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15 陰陽學宗短篇七則（外詞二首） 18F 兩首詞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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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hb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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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10樓發表於: 2019-12-17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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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喔！！！支持！！
大大的文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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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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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1樓發表於: 2019-12-21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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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0樓(ilhbngh) 的帖子

謝謝道友的稱贊與鮮花。目前陰陽學宗的每個人都很可挖掘，很對我胃口。樂師他第一次出場我就懷疑他暗戀他宗主，覺得他不會背叛學宗——看他對泰玥皇錦何其依賴哪裏有背叛的餘地。希望周三別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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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2樓發表於: 2020-01-18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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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8【檐前負笈】不如無

五、不如無

檐前負笈步履不穩地走著。多日躲躲藏藏，傷勢大致穩定，他總算有了力氣尋找長姐和士心。沿途村落空無人烟，令人惻然卻也給了他尋找食物的餘地。他身上銀子不多，只好盡量錘碎，為每戶被他順手牽羊了的人家留下價值。
他猜測衆人應在星宗，除非星宗繼學宗也遭了血神毒手（若真如此只怕整個道域都無地容身了）。等他穿過雙方交戰的火綫，如果尋不到長姐和士心，那時再做打算。血神來犯時强調「張賊餘孽」，這是檐前負笈唯一的綫索。照他推想，血神所展現對天師的恨意或許會促使其先蕩平和天師最有關的所在，換言之，這些所在應該安全了。
離宗鎮守桃源渡口的經歷讓他對路徑熟悉。他繞道道源迷津，術力不明地悸動。他備加小心，一個轉身，對面詫然望著他的赫然是他尋找的姐姐。
泰玥皇錦形容狼狽。她鬢髮凌亂，衣衫污損，比他更像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那個。她看見弟弟——檐前負笈不確定自己在姐姐眼中是否應該是活人——露出安詳的表情。她什麽都沒説就往下倒。那一刻檐前負笈忘記了自己的傷，撲過去抱住了要跌倒的姐姐。
長姐清減了。
這是他第一個念頭。連日奔波使他腿一軟，他忙穩住身形，緩了一口氣，繼續向星宗進發。

「你沒死？你來幹什麽？」
檐前負笈向來討厭丹陽侯，但他也沒想到會被攔在星宗門口——不是他低估丹陽侯的不友善，是他深知丹陽侯不友善到不會給他這麽個小人物大面子。有求於人，他只能裝作看不出對方的敵意：「家姊受傷了。」
丹陽侯審視檐前負笈，看得檐前負笈渾身不爽。丹陽侯卻突然轉身，吩咐：「跟上。」
檐前負笈跟在丹陽侯身後，只能看見對方的後腦勺。他不由得想起從前在桃源渡口和天雨如晴背地裏說丹陽侯壞話的時候。丹陽侯難得走得并不快，强弩之末的檐前負笈還能勉强跟上。很快，丹陽侯開口了。
長姐殺了劍霨。
長姐被三宗通緝。
士心在三宗手裏。
檐前負笈雙腿灌了鉛，木然拖動脚步前行。丹陽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內，說：「泰玥皇錦不久前剛被血神重傷，吾檢查過她的傷勢，靠一口意氣撐著不是不可能痊愈。」太微垣推開門，點了燈，盯著定在門口的檐前負笈：「現在她看到你，意志鬆懈，狀況急轉直下。
「你可以帶泰玥皇錦逃，但即使你走得出星宗大門，不處理泰玥皇錦的傷勢，她逃不了多遠。」

處理傷勢的時候，泰玥皇錦始終沒有醒。
檐前負笈看著太微垣進進出出，始終沒有別人出現。丹陽侯不再簡明扼要，夾敘夾議——主要是對他姐弟的譏諷——很快讓他詳細知曉幾日來道域的一切。他運氣好，遇上三宗大部分外出，連士心都被帶去，只留下傷勢未愈的丹陽侯和重傷不起的天雨如晴。
「我能去看看天雨如晴嗎？」檐前負笈問。
丹陽侯不屑之情溢於言表：「怎樣，泰玥皇錦殺了皓蒼劍霨，你想危害舒遠心？就算以泰玥皇錦的能爲，也休想動星宗之人。」
「可以嗎？」檐前負笈平聲静氣低聲下氣又問。
「休想耍花招。」
「家姊在你手中，檐前負笈斷不敢造次。」檐前負笈順著他的話說。他現在只想見見天雨如晴。
丹陽侯盯著他，然後説：「過來。」

「我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天雨如晴對檐前負笈微笑。他跪倒在她床邊，雙手捧住她的手。天雨如晴將另一隻手也覆上去，這樣他們兩人的掌心都是對方了。
丹陽侯無語地站在門口。打開門、檐前負笈衝過去的時候，他星流掌已經跟過去了；見其在自己師妹床邊踉蹌跪倒、毫無殺意，才收回掌勢。
檐前負笈只是望著天雨如晴，整個人終於放鬆下來，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半點防備，一路的疲乏一覽無餘。
「累了吧？有椅子，坐過來。」
檐前負笈緩慢但穩定地起身，搬了椅子過來坐下。天雨如晴的目光始終柔柔地跟著他。有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説話。然後悲傷慢慢浸入天雨如晴清泉般的眼波，她説：「劍霨死了。」
「我……知道。」
檐前負笈艱難地點頭。
他能説什麽呢？他的姐姐，殺了他的朋友，因爲他朋友的宗派的血神害了學宗和他，而他的朋友正成了宗主。他能説什麽？
丹陽侯依然矗在門口，警惕地看著他們。檐前負笈不用回頭都能察覺太微垣眼光裏溢出來的鄙夷。他瞧不起這種小兒女情長，又放心不下師妹——不放心檐前負笈。檐前負笈累了，什麽都沒和丹陽侯說。
「喝點水，念書給我聼吧。」天雨如晴說。
檐前負笈喝了水，沒問哪本，走到書架前抽了最近的出來。天雨如晴的房間裏沒有多少書。乏味的基礎知識被檐前負笈認認真真地念著，天雨如晴聽著，一次也沒有打斷。

不出一個時辰，檐前負笈回到了泰玥皇錦在的房間。這竟然是丹陽侯的房間。丹陽侯去告訴他們泰玥皇錦要醒了。他畢竟還是給了他們一點私人時間。但那一段時間裏，他們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檐前負笈讀書，天雨如晴聽著。他們甚至一句彼此的狀況都沒有問，告別的時候也只是禮貌地一點頭。
「你想帶泰玥皇錦走，吾不阻攔。他日戰場相見，生死由命。」
檐前負笈很不禮貌地表示知道了。
「若留下，舒遠心或許會爲你求情。血神三番兩次傷她，刀劍難辭其咎。」
「她的傷勢……」檐前負笈低啞地開口。
「你問泰玥皇錦還是舒遠心？」丹陽侯明知故問。
檐前負笈惱火地嘆了口氣：「舒遠心。」
「……她或許，再不能站起。」
檐前負笈猛地擡起頭直視丹陽侯，又很快將目光落回姐姐身上。他只説：「多謝太微垣告知。」
「只有這樣？」
「今日之恩，檐前負笈銘感五内。」他鄭重地行禮，「長姐一醒我們就離開。」
「血神追殺，三宗通緝，逮到泰玥皇錦只是時間問題。」
「多謝太微垣提醒。」要不是人在屋簷下，檐前負笈早受夠了丹陽侯的廢話。他就不能説點他不知道的嗎？
「若吾改變主意，憑你根本走不出去。」
檐前負笈驟然繃緊。他絕非丹陽侯的對手，但他堅決地擋在泰玥皇錦安睡的床前，擺出搏命的架勢。
丹陽侯沒有動手的意思。他用鄙夷夾雜憐憫的眼神看檐前負笈，啐道：「毫無意義。」
「不關你的事。」檐前負笈終於忍不住了。
丹陽侯冷冷地説：「你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泰玥皇錦强弩之末。你跟泰玥皇錦走，什麽都改變不了，無非再丟了這條命；留下，裝作不知道她的事情，好歹有活命的機率。」
「太微垣説的是，無非再丟掉這條撿回來的命。」檐前負笈譏嘲地回敬。
他弱小到不足以令丹陽侯動怒。丹陽侯無情地說：「泰玥皇錦是泰玥皇錦，你不是。」
「我是她弟弟。」檐前負笈說，「她是我姊姊。」
丹陽侯神色變幻，最後只是説：「三宗人馬將歸，不想被逮個正着，叫醒泰玥皇錦。」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0-01-22 05:2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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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3樓發表於: 2020-01-18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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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8《不如無》可能的結局

