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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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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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樓發表於: 2022-07-23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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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14

节一一九.时也运也

策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微笑，微微俯下身，对面前一脸警觉肃穆的少年说道：“我就进去跟帝尊说几句话。”

少年握着长枪，重重往地面一杵，“不行，我不会给你们任何腐蚀二哥的机会！”

你二哥还用得着别人腐蚀？公子开明翻了个白眼。

自帝尊从地牢领回了这只狐狸，这狐狸就像个尾巴，帝尊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半步不肯远离。光跟着也就罢了，还一杆长枪在手——虽说没人在意他的长枪——把所有试图靠近帝尊的人远远驱逐。帝尊呢？一句话不说，没鼓励也没呵斥。

帝尊不说话，就没人敢说话，谁都不想当第二个被架在湖上的活靶子。帝尊的脾气实在阴晴不定艰深似海，想到这事众人又很愤懑不平：既然那么在乎，策天凤被带走怎么一点反应都无？也许不是策天凤有多重要，那小子就是想找理由作践我们！

手一扬，一只黑色蝴蝶凭空而成，扇着翅膀幽幽地飘过殿门。银燕急了，跳起来抓，抓一手空气，蝴蝶宛如无物，毫无滞碍地飞舞前进。

公子开明冲他得意地一笑，摆摆手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小空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打着哈欠嘴里嘟囔：“一天到晚都是破事儿。”

银燕急忙要跟，被他一巴掌拍回寝殿。

/

帝尊出行隆重，香仪茶饮等皆备妥善。宫人侍臣随行，前后兵将护卫，沿途阒无人音，只闻铜铃玎玲声、车轮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其时夜色幽冥，寒风拂面，虫鸣此起彼伏，草木瑟瑟可闻。

魔世中昼夜了无意义，永无日光及月色，只有不变的黑暗。

来到魔世后，所见所闻并不如曾想象中那般粗鄙不堪，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的雅致意趣，佛典经书虽不如外世盛行，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譬如贴身照料帝鬼那位老宫人，便有晨起入夜为主上病体抄经念诵的习惯，经年累月，笃行不怠。

就连广泽宝塔也随处可见，但这一路行来，或近或远已行经两三处。虽说自缺舟入云宫以来，地门骤然佛泽广布，广泽宝塔犹如蔓草遍地生根，然而就连魔世也不遗其力，此前委实难以设想。

但这些并不能动摇戮世摩罗对魔世的恶感，他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从窗口瞭望车外浮光掠影的风景，直到身侧传来两声低咳，止不住，渐转急促，他转过头来，问：“今天的药喝了么？”说着伸手到案上摆放有致的瓶罐釜盏中翻拣。

揭开一只釜盖，一股苦涩药味传来，再翻出一只杯子，倒上，推到帝鬼面前。

白绒绒的小猫咪呜咪呜地抓了抓帝鬼的衣袖，帝鬼端起杯子饮尽。戮世摩罗的视线从帝鬼脸上转到小猫身上，朝她勾了勾手指。

小猫仍记得他的粗暴无礼，蜷缩在帝鬼掌心炸了毛。奈何那只嫩葱一样的手指锲而不舍，反复勾引，惹猫心痒，终于按捺不住，畏畏缩缩地蹭上前，试着在指尖舔了舔。但随即那只手指就在她鼻尖用力一弹，小猫嗷呜一声尖叫。

戮世摩罗乐不可支。

他对此行的目的地毫无兴趣，这些魔本来就有所求，别有用心的人，做什么都不意外。他不想猜。

然而世事出人意表，车驾愈行荒僻，风息渐止，寒气却越发凛冽，夜色中远近难辨，魅影幢幢。尚不及终点，隔空倏然遥见远处金光灿然，隐隐只觉一种森严肃穆渗透气流，一切俗物俱不可挡，心神皆为之侵蚀。

随着车辙推进，殊胜佛光渐如实物，一路已有不少随行人无法负荷前行，百人的仪仗，人影渐疏。

终至某处山脚处止步，帝鬼令戮世摩罗搀扶着他，竟要亲自下地行走。

小空心持怀疑，不动，“你确定行？”

帝鬼不答，只说：“过来，扶着我。”

其余人等皆候在山下，只他二人沿着山径拾级而上。陡峭嶙峋的山坡，错落生长着楠木、苦槠等古木，皆因枯叶凋零，半分没有繁复冗余，只显得萧疏寂寥。

此处荒山野岭，前方却有嘈杂人声，似有千万僧众齐声诵经。

自方才心下略怔，戮世摩罗已约莫猜到此处是何处。

不同于山下魔族，此地的梵音佛迹对他而言并无影响，他侧头去看帝鬼，只见帝鬼面色如常，除了病体衰弱受累所致，并未格外吃力。

梵音不由耳道传入，仿佛本就自脑海里、自内心处涌现。随即，不光声音，黑暗中漂浮来金色符文，星星点点，无以计数，似星辰落凡，又似杂虫飞萤。

符文铺天盖地，朝二人缓缓流淌而来。雪花似的直直撞上小空，不觉任何重量，破碎成粉末消失。然而在帝鬼，符文即将触及之际，却如同撞上岩石的水流一般流淌开去。

小空忍不住道：“此地就是烛阴山？烛龙葬魂之地？那我可有机会瞻仰达摩遗骨？那玩意儿自九天初成至今，可是货真价值的老古董。”

他略有些振奋，毕竟这样上古传说近在眼前的机会不是常有。

他难得流露出赤子天真之态，帝鬼看在眼里，旋即敛回目光，望向前方，道：“不远了。”

帝鬼脚下沉稳，但小空知道他步履维艰，按捺住飞奔上前的冲动，搀扶着他不疾不徐地上山。兴奋之余，四下顾看，不禁将注意力放在脚下石阶。

“奇了怪了，这里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魔族寸步难进，为什么会有这条路？”看样子这条路自山脚直通山顶，甚至是一条不窄的路，称得上宽阔，石面平整，显而易见的颇费工夫。

“你可听过蚂蚁过河的故事？”帝鬼不答反问。

小空歪了歪头，“一种……魔世童话？”

帝鬼续道：“一群蚂蚁想要过河，然而水深湍急，该当如何？”

小空道：“请乌龟帮忙载一程？”

帝鬼道：“它们抱成一团，翻滚过河，虽然有一半蚂蚁被流水冲刷葬身水底，但也有一半成功渡河，最终得偿所愿。”

小空领会其意。他不禁回头下瞰来路，又抬头眺望前方，这条路很长，身处其间，深不见底高不见顶。

他们有什么非去那里不可的理由？

为了烛龙？

可是在这样寸步难行的环境下，建造这样大的工程，要怎么瞒天过海？魔世受四方监视，尤其烛龙封印如此要紧之地……除非……

谈话间佛光炽盛，两人仿若穿过一面金墙，灼目的盛光这才略微暗淡，旋即小空得偿所愿。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如传说中所记载的深谷地穴，被一层复一层的金光笼罩，金光中央，端端正正悬浮着一具盘腿而坐的躯体。

毫无疑问，那是达摩金身。栩栩如生，宛如生前。

小空不禁“哇哦”一声。

此地禁制显然只针对魔族而设，于他别无妨碍。戮世摩罗蹲下去，用手指触摸金层。

一触之下，不由一怔。

此地禁制之力竟远远不如他想象中的强。

今日随行者，皆是精挑细选修为强健之辈，然而这些人，尚在数里之外便已承受不住佛力侵蚀，此地封印核心，佛力理应更强才对。

挑了挑眉，明白过来，“是你们干的好事？”他转向帝鬼，有几分油然而生的好奇和佩服，“怎么做到的，是什么超凡绝俗的秘术？”竟能以魔族之力削弱古神与西极山的双重禁制？

“没有什么秘术。魔与佛生性相克，能将它削弱的，也不过是魔血本身罢了。”

帝鬼亦蹲下身，伸手在金层上抚摸。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戮世摩罗从未见过的柔和，仿佛慈父望着爱子。

……什么意思？

活生生的……献祭？

小空有些难以置信，仅凭几只魔族的献祭，凭什么撼动足以镇压烛龙的禁制？不如说是几滴浊泥入海，瞬间被稀释得干干净净，蚍蜉撼树，还妄想搅浑整片汪洋？简直痴人说梦。

“在魔兵踏过无尽海以前，我从未设想过，魔世之外，那普照天地的光明和温暖。那时我想，原来世上还有如此之境界。接着又想，天渡众生，不应独将魔族摒弃在外。”

帝鬼淡淡地说，诉起陈年旧事，“可惜那一次我们失败了，举国奋争，却换来青灯长廊，三十万年低人一等的囚禁。”

换在平日，戮世摩罗已经出口嘲讽，但此时鬼使神差地保持了沉默。

“三十万年，逾千万计，此地，已经葬身了不计其数的修罗子民——我们需要烛龙，需要它无可匹敌的力量。为此所付出一切代价，皆不枉。”

即便他说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这句话决定了三十万年来，数不清的修罗国度子民死无葬身之地的命运。小空默然地望着面前淡如止水的帝鬼，只觉得他疯狂。

这些填山塞海的怨魂亡鬼，怎么就没压死他？

……不过，也差不离。

帝鬼掩袖咳嗽了几声，唇边有血迹溢出，近来他吐血已是常态，只是精神反而愈发渐好。

正如此时此刻，倒映着漫天金光的魔瞳，翻涌着光芒，既克制，又疯狂。

“你信命吗？”他问小空。

小空冷淡地道：“这不是命，是你牺牲了他们。”

“这不是牺牲，是同志。我也没有牺牲他们，为了修罗国度的未来殉国而死，是他们自己的抉择。不是一句牺牲就可以轻易抹灭。修罗国度的臣民，从不畏战，从不惧死，没有谁需要自称无辜。”帝鬼眨了眨眼，眼底的狂热敛去几分，“未入局者，才能算无辜。如果今日凶岳疆朝和修罗国度开战，那无辜者便是暗盟。然而在开战双方，一国上下，君、臣、兵、民，没有一人称是无辜。”

