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03 【雁默】苍鸾（更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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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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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0-02-02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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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

一言出口，史艳文面上笑意尽褪。他垂首敛目，足足有一刻的时间，一言不答。

默苍离并不催促，与他同坐，等他开口。

终于，史艳文轻轻叹息，他叹得很轻，却像是带着久远以前的尘封往事一样沉重。他并不看默苍离，垂眸说道：“尊上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默苍离为他的狡言有些不悦，“你说呢。”

史艳文却恍然未觉，默苍离既如此答，他便只是垂眸继续道：“我确实在三万年前取过一滴心头泪，交给尊上。”

默苍离没有任何的意外，稍点头，“可有解法？”

史艳文抬头看他，那目光沉沉，却十分清澈。狐族有魅惑人心的本事，但许多时候，青丘御主看着你的时候，往往令人难以分辨是魅术使然还是因他纯粹地坦然相待。

御主似笑非笑，“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不过……”

他坐直了身子，凝视默苍离。

“尊上真的要解吗？”

即使是在史艳文亲口承认心头泪确实曾被使用时，默苍离都没有感到诧异，他几已经确定了任缥缈的身份，确定自己确实曾失落过一段记忆，他是随九天初成而生，至今最后一位古神，这九天诸境，所有的术法、药物、蛊毒，但凡是能够洗去记忆的手段，皆难以在他身上奏效，更遑论洗得如此干净，能做到的，凭他的印象，也唯有青丘御主的心头泪而已。

在龙脉尚且独尊于万物之上的时代，天地混沌，那段岁月漫长得仿佛没有过去与未来，后来环境移易，龙脉式微，凤族日盛，直至天地间第一位古神，达摩祖师斩杀烛龙始祖元邪皇、以一身修为坐化金身封印其不死元神，龙脉开始迅速衰败，终于在九天分成不久之后彻底灭绝。

但龙脉虽然从此绝迹，仍有许多混沌时代的种族，经历残酷的物竞天择后存活下来，经过长久的演变与进化，成为今日遍布九天诸境，数不胜数的飞禽走兽、鱼鸟蛇虫，青丘狐族、西荒狼族、神脉五凤皆属此类，而诸如群居于西极山的佛脉、散居于九天的仙族，则是九天形成后才渐次而起的新族。

虽然佛脉与仙族应时而生，得天独厚的优势令古老的族群无可比拟，但正是缘于古老，这些积淀了亘古岁月的上古血脉，所沉淀的自然造化，同样令这些新生族脉难以望其项背。

青丘狐族的心头泪，便是其中集天地造化的大成之物。

若是默苍离有被洗去记忆的过程，那势必就是心头泪的成果。

至此，都在默苍离的意料之内。

跳出默苍离意料的是，史艳文太过理所当然的回应。

在他的预想里，史艳文应该更惊慌些，至少也该心虚一下，但如今观他正义凛然的态度，反而让默苍离觉得，自己被清洗的那段记忆——是一段本就不该存在于世的罪恶往事。

“要取心头泪，需身死一名挚爱之人，承受彻骨噬心之痛，才得一滴心头所出的血泪。饮下这滴血泪，可以让人忘记任何想要忘记的前尘牵绊。”史艳文目光游离，落在那枝探入殿内的刺桐枝上，“尊上可知，当初为了这滴心头泪，死的人是谁？”

默苍离看着他。

史艳文道：“是我的孩儿。”

默苍离说道：“你的长子，俏如来，至今不过五千岁，三万年前，你何来的孩儿？”

“尊上可有听说，我的次子小空，常年卧病，无人可医。”史艳文轻轻说道，“三万年前，他就已经是我的孩子，但我杀了他。”

默苍离一时无言。

史艳文继续述说，“他死后第二年，萱儿怀上身孕，可孩子生下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孩儿，从来就不曾离开，他回来了，他就是小空，他的眉目，他的气息，和当年第一次出生时别无二致。但这个孩子只活了一千岁便夭折了，我以为这是对我的惩罚，但是没有想到，这个惩罚，远远不止如此。”

默苍离道：“他又一次重生了。”

史艳文点头，“是，他又一次借萱儿的母体出生了，但仍然只活了一千岁就早早夭折。从此以后，他千年一轮回，让我们一次次承受这丧子之痛、又不断重复着重获之喜。每一种方法我都试过了，但从来没有一次让他活了下来，可直到今日我还不愿放弃。五千年前，精忠与他同胎而生，我本以为……好在，精忠安然无事。”

御主抬头望进默苍离双眼，“尊上，你无法想象精忠出生到千岁生辰的这一千年，我和萱儿是如何熬过的。可每一次，我只要为精忠的幸存稍感庆幸，就会愈发地体会到，我对小空的愧疚和背叛。”

“古往今来，万物新生，万物灭绝，灭绝的生物有它必须灭绝的道理，就如同龙脉的消失，有它必须消失的理由——有的往事被遗忘，就一定有它必须被遗忘的理由。”

史艳文忽然起身，退到殿所中央，遥遥地向默苍离跪下长拜，他的声音平稳，充溢在殿所的每一处角落。

“尊上一定明白，若非尊上自愿，无人能可强迫于您。我不求尊上怜惜小儿的牺牲，但求尊上相信当初宁愿牺牲一命无辜，也要饮下这滴心头泪的自己。那是我们不得不为的牺牲，也是尊上不得不为的牺牲，为了它必须去做的理由。”

/

去时乘白狐而往，回时只能自乘云头。今日云头行得很慢，但也逐渐接近了下方犹如白色海浪的杏花林，风挽着杏花淡香，甚至飘上了半空。

默苍离在薮泽边缘按下云头落地，他神思远游，没有太注意眼前的情景，直到眼前赤影闪动，他才勉强回过神来，一抬头，又意外了一下。

那晚在床边轻薄他的玄衣青年，正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两只宽大的袖子用绳子牢牢扎起来，赤裸着的双臂清癯却遒劲，在日光下仍清绝莹皎宛似月光，手里正捏着……一只扫把。

青鸾见他回来，就冲他微笑。

默苍离一瞧，就知道是杏花的杰作。在石桌前坐下，他拉过青鸾的左手，略号了脉，发现鸿儿的伤势在他离开的这短短几个时辰内，比之他离开前居然又好了大半。

由于杏花君的存在，薮泽不同他处。杏花君本体巨大无匹，深深扎根在整个薮泽及外围的杏花林地底，他自身已是药中的天材地宝，更吸引着周遭偌大范围内的乙木灵气汇聚而来，导致以薮泽为中心的杏花林，整个浸淫在乙木之灵充沛翻涌的海潮里。任何人身在薮泽，但凡会一点炼气吸纳之法，对伤势疗养与功体修炼的功效皆是在薮泽之外绝不能比拟的。

但是……默苍离怀疑地看向青鸾，以鸿儿此时的状况，真的能做到有意炼气吗？

“鸿儿。”默苍离试着与他说话，拉着他让他坐下，“虽然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也不要做太过劳累的事，仍有复发的危险。”

鸿儿任他拉着坐下，听到这话也只是眨了眨眼，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看来神智还是没有一点恢复，莫非青鸾的体质自有一套吸纳天地灵气的功法自行运转？默苍离漫漫地正胡乱猜想着，杏花君出来了。

“扫个地而已，能危险到哪里去，你敢不敢再夸张一点。”

他走上前，接过鸿儿手里的扫把，扭头看了看已经打扫的大半与还未打扫的小半，回头难得展颜地道：“不错，效率挺高，比俏如来那只笨狐狸有用多了。”说着又转向默苍离，“像他这种重伤初愈就该多活动活动——俏如来没跟你回来吧？”

见默苍离点头，他笑了笑，“我就知道，他哪次回去不是要赖几天才肯走。”

默苍离说道：“史艳文醒了，他们父子重聚，总有不少话要说。”

“呵，这个青丘御主终于醒了，他这一睡可够久的。”

“他还告诉我一件事，关于心头泪的事。”

杏花君原本拿着扫把准备走开去接着鸿儿没有扫完的地方继续扫，闻言蓦地回头，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诧，“你……”他支吾了半晌，忽然像是整个人泄了气，绝望地喃喃着，“你终于还是……”

“我没有让他解。”默苍离说道。

杏花君再次惊诧，瞪大了眼睛盯着默苍离，几乎难以置信，许久了才艰难地问：“为……什么？”

默苍离却没有回答，毫不退避地迎上杏花君的双眼，“所以，你一直是知道的，对吗？”

杏花君有口难言，“我……苍离……”

默苍离说：“杏花，你骗了我。”

他坐着，抬高了手臂轻轻地落在杏花君的脸颊上。默苍离的身体集天地灵气而生，与天地自然同息共气，一年四季触碰他的身体，皆属不温不凉，但此刻他的手指接触着杏花君的皮肤，杏花君却觉得那手指是冷的。

眼见杏花失魂落魄，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忘记了，默苍离终于觉得舒坦不少，忍俊不禁。

见他一笑，杏花君顿时呆愣，摸不清这是什么脾气，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默苍离是在逗着他耍，想恼怒，却没有什么恼怒的底气，只好板着脸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好了，杏花。”默苍离止了笑意，收回了手，淡淡地说，“虽然你骗我，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伤害……”

杏花君呢喃着，站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蓦然凄楚一笑，“伤害与否，有时没有这么绝对。”

/

这数日来，又是青鸾，又是剑灵，又是神蛊温皇，默苍离与杏花君皆属于有事没事不爱出门的万年老宅，是以几日下来，就觉得颇累。好在随着默苍离干脆放手，事情告一段落，薮泽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过上了万年如一日的宅居日常。

二老甚觉满意。

只是杏花君时而远远望着鸿儿的身影出神，有意无意，总感觉眼下的场景并非结束，而是刚刚开始。但他怀着一分侥幸，期望只是自己杞人忧天。

仿佛回应他的期待，一段时日过去，一切如常。

不多日，史艳文亲自将俏如来送了回来，默苍离留他喝了一杯茶，不咸不淡地扯几句皮，御主嘱咐长子跟随尊上修习，要孝顺听话，要勤奋刻苦，俏如来点头保证，御主便告辞离去。

鸿儿伤势渐好，化作人形的次数越加频繁，不过维持的时间都不算长，毕竟病来如山倒去时如抽丝，重伤也一样，治愈可以见效快速，休养全好却是要旷日费时的。何况，杏花与默苍离皆知，鸿儿最棘手也最严重的伤势，并不在肉体上。

不过这并不影响杏花君喜闻乐见自己多了一个帮手，俏如来那头小狐狸是素来不靠谱的，只要让他帮忙洗个碗，下顿吃饭的时候就别想用碗了。相比之下，鸿儿就成熟稳重多了，洗衣做饭扫地收拾房间，即使一开始不会做，杏花教他一遍，立即就能做得像模像样。杏花君甚是满意，后来，甚至开始教他炼丹炼药烧炉子。失了一魄的青鸾也不知反抗，任他差遣而已。

但也有头疼的地方。青鸾身体刚刚有些好的那时，就不再吃俏如来给它摘的果子了，即便俏如来把果子切成米粒大小捧在手心喂它它也不吃，反而去啄俏如来碗里的饭菜。杏花君觉得这样不好，于是把饭菜做成两人份。

然而等到他把和俏如来一模一样的饭菜盛到青鸾面前时，这死鸟又不吃了，只挑那些稍清淡的素食啄上两口，两日下来恹恹无神的，默苍离见鸿儿这样，哪里忍得了，又来数落他，杏花君觉得自己真是有苦说不出。

