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03〔殢師〕（現代AU）生自繁星（23F已完結，非常規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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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k6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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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0-09-27 19:2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四章遍歷

四依塔的塔尖在夜色中漾著清潤的光。
漫步登上高塔，無衣師尹正站在塔頂外的望台上不知在等誰。
「無衣？」
他一邊走近一邊喊他的名字，無衣師尹恍如未聞，只稍稍仰頭望向夜空，似是被什麼東西入迷地吸引。
「在看什麼？」
殢無傷走到護欄旁，跟著向天際看去：群星在黑不見底的天幕上閃爍，其光色瑰麗與四依塔形成巨大的反差，像是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這是怎麼回事？」
他回過身想問，卻在轉身一瞬看到師尹身後一團和泛著和群星同樣光澤的詭異色彩。
那色彩像是一種超出認知的生物，無聲地翻湧著尖嘯著，躍躍欲試做出攻擊姿態。
「！！小心身後——」
無衣師尹沒有察覺近在咫尺的危機，也沒聽到他的出言警示。
「無衣！」
那團色彩撲過來了！
電光石火一剎，他下意識摸向腰後想出劍護衛，卻一把抓了個空。

殢無傷猛地從觀測儀上坐起來，掌心一片濕冷，心跳似擂。他低頭看著虎口處的厚繭，忽然開口：「我應當有一把劍。」
無衣師尹正從另一台儀器上起身，一邊整理頭髮一邊問：「你有新線索了？」
白髮青年轉過頭，目光鎖在他身上，「無衣，你在夢里都見到了什麼？」
「這嘛……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景象。」無衣師尹避過探究的視線，「還是先說說你的夢吧，你的情況更為重要。」
殢無傷當然不是聽不出他的回避，「真奇怪，你好像總在隱瞞什麼。」青年起身走近他，言語間微微施壓，「我在四依塔頂見到你了，還喊了你好幾聲，可你一直不理我。」
「是嗎？」無衣師尹訝異抬眼，「我在夢里等了你好久，等到自然醒都沒等到。」
他們約定同時入夢，無衣師尹在原地等待，等待殢無傷找到他。
「我只看到一大片星空，目之所及，連腳下的地面都看不見。」
殢無傷稍微回憶了一下那些星光，心底泛起的惡心不適就打斷了他的思緒，「你看那些星星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嗯？」無衣師尹疑惑地想了想，「沒有特別的感覺。那時我已發覺是夢，表意識主導思維，所以很快就醒來了。」
「你真的沒聽到我的聲音？」
無衣師尹搖搖頭，「或許是儀器出了些差錯。」他展顏一笑，「既然你在夢里能找到我，證明你我已入了同一場夢，等我再調一調罷。」
殢無傷應了聲好，在他心中無衣師尹無所不能，也就沒再細想單憑師尹自己，是如何讓儀器完成如此超乎現實的任務的。

無衣師尹把觀測儀徹底調整結束是在2011年3月中旬，這段時間殢無傷斷斷續續又做過幾次不太好的夢，卻始終沒讓他知情。
「無傷，又要辛苦你了。」無衣師尹檢查了一下電子貼片，把觀測鈕撥到自動掃描模式，「這次你先入夢，我會找到你。」
殢無傷點點頭，半仰在觀測儀上閉上眼睛。

共仰瞻風。
他沒有來過這裡的記憶，卻熟知這個地方的名字。沿著遍地殘垣的石階走上山頂，破落的祭台孤零零立在那裡，擺放其上的牌位字跡彷彿清晰了一點。
耳邊傳來不明的囈語，催促他快些上前查看。
殢無傷按著額角，銳利的陽光刺得眼眶生疼，幾要落淚。他強壓著心中本能的抗拒，眯起眼睛，即將看清上面的字的時候，溫潤如水的熟悉聲音拉過他的注意力。
「你知道的，那其實不是我。」
殢無傷回過頭，無衣師尹正站在他身邊。
「嗯。你沒死，我不會中計。」殢無傷隱約想起有人設下騙局，答案就在唇邊呼之欲出，腦海裡卻只有大段大段的空白。
他好像忘記了極重要的事。
耳邊的嘈雜囈語音量大了些，吵得人心煩意亂。殢無傷猛地揮了一下手，像是要趕走某些不存在的蚊蠅。
「無衣，我們是怎麼從苦境回來的？」
「苦境？」無衣師尹好似完全沒有受到囈語的影響，莫名其妙地反問，「我們去過這個地方嗎？」
記憶好似又被剜去一塊，殢無傷迷茫地和他對視：「……大概是我記岔了。」
余光落在牌位上，那些字跡扭曲變幻，像是怪異的符文，又似事故現場留下的污漬。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逼迫著他，再走近一些，對那牌位的秘密再重視一些，查看再仔細一些。
無衣師尹淡淡嘆了口氣，「為何到了這裡，你仍不肯與我交心。」他慢慢上前幾步，身形恰到好處地擋住了祭台，那些囈語隨之淡去。
如芒在背的感覺如退潮般消散了。
靜默半晌，殢無傷忽然開口：「我記得，你好久不焚香了。」大腦像灌了漿糊，混淆現實與夢境。
無衣師尹笑道：「不是你拿走了我的香鬥嗎？」
殢無傷眨眨眼，驀地覺得掌心沈甸甸的，低頭一看，那柄已用舊的紫金香鬥正被自己緊緊捏著。
他將香鬥遞還，無衣師尹接過來斯文地低眉嗅香，再抬眼時眸子澄澈，顯得無辜又純潔。
「多謝你。」

黃昏即將過去，街道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手風琴吱吱呀呀曳著不成曲的調。
咖啡杯見了底，殘餘的拉花附在杯壁，泛起藕斷絲連的白沫。
殢無傷擱下杯子，無衣師尹正坐在他對面，隔著茶几問他要不要再添一杯。
「不……」他環顧四周，流光晚榭雅致的客廳陳設落入眼簾，「我們好像不曾這樣一起喝咖啡。」
無衣師尹矜持地端著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口才接話：「你忘了嗎，我已經退休了。」
殢無傷低笑一聲，像是得了莫大的滿足。風琴聲聲入耳，曲調連貫後變得悠揚。
「你有聽到聲音嗎？」
「嗯？」無衣師尹側耳傾聽，「是外來客家鄉的民謠吧，無傷喜歡？」
「你……」
「怎麼了？你今天似乎欲言又止。」
「沒什麼。」殢無傷跟著窗外的歌聲哼了幾句，終於把壓在心底許久的話拋了出來，「總有個聲音告訴我你已經死了。」
「怎麼會呢，有你在我怎麼會死？」
「也對。」心口的大石一夕粉碎，殢無傷頓時覺得渾身都輕鬆起來。他望著無衣師尹，臉上露出罕見的笑意，「下次再有人這樣說，我就殺了他們。」
瑰麗的星光透過窗紗落在茶几上，映著大理石桌面的紋路像是點亮了坐標。

殢無傷心滿意足地從夢中醒來，無衣師尹比他清醒得更早，正站在觀測儀旁邊瀏覽打印出的波段圖像。
「你發現了什麼？」
無衣師尹正色問：「此回入夢，擾亂你的那個聲音還在嗎？還有沒有‘人’在注視你？」
殢無傷略回憶了一下，「夢中有你，便沒有那個聲音，也沒有那種被窺探的感覺。」
「它們在你的夢中下「錨」，你就是它們的門。」無衣師尹用筆尖點了點幾個異常的波峰，「從時間軸看，你我會和之時，正是它們最活躍的時候。」
殢無傷聽說，神情也變得凝重，「它們究竟是什麼？」
「還記得雲中人嗎？我現在明白了，水汽凝成的雲海是一面鏡子，我們看到的是鏡子反射出宇宙狹縫中的它的部分輪廓——」
「你的意思，那只是一個‘投影’？類似海市蜃樓？」
「沒錯。」無衣師尹指了指屋角的資料櫃，「它們會千方百計找到能使用‘鑰匙’的人，藉由此完成在現實世界的具象化——不是個例。」
「它想通過我介入現實……」殢無傷擰了擰眉，「為什麼是我？」
無衣師尹道：「這也是我的疑問，我想我該準備一個新本子來記錄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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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0-10-05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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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滲透