他说道：“不由己却已身在局中，这就是命数。你遇上了，就无处可躲，不论你控诉它有没有道理，是对还是错。你能做的，只有接受它，然后反抗它。无法接受的人，只能在命数中被身不由己地碾碎，毫无意义地灰飞烟灭。”

小空微微睁大了眼睛，直到此时才稍感震惊。但他仍然不太相信会有如此数量庞大各自不同的人，只为了同一个目标，便前赴后继地慷慨就死。

这毫无道理。

是帝鬼这老糊涂的一厢情愿罢了……

小空犹自不信，却听帝鬼仍在续道：“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但水滴石穿，终有尽头。封印削弱到了一定程度，烛龙便能重新入世。”

小空接道：“所以，不是上官鸿信自己撞进了烛龙封印，是你们把他扔进去的。即便是烛龙的元神，也需要一具足以承载其力的躯体将之带出。”

“这是青鸾帝君的要求。”帝鬼说道，“作为云宫为我们隐瞒封印的条件之一，他的另一个条件，是让地门进入魔世……”

他转过身，见小空甚为震惊的神情。

“你是说，上官鸿信的，父亲？跟你们合作的不是凰后？可他为了什么……难道他也想得到烛龙？”小空怔愣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两声，“我记得这不是人人唾弃的至邪至恶之物么，何时变得这么炙手可热！”

他用力揉了揉额角，“这也太荒谬了……为了烛龙，把自己的儿子送给龙脉当躯体？上官鸿信自己知道么？默苍离知道么？再说，如果元邪皇真的夺舍上官鸿信又当如何，青鸾一脉能怎么样，他们还能把一条龙奉为君主？”

“如果失败，那是时也运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胜败无常，如若害怕失败就裹足不前，只是坐以待毙。”

帝鬼示意他观察漫天金光梵纹，“何况青鸾没有那么容易死。此地看似仍然一如既往是天门维持的禁制，其实内地里，早已经由地门取而代之。”他转向小空，似有几分不解。“你何必这么生气，因为青鸾帝君牺牲的是自己的儿子？这是寻常事，就像你父亲一样。”

小空闻言一滞，口吻骤然冷淡，“的确，都是卖子求荣罢了——可我，”他顿了顿，眉目低垂，“我原以为，总有人生于另一个世界，一切幸福于他皆是唾手可得。和我不一样。”

他并不觉得承认此事难以为情，反而心生几分莫名的失落。

“与你们合作交易的是上官鸿信他爹，替你们维持封印掩人耳目的地门。那上回凰后来此，所提及的兴师问罪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与她有合作，与青鸾也有合作，难道当时青鸾帝君和凰后，是一伙的？”

“你想知道当年的事？”帝鬼对他的突然发问颇感意外，毕竟戮世摩罗一直以来混不吝的态度都表明了他对当年往事、甚至史艳文的所作所为都毫无兴趣。

帝鬼没有追问，敛回目光。

“我只说我知道的。与封印有关的交易，早在献祭计划之初，交易的成员只有青鸾先帝、策君、西极山的大智慧，与我。至于青鸾是否告知凰后，我无从得知。再次的合作，便是三万年前，青鸾帝君要求我们在无尽海上组织一次大规模的侵扰活动，目的是引来默苍离，与其周旋，拖延时间。也就是在这期间，他病逝在贯月槎上。”

“这算什么，拖住默苍离，然后自己寻死？说不通。”小空思忖，指间无意识地绕起头发，“当年传言上官鸿信久病不治，那时默苍离应当是在羽国陪他。所以用魔乱吸引默苍离注意的目的，是为了从羽国支走他。可为什么他自己反而死了，其次他为什么要引开默苍离？”

“是为了布置九霄叛天刑。”帝鬼替他解答了困惑，“不少九算与一境之主都参与了这个计划，以上官鸿信为饵，引默苍离入九霄叛天刑，借以彻底除掉古神一脉。”

“你等等。”小空再次震惊地打断他，“你是说，他爹不仅要把他献祭给烛龙夺舍，还打算拿他当诱饵扔进及九霄叛天刑？”

在得到帝鬼的肯定后，小空不由啪啪鼓掌，“好个极品爹。可他怎么又死了？”

帝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内情，“为了名正言顺，青鸾帝君给太子安上了一个弑父篡位的罪名，本该由他主持刑罚，可计划还未付诸实施，他已先身死。于是行刑当日的主持变成了凰后。”

“噢，那不就明摆着是凰后动的手。默苍离已经被引开，临阵倒戈，先杀帝君，再杀太子，青鸾一脉后继无人，她就是云宫第一人。”小空凉凉一笑，“好一出将计就计。”

帝鬼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接续方才的叙述。

“计划顺利进行，我们在无尽海上拖了默苍离十日，直到施刑当日，默苍离弃我们不顾，赶回云宫。嗯，临走前他被一个仙族拦下过一瞬，是叫任……飘渺？不是很重要。默苍离如计划中预料，投身阵中，可是……”

小空突然接过话头，“可是，万万没想到，九霄叛天刑竟杀不死古神——现在可怎么办，即便默苍离眼下被九霄叛天刑所伤，等他回过气，还不得一个个宰了这群畜生祭天？”

他原地兜了一圈，竟显得有几分亢奋，“接下来就轮到史艳文登场了吧，这个节骨眼儿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拯救众生于危难？一滴心头泪抹除默苍离的记忆，所有人从此缄默无声，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恰好这个时候还有个刚出生的没用儿子给他祭天，还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事？否则他一孤家寡人能杀谁去？哈哈哈哈真妙，真他妈的妙……”

帝鬼看着他前俯后仰捧腹大笑，显出几分癫狂之态。

“默苍离在极刑阵法之中，虽然救下了青鸾，但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死。”帝鬼接着讲道，“为了修补青鸾受损神魂，默苍离于是求助于当时于此道颇有造诣的石碣林。可是三日后，石碣林便遭到满门屠戮。”

“当时默苍离被九霄叛天刑所伤，确有几分神志不清。于是世间皆传，此事是默苍离所为，据说此乃史艳文亲眼所见。石碣林灭后，九天诸境人人自危，惧怕古神一怒殃及池鱼。就在此时，九尾狐族抹灭神魂记忆的天赋神通被传扬得甚嚣尘上。”

“这是存心挖好了坑等着他跳啊……”小空低声呢喃。

“当时史艳文遭受了怎样的攻讦刁难，我不甚清楚。但最后他选择了妥协，取出心头泪，抹除了默苍离的记忆。最终上官鸿信是由凰后交予修罗国度，由我处理掉他。所以我猜测凰后应当不知晓我与青鸾先帝当年之约，否则他不会将青鸾交予我。但是在我，正好需要一具足够强大的躯体将烛龙带出，所以将他送入了封印。”

“呵，她那么神通广大，杀个将死之人，还需借你的手……”小空情绪尚处低迷，神思缭乱，闻言只是冷冷一笑。然而自己还未说完，就先反应过来，愈发觉得讽刺可笑。

“也是。谁能笃定心头泪就能永远万无一失，假使来日默苍离恢复记忆，势必要追究最后给了他徒弟致命一击的凶手。古神的报复……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殃及一境？他们不想担这个风险。”他望向帝鬼，眨了眨眼，“我算是看懂了。你们就是九天那群畜生的狗腿啊，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

帝鬼竟不着恼，甚至淡然一笑，“你这么说，却也不错，只是这样的日子不会多了。因为现在，我们有了你。”

修罗国度的前任帝尊，再次在悍然无匹的佛门禁制前单膝跪下，指尖在流动的金层上缓缓抚摸，他指尖所过之处，带起阵阵金色的涟漪。

“烛龙元神三万年前便已突破禁制，他在魔世游荡了整整三万年。我们始终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到你的出现。千年重生的不死命格，唯有如此生生不息的灵魂，方能承受得住烛龙的力量。”

他低语如叹息，“我已等了你太久……太久了。”

小空长身而立，双目低垂凝然望他。

“数十万年，日夜不息。我，与葬身在此数不尽的修罗亡魂，此地之外犹在奋战的修罗子民，自青灯长廊筑起的那一刻，我们便在等待你的到来。”

帝鬼站起身，戮世摩罗与他四目相对。仿佛浪涛恶潮向他涌来，窒息感渐从心生。白露挂在腰间，他握住刀柄，攥得逐渐用力。

戮世摩罗垂下眼道：“我不明白。”

“你是不是在想，由元邪皇率领的修罗国度，无论如何也胜过你。”帝鬼善解人意，“他们很多人都这么想。传位给你，是我一意孤行的决定。”

帝鬼抬起戮世摩罗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元邪皇，烛龙始祖，亘古神明。他不会……也不能理解我族的渴望和坚持，但你不同。我始终相信，比起元邪皇，你是更好的选择。”

戮世摩罗拍开他的手，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帝鬼并不在意，收回手臂负于身后，“贯月槎上传来消息，凰后陷害先帝钜子已经伏诛，青鸾太子正式即位羽国帝君，当此之时，修罗国度理应送上一份厚礼，聊表贺意。”

说罢，戮世摩罗率先感受到一股不同于此地殊胜佛光的清圣灵息，随即斑斓灵光在眼前炸开，炫目之极令他不由得稍稍侧目。待光芒稍敛，才重新睁眼。

眼前之物，悬浮于帝鬼与他二人之间，光芒虽然收敛，但仍华光流转。

戮世摩罗略怔，这似曾相识的灵息。

“青鸾的心魂，也可以说是烛龙的元神。”帝鬼道，“交给你了。”