后来他才发现两者习性不合，狐族吃肉，爱辛爱辣，青鸾吃素，偏清偏淡，而当初青鸾之所以去啄俏如来的饭食……可能是比起俏如来摘来的酸不酸甜不甜的野果子，它宁愿吃肉。

于是杏花君悲催地发现他必须一顿饭做两套菜。

每逢饭点，只要鸿儿恰是人形，势必被他抓来做饭，一段时间下来，居然厨艺大有长进，隐隐地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样子。

最欢喜的要数俏如来，小青鸾漂亮是很漂亮，但薮泽最不缺的就是凤凰，一只凤凰哪有一个人来得有趣，即使这个人不言不语，痴痴傻傻的，也有趣。

他摆出前辈的姿态，一本正经地做出大人模样，教导青鸾薮泽里该有的“规矩”，比如，给凤凰们洗澡梳毛，给他自己养在水泽里的几只灵宠喂食，给他自己栽种的几盆花花草草浇水驱虫，帮他完成师尊交代下来的课业，青鸾端的是任劳任怨，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做得尽善尽美，就连写字也写得十分雅致……当然最后一项，被默苍离发现一次，罚他十日不许走出自己狐狸窝后，就免了这项“规矩”。

十日后，小狐狸重见天日，简直是重生一回，一头钻进林子里半夜都不回窝，默苍离让几只地精寻了他好几回，才慢吞吞地肯回来。

回来已经月上中天，薮泽一片寂静，默苍离与杏花君似乎都歇下了，灵宠们也各自安睡，墨狂静静地插在那日砍过温皇后被默苍离随手插的那处，剑灵平日待在墨狂内，没事不出现。

他本也想静悄悄地回窝，走到一半，抬头却发现鸿儿高高地坐在洞府顶端。

似乎比起太阳的灼眼光芒，鸿儿与这夜里的太阴月色更为契合，他融在了无边月色里，却又犹然带着清寂的寒光，飘飘欲仙，仿佛随时可能化风而去。

俏如来被这无上景色吸引，惊叹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簌簌地爬上洞府，紧挨着他身边坐下来。

“鸿儿。”俏如来叫他。

若是平日，不用俏如来叫他，他见到俏如来，就会浅浅地微笑，十分乖顺温和，但此刻，他只是仰头望着夜色清寒的天空，仿佛没有感觉到俏如来的靠近和声音。

俏如来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还是没有反应。

小狐狸只好陪他一起望着天空，天空云彩飘荡，浮云之后，又是重重云霭，而云霭之后，是千年万年的贯月槎。虽然从地面无法看见，但它仍然在那里，几乎永恒地存在于那里。

“你是不是想家了，唉，我有时候也会想家的。”小狐狸深沉地叹息，嘴里呢喃地说话，“不过，想想就好，不要想得太多了。这有时候是很没办法的事，就算我留在家里，可留在家里能怎么样呢，爹亲送我来拜师尊为师，跟师尊学本事，我知道我只有学好了本事才能回去，帮爹亲的忙，帮娘亲的忙。”他压低了声音，凑近鸿儿。

“我偷偷告诉你啊，爹亲送我回来的前一个晚上，我还哭了呢，可第二天我还是跟着爹亲回来了。唉，不真正离开家一次，就永远回不去的。师尊罚我，我一点也不生他的气，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是我自己总是贪玩，贪着贪着，就忘记了想家。”

他笑了起来，转头拉住鸿儿的手，“你别担心了，等我出头那天，第一件事就送你回家！”

然而青鸾自始至终凝目不瞬盯着头顶晦暗的上空，浩渺苍穹漫天星海纳入他的双瞳，仿佛是无底的深渊吞噬光芒，不留丝毫余地和生机。

身侧，俏如来见他毫无回应，以为他伤心得很，索性一歪靠在他身上，低垂着眼，又不知漫天神游到哪里去了。

頂端

墨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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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0-02-07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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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太太写的好棒！！期待后面剧情，但是感觉又是一把大刀，看着标题我有点慌了……（小空好惨啊，生不生死不死……）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是为定数，也是变数。大道无形，天道无为。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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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2樓發表於: 2020-07-28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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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七】

凤凰的鸣叫是怎样的呢？

仙族曾有过一位琴师，据传其琴艺高超美妙，喜爱于白云间挽风驾鹤而游，每每抚琴于流云之间，必吸引沿途群鸟坠尾而随，于是每逢仙尊出行，若闻琴曲天上而来，仰头必见一只白羽红冠的仙鹤飞过，身后长长地接踵着五光十色的群鸟相随，也算是九天一道赏心悦目的昳丽风景了。

经由双手弹奏的美妙，源自曲赋的旋律与琴身的质地。

但凤凰之鸣，超脱旋律与质地，源自天然造化的发声，是不同谱曲弹奏的另一种绝美歌鸣。

如果不是被俏如来吵醒，默苍离每日便是被凤凰的鸣声唤醒。

默苍离为自己终于回归了这种规律的日常而欣慰。

但仍与从前有所不同。

千年万年，他从来不曾想象过，有一日早晨醒来，睁开双目的第一眼，会看见另一个人的睡颜近在枕边。但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这样的亲近没有让他有任何的不适，仿佛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惯于这样的距离。

青鸾来的第一夜，俏如来就给它扎了鸟窝，放在他自己的狐狸洞里，但青鸾一夜也没有睡过，几次入夜时，俏如来将它放进去，次日清晨，默苍离就在自己的床头发现它。于是也就这样放任它去了。小狐狸倒是抱怨过几次，然而无果，就被抛到了脑后。

初时每每是小只青鸾，近来随着鸿儿伤体渐好，偶尔默苍离醒来时，就会看到它成了人形睡在身边。褪去了病时的憔悴，不曾笑时，看起来便凌厉了许多，但此刻敛目睡着，倒是显得柔和下来。默苍离试着猜想他本来的性格，总感觉大抵是有些严肃冷淡的，虽然眼下看来，他乖顺温和不能更甚。

轻轻抚着他的脸颊，默苍离漫不经心地想着，刚收回手，就见他眼睑动了动，醒过来。

鸿儿醒来，也不起身，反而挨近了软软抱住身前的人，又闭上眼睛。

默苍离让他抱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起来。”

鸿儿挨了一会儿，还是听话起来，先拿过默苍离的衣裳服侍他穿上，才捡起自己的规规矩矩穿上。他深中带红的头发，发丝入手如水一样泛着凉意，柔软地流泄入指缝之间，默苍离随意抚着，一时起意，笑道：“鸿儿，我替你梳头。”

鸿儿抬头看他，点了点头，默苍离让他坐在窗前，自己跪坐他身后，掬着一缕缕的长发，拿青玉梳子仔细替他梳着，就是梳理自己的头发，他也没有这么耐心过。

将头发梳直，默苍离伸出手，鸿儿便把默苍离让他拿在手里的红木簪子给他，接过簪子，他试图给鸿儿绾上自己平时常绾的发髻。

事实证明，自己绾头发和替别人绾头发完全是两回事，就像阵法和剑术一样鸿沟相隔，默苍离换了好几种绾法，不断试错和改正，半晌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拿着那支红木簪子，颇委屈地说：“鸿儿，我弄不好。”

鸿儿闻言接过簪子，双手伸到头顶，娴熟随意的就绾好了简单的发髻。

像是感觉到了默苍离的委屈，绾好后他转头对默苍离笑了笑，犹如宽慰。他转身面向默苍离，坐直了身子，将他披散身后的青丝拢到胸前，用先前默苍离用过的青玉梳子，分出一缕来，梳直了，再分出一缕。

默苍离低头，瞧着自己的浅色的发丝，被鸿儿松松握在手里，本来不是什么私密的事物，却莫名让他脸颊生热，从来没有人这样帮他梳过头，像个要人照顾的孩子。鸿儿初化人形那晚的情景忽然浮现在眼前，这些时日来，虽然鸿儿并不总是人形，但仍有几次夜间成人，也算得上是“同床共枕”的几次，但鸿儿却再也没有做出过如那晚出格的举动。

被尖利的牙齿咬破舌尖的痛楚、口齿相缠的火热温度，仿佛还烙在脑海里一般，与眼下鸿儿低眉顺目的姿态，真是难以联系到一处。

见鸿儿梳得差不多了，他将自己的头发从鸿儿手心抽离，“行了。”声音低得像是嗫嚅一样。

突然眼前红影靠近，鸿儿伸手越过他脸颊两侧，做事有始有终，替他将发髻也绾起来。默苍离稍埋首，顺了他的动作，在鸿儿绾好了头发将要退开时，默苍离倾身靠进了他的怀里。

鼻尖轻触着白皙的脖颈，薄薄的皮肤下传来微弱的脉搏，昭示着最直接的生命痕迹，默苍离用手指轻点着鸿儿的鼻尖，轻声笑道：“比起这样，我还是更喜欢你是小青鸾的时候，至少，我能抱着你。”

青鸾虽然未曾预料他的动作，却笑得很是开心，牢牢抱住了他，握起他在自己鼻尖上作乱的手指，送到唇边亲吻。

默苍离被他吻得十分心热，张口咬着一块小小的皮肉，“鸿儿，你亲亲我。”

听闻此言，鸿儿呼吸渐急，原本款款揽着他的手臂愈发收紧，低头含住了温软唇舌，将默苍离即将出口的低喘呻吟截在半路，只能含糊不清地与他鼻息交缠。

情欲风月，在这九天之中，不同的群体之间可以说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

如青丘狐族、西荒狼族一类，对此看得极为随意，许多时候，只要唤起了他们的天然吸引，两人就可交相缠绵，万事不管。但在包括羽国青鸾、海境鳞族在内的另一类人眼里，情欲风月堪比洪水猛兽，婚姻嫁娶，必须上告祖宗，下问父母，提前偌久卜筮吉凶，寻觅门当户对的良人，等待吉时婚配，有时甚至是数万年的漫长等待，若脱离了这个过程，则被视为千不该有万不该有的情劫，不斩情断爱不足历此劫难。

默苍离一向知晓这些，但往日说起，只当是和狐狸吃肉青鸾吃素一样，冷眼旁观当个现象，今时今日联系自身，才颇有感触，晕乎乎地在心里嘀咕着原来自己还是个前一类。

即使他已经意识到，鸿儿身上笼罩着深渊一样的迷雾，这团迷雾甚至还可能牵连到了九重天上贯月槎不可触及的至高权柄。即使他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不太正常，仿佛远在相遇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了一个人，可世上又怎能存在如此的爱慕？

但阴谋算计、情仇冤怨，都抵不过他此刻与鸿儿交颈缠绵的欢情，他心中欢喜，就随着它去了。放纵自由的坦率，承担后果的坦然，默苍离一样不缺。怕以后？他默苍离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神来杀神、魔来斩魔就是了。

鸿儿已然欺身在上，将他压着在矮榻上，像是报复默苍离方才咬他的那一口，鸿儿压在他身上，扯开衣襟，不吻反咬，时重时轻，让承受的默苍离时而酥酥麻麻地迷离着，下一刻又蓦地疼到清醒。

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只记仇的青鸾，心眼小的很，默苍离反倒觉得可爱，抱着他，不舍得催促也不舍得阻止，全随他去。

吻到下腹，鸿儿又折上来，含着他耳垂轻咬。

嘴里咕哝着仿佛在念着什么。

默苍离吃了一惊，忍不住转头想瞧他一眼。这是从青鸾来到薮泽数月以来第一次出声。

像是感觉到他的惊异，鸿儿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他的瞳子透彻清莹似琉璃如皎月，笑起来时光彩流转，双唇开合，默苍离清楚地听到他说出了两个字。

“师……尊……”

第一句说得不甚顺畅，含在嘴里，像是吐珠一样磕磕巴巴。

“师尊……”

第二句顺口多了。

他低头想再吻上默苍离的唇，默苍离却蓦地转头避开。鸿儿抬起眼，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刚刚还温情柔顺的情人为何突然变得冷漠。

