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永诀 rqW[B/a{
一剪梅的头发上抹了很多生发油,额前一把白发油光水滑的垂下来显示着他的新潮,人倒是比几年前更白胖了一些,迈着方步大摇大摆的进来,凑到墨尘音耳边一笑:“墨老板数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3[I;3=O
“挺好,不劳你关心。”墨尘音提起小炉往杯中续上开水,一剪梅呵呵笑了两声撩起大褂在一边坐下,拿起那个白色粗瓷杯子瞧了瞧,啧啧两声,“墨老板连茶叶也喝不起了?共和面的滋味不错吧。”墨尘音也笑了,转脸看着一剪梅,“比不上你,给日本人做狗自然会讨到些荤汤腊水的。” }/&Q\Sc
“那也比空着肚子喝白水强。”一剪梅颇为自得的说,“药藏在戏箱子里,可车还没出永定门就被日本人扣下了,这事儿要不是我压下来,您可早进了宪兵队了。” #<0Yx9Jh.
“进了宪兵队的审讯室,没人能活着出来。”墨尘音淡淡的说,“我若不知道,今天也不会在这里等你了。到底什么事,直说吧。” b~fX=!M
一副十分遗憾的口气,一剪梅叹了一声:“这又是何必呢?黑山司令喜欢听你的唱片儿,你就照常的去唱戏也到不了现在跑当铺喝白水的境地吧,跟着共产党闹什么闹?那位赭局长是读书人一时糊涂,你跟他相好那么多年也不说劝劝,他进了大狱你心里就舒坦?……” YL-/z4g
粗瓷茶杯带着满满一杯开水直接被甩到一剪梅身上去,墨尘音立起来皱眉:“到底干什么?要抓人要搜查赶紧,我没工夫跟你磨叽!”身后哗哗的一片乱响,步枪上膛的声音 x2x)y08
“脾气还这么大!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月底的义演,墨老板你去是不去?”一剪梅拎着泼了满襟开水的大褂直跳,“石松戏园!” ^ CVhV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_`AM~
拍拍身上的水渍,一脚踢开摔成两瓣的茶杯,一剪梅从副手那里拿过一个带着污渍的手帕包啪的拍在桌上,皮笑肉不笑的说:“墨老板,先别嘴硬,你看看这是什么。” OLh`R]Sd
手帕打开,里面是一根断成三截的手指,沾着黑乎乎的血污在灯下触目惊心——墨尘音认的清楚,这是赭杉军的手指,还是左手的小指,上面的指甲已经没有了。悲愤一下子像滚油一样冲进他的心里,刺的生疼,烫的钻心,他咬上了牙,死死攥住石桌边缘。 W9n0Jv
“如何?上头说了,您一天不答应,我就一天来给您送一根——撬了指甲沿着关节一截儿一截儿的砍,横是没了手指头,还有胳膊腿儿嘛。”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擦擦手,一剪梅重新坐下拿锉刀弄指甲,“这人哪,别太硬。得罪了黑山司令,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呢。您慢慢想,我等着。”他已经想好,假如墨尘音不听话就直接把人绑了送给日本人,也能当成自己升官进爵的筹码。 ;,P-2\V/
双方沉默的僵持着,一剪梅的副手领着手下的一小队伪军几乎要把这个四合院的几间房翻个底朝天,连地板和墙皮都撬开来,可惜什么也没有找到,连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趁机捞到,悻悻的出来站在一边。 [p[nK=&r
“想好了么?” H,,-;tN?