“……”戮世摩罗瞠目结舌，“你们闯上云宫杀人了？”

“怎么可能。”帝鬼让他接过心魂，戮世摩罗迟疑片刻，抬起右手。

接触的刹那，心神骤乱，大量碎片尖啸着涌入脑海，视听味触智，尖锐繁杂犹如刺刃。

尖啸迷乱中，帝鬼的声音被排出很远。

“这是上官鸿信亲手交于策君，是他的要求。”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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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樓發表於: 2022-07-23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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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14

节一二〇.水渟隔

小空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水渟阁，那座困缚了他三万年的庭院。

他知道这是幻觉，可幻觉竟然真实到复刻出面北窗前的一草一木，以及穿过那些蓊郁繁复的枝叶藤蔓后，堪堪露出一角的灰色墙壁。

那是水渟阁的外墙，他所在的这座楼并不在庭院中央。

他曾以为，是水渟阁的墙壁砌得太高，比别处高，可来到墙外之后他才发现，原来那面墙壁不高也不低，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墙壁。

……墙外？他什么时候来到了墙外？

凌乱恍惚的记忆这才一点一滴流入脑海，是了，突然出现的像只蜘蛛的魔族、半路劫道的玄之玄、被他关押的史艳文与俏如来……以及丹丘、尚同会、魔世……上官鸿信、策天凤……

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早就不在那面墙壁圈禁起来的水渟阁中了，早已不在那间靠他自己难以走出的卧房。

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从茧林至尚同会，从青丘到魔世。就像书里说的，长驱而行，一日千里。

可是为什么，回忆起来仍然像是做梦一样？

梦境中的，到底是那面墙内的三万年，还是墙外的三千里？

一些哭嚎声遥远地传入他耳中，他烦躁地想着是谁在吵闹，可那声音不但不停，反而愈发嚣张，尖啸，刺耳，四面八方，此起彼伏。

——戮世摩罗忽然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甫一睁眼，猝然被一口热血喷了一脸，那是他自己的血。胸腔像要炸裂似的反复鼓胀压迫，一鼓一压都让他感觉到窒息和剧痛，皮肉下的骨头大概已经被折腾得粉碎。

但他是现场除另一人外处境最好的，修罗国度的士兵在他前方组成一面面人墙，前面的粉身碎骨后立刻又有人补上，一簇接一簇，快得小空甚至看不清他们每一个人，只见眼前一片片黑云，不断撕裂又重聚。

那不是云，是活生生的人。

烛阴山上的封印重又浮现眼前，那片金光吞噬的魔族骨血，可有今日止戈流的多？

或许更多。

演变成眼下这个情形，仅仅是一刻钟之前。

从他捏碎青鸾的心魂，到墨狂破空而至，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对古神而言，距离没有意义。仅消一照面，默苍离就迅速判断出帝鬼的意图，于是紧跟着做下了判断。

止戈流，开阵。

即便是当年帝鬼举兵侵略，踏过无尽海，默苍离也始终未曾参与征战。但眼下战端不过初起，墨狂便如此碾压。

他防的不是魔族，是龙脉。

帝鬼想必深谙此理，所以将灵蜮城内外近乎全部的武力集中在此——这些人别无他用，目的只在于以肉身将古神抵挡于青灯长廊前，直到戮世摩罗将烛龙元神收诸为己。

哪有那么容易！戮世摩罗在心里不住咒骂。全是帝鬼那老不死的一厢情愿异想天开！就因为他的痴心妄想，今天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不管是帝鬼，三尊，这些兵卒，还是戮世摩罗自己。凭什么以为你们这些肉体凡胎可以抵挡古神的屠杀？凭什么相信我能收归烛龙？我只不过是个——

是个无能为力的废物而已。

还好事先支走了银燕……他模模糊糊地想。

从捏碎心魂，不属于自己的元神霸道地侵入魂体，搅得翻天覆地破碎不堪，戮世摩罗的神智便时聚时散，难复清醒。

回忆再度潮涌，仍是那座楼，那面墙，水渟阁。

那是他刚复生的第一个轮回，终日望着那面只含羞带怯露出一角的墙壁，有一日他终于想，他要到那面墙外去看看。于是他从案几前起身，从内室腾挪到外室，还没有走到门口便觉得胸腔闷堵，呼吸滞涩，熟悉的窒息感由轻转重。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但他不想放弃，还有几步就走到门外了，再坚持一下，再走出一步……

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似在擂鼓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仍想着再走一步、一步就好。

再醒来时人已躺在床上，胸腔仍压迫得难受，转头，史艳文与萱夫人都守在床前，一脸担忧地望着他。萱夫人不忍啜泣，流下泪来，忙拿宽袖遮掩。

自那后，萱夫人便几乎日日守着他，连史艳文也时常前来，三人坐享天伦之乐的机会着实算不上少。但戮世摩罗憎恶他们，日复一日的陪伴呵护只是徒增厌倦。他只想离开这里，去到墙外，把这两个人、把水渟阁远远地抛在身后，去到千里之外、去更远的地方。

惟其如此，他才能……才能如何？他也不懂，只懂得自己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史艳文仍以公务为重，萱夫人也总有离开之时，总会给他逮到机会遂愿。他记不得自己尝试过多少次，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走出房门，通过长廊，从三楼旋梯下到二楼。

他曾听到俏如来嬉笑着从二楼跑上三楼，跑到他跟前，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

那一轮他没能活到一千岁，便把自己折腾死了。

再重生后，他便没再这么做。爹娘深以为幸事，对他加倍关怀，但皆被他置若罔闻。他仍坐在窗前，时不时地便会抬起目光，望向那面灰色的墙。

——轰隆巨响，海浪滔天。三尊与止戈流交上手，然而蚍蜉撼树谈何容易，终于帝鬼也迎了上去。

轰隆的巨响是青灯长廊垮塌的声音，这座矗立了数十万年牢不可破的禁制终于承受不住，在止戈流、龙脉始祖与魔族的冲击中轰然崩溃。声振寰宇，响彻云霄，似乎震慑了天顶，上方由禁制而聚拢的黑云徐徐散去，日光从云缝间泄出。

如穿云之箭。

许多魔族都呆怔了，忘记了身陷战场。他们一辈子没有见到过这般光景：原来天底下竟存在着如此耀眼的光芒。

随即被倾泻而来的止戈流剑势席卷，于睁眼后的刹那灰飞烟灭。

戮世摩罗也看到了。但他看到的不是日光，是血光。漫天席地的血光。眼前除了一片红，一切都不复存在。

值得吗？不值得吗？

一群蠢货、疯子、痴人。

“它不值得，鸿儿。”

操！又他妈来了！戮世摩罗想破口大骂。

脑海里出现默苍离的声音，就连眼前的视觉也逐渐转为白色茫茫，过于无暇的白甚至显得有些刺眼，流云在脚边水波似的流淌。一袭青衫的默苍离站在不远处，视线模糊，戮世摩罗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望着这里。

“贯月槎上千万青鸾，全担在你上官鸿信一人肩上？天底下千万种族，全指着青鸾一脉存活？”默苍离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似乎只是陈述着事实，“它不值得你这么做。”

“师尊还是不了解我，我哪有那么高尚。前半句勉强接受，后半句就算了吧。”是上官鸿信的声音。入侵他的是上官鸿信的魂识，眼下青鸾的话就仿佛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自我懂事起，就记不得有多少人对我说过，你是王族嫡系仅存的血脉，你身上系着青鸾一脉最后的脊梁，往后青鸾一脉就全得由你担着……我也的确这么想……这么想过。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种想法有多可笑。哪只青鸾不是青鸾？是不是王族嫡系根本不重要，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凭我区区一个人，怎么可能担得起整个青鸾一脉的存亡。”

默苍离没有答话，只是听着。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爹亲。原来在我心里，下意识的，我还是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神明，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什么他都该做到最好。所以我怨他偏信凰后、恨他懦弱无能……”上官鸿信又道，“可是错的不是他，是我。没有无所不能的神明，即便是你与元邪皇，也做不到。青鸾一脉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辉煌灿烂的帝宫下，是填满了的歧途、怨恨、血泪和尸骨。是我们用无数必要的、意料外的牺牲，换来了这一切。”他将视线在周围环顾一遭，“这座云宫，是用整个羽国子民的怨恨和血肉铸就的。”

他回过身，来到玉阶近前的王座前，用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抚摸。

“你知道它有多重吗。”像询问，又像叹息。

默苍离沉默了须臾，道：“所以你认为，你也应该跳进这火坑，成为他们的一员。扛不起，就跳进去？这也算担当？”

上官鸿信恼意陡生，但很快收敛，望着默苍离，反而牵动唇角：“我是扛不起，我没有师尊那样的本事，能做的也不过是献身而已。没有牺牲就没有收获，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吗，师尊？”他顿了顿，视线略垂，低声道：“不，我不能叫你师尊了。”

“青鸾一脉辉煌很久了，辉煌终有尽头，将它导向毁灭的，不是凰后。”默苍离仍然说道。

“你认为我选择走上父王的路，是因为顺应了青鸾的宿命？”他放开目光，望向的是默苍离身后，“我不信命，默苍离，我从不信命。天说青鸾得亡，青鸾就必定得亡？那我们就该等死？哪怕它将来会亡，也绝不是现在。它为什么不能再辉煌三万年、三百万年、甚至更久？我时常夜里都在想着，如果今世，是因为我的一丝懈怠、一念之差，最终导致了它的灭亡，那我当真是青鸾一脉的千古罪人，哪怕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还不了。”

所以默苍离，你杀我也好、怎样都好，将有多少牺牲都好，任何后果……只要青鸾可续，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上官鸿信说，我不后悔。

