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28 【雁默，雁俏，温默】凤灼城下卷三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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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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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0樓發表於: 2018-05-28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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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二.

打一开始，竞王爷就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他。

王爷是立志要做乱臣贼子的人，王脉正统什么的，是冰炭不可同炉，要么冰消，要么炭熄，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烬。

但是……

此日日光温吞，微风淡淡，四周桃林参差，然则已过了桃花盛期，枝头残红，蜂蝶落落，地面青草却正茂盛，踩上去柔软舒适。草地已仔细地打理过，小拇指大的石子也被捡了起来。

这才将小世子抱来，殿下已长到了父王膝盖的身高，梳着垂髫，身上脸上仍有些嘟嘟的婴儿肥，走起路来虽然有些不利索，却也能跑能跳了。

世子眼睛上蒙着布条，举着一双肥肥的小手漫无目的地摸索。

金池早已被可爱的小殿下萌得没了边，丢下他聚到了人群里，轻轻拍着手，与狼主分立两边，狼主不停摇着拨浪鼓，都企图引诱小团子去到他们的那边。

地上铺开一张大布，上置软卧案几和酒茶点心，那两人在外逗着世子，竞王爷和苗王、王后就坐在案几边瞧着。王后的目光始终落在世子身上，温浅的日光下，那张终年冰雪的美丽脸庞上居然也流露着难得的笑意。王上喝着酒，也瞧着。

忽然金池一声轻呼，世子腿脚不利索地绊倒了，王后惊了一下，本能地起身欲扶，王上却大笑着拉住她，说，让他自己站起来。王上开口，金池也不敢去扶。狼主听到，反倒跟着笑起来，冲殿下说，说得对，苍狼快自己爬起来，来王叔这里。

听到大家都在笑，摔倒了的世子好像也觉得好玩，还趴在地上就咯咯笑着，狼主和金池不停叫着他，他才一边撅着屁股一边慢吞吞地爬起来，立即就像是武林高手施展大招一样博得一片喝彩。

他吃着茶和点心，在旁冷看众人笑着闹着，面上随和，心里不以为意。

世子重新站起来，眼睛还蒙着布，辨不清方向，狼主和金池的声音从两个方向传来，像是有些把他的小脑袋弄得糊涂了。摸摸索索地向前，直到手上触到了什么东西，接着整个身体都扑进一团柔软温暖里。

他被这小东西猝不及防地扑进怀里，不由地双手接住，将他抱了起来，又推开了一些，举止鲜见的有些笨拙。苗王转头向千雪笑道，亏你们逗了半天，苍狼谁都不理，就偏爱他祖王叔。千雪愤愤不满，无遮无拦地嘴硬，臭味相投，以后这小子准也是个花天酒地的昏君。登时气得王上火冒三丈。千雪被骂，撅噘嘴别开脸，倒也不言语了。

他却无心去管他们在吵闹什么了。小殿下趴在他的身上，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举高了去抓头上缠着的布条，却笨笨的，抓了半晌反而缠到脸颊上。王爷失笑，替他将布条取了下来。那双湛蓝的眸子就这般的迎上了他的双眼，像是天下间最澄澈的宝石，含着被日光照耀的笑意。上一刻他还在感叹这天命注定不可扭转的可悲宿命，这一刻就被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捏着殿下的小手，柔软像是没了骨头，令人不由地小心翼翼，撤下所有力气，那短胖的五指倒是分外有力的，弯起来抓住你的手，却只能抓住一根手指。王爷心里惊呼说这么可爱的团子要是我的该有多好啊，我一定天天把他抱着揉来揉去！

/

那个像是百灵鸟儿一般美丽的女人在一个冰雪消融的冬夜随着寒冬一起走了，留下她的茫然失措的丈夫和尚且无心无思的稚子。苗王宫举行了盛大的葬礼，白幡覆盖了整座王城，像是这一年冬季落下的最后一场雪。

