人弥留之际，大概在说“太好了”吧。

一点也不好。

那么多年，他一直在等，等这人说可以卸下职务，兑现他们最初的交易，带他去找他的身世之谜，可他一直不了解这人，不知道这人的过去，这人的景愿追求，直到叶口月人之事爆发，他才了解了，知晓这人不可放下的执着，明白到这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的了。于是，他顺着这人的意，只希望这人能将他一直带在身边，让他守护，可即便这么卑微的愿望这人都没有实现。他从来没问过卧江子，他的事在他心中排第几位。他也没说过，其实他本身对能不能找出自己的身世并不在意，反正就算不知道，他也毫无挂碍地活了半辈子了，比起卧江子，那些素未谋面的所谓血缘至亲，就算见着了又如何，没有感情基础，没有任何交集，不过就靠一点淡薄血缘维系的关系，何谈亲情。他只是想，如果“帮忙寻找亲人”的交易可以成为将他和卧江子绑在一起的理由，也不无不可。他觉得卧江子是知道的，一直知道的，这人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意，只是避而不言。

卧江子，如果那天你不执意回到叶口月人，如果那天我执意阻止你回去，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

是的，这一回，决定权在我手上，你再无法逃避。

“卧江子，我们一起……”

开庭聆讯的清晨，傲笑红尘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便决定先去医院看一看卧江子求个安心。毕竟准备了那么多时日，糟了那么多白眼指责，终于到了上庭的一日。然而，当他来到病房时，却见病床上空无一人，而整个病房似乎已被打扫干净。慌忙询问下他才知道银狐已经为卧江子办理了退房手续。他立即打电话联系银狐，电话却一直没能接通。想到银狐是本案关键证人，如今却联系不上，他心中很是不安，直到后来在法院大堂见着人，才松了口气。

更衣过后，他来到二楼刑事法庭。此时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又正好是午休，庭内空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才伸手推开了门，门后正对着的，是中央过道尽头的法官席，庄严肃穆地摆设在正中的位置，不偏不倚，意指公平公正。法官席后高悬在墙上的，是苦境法庭徽章，天秤的图案完美地融合在徽章中。他放开推门的手，缓缓走向检控席。然后，他放好文件包，自包内取出厚重的文件，放到桌面上，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翻阅。

刑庭内很安静，仿佛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却十分吵嚷，一刻都静不下来。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踏入刑事法庭。可此前他唯一一次，却是以被告的身份在庭上受审，就是因为和君枫白合伙开公司的那个案子。那个时候，掌握辩护关键、说好了要回来说明真相的君枫白不见踪影，而一直帮他辩护的律师也突然被卷入了凶案，自身难保，最后还被逼得跳楼自杀。虽然最后他获得了轻判，仅是罚款，没有牢狱之灾，但仍是负上了一大笔债项。紧接着，公司清盘申请破产外加民事索赔，一件件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得他面目全非，给他的一生蒙上了无法磨灭的阴影。直到现在，他仍自觉无罪，只是错信于人。因此，他极度厌恶检控官为了入罪不分青红皂白，厌恶法官对检控方偏心，以及对无辜的他的无理针对。有一段时间，他还因心中不忿，自发追查一些检控官滥用司法资源进行刑事指控的行为。他是真没想过自己会再踏足刑事法庭，还是以检控官的身份。

他从不否认，在他的认知里，这世界不是黑就是白，遇到对的事就要坚持，做了错事，就受到惩戒。他提起这次私人检控，就是要代替腐败的检控局为受害者讨回公道，讨回那份十多年前苦境刑事法庭欠他的公道。

他还没坐太久，昭穆尊和尹秋君就来了。离午休结束还有一定，这两人大概是收到风声，知道他在这里特意找来的。尹秋君还是老样子，一看到他，没等昭穆尊开口，就开始“哔哩吧啦”质问他方才和银狐的私下会面，简直是当他犯人一般审，让他心烦，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能做调查官的。

他耐下性子不与这人起争执，只是低着头继续翻阅文件。然后，他翻到了检控状的副本，不由得有些失神，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用指腹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又抬起头，看向苦境法院标志上的天秤，忽来一阵恍惚，生平头一次，觉得他不仅看不清灰色，连黑和白都分得不太清楚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午休结束，开庭的时间临近，庭内陆陆续续开始来人，都是关注叶口月人冲突的民众。很快，冷清的法庭开始充满了人气。只是，法庭毕竟是庄严神圣的地方，即使还没开庭，来听审的人多是规矩地静坐等待，偶有三两龃龉低语传出，但很快就停止了。

龙宿和九幽联袂来到法庭时，听审席已被坐了大半。不久前的工地爆炸事件还没结案，卧江子被刺一事又起，叶口月人的事情世嚣尘上，如今被提审的还是叶口月人的首领，关注度自然高。

将九幽安置好后，龙宿如同主宰者般环视了一眼整个法庭，然后开始着手整理案宗。他把文件分类排到桌上，修长的手指在文件封面上逐一滑过——庭审要呈递什么文件，说什么话，证人会作什么证供，他希望法官听到什么，想让法官怎么判断，甚至听审的听众会怎样看待这场庭审，怎样看待他的当事人，下庭后会引发什么议论——他疏楼龙宿，从来就没有失误的时候，就算是案子败诉，也不过是在他的预料范围内，而他，总能为他的当事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只是这一回，真是可惜了。

叫起的声音响起，庭内所有人一同起立，等待主审法官出席坐下。

龙宿随众人一同站起。趁法官还没出来，他看向检控席上的傲笑红尘，心里颇是不屑。这人从他入庭时就一直在翻阅检控材料，到叫起都还没翻完，怎么和他斗？只是——

这么想着，他将视线平移到傲笑红尘身后，毫不意外看到那里站了两个人，一个本该在医院守着沉睡的人，而另一个，本该还在西方列国。后者看了一眼主审席后墙上嵌在苦境法庭徽章上的代表公平公正的天枰，然后转过头看向他，与他的视线对上，露出极具挑衅意味的笑容。

他心下哂笑，看来这人是不知道他在定禅天就已看到他的身影了。想必这人已经从佛子的口中知道他和九幽拜访的事了，就不知九幽和佛子到底私谈了什么，是不是佛子已经将内容透露给这人了。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于他无损。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用“荣誉杀人”这种极端而华丽的辩护手段，机会可是可遇而不可求。

然后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拉回注意力，便看到他的老师——大法官太学主从内阁走出。他看着太学主一步一步走上主审席，每一步都让他感觉这人脚下在愉悦地跳舞，这舞步跳得越欢，他的心下就越是雀跃。

——你需要学会低下头，将在你之下的人看入眼里。

这句话，他要原话奉还给他的老师。不是什么戏都能看的，天还在看着。

等太学主就坐，他和所有人一同自然地就坐了下来。然后，他看到傲笑红尘再次站起，心下了然，转回头合上了双眼。

傲笑红尘站在检控席上，低头看着手上的控词，拿了又放，放了又拿，重复了好几遍，感觉是紧张得说不出话，连坐在一旁的昭穆尊都在台下拉着他的袍子替他着急。然后，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法官看向墙上的天秤徽章。

开庭前，银狐对他说：“卧江子一生为叶口月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需要真正的公义。”

然而，什么才是真正的公义，他又该选择相信什么。

最后，他略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的文件合上，咬着牙关，艰难道：

“尊敬的法官大人，经过慎重考虑，由于证据不足，检控方决定撤销这次对九幽的检控，以保留再次提起控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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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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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下庭后，拂樱刻意路经审理卧江子一案的刑事法庭，远远就看到听审民众在陆陆续续离场。他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琢磨着这案子才开庭就散了，看来是庭仗没打起，也难怪离场的人一脸的失望，毕竟没看到期待已久的好戏。实话说，对此他并不觉得意外，在他看到剑子和作为关键证人的银狐出现在法院时就已有预感。让他感兴趣的是，这场仗没打起来，想要挑起争端的疏楼龙宿又会有什么想法，毕竟是自己的情人坏了自己的事。三观和行事作风殊异的两人，怎么可能在一起，而既然不能在一起，又为何要放纵相恋，时不时，他会很好奇这个问题。然后，他又想，庭审没进行，最有可能是傲笑红尘弃了检控，如此，九幽便会被当庭释放，严格来说，也算是被告方一场胜利，只是——

“那个人是真的没料到，还是志不在此……”

他摸着下巴喃喃自语了一句，眯起眼，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再走近几步，看入刑庭内，将视线投向检控席：昭穆尊和尹秋君还在，似乎正在和傲笑红尘争论，很大可能这两人事前并不知道傲笑红尘的行动。于是，他将视线落到昭穆尊和尹秋君身上，心下琢磨着，被太学主指派的是身为检控官的昭穆尊，而以尹秋君和昭穆尊的关系，如果昭穆尊被指派，这人很大可能会涉入，不会让昭穆尊独自面对这般毫无预警的指派。他有观察过，尹秋君虽看着桀骜不羁、说话不留情面，但在他看来，心思实际上比昭穆尊更细腻，也更会看形势，很多时候尹秋君都在替昭穆尊顾周全。所以说，看似指派一人，实际上针对的是两人组合？念及此，他眼中不自觉泄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他记得昭穆尊是内务部的，专门对局内人员进行审核。偏偏是指派了这人——

“‘是偶然还是蓄意’，你是这样想的吧？”

冷不防的，一把阴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无声无息便已有人在他毫无防备之下站到了身后。实在太大意了！拂樱心下大惊，虽然他及时控制住回头的本能，但整个身体已然完全紧绷，处于备战状态，即使他明知自己如今正身处于警备森严的法院，不需要自己如此戒备。

“久见了，凯旋侯。”

身后之人再次开口。是熟悉的声音，久未听闻的称谓。

拂樱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放松下身体，调整好面部表情，才回过头一脸轻松地笑着回应：“真是很久不见了。”

来人正是已经换下法官袍的大法官太学主。此时此刻，他的脸上铺了一层厚重的粉底，浓重夸张的黑色眼影搭上紫得发黑的唇色，活像戴上了化妆舞会面具，再配上一身纯黑的装扮——黑色的西服、黑色的里衬毛衣、黑色衬衣、黑色领带——使他整个人显得阴森诡异。拂樱光看就无由来感到恶寒。自认识以来，这个在霹雳大陆享负盛名的大法官给他的观感都是个比黑洞更难探究的不明物体，吸没了世间所有的光和亮，让他打心底抗拒。如果有可能，他实在不愿意与这人有任何交集。但他需要知道这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苦境的目的，这也是他特意找了个由头将这人回来的消息透露给疏楼龙宿的原因。

太学主没有接下他的寒暄，但他知道这人在等他主动挑起话题，一如既往的恶趣味。于是，他故作嘲讽道：“记得上回有幸得见太学主阁下还是在死国。那时您对死国内政的关注，都快让我以为您要长留死国了呢，真没想到您竟回到了苦境。”

“彼此彼此，你数次跟着佛狱的外交代表团出席会议，对死国的关注也不遑多让。”

“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代表团跟班，也亏太学主能注意到，是我的荣幸。”

“凯旋侯自谦了。”太学主盯着拂樱，暗紫色的嘴唇勾出了妖异的弧度，“政府律师出身的你竟没有争取主控叶口月人一案，真是耐人寻味，毕竟，”他嘴角的弧度扩大，“对于领地分割和政治争斗，你最在行了。”

拂樱闻言立即瞳孔一缩，马上又恢复无所谓地神情叹道：“哎，我早不从政了，就是厌倦了这政场上的醍醐味。”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一脸故作惋惜道：“哎、哎，拂樱是人，看到不断努力却得不到回报的人，就会忍不住产生同情，比如说，对叶口月人的先驱们。”摆脱一开始的失态后，如今他已完全进入偶遇熟人的闲聊状态，脸上的神情已经彻底舒展开了。

“‘努力却得不到回报’么？呵，确实。”太学主说着眉梢一挑，刷得粉白的脸立即染了些许生动的色彩：“说来凯旋侯如今的神情倒是比在死国见到时更丰富了，看来真是一方土地滋养一方人。”说完，他看到拂樱才放松的眉头再次皱起，整张脸更是写满了愉悦。他也不理拂樱回如何回应，将视线越过对方，投向这人方才一直在注视着的检控席，意有所指道：“不过说来真巧，凯旋侯所在之处都不得安宁，先是四魌雅狄王被刺身亡，后是死国政变，如今看来苦境也好不到哪去，”他回眸谑笑：“莫非是衰神附体？”

拂樱本能眯眼，不自觉泄了一瞬杀意，但很快又转成一副愁容满面，连连叹气道：“哎哎，拂樱一个小小的、很小很小的人民检控官，赚得不如您大法官多，人穷自然就衰了。”说着他话锋一转，淡金色的眸子毫不畏惧地往太学主脸上一扫，反唇相讥道：“可我再是衰神附体也比不得您，简直堪比死神啊，去到哪儿主审的都是死刑案，现在数数，也不知您已经判了多少人死刑了。”他歪着头故意露出兴趣浓厚的神情，“仔细想想，能这样主宰人的生命也挺过瘾的，嗯，那个，就和神一样。”然而，厌恶之气却在他轻快的语调中侧漏。

太学主不置可否，也不觉冒犯，只是由上而下地睨上拂樱的视线，笑着道：“若你愿意，也可以做到，何必屈居一人之下，一方‘破土’。”

“破土”一出，拂樱脸色 “唰”的一下不受控制阴沉了下来。他勉力重新堆起笑容，奉承了句“那真是谢谢抬举了”又故作叹息回击道：“只可惜这一次您想当死神，您宝贝徒弟的恋人可是不允许啊。” 在死国第一次接触太学主后，他就调查过这人在苦境的过去和背景，知道疏楼龙宿是太学主的关门弟子，也猜测两人关系不单纯，所以知道太学主回苦境，他才会冒险找上疏楼龙宿，要拉疏楼龙宿蹚这趟水，看这位关门弟子能牵出太学主多少事。实话说，在他看来，疏楼龙宿与太学主虽个性迥异，手段处世亦自成一路，但隐隐有着太学主的影子，说是师徒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只是，也不知是不是与剑子仙迹走得近的缘故，疏楼龙宿再是剑走偏锋，都不会让他有“邪恶”的感觉。