子夜時分，潮水般的色彩漫過辦公桌側面的窗台，隨著有什麼東西接近而漸漸沸騰，爭先恐後地泛起五彩斑斕的泡沫。
無衣師尹獨自坐在辦公室內，聚精會神地盯著顯示屏，對一窗之隔的一切恍若未覺。昏暗的燈管以一種固定的頻率忽明忽暗地閃爍，和著屏幕的螢光把敲鍵盤的手指照得慘白。
「嗒嗒嗒嗒嗒嗒……」
色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滲入辦公室的牆角，黏附窗框，充盈門縫，連鎖芯都被灌滿，詭異的光澤在夜色里一閃一閃。
落雨般的敲擊聲暫時停下時，門鎖輕微地「喀噠」一響，復合木門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個戴高帽子的人影。
無衣師尹被這聲音驚動，終於意識到了近在咫尺的危機。
他沒想到「雲中人」敢堂而皇之地來到中心醫院。殢無傷早在兩個小時前離開，而凶囂的色彩禁錮了門窗，封鎖退路。
無衣師尹站在辦公桌旁強自冷靜，用余光瞥著屏幕手指飛快點了幾下鼠標給殢無傷發送求救訊息。同時先發制人地，他裝出胸有成竹的從容樣子，搶在對方動作前開口：
「看了這麼久，不現身嗎？」
他手邊沒有任何能用於自衛的東西，除了嘗試周旋拖延時間別無他法。
「雲中人」靜了一會兒，找回自己聲音似地，「……原來如此。」混沌的衣袍微微一動，身影穿越水幕般穿過木門，站在了他面前。
身姿是人類的身姿，聲音也是人類的聲音，只是統統像隔著水汽，模糊不清。
色彩氣泡翻湧的聲音變大了，但無衣師尹不敢分神去查看，精神高度緊張之余故作鎮定道：「我是殢無傷的主治醫生，閣下借他的夢境自天外來，作何目的？」
「哈哈哈哈，主治醫生？」「雲中人」發出一串扭曲的笑聲，口齒不清地嘲諷，「這真是我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叮——
電腦錯誤提示音划破空氣，屏幕里彈出一個提示框：網絡連接失敗……10、9……3、2、1，正在嘗試重新發送……
無衣師尹心頭猛地一跳，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不自覺退後半步，目光一霎才發現「雲中人」仍站在原地。「雲中人」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接下來再開口聲音突然變得無比清晰：「你在怕？該不是謊話說了太久，連自己都信了吧？」
這聲音聽著熟悉但想不起是誰，無衣師尹在腦海中拼命搜索記憶，卻找不出有利自己的信息。
「你找到我，就是為了查我的行醫資格？」
雲霧和色彩攪在一起，此消彼長，爭奪空間。
「作為無衣曾經的好友，我關心一下都不行嗎？」「雲中人」的身形清晰了一點，能看出廣袖的形狀，「我姑且用‘回來’這個詞，你是怎麼回到殢無傷身邊的？」
「我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離開。」無衣師尹皮笑肉不笑地指指茶几上放涼了的茶壺，「原來是我的故友啊，要喝茶嗎？」
「哦——」「雲中人」拉長了聲音，飄動間離得茶几更遠，彷彿那上面有什麼臟東西會沾到他，「那你從他的夢里看出了什麼？」
「無傷是我的人，不勞你費心。」
「雲中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看來你很習慣這個身份……趁現在！」
砰——！！
槍響一瞬無衣師尹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肩頭像被重重摜了一把，子彈的余勁帶得他踉蹌後退，溫熱的鮮血濺出彈孔在雪白牆面上灑下淋灕的圖案。直到冰冷劇痛隨著血腥漫開，他才意識到自己被冷凝彈打穿了肩膀，寒意轉瞬淌入四肢百骸，勉強靠住桌沿有些難支平衡。
偷襲者的身影穿越色彩之門，面容在舊燈管照射下變得清晰。
「撒手慈悲！？」無衣師尹驚訝地看著進入房間的青年，瞳孔微微收縮，「你……你怎麼在這裡？」在他的印象中，撒手慈悲本該是他十二分聽話的學生，如今竟背著他和那些東西混在一起。
「我……師尹，您真的回來了嗎？」先前在外面撒手慈悲還能穩住心神開槍，現在進了屋子，無衣師尹活生生就在眼前，黃衣學子登時淚流了滿臉，死死握著槍的手指攥得發白，「您忘了，是您讓我來這裡照顧殢無傷的。」
「他怎麼會回來。」潮水氣變得濃重，「雲中人」像一捧雲霧般緩緩攏住撒手慈悲的肩膀和胳膊，挪動槍口讓紅外線准星瞄准他的心臟，「撒手慈悲，失去的人永遠都回不來，現在中止一切還來得及。」
冷劑發揮效用貫透心肺讓他動彈不得，無衣師尹自知毫無反抗的可能，張了張口聲音顫抖難繼，「你們……篡寫了他的記憶……」自家學生就要在引導下對自己痛下殺手，他不抱希望地望向被封鎖的門扉，失焦的瞳孔顫了顫，最後掙扎道：「撒兒，別被他們蠱惑——」
「師尹……我很清醒……」撒手慈悲神情掙扎，壓著扳機的手指不住顫抖，「我什麼都記得……對不起、對不起！」他咬著牙閉上眼睛，不忍看黏稠血色湧出傷口的情狀，猛然扣下扳機。
砰！
鏘！
「殢無——」
槍聲和金屬撞擊聲同時響起，生死關頭身體被一股外力猛地推開，胸口炸開大波劇痛，無衣師尹疼得喘不上氣，強撐著不願失去意識，想喊殢無傷的名字喉嚨卻堵著血腥。
白髮青年握著尺余長的斷刃擋在他身前，指縫間有鮮血滴瀝而下，立地成魔。
「你們找死！」
「師尹！」
撒手慈悲方才滿面淚痕地扣下扳機，此時一槍打偏，又見無衣師尹重傷委頓，無法壓抑的師徒之情登時掀翻理智，不管不顧地想要衝到師尹身邊。
「莫要受他欺騙。」「雲中人」不依不饒地握著他的手幫他穩住槍，「我們還有機會。」
「我辦不到！」撒手慈悲只覺握把燙手得厲害，無論如何也無法狠下心補槍，「你放開我！」
「雲中人」似乎失去耐心，替他拉下保險，紅外激光束繞開白髮青年落在師尹眉心。
「自尋死路！」
殢無傷眸色一戾，半截刃光徑直削向撒手慈悲手腕，再一折攻向主謀。「雲中人」不得不一邊匆忙連開數槍一邊拉著黃衣學子躲開，失了準頭的子彈打碎燈管，房間里驟然暗下來，只有詭譎的色彩泛著瑰光。
形勢逆轉。
三五招撒手慈悲的槍就脫了手被踢到一邊，「雲中人」也在打鬥中被逼到牆角，失去了位置優勢。青年白髮散亂殺性大發，紅著眼步步逼近，斷劍兜頭劈下。
「留命來！」
砰！
電光石火間一聲巨響，低溫白霧瞬間瀰漫了整個屋子。殢無傷一劍劈落未能命中，立刻抽退回到無衣師尹身邊，脫了外衣披到他身上，全神戒備。
「無傷……」無衣師尹微弱地喚了一聲，暖意讓他恢復些許精神，隱約在白霧中看到紅色衣裙一角。
「……右前方75度，四步。」
殢無傷應聲出劍，那女子也是反應極快，舉起冷凍噴射器格下一擊。
「你敢打儂！？」
聲似嬌嗔，女子銀鈴般笑了兩聲，「雲中人」的聲音隨之響起：
「退。」
殢無傷掛心無衣師尹傷勢不欲追擊，白霧落定後那三人也消失不見。
他松了口氣，把師尹抱上沙發檢查傷勢，又從隔壁儲物間取來止血藥和繃帶。
無衣師尹安靜地等他包扎，結束後才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做了個噩夢……幸好來的及時。」
「那些色彩……？」
「它們沒有阻攔我。」殢無傷低聲回答，「傷口疼得還厲害嗎？」他找到一枚止疼針，徵求地問。
「還好。」無衣師尹臉色蒼白，額上還滲著汗珠，怎麼也不像是還好的樣子，卻拒絕了止疼手段，「我想睡一會兒了……」
「我帶你回流光晚榭。」
殢無傷正要抱他起來，一低頭卻見無衣師尹手上衣服上都沾染了瑰光，那些色彩沿著鮮血蜿蜒吸吮，連牆壁上的血跡也被蠕動的色彩覆滿了。
「這是……！？」他大驚失色地把那些東西撲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直到瑰光徹底熄滅才停下。
無衣師尹因大量失血而意識模糊，軟軟靠在他肩膀上呢喃著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殢無傷抿了抿唇，「無衣，從今往後，我一直守著你罷。」
「……好。」無衣師尹把臉埋進他懷裡，唇畔噙了笑意。
2011年的夏季，有什麼離現實世界更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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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0-10-11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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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回歸