王上国事缠身，繁忙仓促，却又谁都信不过，往往将苍狼不是塞到孤雪千峰就是塞到竞王府，但千雪自己就是个万年不着家的，他喜欢孩子，却着实不是一个会带孩子的人，毕竟他收个义女都是要丢给神蛊温皇去养的。因此塞到竞王府的时候更多，这也是只立志宅成骨灰的闲云野鹤，顺便帮忙带个孩子，多么完美啊。

但有时候千雪来此，却又忍不住油然而生出一丝忧虑。心想这孩子我还是抱走吧，可抱走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是丢给温皇养吗……想想丢给温皇养还不如丢给王叔养，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时值严冬，昨夜雪落一宿，今晨推门，屋顶庭中已是满目白雪漫漫，姹紫嫣红都被淹没了，天地苍然一色。但他走进王府偏殿，鹅黄与青绿的纱幔委地，被他推门而入的微风拂着，翻转飘曳，其间绣纹莹然瑰丽，轻薄得如烟似雾。他掀开帷幔，熏香掺着酒香扑面而来，殿中温暖如春，丝竹乐师昼夜不停地吹奏舞曲，有些人已经撑不住在昏昏然地打瞌睡了。

竞日孤鸣本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斜躺在榻，头下枕着金池，双目微阖，似睡非睡。金池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轻柔抚着手臂，像是哄着孩子入睡。

千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却也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在矮榻边缘坐下，伸出两只冻得冰冷的手去捂竞日孤鸣的脸。王爷梦中一激，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千雪说，你还有点人样么。

他不答，伸手往榻前案几上去摸，摸了半晌也没有摸出名堂，金池心领神会，在镶金的牛角杯中斟半杯酒，端起来递给他。可还没递到他的手里，就被千雪半路截了，自己仰头一口闷下，把空酒杯掷回案几。

已经一身酒气，再喝下去，怕你就要醉生梦死了。他说着，抓起竞日孤鸣藏在薄毯下的手臂，捋开繁复绣金的袖口，露出白玉的手腕诊脉。脉象平和，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竞日孤鸣收回了手，懒懒地勾出一个笑来，说，我近来自觉身体渐好。他略坐起，仍靠在金池身上，戏谑般道，我能再喝一杯了么。千雪沉着脸，不能。他叹一口气，别开脸说，小千雪你快回宫去吧，王上需要你，苗疆需要你，竞王府不需要你。

千雪想气，却反而被气笑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无人说话，殿中静静的，只有乐师们奏着松缓靡软的曲子，却几乎不成曲调。良久了，千雪仿佛从灵魂深处吐出深感疲惫的叹息，说王兄又金戈铁马赴疆场了，说罗碧和女暴君又家暴了，说心机温又作死了，最后说你们要是有一个人省点心，我也不至于这么累啊。

王爷笑着道，是你自己爱操心，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千雪摇头说我能不操心么，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王爷抿了抿唇，忽然不说话了。

千雪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因为世子殿下从偏殿另一侧出来了，前几日他刚过了十岁生辰，彼时王上正在西疆战场，分身无暇，不能陪他，遂吩咐千雪主持给他办了庆生宴，狼主脑洞清奇，宴会荒唐却也十分热闹。此时狼主见到他就像是就像是蜜蜂见到花，阴霾全消神清气爽，走过去抱他。

他长得大了，王叔却还是喜欢把他抱起来，不过王叔孔武有力也没差的。他乖巧地叫了一声王叔，王叔欢喜地应了，捏了捏他的脸颊，俨然还当他是两三岁的娃娃。他转头看向竞日孤鸣，又叫了一声祖王叔，祖王叔略笑着，点点头算应了。千雪已经不去管竞日孤鸣，抱着苍狼不断问他那些琐碎的问题。苍狼垂眸敛目，十分谦顺温良的样子，都一一回答。

初接苍狼回来时，竞王爷的确也诚如自己当初所愿那样，天天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爱不释手的，做什么都要带着，同吃同睡，喜欢得不得了。