“眼神不错。”太学主点点头，不吝赞美了一句，却听着有种意味深长的感觉，就不知指的是谁了。

可拂樱却似听懂了，他回过身，顺着太学主的视线望去：此时被告席桌面上的文件已经被收拾干净，龙宿却仍旧立在桌前一动不动，似在思考，又似有事悬心。临了，他还是明知故问了：“哦，是吗？就不知您指的是谁？”

太学主轻笑了一声，道：“都不错，所以好戏才能上场。”

这会儿拂樱是真听明白了，不由得皱起眉：“所以，从头到尾您就只是无聊看着好玩？”

太学主将手指轻轻搭在唇上：“嘘，所谓观棋不语，看戏就要有看戏的样子。不是吗，凯旋侯？”

“呵，‘观棋不语’么？真冠冕堂皇。”拂樱冷笑一声，然后扫了一眼已经无人的检控席，再将视线落回到龙宿身上，忽地下了注解：“就是不够华丽。”

太学主也顺着拂樱目光看去，评注道：“冠冕堂皇需要实力支撑，他还需要学习。”然后他收回视线，对着拂樱上下打量了一下，勾起嘴角：“和凯旋侯不一样，他最学不会的就是藏拙、忍耐，还有，低下头。”说着，他朝着拂樱逼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凯旋侯与龙宿‘交好’，可要多‘提点’啊。”

小伎俩被戳穿，拂樱一惊，下意识往后挪了一小步，回过神来就见太学主越过他往法院大门走去。

自觉输了一着，他心有不忿，立即转向太学主的背影，道：“世事无常，如某个神棍常说，未雨绸缪总是必要的。”

“也对，”太学主停下脚步，看了看一下大楼外的天色，饶有意味道：“下午之后便是傍晚，再不准备准备，迟了，黑夜就要降临了。”说完，不等拂樱回答，他便再次迈开脚步离开了。

待拂樱处理完所有庭前事务离开法院主楼时，夕阳已落得差不多了，天已暗了大半，流散的彩云被夜幕的昏暗赶到了天地交接之处，夕阳余辉渐渐黯淡下来。他拉着装卷宗的小拖箱，走在取车必经的小路上。不一会，他远远看到必经之路的小道旁树下坐了个人——是枫岫。这人穿着深紫色绒衣，围着暗金色花纹的黑围巾，没骨没皮地靠坐在长椅上翻阅手中的书，全身散发出一股让他忍不住想要一脚把人踹翻到地的慵懒气息。他权当没看到，继续往前走，只是在经过的一瞬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人手上的书。

果不其然，还没走两步，就有人一边抱怨一边跟了上来：“好友真是无情，明明看到了我在这等你，还故意视而不见。”

“有吗？”拂樱翻了翻白眼，“我只看到一个拿着自己多年前出版的破书看得津津有味的自恋狂，一时没联想到是好友你来着。”说完，他偏过脸狠狠一眼剜过去，毫不留情拆穿道：“再说你是在等我吗？我看你是不知搭了谁的便车来听审，完了又不想自己找车回去。”

枫岫不以为意地笑笑：“那还得是在等你。”脸上笑意一闪而逝，他转而道：“看来好友心情不好。”

拂樱睨过去一眼，注视了一会，随口吐槽道：“我拼死拼活折腾来折腾去也只能勉强糊口过活，看到某条懒得要死却富得流油的蛀米金蚕，又不能直接卖了换钱，心情当然不好。”

“好友，珍爱口德，远离素还真一行。”

“呵，只怕我想‘远离’也不能如尝所愿。”拂樱意有所指地回了一句，然后将视线投落在枫岫手中的书上。那书的封面上大大写着《箐幽传》三个字。他冷笑一声，嘲讽道：“刚去完卧江子案的审讯，现在又在看叶口月人前任首领的传记，真是应景。”

“好戏没上演，我只能在别处找点乐子了。”枫岫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再说了，我觉得箐幽首领这人和他的生平事迹挺有意思的，当初去采风时就这样觉得。”他一边跟着拂樱往前走，一边回头遥望了一眼已经没入夕阳余晖中的法院主楼，若有所思：“那时还是亲和苦境的洺双锖叶执政，对外管制没那么严，我有幸得上玄空岛一览岛上的风土人情，交流之下，发现叶口月人的族民包括所谓政府派的人，言谈间都对前首领赞誉有加，几乎找不到太多有关他的负面评价，即使这位前首领一直是独立派的支持者。”

“我还以为你是去寻找失落的象征，真不知你还有那种闲情。”拂樱似乎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反是话中有话。

“哈，哈，顺便顺便，听到了，总会感兴趣。”枫岫打哈哈了两句，进入正题，“所以，你怎么看？”

“身为王者，不应该吗？”拂樱淡淡反问，语气听着很漫不经心。

“呵呵，真有那样的王者么？”枫岫笑笑，话锋陡然一转，犀利道：“像当年的雅狄王，也是个出色的王者，强势压下四魌动乱，为四魌带来了短暂的和平，却被人仇恨和忌惮。”

“以武镇压，如何服众？治标不治本，呵，”拂樱冷笑，“所以不就被刺杀了么？”

“可叶口月人的前首领如此得人心，却也被刺杀了。”枫岫指出了重点。

“呵呵，”拂樱的笑声更冷了，“所谓‘得人心’，说不定是后来上位的代首领在作秀，意在收买人心，毕竟前首领不是在民众怨声载道的情况下退位的，举着反对的棋子上位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嘛，”他耸耸肩，语气又开始轻漫起来，“也有可能这位首领真的是无可挑剔呢。”

“真假。”枫岫凉凉戳了一句，又闲聊般继续道：“无论在哪，大人物总要对外立个形象，可真实如何，又有几人能知。就像刚刚和你交谈的那位大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看到了？”拂樱一挑眉，“看来你对那位大人有不少意见呢。”

“不敢。”枫岫打了下哈欠，可有可无道：“但因为他，我无辜受牵连，得了好友冷眼，还差点就搭不上便车了。”

拂樱听了仅是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一小段路下来，天色又暗了不少，橘黄色的云彩被夜色彻底晕染成褐紫紅，脏兮兮的像块被人随手丢弃的抹布，将天空越擦越黑。不知过了多久，枫岫抬起头看了一会黯淡的天色，忽地再开口：“怎么，如今后悔不插手叶口月人的检控调查，为时已晚。”

拂樱摇摇头，一脸无所谓道：“我只是庆幸没有插手，不然大人物们在兴风作浪，我这从别处调来的小小检控官要卷了进去，可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游出来——”他话还没说完，就冷不防看到枫岫凑到他身前，装模作样在他身上嗅来嗅去，登时不爽道：“干嘛？你有意见？”

枫岫闻言笑嘻嘻地直起身，故作严肃道：“哎，我怎么闻到你身上有味道？”

“穷人的味道么？”拂樱听得明白，顺着接下话。

枫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穷人奋发图强的味道。”

“对，穷人那是叫‘奋发图强’，那富人的话叫什么来着？” 拂樱冷笑着睨了枫岫一眼，“‘多管闲事’，还是‘吃饱撑着’？”

枫岫将手插入衣袋，闲闲接道：“这时候不是该说‘善心大发’么？哎，真是不识好人心。”

“虚伪矫情。”拂樱恶狠狠地回了一句，又安静下来。

许久没听见声音，枫岫侧过脸看向拂樱，忽地见这人的侧脸就那么映衬在夕阳最后一丝光辉下，竟是看着柔软了许多，一时没忍住，便问：“怎么了？”

“没，只是突然想，为什么穷人需要奋发图强，富人便可坐享其成，并以穷人的努力为代价。”拂樱背过脸，看向夕阳西沉的方向，轻叹道：“生来的不平等和命运的不公，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与此同时，中部地区的另一处，同样关注着审判结果的谈无欲趴在自家公寓天台的围栏上，安静地看落日被黑夜彻底吞没。他一如既往维持着六丑的伪装，一片片烧伤的痕迹显眼地贴了大半张脸以及手上露出的部分，乱蓬蓬的散发绞在一起，完全没有梳理，再搭上暗色的陈旧居家套装，咋一看，真像不知哪来的无家可归的乞丐窝在顶楼。

他没有亲自到现场，但已得知了结果。

“太学主指派了昭穆尊，庭审没有如期进行，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吗……还有素还真，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他淡淡自言自语着，低下头把脸埋入交叠的双臂内。

日刚落，月色还淡，在聚聚散散的流云中若隐若现，断断续续投下的柔光，如走马灯般在谈无欲孤清的背上流淌。

没一会，他听到了脚步声，但他没有任何动作。不是危险的气息，而且，在苦境，会知道来这个地方找六丑废人的，就只有玉阶飞了。然后，他感到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轻轻按了按，似在隔着衣料给他传递暖意。紧接着是熟稔的问候：“你怎么了？”问候过后，来人继续道：“我听说了，傲笑红尘当场撤诉，这仗没打起来。”他顿了顿，似松了口气，“果然剑子仙迹一直有打算，还好北辰没蹚这浑水。”

谈无欲听着，在双眼在双臂的遮掩下睁开，眸中有一瞬利光闪现，好一会，他才摇头道：“预料之中的事。比起这个，”他直起身，转过头定定看着玉阶飞，神色肃穆，倏地道：“我只是有些失望而已，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竟然到现在才来找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冷不防一语，玉阶飞心下一惊，本能向后退了一步，随即露出愧疚的表情，没多想便道歉道：“你知道了？哎，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老董事长突然病发身亡，公布遗嘱的时候，元凰的继承权被质疑，我也被这事打个措手不及，一时还没想好——”

“什么？你说北辰董事长生身亡了？！”谈无欲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你！”玉阶飞双眼猛地瞠大，脱口怒喝：“你又讹我，谈无欲！”

此时此刻，谈无欲只顾得吃惊。到目前为止外界传出的消息一直都是北辰董事长病重，在深切病房接受治疗，连他都没探听出原来董事长已经身亡。这可不好办了，北辰的领头人身亡，要再加上继承人正统出现变故，这下子北辰可就要乱了。不行，他需要立即有个因应，于是他完全没留意玉阶飞的情绪，自顾自问：“什么时候的事了。”

玉阶飞一听更是气结，立即转身就要走。

这会儿谈无欲终于察觉到情况不对了，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他急急上前拉住对方，同时又不由得有些愕然。他知道北辰元凰对玉阶飞的重要性，变故接连发生，对北辰元凰的继承权打击重大，想来这人这段时间定是焦头烂额，这时候来找他，大概是再沉不住气，想借叶口月人的事对他投石问路。可这才没几句，这人又为他惯用的套话小技巧气得要甩手走人，实在不符合这人一贯稳健沉着的处事风格。而且，若是往常，他不可能一下就从这人口中套出如此重要的消息。确实不对了。于是，他放软下语气，低声道了句歉，在确认对方不再坚持离开后才松开手，又轻声补上迟来的问候：“你，还好吗？”

许是意识到自己心绪不稳，又许是自觉事已至此，隐藏再无意义，玉阶飞低着头，好一会，终是沉声透露：“董事长的死讯，大概这几日就会正式公布，之前一切都太突然了。董事长的遗嘱上指名将自己名下的所有家产股份全数留给他的儿子，却没有指明姓名。”他顿了顿，迟疑半晌才继续：“元凰他，很大可能性并不是董事长的亲生儿子，董事长在外和情人生的儿子才是。只是，”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老董事长修改遗嘱的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情，身为北辰律师团的首席，我……如果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会怎样？想办法篡改遗嘱，还是先下手为强？谈无欲在心下默默问，却没有质问出口，只是接下话头打断了玉阶飞的念头：“这样一来，北辰元凰就不能成为北辰的大股东了。虽然他如今拥有一部分北辰集团的股份，但若是不能继承董事长的部分，毕竟是少数股东，没了血缘身份，又得不到其他股东董事的支持，他在董事会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一直以来，北辰元凰是北辰集团董事长兼大股东的独子，自小当成北辰集团的继承人培养，聪慧灵敏，能力出众，深得北辰集团员工爱戴和信赖，也被不少股东董事看好，但实话说，这一切都和那份血缘挂钩。如今血缘不确定，一切都会彻底翻盘。他抬头看向仍背对着他的玉阶飞，想到方才对方未说完的话，忍不住探问：“如今呢，你打算怎么办？”

玉阶飞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重新面对谈无欲，道：“虽然董事长的股份占大头，但并没有超过半数，只要拉拢了其他股东董事，还是有努力的空间。去了董事长，北辰胤先生持有的股份最大，而他似乎挺支持元凰。”

谈无欲可以听出玉阶飞在说出最后一句时很明显松了口气，这样反而让他忧心，便试探着道：“北辰胤竟然会支持北辰元凰，有意思。以他之能，联合其他股东董事，推那个对北辰一无所知的小儿子上位，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无不可…...”他知道龙宿一直和北辰高层中的某一位有密切联系，从龙宿的品味推测，他想，那个人很大可能就是北辰胤。无论他猜得对不对，这个时候，他和龙宿之间仍维持着可进可退的微妙平衡，还不想在无意中踏入龙宿的违禁圈，给自己制造麻烦。于是，他挑了另一个方面继续：“而且，北辰的股东也大部分是北辰的人，你都知根知底，要拉拢，以你的能力，应该不成问题，你会如此担心，莫不是持股人不明的那部分股份出现状况了吧。”玉阶飞一直都有意要拉拢他为智囊，对他透露了不少北辰的内部情况。

玉阶飞点点头，不讳言：“本来那部分股份一直都由来历不明的持股人持有，花红也只是固定存入一个账户，但从来没人提取，也追查不到账户的真正持有人。然而，就像是潜规则一般，没有任何股东董事质疑这个持股人的存在。直到最近，这个持股人才突然给北辰集团发出书面通知，表示支持新的继任者，似乎是来自北域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枪械制造商。”