“唱什么戏,可得我自己决定。”墨尘音伸手去烤一烤火,有点热,手心在冒汗。 ]@X5'r"
“您早点松口不就完了?得,我也好交差。”一剪梅打个哈欠站起来,“三天以后,这个时候我还得接您去一趟宪兵队,总得卖给您个面子去见见那个赭杉军吧。”他咳嗽一声尖了嗓子捏着指尖开始唱倒板,“见儿夫——不由我珠泪垂掉,好一似万把刀刺我心梢——”声音很闷,哼完了再补上一句,“老情人相见,总要哭一哭的,我可等着听您的好嗓子呢。” \$:KfN>WY
一剪梅带着伪军乱哄哄的走了以后好一会儿,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扑棱棱飞过来,墨尘音伸手接住了,小鸟歪着头呷呷小嘴看着他,爪子上绑着一个极小的圆筒。 X8~dFjhX
取出圆筒中的纸条看完以后就烧掉了,鸟儿飞走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墨尘音把桌上的手帕包好合在掌心,他很想要哭出来,但是最后,他还是浅浅的笑了。 w1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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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杉军醒过来,他发觉有个东西遮住了悬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仔细看看,是个用铁丝缠着的人头,末端居然挂着朵小小的绒花,浑浊的污黄灯光把绒花照成个小球,映透了那个人头的皮肤,投下一片干硬的血色。左手边的墙上则钉了一张不完整的人皮,地面上的泥土黑黑的,散发出刺激的腥味。赭杉军再次把眼睛闭上,没办法,看到眼前的东西他想吐,转过头去干呕了一阵,满口的苦味和血腥味。 r@N 0%JZZ
这许多天来不停事的折腾,他已经无暇去顾及其他,也根本容不得自己去想其他——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要开口,哪怕是呻吟一声。 #p&&w1
赭杉军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天他就会断了气的。日本人很快会杀掉他,而后把他的头挂在这里去警告下一个人。咳出一口血水,他继续躺着睡,指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又被拖去上刑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看到了墨尘音,但是觉得那是心有所思的一种幻觉,于是迷糊的喊了一下尘音。 SY\ UuZ
“我在这里,赭杉。”熟悉的声音一下子让赭杉军清醒了,他费力的睁开肿胀的眼睛,面前确实是墨尘音没有错,身体瘦削衣服也很旧了,但是整个人还是那么干净从容,那双眼睛从未改变。他轻松起来,又忽然有点难过,抬起缺了根手指的左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墨尘音的脸,但没有力气。 wKF #8Y
“我很好,”墨尘音跪坐在赭杉军身边,扶起他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用带来的浓酒给赭杉军清理伤口,“赭杉,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安心心在我身边休息,好么?” J-*&&
“他们怎么样?”赭杉军问,心里已经大致明白了一些事情。 Vp8t8X1`
“放心,都转移了。”墨尘音的声音更轻,又倒出一点酒来给赭杉军擦了擦颈子上的烙伤,枕在自己腿上的人嘶的吸了两口气点点头,青肿的眼角蹙成两个核桃,“我也就是,这么几天的事了……”赭杉军动动嘴唇,发出的声音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墨尘音在手掌上倒了一点酒擦洗他混合着血水污渍长满了硬茬茬胡须的下巴,凑到他耳边说,“别担心,过几天,我来陪你。” T=r-6eN
不知道是心酸还是欣慰,赭杉军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好。” Ci%u =%(
墨尘音整整赭杉军凌乱的黑发,把酒罐送到他的嘴边:“喝点,我自己酿的好东西。” <;O=h;~|
“尘音,帮我,把右腿接上。”辛辣的酒顺着咽喉喝进肚子里,暂时一阵的刺痒过后起到了一点麻醉的作用,身上的疼痛感也不那么强烈了,赭杉军咳嗽几下,胸骨震的后脑勺疼,眼前也发晕,他指了指自己崴在一边扭成个奇怪角度的小腿,“我可不想,被人一路拖到刑场去……” H`u8}{7
“那你忍着点。”墨尘音点点头,他小时候跟师傅学过一点接骨推拿的简单知识,于是仔细回想了一番,就着昏黄的灯抓住了赭杉军的右腿,小心的摸索着去对骨头断裂处的位置,窸窸窣窣的声音听着让他居然有了一种牙疼的感觉,好像酸梅子吃多了牙都软掉了。 H.-jBFt}