默苍离没有来得及回应，龙息骤然凭空出现，上官鸿信猝然呕出一口血。戮世摩罗终于看清楚默苍离脸上一闪即逝的诧异神情，随即将身一闪，消失在宫殿之中。

是自己在无尽海岸捏碎了心魂，所以这是一刻前上官鸿信的记忆。默苍离无暇顾及呕血的徒弟，戮世摩罗随着心魂骤碎的青鸾一同失去意识。

但旋即又被卷入另一段回忆。面前一个器宇轩昂的黑衣男人，在视线中高了半个身子，但他弯下腰，一脸慈爱亲厚地牵着自己，对自己说话。

不止是他在说话，很多人的声音传来，他们都在说话，有的在哭喊，有的在咒骂。上下左右，严丝密缝，不绝于耳。

累世夙愿，亿千遗念，大厦将倾，你担得起吗？

龙息渐重，光芒璀璨。

他头痛欲裂，但终得拨云见日，这是龙魂！

握住它，从此你不再只属于你，把命交出去，把信念交出去，把一切良知、精神、欲望、力量，通通交付出去，只为了那个不朽的前途。

你担得起吗？

你担得起吗？

千钧一发的瞬息，龙魂陡然剧烈强盛，再也不是他能握住，龙魂强大的压力几乎将他脆弱的元神碾为齑粉，在即将粉碎之前，脱出肉躯之外。

有人惊呼：烛龙！烛龙逃了！

默苍离弃置魔族，转而追逐烛龙而去。

止戈流仍然运转，并未随着古神一道离开，剑悬于顶，森然笼罩整个修罗国度。

但戮世摩罗什么都听不见。

就连破云的天光也重又变得晦暗。

我……担不起。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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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142樓發表於: 2022-07-23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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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14

节一二一.离时

他和温皇吹了。

剑无极横尸在河畔，任由过路豺狼虎豹猫猫狗狗扒拉头发、舔他的脸、拖他的脚。经历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深刻思索，犹自茫然但甚为坚定地得出结论。

好——吹得好！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他一边在心里说，一边给自己竖大拇指。

他并不是那般贞烈之人，将名节看得那么重要，但不求一样，总得求另一样，若是连心都没有，还谈什么感情？

一墙之隔，他就在窗外，听着室内传来的旖旎之声。他二人在一起时没有固定的程式，上下皆宜，温皇在此事的态度甚是随便，因此剑无极熟悉他每一种带着情绪的声音，厌烦的或满意的，低迷的或亢奋的。

他能想象那人莹润剔透的皮骨，轻薄得仿若透明无物，像深埋地底的古老血玉，被浸染开一片凌乱的红色，深入进骨髓，被热烫裹挟，又跌进无数次潮湿幻梦。

此时此地，他既没有禽兽不如地被天雷勾地火，也没有怒不可遏地想要指天骂地。反而很是平静，平静中带着一丝迷惘，先涌上来的不是激动的情绪，而是举棋不定的认知：我是应该现在冲进去捉奸在床还是应该大笑三声表示本少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最终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从那二人激情正酣到云收雨歇，旁听完了全程。当时不知缘故，事后回想，自己应该是在等温皇一个态度。

神蛊温皇之修为境界，区区剑无极不敢揣度，但他人站在这里，也没有刻意收敛气息，温皇决然不会感受不到。但从始至终，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出来，连个风吹草动的动静都没有。

又立了一会儿，剑无极便自行离开了还珠楼。

他兴许并不很痛心于对方的失贞，但寒心于那人的态度。剑无极从未如此深切地感觉到自己不过是个讨巧的玩物，被主人拿捏在掌中，趁手时把玩两下，腻了就丢掉。

是他太狂妄自大了？只因默苍离赋予他以人格看待，便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介区区器灵。器物伴生之灵，无我无性，也就是当年任飘渺宽仁良善，才没有随手抹灭，否则哪还有他今日躺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最该做的难道不是给温皇下跪磕头，感恩戴德仙尊大人的不杀之恩？

哈哈。

剑无极把自己气笑了。

他决定先回薮泽。

被迫听闻了一路上官鸿信的八卦。

上官鸿信……啧，这个人，剑无极都不想提他。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权势故，二者皆可抛。不仅要自己得到那个万人之上的王座，更要青鸾一脉的千秋万代将之攥紧。然而万事万物兴衰更迭，有其繁荣便有其消亡，不为意志所转移，这个道理连剑无极都懂，上官鸿信那么聪明通透的人，他难道不懂？

烛龙现身无尽海，一缕青鸾灵息掺杂其中，纵然微渺，但确实清晰可感。这就足以引起千般揣测，众说纷纭。曾经在默苍离八十一鞭下被悍然压下的猜疑，复又以更凶猛之势汹涌回潮。

真相不得而明，但剑无极几乎笃信，以上官鸿信之能为心性，他决不会在其中仅仅扮演一个被动的角色。

一脉之哀荣当真值得如此奋不顾身？

剑无极不能理解。

但让他更不能理解的还在后面。

回到薮泽，惊见杏花林外异彩纷呈，诸族灵息交融汇聚，有人隐没在五彩云霞之后不辨身形，有人垂首敛目恭谨万分，有人前后踱步满脸杀气。圣灵之气非凡灵可以比拟，想来来者不乏诸境要人。

剑无极一出现，众人齐刷刷向他投来目光，眼睁睁瞪着杏花林为他让开法阵容他进入。瞪得剑无极甚是尴尬。

外面已是如此剑拔弩张，内里不知如何兵荒马乱。剑灵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境穿过杏花林，然而想象中的紧张气氛并没有出现，众生灵一如既往地闲云野鹤，三只凤凰栖在湖边优雅地就水梳洗羽毛。

默苍离同胧三郎席地坐在一方花架亭下对弈，两名地精所化的白衣少年候在案旁奉茶伺候，杏花君在药圃中侍弄花草，整个氛围十分的怡然恬静。

剑无极咂舌。

入夜时分，默苍离坐在树屋旁的小亭下看书，剑无极也拿了本剑谱坐在他旁边。初时默苍离许诺，来日剑无极认得了字，书阁中武谱兵书任其取用。初次离开薮泽之前，剑灵已有小成，默苍离果然守信，书阁大门敞开任他来去——事实上剑无极也没见默苍离拦过谁进入书阁，那厢甚至没装门。

夜色清凉，晚风掠面微寒，杏花香气隐于其间，若有若无，似真实花香，又似对熟悉旧处不禁心生的眷恋。众生灵休憩阒然，却闻草虫乱鸣。摊开的剑谱半晌翻不过一页，剑无极心乱更甚虫鸣。

不经意时，反是默苍离忽问起他，今日为何烦闷。

剑无极视线仍落在书页，心里却道：你还有空问我？

魔族暴起发难，举兵攻击青灯长廊，禁制封印竟尔不敌，轰然倾倒。余波远传万里，太虚海境迎头遭难，遍地城池溃乱，死伤无数。与死伤的魔族一起，将无尽海染得半红。

海境受灾，诸境唇亡齿寒。数十万年的安然无事，虽仍知忌惮魔族，但轻蔑之心早已逐代滋生。笼子关得太久，竟让人忘记了里头囚禁的是何等凶残暴戾的恶魔。

若非默苍离以止戈流镇压，魔族举兵入境之时，奉行“三光”政策的魔军兵踏九天，数十万前那场残酷黑暗的血腥历史岂非又要重演？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胆寒的。

最令杏花林外那群死守不去的圣人不寒而栗的，是烛龙。

但这反而是最让剑无极淡然无感的。

龙脉过于飘渺久远遥不可及，即便再如何渲染龙脉的危险邪恶，也委实让他难生实感。他甚至不负责任且心怀轻慢地想，邪恶的是种族？难道不是个人？如果单凭种族就足以判定善恶存亡，那圣洁正义如青鸾一脉，又如何解释他们此时对上官鸿信的诸般恶意揣度，这岂非自相矛盾？

云宫上惊天翻案，当年青鸾帝君身殒与太子篡位谋逆之事，竟是凰后一人手笔，只为背后那个三万年仍不敢坐上去的王座。九算莅临过半，听闻详情义愤填膺，凰后当场以死谢罪，上官鸿信连手都没有亲自动一下。当然，这是传言。对上官鸿信略有几分熟悉的剑无极保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青鸾一脉翘首以盼，终于如愿以偿迎回储君，上官鸿信登临帝位。谁知这填尸塞骨的方寸座椅还没捂热，无尽海上血腥剧变，远在云宫的新任帝君竟受牵连，心魂骤碎，顿时陷入个不死不活——凰后已死，新帝又倒，如今云宫乱成怎样一锅烂粥，云宫之外无从得知，也鲜少有人分得出心神关切。

魔族与龙脉，无论哪个都比一个白云帝宫更令九天惶恐戒惧。

当此之时，魔族发难，烛龙现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徒弟兼挚爱魂飞魄散生死不明，一群凶神恶煞围在你家门外堵门，你倒犹自气定神闲安之若素，还有闲情关心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剑灵眼前骤然铺开康庄大道，与此等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胸襟相比，自己那点儿女情长是何等鸡毛蒜皮不值一哂！

若是放在平时，默苍离一问，他一定大倒苦水，可现在剑无极没来由地骤感轻松，又觉亢奋，他往前，一把抱住默苍离，使劲蹭了蹭，“我好得很！”

他自觉轻快，但尾音仍带出一丝哭腔。剑灵很觉丢脸，埋进脸去愈发不肯抬头。默苍离没有如往常一般把他推开，反而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

终于再也难以克制，随着一声啜泣泄露，痛哭不止。

第二天，剑灵在树屋床上醒来，宿醉头痛欲裂，久哭双眼浮肿，但心情颇是轻快。伸了个懒腰，不见默苍离身影，料是早起，不急着起来，翻身又睡了个回笼觉。

直睡到日上三竿，头痛身沉也消去许多，才打着哈欠坐起穿衣。

平日里的薮泽没什么热闹可言，俏如来在时还有几分吵闹，狐狸一去，杏花君与默苍离都是安静的性子，各做各事，互不打扰。除些个禽鸣兽响，难闻人声。所以性喜热闹的剑无极自是最耐不住，自默苍离许他自行闯荡，他连续留在薮泽的日子就没超过三天。