“枪械制造商？”是真惊讶，也是故作惊讶。

十多年前北域军火失窃案，贸易街新开的可疑枪铺，拼图的缺口似乎开始被填补，然即便答案很可能就在眼前，谈无欲仍是不动声色等玉阶飞主动补充。

果不其然，玉阶飞继续道：“我最近查了一些北辰的旧事。北辰集团发迹于军火制造，几乎垄断了北域的军火制造产业。当年一同起家的合伙人后来离开了北辰集团，据说是因为理念不合，不赞成开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威力过强的军火器械，已经有二三十年了吧。大概董事长仍然感怀过往一起打拼的情谊，才一直保留对方的股份吧。”

谈无欲却点明玉阶飞不愿明言的话：“又或许是预感到今日特意留下一手吧。”然后，他故作思考了一会，趁势提道：“这么说来，我倒是听说十余年前北域发生了一起挺轰动的军火失窃案，似乎也与北辰有关，如今想来，会不会有关联。” 他初步调查得知，当年制造厂突然失火，有不少人被当场被烧死，之后清点枪支遗骸时，有一把尚未面世的新枪不翼而飞了。

玉阶飞听后眼光闪烁了一下，眼神顾盼道：“应该没什么关系。其实那事看似军械盗窃，实际目标是当年北辰的新式手枪和相关的设计图，估计是其他竞争者的行为。当时北辰的设计师一直不满意新手枪的设计，认为杀伤力太过，一直在向上头申请销毁，却迟迟没被批下来，结果手枪和设计图就先一步失窃，当时不少人怀疑到他头上，于是他一气之下就离职了。”他叹了口气，惋惜道：“虽然是个出色的设计师，但理念不同，勉强留下也没用。”

“是么，”谈无欲看了一眼玉阶飞的眼神，淡淡应了一句，并没有将注意力转到那名设计师身上，继续自己预定的话题，道：“可我听说还死了不少人。”

这下子，玉阶飞的神情再次变得戒备起来，但仍是接话回应：“应该是当时值守的员工吧。据说，人都被烧成黑炭了，难以辨认。”

谈无欲又问：“之后呢？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玉阶飞皱眉低下头，没再回答。

谈无欲逼上前一步，凑上脸去窥探玉阶飞的神情，见对方闪躲，便故作一脸不耐道：“来找我，被我套了话就扭头走，想听我分析当我问深了又避而不谈，这些你来找我前不该早预料到了吗？所以，玉阶飞，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我应该问，”他退回原位，强硬道：“你到底想清楚你想怎样？”

“我…..”玉阶飞悄然握紧拳头。

“让我猜猜。”谈无欲踱步回到围栏边，双手闲适地搭上围栏，脸上忽地露出一抹冷笑：“北辰胤提出调查不明股东身份，并回收股份。而你，”说完，他回过头再次看向玉阶飞，眼光锐利，“默许了他的做法，即便那不符合你的处事原则。”

玉阶飞被一语震得退了半步，猛地抬头看向谈无欲，在对上对方洞察的眼神后，不由得苦笑：“看吧，所以我才不来找你。你这人啊，总不让人顺心。”

谈无欲也叹气：“人本来就是这样，无法确定的时候，总需要从别人身上找答案。”就像他前不久答应素还真的邀约一样，或许他的心中也有不确定的地方。

这时，玉阶飞别过脸，月色在他侧脸削出抹不去的落寞和无奈。他剖白道：“我说过的吧，北辰是家族企业，董事会的人、股东、大部分高层甚至一些员工都是北辰家的人，不，正确来说应该是老董事长的人。北辰里大部分人都希望是老董事长的儿子继承大股东和董事长的位置，也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人，因为血脉传承就是一切。”他双手攥成拳，勉力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闭上眼道：“可是啊，这么大一个上市公司，我们不仅对股东有责任，也对外界的股民和公司的员工有责任。公司一倒，会造成多少人失业，多少人亏钱。对大股东们而言或许这只是一笔小投资，但对小股民们而言，失去的，可能是身家性命，而员工们则会失去他们赖以生存收入来源。这样一来，”他睁开眼，向谈无欲投去寻求认同的眼神，“不是应该有能力的人来做董事么？”得不到谈无欲的正向回应，他仰头，对天长长吁了口气，道：“我啊，会帮助元凰，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恩人，更是因为他有这个才能和他付出的努力。仅仅只是因为血脉而被拒绝，那也太——”

“玉阶飞，你累了。”谈无欲闻言一怔，似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打断了玉阶飞的话，继而又劝道：“别太过操劳了。”说完，他上前两步，借着月光看了看玉阶飞的脸色，关切道：“你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不少，脸色也不好，是还发生了什么事吗？”并非他错觉，他可以感觉得到玉阶飞的精神状态并不大好，他想或许这也是这人之前一直没来找他的原因，大概是没精力应付他。他自认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更不是个能让人无需防备的人，尤其是玉阶飞这样的聪明人。就如同现在，他看似在帮玉阶飞分析，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但也是这样的他，才是玉阶飞想要拉拢的人。

他心里明白，在他的计划里，他需要玉阶飞在北辰镇场。叶口月人的事已经闹成这样了，北辰不能在这时候出乱子，再被有心人当成工具，而且，重要的是，如今他初回苦境，北辰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和资本。于他而言，稳住玉阶飞，北辰就稳住了一半。于是，他厉声职责道： “北辰元凰的事，你太过感情用事了。冲动、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只会误了你自己，更误了他。”

“我知道。”玉阶飞无奈叹气，“我只是看到努力的人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就忍不住想要帮一把而已。”

谈无欲听后一愣，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还是被玉阶飞说了出来，即便这人明白到这世上不是努力就会得到回报。真是的，明知答案，又为何要挑明？他抬起头看向无尽苍穹，心中想，人生在世，来去自有天意，即使不愿承认，但很多事是早已就注定好了的，想要努力，就是在违抗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是在叶口月人，就算洺双再仁德兼备，就算九幽再出色，就算卧江子不断周全，就算所有人再努力，都比不过区区一枚邪帝指环，那是承载了千年的信念和传统的信物，难以逾越更改，而这些人所做的一切，是在扭转天命，他们才会接连付出代价。

念及此，他长叹一口气：“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出身比才能更重要。”

在他看来，人的社会不过如此，当认定了一样事情，即使是错的，也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然就只能承认自己是错的。承认天不遂人愿很容易，但要承认自己错了却是很难。而且，很多时候，天意造就了人意，而人意搁久了，也就成了天意，而人若要打天一巴掌，就必须得承受天的报复，熬过了，就是人定胜天。

只是，无论将来如何，现时此刻，北辰绝不能陷入继承人之争，他绝不能放任他手中筹码和资本的流失。

然这般念头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愕然。

啊，真是的，看来变了的是素还真，所以才会误会谈无欲会变，可一字一句，一步一步，他还是从前的谈无欲，只想着自己目的的谈无欲。

他暗暗握紧了手心，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玉阶飞，赤裸裸地暗示：“如果说血脉是上天注定，而由血脉引起的失格也可归于天意，那你会愿意为了扭转这个既定的事实而使出任何手段吗？”

见玉阶飞有些犹豫，他又咬着字音重复道：

“你可以吗？我说的，是任何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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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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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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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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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这是九幽第二次去中央医院探望卧江子。

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正面临严峻的刑事指控，如今再来，虽然在程序上，检控被撤销，她被当庭释放，但对她的指控并非完结，而她，却无法继续藉由这次的刑事指控调查她心中怀疑的事。这样的情况下，她必须先回去玄空岛稳住那边的形势。只是，千里迢迢来一趟苦境，她空手而归。站在卧江子的病房门前，她呆呆看着门板，再次感到了茫然和无能为力。

为了保持低调，和上回一样，进入医院大楼时，她只带了袖权氏叶在身边。袖权氏叶仍旧不愿进入房内，于是她推门独自而入。然而——

“是你？！”她脱口惊呼。

死白的病床上没有躺着她想见的人，连一直在床边静默守护的人也不在。如今坐在床沿上，正对着房门与她四目相对的，是她不太想打交道的人。袖权氏叶听闻她的惊呼立即夺门而入，不由分说将她护在身后，面对着眼前的意外之客全身戒备。

她很快回过神来，转身将房门关上，示意袖权氏叶退开。然后，她上前一步，再次看向坐在床沿的人凝神道：“剑子仙迹，苏扬、不、卧江子和银狐呢？”

比起九幽这边的戒备，剑子坐得悠然自在，脸上浅淡的笑意中透着志在必得的自信。他用恰到好处的低沉嗓音回答：“银狐带卧江子去西方列国求医，有缘的话，应该会再见面。”

仿佛是那沉稳而深邃的声音安抚，九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而实际上，她也不认为剑子仙迹拿这事骗她，因为没好处。但她知道这人还没好心或者无聊到专门坐在这等她就为了告知她这事。她很快厘清了一点，便冷嘲道：“难怪傲笑红尘要撤诉，唯一的关键证人不见了确实难办。”

剑子不正面回应，只是犀利反问：“所以银狐是真看到了什么，足以左右审判的结果？”他笑意依旧，眼神却异常锋锐，“比如说，是谁开枪射杀了卧江子。”

九幽一怔，随即跟着笑了：“所以说，剑子先生是希望银狐看到了什么？”说完，她不等剑子回答，耸耸肩故作惋惜道：“可惜了，我是真希望他看到了。”她一边示意权袖氏叶无需担心，一边走向剑子，在对方面前站定，笃定道：“就算他在庭上，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说完，她对上剑子的视线，勾起嘴角，眼里充满了挑衅，“我的律师说和剑子先生说话要格外小心，他还真了解你。”

闻言剑子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仍旧是那副温和、平易近人的模样，他别有深意道：“哪位律师，苦境眼高于顶的那位，还是叶口月人藏头露尾的那位？剑子劝首领，选律师可要慎重，一旦信错律师可是要万劫不复。”

“我的律师不可信，谁可信？”九幽抱臂冷笑，“剑子先生您么？当初不是听了您的妖言惑众，我何至于此？”

“当初若没进行公投，和谈不拢，只怕情况会更走向极端。”

剑子说得一脸淡定，九幽却问：“真会走向极端？还是公投本身才是正解？”无论公投结果如何，邪武盟约之事，叶口月人与苦境的矛盾，总要翻篇，所以，她没有深究过程，可爆炸案发生后，她有回顾，总觉得那场公投进行得太过顺利，仿佛就像走在别人铺好的路。这么想着，她不禁抬眼看向剑子，便见剑子仙迹忽地站起身，与她对面而立，对她说：“专门来这里等您，就是想再次提醒您，比起关注苦境，您该更注意叶口月人内部矛盾。”

那是离开玄空岛前，剑子仙迹私下给她的提醒，当时她虽口上拒绝，但随后对叶口月人内部之事还是留了个心眼。只是，工地爆炸牵连苦境使者，还有苏扬之事，她仍是大意了。然而，面对眼前之人，她不能尽信，也不能随意放低姿态，于是，她挑眉讥讽道：“苦境的剑子先生，管得太宽了吧？”

剑子见状也不在意，他看着九幽，认真传达了自己的心意：“无论生活在哪，出身何方，人都值得一份安稳，我不希望这份安稳被任何阴谋野心打破。”他见九幽闻言后怔然，上前两步，俯身凑到九幽耳边，低声道：“若是自身能力不足，偶尔祈天拜佛也不失为上策。哪日您若觉得有此需要，B区郊外的寺庙是个不错的选择。”说完，他也不等九幽反应，就越过她径直往房外走。

好一会九幽才回过神来，急急回身，见剑子推开了房门正要离去，才想要叫住，却被一个刚好路过的护士打断。那护士似乎和剑子有些交情，和他打了招呼，复又惊讶道：“哎呀，您来这难不成是要探访卧江子先生，慕医生没告诉您吗，银狐先生昨日替他办了出院手续。”剑子不慌不忙笑应道：“可不是？我刚从外地回来，还没来得及见上面呢，哎，真真白跑一趟了。”

真假。九幽冷眼看完两人的互动，心下禁不住吐槽了一句。昨日她明明看到这人和银狐肩并肩出席了审讯，她不信银狐没有对这人提及自己的打算。更何况，银狐会带走苏扬，本身绝对脱不了这人的关系。真真是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然而细想一下，这人的回话并没带什么实质性的信息，既没承认什么，也没否认什么，语焉不详，甚至故意误导，让听的人自己想岔，狡猾得让人抓不到把柄。只是，提到B区的寺庙，她又想到那场过于顺利的公投，一个念头滑过脑海，她见剑子结束了与护士的寒暄，急急问道：“你知道吗，佛子在和谈前也曾造访B区郊外的寺庙。”

“是吗，那还真是巧合。”剑子微微回身，一如既往地温言淡笑。

九幽见了张了张嘴，眼神闪烁，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开口。

见九幽沉默，剑子没有探究，仅是继续道：“都说佛子佛法精妙，擅解人心。那么，”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问：“首领心中的结可有解了？”

说完，他没等九幽回答，就自顾自离开了。

探望卧江子无果，九幽本是要回招待所收拾行装准备回程，中途却忽地改了行程。她去了好几家面包店，千挑万选，才买了一小块方片包，然后便去往检控局。

没有任何提前知会，当她带着权袖氏叶和一队氏叶部护卫进入检控局时，登时在局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接待的人手忙脚乱通知上头，其他人则议论纷纷，甚至有人猜测这位刚被释放的首领气势冲冲带队上检控局，莫不是要报复。还有当值人员直接就告诉她，昭穆尊正在法院出庭，并不在检控局。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指名要见佛狱来的检控官拂樱，还要求进行保密谈话。这个操作更是引来新一轮的猜测和议论。现下情势，叶口月人和苦境的关系再次僵持，而自九幽夺权回到玄空岛后，叶口月人和相邻的佛狱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这种时候叶口月人首领找上门要与佛狱的人进行保密谈话，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瓜田李下的，拂樱莫名其妙顶了忽如其来的天降大锅，心下也是忐忑。在他的认知中，他和叶口月人的首领并不认识，要真有什么，也就是在儒门天下见过一面，有过几句交流。该不会是这女首领对他当时的调戏怀恨在心，临离开才来这么一出报复吧？还是龙首不高兴他当时提出的情报交换条件，才故意教九幽这么报复他，给他使绊子？那也太缺德了。可这是部族首领的要求，他也不能随随便便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第一时间去询问上级的意思，把程序都做到位了。结果上头只是说，既然叶口月人的首领要求要见，那就去见。得了准谱，他按要求行事便是。