流光晚榭一塵不染，連空氣都乾淨得不像有人常住。
木地板隨著腳步吱嘎作響，有什麼從余光中掃過，殢無傷猛地駐足回頭，二樓主臥到一樓客廳的樓梯旁掛著一幅抽象裝飾畫。
粗筆觸覆蓋交疊，色彩絞纏在一起如同星河，諸星流出畫框，吞噬一切的宇宙撲面而來——油膩乾涸的顏料又恢復死氣沈沈，像某種遺跡。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流光晚榭了，屋內的陳設與記憶中相似又有些微改變。
茶几空無一物，沙發罩著純白的沙發套，沒用完的昂貴香料用油紙包了隨意地塞滿角櫃下層，香爐里厚厚的香灰也早已掃淨。殢無傷在廚房等水燒開的時間里忍不住回到客廳看向樓梯，比記憶中多出的那張畫在中式裝修的別墅里格外突兀。
他很在意，但某種生物本能催促他挪開視線，而視線新的落點——玄關落地鏡旁，掛著同樣一幅令人作嘔的畫。
電水壺在此時「啪」地切斷自動電源，水燒好了。
殢無傷心神不定地兌了溫水，像被什麼追逐一般快步回到無衣師尹的房間。
床頭燈的暖光讓他覺得安全，無衣師尹還未醒，殢無傷幫他掖了掖被角，發現他手腕上的紅繩不翼而飛。
空調開得低，無衣師尹許是覺得冷，在他俯身時迷迷糊糊抬手去攬他的肩膀想把他帶向自己。
殢無傷擔心他扯裂傷口，便順著力道躺下來，避著他的傷處把他擁緊。

「我不會再參與了。
「如果真的是師尹回來了，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幫你傷害他。
「我自己去求證，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在乎，我是師尹最好的學生。
「妖應姑娘那邊我會和她講。
「……多謝你，楓岫主人。」
撒手慈悲掛掉電話，在書桌前痴坐良久，捂住眼睛痛哭失聲。

空中飄著小雪。
無衣師尹身著繁復的紫色華衣，坐在遠遠的黑暗之中，數不清的蝴蝶圍繞著他，蝶翼撲動，灑落閃閃發光的鱗粉。
「你本不想做我的劍，一朝自由，又為何念念不去。」
他開口欲駁，又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不是一把只會殺人的劍。無衣師尹，你不能抹殺我的人格，我不會事事聽你擺布。」
無衣師尹聞言起身，退向陰影更深處。
「等一下！我……」
他焦急地想追上去，距離卻不見接近。無衣師尹躲著他，避著他，拒絕他的靠近。方才環繞著師尹的紫色蝴蝶被留在原地，又被飛散的雪染成白色，白蝶在他耳邊喑啞地說：
「他已經不是無衣師尹了，它是怨念的集合。你的墨劍可以殺死他，所以他不肯讓你接近。」
墨劍？
殢無傷伸手探向背後，摸到熟悉的金屬觸感。他握住了劍柄，劍吟聲聲震在心上。
「我已予你充分的自由。」漆黑之中，無衣師尹輕聲相問，「可是，你為什麼要救槐破夢？」
血色自他頸側漫開。
殢無傷這才看清他衣襟的盤扣上別著一枚闢邪壓襟，銀制的，已經被血水浸透了。

「無衣！」
殢無傷倏地坐直身體，眼前是浩瀚的夜空，大朵大朵煙花在眼前炸開。
「說好今年一起看煙花，你怎麼睡著了？」
無衣師尹坐在他身邊，裹著一條薰衣草色針織厚圍巾。
「煙花？」
記憶追不上時間，殢無傷茫然地環顧四周，他們正坐在流光晚榭閣樓懸窗外，星光彷彿舉手可摘。
大街小巷人聲鼎沸的熱鬧遙遠又模糊，和市區的霓虹揉成最好的背景色。
「無衣，摘一下圍巾好麼？」
「嗯？」無衣師尹有些莫名其妙，但見他狀似哀求，便依言解下圍巾擱到一旁。
殢無傷確定他脖子上沒有傷痕才松了口氣，一頭扎到他肩上半天不說話。
「怎麼了？」
「沒事……」
「你夢到我的死相了？」
「別說了……別說……」殢無傷顫抖的呼吸噴吐在他頸窩，雙手環住他腰後死死抱緊，「剛剛在夢里……你在怨我……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我怎麼會怨你。」無衣師尹笑了笑，安撫地輕捋他的背脊，「那都不是真的，無傷，抬起頭來。」
煙火映照進眼睛，群星潑下色彩。
和無衣師尹對視一刻，殢無傷驚恐地發現師尹原本靛藍色的眸子竟泛著和那些未知的瑰光同樣的光彩。
「你的眼睛！？」

「無傷……醒醒。」無衣師尹輕聲喚他，眉宇間憔悴疲倦一覽無余。
他們正同衾而眠，殢無傷突然瘋了般把他揪起來，神色惶恐。
「無傷？」
殢無傷猛地驚醒，下一刻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正死死握著師尹的肩膀。
無衣師尹顯然被他抓疼了，眼底漾起一層水色。
「！抱歉。」他慌忙放開手，匆匆掀開被子下床，「白藥在哪？我去拿。」
衣擺卻被拉住了。
「我沒事。」
無衣師尹半邊身子都露在被外，空調的冷風一吹，頓時輕輕打了個寒噤。殢無傷見了趕忙倒了杯熱水放進他手心，又把被子拉到他肩上攏好。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無衣師尹靠在床頭拉他坐下，「無傷，方才的夢，同我說說罷。」
「我不知道……」殢無傷心情還未平復，「我好像……做了夢中夢。」他看向師尹，打量他的眼睛，「你說過，夢是潛意識的投射——」
為何我的深層夢告訴我你早已死去，而我的淺層夢又告訴我你和那些色彩關係緊密？
「為何我的潛意識一直在提醒我不能相信你？」
「這嘛……」無衣師尹把青年一同卷進被子里，摸索著十指相扣，「現在安心了嗎？」
「你又在逃避問題……」殢無傷嘟囔著，卻最終安定下來，放鬆地靠著他輕輕舒了口氣，「我看你把香料都收起來了，不再焚香了？」
「你不是不喜歡嗎？」
「也不是不喜歡……從前對你說那些話，其實……不是我的本意。」
「哈。」無衣師尹笑笑，「太遙遠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殢無傷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視線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你之前戴的紅繩呢？」
「什麼紅繩？」無衣師尹迷茫地眨眨眼，「我向來不戴那些東西的。」他想起什麼似的猛地撤回手，認真道：「無傷，你在產生幻覺，夢境對你影響太深了。」
「我現在可不想聽你上課。」殢無傷方才緊跟著撈了一把沒撈住他的手，不依不饒地追上去扣住他的手腕。
「無衣，我的劍折了很久了。」
「墨劍？赩礦易得，我會幫你把它修補好的。」

第二天清晨，殢無傷起時無衣師尹已經做好了早飯，完好無損的墨劍靜靜擱在客廳一側的劍架上，在他走近時吐出一口鐵涎，鮮紅鮮紅的落在其下的枯山水間。
劍架上方掛著一副抽象裝飾畫，他下意識拿出懷裡的沸雪石，黑色石塊上點點白雪泛著和顏料如出一轍的紫色瑰光。
「無傷，來吃飯了。」
「啊好……」
沸雪石躺在他掌心，雪色純白無一絲雜質。
殢無傷忽然覺得，無衣師尹的傷好得有點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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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0-10-19 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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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血緣

好消息是撒手慈悲提供了一些偏門的研究資料，其中「血系論」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許我該往瀆生暗地走一趟了。
壞消息是隨著頻繁接觸那些東西，我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但為何接觸更久的殢無傷沒有出現相似的症狀？他的精神尚不穩定，緩些日子再和他討論這件事吧。
2011.09.31