「不用了。」虛弱的聲音說。
檐前負笈猛然回身。他的姐姐已經要半撐身子坐起來，檐前負笈幫她。她安詳寧靜的眼光一如昏倒之前，擡手撫摸弟弟的額髮。
「長姐……」檐前負笈喃喃。久違的慈愛的目光裏，他的眼眶幾乎濕了。
「學宗交給你了。」泰玥皇錦微笑著說。她起身，推開弟弟的手，走向丹陽侯，說：「去見刀劍之人吧。」語氣如同談論去年開過的花。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2-11-21 02:1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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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4樓發表於: 2020-01-22 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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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2【凱風弼羽】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六、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tCu.Fc@
又題《覆巢完卵》

陰陽學宗宗主凱風弼羽三十歲時，依然沒有成家。
說「成家」或許不準確，眾所周知，此任陰陽宗主英雄少年，方十五便就任，成為道域史上首位未成年宗主。他在位十五載，陰陽學宗從日薄西山重回如日方中。這一年的天元掄魁，學宗獲勝，於是他繼最年輕的宗主後又成為最年輕的神君。他已功業赫赫，如何能說未成家。
但他究竟年逾而立仍未娶妻。
不止未娶妻。學宗宗主謹言慎行修身自好，從未傳出任何緋聞。紫微星宗新宗主蒼蒼曾戲言他鎮定得可以修練浩星歸流。宗主的師叔、星宗耆老丹陽侯在一旁聽到，當即臉色便不能再難看。陰陽宗主像是沒意會弦外之音，接了話談笑自若，不動聲色將這一節輕輕掩過。
只是臨別時他邀請太微垣擇日來訪，言凱風弼羽必將竭誠奉待。丹陽侯臉色更難看了，不顧紫微宗主挽留拂袖而去。凱風弼羽笑著應蒼蒼的話為丹陽侯開脫，心想，這位道域內戰後四宗唯一活下來的強者原本是最有資格坐上宗主之位的。
二十七歲的紫微宗主悄悄問三十歲的陰陽宗主：「士心哥哥什麼時候成親？我們都等著喝你的喜酒。」
士心模糊言道：「任內罷⋯⋯神君成婚，豈不風光？」並像少年時般朝蒼蒼一擠眼，於是還很孩子氣的紫微宗主孩子氣地笑了，根本沒注意凱風弼羽暗換的用詞。
成親⋯⋯哪有親可成？
在這個世界上，他早已舉目無親。

凱風弼羽平生最重要的人，不是他親人卻比任何親人更愛他的人，在這個年紀也是尚未娶妻。年幼的士心擔心過輔士的成親會使他失去最後一個寵溺他的人，也暗暗期盼過輔士成家立業帶自己搬離萬學天府逃離宗主魔爪。但他從未見輔士身邊出現任何女子蹤影。不止輔士，整個陰陽學宗的高層都像立誓不婚般，萬學天府年年逢春卻沒有愛情的氣息。
離情愛最近的是客人獨眼龍，至少有個英氣的女子千里迢迢來學宗尋他，還和他談心。
十六年前泰玥皇錦救了荒野金刀，十五年前荒野金刀救了凱風弼羽，回報如此之快。但此救非彼救也，即使泰玥皇錦不出手相助，天下能人異士何其之多，總有人仗義為仁刀解除術法；若無獨眼龍，只怕年少無依的凱風弼羽早已夭亡在那片混亂的歲月裡。
他是這樣像獨眼龍表示的，並說無論何時，陰陽學宗必以上賓相待。
彼時少年的個頭還在抽條，和三宗其他要人並立不卑不亢言笑自若，行止斯文風度從容，望如芝蘭玉樹，光彩耀目甚至使人不能生孟德仲謀之歎。
內戰的硝煙兩年後才散去。第三年，四宗協商重新舉行天元掄魁定神君歸屬，一則承接初次內戰前一紀一輪的傳統，二則為再次內戰作個了結。此戰陰陽學宗直接棄權，凱風弼羽恰過了年紀，宗內再無合適人選。往後的幾年，倖存長輩相繼過世，不到下次掄魁就只剩下了脾氣最差的丹陽侯。
即使早已不必懼怕他，凱風弼羽仍一直對丹陽侯備加敬重：他畢竟，曾經，是唯一一個未曾對學宗晚景淒涼的前宗主泰玥皇錦落井下石之人。
陰陽學宗連續兩位宗主成為道域罪人。凱風弼羽是第一位的孫子、第二位的傳人，背負何止雙倍的罪孽。他怪過他們，也怨過他們，種種皆出於不能理解。現在他理解了。何止理解，他已經成為了他們。
輔士，樂師，宗主，祖父⋯⋯
那時我不知道，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他第一個成為的是輔士。
他記得他滿心惶恐，不知所措，唯一的念頭是不想再看任何人死。他也和輔士一般，有心無力。保不住的當然保不住。保住了的與其說是由於他的努力莫如說是出自命運。
他也記得輔士很不喜歡星宗的太微垣丹陽侯。
輔士不擅武力，他從生下來始終打不過大他幾歲的姊姊。他亦無意精武。但他依然是陰陽學宗的輔士，當然並非僅僅由於他的胞姊是宗主。他有令人驚羨的處事才能。往昔士心只覺得人人都喜歡輔士，後來離開學宗，漸漸發現輔士在其他三宗竟也無交惡之人。拋開武力，輔士的言辭使他本就是難得的外交人才。
第一次在三宗面前為陰陽學宗發言時，士心幾乎感覺輔士在借他的口出聲。
「⋯⋯道域三十年間兩遭戰亂，水血爭流，生靈塗炭，陰陽學宗罪咎無可推諉，雖宗滅不足以償萬一。只是天師傳下四宗，相生相成，各宗武學相互制約亦相互促進。若學宗從此消亡，武學尚未參透，或於道成有損⋯⋯」
給他的時間很快到了，他恭敬地等待結果。如他所願。他神色不變，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他知曉這只是開端，一切艱難還在後面。但只要還有陰陽學宗，無論如何艱難，總是存在希望。
擔任宗主的第一年裡，士心已經能熟練使用澤國戰圖。輔士從不催逼他，但那雙最後將澤國戰圖塞給他的手讓士心銘記它的份量，自那時起一直沈甸甸刻在他心頭。