两人的保密会议在检控局私密审讯专用的密闭房间。房间四面是密封的隔音墙，没有摄像头，完全与外界隔绝。来到审讯室后，九幽先让部下入内进行房间保密性的检查，在确保没有任何连结外界的窃听设备后，才让所有人离开，只留拂樱在房内。

安静密闭的空间内，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不复存在。两人在三角桌两边一言不发地对视。良久，拂樱先开了口，他用调侃的语气埋怨：“哎，我是真不知首领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您来这么一出，我瓜田李下的，之后要解释的可就多了。”

九幽闻言仍是不出声，只是直直盯着拂樱，像是要将他看穿一个洞。就在拂樱再叹一口气，想要继续没话找话时，他冷不防看到九幽低下头，在衣兜里取出了一块方片包。是很普通的方片包，随随便便一户人家只要有面粉都能做，最便宜的免费就可以。但这方片包又不普通，因为在大城市的精品面包店，是看不到这类朴素粗糙的方片包的，而在很多贫穷得连面包店都没有的地方，则是连争也争夺不来的。

九幽将方片包推到拂樱面前，仍是没有说话，而拂樱虽面上表情没变，心下却是一怔。

对拂樱而言，那已是很久远前的记忆了。

那时的他住在佛狱和叶口月人交界的边境小镇，就在石化森林边上。说是小镇，那不过是个被遗忘的大型垃圾堆填区，是他被丢弃的地方。镇上的居民多数住在用垃圾搭成的集中帐篷里，也有人直接睡在被丢弃的铁皮盖下。小镇居住的多是在四魌被流放的罪犯或走投无路的人，还有被抛弃的孩童婴儿。尽管小镇偶尔也会得到一些好心人士的捐赠和物资援助，但总归杯水车薪。在那个地方，每天都有人饿死病死，尸体没人处理，多是和垃圾一块腐烂了，有时甚至还会被分割成食物，是个真真意义上人食人的地方。自小便被丢弃到那里，他既依恋那个地方，又抵挡不住心底厌恶，他想改变，却没有能力，连单纯地摧毁都做不到。

他才十二、三岁时便已是镇上的小霸王，有些小聪明打架又狠，镇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忌惮他，轻易不招惹他。

有一天，镇里来了个外地女孩，长得就像个白净冒着热气的大馒头，马上就被两个熊孩子盯上了。女孩呆呆傻傻的，听那两个孩子胡诌卖惨了几句，就一脸同情地将身上的粮食分了出去，还不忘柔声安慰两个比自己年级还大的孩子。他正好路过便看到了那幕。这种事在镇里每天都发生，他心下冷嘲，本无意理会，只是当他看到其中一个孩子眼中暗藏的凶光，明显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直接动手打劫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鬼使神差上前救下了女孩。

他将那两个孩子暴打了一顿后把女孩拉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然后，他看到女孩对他低着头直发抖，一副他才是坏人的样子，不禁对自己的多管闲事翻了个白眼，再忍不住对女孩当头骂道：“你白痴吗？连谁欺负你都分不清吗？他们刚刚才在粥蓬分到食物。”

女孩听了一怔，马上抬头对他甜甜一笑，又上前拉住他的手亲昵地道了声谢，仿佛方才的害怕都是他的错觉一般。这般快的转变让他一时不知该惊讶还是吐槽。然后，他看到女孩对他露出不知世事艰难的天真模样，听她用甜软的声线道：“没关系的，我家里还有剩，看他们瘦得怪可怜的。你要不要一点，我还有。”说着，女孩又在大帆布袋中掏出了几块面包片热情地给他递上。

他见了登时只觉得自己摊上了个麻烦，很是无奈：“那个跟你一起的老头呢，怎么没来？”他对小镇的事了若指掌，自然知道近一段时间，有人每隔一段时间就经过石化森林越过小镇去往不远的小城市，这些人中就包括了这个奇装异服的女孩，还有一位陪同的老头。那老头身上带着武器，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又来自苦境那边，大家便不主动招惹，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倒不知这老头竟然这么心大，让这女孩独自一人来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女孩本是满脸笑容地捧递着面包块，一听这话瞬间变脸，马上就哽咽一小点一小点啜泣了起来：“呜呜，邱、邱霍蛉叶病了，我、我想去前面的大城市换点药。”

要知道，镇上的人连哭都能哭得像持械打劫般惊天动地，让你恨不得直接把人打晕眼不见为净，他曾几何时见过女孩那般软濡的哭泣？于是他立即慌了神，急忙安抚道：“真、真是的，你顾好自己就好，别理别人。”可毫无效果，女孩越哭越伤心，粉嫩的小脸越哭越红。他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一把夺过对方手上的面包，提议道：“哎，我带你去把药换了，这面包就当作是报酬。”

“小哥哥你真是个好人。”女孩马上停止了哭泣，一下扑抱住他，又亲了亲他的脸颊，娇软道：“那、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她放开他站稳，回过身，抬手指向石化森林的方向——森林后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悬浮在半空的巨大岛屿。她神秘兮兮道：“我悄悄告诉你哦，我是在那个岛上的公主。很快苏扬叔叔就会来接我了，等我回到岛上，我会给你很多很对面包。”

他一听就知道女孩的期望大概率是要落空了。在那个垃圾小镇，他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幻想，想要得到什么，只能靠自己，不能将命运寄于他人。可女孩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单纯不知世事，在那个地方却是个特别的存在，让他忽地想要去保护，于是，他承诺道：“这样好了，以后你需要我帮忙，就给我一块面包。”

没过多久，他就再没见过那女孩。然后，很快他就将女孩忘了，那是不属于垃圾小镇的风景。

多年过后，看着桌面上似曾相识的方片包，拂樱沉默半晌，终是闭眼叹气道：“小公主长大了，还想靠一小块面包套交情。”

九幽闻言立即双眼一亮，然而，她仍是保持矜持指出：“你可以不承认。当时在疏楼龙宿的办公室前你就认出我了吧？”

拂樱没有回答，只是摊摊手表示无奈：“就算承认了故交，你的忙也不是我想帮就能帮的。”

九幽却道：“小哥哥，你当年为什么一直看着那株大树？”她仍记得当年帮助她的男孩最喜欢带她做到车皮壳顶上遥望离叶口月人更远的一株如大山般的巨树。后来她知道，那是四魌树，是庇护四魌的大树，对四魌有着特殊意义，从某种意义而言，就和明镜湖对叶口月人一样。她还听说，那棵树并不能平等地庇护四魌的每一片土地，而佛狱，便是被抛弃的土地。她仍记得这个人当年不过是个孩子，却已经让那个镇上如狼似虎的大人们惧怕。如今，这人更是成为了受人尊敬的检控官。有野心有能力，如此人物，留在苦境的原因肯定不单纯。于是，她提出了她的筹码，她要相信她的直觉：“我若在叶口月人坐得安稳，对你和佛狱不会是坏处。”

“哈，能得到很多很多面包么？”拂樱一怔之后轻笑，他低眸看向桌上的面包，良久才叹息般道：“可惜，你不再是当年那个让我忍不住想要帮助的小公主了。”

“那在疏楼龙宿的办公室前，你就不该提点我，刚刚你也不该承认。会开口，就说明我还有让你考虑的价值。”九幽坚持道：“我需要一条明路。”

“我给不了。”拂樱闭上眼。

九幽继续道：“你曾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会觉得背叛的，必然是自己最信任，最不会怀疑的人’。你还说，孤独是危险的，因为人为了不孤独会忽视身边的致命危机。可是，”她垂眸，抬手抓紧胸前衣衫，“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去信一个人，不想孤独，那是我那么多年所求的，不再过一个人的庆典……”

“所以被背叛是活该。”拂樱冷冷打断了。

九幽自嘲般一笑，又低声道：“那如果曾经信任，结果却遭到背叛……”

“看来你心中已有人选。”拂樱冷笑，“当断不断，更咎由自取。”

九幽立即反驳道：“我没有证据，一切只是猜测。”

拂樱却道：“是没有证据，还是你不想去证明？”他用洞察的眼神看着九幽，轻抬手指，不偏不倚指向了她的心脏，“这点觉悟都没有，你如何能在叶口月人坐得稳，又凭什么跟我交易谈条件？真的只凭一块面包？”

九幽仍是不正面作答，继续问：“那我换句话问，若我要找人合作，谁合宜？”

拂樱马上道：“剑子仙迹可信，但他身后的是素还真，至于疏楼龙宿，”他露出嘲讽的笑容，“用自己驾驭不了的刀小心伤手。”他见九幽听后沉默，已是得到答案，便道：“看来你心中早有决定，何必问。问，就是心中不定，很容易出事的。”他见对方一直低着头任他质问就是不说话，终是叹了一口气，缓下语气，问：“为什么？他不是没接你回去么？”

沉默了好一会，九幽皱着眉低声否认：“我、我只是想要一个全新的、不受传统束缚的叶口月人，不是因为苏扬傩叶。”

拂樱又问：“那样的叶口月人是怎样的，又要如何实现？”他说着倚上桌沿，单手托腮，忽地提到：“看着你，我会想起一个人，同样怀着远大、听着不切实际的理想。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经历了无数挫折，仍坚守着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我很佩服他。那理想和信念是一种经过风霜洗练过的觉悟，禁得起任何考验。然而，和他不同，”他话锋一转，变得犀利，“你不过是需要一个理想去代替过去支撑了你那么多年的怨恨支持你继续走下去。你的所谓理想抱负，连具体的形貌都模糊不清，就像是建立在沙上的堡垒，随时都能崩塌。”

九幽闻言只觉自己心下“咯噔”一声，感觉心中的堡垒被层层攻破，再难招架，只是勉强回应：“哪个人不是在探寻中摸索自己的理想。”

“可问题是，你不过是被浪潮推着卷着，连真正的自己是谁都看不到。”拂樱轻轻牵起九幽戴着邪帝指环的手，抬至对方眼前，“我的公主，每个人都会告诉你，不要脱下邪帝指环，否则你将会有性命之尤，而他们都是对的。可一直戴着指环，披着魔法的外衣，你就算站在镜子面前都看不清自己是谁，更何况是其他人。如此，你如何分辨你身边的人支持的到底是谁。”

九幽闻言思考片刻，似有所悟。她皱起眉，看向拂樱问：“我该信你吗？”

拂樱不正面回答：“你是个重情的人，但上位者过于重旧情却会是致命盲点。”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信你。”九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拂樱摇摇头，道：“这政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这是你要判断的事。要我说，现阶段我和你没有利益冲突，你信吗？记住，绝情和重情对于一些人而言有时只在一线之间。”见九幽想要发问，他先一步补充道：“我想你的老师应该曾经告诉过你，有疑问就要自己找答案，别想着从别人身上得到答案，那样，你至起码不会被‘别人’所骗。”

“你认识我的老师？”九幽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难道那不是每个老师都会给学生的教育？”拂樱瞠大双眼，露出无辜的神情。说完他站起身，取过面包，道：“如果哪日你遇到危险，可以朝小镇的方向跑，就当是这块面包的回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信不信随你。”

说完，他不等九幽回应就径直去打开房间的门结束了这场谈话。

离开检控局，九幽没再绕道，直接回了酒店，准备按原计划回去领地。这个时候天空已经染红，没有云霞的清朗天气，天空就像涂抹上女子妆红的镜面，透着有若水月镜花般的美艳。已是日落时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九幽再走出招待所时，等着她的并不是接她到机场的专车。是疏楼龙宿的车，她认得的，之前他们去定禅天坐的就是这辆车。果不其然，司机下车为后座打开车门，自车上款款下来的就是疏楼龙宿。

龙宿对九幽行了个绅士礼：“听说首领今日就要回叶口月人领地，我特地赶过来。”

“有劳龙首来送行。”九幽表面客气，心下警惕。

龙宿开门见山道：“当然不是送行。”他再行一礼，邀约道：“上回与首领在定禅天一席谈话很愉快。难得首领造访苦境，如今又再无案件缠身，不如让龙宿单独招待您到疏楼西风度假区小住数日，再带您领略一下苦境的风土人情，如何？”说完，他看了一眼九幽身后迫不及待要反对的护卫们，又补充道：“儒门天下雇佣的保镖可不比您的差，就看您信不信得过疏楼龙宿。”

九幽闻言忽地就想起之前与拂樱的谈话，不禁皱起眉：“你们每个人都让我信，凭什么？”

龙宿则道：“我倒是觉得首领应该觉得高兴才对。”他轻笑一声，“有人希望取信于你，就说明您有这个价值，端看您如何运用。”然后，他话意一转，又明挑道：“看首领这般神情，看来是有很多人告诉您不可与吾谋划。”

“原来龙首也知道自己危险。”九幽冷嘲道。

“让人警惕是我的资本。”龙宿不以为然，再一次邀约：“所以呢？”说着，他向九幽递出手。

九幽对上龙宿的视线，与他僵持上，心下却是百转千回，但一遍一遍，想的都只有一句话——她不能空手而归。她知道，疏楼龙宿邀约不会无的放矢，但她不知道对方。她要赌，她还赌得起。于是，她终是抬手搭上了龙宿的手：“不过是几日，谅你也不敢怎样。”

这会儿反是一直跟在九幽身边的权袖氏叶一反常态插手了。他难得逾越，上前拦阻建言道：“首领，久留苦境终是不妥。”

九幽已经拿定主意，道：“既然公约已经签订，身为首领，难得来苦境，我是该了解一下这个地方。”

“可是——”

“我以为氏叶执首一贯只听从邪帝指环拥有者的命令，不问缘由。”九幽冷硬打断，回身质问道：“这个原则现在改变了吗？”说完，她再次对袖权氏叶背过身，然后悄然皱眉。刚才那一瞬气势爆发她是本能而为，因为那一瞬她忽地感觉这个一直尽忠职守、默不作声的侍卫想要限制她的行动，而不是在担忧她的安危，便莫名来了火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那种感觉。