少年抱膝坐在陰影下，一步之遙的明媚陽光鋪到眼前，卻視而不見。
他隱身在無限星雲深處，遠遠觀察少年接下來的反應。
「雲中人」的輪廓出現在陰影里，俯身湊在少年耳邊，「……」
聽不清內容，他小心地拉近距離，在會被察覺形蹤前止步。意識力發揮作用，撥開「雲中人」的水霧迷障，看到有一條很纖細的鎖鏈捆縛在少年足腕上，渾然的瑰麗光澤像凝析完美的鉍晶體。
「……退後一步，便是沈浸於無聲黑暗。」「雲中人」說著，在他對面，陽光之下，又出現了一位濃艷的紅衣女子，巧笑倩兮，「向前一步，便是迎接新的生活。」
妖應封光？他看清女子的面容之時想到了她的名字，接著又想起她似乎追了殢無傷很久。
——可他為什麼會知曉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信息呢？
「雲中人」和妖應同時指向那條鎖鏈，「你不能再拖下去了。」
掙脫這束縛極為簡單，只需用力一扯，脆弱的鉍晶體就會節節斷裂。
為什麼不掙脫呢？
他眯起眼，想看得更清楚，隨即驚詫地發現鉍鏈越纏越緊，最後竟化為一種特殊的透明容器，嵌入血肉，血色在其中涓流潺潺。
這……！？
他下意識上前，又轉瞬收住腳步，不欲打擾夢境繼續。
少年彷彿根本看不見面前兩個人，低下頭把臉埋進手臂，更深的陰影自他身周發散，光明與黑暗都寂然失色。
「雲中人」和妖應的身影消失了，星雲裂隙灑下零星的瑰光又被死灰吞沒。
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前，鎖鏈的光澤在無色的空間里分外扎眼，而鎖鏈內鮮紅液體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彷彿另一端有什麼在貪婪吸食。
目光循著鎖鏈追入星雲深處，鎖鏈在視線末端分成兩股，接著兩股分成四股，四股分成八股……最後纏繞成一大束握在了自己掌心。
「你打算什麼時候帶我走？」
少年忽地抬起頭看向他，愈發蒼白的臉上赤烏色瞳孔中有金芒凜然。
血腥撲面而來，他在驚慌下迅速切斷了觀測通路。

滴——滴——滴——
無衣師尹坐在儀器旁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殢無傷醒來看到他，自然而然拿過他邊上喝了一半的水杯一飲而盡。
「怎麼了？」
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有些出神，殢無傷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麼？無衣？」
「啊……」無衣師尹回過神，「你先回去罷，我要去查一些資料。」他急急拋下這句話，披上外衣匆匆離開了觀測室。
「餵！」殢無傷一把沒拉住他，只得拿起桌上的鑰匙在手裡拋了兩下，索然無味地鎖門回家。

資料室的鑰匙是一大串，此時正插在鎖孔里，彷彿早就為他做好準備。
無衣師尹熟練地輸入開機密碼進入電子資料庫，等待更新日誌打開的時間里，從最里一個櫃子頂上拿下一隻落了灰的資料盒放在手邊。
更新日誌最新一條是三篇剛發表的論文：《銀鑰持有者譜系》、《淺析受感召程度與血緣的關係》、《遺傳學在邊界觸知研究中的應用》。
向下多翻幾行，顯示去年年底，有人對病歷庫進行了信息補充和更正。
無衣師尹很快循著更新記錄搜索出了那幾個有變動的文件夾，將盒子內關於瀆生暗地福利院的紙質醫療記錄翻開來一張張比對。
隨著研究深入，從前粗暴定性為幻覺的一些病症都有了新的解釋，劍族藏在血緣里的秘密漸漸浮出水面。
他很快也看到了那個鮮紅色的圖案，映入視網膜一瞬翻騰起的厭惡幾乎讓他想直接關掉屏幕。撒手慈悲將這個圖案單獨保存了一份，命名為「守護之印」，又在文件備注里寫道：未知存在會回避此符印，原因不明。
「撒兒怎會走得這樣深？」
無衣師尹忍著反胃把符印抄繪到自己的本子上，剩下的部分他一股腦存進u盤，暫時沒了繼續的心情。
隨手拉開抽屜，取出一本文檔夾翻閱，裡面掉出一張照片。
舊照片已經黃化褪色，站在照片正中的人鑲珍珠的紫色廣袖和手中的羽毛扇從混沌中剝出形狀，四依塔深色的影子在他身後顯得格外突兀。
那時應當有煙花，無衣師尹回憶，許是因照片老舊而和背景糊在一起了。
翻過照片，背面簽著一行小字：天舞神司於四依塔.1999.02.15
十年前的年節上，天舞神司於四依塔獻舞一曲，當時他讓撒手慈悲拍下了這張照片。之後不久，天舞神司即是楔子的身份暴露，繼而被逐出慈光之塔，永世不得回。
「果然是他。」
楔子改名楓岫主人，以「雲中人」的身份回來，通過夢境影響殢無傷，又聯絡妖應封光，蠱惑撒手慈悲……目的就是為了置自己於死地麼？
無衣師尹暗自忖度，起身環顧房間，果然在書架上看到《荒木載記》雜誌最新一期。
「讓我看看，你探索到了哪一步吧。」

秋季的白天沒有那麼長，不到七點，月亮已爬上樹梢。
殢無傷正在院子里拿著隨手撿的樹枝比劃劍法。
「在做什麼？」無衣師尹站在樹叢下，桂花香甜的氣息飄出很遠。
「沒什麼。」殢無傷把樹枝扔到一邊，迎上去道，「我餓了。」
「正好我想出去吃，一起嗎？」無衣師尹提議道，「上次那家怎麼樣？」
步行十分鐘就到的小店。殢無傷點點頭，他對那家店印象很好，這兩年他自己也常會去那裡吃飯。
店主還是殷勤的老樣子，站在門口殷勤地招呼客人：「好久不見您啦，還是上次那些嗎？」
殢無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店家麻利地給他拿了瓶白酒，慣例端上他們上回點的小菜。
「說說你發現了什麼吧。」
「你對族里的長輩，還有什麼印象嗎？」
「長輩？」殢無傷皺眉想了一會兒，「他們都曾說他們見到了特殊的景象或事物，讓他們刻骨銘心。」
「都有什麼？」無衣師尹追問，白髮青年卻為難地搖搖頭，「他們總是反復描述他們的感受，說不清具體看到什麼。總之他們最後都拒絕相信現實的一切是真的，變得暴躁易怒，無差別攻擊所有人……直到被擊斃。」
和推測的一樣，劍族並非患有遺傳性幻想症，曾經的診斷過於粗放了。
見對方陷入沈思，殢無傷問道：「你想說我的情況和長輩們一樣麼？」
無衣師尹握著杯子的手松開又握緊，「它們從未放棄利用你的血緣。」
殢無傷垂下眼，「所以並不是疾病。」
「夢中生成的每一段記憶，都是那東西妄想通過夢的通道進入現實的坐標。」無衣師尹注視著他的眼睛，「而今，它們終於在你身上找到機會。
「楓岫主人，就是從前的天舞神司，我的政敵之一。或許是為了對付我，他通過四依祭舞和它們取得了聯繫，借助它們的力量進入你的夢，成為‘雲中人’，挑動你的夢境，給那些東西提供坐標。
「至於第一個夢的破綻是什麼，現在已經沒必要追究了。
「當你的記憶發生更改，便是坐標被落實了。它們用覆蓋記憶的方式涉入現實，如果它們完全進入我們的世界……」
「你有辦法嗎？」殢無傷打斷他的話，「我們現在僅僅是僵持，參考我的長輩，我未必能如你所願把守住夢和現實的邊界。」
無衣師尹再開口有些猶豫：「除了再次影響你的潛意識，從而徹底消滅‘雲中人’、清洗坐標……我別無他法。」
「我知道了。」殢無傷道，「告訴我你的計劃。」

「密碼沒有攔住您，看來您是真的回來了。」
撒手慈悲站在辦公室門前，門把上沾染著未散盡的瑰光。
進入房間，地板、桌子、書櫃上皆有瑰光殘痕，桌上的資料和鍵鼠都有色彩流過的痕跡，來者污染了這裡卻恍不自知。
「師尹……我是站在您這邊的。」撒手慈悲捻了一點色彩在指尖，湊到眼前觀察，「可您究竟是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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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20-10-23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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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吞噬