默苍离伸手挡在他胸前，推开他，示意他起身。

鸿儿虽然迷惑，却还是听话地放开他，坐起身。默苍离也随之起身，坐直了，整理衣裳，站起来，走出了内室。

“我乏了，你梳洗一下，就下来吧。”

青鸾始终坐在原处，目光追随着他起身、整理到离开房间，神情很是不解和委屈。

/

抱着一只小石釜，杏花君一边手里捣着药，一边在薮泽里穿穿绕绕，甚至平时不常去的地方，沿着一线清澈见底的小溪流，穿进竹林，沿途山荷叶开得晶莹剔透，映在水里，光彩潋滟。溪边蒲葵成林，簇拥了不少硕大青石。

杏花君停下脚步。

默苍离倚着青石坐在溪边草地，身下铺了一张硕大的蒲葵叶子，膝上摊开一卷白底金纹的长卷轴，已然看了不少，一端尚有一臂粗，另一端凌乱地堆积在侧。前些日西极山举行法会，出现不少佛禅新本，从前默苍离偶或会去，去了便顺手会带些有兴趣的回来细看，渐渐西极山那边就有了习惯，每逢法会过后，若尊上不曾亲往，便自行挑选一些上好的本子差人送来。

默苍离看得专心，堆积的卷轴拖入了水中也没有察觉，被流淌的溪水带着长长的飘出老远，看不见头，这卷轴薄如蝉翼，水浸不透、火烧不坏，在水中飘曳的似轻纱一般。

既是看得入迷，杏花君靠近，他却又能察觉，虽不抬头，口中却说：“想在这儿图个清静，你也寻得到我。”

杏花君站定了，笑说：“你要图个清静也就罢了，不必冷冰冰的做出一副样子，狐狸和小鸟都不敢靠近你，俏如来还问我师尊怎么生气了。”

默苍离捏着卷轴，抬头瞧他，倒是有些意外，“我看起来像在生气？”

杏花君在他身边坐下，“可不是。”

“也不是生气，有些烦罢了。”默苍离略摇头，叹了道，像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问：“这个时候你不该给他们做饭吗，天色不早了。”

天色的确已经将黑，薮泽内却不曾点灯，水泽那边有凤凰群聚，隐隐地照得天色都有些光彩斑斓。

杏花君说：“早吃过了，等你想起来，他们哪儿还忍得了。你老实说，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养过灵宠，跟着你饥一顿饱一顿的，活下来的能有几个？”

默苍离继续摊开卷轴一截，一边道：“不要胡说，没有的事。”

杏花君只是笑。

两人不咸不淡说着话，天色果然很快暗了下来，渐渐将默苍离手中的卷轴也蒙上一层青濛，只有溪水不止地流淌着，映着来向不清的光芒，水光粼粼愈发晶莹。竹林那端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默苍离便停了和杏花的交谈，转向那边。

“要过来就过来，要想藏就藏好，鬼鬼祟祟。”

话音落了好一会儿，那边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才磨磨蹭蹭的现出原形。俏如来走在前头，拉着显然不太情愿的青鸾，隔着默苍离远远地停下脚步，故作声势地挺了挺胸，说：“师尊，你是不是欺负鸿儿了？”

默苍离闻言倒挺有趣，笑道：“怎么，你想替他出头？”

俏如来不卑不亢道：“我不是替谁出头，我是打抱不平！”

杏花君扑哧笑了，“呵，瞧这正道栋梁的风范，跟史艳文学得还挺像。”

默苍离翻着卷轴，随口说：“你要打抱不平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怎么就确定是我欺负了他，万一是他欺负我呢？”

俏如来十分坚定，“我当然确定了，你看鸿儿这样的，再看看你那样的，谁欺负谁一目了然，狡辩无用。”

杏花转头冲默苍离道：“敢情这狐狸就是这么断案的，哪天让他做了九天帝君，这天下还不迟早乱套。”

默苍离不理俏如来，反向他身后的青鸾招呼道：“鸿儿，来我这儿。”

虽然来的时候被俏如来拽着不太自愿，但听到默苍离叫他，青鸾还是抽回被小狐狸握着的手，走到默苍离身边。默苍离拉了拉他的袖子，鸿儿便坐下来。

俏如来在后头跟着，也挨着鸿儿就要一屁股坐下来，被起身的杏花一把扯起来，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叫你了么。”

小狐狸不乐意了，“凭什么鸿儿能坐我就不能坐，我偏要在这儿。”杏花君充耳不闻，伸手一捞把他拦腰抱走。

俏如来反应伶俐，突然变个雪白小巧的狐狸，杏花君一手捞了个空，紧跟了一步又伸手捉，狐狸蹦跳灵活，跳过鸿儿和默苍离躲到师尊身后。不防绿藤从脚下土地钻出，狐狸惊吓一跳，赶忙跳开。

两人渐渐闹到一边去，默苍离远远瞧着他们，“真是好精力。”言罢转了回来，却见鸿儿好似完全不当那两人存在，只是怔怔盯着他。

但一触及默苍离往过来的目光，却又连忙垂下视线，不与他对视。

默苍离低声道：“鸿儿……”

他抬手摸了摸鸿儿的脸，宛如当初还是青鸾的时候那样，鸿儿偏了偏头，蹭着他的手心。

他忽然为自己今日的态度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好和鸿儿解释，总不能说自己因为他口中那个不知何人的所谓“师尊”膈应了一天，都神志不清了，还这么心心念念，是有多放不下的人……不是没有怀疑过可能就是自己，但万一不是呢。问鸿儿，这似懂非懂的青鸾又能说出什么正经的来。

默苍离叹一声，轻声道，“自己痴痴傻傻的不忧不恼，倒惹得旁人心烦意乱，你这笨鸟，我有点烦你了。”口中这么说，他却淡淡笑起来，拉过鸿儿靠近他的身边。

青鸾有些惊喜，连忙靠了过去，像是要确认他真的不生气了，毫无征兆地揽过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唇。但默苍离还来不及做出回应，他又很快放开，展颜笑了。几句呵斥的话停在舌尖，逡巡了几个圈，终究没有说出来，认输似的随他去了。

日头一旦落山，天色便黑的很快，一会儿的功夫，溪边已经暗沉沉的一片。默苍离低头看卷轴上的小字，一个个像是炭头上的蚂蚁，“不知觉闹到这么晚，这字也看不清了，等我收拾收拾。”

说着将卷轴卷起。

忽然眼前一亮，微弱的温暖温度随着暖光扩散。

鸿儿怕他看不清，在指尖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将火苗向默苍离靠近，火焰跃动着犹如一只妩媚的红色蝴蝶，在无边黑暗里瑰丽非常，照亮了堆积的卷轴与卷轴间的小字。

默苍离却突然脸色煞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惧，不住颤抖着往后退，别过脸避开那光芒。

“快熄了！”

正在青鸾怔愣当场，俏如来大喊一身扑过来，直接两只手掌啪的一合就摁灭了那团火。

那边杏花君已经抱住了默苍离，默苍离埋着头在他身前不住轻颤，杏花不断低声说：“没事了，苍离，火已经熄了，已经熄了……”

小狐狸脸上鲜见怒容，瞪着青鸾，“你做什么——师尊从来不近火的！整个九天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青鸾被他迎头盖脸的一顿骂，也不知还口，不看俏如来，只是越过他，呆呆瞧着默苍离。

俏如来犹自愤愤然，“但凡师尊要去的地方，百步之内都没人敢点火，就是上了你们贯月槎也是一样的规矩！你倒好，直接把明火点到师尊面前来了——”

“俏如来。”

默苍离斥退他，撑持着直起身，勉强缓和过来。

俏如来撅着嘴巴，倒像是被火吓到的是他，不情不愿的丢下青鸾，转过去抱师尊，“师尊，师尊，你没事吧？”

虽然脸色仍然白得毫无血色，默苍离还是拍了拍他的头，“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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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3樓發表於: 2020-07-28 19:3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八】

洞府后山，爬到峰顶，四周杏花林逐渐褪去，生了许多枝繁叶茂的梧桐，五色彩石铺着小径，一路蜿蜒着到一方偌大的温池，温池显然是常受打理的，边缘砌了一圈大小参差却光润如玉的青石，池边笼着铃兰丛丛。术法召来方圆数里的萤火小虫，汇聚在铃兰花里，青白色光芒微微闪动，水面清光莹莹。几只凤凰有远有近的卧在水边休息，彩羽辉映水光潋滟，清寂，却映得周围纤毫毕现。

默苍离浸在水里，靠在池边，闭目支颐。

杏花君坐在岸上，将备好的药粉与药酒调和递给默苍离喝下，“感觉如何？”

默苍离将杯子丢回托盘里，“我都说了没什么，你们也太紧张了些。”言至此，顿了顿，饮下的药力散发，在体内充盈，柔和地化开阻滞的真气，让他周身气脉顺畅不少，“只是太久不见，突然看到，有些反应不及罢了。”

杏花君没好气说：“真有你说的这么轻巧，我还懒得操这份心。”说着叹息一声，“鸿儿也委实太莽撞了一些……也是怪我，没跟他说过这事，总以为不会有事。”

杏花君收拾着手上东西，眉头紧蹙。年复一年，薮泽内只有这么一些人，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不会无端犯着，时间一久，便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突然来个外人，一时真没刻意想到这一茬。俏如来与杏花君住在洞府，其他住民也都各自生活，唯有默苍离独自远远地住在树屋，树屋里不置烛火，几颗透亮硕大的深海夜明珠，还是太虚海境殷勤体贴送来的。

平时杏花君在洞府内给狐狸和青鸾烧火煮饭，默苍离也从来不进厨房。

众人在尊上面前，更是半点不沾火星。

明明是这么紧要的事，怎么就会掉以轻心了。

见杏花君黑着脸沉默不语，默苍离收回目光，漠漠地望着水上粼粼起伏的幽光，山顶林间水畔，一时只能听到杏花君手上动作的声响。

默苍离忽然说：“俏如来这脾气，是愈发骄纵了，没规没矩。”

“他这脾气，比起刚来你这那会儿，可是收敛得多了，今天的事，你也不能责怪他，毕竟当初第一次看到，把他吓坏了。”杏花君说，“小孩子，气性来得快去得快，你看他今天和鸿儿吵，保准明天就黏着。”

杏花替俏如来开脱，默苍离勉强饶过了他，又听他提起鸿儿，顿了顿，才问：“鸿儿呢？”

杏花回过头，向黑漆漆的梧桐林那边扬了扬下巴，“在那儿呢，不敢过来。”

默苍离揉了揉额角，“你回去吧，叫他过来。”

“先把这杯喝了。”杏花君将最后一杯药酒给他，见默苍离仰头饮尽，才收回盘子略安下心，“那我就先走了。”

默苍离点点头，看他离开。

杏花君走出温池外，在梧桐林边停下，隔得老远，默苍离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好半天，小青鸾才扇着翅膀，慢吞吞地飞过来。

它绕着默苍离头顶，盘旋几圈，就不肯下来。

默苍离伸手，“来。”

青鸾停下来，落在他的食指上，轻盈如无物，默苍离放下手，它成了人形，浸在水中，在默苍离面前。

默苍离有些恼，“叫你下来没叫你下水，衣服都湿透了。”

青鸾像没听见，低着头一声不发。

“是他们两个太夸张了，你看他们那样，都是唬你的，别往心里去。”见他不吱声，默苍离倾着身子，凑近了他，浅浅地笑说，“当初对剑无极、对温皇，对我儿都横冲直撞的，今天这么容易就被吓着了？你还是我的那只小青鸾么？”