这会儿，袖权氏叶低下头退回原位，不再阻拦。让她觉得方才那一瞬不过是她敏感过度。

其实过去那么多年，她时不时也会觉得袖权氏叶突如其来的反应有些不和谐，不符合这人只听从命令的冷淡作风，但真若细究，其实又与平时没有有太大差别。

眼前疏楼龙宿还在等着，她这般也不太合适。于是她压下心底疑惑，吩咐让氏叶部的人留守招待所，通知领地的人她的行程，便独自上了龙宿的车。

等车开远了，她才问：“说吧，特地找我有什么事？该不会龙首真那么闲？”

龙宿不以为忤，笑笑道：“好歹收了酬劳，不为首领做些事似乎过意不去。见首领似乎很担心叶口月人内部，就想给您出个主意，就不知首领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是没有证据，还是你不想去证明？

想到拂樱之前的暗示，九幽心下“咯噔”一下，脸上仍是尽量不动声色：“龙首打算如何帮我？”

“您知道如何才能打敌人出其不意？”龙宿的声线散发着蛊惑人的气息。

“愿闻其详。”是时候该下定决心了。

龙宿满意地点点头，将食指贴上嘴唇，饶有趣味道：“我可以现在就将您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叶口月人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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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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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遥远的玄空岛上，石林在月纱笼罩下如故清冷。

洺双锖叶长久伫立在石林广场中，负手顾望石林的空旷萧条，不自觉渐感茫然。

这段时日，他虽然人在玄空岛，对苦境的事却非一无所知。有关苏扬被害一案的检控暂告一段落，身为受害者的苏扬在苦境失去了踪影，只怕再见无期，而身为首领的九幽，本该立即回转坐镇，却突然决定延长归期。而眼前这片石林，改建的工程仍在他的坚持下持续进行，进程却愈发缓慢，这本就是叶口月人改革的缩影，人们却已没了公投和谈那阵子的热烈。仿佛有如奔腾的河流汇入大海，激荡过后，一切重归平静，却是回到了原点，无论是叶口之间议会数百上千年的两派争论，还是这片就被遗弃的石林。他有些难以判断，到底是因为这改革的风其实未曾起过，还是他没抓准风起的瞬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原本住在石林、连同石林一同被遗弃的居民没有被遣回，顺理成章被锖叶部接收，虽然引来族内不少反对的声音，但他还能撑持。他心里明白，叶口之间的议会赞成石林改造计划以及对石林原住民的处理，大概就是让他疲于奔命无法顾及其他吧，然后伺机抓他小辫子，逼他就范。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只是当时的他及时清醒抽离，才保住了锖叶部。仿佛是什么不详的预兆，感觉有什么隐藏在月色无法触及的黑暗下蠢动，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正失神着，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还没反应就听到身边的护卫道了句：“是无执相先生。”

若他没记错，这个叫“无执相”的人是火宅佛狱派来岛上与叶口月人接洽的使者之一，白日里与其他使者一同出席了叶口之间的会议。首领不在，议会成员本就不该越权替首领安排与佛狱一方的会面。可当初与首领一同归岛的独立派主事却十分坚持，虽说将会面日期安排在了首领归期，但仍是不妥，尤其如今首领延期回归，议会却没有通知佛狱一方，让佛狱使者在首领不在的情况下如期登岛。而傩叶部对此等行径则表示支持。在如今的叶口月人，独立派不再代指以傩叶部为首支持叶口月人独立的党派，而是指由与九幽首领一同回岛的人发动政变的人，虽然曾同出一源的两拨人彼此不认同，但在坚持叶口月人独立的初衷上仍是一致。让他担忧的是，今日白天，在独立派和傩叶部的坚持下，即便首领缺席，叶口之间的议会还是和佛狱使者进行了会谈，还招待使者在玄空岛暂住。白日里的会谈，佛狱使者明着欲和叶口月人建立友好邦交，暗里实在暗示佛狱与叶口月人联合对抗苦境的可能性，而独立派和傩叶部这边看似虚与委蛇打太极，实则不断释放合作意愿的信息，还是当着他的面，毫不掩饰。

会特别记得这个人，一是因为这人生得异于佛狱中人的俊美，而且与苏扬一般，有着一头罕见的青发，让他印象深刻。而更重要的是，这人在会谈时不同于其他佛狱使者的表现让他在意。

判断出来人身份，他很快处理好心绪，调整面部表情，这才转过身与对方礼貌性寒暄两句，然后顺势问道：“此地荒凉，无执相先生怎会有兴致漫步此处？”

“专门来找您。”无执相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见洺双锖叶神色微变，下一瞬就转为了闲散的神情，笑着道：“玩笑而言。我只是在房里呆无聊了，便出来随意走走，见此处不比他处绿意环绕，不由得想起故乡，好奇心起，便前来一观，却没想会遇到锖叶执首在此赏月，希望不会打搅到您。”

无执相礼数周全，给出的解释合情合理，可洺双锖叶却不认为这人开头那句是玩笑。但他不动声色，主动邀约道：“既然有缘，若先生不介意，一同赏月如何？”说着，他侧过身去，在无执相看不到的角度暗中给一旁的护卫打了眼色，然后故作摆摆手将护卫遣退。

无执相似没留意到洺双的小动作，只是说了句“那就却之不恭了”，便上前走到与对方并排的位置，抬头看向天上明月。良久，他叹道：“明明是同一轮明月，在不同的地方看就有不同的感觉。在萧瑟之地看月亮，总会让人忍不住感叹。”

“哦？”洺双锖叶用眼角偷瞄了无执相一眼，故意问：“感叹月亮荒凉？”

“感叹人心难辨。”无执相将双手交叠着搭到腰后，望着月亮，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继续道：“比如说，白日里的会议，锖叶执首没怎么发言，这样我的同僚可是会误会执首在叶口月人没有说话权。”

话一出，原本就冷清的月色更添肃杀之气。

“这样最好，可以省下如今瓜田李下的嫌疑，于您于我皆是。再说了，”洺双锖叶没有过多反应，也保持着看月的姿势，淡淡表明立场：“首领不在本就不该与外邦使者会谈。”

“真巧，”无执相轻笑着表示认同，“我也认为若首领不在，白日里的会谈意义不大，毕竟发言人说得再多都不能代表首领的意见。”他摊手摇着头表示无奈，“可我的同僚不听我劝，真是伤脑筋。”

洺双锖叶会意，这才转身正面看向无执相，认真道：“先生在会议上亦是一言不发，似乎与你们的发言人不同。”

“就和执首一样。”无执相也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洺双锖叶。

视线交错的一瞬，洺双锖叶接道：“都不能作主。”他说话时目光凌冽，是坚持，也是暗示。

无执相笑笑，不置可否。他上前两步，环顾了一眼被淹没在夜幕中的石林，再开口时已转了话题：“实话说，我刚刚说看到这里想起故乡并非借故套近。”他眼中神色映在夜色中更是黯淡，“看到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就像看到了毫无生气的石化森林。没有四魌树的庇护，森林的风沙不断侵蚀佛狱，导致佛狱的土壤贫瘠，粮食欠收，天气极度恶劣，愈发不适合人生存。”他略略皱起眉，语气隐隐透着不甘，“前人种的因，招来了天谴，后人无休止承受，不公平。”

洺双锖叶敏锐地注意到对方语气的转变，感觉这人言语间透了真诚，似真心为佛狱的子民抱不平，反是不由得皱起眉。斟酌片刻后，他给出比较折中的回应：“确实。可前人所为，不非我们所能决定，亦非我们能逆转。”

“听说执首在改造石林。”话意一转，立即暗藏了刺探之意。

此语正中他烦心之事，洺双锖叶心下不满，仍是中规中矩地应答：“尽力而为。”

出乎意料的是，无执相没有深入探究，反似闻言有所得，转回身再次看向天上明月，叹道：“执首说得是。尽力而为，量力而行，就不会把事情变得更糟。”说着，他回首看向洺双锖叶，眼里透着真诚：“实话说，我不喜欢没有目的、胜算低的无谓争斗，更不喜欢没有价值的牺牲，若手中的筹码只有那么点，那就一定要用对时机。”

“听着像张空头支票。”洺双锖叶轻笑。

无执相却说：“世事无常，有人给你一张看着能兑现的支票，你才要担心。”

“所以呢？”

“我有个兄弟，”无执相重新看向天空，“跟我提及他与首领有旧，所以，于公于私，我都希望叶口月人保持中立，别被连累了。”顿了顿，他补充道：“至起码现在。”

这一回，洺双锖叶没再回话，上前两步站到无执相身边，也抬头看向天空。

两人并排而立，一时无人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执相先转过身，主动提出辞呈：“很高兴有机会与执首一同赏月。”说完，他转身，再次并肩的一瞬，对洺双锖叶低语一句，便抬步离去。洺双锖叶侧回身，目送无执相离去，暗自松了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仍是忍不住往那人离去的方向凝望，心下百转千回。他等对方彻底消失在视线，他叹了口气，想要回身继续赏月，却不料有另一把声音响起：

“看似反对佛狱使者上岛，却在此私会。”

又是一个扰人清净的不速之客。

他收拾好脸上表情，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出意料看到他心中所想之人。看来这人是看到了方才离去的佛狱使者，便借口过来故作兴师问罪。他坦然道：“只是巧遇。”然后，话意一转，他立即撇清责任：“让外人自由‘观光’领地的可是‘你们’。”

“首领不在，属下不敢擅作主张。”似曾相识的话语，出自不同人的口，比起谨言慎行，更多的是傲慢。

洺双锖叶闻言脸上露出不善的神色，说话态度不复一贯的温和，他明明白白嘲讽道：“话都让人说了，您纤尘不染，果然高明，如若不然，”他眯起眼，眼底透出凶光，“当年我也不会没看出来。”

“无凭无据执首可别胡乱栽赃。”来人轻巧否认，听着很是漫不经心。

洺双锖叶看着，眼中杀意更盛。他将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叠握紧，勉力稳下心绪，揭破道：“若我没猜错，当年就是你找人刺杀箐幽。”他皱起眉，背后双手扣的愈发紧，“我想，若不是首领很有可能知道指环收藏之处的线索，只怕早遭毒手了吧。当然，你也担心继承的正统问题。”

来人却反问：“正是因为首领遭了毒手，才会被送下岛，不是么？箐幽首领死了，我有什么好处。这一场刺杀下来，谁才是最大的得益者，稳坐二十多年代首领之位的洺双大人？”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狰狞，倏地开始指控道：“血口喷人！你是想故技重施吗？诬陷我，一步步剪除首领的羽翼，等待时间再名正言顺废掉首领，就如同二十多年前，刺杀箐幽首领，再义正言辞装好人将年幼的首领送下岛那样，为的就是得到叶口月人的控制权，然后投靠苦境！”他越骂越激动，“惺惺作态！可惜了，首领终还是回来了，不是你能左右操控的！”

洺双锖叶在对方刚开口到时就想要反驳，却被他源源不断的气势打断，听到后面反是冷静了下来。等来人骂足了，他忽地问：“为什么？”没头没尾，仿佛对方应该明白。

来人接下话，似在回答，又似只是在自顾自继续嘲讽：“执首出身于四部亲族，还是那年有资格轮选首领的锖叶部，却被箐幽首领夺取了成为首领的资格，不甘是自然。不像我，”他环视了一眼周遭荒芜之景，自嘲般冷笑一声，“出身石林，天生贱民，若不是箐幽首领看到了我，将我带出，我就只能在石林困苦一生，直到死亡，就和佛狱的人那般，同是四魌的人，仅仅因出生佛狱，就注定受不到四魌树的庇护。”他将视线再次对准洺双锖叶，眸中的讽刺更是难掩，“其他的，我们可不敢妄想。”

洺双锖叶一怔，似忽地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身，不自觉环顾了一眼他如今身处的石林。将石林里的人接出来，改造石林，其实并非他如今才有的计划，而是箐幽在生时就已在进行了。原来如此，改造石林，接受石林的人，每个人都抱了不纯的心思，并非仅仅对石林之人心怀恻隐，当年的箐幽如此，如今的他亦同。箐幽在生时，曾提出很多改革的方案，其中包括对石林的改造，但都被议会打压了。那时的议会就是一块硬石头，更别说当时的独立派和政府派仍互相制衡，使得任何第三条路都变得难行。可他如今成功了，因为形势的改变，在箐幽死后，内乱结束后，他一直等待、蓄意制造、一定要把握住、昙花一现的改变叶口月人的最佳形势，却不再为儿时梦想，而是为多年来失落、不再来的光阴。然，他心里明白，事已至此，想要借势的不仅仅是他。

于是，他故意嘲弄道：“不敢妄想？那为何佛狱使者会在玄空岛。”

这一回，来人没再否认，而是反击道：“大概和执首改造石林的原因一样。”

“徒劳无功吗？”他轻笑一声，语带讽刺地下注解。然后他眯起眼，警告道：“首领是无辜的。”

“哪一位？”来人意有所指一问，随即指出：“怀璧其罪，身处高位，是首领，就没有无辜的。”说完，他自见面后头一次向洺双锖叶行了个对上级的鞠躬礼，正色道：“属下需要劝执首一句，在属下看来，无知是一种幸福，尤其面对重要的人。对首领，对您，”他顿了顿，“对属下也是。”

“你是知道了什么？”洺双锖叶心下一凛。

“不打搅执首赏月了。”来人再鞠一躬，就转身离去了。

等到不速之客离去，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才重新回到洺双锖叶身边。他向洺双锖叶行礼后，也看着不速之客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忧心道：“执首，是那人当年——”

“太心急了，还不是时候。”洺双锖叶马上出言打断，似在教训属下，又似在自省，更似在叹息，他摇了摇头，道：“无知是幸福，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他长叹一声，负手重新看向悠悠月色，满心怅然，“世上多少人是真无知？一知半解最致命，而能假装无知，才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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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次日，叶口之间的二次会谈中，九幽的突然出现震惊了所有与会人员，尤其是主张在首领缺席的情况下与佛狱使者进行会谈的独立派和傩叶部一众。会议被强行中断，九幽拒绝继续会谈，独断独行下令将佛狱的使者即日请下玄空岛，无人敢反对。随即，九幽借机追责，下令收回两派在岛上安排任何外交会议的权限。被逮了正着，傩叶派和独立派一时无声。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九幽回到自家宅院时，邱霍蛉叶已在门口等候。九幽不在，他并没有随独立派的人一同出席叶口之间的会议，可他已收到九幽回归的通知。