但如今薮泽多了两位常客，便就多一分热闹。

一个剑无极隐约眼熟，摸着下巴思忖半晌，恍然大悟想起来是不渡峰上那只被掳的倒霉狐狸。他准备见义勇为时还偶遇了上官鸿信，青鸾有模有样地一番查探，完了却没救人，反而拖着他扭头就走。之后听闻为了救人加报复，他二哥杀上不渡峰，血洗了人家满门，一个活口没留。要不是认识俏如来，且史艳文美名在外，就凭这一件事，剑无极很难不对这家人产生心理阴影。

当哥的确实不可理喻，但眼下从旁看着这位狐狸弟弟，倒是天真无邪温良可亲。剑无极与他混熟之后，据他口述，原本好不容易找到堕落魔世的二哥，还没来得及劝之从良，就被他哥以送信之名叫来薮泽，事后想来，这是二哥为了救他性命特意支开他的借口。

眼下止戈流将魔世整个镇压封禁，靠近者皆神魂俱灭，内外进出不得。小狐狸忧心二哥生死，徒然心焦却无法可想。

二哥心里是有我的，我却不能救他！小狐狸嚎啕一声，放声大哭。

剑无极哀怜地拍他肩膀，却忍不住很无情地在心里想：虽然你们手足情深，但你那二哥死了兴许才是对九天和平做出贡献。

胧三郎则是此次赤羽军师特意出瀛洲，请默苍离援手医治的病患。

胧三郎遭受某些因由，自那以后身魂分离，始终难以融合，原本还能勉强压制，然而长久以来，非但毫无好转，反而愈发恶化，如今魂体九成九地脱离躯体任自存在，仅留存着一缕纤弱神魂可怜巴巴地艰难维续，也不知何时就会彻底脱离。失去神魂支撑的肉躯迅速朽败着，如今虽仍勉强维持着健康外貌，但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几近油尽灯枯。

这也是杏花林上空那尾巨大黑龙的由来。神魂之物，非是肉眼可见，但稍有修为之人，便可感知一二，修为越是高深，显像越是清晰。剑无极只能看见个半透明的龙形黑影，若有若无地盘踞于顶。远远望去甚是骇人——也丧心病狂地帅毙。剑灵忍不住在心里补充。

如此庞然大物，若非默苍离术法压制，那妖气想必铺天盖地。

胧三郎是妖。

这一点起初令剑无极格外讶异，胧三郎与他想象中的妖族相差太远。妖族么，即便没有魔族那么穷凶极恶，料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胧三郎浑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丝邪气。他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雅致的不凡气度，即便比之温皇也不落下乘——尽管剑无极此时很不愿想起他——但不同于温皇言行间挥之不去的疏离傲岸，他似乎总是平宁谦和的。并不亲近，也不疏远。

因此当默苍离说起此人乃是盘踞瀛洲两个大势之一的邪教头子时，剑无极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还是那句老话说的，人不可貌相啊不可貌相。

杏花林外，来者换了一茬又一茬，也有钻牛角尖执拗死性的。但默苍离闭门谢客，便无人胆敢擅闯。一道拦路的花林阵法兴许拦不住这群修为逆天的圣人，但令他们裹足不前的，难道只是眼前这面无形障壁？是远在无尽海上笼罩整个魔世的止戈流，是连九霄叛天刑都劈不死的古神根基。

遗忘在亘古远久的记忆，被唤醒的，不止是魔族和龙脉，还有古神。

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这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浩劫，若说谁将有可能是最大获益者，是魔族？是龙脉？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剑灵忽然心口狂跳，手脚发冷，一个念头惊雷般击中他的脑海，但实在过于荒诞不经难以置信，他在一闪而逝后便很快否认。

在此期间，只有一人受到欢迎，被请入杏花林。

是赤羽。

他事务已毕，准备回转瀛洲，临走前来向胧三郎道别，也向默苍离道谢。一林子凤凰灵宠大受刺激，受他血脉吸引，围绕于上空盘旋流连，华羽流光，蔚为壮观。

银燕好不容易再见到他，如今又要分离，联想近来多番重创，含着眼泪恋恋不舍。赤羽宽慰他，又嘱咐他不可懈怠修行，来日回瀛洲师尊查验进展，若是寸功无进，总司可不会轻放。

剑无极在树屋二楼倚坐旁听，闻言才得知原来银燕的师尊另有其人，还一直以为不是胧三郎就是赤羽。

他本该也在送行之列，但赤羽冷峻凌人的锋芒让他有些敬而远之，这样光芒耀眼的人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近了容易被灼伤，剑灵很是自觉，远远观瞻便足矣。

赤羽流露些许不无遗憾的神情，言道此番出海，本意私心若能重逢故人，当可续前谊，然而天时不允，竟无缘得见。

剑无极还在感叹：这个叫天时的，你可怎么狠得下心。赤羽却遥望向他，剑灵心里咯噔一下，惊疑不定，见赤羽俯首向他略行一礼，来不及细思，连忙回礼。

凤凰离开后，默苍离说，赤羽让我代他问候。

剑无极颇感奇怪：“我认识他吗？”

默苍离道：“兴许呢。”

于是剑灵思索，复苏之后，是决计没有见过的，要认识也定然是三万年前。兴许是任飘渺的故人也说不定。

念及此人，不免又心中一沉，连忙抛诸脑后。

银燕以照顾胧三郎之名留在薮泽，默苍离未置一词，便是默许。近来胧三郎教他下棋，剑无极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但他是三秒热度无甚定性，稍久便觉无趣。入夜来，仍拿一本剑谱，来找默苍离消遣。

此次回来，他从默苍离身上感受到一丝非同寻常的放松，这是很难得的。

自从尊上追着那只青鸾满世界跑又屡不如意，剑无极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他的恼怒和不爽，但眼下都荡然无存。

由不得他不心生疑虑，也许默苍离对上官鸿信的感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深厚？只是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负累，如今这个负累自己把自己给炸了，默苍离可惜之余反而如释重负？

是这样吗？——可这重负卸也没卸干净啊，生死未卜，好歹还没死呢。是不是高兴得有点过早？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但另一个萦绕已久的问题还是可以问一问的。

剑无极一边把玩着默苍离的青丝长发，编着辫子，编完一根又一根，一边觑他脸色，试探着道：“那什么……你不打算去找一找策天凤？”

自打在青丘，剑无极错愕迷茫地目睹上官鸿信把策天凤气走，那只不长良心的青鸾置之不理也就罢了，默苍离竟也不闻不问。

那好歹是你的半身啊，是你的元神啊，出事可是能要你半条命啊。

默苍离充耳未闻。

剑无极又道：“要不，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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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樓發表於: 2022-07-23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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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14

节一二二.风光

还珠楼的生意多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但奇妙的是即便如此也能将来客分开两种。一类客人喜好张扬，恨不得昭告天下来买这见不得光的东西，一类客人则谨小慎微，生怕被人认出身份。根据凤蝶多年的待客经验，开张吃半年的大单子，通常都在后者。

但即便如此，凌晨来访的客人，也实属匪夷所思。

怎么着，贪恋昧旦风光，路上顺便欣赏一遭？

来者是一位鹤发苍颜的老者，跟随两名松身玉骨的青年，三人衣着皆算朴素，但灵息相貌俱不可辨，料想必是谨慎而来。然而即便如此，那老者往那儿一立，仍然招致许多侧目。

接待人阅人无数，怕来者身份不凡，忙遣人请来凤蝶姑娘。凤蝶前来一问，老者指名道姓要见温皇。

凤蝶颇是一愣。还珠楼挂名的楼主另有其人，温皇隐于名册之外，并不为人所知。

眼前客人随便开罪怕是不好，但主人还在休憩，贸然打搅也是不好。

她正自犹豫，收到温皇传来的讯息，命她引人入内。凤蝶甚是惊奇，既惊奇于主人竟然醒了，更惊奇于他竟然还肯起身！

一边如此匪夷所思着，一边恭谨地在前方带路。

还珠楼盘踞数个山头，楼主起居之处在后方幽谷间。晓月渐次西沉，路径两旁，杂木蔓草乱生，放眼不见水光，却屡闻水声潺潺萦绕着。远处零星几点亭台楼榭，约略可见颓败残垣，皆是晦暗无光，别有意趣。

晨雾障目，远远望见前方仙人醉卧般倾倒的古榕树，又行许久，才勉强见得树盖下一点水墨似的人影。

已有伺候人摆案奉茶，凤蝶带人走近，才见主人穿戴齐整，早在敛目等候。

人到跟前，温皇起身，“离老先生屈驾到来，希望温皇没有怠慢。”

来人散去遮掩术法，为首果然是上殊庭首离钧，“昧时叨扰，情非得已，望楼主海涵。”

温皇请人入座，笑道：“不知庭首前来，所为何事？若是谈文论棋，温皇山人野夫，得与离老交流讨教，倍感荣幸。若是买凶问信，任何级别的服务，庭首尽可随意挑选，还珠楼必当尽心。”

“正是前庭买不到，才叨扰至此，本座想要买的，是温楼主您。”省去寒暄，离钧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等所为何来，想必楼主已有定见。寻回帝君心魂之事，乃是隐秘。默苍离置身事外闭门谢客，上殊庭又备受瞩目，牵一发动全身，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前来烦扰温楼主。楼主有什么要求，尽管开价，无论什么价格，青鸾一脉都付得起。”