但渐渐王府众人就发觉王爷不那么热衷了。殿下被安置了自己的庭院，宫中老师来给殿下授课，王爷也不从旁听了，他又开始我行我素起来，全不当府邸间有个未成年的小东西。众人都道是王爷三分钟热度，新鲜的劲头过了，剩下的就是乏味和琐屑，毕竟带孩子的确是件费神的事。人们都喜爱他们天真可爱的模样，可谁又能消受那些经年累月的劳苦，这个时候也就只有用爱发电的父母们了。

但王爷的疏远和这些都扯不上关系——他在意的是世子的眼睛。

生辰贺宴当日，宫里宫外一片其乐融融。藏镜人和女暴君前一天还在家暴，那晚也不打了，一个安安静静喝着酒，一个和宫中女眷们有说有笑。千雪王爷席不暇暖地迎来送往，忙碌中带着亢奋。所有人都向殿下献礼，什么螺钿描金彩绘传盒一对啦、岫玉沉香如意十柄啦、玉树临风花梨木座屏两对啦……礼官光是念着礼单都念了一个时辰，哪家礼物不多不贵不奇都不好意思念出来丢人。

殿下衣着华贵，坐在万众瞩目的正座，年幼稚嫩的模样，却做出庄严正经的姿态，看了十分教人怜爱。臣子们向他上表忠心，他神情淡然地恭听，说出抚恤激励的言辞，也没有任何不妥。竞王爷身体孱弱，又不喜热闹，并未亲与参加，这些情景也是去了的下人回来向他转述。

当晚深夜了殿下才回到竞王府来，竞日孤鸣等他未眠，见到他时却发觉他面上并没有万人朝贺后的喜悦欣快，反而淡淡地悲伤疲倦着。竞日孤鸣轻抚着他的头顶，问他千雪王叔给你准备的生宴你不喜欢么，殿下摇了摇头说，王叔很费心，苍狼铭感于怀。待再问，他却不再说了。竞日孤鸣将他抱到怀里，轻笑着说，还吃得下么，金池姐姐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姐姐手艺可好了，我都每年盼着生日，吃她做的长寿面。

苍狼被他逗笑了，直起身子来抱住他的脖子，说，其实我饿了，在宴会上没吃什么，临走前吃了几块糕点，也没吃饱。

他凑得近，说话间呼出香甜的气息，像是糕点残留的味道，竞日孤鸣感觉心里痒痒的，微微地前倾，就含住了那双粉色的嘴唇，孩子的唇舌柔嫩极了，像是棉花含在口中，他终于尝到了那糕点甜香的味道。

苍狼猝然被他亲了，有些呆呆的，垂下眼睛，脸颊泛红。

本来自觉没什么旁的心思，见他有所觉反而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冲动。为了缓解尴尬，顾左言他地笑说，是枣泥酥么，我也爱吃的，但许久未尝了，回头我们备一些吧。殿下仍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正苦无解脱，金池敛衣走进偏殿，王爷如蒙大赦，对她道，金池，快，苍狼说他饿了。金池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殿下方才宴席上都没吃饱么，也难怪，那种场合下总是难吃得舒适。殿下不答，把脸埋进竞日孤鸣的胸前。金池见状也不觉有他，落落笑着，便往庖厨去了。但竞日孤鸣经历方才，此时怀抱着他温暖柔软的躯体，居然有些心神摇曳。

今夜月色上好，天空苍茫一色，不见片缕乌云。长寿面端上来，便就着风廊摆置了案几软席。殿下吃着，王爷看了他一会儿，便将目光移到庭中，苑中冬景苍肃凄惨，然红梅结香点缀其间，却也别有媚态。

食毕，沏上香茶，竞日孤鸣了无困意，殿下也陪他坐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当正是淘气，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苍狼却从来不吵不闹，他仿佛生来安静肃然，有种无关乎年龄的成熟和敏感。

竞日孤鸣有时甚至会天马行空地想象他是某种诡秘物体的转生，那双眼睛，有苍空的澄澈，有深海的幽邃，澄澈着悲悯，幽邃着悲郁。他凝视着你的时候，会让人有种被穿透洞悉的错觉。