他第二個成為的是樂師。
樂師。士心是可以稱呼他鳴觴的，只是他出於尊敬不要呼他姓名。樂師與人交流是從來不呼名號的。對頂頭上司，他以職稱之；對其他人，他一律稱呼「你」。
鳴觴是凱風弼羽殺的第一個人。
當時內戰接近尾聲，雙方皆疲憊不堪，除了蒼蒼，凱風弼羽認識的所有人都上了戰場。鳴觴是最早淪陷最後再淪陷的極少數之一。凱風弼羽被委以牽制——對付——入道歧音的重任。聯軍這邊，十五歲的凱風弼羽是最擅長陰陽學宗術法的人了。
凱風弼羽知道自己不是鳴觴的對手。在他記憶中，學宗上下，鳴觴抗手屈指可數。本來是應該鳴觴殺掉他的。
鳴觴為什麼沒殺他？他遠不如鳴觴，他完全不想傷害鳴觴。但鳴觴垂下了簫管，迎上來讓士心的術法穿透他心臟，兩人一起跌落塵埃。
「士心！」被安排和他照應的戚寒雨擔心大叫。從此他們開始互稱名字。
凱風弼羽——士心抱著樂師，張皇失措。任誰都以為他們是兩廂殊死，其實士心只想救鳴觴。他從來——從來不想與樂師為敵。他想大叫樂師的名字，讓他不要死。他會——他會救鳴觴的。鳴觴是他最後一個⋯⋯熟悉的人了。怎樣、怎樣做可以挽回方才的術法？怎樣做都不行。鳴觴是自行被殺的，他的陰陽術法造詣遠勝士心。
「我不能死在別人手中。」垂死的鳴觴嘶啞地耳語。
鳴觴的手迅速按上士心心口，結印的術法阻止了士心可能流露的任何恐慌愧悔。他總像瞇著的眼睛給了士心一個明白的微笑，用最後的力氣欲將善惡分簫塞進他懷中。
「士心！你沒事吧！」
氣散力盡，樂器連同奏樂的手臂離開身體。戚寒雨接住簫，拉起失魂落魄的士心，毫不戀戰向外殺去。入道歧音是血神麾下重將，他一死手下兵卒潰敗，聯軍取得了輝煌的戰績。最後的輝煌。
當晚笑殘鋒大力表揚戚寒雨，寒雨唯唯諾諾，說自己是在士心術法擊中後才趕到幫了一把。笑殘鋒不管，他的徒弟是他的驕傲。戚寒雨脫身後找到士心，問他願不願意留下善惡分簫。士心沒有拒絕。他開不了口。
那是刀宗宗主夜雨凋楓與神君凱風弼羽交心的開端。寒雨關心他，陪他到夜深。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以為士心是被殺戮震撼，對他說其實殺人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天元掄魁前他失手殺死師弟碎星刃，意外成為刀宗參賽不二人選。他不想殺實地，他以為師弟躲得開，但殺過一個人一切都不同了。
士心殺不了樂師，他遠不是樂師的對手。是樂師讓他殺了他。
鳴觴的術法使士心平安度過了因不忍可能招致的猜疑。他的善惡分簫如黑洞吸走夜間擾亂的夢魘。凱風弼羽作為年紀最小的戰士奇跡般地活到了戰爭結束，甚至有機會收殮亡故的宗主遺骸。多數時候他都像那日殺死鳴觴後般默不作聲，彷彿不知世間尚且有何可為自己而爭。
甚至在有人對安葬泰玥皇錦提出異議時他都來不及發聲。
「可笑。」是太微垣丹陽侯說話了，「若泰玥皇錦都不能入土為安，首惡豈非必須掘墳鞭屍、挫骨揚灰？」
凱風弼羽心裡感激地記住了丹陽侯。這個其時自身難保的男人脫口而出的話保護了泰玥皇錦的死後安寧。即使士心很清楚，丹陽侯的干涉沒有半分出於與泰玥皇錦爭執一生的情分。
輪到丹陽侯受審時，凱風弼羽自始至終沒有發言，哪怕太微幻出、太微垣要以死謝罪的時候，早已消散的鳴觴最後的術法還壓在他心口。
太微垣當然沒死。凱風弼羽有時想，即使他們這一代人全部化為黃土，丹陽侯也未必死。這位耿直的修者一心星宗，行事從來無愧於心。他對內戰的責任有多少？不會多過平亂時紫微星宗的豐功偉績。
人事代謝，政局初定時，凱風弼羽曾與夜雨凋楓同車。他們方向上一任紫微宗主顥天玄宿致了最後的敬意。途經刀宗轄界，一位老婦人攔路求情。她的獨生子犯了死罪。神嘯宗主面不改色吩咐執法。若非多年相交，凱風弼羽怕也不會認出這是那個心裡同情世上一切痛苦的夜雨凋楓了。
善惡分簫躺在幽黑的匣子里，有時無人自鳴。
善惡何曾分明。