被默苍离指头轻轻点着鼻尖，青鸾抬眼看他，眸子里水光盈盈。

“都是怪我，没事先告诉你，以后不会了，索性这回也没什么事，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默苍离叹道：“好了，我真见不得你这神情，就当为了我，笑笑行不行？”

青鸾不笑，反而哀戚得很，不想让默苍离看见，便伸手抱住了他，把脸藏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默苍离抱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微微发着颤，很心疼，一下下地轻抚他的后背，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隐疾是这么麻烦的一个事。

“师……尊……”

默苍离顿了一顿，鸿儿又在叫着这两个字，挨着他耳畔，几乎叫到他的心里去。

将身上的人扶正过来，默苍离直视他的双眼，青鸾眨着眼睛，无辜极了，但默苍离不为所动，没有了方才的玩笑，十分正经。

“你是在叫我吗？”

鸿儿与他对视，许久不言，默苍离几乎要怀疑他身具青丘的血统了，一双眸子望进了就再也移不开。鸿儿抬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温情脉脉。

“师尊……师尊……”

“……”

早有预料的结果，偏偏不死心。

默苍离听他叫得很烦人，拿下他的手，脸上冷冷神情丝毫未减，“不准叫我师尊。”

鸿儿愣愣瞧了他一会儿，果然不再叫师尊，却忽然笑了。

“小妹，小妹。”

默苍离愣了一瞬。

“小妹……”

在他怔愣的功夫，鸿儿倾身吻了他，他赤裸入浴，在水中更方便了那双手毫无阻碍地任取任求，鸿儿像是自带着能蛊惑他的毒药，被点燃的热度灼人的很，让他甫一清醒又自甘沉溺，昏醒浮沉都交给旁人掌握。

手指在鸿儿上身摸索，终于找到了衣襟的位置，探了进去，想帮鸿儿将衣裳解下。他自己一丝不挂温软凝脂，蹭着鸿儿一身衣饰不太舒服。手指所到之处，肤质还算软和，肩骨突出，默苍离有些心疼他消瘦。

忽然他顿了一顿，旋即很快拉开鸿儿衣襟，大片裸露的胸膛出现在面前，而默苍离猛地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那处，五指还扣在鸿儿肩膀，几乎捏碎肩骨。

瞬间什么情欲旖旎全部烟消云散。

鸿儿咬牙忍下，硬是没有叫疼。

默苍离却顾不得他，眼里只有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是伤痕，旧伤。

但红得猩冷，犹如血不结痂，永不愈合。

不是一道伤痕，而是不计其数的猩红伤痕，纠缠错绕，蔓延了胸腹的绝大部分，甚至是手臂，尤以一道横亘心口的伤口最为触目惊心，在后背的同一位置，有着形式相同的伤口，显然是被一击贯穿。

或曲或绕的伤痕，似乎组成了某种古老的图案，又似乎只是毫无规律地凌乱分布。

“九霄叛天刑……”默苍离呢喃着，半晌才抬眼盯着面前神智已失的青鸾，“你受过九霄叛天刑？那你怎么还活着？”

九霄叛天刑，羽国贯月槎上，最严厉也最残忍的刑罚。虽然出自羽国，却不止是惩罚羽国的族人，它的存在是为了……剔除这九天诸境，最不该存在的罪人。

自漫长的岁月为始，此刑罚就已经存在，但至今为止，有幸受此刑而死的人，屈指可数。

普通的丧尽天良、穷凶极恶，还真没资格被它惩罚。然而一旦降下此刑，结局只有一个。

既是剔除，那便是魂飞魄散、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从来没有人能在九霄叛天刑下生还。

然而鸿儿身上，有的不止是九霄叛天刑留下的诡异伤痕。

还有遍布在猩红伤痕之上，狰狞可怖的刀疤，越过了红色的范围，就只是普通的肉色，这些伤疤，使得在九霄之下只是诡异的胸腹，显得更为扭曲。

那是……被利刃一刀一刀、生生剜去血肉，再重新长出新肉的伤痕。

“原来，九霄叛天刑留下的伤痕，是无法消失的。”

在此之前，默苍离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不只是他，整个九天诸境都不会有人知晓，因为九霄之下，连肉体也不会残存。

原来，就算活了下来，这屈辱的烙印，也会噩梦一生如影随形。

面前的人，手执刀刃，活生生将自己割肉剜骨，一次之后，烙印没有消失，再来一次，仍不消失，再来一次……一次一次，那偏执疯狂的神态，令默苍离不敢设想。

“鸿儿，鸿儿……”

默苍离抱住他，埋首在他身前，轻得不能更轻，犹如那满身的伤口，仍新鲜滚烫着，稍一用力，就能再次将主人刺得痛不欲生。

“你怎会受这样的苦……”

九霄叛天刑的施刑，是引动天地元力的磅礴阵法，降下之时，九天皆惊，绝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实施。但在默苍离的记忆里，已有数十万年，没有出现过被判处此极刑的罪人。

如果有，那就只能是在，三万年前。

闭上双眼，诸多线条与结点在脑中汇聚，连接成一条条支离成段、仍不清晰的长索。

任缥缈。

史艳文。

羽国太子。

还有墨狂。

可他已经应允了史艳文，不会再去探究此事原委。直到此刻，他才深刻地领悟了史艳文当时所说的那句话。

“那是尊上不得不为的牺牲。”

他还是低估这所谓的牺牲，那让史艳文不惜弑子取血的牺牲。

一只温软手掌探到他的面颊，捧起他的脸，用指腹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去。默苍离愣了片刻，才迟钝地意识到两颊不知何时沾上的湿痕，被夜风拂过，泛起丝丝凉意，被鸿儿手指擦过，带来格外的温暖。

似乎见他落泪，鸿儿也心有所感，他抬起默苍离的脸，微微蹙着眉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不断小心翼翼地擦去仍在不断流淌的液体。

默苍离按住他的手，冲他露出清浅的微笑，点着他嘴唇说道：“都叫你别做出这种神情，我最见不得了，真叫人心疼。”

鸿儿张开嘴巴，把他点在唇间的手指含了进去，犹如含着至美的珠玉，小心谨慎地侍弄，一边目不眨眼地观察默苍离的表情。

默苍离淡淡笑着，任他动作。

他便真的放宽心来，渐渐展开笑意，重新将心爱的人抱回怀里。他的衣裳被默苍离脱了下来，火热的躯体诉说了心中的欲望。默苍离缱绻相缠，满足了他。

萤火虫被外面的动静吸引，纷纷飞出铃兰花朵，三三两两在水面徘徊窥视。池边休憩的凤凰也被惊醒，好奇地盯着水中交缠的两人，许是听尊上喘得好听，也要扑扑翅膀直起脖子叫上两声。

/

默苍离发觉，近来自己的小徒弟有点不对劲。

检查他的功课，他半天才从狐狸洞里摸出来，也不递到默苍离手里，而是放到桌上，放到桌上还不算，放完之后还退后两步，两手背到身后，扭着脑袋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看默苍离。

默苍离也不管他，拿起纸张低头来看，渐渐皱起眉头，“这就是你画的阵法图？十天过去你就画了这么个东西？”

小狐狸低头抠手指，不言语。

“是不是我最近管你管的太轻松，让你过得太悠闲。”

小狐狸还是低着头，嘴里小声哼哼，“你当然管我管的轻松，还不如不要管我，我可以自己学，不要你教了。”

默苍离点点头说：“你还有这个本事，那太好了，我少操一份心。”

“你！”见他非但不虚心悔改，还大为理所当然，俏如来怒从心头起，却委屈得两眼泛红。

一把抓过默苍离还在捏在手里的阵法图，头也不回地跑开。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杏花君抱着一筐药草走来，正被他擦着腰错身而过，疑惑地回身看他跑远不见，才回头问：“他怎么了？”

默苍离淡淡笑道：“没什么。”端起桌上茶盏，继续喝茶看书。

杏花君在一旁瞧了他一会儿，又是不安又是庆幸，心绪十分复杂。鸿儿身上的伤他是一早知道的，甚至早在青鸾来到薮泽之前。默苍离一直未曾发现，他就一直不曾提起，但如今默苍离已经发现，他心急火燎不知所措，编排了十几种理由又统统否决，平时习惯到麻木，如今一见面就让他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默苍离突然开口提问。

然而十几日过去，默苍离只字不提。

是知道默苍离答应了史艳文，不再过问当年之事，但那可是鸿儿啊！可是九霄叛天刑啊！你真的就这么言出必践吗！

默苍离不纠结，反倒是他快要纠结死了。

但此事绝不能提。他知道，绝不能提。

/

近黄昏的时候，鸿儿听了杏花君的吩咐，蹲在小溪边洗菜，今晚俏如来吃干煸辣兔头，他的是清炒蒜蓉小油菜，还要做一道清淡的汤，狐狸青鸾都能接受。杏花君作为一名大夫和药师，一名不用吃饭的大夫和药师，为了每日的菜谱，可是煞费苦心。

他蹲在水边，袖子高高挽起，埋头认真地将小油菜一棵棵清洗干净。突然俏如来从背后抱住他，他转过身把人拎出来，冲他笑着摇摇头，意思叫他别打扰，自己现下不方便。

俏如来就蹲下来，在一边看着他洗。

看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他忽然喊：“鸿儿。”

鸿儿扭头看他，不知他有何事。

小狐狸笑着蹭进他怀里，说：“你也亲亲我。”

鸿儿闻言一愣，突然失笑，却也依言低头向他靠近。俏如来开心极了，忙闭紧眼睛仰起脸蛋，撅起了嘴巴等待亲亲，结果嘴巴上没等到，额间却等来一暖，接着一痛。

鸿儿照着他额头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别胡闹。”

俏如来愤愤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们太过分了。师尊不理我，你也不亲我，你们两个好了，都不带我玩。你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了？”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眼看着就要啪嗒啪嗒掉眼泪。

事态十分严重，鸿儿忙放下小油菜，伸手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下地轻轻抚着他头发，俏如来本来忍着不愿意哭，被他软软抱着又忍不住呜呜地哭。

入夜时分。

鸿儿服侍默苍离洗漱，宽衣上床，正准备动手解自己的，屋外咚咚咚传来声响，藤帘一掀，俏如来就抱着他的兔毛枕头跑了进来。

他还没开口，默苍离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师尊，我也要跟你一起睡。”

说着已经蹬掉鞋子爬到床上，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还不忘探出脑袋对鸿儿说：“鸿儿，你去睡我的床。”

鸿儿站在床边很是无奈，询问地看向默苍离，默苍离抚着身前毛茸茸的脑袋，抬头对他道：“你先出去吧。”

鸿儿点了点头，俏如来见他离开小屋，立刻翻了个身抱着默苍离，“师尊，鸿儿是不是每天都抱着你睡，我也要抱着你。”

默苍离没有躺下，支着头侧卧着，“你今晚抱着我，明晚也要抱着我么？”

小狐狸趴着，翘了翘小腿，“不，明天晚上我要鸿儿抱着我睡。”

默苍离说：“那是不是鸿儿亲了我，也必须亲亲你才行？”

俏如来道：“当然啦。”他突然不高兴，低头垂着眸子，“师尊你最偏心了，我来了这么久你都没有叫我跟你睡过，鸿儿一来你就给他睡，你一定喜欢鸿儿比喜欢我多。”

默苍离听着，忍俊不禁，“你以前也没说过要跟我睡。”

“那是爹亲说我长大了，要自己一个人睡。”

“你爹亲说的不错，你本来就不应该和我睡。”

俏如来反驳道：“可鸿儿明明比我大多了。”

默苍离道：“那鸿儿是我的爱人，你也是吗？”

小狐狸说：“我不能是吗？”

默苍离终于被他逗乐，点点头说：“没有，你可以是，不过很可惜，我已经有鸿儿了，就不能要你了。”