入门时，九幽看了邱霍蛉叶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便之间越过他穿过大门，直直走向首领书房。来到房内，她来到靠窗的书架前，移开其中一层的书籍，将手探入书架内拉了一下，又将一旁放了盆栽的矮架移开，蹲下扣起原在矮架下地板。地板下是一处暗格，里面摆放了不少东西。被掀起的地板乍看之下与其他地板无缝连接，若非知情人，实难发现底下的暗格。然后，她听到“啊”的一声惊呼。

是邱霍蛉叶。他见九幽神色有异，便一直跟在身后。

九幽闻声停下动作，偏过脸往斜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瞥，解释道：“这是父亲生前收藏重要物品的地方。”顿了顿，她倏地问：“你是父亲的亲信，父亲生前没告诉你吗？”

邱霍蛉叶摇摇头，道：“箐幽首领不喜欢我们过问太多事。”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跟随首领引领走向叶口月人的盛世就够了。”

“是吗？”九幽轻笑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投回暗格里，在里面取出了一个枪匣。她来到书桌前将枪匣，低头看了良久，然后用指腹在枪匣表面不住地来回摩挲。匣盒表面很安静，一点灰尘都没有。她一边摸索，一边用怀念的语气道：“父亲生前，时不时会告诉我一些他的秘密，”她说着嘴角不自觉露出浅笑，“小时候我不懂，只觉得父亲和我很亲，心里偷偷乐着，以为那些是只有我和父亲才知道的小秘密。现在我才懂得，”她垂下眸，笑意直直坠了下去，“父亲他，大概不过是没有别的人可说了吧，因为他身边没一个能真正信任的人，多可悲。”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摩挲匣盒表面的手一顿，将匣盖掀开：匣子里空空如也。她安静地看着，眼里并没有惊讶之色，反是流露出透着嘲讽的悲哀神色。与此同时，她再一次听到邱霍蛉叶表示惊讶的声音。不等对方发问她便解释道：“就是这把枪，射杀了害苏扬，还被人用来掉包我的配枪，送往了苦境检控局坐实我的罪名。”说完的同时，她转过身，一双眼直直盯着邱霍蛉叶，语带狠厉道：“邱霍蛉叶，这叶口月人里，有人想我死，我知道。可是，”她说着语调忽地一软，眸里染上了哀伤，“我不想和父亲一样，至死都不知身边到底什么人可信。”

“是洺双锖叶对吗？”邱霍蛉叶立即变得激动起来：“他与箐幽首领青梅竹马，箐幽首领和他推心置腹，而且这里是首领宅院，他执政那些年都住在这，对这宅子的一切了如指掌。”

九幽却说：“也可以是袖权氏叶。”她眯起眼，“他是父亲挚友，最信任的护卫，一直随行左右，负责首领宅院的安全。”

邱霍蛉叶马上反应过来：“所以您回来时故意撇开他？”他猛地厉声责备道：“小姐！没有侍卫随行多危险，您知道吗？！”

九幽被突如其来的怒喝惊了一下，迟了半瞬才回过神来，然后，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邱霍蛉叶的脸才收回目光，倏地道：“同样是父亲好友，你相信袖权氏叶，却对洺双锖叶戒备。当年离岛时，负责追杀我们的，就是袖权氏叶。然而我们回岛时，他主动倒戈，您马上就接受了，丝毫没有怀疑。我当时就心存疑惑了。虽然说当时我们也算迫于形势，毕竟洺双锖叶在玄空岛势大。但给我的感觉是，是您并不觉得他能构成威胁。”她皱了皱眉，问：“现在能告诉我原因吗？除对苦境的立场不同外，您为什么对洺双锖叶的敌意那么重？当年还是他安排我们平安下岛避难的。”问完，她等了很久，仍是等不到邱霍蛉叶回答。她见对方一直低下头不语，眉心皱得更深，紧逼道：“都这时候了，我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不长进的孩子了，还不能说么？”见对方仍是沉默，她低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揣测：“和父亲有关？”

“哎，”邱霍蛉叶这才无奈叹了口气，松口道：“相信您也听说过，箐幽首领出身锖叶部。”见九幽点点头，他继续道：“可一直以来，他的希望都是叶口月人能自强独立出去，不再受制于苦境，但是锖叶部一直在反对，这也就罢了，毕竟是上千年的不解争论，可他们，”他忽地变得疾言厉色，“他们开始人身攻击，指责箐幽首领忘本，骂他是白眼狼，一当上首领就改投傩叶部，忘了自己的出身。当然，这些完全是污蔑，箐幽首领不过千古争端，只想着叶口月人的前程，是锖叶部短视，老想着依附苦境。”他说着说着就愈发激动忘我得整个人开始发抖。

九幽静静地看着邱霍蛉叶，听他把话说全。她听得出来，这些话听着是在指控锖叶部，实则是在责备她这段时间的叛变，因为她不再支持叶口月人独立。她避不评论，只是明知故问道：“所以呢？”

邱霍蛉叶似乎被她轻描淡写的询问唤醒，用欲言又止的神情看着她，然后有些闪烁其词地继续道：“当时锖叶部内部本身就有些不和谐。”

“哦？是吗？”她挑眉冷笑，心中已有了猜想：“想来父亲是想拉拢一些人，毕竟是自己出身的地方，拉人还是相对容易的。”她的笑容愈发讽刺，“呵，即便是在叶口月人，人还是人，都会被己身的利益驱使。”

邱霍蛉叶不做评价，不再隐藏，叹气无奈道：“是锖叶部其中一支大家族。只是没想到——”

“一直无所作为的洺双锖叶行动了，搅乱了父亲的计划。”九幽一语道破。

邱霍蛉叶摇着头，语带不满道：“他可本是箐幽首领的参谋，怎么能不顾首领大计，一声不响就和那个家族大家长爱女联姻。他得到支持后迅速当上锖叶部执首，整合锖叶部后入主叶口之间的会议，和首领对着干。”他狠狠道：“阴谋，一切都是阴谋，那人早就计划好了的！若不是首领信任他，怎会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然而，九幽却只是抓到了一个重点，脱口便问：“洺双锖叶要结婚，那父亲他，”等话出了口，她才觉得不妥，但顿了顿，还是问了：“他没阻止吗？”

邱霍蛉叶闻言一怔，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似对九幽话外之意感到震惊。回过神后他急急辩解了一句：“不是小姐想的那回事。”说完他一抬眸，就对上了九幽探究的神色，便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揭露道：“哎，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箐幽首领确实是待洺双锖叶如亲兄弟，想与他一同开创我们叶口月人的未来，却不料，是、是、是洺双锖叶，是他、他，”他结巴了几声，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出：“他竟然对前首领是那种感情，哎哎，那是不被邪帝大人允许的。”他连连叹着气，听着给人在顿足捶胸的感觉。

“是吗？”九幽听后却只是颇为不以为然道：“感情什么的，哪分得对错。”就像她对苏扬，便有着无关理智的依恋，那是一种心灵的寄托和依赖。在她看来，感情就是那么一样东西。

邱霍蛉叶一惊，有些不知如何启齿，支支吾吾道：“小、姐，您、您不涉，那、那事儿，所以不懂，”他叹着气，断断续续道：“以、以前，箐幽首领还在世时，洺双锖叶就常常借口到宅子里和首领私会，还——”说着他猛地住口，低下眸没再说下去，但内容已足够人遐想。

九幽却浅笑道：“听起来是两厢情愿。”

“怎么可能？！”邱霍蛉叶猛地打断，似很不能接受：“就是因为首领他拒绝了洺双锖叶，洺双锖叶才不再支持首领，转而回锖叶部掌权联婚，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报复首领！首领没有阻止，就是想用迂回的方式让洺双锖叶死心，却不想洺双锖叶不领情，还反过来和首领作对。小姐，”他对九幽正色，借机规劝道：“属下还是那句话，是洺双锖叶谋害了首领。当年他并非真心推举您继任首领，不过是让您顺理成章成为众矢之的，然后以保护为名将您驱逐出玄空岛，让自己掌权，使得锖叶部独大。您说您已经不是过去的您，难道还看不出来那是早就设计好了的吗？您难道还想不到是谁知道首领的秘密暗格——”

“就是因为想到了，才觉得可怕。”

九幽轻声打断了邱霍蛉叶的话。然后，她上前一步，忽地环抱住对方肩背，手臂缓和收紧。“邱霍蛉叶，”她将头倚靠在邱霍蛉叶的侧脸旁，用往日里对着这人惯用的撒娇语气，如泣如诉道：“想要相信一个人真的有那么难么？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我想相信的人一直在背叛我，而我却无能为力。”

首领回归后，玄空岛上仿佛一切回到了正轨，又仿佛只是在持续，从没脱轨过，只不过一直没在正轨上。经过九幽的突然回归一闹，叶口之间的议会消停了不少。一段时日后，无论是最初的工地爆炸还是卧江子被刺一案都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苦境和叶口月人也没再出现什么新的冲突。日子仍在过，一转眼就到了盛夏。

撇去这年来一切的不寻常，又是一个寻常的夏日。这一日，九幽打算去锖叶部领地拜访洺双锖叶。这一回，她没有挑洺双锖叶在石林的时间会面，而是选择亲自到锖叶部执首宅邸拜访，便是为了对外宣示她与锖叶部执首的正式会面。这个会面其实早该有了，很多事，很多话，也早该有交代了，只是刚回玄空岛那阵子她心烦意乱，便不想在那种状态下与那人交谈，毕竟与那人谈话总是不省心。

她挑在清晨拜访。待她穿过玄空岛的中央广场，忽地发现广场这一日多了不少摊位，有不少是非正式性的摊位。放眼望去，她发现这一日的摊位摆放的货品多以花束和手制饰品为主，也和往日不同。好奇之心她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苦境的传统情人节快到了。

这是她回岛夺权后岛上第一次大张旗鼓地欢庆苦境的情人节。她有听闻洺双锖叶执政的那些年，叶口月人对外相对开放，与苦境的交流也较为频繁，岛上引入了不少苦境事物，包括传统节庆，其中情人节便是叶口月人族民间比较喜闻乐见的节庆，情人间喜欢借着这个机会互相表示一番。本来这些外来节庆在她回归后明令禁止了，可在与苦境签订公约解禁，便马上又盛行了起来，可见族人对这个节日的喜爱。

既然都路过了，她便也在途经的摊位稍作停留，看看有什么中意的东西。不少店家见了是她，很热情地对她打招呼介绍自己的货品，不再像过往那般噤若寒蝉。这是公投之后她最喜闻乐见的族人对她在态度上的转变。然后，她在其中一个摊位挑选了一枚袖口别针，还被调侃说是“首领有情人”了，让她听着既觉心暖，又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一切回到了她儿时，大家是在真心欢迎她，不是她掩耳盗铃时下令让他们做的伪装。忽然的，她觉得，她的愿望正在开始一点一点实现。那么多年的等待，答应公投时的赌注，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想，她是真恋爱了，她爱上了叶口月人，爱上了被叶口月人爱的感觉。

没一会她就来到了锖叶宅前。前一秒她还沉浸在无尽喜悦中无法自拔，下一秒神色就不禁变得肃穆起来。像如今这般正式造访洺双锖叶的宅邸她还是头一回。然后，她很快就被宅邸外墙花圃种得如同花丛的银铃草吸引了视线。这是玄空岛上特有的紫银色小草，草叶密密麻麻围绕在叶梗上，咋一看像开着一朵朵小花。银铃草的特别之处在于草叶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银白绒毛，在阳光之下会折射出淡淡的彩晕，看着十分梦幻。叶口月人认为银铃草是上天赐予叶口月人的神物，也是情人间常用的来传达爱慕之情的植物。她看着仿佛置身在银铃草海洋上的宅邸，不禁感到惊讶。在她认知中，洺双锖叶虽然亲和苦境，但内里仍是偏正统，又是叶口月人内有地位的长者，是真没想到这人会为了苦境的情人节而布置了宅院。

“哎呀，女妖怪来啦，大家快跑啊！”

大大咧咧的少年戏耍声将她拉回了神。

那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传来。她寻声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一个小鬼趴在搭着外墙伸展出来的树干上。那小鬼还调皮地对她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是洺双锖叶的孙子茗儿。

“没规没矩，小心我告诉你爷爷！”她瞪眼故作威胁了一句。

自从公投时洺双锖叶被释放后，这小鬼忽地就和她和解了，虽然见了面还是老给她找茬。真真是个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并不讨厌这少年，相反的，她觉得少年聪慧，是一株好苗子。她自顾自想着，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束紫银色的花束。她愣了一下，这才认出是一束银铃草。递草的人正是茗儿。原来在她出神的片刻，茗儿已跳下围墙，到花圃扯了几株银铃草绑一块，来到到她跟前。然后，她听茗儿别别扭扭道：“你这没人要的女妖怪，肯定不会有人给你送礼，喏，提前给你的。”

虽然对这童言稚语感到啼笑皆非，她接过草束仍是不由得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不由得将银铃草束放到鼻前嗅了嗅，一个没把控住脸上露出了舒心笑意。回想起冲突时这孩子曾经说过的话，她用甜腻的语气笑问道：“怎么样，我没有丢叶口月人的脸吧？”她弯下腰，故意凑近那孩子的脸，笑得更甜了，“你承认了吧，我是叶口月人的首领。”

“勉勉强强啦。”茗儿别过脸，踢着脚后跟不情不愿地嘟哝了一句，然后他似自觉被压了一头，又叉腰抬头正视九幽，摆出一副小大人样儿故作严肃道：“你别得意，小爷我会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哼，你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对爷爷做的事情，”他觉着用说还不够，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撑大双眼，对着九幽装腔作势道：“我会一直看着，一直，一直……”

“噗。”九幽一下没忍住，笑了出声。

“我说真的！”

“好好好，我相信。” 九幽说着重新直起身，“那你得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了。”

这时，又一把孩童的戏谑声响起。

“啦啦啦，我看到了，茗儿送银铃草给九幽大人，茗儿喜欢九幽大人，我要告诉大家。”