他後來終於成爲了宗主。
許多年後的凱風弼羽回想往事，泰玥皇錦在他心裏越來越虛化成一個母親的符號。他用著她傳授的招式，走著她走過的路，二十一年前二十一年後，他們的軌跡竟爾完全重合。無數刻骨銘心的過往讓他明白爲何同樣的理念使他們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爲何宗主、輔士和他，看起來曾是截然不同的人。他們都是爲了學宗，只是處在不同的位置上。
他在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成爲了宗主。
起初，凱風弼羽在夢中驚醒。他一次又一次回到決裂的時刻，並爲此痛徹心扉。蛻變始於突然發現他人語氣裏好像已經沒有陰陽學宗，很快他知道了不是「好像」。宗主的離去讓他開始了無依無靠的生活。他不後悔。是他背叛了宗主。他所痛心的是他不能挽回——她畢竟是他的母親。只是比喻，宗主不是他的生母，但他記憶中除了宗主也沒有別的母親了。
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凱風弼羽正是這樣一顆奇跡般的覆巢完卵。他從十五歲開始代表陰陽學宗發聲，短短時日遍嘗世間酸甜苦辣。刀劍兩宗的宗主都是他的朋友；遠遠不夠。霽雲尚未握穩實權，寒雨宗内一塌糊塗；士心，他只有一個實亡而名尚苟延的陰陽學宗。
天元掄魁往前數，最近一次和霽雲見面時，依然年輕的仙舞宗主屏退左右，鬱悶地喝了不少酒。執掌古老的宗派從非易事，生性渴望自由的醉夢無花被羈絆在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位置上，只因爲他捨不下劍宗。
喝多了的霽雲露出多年前的樣子，委屈地問：「我爲什麽放不下劍宗？劍宗對我們一家有那麽好嗎，好到我要將一生的心力耗費在這？士心，你説我爲什麽就是放不下劍宗？」
凱風弼羽只是斟滿一杯酒遞過去，如霽雲唯一需要他做的般。從今天起，仙舞宗主可以開玩笑說他命令神君斟酒了。
道域四宗的現任宗主從年少時便是好友。凱風弼羽於其中的主導地位是那時就確立的。星宗老宗主，顥天玄宿，大約是首先加以注意的人物。顥天玄宿——凱風弼羽一度最不願面對他。年邁的紫微宗主見慣滄桑，深邃的目光裏陰陽宗主稚嫩的算盤無所遁形。顥天玄宿從不當面針對凱風弼羽；他不當面針對任何人。他的存在令所有人如芒在背。只要背後有顥天玄宿的影子，無論實際交涉的是丹陽侯還是蒼蒼，士心從來不敢大意。他維持這樣的謹慎直到顥天玄宿去世。
顥天玄宿離世時，凱風弼羽去吊唁。第二次内戰時顥天玄宿的援手使陰陽學宗尚且存留一顆覆巢完卵，此恩深重，凱風弼羽不敢或忘。丹陽侯和天雨如晴都保護了他，他知曉；但真正護庇他的是顥天玄宿。顥天玄宿一貫是冷淡疏離的人，卻沒有辜負少年的仰賴，他確確實實為陰陽學宗保全了孤苦無依的少主。相應的，此後數年裏新任學宗宗主的廢立權都掌握在他人手中。如今回想，凱風弼羽終於可以放下不得不有的提防，衷心沉浸於於公於私對顥天玄宿的感念，對他始終未曾使用這權力的感念。
凱風弼羽永遠銘記星宗恩德。他是這樣對顥天玄宿承諾的。行將就木的老人已經不能再用文字表達厚重的思想，只能給青年一聲複雜的嘆息。
人心向背，世情冷暖。凱風弼羽及冠前的幾年都掙扎在屈辱中。數十年前陰陽學宗同上下仇敵愾報復屠戮他們的刀宗，十餘年前的凱風弼羽卻不能這樣做。不是因爲宗主的罪名——難道泰玥皇錦留給凱風弼羽的罪名能比她當年接過的如畫江山的罪名更重更確鑿？是陰陽學宗再難承擔任何震蕩。他眼前留下來的千瘡百孔的家園，他竭力伸展羽翼也不足夠爲它遮風擋雨。這個時候他不能怨恨受過宗主厚恩卻在戰後背離過陰陽學宗的下屬宗派，他們歸附學宗是因爲學宗能給他們庇護，若學宗不再能，他們是被迫離去。誠然他們甘願爲泰玥皇錦赴死，但凱風弼羽不是泰玥皇錦。
凱風弼羽早已不再怨恨過任何人。他只是記住這一切，垂首建設學宗。
他恨過三宗的道貌岸然，在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挽回宗主挽回學宗的時候。宗主殺了皓蒼劍霨，凱風弼羽是人證。作爲陰陽學宗的繼承人、泰玥皇錦寄予厚望的學生、三宗手中唯一的學宗弟子，年少的士心承擔了她的過錯。他願意承擔宗主的過錯，只要可以承擔，只要可以彌補。
後來他意識到，沒人對他説可以。
他們表現得極其需要他的幫助，他的力量是來自學宗的，清楚明白。爲什麽他們能利用他的血淚，用完又無視這一切？難道人自私的本性會泯滅天生的良知？
血——生命，淚——感情。人真正重要的難道還有其他什麽？
沒有。後來的凱風弼羽明白，不是當初他的力量不重要，是他不重要。他的血淚只有作爲他人的傷藥時對他人有用，而他無依無靠什麽都不是。式微，式微，胡不歸？未老莫還鄉。白頭誓不歸。
凱風弼羽很快不恨了。他知道他并沒有做錯什麽。錯的不是他。他慶幸自己沒和他們一樣。許多人作惡不會改變惡之為惡的實質。他明白，已經是很大的幸運；他堅守，又是更大的幸運。他有足以使他明辨是非的知識，也有支撐他堅持的心志。做正直的人，做正確的事，這一切都不是爲了讓他因別人的過錯憤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放不下學宗。他不可能放下。他生來就是要光大陰陽學宗的。
他懷著驕傲的念頭謙卑地周旋於各方勢力間。無懈可擊的精緻外表重得時時威脅壓彎他不屈的脊梁。他幾乎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無人知曉。他人只需知曉年幼的陰陽宗主會在合適的場合做出合適的回應，其中的沉重只屬於他一人。他在這個位置上，就得做好這個位置要求的一切。職責所在，無功乃過。霽雲——霽雲不行，他時時反思年少時目睹的悲劇，絕不允許仙舞宗人重蹈覆轍。寒雨還沒有被壓垮，那位犯下和當年的姚百世駱千秋同樣罪名的獨生子被他公平執法。蒼蒼守著殷實的家業，紫微星宗還有丹陽侯，太微垣在一日，蒼蒼一日永遠無憂無慮平平安安。
國破家亡，流離失所，寄人籬下，凱風弼羽那時最經常的感受就是屈辱。他在屈辱中深深扎根，如蓮花扎根污泥。唾面自乾，其心仍寒。屈辱是凱風弼羽的，凱風弼羽不重要，他所思所想的一切，只有陰陽學宗。如果他能化身污泥給陰陽學宗提供生存的養分就太好了，可他不能；他不介意渾身污泥，他只嫌自己沒有給陰陽學宗帶來更多的土壤。
極少的閑暇裏他不得不想起宗主。他的「母親」，撫養他教育他苛責他愛他的人。她是何等美麗驕傲的人物，她存在就本應光芒四射。她也曾這樣打碎牙齒和血嚥，低到塵埃裏將血肉化爲養料換取陰陽學宗生存的空間。凱風弼羽從來不怨恨她，但只有這種時候他無比地諒解她、諒解自己。

有一日驚醒的夢裡，凱風弼羽看到一個著華貴紫衣的背影端立庭院中央，周圍荻花紛紛揚揚。
他在夢裡披衣起身，站在廊檐下，對背影說：「昊辰學長。」
那是他祖父的弟子，父親的師弟，他可以稱呼師叔；但他是宗主的學生，宗主是祖父的義妹，於是他也可以稱呼學長。他選擇了後者。
夢中的庭院靜謐得花落無聲，凱風弼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急促而悠長。他站在夢裡，這不是他的夢，他有些緊張，但並不懼怕。
「呵。」他聽見荻花題葉輕笑，「你讓我想起師尊了。」
荻花題葉的語氣中充滿發自內心的鄙夷。這個人唾棄他自己。因為他背叛，害死了最敬愛的師尊。師尊死後多年，甚至荻花題葉死後多年，沈冤仍未昭雪。凱風弼羽有切身體會。
荻花題葉轉過身。他確實如傳言般風度翩翩儀表堂堂，典型的學宗文士，不須言語自見賦雅風流。凱風弼羽看得清楚，正是他極力維持的風雅儀容壓得他不得安寧。
凱風弼羽等著對方的話。
「告訴我，你會比我最尊敬的師尊做的更好嗎？」
「我不認識你的師尊，」凱風弼羽靜靜回答，「但我不會讓輔士和宗主失望。」
「現在你是陰陽學宗的宗主了。」荻花題葉說。
凱風弼羽沒有回應這句並不高明的挑釁。
夢裡狂風驟起，不得安寧的亡靈撕扯纏繞。凱風弼羽只是鎮定地看著。他已經得知了從幼年困擾他的全部真相，還了心中的祖父遲來的清白。他想起宗主和輔士提過，祖父是十分疼愛他唯一的得意門生的。荻花題葉犯了大錯，他非但讓師尊蒙上污名，更讓這污名吞噬了師尊的性命。他生前腆顏流走於四方入畫江山，死後有何面目見九泉下的如畫江山？
荻花題葉後悔過嗎？他生前大約沒有。他或許痛恨琅函天，但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死後他的靈魂才在世間苦苦游蕩不得安寧。陽間不再是他的世界，可他無顔去往另一個世界。他悔改得太遲，已經來不及得到安寧。陰陽學宗的土地下無法安寧的靈魂已經夠多了，凱風弼羽只是還不是其中的一個。
凱風弼羽憐憫地看著狂亂的術法中的荻花題葉。不是祖父不原諒他。犯下大錯的少年人無法原諒他自己，是以一錯再錯。當他長大成人回首，本該知曉當年回家認錯得到的會是原諒，但於今他早已步步深陷泥淖。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凱風弼羽知道。因為他現在知道，無論他犯了多大的錯，回去告訴宗主，宗主會原諒保護他。
年輕的陰陽宗主從夢中醒來，臉頰被花葉割傷的部位似乎還在隱隱作痛。月華如洗。他坐起望向窗外，久久沒有動作。直到黑暗匣中的簫聲送他回歸睡眠。