“为什么？”俏如来不服气地叫起来，“鸿儿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就是比我年纪大一点而已。师尊你要我吧，要我吧，我要做你的爱人！”

默苍离伸手捏捏他的嘴巴，让他不要吵，“一个人可以没有爱人，一旦有了，就只能有一个。”他轻声说道，“你选中了他，终其一生就只能要他，不可以朝三暮四，不可以背信弃义。”

小狐狸惊讶地看他，“不喜欢不可以换吗？”

“不可以。”

“不能多选几个？再多一个也不行？”

“不行。”

小狐狸嘟了嘟嘴巴，翻身躺下来，看起来有些失望，“那多无聊啊，如果我能活几十万年，几十万年都只能面对一个人，说话是他，吃饭是他，睡觉是他，干什么都是他，看都看烦了。”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转向默苍离道：“那不行，我只有他一个的话，他也必须只有我一个。而且选中了就不能退，还不能随便选。”

他认真地思索起来，“他得像鸿儿那么好看，”对天生颜控的狐族而言，这一点显然格外重要，“最好要吃东西，否则我们在一起，每天我一个人吃饭，多不好玩。还要听我的话，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还有，最好是长毛的，我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他条件越数越多，形象越来越清晰，忽然翻身，拉着默苍离，“我要鸿儿做我的爱人！师尊，你把鸿儿让给我，给我吧，给我吧……”

默苍离失笑，说道：“那你去问问鸿儿愿不愿意要你。”

“太好了，鸿儿是我的啦！”

俏如来当他答应了，欢天喜地地掀开被子就爬下床，嘴里叫着鸿儿跑出小屋。屋外传来他跑来跑去的声音，好一会儿，又折回来奇怪地道：“师尊，鸿儿不在。”

默苍离以为鸿儿会在屋外等，闻言也有点意外，于是披衣起身来。果然树屋外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他会不会下去了？”俏如来攀着栏杆，朝水泽那边张望。

此时夜色无边，星辰昏暗，水泽那方有几只凤凰卧息，于暗寂添了几分清光盈盈。不远处的墨狂，沉默而肃穆地伫立在那里，被这清光笼罩，周身寒锋冷彻。

恍惚中时间凝滞，辨不清古老的过去与无尽的未来。

望着墨狂，默苍离忽然想到了什么。

俏如来感到身后一阵寒风袭身，准备回头叫师尊，却愣住了，身后古树敝屋，哪里还有默苍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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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4樓發表於: 2020-07-29 22: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九】

龙脉与凤族的厮杀历史，是整个九天妇孺皆知、家喻户晓的睡前故事。俏如来第一次听说，就是幼年时挤在青丘拥挤的茶馆里，听楼里的说书先生侃侃而谈，怀里抱着彼时出生刚满三个月、尚且啃着奶嘴的雪山银燕，当然，那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

那段历史持续了漫长的岁月，但在这段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年复一年里，屠杀与被屠杀每日都在不断上演。

彼时青鸾为首的凤族代表了新兴族群，掌握着绝大多数的支持，而龙脉代表了阻碍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腐败势力，自然而然地成为众矢之的。

但新事物战胜旧事物的趋势是向前的，过程是曲折的，其中最大的曲折来自一条孤独的龙，这条龙叫元邪皇。

它是这鸿蒙混沌之间、天地未开之际的第一尾烛龙，是所有龙脉的归源始祖，它存在了亘古的时间，仿佛是不死的神明。但它太强大了，强大到连它的同族也容不下它。

龙脉虽然容不下它，却又不得不仰仗它。因为只要它还在，四方八极，所有人，无一不惊惧丧胆。

双方不共戴天，又僵持不下，龙凤尸骸填山塞海，积血成渊，聚骨成岳。

也许阴阳对峙，终求均衡，这一境况，在另一脉神明，也就是古神的出现之后，迅速得以改观。

那是达摩，他拥有足以匹敌元邪皇的无上力量。由此被引为青鸾座上宾，送上龙脉凤族厮杀的战场。

据说那场大战持续了半月有余，元邪皇先被如潮水一般往复无尽的青鸾武士围困十日，伤痕累累后对上达摩。

最终此战以达摩斩杀元邪皇为果，为了镇压恶龙不死的元神，达摩劈下禁锢的阵法，并以自身为器、坐化金身，将其永久封印。元邪皇死后，战势立即倒向一边，孤立无援的龙脉在青鸾率领的众族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其实细究下来，当年龙脉的灭绝，到底是因为不适应环境的变化，还是归于青鸾的屠杀，并不好确切定论。

当时的达摩还只是达摩，那个时候，古远到还没有西极山、没有佛国，甚至没有佛。

龙脉绝迹，青鸾顺理成章登上九天共主。

古神一脉也因此在九天之中获得了莫大的殊荣。

至于选拔九算、拥戴钜子，又是后来的事情了。

虽然当初关键的一战，说来有点卑鄙的意思，但由于披上了政治与历史的彩衣，让它从卑鄙又变得大义凛然，甚至带上了决绝的悲壮色彩，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负尽千罪为众生嘛。

至今，青鸾与古神仍然忌惮元邪皇的元神，九算之中，始终有一人留在魔世，看顾镇压的封印。

元邪皇不死，它就是一个永远存在的噩梦，让所有人恐惧惊骇着，当它再次君临九天之时，会是怎样的天地摧折、众生陪葬。

/

但其实，邪皇也并没有多大的怨念。

他只是，嗯，百无聊赖。

浓稠黑暗，没有边际，无论走得多久、飞出多远，抬头永远可以看见闪闪发光的达摩坐在他的正上方。

这里没有其他活物，甚至没有他物，元邪皇日复一日只能与达摩说话，简直神经质。

但任凭他滔滔不绝，达摩不会回应，因为达摩不像元邪皇，它是死的。

所以当看见一个外来的物体突然之间闯入时，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这是他这么久、这么久以来除了达摩的屁股以外，所见到的唯一一个异物，没人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这个东西会动会动会动啊！

而当他活蹦乱跳地跑近后发现这居然还是个活物的时候，更是欣喜若狂到无以复加。

夺舍！

但是……乐极生悲，他失望地发现，这具身体实在是毁损得太严重了。

非自然的魂体与躯体融合本来就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即使这是一具完好无缺的躯体，邪皇接收了它，要将它炼化至完全合二为一，使其运使起来得心应手，少说也需费上数万年甚至更长久的时间。

眼下他瞧着面前这个仿佛下一刻就能一口气过去的残败躯体，别说数万年了，恐怕抹去神智的那一瞬间它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而直接崩解吧。

可是——邪皇抬起头，看向头顶闪闪发光的达摩金身。

他被困在此地的岁月，漫长到让他早已丧失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这个不要，难道他还能期待谁下一次送一个更完整的躯体进来给他？

特殊时期就不要挑挑拣拣。

邪皇打定主意，先疗伤，再夺舍。

不过，一只青鸾，被打到躯体将死、魂体散离，这在外面是受了多大的罪？

/

草木森森，在漆黑的夜色里似野鬼乱舞。

仿佛受到某种莫名力量的感召，鸿儿穿过蓊郁丛林与乱石嶙峋，走近这座不起眼的洞府，它犹如淹没在绿色海浪里，若非洞府前一左一右各伫立了一方石雕灯笼，此地就是一处绝不会引人多看一眼的寻常山洞。

石灯笼中暖光曳曳，却并非火焰。

西方有海，海中有水，沉燃犹如阴火，昼晦而夜明，长明不灭。

是信号。想必守护着洞中之物，一旦有所异动，沉燃之光明暗有所变化，同时惊动施术之人。

此处距离薮泽日常起居的地方很远，如果鸿儿还记得，他会认得这是默苍离第一日将他带回薮泽时，意欲带他入内疗伤的地方。

在这里，玉莲养护，纺织耕耘，万年如一日地勤勤恳恳，却只是重复着徒劳的工作。

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

很重要。

至于为什么很重要，他也不知道。

鸿儿经过两盏沉燃石灯，进入洞内。夜间并非不曾拂风，灯笼中沉燃的光芒却岿然不动，但当鸿儿错身而过时，仿佛被身侧带起的微风撩动，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了两下。

这异动似乎惹恼了青鸾，他露出些许不豫的神色，一挥手，厉风扫过，两座石灯轰然倒塌，剩下一地碎石和四溅的海水。

洞内仍受那般幽晦光芒笼罩，岔路众多，青鸾只在重伤昏沉之际被默苍离带过一次，但却犹如自有指引，毫无错误地穿过了狭长的甬道，视线豁然开阔，熟悉的寒潭映入眼中，莲花玉光倒映水色，在石壁间折射着盈盈波澜。

赤衣华服的孩童尸身安静躺在莲叶之上，恬然地像是睡着。

覆盖在它身上的纺织娘没有察觉到外人的造访，依旧窸窸窣窣地忙碌在不断腐坏的伤口与伤口之间。

青鸾没有初次的疯狂发作，却仍怔怔地站在寒潭一步之外凝视了许久。水光投入他的眼中，却仍晦暗不明。

终于他走上前来，在谭边跪下身，长长地伸出手去，探起上身，想要触摸孩童的尸身。

在他的手指即将接触到孩童的一刻，一点金色光芒骤然从他指尖闪现，瞬间扩大，将寒潭与其十丈范围之地尽数纳入，纹刻繁复的阵形在空中缓慢转动，低沉的庚金之声如锤如雷，直直打入心底，宣示着这不是防御的阵法，而是攻击的阵法。

青鸾毫无防备地被闪现的攻击阵法生生震出了十步之外，两眼只是死死盯紧潭中的尸身，愈发晦暗，不顾胸中血气翻涌、喉间生甜，手上运起掌风，就要破阵。

“鸿儿。”

突然响起的一声呼唤，让他蓦地身形一滞。他顿了顿，回过头。

默苍离站在甬道口，并未上前更进一步，神情温和却冷淡。

“你在做什么？”

洞穴中原本幽光黯淡，但是此时金色法阵光彩流转，为一片晦暗中劈下耀眼却清寒的光芒，可阵法的光芒越盛，逆光站在阵法前的青鸾，越是陷入黑暗中不得分辨。

默苍离伸出一只手，脸上连那最后一丝冷淡也消融不见，轻声对他说：“鸿儿，到我身边来，我们回去。”

青鸾盯着他伸出的那只手，退后一步。

下一刻他骤然转身，集聚在掌中的浑厚掌力打向空中的阵形，掌风过处带起空气撕裂的尖啸，但求一击必杀。然而上一刻还站在甬道口的默苍离，突然出现在阵法之前，看似随意地一抬手，刚烈掌劲在他面前被生生挡住，旋转几圈，犹如清风扶柳一般尽数消散，反弹的力量却两倍于前，直直打在青鸾身上。

被击退至甬道口前，青鸾弯腰呕出一口血，没有再硬取，反而借势没入漆黑甬道中，匆匆逃离。

默苍离没有追，他站在原地，看着鸿儿消失的地方，神色冷然莫测。

片刻后，他转过身，施术收起阵法，空中旋转的阵形逐渐缩小，终至没入莲叶间孩童的尸身中，消失不见。

洞穴中恢复了之前的幽暗冷寂，默苍离融入这片黑暗里，犹如无物。

/

跌跌撞撞地，青鸾逃入杏花林中，天上云层渐薄，些许星子穿透薄云，为这沉沉夜色投下聊胜于无的冷光。

薮泽的杏花林不同他处，寿命长者可万年不死，高耸入云，枝繁叶茂，垂下的藤蔓宛如树干，这样的古树往往聚集一处，将某个范围罩笼得森然严实。地面乱石堆积，树根如抓地的猛爪，指节处撑裂地面，骨感又狰狞地暴露在外。