他毫不掩饰对默苍离的不满，语气无甚起伏。

温皇羽扇轻摇，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离老当真耐性，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温皇略笑，“世人总道我神蛊温皇，商人本性，唯利是图。可诚如离老所见，权势名利，我自己便唾手可得，何须向外求助。”

“如此说，倒是本座冒犯了楼主。”离钧道，“那不知温楼主想要什么？”

“云宫并无我所求之物，劳烦离老先生特意走这一趟，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离老道：“温楼主想不出，不妨本座替您想一个。往事种种，皆如旧尘。温楼主是自在磊落之人，想必也不愿尘埃染身。我等臣属，无法代帝君做出许诺。但楼主也当知晓，他是承情之人，只要楼主抵了，这恩情，他不受也得受。此事之后，您与帝君，前尘尽了，恩怨尽消，再无瓜葛。”

温皇淡然道：“离老此言未免偏驳，情爱诸事，皆是自愿，谈不上一个欠字。我与帝君，缘起缘灭，本就已无瓜葛。”

“您欠他一条命。三万年前，帝宫宫门，上官翎的一条命。亲王奉命驻外领军之前，与帝君自小深厚，情分甚笃，却被您一剑所杀。”离钧道，“帝君并非锱铢必报之人，但恩仇亦需相抵，楼主置之不理，此仇便始终不消。”

温皇不以为意，“飘渺剑下欠的人命多了，不差他上官鸿信这一条。他恨我也好，放下也罢，是他自己的事，我了无兴趣。”

离老闻言，沉默须臾，忽而一叹，“温楼主竟全然不顾旧情？哪怕看在殿下当年为您倾心交付、所为种种，也不可通融一二？”

“唉，离老啊离老，真是难为了您。当年云宫，据我记得，骂我狐媚惑主、骂上官鸿信鬼迷心窍，言辞犀利、下笔最狠的，不就是您么，这会儿反到感念起了当年情意。庭首护主护犊之心，委实令我钦佩。”

受到挖苦，离老也十分坦然面不改色，“楼主莫非记挂当年言辞争胜？无妨，今日想要如何讨回，任何代价，离钧一概身受。”

“离老言重，不至于此，些许指摘，温皇尚受得起。”

饶是温楼主态度诚恳，言辞款款，本质却是油盐不进雷打不动，也就差没直接奉上一句“送客”。离钧不言答了，盯他半晌，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竟淡淡一笑，端起摆放许久的茶盏，茶水已经微凉。

“飘渺仙尊，当真是如此绝情无心的境界。不受恩，不承情，不消仇。如此不存于世的人物，恐怕九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实可谓独身于虚空之间，与任何人皆不生牵绊。”

他感叹道：“大智慧箴言诚不欺，无妄谵心流云命，点末尘秽不染身。亦或许，唯有如此天人孤绝之境，方能成就无上之剑法。离钧不过一介执笔书生，于武道一窍不通，然而当年无尽海上，飘渺剑不敌墨狂，终至剑废人折，想来并非仙尊剑境落于下乘，只是血脉鸿沟，无可转圜，岂是人力可为。任凭天纵才情，终是妄念罢了。”

“然则，九天诸境，又有几人能可生此妄念。”语气稍顿，离老搁下茶盏，望向温皇，“不若，我也为仙尊提一句辞如何？”似笑非笑，辨不清赞许或是哂笑，“本自乘心贯百岳，何须借龙觥与觞。”

离老动身，身后静侍的青年其一立即上前来躬身搀扶。

离老先生整整衣袍，“今日是本座任自妄为，强人所难，楼主莫要见怪。砡儿。”

另一名青年应声上前，呈上极为雅致精美的桧木箱箧，双手放置于案上。青年垂帘敛色，甚为恭谨，从容有据地代为补充言辞：“惊扰清修，实属无奈，些许薄礼，请容我等勉为致歉，还望楼主体谅上殊庭救主之心。”

“温楼主，就此告辞。”离老行礼，转身自去。

温皇道：“凤蝶，代我送先生。”

离老道：“不必劳烦姑娘，特意相送，引人注目，我等自行离去即可。”

话虽如此，凤蝶仍然送至幽谷之外。待回来时，案几上残茶已经清走，她见温皇仍坐在原处，敛目不言的模样，本就悬着的心骤然拔升，“他最后的话是为激将，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温皇阖目应：“嗯。”

凤蝶显然不放心，又道：“原本那时无尽海战后的旧伤便始终不愈，之前与海境那个北冥皇渊战后又恶化伤势，现在的你可没那个本事去硬闯止戈流，别又一时脑热心血来潮。”

“嗯。”

凤蝶恼怒：“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嗯。”

凤蝶：“……”嗯你个大爷。

“那日之后，剑无极可有再回来过？”

凤蝶犹在气闷，语气不善，“他定是连你是谁都不认得了！”

此时天色已经将明，天际渲染开一段微紫与靛蓝的色彩，幽玄且烂漫。

也不过如此。温皇想。

/

魔世纵深十八狱，自第八狱往下，是至今所有传言典籍皆无所记载之境；自第五层往下，是毫无人迹涉足之境；自第三层往下，是暗盟的范围；自地面为始的一二层，修罗国度与凶岳疆朝分庭抗礼。

传言烛龙生于十八狱。但烛龙彼时，魔世是否如今日的地形，也不可考，因此传言还是传言。

无尽海位于修罗国度西方，往东及至疆域尽头，是沉沦海，越过沉沦海，是凶岳疆朝。

魔族君臣聚于青灯长廊，止戈流剑指魔军，以无尽海海岸为中心，摧毁了包括灵蜮城在内的偌大范围，战后焦土，血流成河，尸骸积山，一切生灵尽归消无。

然世间境域风情总是很不一样。譬如羽国、海境此等严整有序的境界，一方受难，全境肃然。再譬如青丘、西荒等松散朝纲，各域各族各自为政，等闲不会来援。

而魔世，自然是比之后者过无不及。

戮世摩罗在女人的呻吟声与更多人的喘息声中醒来，空气中不仅弥散着血气、热气、湿气，还有腥气。

他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墨狂。

那支青铜的古剑，剑指大地，笔直地悬浮于魔世本就暗无天日的夜空中，间或向外散射出一段段金色荧光，流星也似向八方飞掠，直至遥不可见。

它甚是庄严、沉静，仿佛下一刻即将迎头斩下。

他听见女人娇喘着，妩媚入骨地唤道：“我的郎君……亲哥哥……这里哪儿还有别的活人……你怎不知用力一些……”

但多疑的魔犹自不信，有人贪图享乐，便有人多方勘察。

于是他又听见那女人又似惊恐、又似愤怒、终而近乎哀求地道：“别去那儿！不要去那儿……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一个魔掀开破屋后的乱石杂草，顿时兴奋得两眼放光。

“操操操！老大，这儿他妈有只九尾狐！”

语惊四座，女人顿时被抛弃一边，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朝他这里汇聚来。

戮世摩罗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悬诸于顶的墨狂。

命运总是如此跌宕地反反复复，又回复原点。你总以为自己走出了很远，但终归会有恍然惊醒的时候，发现那不过是一场错觉。

可他又想起有人问他：你信命吗？

/

九尾狐族在魔世是极其值钱的，开了灵智的，价格更甚。但通常并非拿来炼药炼器炼为灵奴之类，而是拿来赏玩。这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同理，青鸾、仙族、鳞族等等，也都很值钱。青鸾最值钱，魔族恨青鸾。

这群肆无忌惮又头脑简单的魔，不知道什么叫投鼠忌器，因而即便此前被诸境压制，魔世对外境人来说，仍然是十去九死的地方。

两个人被关押进小黑屋。

光从门缝窗隙间透进来，外面的富丽堂皇可见一斑，兼之隔音奇差，笑声、骂声、靡靡之声不绝于耳，不难判断这是什么地方。

过了很久，戮世摩罗才逐渐清醒过来。又略微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脑子仍是有些迟钝不堪用。

“别挣了，省点力气，你伤的很重。”

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与先前的妩媚娇吟显然是同一个人，但只余死气沉沉。房间太黑，戮世摩罗只能勉强看见一道凹凸有致的身形。

戮世摩罗记得她，一点红，闼婆尊曼邪音。

两人并无任何交情可言。事实上他与灵蜮城灭世三尊俱无任何交情可言。

但戮世摩罗大致能猜到她救自己的原因，即便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想来她与自己伤重得一般无二。

但戮世摩罗不止是伤重。墨狂不仅伤了他的躯体和元神，还毁坏了玄之玄留在他体内的转命阵法。此时此刻，那三万年的病痛折磨正在回潮一般排山倒海向他涌来，光是为了忍受这种反噬，他就痛苦得浑身颤抖。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清晰的双重分离，意识冷眼旁观，感受着躯体在地上痛苦挣扎。他本该惶恐，恼怒，至少是忧虑，但他感受不到什么，仿佛那疼只是纯粹地疼，苦也只是纯粹地苦。他为自己的无所感触而心生悲叹。

可喜的是，这悲叹本身竟也可以算作感触。

如此竟觉心情稍缓，不由微笑。

曼邪音目瞪口呆。听着戮世摩罗低喘挣扎，她本自忧心，却又听他喑哑发笑，只觉怪诞离奇不可理喻！

她满心悲愤忧惧，闻声更是狂躁：“别发疯了！”

戮世摩罗只是充耳不闻。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门外顿时射入灯光，将室内照得亮堂。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溜进来，径自朝曼邪音走去。曼邪音怎不知他们想要干什么，刚要挣扎痛骂却被捂住口鼻，肚子狠狠挨了两踹。

那人踹完骂道：“臭娘们儿，要不是看你长得几分姿色，早宰了你祭鬼祖，爷爷们是救你的命，别他妈娘的不识好歹！”

另一人道：“少废话啦，趁老八他们还没上来，咱俩先——”