有人会喜欢这样的眼睛，但竞日孤鸣绝不喜欢。

千雪已将苍狼抱到了他近前，不厌其烦地说着好玩的事，摸出带来的礼物送给他——千雪带来的礼物，通常是市井民巷间淘来的小玩意或小零食，在这宫中，到底是新奇的东西。从前他更小的时候，千雪就爱带礼物给他，一拿到就抓起来往嘴里塞，但现在他早就不会这么做了。苍狼说谢谢王叔，千雪说喜欢么，又说这是什么什么地方什么什么来历，滔滔不绝的。

竞王爷也不得不陪伴旁听着，丝竹乐声仍然绵软无力像是游云不散，他歪在金池身上，又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千雪忽然抽刀出鞘，那金铁的蜂鸣猛地将他惊醒，仿佛被人一刀斩断了脑中的弦，太阳穴突突猛跳。睁眼却看到千雪企图让苍狼举起笑藏刀，随着他满口胡话的怂恿，小殿下使出吃奶的劲，脸蛋涨红，勉强举起离地一寸，就再也无法突破，锵然砸回地面。

王爷劈手夺了笑藏刀，你疯了吧，伤到筋骨怎么办。

千雪老神在在，哪有这么容易就伤了，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横扫一片了！说着不顾竞日孤鸣，拉起殿下的手就掀开帷幔往外走，说王叔今天教你一招最强的……走到渐渐人声不闻了，却见他突然折返，冲到矮榻边来。

刀忘了，哈哈。

王爷无可奈何，旋即倒也颇觉有趣，便让金池将软席置在庭中，裹了厚软的裘袍，看千雪在满庭白雪中教苍狼练刀。

/

今日苗王宫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冲刷着庭院，甚至溅湿了风廊的边缘。夏季的雨就是这样的，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

暴雨声湮没一切，反而让宫殿庭楼都寂静极了。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大道小径，此时都绝了人迹。烈风携着暴雨，饶是初夏也有些冰寒刺骨，人们都躲在室内，除此之外，就只有风廊下会有侍女们排成列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过。

褐衣的中年老者捧着药碗，药碗热气氤氲，径直入了偏殿。王上特意允准过，先生来时不必通禀。

长几上堆满奏章书简，却也多而不乱。他进来时，王上正伏案埋首，他将药碗放在桌角，在一旁跪坐下来，静静的也不出声。

此时尚有殿外雨声沥沥传来，仿佛穿透木墙帷屏浸入一股夏日的寒意。五月的兰花绽放，大雨滂沱，终是将暮春的脚步越驱越远了。

时间流淌，不知几何。王上终于自书案上抬起头，却好似不胜疲乏，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始终敬候着的先生立即迎了上去，接替王上的双手拿捏按压，逐渐地从额角至双肩，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久伏于案的酸痛。

王上拿起桌角的药碗欲喝，先生说，药都冷了，热一热吧。王上说，不妨事。先生仍道，这药热的比凉的药效要好。

王上想那你刚才怎么不提醒一下。为什么不提醒，自然是不愿在他费神之际搅扰，所以宁肯稍候多事一举再热一次汤药。自单先生入宫以来，这种体贴入微随时可见。但并非谄媚逢迎的讨巧，那至细致处，往往连身边的亲人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有时连王上也会感到难以为情，但终于是不好说什么。

他给王上热了药，准备了清水和糖果，站在一旁看王上喝下去，才又重新走回方才落座的地方，这次却没再看着王上，反而推开窗格，眺望庭中雨景。

不知何时，王上喝了药漱了口吃了糖，也来到窗边坐下。

清凉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湿意将室内的靡靡暖香一扫而空，有种涤净灵魂的舒泰。廊檐下，雨水汇成连线的水流，明晃晃地连结成幕，水幕其后，雨点似珠玉倾盘，砸在地面，又裂作一层笼地的浓雾。