他什麽時候成爲祖父？或許過去，或許現在，或許將來。
訓練天元掄魁的弟子時，凱風弼羽驚覺他對每一位學生的能爲都瞭然於心。他知道他的學生會贏，即使不會，他也可以接受。他突然想起夢中一面之緣的昊辰學長。當年在神嘯宗主尸身印上陰陽碎骨掌的少年正是他學生的年紀，以祖父的能爲，真的不能判斷出痕跡來自何人嗎？
有一瞬間他很想知道答案。
往事在他心中奔流。陰陽學宗幾人有將陰陽碎骨掌練至如此地步的資質？荻花題葉學長是一個，宗主是一個，樂師如果他想或許也能算一個，禹曄授真從凱風弼羽模糊的印象必然是不能的，還能有誰？屈指可數的人選閒，宗主對祖父忠心耿耿，樂師當時還在外游歷，若是七雅其他人修爲可要比荻花題葉高得多了。如此看來，祖父身邊最有嫌疑的竟然是愛徒和義妹。他們誰會是祖父懷疑的對象呢？祖父當真不能判斷出掌印來源於誰嗎？還是，或許，他早有分曉，卻仍為真凶擔了污名，試圖給他回頭的餘地？
祖父不能回答他；祖父早已亡故。其實不然又如何？凱風弼羽要的并非祖父的答案。他要的甚至不是自己的答案。當年祖父庇護了昊辰，若是宗主也會同樣庇護他，他也確實庇護了宗主。他對他的學生如輔士對他。鳴觴最後還是保全了他，他本人的一部分仍像鳴觴一樣永遠停留在内戰的時候。凱風弼羽現在是神君，或許十二年后就不再是，或許仍是。他想知曉很多事情，他好奇，但他會做的究竟只是他該做的事情，像所有他愛過景仰過失去過的人一樣。
當他長大成熟，終於明白當年長輩欲言又止的沉重。宗主何曾希望輔士卑微交涉？輔士何曾希望宗主孤身奔走？他們何曾希望士心走上這條注定要走的路？他偷聽過輔士和宗主爭執，宗主反問輔士他可有選擇的餘地，輔士沒有否定她。如今的凱風弼羽知道，宗主和輔士所作的一切都是爲了給他一點選擇的餘地。這沉重得説不出口的愛、渺茫得不能描述的希望啊，一代一代傳承，卑微地夢想下一代能永遠無憂無慮、幸福安寧。
長大的過程是失去的過程。他在重視的對象間取捨，爲了更重要的忍痛放棄其他重要的，逼迫自己到盡頭時轉而逼迫他人。在這個過程中他有獲得，只是全部的獲得加起來，在他心中的位置也比不上任何一項被迫放棄的珍愛。他沒有選擇，因爲他放不下學宗；他有選擇，是他放不下學宗。他日重逢，他可以説士心沒辜負你們的教誨。現在形影相吊，唯念此聊以自慰。
他不想成家，回答蒼蒼的話半是出於糊弄。不幸生在這世上的性命還少嗎？他願意存在於這世上嗎？他真的有權利帶來更多靈魂嗎？他寧可消耗整個自身讓世界變得更值得新生命的存在。若不能，與其再增添，莫如⋯⋯
他想起祖父只為他取名士心，十分簡單的名字。祖父是陰陽學宗的宗主，七雅的如畫江山，滿腹經綸，卻只給他起一個簡單的名字。如今他明白了。越是年長，越知曉許多寄望都必然是虛空。祖父望他有志，且望他不只有志，他不敢說有沒有辜負祖父的期望。現在他想起對未來的願景，只有一句，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如果這也要削掉一半，就只有前半句。
願你沒有足夠的聰明，不會因智慧痛苦；願你沒有足夠的細膩，不能為苦難憂傷；願你平安喜樂，甚於願你繁榮昌盛。
祖父，宗主，輔士，樂師，他們沈沈浮浮的一生，無不矛盾地述說著同樣的希冀。
他們畢生掙扎努力，只爲使他不須經歷同樣的艱難。
可是他們都失敗了，於是我仍要走上這條路。
我那時不知道，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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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0-05-10 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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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長大後我就成了你（二）

又題《死生契闊》

「術法殺人兵不血刃，怎會手染鮮血。」 Qc&Y|]p"
「惡魔年幼的時候，也是孩童的形貌。」 gveJ1P
「生與死之間，相隔那麽遠。」 [1kQ-Ko`
「死與死之間，相隔那麽遠。」

「你真美啊，請你停留！」

陰陽宗主凱風弼羽終年九十，從來沒有殺過人。
他十五歲繼任宗主，三十歲擔任神君，六十歲時道域不再有神君，九十歲時的家園比之他出生時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生在一個時代的終結，開啟了新的時代，至死他都是道域居民最敬仰的存在。他有過許多敵人，最危險的那些在他繼任後的幾年相繼去世，沒人知道原因。他是道域的無冕之主，帶領道域從中古走向新生，他手上從未沾過任何人的鮮血。
地獄門前，凱風弼羽被問起一生往事。
他十五歲開始殺人，從小看他長大的姐姐、危難關頭救他一命的恩人、半生的同僚和朋友無不死在他手中。他往前兩位陰陽宗主身後背負汙名，這些罪名在他手中盡數成了真。
術法殺人兵不血刃，怎會手染鮮血。

凱風弼羽開始掌握實權的時間，史家大約要說是在西元一七四九年，他二十八、二十九歲的時候，亦即紫微星宗最後一任備受矚目的宗主去世的次年。
前任紫微垣辭世後的十年裡，他僅存的師妹與師弟相繼謝世。曾經的天市垣天雨如晴早年曾受重傷，此後無可挽回地一日日衰落下去。丹陽侯身體很好，誰也料不到他會突然死亡。以丹陽侯為界，那一代人徹底地遠去了，紫微星宗的領導人完全成為與凱風弼羽相善的蒼蒼。
後面的日子裡紫微宗主曾支持凱風弼羽改革也曾與他分歧，最終仍是跟在他身後，為道域工作到退休的年紀。星宗在時，凱風弼羽並沒疏落了對星宗的禮節；現在的道域，四宗已成為過去。凱風弼羽仍是陰陽學宗宗主，但陰陽學宗早已不是從前意義上的陰陽學宗了。
如果輔士還活著，大概要說，這是他夢想中的陰陽學宗。可惜這句話，凱風弼羽只能在夢裡聽到了，而他的夢從來不肯回應他的期盼。

凱風弼羽記得笑殘鋒的死，他清清白白地看著。時任神君帶領道域挺過了第二次內戰，清除內憂外患，卻意外英年早逝。他年輕的徒弟繼任宗主，凱風弼羽還前去安慰。夜雨凋楓和凱風弼羽是患難之友，醉夢無花和蒼蒼也是。笑殘鋒的驟逝引起了各界注意，也掩蓋了不久前的、仙舞劍宗宗女的悲劇。
內戰過去不到三年，這些立下大功的人沒死在內戰的黑暗裡却死在黎明的光綫中。道域人說殺戮終究是惡事，他們做了惡事，就算是以惡制惡，也挺不了幾年。
那天大雨傾盆，凱風弼羽站在雨中，默默望著掙扎詈罵的神嘯宗主，直到對方斷氣他都未說任何一句話。大雨消除了一切痕跡。
回去後他遇見顥天玄宿，開門見山說自己要為宗主立碑。顥天玄宿注視著他，無言地點了一下頭。凱風弼羽根本沒等待對方的回答。
惡魔年幼的時候，也是孩童的形貌。