無衣師尹的懷抱溫暖安穩，讓他模模糊糊有些困意。
「無傷。」
「嗯……？」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無衣師尹。
符合他一切不可告人的幻想，眉眼含著暖媚的笑，略略挑起的眼尾揉著情意。
兩個人黏黏糊糊地擁在一起，吻不知是怎麼開始的，意識到時，他已經把對方抵在床頭，津液交融。
無衣師尹縱容他的一切作為，抬手覆住他的眼睛，主動探出舌與他勾纏。黑暗中其他感官被調動，舌根和齒齦被舔舐的感覺像毛刷掃過心尖，濕潤呼吸互相傾軋，他忍不住想要進一步做些什麼，但又感覺好像什麼都已經做過了。
「無衣，你……」
「怎樣了？」
四肢像被水浸潤，力量被緩緩抽空，他卸了勁靠進無衣師尹懷裡，特殊的香氣撲在鼻尖。
「為何今日又焚香了？」不是說不再焚了麼？
似焚竹的氣息，清浩與刺苦並存，微微辛辣。浸得深了，彷彿有竹片置於火上，隨著嗶剝聲沁出水珠，竹燼煙火下深藏一點血性。
「今天不太一樣。」無衣師尹銜著他的唇輕聲解釋，放下了覆在他眼前的手，「今天……幫我殺一個人吧。」
他在纏綿的吻里睜開眼睛，陽光下，無衣師尹的瞳仁泛著一種奇異的紫，似流淌的瑰麗星河。
「你要殺誰？」
「跟我來。」

一閃神場景變換，空曠的街道只有蟬鳴躁動，他不知自己怎麼走到街道中央，墨劍自鞘中哀吟聲聲。無衣師尹遠遠站在樹蔭下，示意他看向路口，「看，他來了。」
如同應聲般，楓岫主人穿著那身寬袍廣袖，束著高冠，低頭匆匆穿過十字路口，似在想著事情，竟未留神近在咫尺的危機。
「他就是雲中人，在辦公室襲擊我的。」
「是他！」殢無傷瞳孔一縮，頓時殺意沸騰，攔上去翻腕就是一劍直刺。
「！！」楓岫一驚，險險往側面躲去，還是被劍風飛破了手臂。
「殢無傷！？你怎麼會在這？」他下意識轉頭看向路邊，「是你帶他來的！你已經——」
墨劍緊跟著追刺而來，楓岫不得不停下話頭全神閃躲，袍袖掀起雲霧，一時拖慢了墨劍變招的速度。
「殢無傷，你還沒有察覺他的不對勁嗎！」一瞬之機，楓岫再度試圖擾動殢無傷思緒，「他口口聲聲要治療你，可你現在身在我的夢境！」
無衣師尹似乎終於聽不下去，「這是報復你擅入無傷的潛意識，刺探篡寫他的記憶。楔子，你該死。」
香風滲入戰局，楓岫只覺大腦嗡地一聲，再回神肩頭已被捅了個對穿，後背撞在路旁的花園圍欄上。
「這是你欠他的。」殢無傷冷笑，欲抽劍給他致命一擊，卻一下沒能完全抽出。
楓岫背靠著花叢鐵柵，抬手死死握住了劍刃，血從指縫流下來，「不要被他無害的樣子所迷惑，殢無傷，他從沒和你說實話。」
殢無傷撤劍不成，乾脆就著力道把劍刃在傷口裡絞了一圈，楓岫疼得直抽氣，仍死不鬆手。
他的目光轉向無衣師尹，開口：「你不再叫我雲中人，是靠讀取撒手慈悲的記憶認出我的身份嗎？你和殢無傷……利用他的感情，你以為自己真的能完全掌控他嗎？」
「離間我和無傷是很愚蠢的。」無衣師尹好整以暇地和他對視，陽光碎在靛色眼瞳里，「我相信他，他也相信我。」
「假的永遠變不成真的。」楓岫主人扯出一絲笑，「你好像還沒有完全認清自己……」
砰——
槍響的時候殢無傷心頭猛地一跳，彷彿落在死局的人不是楓岫而是自己。
「我記仇。」無衣師尹晃了晃手中的槍，「楔子，你還是不要醒來比較好。」
四周的一切開始變得灰暗、模糊，陷入雲霧，楓岫在消失前掙扎著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研究是不是太順利了？傷是不是好得太快了？這是我的夢境，你贏的是不是太輕易了——」
無衣師尹根本沒有繼續聽楓岫在說什麼，血花噴濺弄臟了殢無傷的衣服和臉頰，於是拿出手帕替他揩淨。
殢無傷微微恍神：「你好像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無衣師尹不語，只笑眼望著他。殢無傷心中違和感愈發強烈，倒退一步躲開了師尹的手。
「你……」
香風縈縈，墨劍劍聲像是被束縛的嘶吼，視野中的一切變得遙遠，他在意識沈下去的時候看到無衣師尹身後鋪展開色彩的陰影。

日曆被翻到11月31日，掛鐘指針正在4和3之間反復進退。眼睛無法捕捉到「時間」，五秒內的「現實」失去了「順序」。
「我醒來了嗎？」他有些茫然，眼睛無法從掛鐘上挪開，神經深處傳來一絲刺痛，視線被「時間」禁錮，動彈不得。
這房間里似乎藏著巨大的威脅，從四面八方不斷滲出來。
「無衣，現在是幾分幾秒？」
「已經是下午了。」
沒有正面回答。
殢無傷察覺到不對，卻打不起精神追究。眼皮越來越沈，彷彿察覺他的不適，暖香席捲而來，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他在那一瞬下意識地眨了下眼，掛鐘恢復正常，禁錮消失了。
無衣師尹把他攬入一襟香風，輕聲嘆息：「你不再防備我了，真好。」
語調里的釋懷松緩緊繃的神經，愈漸濃郁的香味勾起夢境底層最不可告人的幻想在腦海中閃現，大腦被翻攪成漿糊，思緒開始不受控制，有什麼在試圖把他拖進深海。
不知名的威脅只是隱匿進角落，並未離去。
那種不和諧的感覺更加突兀，異樣就在眼前，是他視而不見。
殢無傷湊上去親吻對方，圈著無衣師尹的雙手逐漸加重力道，把他壓向自己。
掛鐘的指針又開始顫抖不前，如果時間始終在這五秒循環往復，那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無衣……我想知道你的全部……」
「什……麼？」無衣師尹放棄主動權，反擁住青年的腰，唇舌被俘虜，吻越發深入，微微窒息的纏綿讓他連話都說不完整。
殢無傷的手順著他的肩頭一路揉下，捏住手腕猛地撈起，上面赫然系著一條三股編織的紅繩。
「無衣。」
青年的聲音冷下來，曖昧消散一空。殢無傷捻著那粒酷似沸雪石的石子，紅眸澈然，「你騙了我。你不想我知道它的真實作用，所以才騙我說從不戴這樣的裝飾——它不僅是個裝飾，對不對？」
無衣師尹一愣，想要抽回手卻被死死扣住手腕掙脫不得。
「不我……別……」
殢無傷解開了繩扣，將石子取下。
「你還需要它嗎？」
「無傷——」無衣師尹試圖爭取，「你先冷靜，聽我解釋。」
「我第一次見到它，是你去寂井浮廊的那個晚上，如果現在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它……」殢無傷捏著那枚石子，指節有些發白，「無衣，它就是你說的‘門’。現在，你能告訴我，是什麼通過它來到現實了嗎？」
「你……你從哪裡知道這些……」無衣師尹艱難開口，「我並沒有騙你，受到那些東西影響，我的記憶也變得不準確了。」
殢無傷沈默半晌放鬆了鉗制，無衣師尹揉著手腕退後兩步，想拿回石頭又被青年躲去。
「無傷？」
「它對你已經沒用了。」殢無傷把紅繩並石頭一起收進懷裡，「無衣，這會是你我共度的最後一場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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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0-10-27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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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交鋒

遭了夢中質疑後，無衣師尹再不提進入他的夢的事。說來奇怪，「殺」了楓岫，他的睡眠奇跡般變得安穩，由此過了好一段無夢的日子。
而隨著他的精神狀態漸漸恢復，無衣師尹對追蹤那些未知物的由來似乎也失去了興趣——甚至把辦公場所搬進流光晚榭，日常擺在桌子上的文件也都和所謂「未知」沒了關係。
殢無傷久居在流光晚榭，一步不出。等到開春，萬物復蘇，日曆進入2011年的第十五個月，竟沒有人發現不對。

瑰麗的色彩流淌在屋檐窗台，腐蝕著這座建築，流光晚榭的門虛掩著，從門縫里透出不可名狀的光影。
楓岫和妖應對視一眼，一左一右握住門把，互相略一點頭，就在他們合力拉開門扉時，手底的觸感發生了變化。輕金屬門變得厚重高大，上面用金線繪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蟲鳥花卉。瑰光掃過視網膜，待房間內景映入眼簾，廣聞博識如楓岫主人也覺這空間大得可怕：
縱深少說三十米的圓形廳堂被巨型書架圍合，書架的每個格子裡面都密密排滿了書籍，這些格子層疊而上，在頭頂數十米高處匯成穹頂。
無衣師尹站在知識穹頂之下，見了不速之客，端著香鬥笑得溫雅。
「歡迎來到流光晚榭，妳的同伴去哪了？」