青鸾仓惶奔走，忘了躲避脚下，被绊倒在地，却没有爬起来，反而滚在地上，抓着前胸，身体蜷缩翻滚，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咬紧牙关，却仍然止不住嘶哑的闷声从口中泄露，可仔细倾听，这痛苦的嘶鸣中却仿佛夹杂着某种低沉的笑意，在这诡魅的夜色里显得愈发森寒。寒寂星光穿过重重枝叶，斑驳落下，照在他半边脸上，露出那上扬的嘴角，的确是笑。好在夜深人静深山野林，这般悚然的情境无人得见。

良久之后，这具躯体剧烈的颤抖和嘶哑的声音才算逐渐平复下来，蜷缩的身体缓缓放松，汗涔涔的，冷汗浸透了衣裳，沾湿头发，凌乱地缠绕在脸颊脖颈间。方才急促的呼吸迅速衰竭下去，终于微弱到难以察觉，他躺在那里，似乎没了气息。

「感觉怎么样？」

好半天，一个略显轻松的声音，来自体内，灵魂深处。

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夜色很浓，即使星光黯淡，映着他的瞳子，仍清亮迫人。他没能立即开口回答，好不容易撑开的眼睑支持不了多久，再次闭上，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

“他又放弃我了……又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轻如风声，微弱得难以听闻。

「谁问你这个！」

元邪皇要崩溃了，千辛万苦把他唤醒，不是为了听他在这儿悼念死去的爱情！

「既已打草惊蛇，便不可久留，现在，拿了魂魄，赶紧走。」

青鸾却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又阖上了双眼，双唇开合，不断低声念着。

“师尊……师尊……”

「……」

其实，邪皇表示，他差不多习以为常了。当初青鸾奄奄一息，他占据着青鸾的躯体，替他修炼、为他疗伤，后来又助他修养魂魄，拖拖拉拉三万年过去，其间青鸾大多数时候昏沉痴傻，但偶或也会有那么几次毫无征兆地突然清醒。

每一次邪皇都热情地向他自我介绍，但一般而言，青鸾不会听他说话，尤其是头几次，基本上一醒来就开始疯狂自残，邪皇只能好整以暇地在一边看着他自残，根本无法沟通。好在他每次清醒能够维持的时间都很短，任他再怎么自残，回头邪皇随随便便也就疗养回来了。

后来多少安静了一些，但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听了邪皇的自我介绍，他顿了顿，反问一句：“元邪皇？”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没有下文了！

邪皇觉得自己的威名受到了挑战，难道真的是自己离开太久，往事俱已随风飘散。

最近一次，他忽然阴测测地问邪皇，“你能离开魔世吗？”

他低着头，呐呐地说：“我想回去。”

元邪皇身殒之时，尚且还没有魔世的存在，因此对这个地方，也着实谈不上什么乡情，青鸾突然这么说起，倒是让他有些好奇，魔世之外的天地，如今是何等模样。至少就魔世的环境而言，与他生前的认知还是差别很大的。

所谓容不下龙脉的九天诸境，是何等模样。

于是邪皇应允道，这很容易。

至于一出魔世就迎头撞上默苍离，这实在是，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哪怕是藉由青鸾的躯体，如今他也发挥不出生前两成的力量，迎面对上默苍离，以双方实力差距来看，胜算为零，以双方仇恨值来看，生还率为零。

我堂堂龙脉始祖元邪皇不和你一个小毛孩子一般计较，邪皇当机立断，潜入青鸾躯体深处，彻底隐藏气息，任青鸾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了默苍离的迎面一击。

他本以为默苍离上前查看并非魔物就会离开，没有想到，默苍离居然将青鸾带了回去，更没想到……事实上接下去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都没有想到，以至于在铃兰温池间看着两人活色生香地颠鸾倒凤，邪皇一度心情复杂。

千言万语，无以表述，凝成一句。

「嗯……你师尊身材还不错。」

“……”青鸾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从激荡的情绪中平静下来，他勉力支持上身，从地面坐起身，“为什么不早一点叫醒我。”

「我每天都在叫你，也得叫得醒你。」

“我的魂魄……”

那个孩子，那具尸体内，有他缺失的最后一魄，他能感觉得到。身体被压制的内伤再也支撑不住，体内气血翻涌，他埋头又吐出一口血。胸腔痛得阵阵头晕，他回想方才默苍离护着身后回击他的情境。

“一具死尸，就为了一具死尸……”

他好不容易平缓沉静下来的气息，再次不自觉染上了一分怨恨。

「不，他方才救了你。」邪皇好心解释道，「若非他挡了下来，你那一掌打中阵形，会被反噬，那你现在就不是重伤，你会玩完。」

「在这里我不能出现，拿回魂魄只能靠你自己。默苍离太敏锐，一点蛛丝马迹也能被他揪出原形，所以你最好祈祷这次的清醒能够维持长久一点。」

青鸾低喃着说：“那个阵法……”

邪皇打断他，「在此之前，你最好先考虑另一个问题。」

“什么？”青鸾有些意外，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题，现在却又突然岔开。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什么？”青鸾仍是问，然而这次的口吻却变得冷硬。

邪皇似乎无感，依旧不紧不慢地续道：「如果你现在回头找他，他会原谅你，也许他甚至不会怪你。他有能力，也有爱情，无论你有什么样的仇人，他会保护你。你爱他，他也会倾尽所有来爱你。安宁和爱情，这难道不是你曾经想要得到的吗？」

青鸾冷冷说：“所以，你要我考虑什么？”

邪皇顿了顿，似乎为他的迟钝感到无奈，于是他用所能运用的最直白的语言再一次耐心地解释：「当然是一个选择，留下，还是报仇。」

“噗哈哈哈哈——”

青鸾突然笑了，最初尚且正常，渐渐就变得有些渗人。

“选择？这算什么选择？”

直到他突然停下，声音冷厉，犹如寒锋冰刃。

“凰后，凰后——那些人，所有人，一个、一个——不让他们千倍百倍地偿还，上官鸿信，宗祠之前，自刎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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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a8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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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15樓發表於: 2020-07-30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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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把苍鸾搬过来啦！！终于又可以看到完整的前文了❤❤后期也会在这里更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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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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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6樓發表於: 2020-07-31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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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5樓(vera8250) 的帖子

是的！！（括号里凑字数请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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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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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7樓發表於: 2020-07-3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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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

此处山明水秀，水流映着日光莹如匹练，山石陡壁之间隐约可见层台累榭，雕梁画栋，岩壁之间琼枝灵草丛生蓊郁。

但就在这一片仙灵化境之中，几块砖头铁石垒起数间破落小屋与铸台炉器，此处破败与整个环境的琼楼玉宇格格不入，似乎也因此远远地与人群聚集处相隔离。此时铸台前正站着一名白衣人，两袖高挽，轮着铁锤朝铸台上的一块剑条专力而规律地锻打。

默苍离抱着酒壶，躺在屋子前的一块青石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一边看着他背影。这里本来没有这块石头，是默苍离自己搬过来的。

铸台边的火炉火焰烧得呼呼作响，但显然炉子是经由了某种特殊的铸造手法，焰火的热度被悉数禁锢在炉膛的范围内，不能外溢分毫，使人即便站到火炉旁边也感觉不到一丝热意灼身。这并非白衣人为他自己所做的考量，因为在默苍离的记忆里，三万年以前，这炉子是没有这用处的。而且就此地主人本人心性而言，一向不喜此种矫揉讲究的作风。

白衣人忙完这个忙那个，放下铁锤又走到火炉边，将烧红的剑坯小心取出，转身放入冰凉水池之中，呲然一声，白色浓雾大起，剑坯迅速从火红变得玄青。

白衣人提到眼前瞧了瞧，啧了一声，露出嫌弃的神情，随手丢到一边……那里已经堆起了小山丘，都是被丢弃的失败品。

这柄剑受他七七四十九日锻打去质，百炼成钢，折叠了数万层，锻打了数十万次，从选材到复合都谨小慎微，花费莫大心血，然而失败后被丢弃时却毫不留恋。

锻造未果，似乎心情不好，他走到石榻边坐下，沉着脸，扭头看到默苍离瘫成烂泥没个人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叫墨狂来，没有叫你来，来就算了，还不带墨狂，明知道自己不能近火还杵在这碍事，带上你的东西给我滚！”说着低头瞧了一眼身下自己坐着的青石，愤恨地向内踢了一脚，“这破玩意儿，迟早砸了！”

默苍离没理会他的火冒三丈，翻了个身侧倚着，问他：“我的码瑙瓶呢，做好了没？”

“做你个头，没做！”

“骗人，我都在你屋里看到了。”

废苍生闻言，又是一阵气闷，“谁让你随便进我屋了？那里面的东西，不准乱摸乱碰！”

默苍离不以为意，别开脸，还一脸的嫌弃，“小气，难怪小白不喜欢你，杏花就从不这样，他的药庐我随便进，所有东西我随便碰。”

“你管我——不对，我管他喜欢不喜欢！”废苍生冷笑道，“你要摸可以，摸到那些不认主的攻击武器，落个遍体鳞伤别怪我没提醒你。”

默苍离不屑道：“就凭你。”

“还就凭我，瞧不起是怎么的，把墨狂还来。”

默苍离垂着眼，埋怨说：“你那对码瑙瓶我也看了，说实话，你的审美实在是糟糕透顶，有时候想起来我都不理解为什么能够忍受墨狂这么久，早知道就画张图纸给你了——浪费我一斤赤血码瑙，去趟丹丘容易么，鬼怪横行的，怪不舒服。”

废苍生气得发抖，“你你——以后别叫我给你做东西！”

默苍离歪了歪头，盯着他瞧，仿佛真的在考虑，片刻后摇摇头说：“不找你，难道去西荒找小白么，太远了，我不想出门。”

“……”

也许气到极点，反而落回低谷，废苍生看他懒散的模样，谁能想到这是九天供奉的钜子，有气无力地叹一口气，决定放过这个话头，便顺着他的话说：“西荒，不去最好，西荒最近乱的很。”

“哦，他们又怎么了？”

默苍离一边随口问，一边叉开一条腿放到他腿上，废苍生也极为自然地将双手覆上他小腿，替他轻轻揉捏。

“你还真是不出门不管天下事。”废苍生调笑一句，便道：“他们王子丢了，说是被绑架，狼王急的跟什么似的，把西荒翻了个底朝天，听说，前几天找上青丘，非说是青丘从中作梗，一言不合就差没当场打起来，最后狼王走时还撂了几句狠话，看来这事儿还不能就这么完——”

末了他嗤笑一声：“这群人，好像一年不干上两仗就不能维持他们的深厚感情。”

但默苍离对两家恩怨没有兴趣，却好奇废苍生与他一般无二的宅，却竟比他知晓天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废苍生道：“锻神锋告诉我的。”

然而锻神锋同样是个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于是废苍生又回忆道：“好像风逍遥说的，动手那天他就在现场。”

默苍离叹了一句：“你们的八卦网还真是牵的长远。”

废苍生没有理他，反而很有同理心地为人着想道：“他们这么你戳一下我怼一下的，要打到什么时候，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想个法子缓和缓和才是正理。”

默苍离喝着酒，懒洋洋说：“积怨已深，想什么法子，你说说看。”

废苍生摊了摊手，“自古邦交斡旋不就那么几个法子，找块地，围个猎场，吃一顿酒，互赠点有利条件，再和个亲什么的，万事开头难，但总要先开头。”

失了腿上的按压，默苍离有些不满，曲着长腿在他身上撞了撞，直到废苍生重新摸上他的腿才安分下来，一边道：“和亲，我记得两家都没有公主……呜，轻一点。”

“……”废苍生沉默了片刻，突然骂道：“一群废物，连个公主也生不出来，活该老天都不成全他们！”