那時開始顥天玄宿格外地留意他，無法的無聲的無助的無用的留意。凱風弼羽羽翼豐滿，垂老的紫微垣一時難圖。顥天玄宿江河日下，凱風弼羽卻一日比一日飛快地成熟起來了。
太微垣丹陽侯，當時旗幟鮮明地反對師兄懷疑凱風弼羽。年輕的陰陽宗主沒犯任何錯誤，從未傷害星宗。若紫微宗主只因其出身便懷疑他，何不當初便斬草除根？現在，太微垣反對斬草除根。
顥天玄宿不能動凱風弼羽，凱風弼羽卻可以刺激顥天玄宿。他不時來訪星宗，得紫微宗主接見時總不忘殷殷切切地和他說一些過去、現在、未來的思考。浩星歸流的心法對紫微垣的心臟造成了沉重的負擔，可這遠遠比不上一生的罪惡帶來的負擔。前者放棄功力或者可以逆轉，後者只會將他越壓越低，直到終結。
前任紫微宗主終究沒來得及同樣殺他。是凱風弼羽，旁敲側擊地，解決了自己的麻煩。顥天玄宿一死再也沒人能對他造成威脅。紫微垣卷可以與澤國戰圖分庭抗禮，但與凱風弼羽分庭抗禮者已不存了。
凱風弼羽在顥天玄宿的靈柩前致上謝意，感謝他生有所存死有所亡。從今而後，道域沒有凱風弼羽忌憚的人了。

丹陽侯對他的懷疑開始于顥天玄宿謝世。太微垣是內戰中唯一安然存活的長輩，四宗無人不對他敬重有加，凱風弼羽尤甚。丹陽侯雖然親身參與了誅殺前陰陽宗主的戰役，但卻是唯一一個自始至終反對三宗及陰陽學宗叛徒對陰陽學宗正統的逼迫的人。凱風弼羽順利接掌學宗，可以說一部分由於泰玥皇錦余蔭尚在，另一部分由於四宗仍有如太微垣這般的良心未泯者。
凱風弼羽沒感謝過丹陽侯。紫微星宗若庇護他，他應該感謝的是顥天玄宿；屬於他的若屬於他，不過理所應當。
自始至終丹陽侯都沒能拿到凱風弼羽任何的把柄。他的懷疑始于懷疑止於懷疑，頑固地陪他到了人生最後一步。他臨終時四宗都接到消息來看他，這些宗主都是他曾傾力保護過的晚輩。這些人中唯有凱風弼羽被攔在門外。紫微宗主難過又局促地向神君道歉，凱風弼羽安慰他，請他快進去陪師叔走完最後一程。
「士心哥哥，我知道，那些都不怪你⋯⋯」蒼蒼一著急，親密的稱呼溜出口。那些，指的是當年的事情，沒人願意再詳細談起。
「我知道。」凱風弼羽說。他知道那些從來不怪他。
他知道那些究竟怪什麽人。

他做沒做過什麼錯事呢？或許有吧。就任神君後他曾整理逝去的親人的痕跡，力圖成冊。祖父的畫卷已不可求，宗主的詞作很少，樂師有數曲印在他心裡，唯有輔士的作品豐富而辭采飛揚。凱風弼羽一句句讀過去的時候，想到輔士去世時正是和現在的他相仿的年紀。天令九州早失一才人。古往今來，他的輔士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是最後一個。
整理書稿的消息傳在四宗，霽雲專門來拜訪他。醉夢無花帶給他一疊散亂的紙張，沒有順序，有的只剩一半。凱風弼羽翻閱著，和霽雲聊天。
「當年我整理劍宗，將前面兩位宗主身後物選擇留存，沒注意這些。現在你集結出版，檐前前輩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歡喜。」霽雲說著。
「學宗沒有劍霨前輩的回信，不然倒可以一同收錄，以爲紀念。」凱風弼羽說。
他們難得促膝長談，黃昏時依依惜別。不數日，凱風弼羽照例訪問星宗時聽聞天市垣相請。
紫微星宗尚存其名的天市垣，曾與當時的輔士、執劍師一同鎮守桃源渡口，避免外界侵害道域。後來威脅解除，他們各自回宗。不久血神降臨內戰再起，檐前負笈、皓蒼劍霨相繼殞命，只留下重傷癱瘓的天雨如晴，守著「天市垣」的名銜和淒涼的前景。
凱風弼羽應邀。天市垣的房間整潔素雅，不大，空得過分，無端令人生出冷颼颼的感覺。陰陽宗主風聞她也是紫微宗內反對將他斬草除根的聲音。若讓陰陽學宗背叛凱風弼羽，難，凱風弼羽是他們敬愛的泰玥皇錦的甘棠遺愛；但若三宗不顧後果痛下殺手，年幼的凱風弼羽如何會有今天。
弟子奉過茶退下，餘他們兩人相談。天雨如晴開口問他檐前負笈的作品之事。
凱風弼羽回答著。其實不單是輔士的作品，他想將所有親人的作品集合。但眾人中唯有輔士的作品豐麗輝煌，各種文體被他駕馭得得心應手。這邊付梓的準備進行，那邊作品已經流傳在民間，有學究甚至感歎檐前負笈不應該是陰陽學宗的輔士。
「有時，我也會這樣想。」天雨如晴說，「若他不是陰陽學宗的輔士，我也從來不是紫微星宗的天市垣。如果那時，我們兩人還能相見。」
凱風弼羽淡淡地笑：「晚輩調查過兩次內戰後百姓存活率。平民的折損，要遠遠高於四宗平均水準。命運難測，前輩這不是入了星宗。」
天雨如晴面色一滯，欲言又止，終於歎道：「你說的對。你也長大了，他會以你為榮。」
凱風弼羽以禮相對，等待天雨如晴吐露真實目的。
天雨如晴拿出信封開啟，小心翼翼取出其中脆弱泛黃卻完好無損的書信交給他，說：「我請你來，是要給你這些。」
信封和書箋幾乎一樣陳舊，凱風弼羽掃到上面的筆跡：「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陰陽宗主粗略地判斷，落款應是輔士的死訊傳到星宗後。
「我可以在這裡一讀嗎？」凱風弼羽問。
天雨如晴肯定：「我交給你，就是你的了。」
「天市垣說的是。」凱風弼羽說。他又回到了公事公辦的態度，說宗內還有事，告辭。他起身，將手稿向空中一揚，毫不猶豫地出掌。老舊的紙張瞬間化為灰燼，有星星點點落到天雨如晴沒碰過的茶中，觸水即消失不見。轉眼什麼都沒有留下。
「告辭。」凱風弼羽說。
有什麼『若是』可言？一切發生的都是確定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生與死之間，相隔那麼遠。