还没说完，忽然“嘿嘿”一笑，在曼邪音的惊恐愤怒中抓起她，拖过数丈的距离，扔在戮世摩罗身上。

“你说他俩什么关系？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两人笑作一团。

“我们在你身上操你的女人，你爽不爽？哈哈哈哈哈哈……”

曼邪音双眼紧闭浑身发颤，满心极度耻辱无从爆发。

“问你话呢，骚狐狸，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她是鬼狱逃出来的婊子。”戮世摩罗忽然道。

那两人尽皆愣住，连曼邪音也愣住，不禁瞪大双眼抬头看他。

好容易有一个反应过来，骂道：“想糊弄咱们，胡说八道！”

戮世摩罗淡漠道：“不信你就操。”

两人被“鬼狱”两个字唬得心惊肉跳犹豫不决，戮世摩罗冷淡的眼神看得那人甚是不爽，不由心生恼怒，“他娘的，臭狐狸，我看你才是欠操！她是婊子那你是什么，把这婊子从鬼狱勾搭出来，好双宿双飞？遇上我们，你得认命！”

他甩开曼邪音，上前一步抓起戮世摩罗往自个儿胯下按，另一个人见他来真的，大惊失色，“别犯浑！老大说要留着他，给你操了还值几个钱！”

“谁知道是不是本就烂货一个！”那人咒骂不止，但到底丢开了戮世摩罗。气愤不过，上前不住又踹又打，戮世摩罗一声不吭受了，另一人拦他不住，随得他去。

那人直打得气喘吁吁才罢手，手法专业，伤人而不留伤痕，戮世摩罗咳血不断，最后呕出好几口红，颓然不动，仿佛断气。

曼邪音茫茫然在旁看着，直到那二人骂骂咧咧走出门去，才努力动身想朝戮世摩罗靠近一点。

骤然一簇雷光劈闪即逝。

连曼邪音重伤虚弱都清晰可感，那二人岂不猛然警觉，快步回头，拔刀戒备，一边又觉得不可思议。

最有可能是他，却也最不可能是他。

红光猝闪，迅猛不落惊雷之势，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然人首两分。

剩下那人震悚惊惧，万想不到这半死不活的狐狸竟然还能暴起杀人！

肝胆俱裂，下意识避免近身作战，转身欲逃，逃出房门。外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人纵身扑倒栏杆，一柄猩红剑身自后贯穿眉心，往下直将人切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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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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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樓發表於: 2022-07-23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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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14

节一二三.孤旅

这是一座七层的酒楼，中庭镂空。

三层楼骤然杀出两个人来，见了血，死了人，但来往宾客似乎习以为常。反倒是那个叫“老大”的地痞，在楼梯转角处就见着这边发难，登时怪叫一声，火冒三丈，左右两边人马包抄过来。

戮世摩罗有心杀人，却后继无力。走廊上血迹溅开一路，栏杆上，地面上，墙壁上，哀嚎声和喊杀声错杂不停，终于木质栏杆哐啷不堪重负，满身是血的狐狸带上几具尸体跌落中庭。

庭中正拴着一只青鸾，几乎将整个中庭占满，赤金的华羽流光溢彩，烨然炫目。然而凤凰哀戚地匍匐于地，任几具尸体砸在身上，徒然挣扎两下，复又被粗壮的锁链扯回。

这只青鸾是今夜展在此地的卖品。

这方喊打喊杀，却丝毫不惊扰楼中各处莺歌燕舞，各行其是的照旧行事，偶或有几个瞧热闹的伸过脖子来看个打戏，与身边人笑谈两句。

老大死了几个人，越发怒不可遏，管不得这只狐狸是要整只卖还是宰了卖，大吼叫杀。

参战规模不断扩大，战势反而僵持不下，又是一只漂亮的九尾狐狸，逐渐引得更多人围观。

有不差钱的，隔空抛下灵石宝玉，放话道：谁杀了这只狐狸，今晚爷买单。也有专爱那癖好的，嘻嘻笑道：谁能把这骚狐狸绑到我床上，明儿给他重重有赏。

不是谁都好色好杀，但谁能不爱钱呢。

更多人围剿上去。

曼邪音好不容易才腾挪到走廊栏杆旁，这才方能望见中庭情境。

青鸾占据中庭，刀剑无眼，总是殃及凤凰。青鸾痛苦挣扎，毕竟是个巨物横扫，愈发加大了搏杀难度。老大烦躁不堪，“死畜生，安分点！”一刀砍在青鸾腿上，竟将整条腿横切开口，几乎见骨，血流如瀑，不仅没能震慑青鸾，反而引来更大痛啼挣扎。

若非还指着这畜生价钱不菲，真想一刀了结省事。那头可恨的狐狸，明明连站都站不稳，杀人还那么狠，刺得那么准，砍得那么深，没有道理，简直没有道理！

他正自惊怒，忽觉灼热扑面，一抬头竟见头顶降下火海。

操！这畜生何时挑翻了灯火点燃了四周的廊柱！火势上窜，烧着了梁顶，惊乱慌忙这才四散开来，四下里踩踏叫骂。

曼邪音在混乱中找不到戮世摩罗的身影，正自不安，却见那只青鸾竟忽然腾空。青鸾展翅，华光熠熠，若非着急逃命，不知有多少人要叹为观止流连驻足。

青鸾掠过她所在的楼层，弥眼尽是赤金色的光芒，灼目得几乎睁不开眼。慌乱中，有人将她拦腰带起，跌落到青鸾背上。

青鸾冲出楼顶，将一众魔族与火海抛诸身后，终于连熙攘声都渐远。

直到湿热滚烫的胸膛贴上后背，曼邪音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如今她功体尽废比孩童还要不如，经此命在旦夕的一战，回过神后才觉后怕。后怕之后，又生恼恨。

正要开口，一口热血猝然喷在她后颈，她被烫得一惊，忙拽住腰间也要脱力的手腕，这才险些将晕厥不支的狐狸拽回。

/

他痛醒了数回，但每次都神志不清地又晕厥过去，没有药、没有大夫，伤口无法处理，活着全凭命硬。眼下，他又一次痛醒过来，体内翻江倒海的钝痛与骨肉撕裂折断的刺痛齐头并进，当真生不如死。

青鸾凑过来，用腮羽蹭了蹭他。青鸾是圣灵兽，血肉灵力天然具有疗愈作用，小空感到痛苦稍缓，但取而代之是陡然而生的恨意。

他抬手攥紧青鸾脖颈，一用力便拧断了凤凰脖子。

再醒来时，疼痛与晕眩皆已缓和许多。

魔世的昼夜难以分辨，他睁眼躺在原地，一时不知何年何夕。能感受到冷风拂面，嘴里的血腥味，身侧的火光和温暖，还有如影随形的悬诸于顶的墨狂……还活着。

动了动右手，红霜还紧握在手。

他费力抬起手臂，将红霜与墨狂在视线中重叠。

视线中握住红霜的手，也不是退化回千岁孩童的手，还维持着成年人的状态。是史艳文的根基支撑着他？也是，他几乎夺尽了史艳文数十万年的修为，不能半点用处也没有，好歹，到了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况，还能杀人。

他惯用白露，但天雷暴戾，刀鞘上封有禁制咒法，以往他只用蛮力拔刀，眼下他连拔都拔不出来。他也不喜红霜——红霜是阿菁姑娘惯用的剑。

可事到如今，他仅能依凭的，竟唯有史艳文的根基、史艳文的剑。

他似乎这才猛然回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亲手杀了史艳文，夺了他的全部根基，夺了他的刀与剑，让他声名扫地，让他就连死也死得无比难看，让他至今都在青丘被骂成一句勾引儿子的娼妇。

他似乎已把一切该还的、不该还的，都偿还清楚，谁也无法再苛责他还得不够。血债血偿，也不过如此。

就这么……都结束了？

他有些恍然，从今以后，他都将不再是史艳文与萱夫人的次子，银燕与俏如来都将不会再认他这个手足，不再是狐狸宫的二殿下，不再是九尾狐族的一员。

那他此刻应该是谁？或者谁也不是？只是一个意识，碰巧来到这个世上，用一双眼睛瞧瞧这世道的模样。

史艳文确实已经离他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亲手斩断了过往曾拥有的所有联系。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到底是谁。

是这只叫小空的白毛狐狸存在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曾经是青丘史家一脉的九尾狐，有一个爹一个娘一个大哥一个小弟，如今他还是狐狸，但他们都不会再认他。他怨恨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亲手杀了他，但作为回报，他也亲手杀了父亲。后来他被灵蜮城招揽为帝尊，如今灵蜮城也毁了，他也不再是帝尊。此时此刻，他就只是小空。

一只虚弱的九尾狐在魔世是危险的，他若不想方设法活下去，很快就会死。

水渟阁的三万年，尽管萱夫人与史艳文将他囚禁在那座小小的牢笼，但不可否认的是，同时他们也在保护他不受到外在威胁的伤害。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生存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奢侈。

每一个人与生俱来就有一个位置，将他捆绑，让他落地，给他利益，也给他负累。就好比上官鸿信生来是青鸾一脉的一员，尽管他不得不承受血脉给予他的责任和压迫，但同时也享受着青鸾一脉的保护和特权。除非有一天他要割裂自己与青鸾的联系，将所拥有的一切都碾落成泥。

他会得到自由，但同时也陷入更深更大的泥潭。

就如同小空一样。如今他叛出青丘，九尾狐族也断不会将他再视为同类，这世上将不会再存在一处他理应存在的位置。没有任何人、任何团体将会再给他任何形式的支持，必须自己做出决定、必须自己采取行为，并承担行为相应的后果。

他与这个世界真正割裂了，不得不以孑然一身面对整个天地，包括它所运行的规则、每一个组织与团体间的竞逐与敌对、每一个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算计。为了生存下去，任何一个独立的个体都必须时刻做着生死抉择，得到或者被剥夺，毁灭他人或被他人毁灭，每一句交谈、每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暗藏杀机。