默苍离翻了个身，趴在青石上，换上另一条腿。废苍生将他的袍脚往上捋，两层软纱底下就是他白花花的小腿，什么也没有穿，这人这么大赤赤地披着一件袍子就出来了，好吧，也许在他看来整个薮泽都是他家里。废苍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念道：“我说你啊，多少也收拾一点吧，你那儿还有个小徒弟，为师不尊，你得把他教成什么样，教出第二条懒虫来，不怕史艳文找你拼命么。”

默苍离道：“勤快的大人才会教出懒惰的小孩。”

“这就是你什么事都丢给他做的理由？”废苍生觉得自己额爆青筋。

默苍离趴着，下巴搁在双手上，酒也不喝了，闭上眼睛养神，说道：“我又没有带过别的徒弟，反正都没有经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他随口说，废苍生在他腿上拿捏的动作却突然顿了一顿，但很快又摸了回去，好半天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默苍离随着身上的揉按小声地哼哼唧唧。

/

今晨一早，默苍离对杏花君说，昨晚他夜观天象，占卜到近日青丘二殿下的病情将有不虞，让他收拾收拾准备上门问诊。杏花君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技能，但俏如来却很是担心，无奈杏花君只得带上小狐狸，两人一同前往青丘。

不久后默苍离也离开，往日喧闹的水泽地一时沉寂下来，羽色昳丽的凤凰们或卧或立，墨狂安静地矗立在水畔落灰。

初阳方升，宁静祥和中，一道赤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谨慎戒备地从阴影中走出，站在阳光下。

站出来后，他仍然不放心地左右试探，确定并非陷阱之后，便感觉不可思议。两个老宅一齐出了门，可算是薮泽百年难遇的一件大事。

“他什么意思……”

「可能想让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上官鸿信沉默不语，默苍离的举动让他心生一阵迷惘。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似乎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师尊，总以为已然将此人钻析透彻，下一刻师尊的表现却又立刻将他的自以为是悉数推翻。到后来，他几乎不能分辨是自己懵懂拙笨还是默苍离变化无常，那无情的、深情的，随意的、严厉的，温柔的、残忍的，支离破碎，不能成形。仿佛每一面都是真的，却又都不是真的。

他如此坦然的放行，那自己的战战兢兢又算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竟然期盼着默苍离的阻挠，拘守禁锢，寸步不离，至少让他肯定默苍离是在乎的！

而眼下，他是该猜疑他的离开对默苍离其实无关痛痒，还是相信元邪皇所说，他是为了让自己有一次自我选择的权利？

任凭上官鸿信心思千回百转，元邪皇只盯着水边的墨狂。其实昨晚他劝上官鸿信做个决定，本意并不那么热忱纯良，定下决心是为了心无旁骛，省得是时三心二意临阵倒戈，所幸上官鸿信没有让他失望，若是昨夜上官鸿信选择留下，他也会设法把人打晕带走——别开玩笑，让他与一个古神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他宁可选达摩！

捡到青鸾是一个意外，捡到墨狂同样是一个意外。墨狂不知何故掉落在魔世，方圆百里，妖魔辟易，连鬼影也不见一只。墨狂自带克魔殊效，一旦接触犹如中毒。但邪皇借由着青鸾的躯体，轻而易举地将之拾起，并用得得心应手，甚是满意。

此剑之上被大大小小设下了百多道阵法，多是杀伤致命的攻击之阵，虽并无何等残酷凌虐的折磨手段，但正是如此剔除了一切多余成分、全心全意只为杀人取命的攻势，更令人心惊于原主何其冷静狠戾的心性。

他很有兴趣，钻研偌久，大多数阵法已经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运使起来愈发随心所欲，在钻研途中，发现有一道阵法被封锁在层层深处，光是为了封锁这道阵法，其上就用了多达十道的强硬封印，仿佛一只恶鬼，不能被轻易放出。

但邪皇何其人也，在不触及这道阵法的情况下，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其上十道封印阵法，但是除了能够隐隐察觉是一道攻击的剑阵以外，发现仍然无法将此阵发动。

似乎缺少了，某种关键。

这让他颇为失望。

「默苍离真是体贴，连作案工具都给你准备好了。」

听到他的声音，上官鸿信才从纷繁杂乱的思绪里抽回神智，望见水边的物事，却又激起了更多的回忆。

“墨狂……”

他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变。

元邪皇说的不错，既然已经做下决定，是是非非就都不重要了，被舍弃的，即便有再多不舍和留恋，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眼下，他全心所求，只为一事。

抬起头，青空万里就在头顶。

这白云帝宫，这贯月槎上，高居众神、君临天下的，理应是他，也只能是他。

所有篡夺者，都该死。

所有背叛者，都该死。

/

剑无极，作为一只魂魄残缺到只剩下一点残渣的剑灵，既不能脱离墨狂太久，也没有多好的精力，平日大多数时候，只能窝在墨狂里修养元神。

他曾长久地沉寂于剑身之中，既不能感知外界，也无法为外界所感知，邪皇握了墨狂上万年，并未察觉到墨狂内有剑灵的存在，而默苍离拿到墨狂的第一日，就有了感应。

并非尊上比邪皇更敏感，而是在离开魔世后，剑无极猝然间自沉寂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是某种熟悉的气息。

只要存在于同一片天地，即便霄壤之隔，也能立即感知。

但仍模糊一团。

直到当日，那只曙凤蝶的侵入，让这股莫名的气息逐渐明晰起来。

已然被遗忘的身影，开始频频出现于梦境之间，白衣如云，白发如练，神情变化莫测，伸出的那一双手，恍如拥抱着他，又恍如要将他扼杀。

明明是温柔缱绻的气息，却叫他恐惧惊骇浑身发冷。

于是他竭力试图将那般气息、那般身影抛诸脑后，一遍一遍告知自己，他只是默苍离的剑灵，与任何人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日他一如既往在剑中昏睡，忽然一只不同于默苍离的手将墨狂提起。

他骤然惊醒，认清来人后，又放松下来。

“是鸿儿啊。”

奇怪，怎么好像其他人都不在？连小狐狸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也听不见。

鸿儿提着墨狂，一步步离开了水泽的范围。但剑无极并没有在意，他这一觉睡得比较长久，自觉精神不错，便兴致勃勃和鸿儿攀谈，任凭鸿儿一言不发，他也可以说得滔滔不绝。

直到鸿儿来到一座洞府之前，他才开始意识到不对。

“你要进去吗？你不会要进去吧？默苍离说过这里不能进的——就算要进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啊！咱们偷摸着点行不行……咦，门口的两个灯笼怎么不见了……”

鸿儿带着墨狂，墨狂带着他，通过狭长的甬道。他从未进过这里，但愈是不让进的地方，愈是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因此他一边害怕着被默苍离发现，一边却又好奇地四处打量。甬道昏暗，似乎潜藏了许多莫名的小东西，窸窸窣窣的声响此起彼伏，听得他心里一阵阵毛骨悚然。

“喂，鸿儿，你小心点啊，总感觉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突然扑过来……”

鸿儿并不答话。他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鸿儿言语不良。昏暗的光线遮掩了青鸾的面目，让他也无法辨清鸿儿此时的神情。

终于走出甬道，视线多少变得明亮，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甬道口吞没光线，犹如是鬼怪的邀请。啧啧了两声，他才扭头打量起两人所处的空间。偌大的洞穴里空无一物，岩壁倒是陡峭锋利，目之所及唯有一方不大的水潭倚在一侧岩壁之下，潭中白莲如冰如玉，白花绿叶掩盖之间，隐约可见一道小小的暗色身影。

鸿儿走近了，他也终于得见身影的面目，一时不免惊异。

“哇，鸿儿，这孩子跟你长得好像啊！”

他话音刚落，变故就产生在一瞬之间，接下去所发生的一切，几乎令他不能反应。

鸿儿伸手向孩童身上抓去，金色法阵骤然开启，庞大的冲击逼得青鸾不得不飞身后退，同时提剑破阵。

剑无极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不及开口劝说青鸾，只能控制住墨狂试图阻止鸿儿的举动。鸿儿低头朝墨狂瞥了一眼，蹙起的眉宇之间阴厉尽显，旋即顺着剑身往下一抹，剑无极只感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意识。

陷入黑暗前的一刻，那抹流云般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弧度美好的唇角恍惚扬起，仿佛这就是他期盼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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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18樓發表於: 2020-07-31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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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一】

剑无极伴着水声逐渐醒来，视线仍然黑幽幽的，一时不知是自己视觉未曾恢复还是身处暗地，直到转头后看见默苍离的身影。他头脑仍然一片昏沉，想不起今夕何夕，却感到体内充溢着一股轻盈灵气，贯通百骸，叫他通体舒适，甚至比出事前还要轻松。

等等，出事……

对了鸿儿！

他猛地想起前事，登时清醒，一翻起身，才发现自己还在那处寒潭所在的洞府中，水声来自池中流水，玉莲清光映着石壁，水光潋滟。默苍离跪坐在潭水前，清光为他的轮廓涂上一层弧线，逆光的身影却愈发幽暗。

后知后觉的，剑无极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厚的血腥味。

不觉四顾，待看清周遭，忍不住一阵心寒反胃。

由于光线太暗，所以他方才一时并未看清周围。

散发出血腥味的，是满地稀碎、成糜成块的血肉，骨肉飞溅、血水横流，遍及了大半个洞穴。

难道是鸿儿……不可能。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方才躺在莲叶之间的孩童尸身，不见了。

满室的血腥，水声衬得四周越发阒静。默苍离自始至终背对着他，坐在莲池水畔一动不动。剑无极忽然有了一种极不好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浑身发冷。

他害怕，但还是驱使着身体站起来，向默苍离一点点靠近，试探性的伸出手指，戳了戳默苍离的肩膀。

“默……苍离啊啊啊啊啊！”

他手指一戳上去，默苍离就像一块棉花一样，毫无征兆地歪倒在地。

剑无极悲从中来，扑通跪倒一把将他抱住，放声大哭道：“尊上，尊上啊，你死得苦状万分啊——”

“闭嘴，吵得头疼。”

怀里的“尸体”突然不耐出声，吓得剑灵一个哆嗦，连忙放手退后。

“你你你你没死啊？”

默苍离死气沉沉地歪倒在水池边，发丝袍脚浸入水中他也不管，盯着空荡荡的莲叶，一言不发。

“鸿、鸿儿呢？”

其实前后串联，剑灵也能大概猜测发生了什么，鸿儿闯进来毁了孩童肉身，至于问出口的问题，即使默苍离不回答，他也猜得到：顶风作案，当然是跑路了。

虽然他不知道鸿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看得出来默苍离很难过。这也是自然的，之前他们那么好，默苍离对鸿儿更是爱其如伤，谁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那个，”默苍离默不作声，他试图安慰道，“鸿儿，鸿儿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啦，也许，过一阵子自己就回来了，一起生活这么久，他一定是放在心上的……你看我，虽然我拦着他，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默苍离没动，却终于开了口，说道：“那是我事先布下的锁灵阵，即使你被打得魂飞魄散，碎片流不出薮泽的范围，你本就是残魂，重新聚灵也不算困难——鸿儿，他是下了杀手的。”

“嗯……这……”

剑灵对着手指，丝毫没有自己在鬼门关前遛了个弯的自觉，反而为无法排解默苍离的难过而忧虑不已。

/

无尽海。

青丘，素以明山秀水、风物富饶享誉九天，但即便是这片丰润的土地上，仍然有一些让人望而却步的“死地”。这些地方，往往不是妖魔盘踞就是环境恶劣，或者两者皆备，连自杀都不是个好去处，毕竟会激起太强的求生欲。在青丘的东部边缘，靠近无尽海的方位，有一片碎裂的蛇洲岛群，差不离就是此种境况。