赭杉军这时候才忍不住叫出声来,他闭紧眼睛眉头皱成一团,喘着气呵着血沫哑着嗓子拼命的叫着,好像一下子要把这么多天以来所有的痛苦都叫喊出去一样。墨尘音的手有点抖,停顿了一下继续接骨的工作,眼睛的余光往周围瞄了瞄,立着的伪军都被这声音弄的皱眉捂耳朵,样子很滑稽,他不由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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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正了腿骨,墨尘音从墙角的垃圾中翻出两根勉强算直点的木条,麻利的撕下外衫给赭杉军固定好,凑上去抹了抹他脸上的汗水和污渍:“好啦,还剩下点酒你喝了,就赶紧躺我这里睡一觉吧。” tHNvb\MR$
赭杉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就着墨尘音手里的小瓷罐把那点凉沁沁的酒一口喝光,哎了一声,在墨尘音的帮助下勉强挪动着靠在他的身上。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冰冷的手慢慢的也就被各自的体温暖热了,赭杉军面色平静,可他还暂时睡不着,于是决定扯上两句。 7sP;+G
“我说咱们认识很久了吧……” mF!/8qk
“从头到尾十一年,你也真能缠。” we'<Y
“那是,不这么缠,你就不归我了。” +mRFHZG
“什么话,还我归你?我是什么,一个物件么?”墨尘音低下头,亲吻赭杉军的额头。 %Q]u_0P*
“宝贝……”赭杉军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酒精起了作用,他的眼皮开始发沉,“我最宝的宝贝,哪里舍得丢手……” C${{&$&
“咱们俩就在一块,去哪儿都不分开。”墨尘音很开心的笑起来,赭杉军睡着了,也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 <viIpz2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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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宪兵队回来已经快天亮了,墨尘音把院子的门关好,找了把小铲子开始在树下挖土。 .K?',x
长条形木盒里放着墨曲琴与紫涛剑,很多天前他埋进土里的。这一对琴剑曾在那个冬天的晚上半玩笑半严肃的当了一回婚礼的“高堂”,婚后那几个月的时间里陪着他和赭杉军度过了一段难得清静的日子——很多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在院子里煮上茶,袅袅白烟中他抚琴赭杉军吹笛,剑就安安稳稳搁在琴的旁边做个听客。兴致好了墨尘音也拿剑来舞一段戏里的情节,可惜赭杉军虽然是主人,却对剑法一窍不通,光捧剑的样子怪好看的。 _XT],"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无力再保全这两样东西了。 !NWz
那就一起毁了吧。 kPwgayz
墨曲放在桌上,银色琴弦发出浅浅光晕,一旁是寒芒照眼的紫霞之涛—— #_yQv?J
多么美的琴和剑啊。 '\%c"?
墨尘音取出一方雪白丝绸帕子,从剑鞘中拔出紫涛来仔仔细细擦拭着,赭红色的剑身,靛青色的夔纹,每一分每一寸都擦的干干净净。剑很重,沉甸甸的压手,他伸出手指在剑刃上拨弄几下,刮的很疼,这么锋利的剑刃,一定很快。 .DS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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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时候他要带着这把剑去唱戏,唱一出他原本很擅长,但是基本不怎么唱的,《霸王别姬》。 3wXmX
门外响起敲门声,墨尘音应一声,抱了墨曲和紫涛放回卧房才去开门,不想外面一袭月白衫子站着的,是自己的开蒙师傅六铢衣。 KTn,}7vZ
师傅已经不年轻,黯淡的灯光下他下垂的眼角和唇角显示着他的衰老,但是通身疏淡的气质,却是一直都没有改变过的。六铢衣对着自己的得意弟子点了点头:“尘音,陪师傅喝杯酒吧。” @|Z:7n6S
墨尘音拿出的一小坛酒是他自己多年前无聊随便酿来喝着玩的,曾经喝倒过号称千杯不醉的紫荆衣,不久前也给赭杉军洗过伤口。夜空干净无云,一片扁月挂在天角,院中婆娑树影中两个身影对坐小酌,是有些沉郁的味道,但是并不凄凉。 TR!^wB<F
六铢衣说:“赭先生的事我听说了。” (]wi^dE
“嗯。”墨尘音点头,左手捋过衣服上的斑斑血迹,“我刚去看了他回来,还好。” O+;0|4V%
六铢衣把酒杯放下,语气中带着些许愁闷:“你打什么主意我心里有数,你去吧,师傅不拦着。我都这个岁数了,也不怕日本人来五来六儿的。” PfX{n5yBW8
墨尘音沉默片刻,在六铢衣跟前直挺挺的跪下去:“师傅,弟子求您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