丹陽侯憤怒地尋凱風弼羽，開口對他大罵。凱風弼羽平靜地聽著，最後請對方讓路，他要回宗處理學宗事務。
提到陰陽學宗和宗主職責，丹陽侯終於忍不住罵出那句他以為最有殺傷力的話：「你辜負了泰玥皇錦對你那麼些年的教誨！」
這句話在太微垣心裡憋了那麽久，不是為凱風弼羽，是為丹陽侯自己。凱風弼羽知曉他一直愛著陰陽學宗的前宗主泰玥皇錦，縱使他親身在謀害她的行列中。他說不出這句話，因爲這句話最譴責的是他自己。現今他説出這句話，願意想他是爲了她。
凱風弼羽的表情終於發生變化，丹陽侯以為對方受到觸動，卻聽見凱風弼羽說：「前輩若想，現在就可以去向她告狀。」
丹陽侯瞪著凱風弼羽說不出話來。
「只是太微垣一生光明磊落，敝宗前宗主身敗名裂，恐怕死後，丹陽侯也不會淪落到和她同樣的境地。」
丹陽侯一掌上去，凱風弼羽舉掌應對。一招過後他脫開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丹陽侯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終於意識到即使師兄尚在，也不會是這個小子的對手。
從那天起，紫微星宗太微垣丹陽侯再不肯見神君陰陽宗主凱風弼羽的面。
凱風弼羽曾因爲丹陽侯對泰玥皇錦的愛特別憎恨丹陽侯嗎？他確乎有過。只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如丹陽侯一般的人在歷史上毫不重要，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苦痛他們的悲傷都不會留下一抹痕跡，就像他們活著的時候一樣。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死與死之間，相隔那麼遠。

凱風弼羽想，丹陽侯說的沒錯，他辜負了泰玥皇錦的教育。他辜負了檐前負笈的呵護。他辜負了入道歧音的陪伴，辜負了祖父的期待。他早就辜負，早就知曉。可他從十五歲將風雨飄搖的學宗支持到今天，又是因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那些教育他、呵護他、陪伴他的人，以及他們所給他的一切。
十五歲時他目睹最親近的人被血神所殺，十五歲時他目睹最敬愛的人被三宗所殺。後來他逐漸知曉那些重要不重要的事實：血神的出世是因爲劍宗無視泰玥皇錦與丹陽侯的示警，不肯及時誅殺無可挽回的邪染者；三宗對宗主的仇視是因爲她執意不肯如他們一般選擇性忘卻血淋淋的醜惡的事實。
凱風弼羽早就明白了。他聽著，面上顯示出相應的波瀾。他早在親眼目睹泰玥皇錦的死亡時就明白了。他的宗主泰玥皇錦不是善於言辭教導之人，她以慘烈的死讓他明白他曾經不肯明白的她堅持的路。凱風弼羽失去她時就明白了，他同時明白他已經決定了背叛她。
宗主，我終於知道了你、你們是對的；可是對不起，我要走那條錯誤的路，為你們報仇。
泰玥皇錦若泉下有知，會責怪他嗎？會的，她向來對親近的人也僅僅比對她自己寬容一分；不會，泰玥皇錦是他的母親，世上沒有母親不會原諒她失去的兒子。
曾經那些堅實的、讓他撒嬌胡鬧想逃過去的教育，在他隻身一人後都浮了出來，夠他用很久，直到他再見，或者再也不見他們的面。

他辜負了前宗主泰玥皇錦對他的悉心栽培。泰玥皇錦寧為玉碎，用生命讓他明白她向他展示的信念。他明白了，卻沒有堅持。宗主是心善的人，凱風弼羽不是。
他提倡改革時只有醉夢無花堅定支持，蒼蒼猶豫著，夜雨凋楓旗幟鮮明地反對。會議無果而終，各宗主回宗思量再議。
凱風弼羽果斷地下了手。夜雨凋楓根本沒來得及回轉刀宗就被凱風弼羽所擒。神君轉身向紫微星宗施壓，蒼蒼很快同意和兩個哥哥一起努力。
夜雨凋楓重見天日的時候，改革已初見成效。他看著道域陌生而熟悉的天空，百姓嶄新的生活，一切翻天覆地的變化，終於承認凱風弼羽一直是正確的。他自此淡出政壇，只一心維護道域，在數十年後的一次率眾出征後歸來不久壽終正寢，已經不是神君的神君親手為他的神道碑題詞。
這一切，都是凱風弼羽跟在泰玥皇錦身邊短短的十幾年裡，或耳提面命，或耳濡目染，她教給他的。
而他背叛了她，就在他明白她爲何寧死不屈的一刻，他下定決心以她的教育走相反的路，成爲她最唾棄然而終究會原諒的人，因爲他是她的士心。她死後，他就再也不是士心了。

⋯⋯

「還有一件事，」接待他的說，「你忘了一件事。」
「飛淵。」凱風弼羽答。
他沒忘記。那是他的轉折點。在那之前他因為罪惡惴惴不安，之後他坦誠地生活下去。
「是我殺的她。」他說。
小時候他喊她飛淵姐姐。後來他從宗主手下救了她。再然後，他親手殺了她。凱風弼羽沒想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誠然他不殺她她就會害死他，但出手後，他絲毫沒有以為過會有的痛苦彷徨。
宗主寧為玉碎，因為她可以。凱風弼羽承認自己不可以。
為什麼殺不重要，那是個人殺人的時代。他們殺了輔士，殺了宗主，都從來拿不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凱風弼羽也不會給他們理由——他只給他們如他們給他的理由。凱風弼羽知曉那從來不是理由。
鬱劍須臾當時是仙舞劍宗的宗主繼任人選。她死了，所以繼任者成了醉夢無花。醉夢無花是個和凱風弼羽相似的激進派，數十年後他們一起改革，再不久，醉夢無花如小時候夢想的般丟下道域外出遊歷，將剩下的一切推給離不開道域的朋友。
宗主的女兒算個什麼身份？榮耀一時罷了。她的身份依附于父親，她的父親不會永遠是宗主。她能不能繼承宗主要看她的才幹。飛淵沒有這才幹，如同飛溟沒有。無論前者的父親有沒有過像後者的那般希望家宗門甚至家天下，他們都不能了。若他們真希望子女繼承，何不像泰玥皇錦培養凱風弼羽一樣將子女培養成合格的宗主？
教育是建樹，建樹太難了；弄權是毀滅，毀滅容易得多。玉千城、琅函天、寄鯤鵬、笑殘鋒，他們一個個一頭扎向捷徑。同樣是付出努力，堅強者和怯懦者的方向迥然不同。
因此鬱劍須臾非死不可。就算她曾經是士心的飛淵姐姐。可是士心已經被他們殺死了，飛淵姐姐以爲她還活著。她甚至沒有勇氣面對身份的死亡，沒有勇氣對設計她師父替死而將她推上傀儡宗主之位的人說「不」。凱風弼羽比她勇敢，他的勇敢不能借給她，卻能向她追討一個解脫。
要先得到自由，然後可以選擇成為奴隸；在本來就是奴隸的時候，說你心甘情願為奴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你沒有選擇，你從來沒有甘願的空間。

說起勇敢，誰比得上教養凱風弼羽的人？宗主寧死都不與道域的叛徒同流合污。輔士，他最親近最愛戴的人，從來不能以武力誇勝卻從來護在他關心的人前面。他們以身作則教給凱風弼羽那些難以言傳的問題，讓他在失去他們之後，能從回憶裡發現他們早給了他答案。
但凱風弼羽還是思念他們。無比，無比地思念。
按凱風弼羽的年歲他是壽終正寢了，按方式也可以說他病逝。臨死前他有過一段纏綿病榻的時候。病痛的折磨下他開始呼喚最給他保護的人。這時候他想起他聽過的，再老的人在無法違抗的病痛折磨下也會呼喚母親。
他不記得母親。他的父母就是宗主和輔士。久違的稱呼出口的時候，老人的眼眶濕了。
他哭泣什麼？他背叛了他們的教誨，走了錯誤的路，明知故犯。如果他有適合的地方，應該在地獄裡。
而他們呢？凱風弼羽知道他們的很多認識是正確的，但他們也不是完全的堅強完全的勇敢，都有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地走錯了路。凱風弼羽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只知道他們都比他好。
陰陽學宗的輪回啊，一代代絕望的努力，走在時代之前的悲傷。唯獨凱風弼羽，他用他們教給他的背叛了他們的教誨。
我辜負了你們對我的期望，我沒像你們想要的那樣善良正直平安地活下去；但我活出了你們的教誨，我以後的人不會像我這樣了。
他們在世上平安快樂地活著，我來地獄和你們團聚了。