上官鸿信骑着一只赤凤，选了座不大的岛屿，在上空盘旋几圈，却不急着落地，反而盘腿坐起，试着唤了元邪皇两声，依旧没有回应。

自从离开薮泽，元邪皇就没了声息。估计在薮泽时，近默苍离之身，长久的持续警惕，很是费神。上官鸿信便也不管他，凝化体内真气，身前影像恍惚一阵扭曲，两粒小圆球自他身体脱出，渐变渐大，直到有两颗嫩南瓜那样的大小。

嫩南瓜，和着黄豆炖汤最好吃了……

呸！煮饭还煮成习惯了！

上官鸿信坚定心智，将不该有的念想驱逐干净，两粒断云石在他面前盘旋空浮，他却神情不豫。断云石只产于羽国，不仅极为难得，且品质优劣有别，越是红得纯粹剔透越是上乘，越是泛白多杂质越是低劣。但相对的，越是品质上乘的质地越是可遇不可求，更是有许多人费尽千年万载也无法寻得一粒运使起来得心应手。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来是断云石的产出环境本身极为苛刻，数万年凝聚一粒，处于龙潭虎穴之中，若想自行采取，需得具备相当程度的智力、武力、应变能力以及天运。另一方面，则是缘于青鸾王族的垄断。从前上官鸿信从不觉得后者有何不妥，如今易地而处，感觉真是，作了孽。

他面前的这两粒，自然是丹朱赤泽，剔透如水，上乘中的上品。从前上官鸿信身居青鸾太子时，万事万物信手拈来，从出生到成年，就没什么事是不顺心的，断云石这种东西，不值得他放在眼里，一声令下，红彤彤的小石头们能在眼前堆成山。然而如今，他只恨自己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为何当初只练到两粒的程度。

不过他倒也并未很忧心，即便只有两粒，运使得当，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更何况，死物而已，从哪儿拿不是拿呢。

许久不用，试了试手，还算熟练。这才压着凤头缓缓向下靠近地面。

他选在岛屿的东岸，此地怪石堆砌成一赌扭曲的石壁，阻了滚滚拍岸的海潮，黑色石滩向内延伸不远，就截断在高耸入云的丛林之中。古树高大茂密，从上方，完全无法窥视林中的情况。看来只有亲下一探了。

在林边落地，红色凤凰在他身后碎成羽毛，羽毛又化成红光，倏忽飘散不见。平心而论，若不是情非得已，上官鸿信也不愿意没事来这种死亡边缘拿命试探，但自“策天凤”体内取回的那一魄，虽然是他自己的魂魄，却似乎离开了主体太久，总是在他魂体之外飘忽游离，若是因此再痴傻失智那自然是大为不妥。这本不是大问题，假以时日，每日细心融炼将养，不是难愈的病症，但在他，“假以时日”等于让他去死。

他是恨不得立刻就能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蛇洲凶险，却有一种名叫玄癸的古老生物，据传是龙脉的遥远旁支，却与蛇相近，生得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又犹如爬虫，身体两侧百足粼次，不会腾飞，却能潜水打洞，可伏于海底地底千万年不食不动。玄癸身形巨大，一条幼蛇便可长及百丈，成年的玄癸，若是在地面游走，那就是排山倒海的气势。

然而玄癸最险之处，并非它的体形，而是它具有直接伤及魂体的能力。从前亦不乏有所求而来蛇洲的人，一旦遭遇玄癸，不是殒命就是神智尽失，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不知世事。

这是世人对玄癸避之不及的原因，却是上官鸿信此行的目的。世间能够治疗肉体的药材很多，能治疗魂体的却是少之又少，玄癸能对魂体造成影响，这种影响可好可坏，端看如何使用。

玄癸此物，性喜阴湿，常年盘踞于地底水下不见天日，虽然危险，要赶巧碰上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他方才在蛇洲几个岛屿上方都转了一圈，只有这座小岛上有片林木生得稀疏凌乱，那便是曾有玄癸活动，草木才重新长出不久。他并未落得离那处树林很近，若是玄癸仍在，他一头撞上，那就完蛋了。

翻开手掌，数十只青雀自他掌心翻涌飞出，哗啦啦地向四方散开，没入茂密丛林间，很快不见了踪迹和声响。

有了青雀探路，小心翼翼地择路向前。

终于在日落西沉，光线晦明之时，上官鸿信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就在那处稀疏丛林的不远处，一个径长三十来丈的巨大坑洞，藏在一堵石崖之下，坑洞循着陡峭的坡度往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上官鸿信不敢贸然入内，捅了玄癸窝，他十条命都不够送的。为今之计，只有将玄癸从洞中引出。只希望那玄癸入洞不要太深，且出来一只就够。

玄癸喜食海黾鱼，上官鸿信上岛之前，便下深海中抓了不少，此时一齐放了出来，水淋淋地堆在洞口，海黾这种鱼，通体银白，透过半透明的肌肉，甚至可以隐约看见贯穿身体的脊骨与遍布全身的血脉。它们与鳞族相近，算来也是邻居，却素来不得鳞族的喜欢，原因无非是生得过于磕碜。细看那些鱼头，五官有致，头顶生须，竟有几分肖似人脸，胸前腹下更生了四根雪白无暇的四肢，若看那肤质，当真是吹弹可破、肤如凝脂，倾城美色不过如此，只可惜这美艳赤裸的四肢生长在鱼身之上，看着便是愈发的恶寒诡异。

成年的海黾鱼体量可顶两个人身，如今这里横七竖八地堆了约莫十数来条，垒起来也是挺大的一坨。这些鱼群似乎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鱼尾摆动，却无水可依，于是蠕动着那畸形的四肢，慢吞吞地企图逃跑。那情景，真宛如妖魔乱舞。

上官鸿信也不管它们，退开百来丈的距离，锁定四极方位，布阵。

金色阵形转开百丈，堪堪推及洞口的位置，须臾之后，隐匿于地下。这时那些海黾鱼也爬了一段的距离，骤然两道红光闪过，快及瞬息，看似随意地弹跳，却准确地洞穿了每一条鱼的头颅，几乎只在呼吸之间，方才还满地乱爬的白色大鱼通通趴在地上没了动静，红色血液这才缓缓地溢出，而后迅速满溢。

丛林间登时弥漫开浓烈的血腥气。

做好布置，上官鸿信便收了手，接下去就是等着，等着玄癸被海黾鱼的血味儿吸引出来，进入阵中。他所设下的，只是压制行动的阵法，并无攻击的能力，克制了玄癸一段时间不能反击，上官鸿信就能杀其取药。

阵法这种东西，可大可小，往大，可以如九霄叛天刑那般的声势，往小，可以看看俏如来的施为。但大型强悍的阵法，往往需要强大的法器作为支持，抑或者如默苍离那般的修为，可随手引动天地元力作为依凭。不过上官鸿信现在么，法器、修为，要什么没什么，两粒断云石还是开局送的，只能以自身真元凭空催动，量力而行，若真元受损，那是伤及己身，得不偿失。

每到这个时候就多么渴望墨狂啊，那不仅是一口削石断金的神兵利器，还是上百个现成精悍的阵法集合，更是无与伦比的王骨法器，拥有它仿佛拥有整个世界……

哼，默苍离的东西，才不稀罕！

再次坚定心智，上官鸿信收敛思绪，落在蛇洞洞顶上坐下，聚精会神地盯紧洞口。

如此等了两日。

他突然自梦中惊醒。

睁眼时日正中天，天色蔚蓝无云，他躺在地上，身下是绵软的草地，醒来了也没有动，仍继续躺着，感受微风轻送，拂过面颊。觉得有点饿了。

洞口仍无动静，上官鸿信却并不急躁，想着能找些什么吃的，但这穷山恶水之地，能有什么入口之物，扭头看了看地上那些泡在血中的鱼尸，算了那不是能入口的东西。

站起来拍拍衣裳，正准备动身寻点食物，突然他身形一顿，一阵异样的气息正在缓慢靠近，越来越近，就在身后！

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动，一粒圆珠已然扣在两指之间。

“鸿……”

猛地，他回身出手，圆珠射出，准确无误地打在来人心口，一片波澜似的蓝色光芒蔓延周身，来人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上官鸿信走上前来，审视地上动弹不得的人，把玩着手上剩下的圆球小珠，神情颇有得意，“你以为我会不防备你吗，师尊？”

默苍离动着瞳子，跟随上官鸿信的身影游动。他虽然不能移动，说话却没有问题，便问：“那是什么？”

“你管我是什么。”仿佛不愿让他细看，上官鸿信在他问后还刻意收了起来。

“有鳞族的气息。”默苍离的眼睛跟随他的手转动，说道。

上官鸿信心中气恼，拿手去捂他眼睛，“不准看！”刚说完自己就先尴尬了，但感觉就这么把手再收回来愈发蠢得过分，一时就捂着没动。默苍离在他掌下眨了眨眼睛，柔软的眼睫搔着他手心，痒痒的。

他莫名其妙微红了脸，“不准眨眼睛。”

“……”终于对自己的语无伦次彻底无力，报复似的拧了下默苍离的鼻子，就扭开脸不再看地上的师尊。

重见天日的默苍离，目光仍然落在鸿儿身上，看着他侧脸，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棱角分明，但印象中应该更圆润、更稚嫩些，不过脾气秉性倒是一般无二的。这印象模糊，待要细想，却又都无所依凭。他思及之前对鸿儿性格的猜测，一时颇觉有趣。

默苍离问：“你是不是从前脾气就不太好？”

上官鸿信冷冷道：“谁说的，我脾气可好了，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夸我热情好客平易近人，羽国举行友好天使年度大赛，我每回都拿第一名。”

默苍离笑笑，“是吗？”

“你说呢。”上官鸿信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师尊，冷声道：“你就老实在这里躺着吧，没个十天半月别想解开，待我拿到玄癸内丹离开此地，看你还能上哪儿找我。”

默苍离说：“我动弹不得，你将我弃在此处，不怕玄癸吃了我吗？”

上官鸿信说道：“那就是命，谁让你来的，苦厄自招，可别怨徒儿无情啊，师尊。”

“唉。”默苍离叹了一声，终于从上官鸿信身上移开了视线，“你封我功体没有关系，丢下我也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能自己安然无恙。”

上官鸿信凛然不惧，“你以为我——”

话没说完突然一滞，身下一股震动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蓦地回头，先前毫无动静的蛇洞山口，潮水般喷出黑压压的一片，四五只成年玄癸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挤出蛇洞，朝着洞口前的鱼尸冲去，几只庞大身躯瞬间就将白花花的一片尸体遮得半点不见。

为了争抢食物，玄癸们相互绞杀撕咬着，百爪齐动，垒起来的体积几乎遮天蔽日，远超过上官鸿信两人所在的洞顶。

未曾抢到食物的玄癸，似乎嗅到了别样气息，晃了晃脑袋，发现了洞顶上的两只蝼蚁。百丈的距离，在玄癸之前只不过是一伸头的距离，这东西虽然体形巨大，行动却敏捷如狗，那仿佛天崩地裂的声势，足以将面对它的人吓得肝胆俱裂。

但扑过来的玄癸却在即将靠近洞顶时蓦地动作一顿，犹如被无形的锁链困住了身体——那是上官鸿信之前设下的阵法，用以压制玄癸的行动。

不过这个阵法在四五只玄癸的挣扎之下撑不了多久。趁着另外几只尚在争抢鱼尸顾不上他们，上一刻还说着要把师尊丢下喂玄癸的上官鸿信，一把捞起默苍离，转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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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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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19樓發表於: 2020-07-31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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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1.03 【雁默】??（更新11

太太寫得好棒，這絕對是我看過的最好的雁默文。讚美太太，太太太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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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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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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