整个世界的重量都朝他倾轧，而他渺小如一粒尘埃、一头牲畜、一只毫无思考与行动能力的蜉蝣。

他怕得浑身发抖，深恐前途未卜命悬一线，但心口与头脑一起发热，一股前所未有的隐隐振奋油然而生。

他放下红霜，掏出默苍离赠给他的储灵瓶，空荡荡的球形瓶子里头可怜地装着两枚小小灵晶，一粒与默苍离，一粒与阿菁。原本他拥有得更多，但如今他已亲手一个个将它们全部丢弃。

做了选择，付出代价，再无转圜——到此时此刻，这个原理才明确又深重地钉死在他意识里。

他忽然想念策天凤，后悔自己当时不该那么不经意地将他随意放弃。

这世上唯有策仙尊不会伤害他，即便在他身系烛龙疑案被遍地追杀的时候，仙尊也毫不犹豫地救他。即便自己那么残忍荒诞地对他，他也还为自己想“今后你要怎么办”。

他是那般善良温柔的人啊。

小空握紧储灵瓶，贴近胸前。我需要他，我需要仙尊陪在我身边，他想。这一次，他要把他的骨头全部打碎，关在小黑屋里，绝没有任何再被夺走的可能。把策天凤变成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到时候他就可以在储灵瓶中装入第三粒灵晶。

他这么想着，心头的忧虑烦躁才得以被逐渐抚平。

也许有人会把这种需要理解为爱，但小空知道自己并不爱他。即便此时他不能很清晰地认识到唯有无条件接纳和积极关注才能产生爱意，但他也能清醒地明白，纯粹的需要并不意味着爱。

那么，此时策天凤会在哪里呢？

出事之前，他被网中人带走，网中人被派往沉沦海，策天凤也被带去了吗？这样才好，小空深感庆幸，至少他远离了这场杀劫。

他应该去沉沦海找他。

“你终于清醒了。”

女人的声音冷冷传来，一同飘来的还有肉香。小空略转目光，才望见火堆、火堆上架的烤肉、烤肉对面的曼邪音、曼邪音身后残缺不全的青鸾尸身。

嘴里挥之不去的血味，以及痊愈不少的伤体，小空知道曼邪音喂他喝了青鸾血，登时心中嫌恶。

这等脏东西！

曼邪音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她说：“吃点东西，不然你撑不下去。”

小空不想吃。

曼邪音又道：“仇人的肉更好吃。”

小空觉得在理。

他接过曼邪音递给他的签子，吃了一点。

曼邪音时不时抬头看他，欲言又止。见戮世摩罗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咬着青鸾肉。几次她想开口，话到嘴边，见到他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于是曼邪音耐心等他吃完，等他吃完一根签子，曼邪音问他还要不要，他说不要，曼邪音又递给他一根，他也接过吃了。

估摸着他吃得差不多，曼邪音问他要不要水，他说不要，曼邪音驾轻就熟地给了他一碗，等他接过喝完。林子后面有一处山泉，她找了两只大果子，掏空了倒能盛水。

尽管青鸾有疗愈功效，但曼邪音被止戈流所伤，戮世摩罗更是命格反噬加上止戈流、更甚于烛龙造成的支零破碎，青鸾血肉的效果十分有限。

她对戮世摩罗本无任何好感，灵蜮城尽毁，帝鬼已死，荡神灭与炽阎天也不知生死——兴许多半是死了，眼下她所能倚仗的，除了这个算不上帝尊的帝尊，也找不到旁的。

她原本担忧以戮世摩罗素来行事，恐怕要推卸不管，然而昨日见他那般抵命相救，又叫曼邪音倍感意外，摸不准他性情。无论如何，就是绑，她也必须把这只狐狸绑过去。

于是她直截了当道：“妖神将奉命驻守沉沦海，手底下仍有十数万兵众，我们得先去沉沦海找到他，再另外寻个妥当据点，将各地守兵召集起来。”

她说到沉沦海时，小空抬头看她，旋即点了点头。

曼邪音欣喜，没料到如此顺利，此人乖顺超乎她的想象。是无尽海上打击太大，吓坏了他？到底年纪轻轻，少不经事。她见戮世摩罗害怕，自己反而镇定下来。

事不宜迟，说便动身。

她原以自身预计，戮世摩罗应当能够与她一同赶路，不承想戮世摩罗体质之差，不仅难以愈合恢复，就连人形都很难保持。三天中约莫有两天她要抱着缩回原形的狐狸赶路。

九尾狐太过招眼，而如今曼邪音又无法替他掩盖灵息，两人只得走避人群，专挑刁钻处走，赶路越发艰难。

戮世摩罗几乎不开口说话，无论人形还是狐形皆是恹恹委顿的，好在他恢复了一些，清醒的时候增多，便不要曼邪音总是搀扶。

说是远避人群，但仍有不免要撞见的时候，近来曼邪音心下日益难安，心底某个一直以来按捺到底的猜想忍不住要蠢蠢冒头。

修罗国度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混入了一些凶岳疆朝的魔族。

她只是期望自己多想。

越是向东，撞见的频率越是增加。

此地距离沉沦海仍然甚远，不可能进到这里来……她不断用过理智告诉自己，可一抬头望见墨狂，墨狂几乎摧毁了她的理智！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相比她日甚一日的忧虑暴躁，戮世摩罗一如既往的安静淡漠。就像不断宣告着他事不关己，看得曼邪音更加窝火。

“何必再自欺欺人，”这日戮世摩罗终于对她说，“凶岳疆朝打过来了。”

“妖神将驻守在沉沦海，他有十几万大军。”曼邪音反驳道，“莫非应龙师手里也有一把墨狂，能一夜之间将这些人尽数杀尽？不可能的事！”

戮世摩罗没再说话。

又过了数日，经过一座小镇，路上只有零星几点人影。曼邪音拉着戮世摩罗只想快点穿街而过，但却听见几个人围在一起讨论此事。

她如受雷殛，顾不得许多，奔上前抓住那人肩膀喝问，你再说一遍？！

她到底修为精深，这些日又略微回复，跟前只是一个毫无灵修的普通魔族，还不吓得心惊胆颤，战战兢兢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还把知道的揣度的全都一五一十抖落干净。

曼邪音听得如梦似幻，不敢相信是真的。

街上人见她恶状，纷纷慌忙走避，转眼间整条街上，除了戮世摩罗半个人影也不见。

凶岳疆朝趁虚而入，向沉沦海发兵，妖神将与十数万大军全军覆没，眼下战势已经推进到距此不足百里之地——几已近修罗国度半壁江山。

曼邪音环抱双臂，缓缓地蹲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冷静不下来。

她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灵蜮城毁了，帝鬼死了，荡神灭死了，炽阎天死了，就连妖神将也死了，公子开明……公子开明上个贯月槎就再也没下来！就剩她一个？

就剩她一个，她怎么不一起死了算了！

小空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望着她蹲在地面的背影，曼邪音半晌不动，他便转开了目光。凶岳疆朝入侵之事，在此前稍加推测便可得知，算不得什么意外。

刚下了雨，街上湿漉漉的，然而湿气蒸腾，有些烟雨朦胧的感觉，他并不沉浸于风景，也没有旁的人，便抬头去看墨狂。

这些日他总在看墨狂。

就像当初在水渟阁中，他总在看那面灰墙。

其实这墨狂布阵的止戈流与水渟阁有什么区别？兴许本就无所区别的。不外乎大还是小，被困的人多还是少。

若是水渟阁也曾保护了他，那墨狂、乃至曾经的青灯长廊，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魔世？如果当真没有了青灯长廊的隔阂，魔世应当如何在九天立足？以一族之力抗衡众生，龙脉的下场就是最好的借鉴。一味鲁莽蛮撞，只会把事情导向最坏的结果。

是帝鬼错了？他不该企图迈出牢笼？

是三尊乃至数十万年间甘于献祭的众魔族都错了？他们不该信任他、追随他，将希望和性命都寄托于他，相信帝鬼终将带领他们开辟光明未来？

可难道就应该甘于匍匐，只因出身与秉性的差异，就合该接受魔世与外境的隔阂，承认反抗与否都无能为力，臣服于魔族本就生来下贱？

你本就低贱。

要做的也不是坚持，而是认清。

理应依附权威，而非反抗，顺从命运，而非逆行。放弃自我的妄想，认清现实的处境。权威给我以鞭子，应心悦诚服地服从，命运给我以赏赐，应心怀感激地接受。只要我依赖于权威，便从属于权威，从此与之共存亡、同命运。

权威要我杀人，我就应该杀人，命运要我下跪，我就应该下跪。如果我有错，那根源不在我，错在权威和命运，因为我别无选择。

看看这些魔族，此时山河国破，外敌入侵，杀阵环伺，朝不保夕，可他们不也同样过得心满意足？

低贱不低贱又有谁真正关心？反正永远都有比我更低贱的。我之于上层，亦如下层之于我。只要我仍然拥有将另一类对象影响、操控、践踏的力量，我就仍然拥有权力，拥有价值，拥有意义。

向下面对权力，向上面对压迫，面对权力自然令人得意忘形，面对压迫自然令人难以忍受。如此看来，无论对错，至少帝鬼还存有勇敢这一特质，他选择了反抗强大的敌人，而非欺凌更弱小的群体。

而那位疆朝之主，只想在这瘫烂泥中捞一杯羹，应龙师算个什么？他轻蔑地想，与那日的酒楼地痞别无二致，他们都是同一张罗网中织就的同一种生物，既是权威的化身，也是命运的奴隶。

可魔世的局势与他有何相干？魔族的处境又与他有何牵扯？

小空想着，如果策天凤有幸没有消失，他得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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