她偏过头，看到有另一个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应该是来找茗儿去玩的。那孩子喊完，对茗儿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了。茗儿一听，连耳根都红了，再不敢看九幽，喊了一声“你别跑，给我等着”就火急火燎地追上去了。

就这般少年时，她失神地看着茗儿离去的背影，不禁想，那就是幸福，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伫立原地良久，她才缓过神进入宅子，然后被下人领着到达了一处会客偏厅。宅邸内部装潢设计十分朴素整洁，很多地方都摆了绿色盆景，内院的草木也修葺得十分工整，和洺双锖叶给人的感觉一样，宁静舒适。

简单寒暄后，她和洺双锖叶对坐案前，下人奉茶退去后，她很快发现洺双锖叶的注意力落在了她放在桌边银铃草束上。她愣了一下，后知后觉起了些莫名的羞劲，双颊一红，几近本能要解释：“这、这是你孙子硬塞过来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洺双锖叶收回视线，回得很是周正：“茗儿顽劣，希望不会冒犯到首领。”然而，九幽却只觉得这人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让她更觉窘迫了。于是，她气急败坏地再次否认：“真的不是！”

洺双锖叶听了笑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刚刚已听下人说了门外送花打闹的那一幕，自然不会真误会。然而，他选择闲聊般继续这个话题：“想来首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九幽闻言一怔，忽地就想到早前和邱霍蛉叶的对话，心思马上转移了。她低下头，用手摸了摸有些温热的杯壁，好一会，低声问：“当年你结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洺双锖叶本意不过想缓和一下两人会面的紧张气氛，似是有些意外这话题的走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沉默了下来。好一会，九幽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无论如何，洺双锖叶仍是长辈。于是，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是我冒犯了。”

洺双锖叶听了反是忍不住笑了：“如今的首领倒是多礼得让人不习惯了。”

“你！”

“可是邱霍蛉叶对您说了些什么？”洺双锖叶忽地问。

“还是有什么你不想让我知道？”九幽本能反问。

洺双锖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旧话重提：“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当你被浪潮推着卷着，就只能随波逐流么？”他低下眸，嘴角勾着些许无奈的笑意，“世间多少人能达到通达的境界？一无所知才是真正的幸福。”

“父亲就是那浪潮吗？”九幽低声问。她想问，她想知道，她想了解她所不知的过往，直觉那左右着她的未来，即便那些过往从来与她无关。

“或许，我们是彼此的浪潮。”洺双锖叶自嘲般轻笑一声，然后，他抬眸直视九幽双眼，神色无比认真道：“我的妻子很好，她很喜欢银铃草，求婚的时候，我送了她一整院的银铃草；你父亲他很好，他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我不与他争首领之位；锖叶部的族人也很好，他们兢兢业业想要维护着自己想要守护的信念，我当上了锖叶部。”他的眼神传递着不能退让的坚持，“这就是我的底线。”

仿佛是被洺双锖叶的眼神震慑住，九幽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只是道了句“明白了”就没再继续了。

无人言语，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还是年长的洺双锖叶先开口打破僵局，他故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银铃草束，调侃道：“话说回来，若箐幽和苏扬还在，首领想要与人共结连理还真不容易。”

九幽会意，顺着话问：“怎么说？”

洺双锖叶轻笑道：“以箐幽那性子，肯定不会让您随随便便嫁出去。他那人啊，最喜欢替人拿主意，您的丈夫要过他那关，嗯，难。至于苏扬嘛，”他摸了摸下巴，“他喜欢帮人剖析利害，却不给准谱，想来会希望你遵从自己的心意。指不定他们得吵起来。”他越说笑意越不自觉加深，仿佛陷入了什么难以自拔的喜悦中。

九幽被那笑意感染了，兴致被挑了起来，禁不住追问：“所以呢？结果会怎么样？”她难得有了她这年纪普通女子该有的烦恼，“那我肯定是要挑我喜欢的啊，不不不，我肯定不会想让父亲大人失望，哎呀，光想就头痛，难道就没有我又喜欢，又能让父亲满意的？”

“是啊，我也会很头痛，因为他们每次吵起来最后烦到的都是我。”

“哈哈哈，没想到闹到最后，我们才是联盟。”

“哈哈，”洺双锖叶的眸光愈发柔和了起来，“也可以举办一次狩猎大会，毕竟我们叶口月人是狩猎民族，只有夺得桂冠的勇士才能配得上首领的女儿。”

明明是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会为此争吵的人也都不在了，两人却讨论得兴高采烈，跟真的会发生一样，宛如置身于幻梦。然后下一瞬，梦醒回归现实，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九幽回味着那翻建筑在幻想中的对话，觉得胸口发闷，不由得抬手抓紧胸前的纱巾，情不自禁道：“听着挺有意思。”

洺双锖叶一愣，很快回过神，道：“叶口月人仍是叶口月人。”他笑着提议：“等风平浪静后再来举办一场狩猎大会吧，已经很久没举办了。”

九幽闻言双眼一亮：“到时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枪法。”她拍了拍胸口自豪道：“我可不是只有邪帝指环。”

“拭目以待。而且，”洺双锖叶忽而莞尔，“首领也能趁此机会挑选中意的人。”

“咳，咳……”

冷不防的，九幽闻言被刚入口的茶水给呛到了。

这时，洺双锖叶才敛起玩乐的神情，切入正题：“好了，玩笑闲聊到此为止。”他喝了一口茶，正色道：“那么，首领此行苦境，可有结果？”

九幽见状也马上调整好状态。她看着洺双锖叶，迟疑半瞬，还是点了点头。

洺双锖叶又问：“所以首领突击回来了？”

九幽不答话了。

洺双锖叶再问：“可是有结论了？”见九幽不说话，他直接挑破：“怀疑我又来找我，首领可是想好了？”

闻言，九幽深深皱起了眉，心下起了一丝怨怼。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问她想好了没。她就只想做一件事，好好放下过去，尽力经营叶口月人，可为什么那么困难。这些时日以来，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在岛下的生活是那么单纯，怨恨着岛上的人，信任着养育她的人，想着终有一日会回到岛上就足够了。她低下头，指腹沿着杯沿不断转圈，然后她低声开口，没有回答洺双锖叶的问题，而是提到：“当年父亲死去时，我还是个孩子。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仍能梦见父亲倒在我面前的情景，清清楚楚记得父亲倒下时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顿了顿，指腹一点点往下压紧杯沿，“可那时我没多想，只觉得可怕，后来我也没时间想，因为只需要恨岛上的人就足够了，原因和真相都不重要。”

洺双锖叶没有打断，安静地听着。

这时，九幽忽地抬头，直对上洺双锖叶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那个时候，父亲一脸不可置信，仿佛没料到自己的一生会这样完结了。他的眼睛瞠得老大，瞳孔收缩，就那样永恒地定格在了那一刻，怎么都不肯闭上。”

“你、你说他不可置信，没有预料到？”洺双锖叶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杯翻倒在了桌面，茶水沿着桌面滴落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他却抖着手，无知无觉，他似想到了什么，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不、不会的……他、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说着，他似明白了什么，忽地浑身一震，开始失控般喃喃自语：“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九幽这一切，似意料之内，又似不明所以。她定定看了一会，才问：“你怎么了？”

洺双锖叶闻声猛地回神收声。良久，他闭上眼，摇了摇头，很是疲惫地道：“没、没什么。我想，”他停顿了好一会，才叹气道：“我想大概箐幽他，以为自己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却不料出了岔子，才会露出那般神色。”

九幽闻言紧紧盯住洺双锖叶的双眸，眼神愈发犀利，她咬着牙道：“是么？可我却觉得，父亲那双眸子里，最后看到的，是狙杀他的凶手，他知道，凶手是谁，他认得那个凶手，所以才会觉得不可置信。”

视线僵持了一会，洺双锖叶先别开眼，故作惋惜道：“可惜了，他不能告诉我们谁是凶手。”

“可那个人还在叶口月人，就在我身边，”九幽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洺双锖叶，“你知道他是谁。”

洺双锖叶仍是否认：“我也希望我知道。”

九幽依旧盯着洺双锖叶，即便对方不愿与她对视。好一会，她忽地道：“你的袖子沾湿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忽来一语，毫无防备之下，洺双锖叶一惊，感到手臂凉意，这才发现茶杯翻倒了，水在泊泊流出。他反射性地抬起手臂，却冷不防被九幽倾身握住。九幽握着洺双锖叶的小臂，快速自衣袋取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别在了洺双锖叶的袖口。

是一枚四叶草样式的别针，是她方才在广场买下的。

见洺双锖叶一脸戒备，感觉仿佛是长期交锋下好不容易终于赢了一回，她不由得笑了：“这是今日拜访的手信。邱霍蛉叶说拜访长辈需要带礼物，以前都忘了。”她的笑容很清澈，“四叶草很适合你，我希望你能一直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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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119樓發表於: 2020-10-25 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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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七月情人节正日，苦境中部地区西郊，疏楼西风度假区，天还没彻底暗下来，云霞还在天边燃烧翻滚，度假区内就已是一片灯火辉煌的繁华景象，街道上挂满了霓虹彩灯，往日里长期休业的店面都开了，包括那些一年开不了几回的奢侈品店。除了正规店面，沿街都被贩卖鲜花、灯笼以及小饰品的小摊贩占满，放眼望去热闹非凡。

七月情人节算是苦境的传统节庆，却不是法定假日，但这并不影响苦境民众借机狂欢一场，向心爱的人表白心意，连一贯安逸休闲的高级度假区也免不了应时应景打扮一番，就为迎合这一日客人们对爱恋的需求。往往这一日度假区内的旅店及宿屋早早就被订满了，虽然说爱神偶尔也会不期而遇，但更多只光顾早有准备的人。

往年的这一日，在龙宿的坚持下，私人林区内的宫灯帏也会应时应景装潢一下。然而今年的宫灯帏却冷冷清清，林中的引路灯没有亮起，吧内也是黑漆漆的，很显然没有人在。没了灯光，夏日里的林木又格外繁茂，枝叶互相叠在一起，将夕阳的余晖挡得严实，使得林内一片昏暗，还隐隐透出沉闷腐烂的气息。

宫灯帏是剑子和龙宿专用的私会场所。当初关系还没定下来时，两人每年这一日都会不约而同在接近凌晨时到宫灯帏共度时光，进行一些彼此不用负责的情事，后来关系定下来了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会来得早一些，共进晚餐，进行些恋人间的专属互动和浪漫作为迎接高潮的前戏，但都是龙宿在做准备，剑子负责泼冷水。龙宿向来喜欢按自己的喜好打点宫灯帏，布置浪漫惊喜迎接剑子的到来，总之就是跟剑子反着来，并以此为乐，而剑子则会千篇一律吐槽龙宿铺张浪费、不识民间米贵，但也就意思意思抱怨一下。

而今年，两人则不约而同都没到宫灯帏。

虽然人没到宫灯帏，但龙宿还是特地放下公务去度假区的私人别墅留宿。他从傍晚就呆在楼顶露台上，遥遥看向宫灯帏所在树林在夕阳余晖下渐渐变得暗淡。他心里清楚，剑子是不会去宫灯帏的，因为前不久豁然律所那夜后，他们就没再联系，不是因为工作忙，而是又一次单方面由剑子发起的失联，和蜀道行那时一样，只是情节性质没那么严重，剑子没将他拉黑。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而他自己，也故作不知，投身于工作中，没有主动发起联系。

那一夜，他们曾如同野兽般互相撕咬，平静过后，也在清冷月色下彼此舔过伤口。他曾期待，在经历了蜀道行和叶口月人公投的争执后，剑子会开始接受他们在公事交叠时的相处模式，但事实上并没有，他很快就明白到，以那人的性子，不过是在勉力压制内心情绪。但那些他都可以不理会，可剑子不该企图刺探他的过去和他心底封藏的连他自己都不被允许触碰的隐秘。他摸不准剑子那般做是想探知他的弱点用作威胁，还是想从根本着手改变他，但无论哪一样，都在触碰他的底线。那句换回信物的问话，在问出之时，他不仅仅在挑衅剑子，而是他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动摇，也是头一回，他意识到了剑子对他的威胁。长久以来，他总觉得自己足够清醒，已经做好准备随时输掉剑子，输掉心中的“不舍”和“眷恋”，而实际上，他在被剑子一点一点侵蚀，明明全身上下在痛，身下在痛，但一看到剑子在皱眉内疚，他就忍不住想亲上去，吻平他的眉头，想要不顾自身疼痛用亲密来舒缓那人的情绪，顶楼的折腾过后，他们又用另一种身体交合反反复复确定彼此了数回，以他自己为代价。然后第二天他就感到浑身不适，还发了点低烧，却还得连着几天参加了几个重要会议，差点没当场累晕在会议上。在他病得下不了床的时候，剑子并不在他身边照料，更不知情，虽然这也是因为他让穆仙凤封锁了他生病风声。只是，在脆弱的时候，他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想要期待剑子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他生病的事，然后给他来个“料不着”，就像那人办案时那样。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而他也知道，那段时间，剑子在忙着跟进叶口月人的后续，然后又去了趟西方列国。等病好了，他恢复理智，又变回那个不会因剑子的缺席而失望的疏楼龙宿。而他和剑子，即便身体不断地结合，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工作上，这是无法改变的。风骤起，他要随风而起，就不能被石头绊住，尤其是永远不可能真正属于自己的石头。所以，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冷却下来，剑子不联系最好，因为他还没能做到对剑子狠下心。

仿佛是仪式般，等夕阳彻底落下，他便回到楼下看书消磨时间，享受难得的休闲时间。待时近凌晨，他正准备早睡，却忽地听到门铃声。他在这栋别墅的事连穆仙凤都没有告知，而知道他有这栋别墅的人屈指可数。霎时间，他心生戒备，连藏好的枪都取了出来放在一旁，才打开通话屏幕，却不期然看到是佛剑那张放大了的严肃脸，心底的戒备立即化成了更不好的预感。他重新收起枪，下楼开门，果不其然，第一眼就看见佛剑的手上多了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是剑子。