他看着雨景，单先生转头看他，眼神居然深情脉脉，却不似一见钟情热恋如火的痴狂，而是淡然的，那种我走遍了千山万水，见识最美的风景，赏玩无数娇客，最终仍然回到你的身边，因为还是觉得你最好了。

王上长发微卷，浓艳地披散在后，头顶一撮儿短毛顽强地不肯服帖，倔强盎然地扬头翘着。单先生嘴角含笑，说，别动。

王上听他突然开口，正怔愣间，就感到他倾身过来，带着极浅的药中苦味，一手撑着上身，一手伸到他头顶。如此大不敬的冒犯之罪，王上觉得自己应该喝止，但先生何其自然坦率，让他一时不敢断言，反而有些茫然失措起来。

先生专心致志和那撮短毛奋斗着，想到方才案上一瞥，便状若随口道，我见王上心绪不佳，可有烦闷之事。

他一提，那些烦闷立即重新涌上心头。

因为洄阴城的事。王上低着头，无意识地配合他在头顶的动作，一边说道，下旨令城民迁居，城中怨声载道，回报的奏折里说，城中百姓已经聚成了小团体来抵制这次迁居。可我又不能将迁居的原因明说，只能惹得人心惶惶罢了。可就算是这样，百姓之间也已经有了许多流言。

先生说道，其实此事，王上只需让军长处理便可迎刃而解。

王上愣道，风逍遥？

先生说道，前几年洄阴城水灾，便是军长领旨前往赈灾。百姓们都是很实在的，在他们眼里，修筑堤坝的是军长，开仓济民的是军长，即使是王上下的旨，他们心里感念军长，也胜过感念王上。

王上豁然，旋即忧虑道，可军长目前恐怕无暇抽身。

先生道，没关系，以军长的名义派遣亲信带着信物前往，也是一样的。至于流言，只要王城安然无事，兰芜白节照日举行，什么流言都可不攻自破。

先生所言在理，我即刻下旨！

突然间阴霾骤散，王上兴奋地起身往案几旁，也不坐下，就提笔蘸朱砂，敛袖书写。先生的目光随着他从窗边到长案，眼底笑意盈然，却有几分戚然。

咫尺人千里，犹忆笙歌昨夜欢。他轻声地说。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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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1樓發表於: 2018-06-01 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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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三.

夏日雨事频繁，三日五日的，猝不及防便遭逢大雨倾盆，雨势之大，在大地间都升起一层白雾。这个时节仍在街道上行走的，都是些生计所迫的无奈人，无论车马还是行人，皆来去匆匆，像水面一掠而过的飞禽。

但在竞王府中，此类仓皇慌张却全不见踪影。侍女们衣着华丽，来去从容，闲来无事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说笑，连水气湿寒也拂不尽空气中的绵软熏香。

苍狼捧着青色竹筐，站在台几旁看金池清洗兰花，她将浸泡在水中的兰花一朵朵拿起，仔细地除去花蒂与蕊梢，片片花瓣地洗净了，才放进苍狼捧着的竹筐里。竹筐中已经盛了小半的花朵，金池转向苍狼问道，殿下累了么，去休息一会儿吧。苍狼摇摇头，说很好。

殿下十分乖巧可爱之态，让她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时她正青春貌美之盛，性情也极为温柔大方，走在王府的雕楼玉宇之间，是一道夺目的风景。苍狼捧着竹筐，静静地瞧着她低头涤洗，她双臂衣袖挽至肘上，两截小臂莹然如玉，本来盘得妥帖的发髻散下一缕，却没有余力整理，不拘一格地垂在颊边，衬着玉面红唇，端雅中别有娇媚。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时常有这种专心致志的神态，她贵为王后，许多事却仍喜欢亲自经手。母亲在他极为幼小时便逝世，对她的印象已然很模糊了，有时画面浮现眼前，他都分不清是虚是幻。但金池毕竟不是他的母亲，少了一分端正持重的礼法，多了一分留有想象的空间。