迴光返照時他出了房間。已經有新的人才接過擔子負責道域的方方面面，道域還有許多不足，但他們在努力地、努力地向前。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想起從他幼時到現在，底層的一個個具體的抽象的影子。他聽見窗外傳來歌聲，他真歡喜他能夠為這些人做了什麼。他衷心希望這一刻的美好可以永遠停留。
然後他死了。
他的故事講完了。

「你可以走了。」接待他的說。
凱風弼羽不知道自己在去往何處。

他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一切開始之前。那是他最不敢回憶的尋常時光，他還是「士心」的時候。
他想起自己如何盼望，他的一切盼望都和輔士有關。小時候他盼望輔士快帶崇賢過來給宗主好換走自己，後來他盼望輔士成家立業帶他逃離宗主魔爪，再後來他盼望輔士從桃源渡口歸來，再後來，他不再盼望。
他想起自己如何信賴。他的信賴和宗主有關。宗主什麽都能，雖然她不承認，士心也不承認。他全心信賴宗主的保護，從來意識不到他與生俱來的身份除了責任還伴隨莫須有的罪孽。她給了他一個正常的童年，給了他孩子的憂慮孩子的懼怕孩子的愁煩孩子需要的愛。再後來，他長期深處真正的憂慮懼怕愁煩，卻沒有一點真心的愛。
他想起自己如何好奇。祖父是什麽樣的人？爲什麽那麽厲害的宗主願意聽從他？爲什麽祖父能做到輔士都做不到的事情？爲什麽祖父死了？爲什麽……你不分辯你的清白？凱風弼羽也曾不分辯，他以爲自己不值得分辯；後來他一直分辯，當他終於真正知曉自己不值得分辯的時候。
他身處炫目的光彩中，鋪天蓋地的白色彰顯他的污濁罪惡，他無所遁形。
凱風弼羽一直懂。輔士、宗主，他們都用各自的方式教了他何者爲善何者爲惡，他漫長的生命中越來越發現他們教誨的真實。可他意識到真實的時候就是他背道而馳的時候。現在他不説他是爲了別人。唯有污泥裡能開出蓮花，可是蓮花綻放，污泥仍是污泥。
為罪人而死，那是神所做的，凱風弼羽不能僭越。他不會將罪責推卸給無辜者，不會稱呼他所犯下的罪惡為犧牲，不會說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他眼中只有他之前的人走過的那一條路，他聽聞、目睹他們走過，在比當時的他大不了多少的年紀。走上這條路是他的選擇。無論他如何粉飾，終究是他的選擇。
這個時候他意識到，如果有天堂，那才是他們應該去的地方。
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

他看到了宗主。她比他記憶中的形貌年輕，光彩照人，帶著明亮的笑容迎向他，將他摟在懷裡。這時候他又是當年的那個孩子了。
她的擁抱裡沒有責罰的意味，只是真的非常、非常思念他。
「士心，你來了。」她說。
「宗主，對不起。」凱風弼羽說，「我讓妳失望了。我和妳一樣，走上了妳最不願我走的路。」
「你沒有讓我失望。」宗主緊緊地摟著他，「我為你驕傲。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
她鬆開他，將他推向另一個人。
士心長高了。他直視著那張記憶中需要稍微仰視的面容：「輔士。」
輔士也在對他微笑，如同士心生前在他傾力相護的許多人臉上看到的、無憂無慮的微笑：「士心，你真棒。我真高興你挺了過來。我很開心。」
接著輔士轉過身，帶他去見另外一些人。士心的記憶中沒有那些人，但現在，他認得他們。
「父親，母親⋯⋯祖父。」
他們都向他微笑。他們等了他很久，愛了他很久，從過去直到盡頭。
陰陽學宗三代宗主走著同樣的路，第三代終於走完。

[ 此帖被宇治芳魂在2022-11-21 02:2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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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3-05-26 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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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

香凝索，花開陌，佳人錦瑟顏華灼。桃源亂，簪纓散，鼎湖未返，鴛鴦河漢，斷，斷，斷！
縈魂魄，空哀樂，人民城郭今非昨。簫聲慢，流年換，夙因猶果，世緣先滿，嘆！嘆！嘆！

從宗主角度寫陰陽學宗的詞。原本的和樂，亂世的災難，戰後的廢墟，至死仍未看到正義伸張的苦痛，以可憐孤似釵頭鳳的詞牌表達。還有一首最近也整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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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7樓發表於: 2023-05-31 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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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

原野目極皆白骨，江流水血瀟湘。遺民自顧俱惶惶。舊游今已矣，新冢故凄涼。
伏案挑燈恆自問，幾時賦到滄桑？黍熟釜中別黃粱。肅容收簾櫳，獨夜起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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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0)

18樓發表於: 2023-08-15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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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釵頭鳳》注釋：
《釵頭鳳》按龍榆生的分類屬於鬱勃激越的曲調，拗而怒，在我看來其怒又是因爲鬱即悲傷。詞牌來自「可憐孤似釵頭鳳」一句。釵為雙股，但女子裝飾的髮釵上修飾的鳳凰沒有成雙成對的，所以有「可憐孤似釵頭鳳」這樣的比喻形容。陸游《釵頭鳳》上入去入換韻，上下篇以短促的去聲反復結尾突出拗怒。我選了入去換韻，反復的去聲字拖長，以有嘆息之感。

香凝索：吳文英「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意境凄美，暗指後面的不幸。
花開陌：「陌上花開」云云。
佳人錦瑟：即「錦瑟佳人」，形容美好的女子。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元好問「佳人錦瑟怨華年」等等。
顏華灼：「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指女子出嫁。
簪纓散：朱敦儒《相見歡》「中原亂，簪纓散」。簪纓代指讀書人、世族乃至文化。在此指陰陽學宗遭受的浩劫，簪纓零落。
鼎湖未返：鼎湖指君王，在此用來指領袖。因爲鼎湖是軒轅皇帝得道升仙處，鼎湖多用於指代君王死亡的語境。庾信「鼎湖去無返」。吳偉業「鼎湖當日棄人間」。
鴛鴦河漢：牛郎織女典。
人民城郭：丁令威化鶴「城郭依舊人民非」典故。
今非昨：唐琬句。

《臨江仙》注釋：
詞牌《臨江仙》平仄格律近於律詩，曲調流麗和婉，很適合抒發掩抑情調。以泰玥皇錦視角創作。
「白骨」句：曹操《蒿裏行》「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鷄鳴」，描述連年征戰過後民間的慘狀。
「水血」句：曹松《己亥歲》「誰道滄江總無事，進來長共血爭流」，描述戰爭帶來的慘狀。
「滄桑」句：原指文人妙筆脫于坎坷，杜甫「文章憎命達」，趙翼「國家不幸詩家幸」，在此指字面的記錄滄桑世事，即澄明史實，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黃粱」句：黃粱一夢典，指美夢短暫，現實急迫。

兩首詞第一首以第三視角寫内戰及泰玥皇錦後來的結局，表示嘆惋；第二首以泰玥皇錦視角描述不公的戰爭對學宗人民造成的傷害，戰後身爲領導者的她面對的澄清真相安撫民衆重建家園等等壓在身上刻不容緩的責任，以及她本人兢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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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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