妖應封光狠狠震驚了一霎，她這是第一次直面殢無傷口中亦師亦友的故人，從描述中拼湊的形象終於有了實感，她下意識看向楓岫，才發現入口被書架代替，一同進來的人也不見了。
在重疊的時間軸上，在重疊的空間坐標系里，楓岫主人愣了愣，頓時意識到自己被「隔離」在了一個「特殊空間」。
這裡的一切都不能以現實作為參考。
被迫落單的女子迅速冷靜下來，按從楓岫那裡知道的信息，不卑不亢地開口：「無衣教授。」
「啊……這可真是好多年……」無衣師尹見到妖應，眼中暖意不滅，很是懷念地笑嘆，「無傷和撒兒都很久不曾這樣叫我了。」
「無傷說，他最懷念那時候的你。」妖應封光和他對視，師尹極內斂和藹的風度下，無形的壓力綿密覆壓而來，她頂著這般壓力，上前一步，「儂是妖應封光，是他的未婚妻。」
無衣師尹訝異道：「原來你們進展這麼快。」他想起那些纏綿悱惻的吻，不由低頭嗅香，笑得有點心虛。
楓岫主人環顧四周，最後把目光落在廳中人身上，「你也是用同樣的方法，把殢無傷的意識困鎖在你的精神殿堂嗎？」
「楔子啊……」無衣師尹嘆息著喚他的名字，香鬥輕搖，彷彿追憶起老朋友。
「哈。」楓岫撫掌大笑，身形因上次遇襲而閃爍不穩，「真像，太像了。你隱藏敵意的習慣動作，真是一模一樣。」
妖應封光走到他面前，「教授，可以把儂的未婚夫還給我嗎？」
「你要帶他去哪裡呢？」無衣師尹想偏移話題，但妖應封光不理會他的話術：「畢業的學生應當過好自己的生活，與教授無關。」
「這是自然。」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不是現在，我還需要他……幫我完成一項研究。」
「那無衣教授，可以讓儂見見他嗎？」
「當然可以。」
無衣師尹身後現出通向二樓的樓梯，他紳士地稍稍欠身，「妳想待多久都可以。」
「上次分別匆忙，我想和你聊聊過去的事。」楓岫挑了下眉，「不請我一杯茶嗎？」見對方沒動作，他失望地聳聳肩，「殢無傷呢？」
「他在裡屋休息。」無衣師尹回頭看了眼樓梯上面，端著疏離的程式化的笑，「我們之間，過去沒什麼好聊的。」
楓岫主人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非也非也。你帶殢無傷進入我的夢，是想摧毀我的潛意識。而今我自己把機會送到你面前，你不要嗎？」
「激將法於我無意義。」無衣師尹淡淡道，「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對著你這張臉，我還真不習慣直來直去。」楓岫主人笑笑，「當年，你我還是中央大學教授的時候，在四依塔發現了那種物質的碎片——神源。」
「它能保你我長生不死，」無衣師尹接過話頭，「但直到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是它更深的意義。」
楓岫主人接著說下去：「慈光之塔，不，整個四魌界就建立在這種物質之上——我們在偷取舊神失落的力量。」
無衣師尹嗤笑了一聲：「你把這些東西寫進了《荒木載記》。」
「是啊。」楓岫主人感慨道，「所以你想殺我，但它保護了我。」
「之後你在……」無衣師尹在此處停下想了想，「是苦境吧，你在那裡通過祭舞召喚了它們……」
楓岫打斷他：「錯了。我召喚它們是在你跨境追殺我之前。那是我為保命犯下的錯誤，後來想要糾正，但它們已經追蹤到了神源，我甩不掉。」
無衣師尹不置可否：「同樣前些年，多虧神源，我逃過一劫——或許在那時也埋下禍根。」
楓岫忽然問道：「你還記得是在哪裡逃過一劫嗎？」
無衣師尹晃了晃香鬥，「那不重要。」
楓岫順著他的話：「對，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神源去哪了？」
問題拋出，氣氛頓陷沈默。
楓岫等了一會兒，提示道：「你以為自己毀掉了它，但它只是碎成了粒子。它是一種絕對物質，不能被摧毀。不久之後，殢無傷為追尋你的行跡，接觸了它。你還記得自己為什麼要毀掉神源嗎？」
無衣師尹聽著，忽然問：「你說完了？」
「什麼？」
「沒什麼。」無衣師尹低聲一笑，門扉在書架間打開出口，一股不知來處的風將楓岫吹起。
「楔子，好走不送。」
「你的時間邏輯已不能自洽！現在是2012年，而你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份。」楓岫在被送出殿堂前大聲疾問：「我認識的無衣師尹做事皆有目的，而你現在的目的又是什麼？探取殢無傷的記憶之後，對於三年前一切發生的源頭，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無衣師尹沒有回答，他站在逐漸關閉的門後，望著牆上虯曲盤折的油畫，陷入了沈思。

滿目紅紙剪花。
喜堂？
「你是儂的夫君呀。」手被牽住，嬌柔軟語就在耳邊。
甩開手的一瞬，他想起來了，自己曾和一個紅衣女子結為連理，但那個女子從他拋下她去找人的那一天起，就停留在了另一個原點。
他忽然「看」到了多年後的自己：
也許二十年，也許三十年。
身材慢慢走樣，但勉強保留了年輕時的模樣，像個普通的職場中年人那樣，在同學聚會的時候一杯杯喝悶酒。老同學們八卦地問他後來和封光怎樣了，他也只是坐在一旁，只字不語。
人聲越鼎沸，越是升騰起無邊的寂寞。心裡念念的人還是無衣師尹——所有人都在，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不再提起他。
連相關記憶都被抹消。

「無衣。」
殢無傷從裡屋出來，白髮凌亂地披在肩後，顯得有些憔悴。
「怎樣了？」
無衣師尹還站在油畫前，見他從二樓臥房下來，便問他睡得好不好。
殢無傷定定看著他，一副下定了決心的樣子。
「我夢到了沒有你的未來。」
「是嗎……」無衣師尹不太自在地瞥開眼，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來寬慰。
殢無傷也不需要他立刻做出回應，抿了抿唇，繼續道：「我沒有要防備你。無衣，你千萬……不要騙我。」
無衣師尹摟著他的肩揉了揉，殢無傷把衣袖揪得全是褶子，心中對空洞越來越大，師尹的安撫漸漸也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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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0-11-06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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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非我

2012年3月11日
八門伏吟，生死入墓，尊使擊刑。
他以前從不信鬼神之說，現在卻為之心驚肉跳。
像是不詳的讖語。

無衣師尹看著日曆新的一頁只覺陌生，有些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把清楚明白的數字看成了2011年15月，還深以為然地過了近三個月。
太陽時在他身上失去實感，時間被混淆，而殢無傷卻很久沒有說自己身上發生什麼異常了。
「莫非……現在換我被盯上了？」無衣師尹坐在書房裡，細細回憶。
他在前一天見了楓岫和妖應，好像是同時見的，也好像是分別見的，但要說具體在上午或下午的幾點幾分，又無法準確。
諸如此類的事在過去一年里還有很多：有一些事，腦海存在相關記憶，卻沒有現實發生過的實感；又有另一些事，查不到記憶，但被提及時，隱隱知曉自己確乎經歷過。
「……是我的記憶已經被篡寫了嗎？」
從三年前起，試圖消除殢無傷受到的影響，逐漸自己越陷越深，反成了情況更嚴重的那個。
無衣師尹下意識想燃一支香放鬆心情，手卻在碰到抽屜邊的時候生生頓住。那抽屜讓他不安，彷彿裡面藏著吞噬時間的怪物。
不安的感覺在心頭擴大，漸漸化為一股衝動和焦慮，他像被什麼催促著似地，猛地拉開了抽屜。
裡面擱著他慣於隨手把玩的紫金香鬥。無衣師尹看著冷卻的香鬥，再一次感到缺乏實感。
他在見楓岫和妖應時，還曾用它熏香。
但更深層的意識在提醒他，他已經很久沒有執起過香鬥了。
香鬥下壓著一枚舊信封，信封上沒寫名字，但他就是知道那是自己寫給殢無傷的。
無衣師尹拿起了那枚信封，從中拆出一封被撕碎了又小心粘好的舊信。