事情回到数个小时前。

这一整日，剑子都留在豁然律师整理分析近段时间搜集的资料和信息，但效率极其低下。尤其到了傍晚，他站在钉满贴条、画满关系链的白板频频走神，一直无法专心思考。

一走神他就开始想到龙宿，想楼顶那事后，多月没联系，如今赶上情人节，龙宿再怎么样也该会借故确认一下他今晚的行程才对。然而，从清晨到现在，他一个消息都没有收到。

也不仅仅是今日，其实这数个月他心不在焉的频率较往常高出了不少，工作效率则直线下降，仿佛回到了蜀道行那事后两人交恶的日子，甚至更糟。可明明这次并没有上回严重，他也没有拉黑龙宿，那人却一次联系都没有打来，让他更心烦。又是这种糟心的感觉，想要断，又舍不得断，也不能断，在他心里不断拉扯，像是要把他的精神撕裂。不可以，龙宿不主动，他就不能主动。龙宿太精明了，太会掌控人心了，他不能让龙宿摸清他心中的“当断不断”。

可是，龙宿是没来消息，他手机的短信声却仍是一条接一条地响起，还有扰人的电话铃声，大都是慕少艾的，大意是说让他与其孤家寡人呆在家胡思乱想不如到幽灵间壁与大伙狂欢。不用想就知道这个多管闲事的人就是看准了他和龙宿会因九幽的案子起冲突，在落井下石，他就偏不想让这人得逞。

等夜幕彻底降临，慕少艾催命符般的短信和电话终于停了下来。他一方面对慕少艾这么轻易就放弃感到有些失落，一方面又庆幸他终于可以清净了。心下正五味杂陈时，他冷不防听到楼下传来“轰隆隆”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心一惊，马上到窗边探出头，不期然就看到一个东西正往他着飞来。他本能接住，低头一看，发现是摩托车头盔。他一愣，再往楼下一看，发现是佛剑正骑着摩托车看向他。佛剑对着他用眼比了比后座，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慕少艾说龙宿有事不能和你过节，担心你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他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很担心，便让我来找你。”

他听了差点没翻白眼，心中不禁咬牙切齿。慕少艾，你是行的，是我小看你了！还有佛剑，我们那么多年好友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慕少艾的鬼话是能信的吗！！！然而，楼下佛剑气势逼人，慕少艾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从善如流，识相地乖乖下楼了。

和往年一样，苏安将整个酒吧都空了出来给他们周三聚会那堆人开情人节单身派对。派对很是热闹，来了不少人，而且人数有逐年递增的趋势。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剑子的那帮损友和剑子差不了多远，都是事业上天下无敌，感情上一塌糊涂的类型，再加上工作狂属性，能组成落单派对的人铁定比组成情人派对的人多，每年都如此。

今年的派对连很少参与聚会的昭穆尊和尹秋君都来了。剑子和佛剑前脚刚踏入酒吧，就远远听到尹秋君连绵不绝的痛骂声，都是有关傲笑红尘毫无预警撤销指控，剑子明明不在检控局还横生干涉叶口月人检控的事，很显然已经喝高了。尹秋君这个人心思多却口直，看不惯的事就一定要说，连朋友都没情面讲。一旁的昭穆尊见了则在一旁陪着笑脸好脾气地打圆场，让他别再喝了。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众人见怪不怪，一直都是这么个样儿，尹秋君喜欢自作主张，昭穆尊则尽力配合。除了这两人，还有其他人，发酒疯的发酒疯，飙歌技的飙歌技，打牌的打牌，各种活动层出不穷，一堆人凑在一起，整个场面混乱得不成人样，完全想象不出这堆人是拿着苦境粮票干事的精英。

剑子进门还没走几步，慕少艾就一脸不怀好意地主动迎了上来，不由分说就给他递了一大杯酒，“嘿嘿”地笑了两声，义正言辞道：“剑子，你又是最后一个到，该罚该罚。”这明显就是在企图蓄意灌酒。冷不防，他想起了某一年的圣诞夜，某个人不期然出现在他染了醉意的双眸中，宛如天使落入了凡间，那一刹那，他分不清眼前的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想，只觉得自己已经被蛊惑得丢盔卸甲了。他看着递上来的酒皱起眉，然后一反常态一声不吭就接过，一仰头就直接把一整大杯干了。喝了第一口他就发现，那是啤酒专用的英雄杯，装的却是格瑞那达朗姆酒，真是玩大了，可他还是干了。他还没吃晚饭，这一大杯下来，胃就开始烧了，脑门也开始冒火。他还没缓过来，本来还在各自闲闹的人开始注意到他这边，纷纷围了上来，找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借口给他敬酒，还都是高浓度的烈酒，连一向不喜与人起哄的佛剑也找了个理由给他灌酒。真是的，这灌酒的套路旧得也不带换的。然而，他一声不吭，酒来了就干，直到整个人昏昏沉沉趴倒在了沙发上。

于是就有了佛剑拎着他出现在龙宿别墅的那一幕。

龙宿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佛剑，又扫了一眼扒在佛剑身上一身酒味的剑子，本能反应就是立即关门送客。可他才想关，门被佛剑单手撑开。论力道，龙宿拼不过佛剑，无可奈何，只能松开手，无奈道：“你送错地方了。”然而，佛剑只是一言不发就把剑子推入龙宿怀里，转头就走，连半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留下。

龙宿扶抱着满身酒味的剑子，万分无语地站在门口看着佛剑离去的背影，直到对方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他才要转身，就忽地听到怀中之人用迷糊的声音问：“佛剑，到宫灯帏了吗？”

闻声，龙宿低头看了一眼软趴在他身上的人，眯了眯眼，直接放开扶抱的手，让这人整个失了支撑点跌坐在门前，然后毫不留情地关门回屋。然而，他回到屋内，却没有继续上楼看书，而是去小厨房取了锅开始烧水，又在冰箱取了些食材开始准备膳食。

没一会，他就整个人被人从身后抱住。来人将下巴压到他的肩上，连同整个身体的重量一起压下来，歪着脑袋靠上他的侧脸。闻到浓郁的酒气，他皱了皱眉，继续手上忙活着，一边凉凉道：“不是醉死了吗？”

“龙宿，你就不能装糊涂吗？”剑子不满地嘟哝了一句，抱着龙宿的手收紧了一些。

“我只是不想花时间照顾一个装醉的人。”如果可以，龙宿是真想对这人直接翻白眼，“就你那酒量还真能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

剑子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笑着，抬起头看向锅里的水，好奇问：“煮什么呢？”

“清汤牛腩面，暖胃。”龙宿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这么平民化？”

“不想吃别吃。”

剑子嘻嘻笑着：“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我还不了解你？”龙宿一边把食材下锅，一边像谈论天气般道：“慕少艾喜欢多管闲事，大概早就安排好了才支使佛剑去找你，不过你将计就计，装醉让他们的计划顺利，让佛剑把你送来给我。不过你嘛，大概原本就没想慕少艾会鸡婆到这地步，自然不会提前吃饭。真是的，不吃东西就喝酒，你的胃不要了？”

“这不是有厨艺无双的龙宿大人投喂嘛，不担心。”剑子嬉皮笑脸地恭维了一句，下一秒又故作抱怨：“哎，行踪不定的龙首大人，也就只有佛剑能找到你，连慕少艾都知道。”他说完，不自觉将抱着龙宿腰身的手又紧了紧，“连我都不一定找得着你。”龙宿在苦境的产业无数，若在儒门天下大楼的顶层办公室、宫灯帏以及他在豪宅区的常住别墅找不到人的话，那基本说明如果他不主动出现，想找到人难过登天，就算一栋产业一栋产业去找，也得知道哪一栋产业是他的才有机会找到。但即便这样，佛剑总有办法一下就能找到龙宿。

龙宿听后不觉好气又好笑：“连佛剑的醋也能吃，听着倒像是喝醉了。”

剑子却不满道：“龙宿，今天是情人节，你却不在宫灯帏。”

“五十步笑百步。”龙宿的声音冷了半分。

剑子皱了皱眉，又道：“可我来找你了。”

“是慕少艾和佛剑让你来找我。”

“可还是我来找你了。”他这么说着就有些不依不饶的孩子气。

“真是的，连这都要占便宜。”

说完，两个人就这人一前一后保持拥抱的姿势，不再发言，直到清汤面起锅。待得剑子在吧台吃完面，两人才移动到偏厅的沙发上互相依偎着安静地共度这平和的时光。许是吃喝足了，又见到了想见的人，这一日的心事放下大半，剑子枕着龙宿肩头，这才真的觉得酒意上头，感到有些困了。

风很轻，月色静谧，透过纱帘在两人身上缓缓流动。

剑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闲聊般随意道：“龙宿，我告诉你，我当年进入检控局，为的就是将罪犯绳之于法，为受害者讨回个公道——”

“剑子，你醉了。”龙宿闻言心下一凛，当机立断打断了。

就像剑子不清楚他的过去，他亦不了解剑子的过去。除非对方主动，他们从不过问对方的过往，就算在正式来往前彼此曾调查过对方的底细，也不是每一件都被记录在案、有迹可循。他真正结识剑子的时候剑子就已经离开了检控局。剑子离职时在检控局地位已经很高，而且备受赏识，却离开得毫无预警，界内曾为此猜测纷纷。他们往来约莫有十年了，剑子对过去缄口不提，可他知道，他们彼此不提过往的原因，因为那是埋藏在心底的软弱。也因此，他明白剑子现在想做什么，因为这人刺探了他的过往和弱点，便想用自己的作为交换。可这样做才是最危险的，这个人太狡猾了。

剑子却似无知无觉，继续自顾自道：“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法律太不公平了，有那么多人被诬陷入狱，遭受冤枉……”仿佛是感觉到龙宿还想阻断，他继续抢先道：“当年我是知道的，知道笑封君被诬陷，被冤枉，却无法替他辩护，查明真相，还得作为检控官将他入罪。当初一手提拔我的是他，最后却是我逼得他在狱中自杀。”他一边说，一边悄然握紧手心，闭着眼将眉头深锁，“龙宿，你当时有听闻风声吧？你是不是也在想，也认为，我是为了上位才拼了命将笑封君入罪？”

龙宿见阻止不了，本是打定主意无论剑子说什么都不予理会，听到这还是忍不住出言安慰：“那是你职责所在。”

笑封君的事他是有听说过的，但没怎么深入，只知道笑封君是检控局的人。就他所知，笑封君是因涉嫌黑帮杀人案而被判入狱，入狱不久就自杀了。那在当年也算是轰动一时的跨地域案子，苦境和道境联合侦查了数月，才有了结果，而刚入检控局的剑子则被任命为主控官，一审成名。当年一直有传言，说是犯案的其实是笑封君的恋人，剑子不过是为了借势上位才对笑封君穷追猛打，为的就是趁机除掉一个对手，最后还逼得那人在狱中自杀。他当时才离开学海无涯不久，疏楼律所刚起步，需要多留意苦境的形势方便日后发展，便对剑子仙迹这个人留了给心眼。当时有关剑子的负面流言四起，又加上笑封君的事言之凿凿，他对剑子的为人很是不屑，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便佛剑有意介绍剑子给他，都被他避过了。然而，这人离开检控局后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这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所以他才会有兴趣接近他。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他用剑子最熟悉的道家思想轻声安抚道：“剑子，你修道，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对与错，不过是这世间的生存之道。”

剑子听后安静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细声回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绵软，似困意更明显了：“是啊，可我做不到就只是看着，成为世道循环的一部分……”他枕着龙宿的肩头，阖眼露出苦笑，声音开始变得低沉，透着浓浓的倦意：“笑封君的事没多久，我的恩师就因为土地污染案被人栽赃嫁祸，最后跳楼自杀了。他的最后遗言是，他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

剑子在反复自语着，龙宿却是心下一惊。他很快反应过来，勉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变化，不让靠在自己肩上的剑子察觉。此时此刻，他更是摸不准了，剑子如今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对他倾吐，还是借机刺探，难不成，这人知道了什么。他不动声色问：“你就是为了调查这个案子才离开检控局的吗？”

“是也不是，”剑子抬手掩嘴打了声哈欠，“只是当时，我觉得有些看不清自己、找不到前路了而已……”他的声音轻缓而随意，感觉真是在有一搭没一搭毫无目的地闲聊。

“那现在呢？”龙宿忍不住追问。是坚定信念，要贯彻始终，将其他都丢诸身后，一往无悔了吗？

然而，剑子只是低喃道：“我遇到了你……”

“什么意思？”龙宿猛地扭头，也不顾是不是会惊到枕着他的剑子，却发现剑子竟是头一低，真睡了过去。他低头观察了好一会，听这人的呼吸声开始变得绵长，确定对方是真困得睡着了，不由得怔然：“哎，真是的，这个时候就不防备我了？”

他将剑子的头扶回到自己肩上，又忍不住顺了顺这人的刘海，低头借着月光，确实看到这人脸上的疲惫。哎，剑子，你真累，亲朋好友的事情要管，阿猫阿狗的事情你也要管，还有我的事，哎，这苦境的事儿这么多，能不累么？

不仅仅剑子，他也很累，一人走了十几年，习惯了一个人十几年，也决定了要一个人走到终点，却偏生途中闯进了一个剑子仙迹。他本想着这人不过是另一个君枫白，不过比君枫白坚持得更久一些，却和他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如今台面上的势力很不巧不多不少都与他的过去有关，而他，也并非清清白白地走到了今日。他的过去虽算不上罪大恶极，但也不算光彩，迟早会成为他的掣肘，光处理这些因应，就够他累的了。而且，他还有一些无法放下的欲望和枷锁，那些来自于他的出身的原罪，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辈子，总要有个结果。他是真无暇去考虑和剑子这段关系该何去何从。

可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在躁动，此夜却如此安静？专属于情人的夜晚，没有浪漫的玫瑰香槟，没有昏暗迷情的烛光晚餐，没有甜到腻的巧克力，没有一切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更没有脱序的激情，房里的布置是那么寻常，连月色都和过去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样，落在飞扬的白纱帘上起舞，银白静谧，却不冷清，感觉这便该是时空尽头，一切的终点。

如此正好，无需退后也无法前行，就停留在此时此夜，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之事留给明日再愁。

于是他闭上双眼，放松了身体，歪过脑袋与剑子互相靠着，轻声道了句：

“晚安，剑子。还有，情人节快乐。”

[ 此帖被ltian28在2024-04-30 03:5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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