墨劍中央有一道橫貫劍身的斷痕，無衣師尹說是用赩礦填補了缺口，又不知拿什麼材料將兩段劍身黏合起來，修好了它。
殢無傷仔細看了看那處裂痕，確認沒有再次斷裂的兆頭，才開始一招一式地練起無咎劍法。
逐漸西沈的陽光被樹影篩成細碎的殘片，零落在窗框上、台階上、地面上。
忽然，空氣彷彿狠狠停滯了一霎，殢無傷劍影驚斷，心湖波瀾驟起，想見無衣師尹的念頭無一時像現在這般迫切。
現在、立刻、馬上，一定要見到他。
墨劍在鞘中嗡鳴，殢無傷經過客廳時猶豫了一下，沒有把墨劍放回劍架，而是負劍徑直踏上木樓梯。
二樓走廊向右便是書房，牆上掛著的油畫流動扭曲速度加快，但他視而不見。
走了五分鐘，他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某種「異常」：迴廊連著迴廊，轉角接著轉角，陽台又搭接陽台，單是穿過的走廊的面積就已經遠遠超出流光晚榭該有的面積，路徑上沒有經過哪怕一扇門，哪怕一個岔路，就連那一幅幅油畫，都好像沒有改變過。
他用墨劍在一幅畫邊上刻了個小記號，轉身向來路返回，走了更久的時間再一次繞回原點。
無論怎麼走，總會回到這裡。
殢無傷深吸一口氣，乾脆扶著牆閉上眼，摸索著向前。
終於摸到熟悉的門框，睜開眼，牆壁變到了兩側，面前正對著迴廊盡頭的色彩之門。
他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手，目光一霎，那門分明就是書房門，牆壁復位，走廊復原，油畫靜止，小記號刻在畫框旁邊。
篤篤篤——
門後靜悄悄的，無衣師尹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天都未出來。
殢無傷推開門，心情在看到師尹的一瞬奇妙地平靜下來，「無衣，該休息了。」
無衣師尹眼中有未及收起的悵惘，聽到他的聲音，輕輕答了句好。

楓岫在觀測儀上醒來，轉頭就看到另一邊妖應也正揉著眼坐起身。
「你們怎麼在這裡？」撒手慈悲正站在觀測室門口，抱臂看著他倆，「解釋一下吧。」
「我們去見你家師尹了。」楓岫抻了個懶腰，「同一時間，分別見的。」
撒手慈悲皺著眉，「再詳細一點。」
楓岫和妖應對視一眼，分別談起入夢前後的經歷：
「在自己的夢中被師尹和殢無傷襲擊之後，我意識到，師尹的下一個攻擊目標也許就是妖應姑娘。」
「所以，儂決定先下手為強。」
「於是我借了醫院的鑰匙，在昨天晚上，利用這儀器一同入夢。」
「本是一同見到被瑰光色彩腐蝕的流光晚榭，卻在進門之後失散。儂見到了師尹，雖然有種特殊的壓力，但他並沒任何攻擊動作，反而讓儂見到了無傷。」
「應當是我們找到流光晚榭的時候就被他發現，然後被帶進了精神殿堂。」楓岫攤攤手，「他已經沈溺於現在的身份……你們懂的，無衣師尹從前就慣於通過心理攻防達成目的，武力從來不是他的首選。」
妖應封光挫敗道：「無傷拒絕了儂，把儂趕出了夢境。」
楓岫主人道：「現在他的能力已經可以同時鏈接數個意識空間並加以影響，且在流光晚榭內造成了現實時間扭曲。如果讓他徹底把那些東西帶進現實，記憶、意識、甚至時間秩序和一切有機無機的存在，都將被解離重構。」他看向撒手慈悲，「即便如此，你仍要助紂為虐嗎？」
妖應封光忽然眼尖地發現了什麼：「撒手慈悲，你手上沾的東西是什麼！」
撒手慈悲猛地把手藏進衣兜，漸漸有色彩滲出布料，流淌在衣擺上。
楓岫和妖應立刻拉開距離，戒備地盯著他。
「你被污染了，撒手慈悲。」
撒手慈悲沈默半晌，伸出乾淨的另一隻手，「鑰匙還我。」
「你不是偶然發現我們，是無衣師尹直接把指令通過意識層傳遞給你，讓你來抓住我們的。」
「師尹只是提醒我鑰匙丟了罷了。」撒手慈悲上前道，「如果你們太閒，不如多找些資料，幫師尹一起解決當下的問題。」
他針對那些色彩去檢索，又找到幾篇新論文，才剛剛發送給無衣師尹。
「我相信師尹，你們的惡意和成見，未免太深了。」

吃過晚飯，殢無傷拉著又想把自己關回書房的無衣師尹到院子里散步。
「無衣，流光晚榭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他試探地問，同時仔細打量無衣師尹的反應，「你後來擴建過？」
「好像是吧……」
無衣師尹心不在焉地隨口應著，過了一會兒突然說自己已經全明白了。
「明白什麼？」殢無傷追問，他卻吞吞吐吐不肯直說，好半天又收回前言，說這是個猜測還要驗證。
「再緩一緩吧，我會給你答案。到那時……你的病也一定就會好了。」

當晚殢無傷睡後，無衣師尹又回到書房，回憶起楓岫說過的話。
你從殢無傷的記憶知道了什麼？
我知道他一直深陷於孤獨和悲傷。
孤獨和悲傷的源頭是……
視線落上那封舊信，那是他自己寫的遺書。
是……
「我的死亡。」
時間找回了原點。
我是什麼？我確實存在於此。
我是怎麼回來的？
電腦屏幕里還開著撒手慈悲才發來的論文：《星之彩成像原理研究之二——複製、拼合與演繹》
答案呼之欲出。
三年前，神源碎片和殢無傷血脈共鳴，喚起了第一場夢，在那個夢里，傷心欲絕的青年接觸了「鑰匙」，給無垠色彩打開了入口。
「我在那時就已經開始讀取他的記憶了，然後化消這些記憶，構築形象。直到……在他夢里，終於有了無衣師尹。」
他不是久候方歸的故人，而是假藉故人之名降臨的災殃。
「哈，」無衣師尹苦笑一聲，仰在轉椅上捂住了眼睛，「是我利用了他的執念，誘導他邀請我入夢，而後入侵了他的潛意識。從此，他的意識由我主導。」
殢無傷寧可選擇無視所有異常也要與他同行，楓岫和妖應的干預付諸東流。
「無傷在我的影響下，一步步把星之彩帶到了現實。」
沸雪石確實是「門」，也是開始具像化和具像化完成的信號。
「也把我……帶到了現實。」
無衣師尹想起「雲中人」現身的那場遭遇戰。
「那時我中了不止一槍，卻順利活下來。不止活下來，嚴重的槍傷一夜痊癒，只有冷劑的凍傷是拖了幾天才好——我早該察覺，那些色彩只在我周圍出現，卻從沒有傷害過我。」
論文寫道：星之彩可以將組成的一部分散落在外，在主體受到重創時收回，以完成受傷時的自愈需要……筆者觀察發現，部分被星之彩污染的生物和星之彩達成了共生……但目前尚不清楚，星之彩如何與被污染的生物交換信息。
受他控制的殢無傷，有了不被色彩之門阻攔的特權；觸碰過色彩的撒手慈悲，可以通過意識層直接和他交談；被他襲擊的楓岫和妖應，都能在夢中找到他的精神殿堂。
「難怪我會厭惡那個刻印，難怪我能推測那些圖案，難怪我在楓岫的夢里、在殢無傷的夢里，都可以為所欲為。」
夢的主人可以主宰夢中的一切，星之彩通過意識滲透爭奪夢境的主權，從而消滅阻礙具像化的一切。
侵略他人的意識，並將自己的意識寫入，是他繼承自舊神的本能。
「一切因我而起，我通過他窺探了真實。」
當一切串聯組合，無衣師尹便察覺到了自己的色彩觸角。
瑰麗色彩鋪開意識巨網，本能地想要探知更遠更深，把能觸及到的一切納為己有。他壓下這股發自本能的衝動，疲憊地揉著眉心。
「……我現在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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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0-11-16 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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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破綻

慈光之塔的夏季伴隨著雨水從五月淋灕到了八月才放晴，無衣師尹的心事好似終於有了定論，整個人也同天氣一般輕鬆下來。
殢無傷看在眼裡，對這難能可貴的安寧珍視得緊。是以幾個月來雖然夢又漸漸多了，但怕告訴師尹又惹他多心，便不曾說明。
至於之前無衣師尹所說的「答案」，拖著拖著沒了下文，殢無傷也不甚在意。
「雨聲落盡，墨劍哀吟中卻平添肅殺，一聲一聲，似掙扎警示。」
「無傷想出去走走？」無衣師尹擱下筆，把記錄本收進抽屜。
殢無傷的目光掃過關得嚴絲合縫的抽屜和書桌上高高摞起的古籍，「又在忙？」
無衣師尹偶爾還會在書房鎮日忙碌，但從他的神情看來，實在不是什麼要事。
「讀書筆記罷了，走吧。」

流光晚榭周邊的花叢在雨後盛開，殢無傷跟著無衣師尹的腳步踏過青條石鋪就的小徑，掐下夏末一朵盛開的紫露草。
「無衣。」
「嗯？」
他將那朵極艷麗的小花別在師尹鬢邊。
「你可真是……」無衣師尹失笑地取下那朵花，拈在指尖端詳，「這是……！？」看清的一瞬他瞳孔驟縮，幾乎想要當即把那朵花甩在地上。
「怎麼了？」
他如臨大敵的神色變化令殢無傷起疑，想要伸手把那朵紫露草收回。
無衣師尹反應極大地躲開，甚至稍稍倒退了一步，「別碰它……它被污染了。」
殢無傷額角一跳，這才意識到這朵紫露草的花瓣有著誇張的褶皺邊緣，顯現出一種畸形的艷麗色澤。
「它們仍在圍追堵截。」
無衣師尹模稜兩可地應了聲，把花丟進花圃，「我們回去罷。」
「不處理麼。」殢無傷反手握住墨劍劍柄，「它們會傳染更大的面積。」
「源頭未知，」無衣師尹瞥開眼不願再看那朵花，「先不要刺激它們。」隨後拋下他匆匆轉身，「我已有解決之法，現在隨我回去罷。」

無衣師尹很快取下了流光晚榭內所有的油畫堆進地下室，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印刷艷俗的掛歷。
「為防你我被污染，就先拿些客觀的時間標記來提醒你我好了。」他笑得疲倦而勉強，顯然有什麼脫出了他的掌握。
從那天之後，無衣師尹對外出這件事顯得極為抗拒，變本加厲地把自己關回書房。
殢無傷拗不過他，不得不向他坦明自己又開始多夢，來換取自己時時守在他身邊的機會，只是往往在夜幕降臨時先一步睡去。

楓岫在論文刊載的第二天就聯絡妖應去流光晚榭說要驗證自己的猜測。
兩人隱蔽在不遠處的灌木間，舉著望遠鏡觀察動靜。
透過人造水晶鏡片，流光晚榭像是被大團色彩所吞噬，屋頂被完全覆蓋，牆壁也被大面積攀附。另有無數色彩碎末漂浮在建築周圍，隱隱有向周邊擴散開來的勢頭。
可若將目光從透鏡前挪開，仍是一片天清風朗景象。
「看那些孢子。」楓岫主人悄聲道，「我已確定，只要觸碰那些孢子就會被寄生，而被色彩孢子寄生的生物會繼承色彩主體的部分能力。」
妖應封光同樣舉著望遠鏡，「它們會污染整個慈光之塔嗎？」
「暫時不會。」楓岫仔細觀察色彩孢子游移的軌跡：它們飄到某一距離就被無形的界限攔住，接著失去活性般墜落地面——色彩徬佛被某種力量束縛在了流光晚榭方圓百米內，無法恣意流淌。
他心裡有了譜，組織成便於理解的語句說與妖應，「它們現在無法離開流光晚榭太遠，但誰也說不好它們會不會失控。我打算做一些裝置，在它們逸散時清除它們，而那些已經被污染的東西，就拜託妳的瑤映劍了。」
「好。」妖應點點頭，忽然又猶豫起來，「那師尹的學生和無傷……」
楓岫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現在可知的是，撒手慈悲就是因為它們，才獲得了能和無衣師尹在意識層進行信息交換的能力。與色彩主體共享視野、共享信息、共享記憶，甚至繼承掠奪本能和腐蝕精神的能力……如果他們被徹底污染以至喪失理智，後果將不堪設想。」

江水浩蕩。
他站在江畔，心湖隨濤聲泛起波瀾。
夢里再次少了無衣師尹，綿密香氛散盡，記憶從未如此清晰。
「只要三年，你就能讓一切隨他而去嗎？」
悲傷洶湧久了竟也麻木，他屈膝長跪，觸摸戰場殘酷的遺跡。
此時，幾粒閃著細微光澤的砂塵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一次醒來得太過自然而然，好像從未睡著，殢無傷下意識伸手往旁邊一摸，無衣師尹沒在身邊。
他披了衣服到走廊上，一片黑暗中只有書房門縫透著光。
掛鐘的螢光指針已經指向後半夜。
「無衣？」
「怎麼這時候醒了？」
無衣師尹正在寫東西，見他來了，神情有些不自然，匆忙想把桌子上的本子藏起來。
「你在寫什麼？」殢無傷搶先一步把筆記拿進手裡翻看。
大半本都是他們對每一場夢的記錄，其間夾雜著許多沒見過的資料。從前弄不明白的、模糊的、破碎的圖案，也都單開一頁分別補齊，甚至用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文字詳細批注。
他皺著眉翻到後面，赫然一個佔滿整頁的刻印映入眼簾，漆黑的墨線像毒蛇的涎液令人作嘔。
同一瞬間，那刻印的名字跳進腦海。
是「門」。
接著，那些奇異的文字也全都能看懂了。
「無衣……你究竟在研究什麼……」
緊跟在尤格索托斯之印後面還有許多新繪的圖案，和寫了一半的舊神降臨計劃。
細節詳盡，他這些年的夢也不過是步驟之一。
殢無傷愈看愈心驚，壓在心底的所有懷疑一夕爆發，近乎歇斯底里地把無衣師尹從椅子上拽起來。
「你不是說你不再關心這些了嗎？難道我的夢都是你故意為之？」
無衣師尹由他抓著胳膊追問，驀然一笑，坦誠道：「是，是我利用你的夢打開通道，又通過沸雪石將那些色彩帶到人間。」
他這幅聽憑發落的態度惹得青年怒意更盛，「這就是你的回答嗎！為什麼？無衣師尹，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若是真的已經死了，又何必再回來！」
空氣靜止了。
殢無傷吼完這句話，似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掌心一點點冷下去，無衣師尹失了勁歪在他懷裡，了無生氣。
鮮血從衣領下湧出，染紅了衫子流淌在地板上。

殢無傷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出了一身冷汗。
「怎麼……無傷，又做噩夢了嗎？」
師尹安穩睡在他身邊，因被他驚醒而睡眼惺忪地把被子卷緊。
「沒。」殢無傷拿起遙控器想把空調的溫度打高幾度，卻因手抖得厲害按了好幾次才按准。
「我去喝點水。」
他編了個瞎話，去書房查證夢里的一切。
寫字桌上沒有那個本子，拉開抽屜，裡面也只有一柄用舊了的香鬥。
殢無傷稍稍安了心，回來時無衣師尹還未再睡著，便輕聲問道：「無衣，你仍不肯告訴我你的答案嗎？」
無衣師尹聽了有些受傷，一抬眼卻見青年露出了更加絕望悲傷的神情，眼睛濕紅，像要哭出來似的。
「你做了什麼夢……為什麼這麼難過？」
殢無傷搖搖頭，無言地把他抱緊。

無衣師尹耐心等殢無傷睡熟後悄悄起身，回到了書房。
抽出書架上的幾本詞典，把藏在它們後面的筆記本取出，新的打印稿擺在他手邊，是楓岫主人的論文：《星之彩行跡研究：落點選擇及預處理》
色彩真正的主體自夢境深處而來，愈漸逼近現實世界，他幾乎能估算出它到達現實的時間。
「時間不多了。」無衣師尹嘆息著，疲憊地揉了揉脖子上的傷痕。剛才殢無傷揭穿他的時候，自我意識與他的精神控制對衝，他無法自抑地扭曲了現實和夢境的邊界，將時間撥回了一個小時，也因此被殢無傷潛意識中的「真實」反傷，在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刻蝕。
「無傷啊……偷來的歲月靜好，怎能長久？」
解除了加在殢無傷潛意識上的最後一道精神控制，無衣師尹深知當沈寂許久的自我意識在禁錮松脫後重新開始活動，引發的反彈足夠使他的所有秘密無所遁形。
他不敢去想記憶謊言被一層層剝離殆盡之時，殢無傷會作何反應。但騙來的情誼，他終要在塵封的過往浮出水面時，如數奉還。

[ 此帖被sink6days在2020-11-16 04:2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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