有时金池抱着他，身上的香气涌入他的鼻尖，那是与竞日孤鸣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

此时兰花的香味盈满房室，这些兰花通体雪白，全无丝毫杂色，香味幽冷清缈，远近皆闻。此花在王城不能生长，只能采自千里之外遥远的西疆雪峰，快马运回，路上用冰裹着，到了王府，拿在手上时，花朵沾着水珠冰屑，其温冰冷入骨，真像是冰雕的花儿一样。

王府用这种兰花酿酒，酿出的酒，初饮时寒冷刺骨，但饮下后稍隔片刻，醉意上涌，绵和浑厚的暖热便从肺腑娓娓生起，至周身百穴，无处不舒泰，暖意稍纵即逝，冰寒很快卷土重来，更甚于初饮时的刺骨，这时只得再饮下酒，待那般暖热袭身。如此反反复复无所止尽，宛如瘾者嗜毒。王爷为此酒赐名醉生寒，终年不离。

世子初来王府时，王爷便玩笑似的喂他喝过，那是苍狼第一次尝到酒味，其实当时味道怎样，早已记不清了，但竞日孤鸣醉得似睡犹醒，放浪形骸的模样，倒是记忆犹深。

外面雨势不减，苍狼穿过重重隔间，来到竞日孤鸣所在的偏室，隔着门扇听到了琴声。竞日孤鸣背对着他，面向洞开的门扉，门外雨水溅湿了半边漆廊，庭中景致一应笼罩在无边雨幕之中。他宽长的衣摆随意地在地面铺散，墨色长发逶迤其间，他抚着琴，琴声沉雅空灵。

由于长久地门窗大敞，室内与室外的温度无二。

苍狼走过去将大开的的门扉合上。

琴声停下，王爷在他身后说，我闷着呢。

苍狼说，可你身体不好。这么说着，他还是在完全合上门扉之前，稍稍留了一指宽的缝隙。

王爷卧在软席之间，无奈地道，小苍兔，你越来越像个不通人情的小管家婆了，准是千雪教坏了你。

苍狼对他给自己冠上的戏称无所反应，却诚恳地说，王叔也是为你好。

王爷叹一口气，说，我最不愿意听到这三个字。

殿下此时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言辞举止却已经极具仪态，有时竞王爷都会不禁疑惑，这真的是自己带出来的孩子么？前些日王上带他会见外使宾客，命他抒发见地，引得众人啧啧称奇，王上为此还得意了好几天。莫非这世间真有神灵作祟，否则怎会存在如此生来完美的孩子，他岂非就是天生的君王。

竞日孤鸣本该忌惮他，却着实喜爱他，有时两相权衡，难以取舍，但一见苍狼向自己走来，顿时又什么忌惮顾虑都抛到一边去了。他委实是个荒诞不羁的人，许多事在发生之前不愿多费心神去冥思苦想。

你方才弹的是什么。苍狼检查门窗，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

王爷随口道，也不是什么曲子，只是望着雨景，信手随拨罢了，你喜欢么。他望向苍狼，眉眼如画似的，盈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向苍狼招招手，说，过来。

苍狼仍是小小的一只，竞日孤鸣将他环在身前，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先给他大致讲解了音律指法，随后便拉着他的手，在绷紧的琴弦上轻轻一拨。

随着琴弦震颤，琴声幽幽扬起，像绕梁。

世子学得很快，几日后，他已能够流畅地弹一曲简短的宫乐。随着自己指尖勾挑，琴弦发出随心所欲的音调，或抑或扬，或刚或柔，明明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却好似被掌握在手心一般。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明明是消遣的玩物，为什么会有人对这些执着甚深呢？苍狼弹着，抬头问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在旁指点，一边随意不羁地饮酒，听到他忽然这般问，一时也愣了一下。

为什么啊……

竞日孤鸣望向中庭。

这几日大雨不歇，纵使其间稍稍止歇，片刻后又铺天盖地地倾盆盖下，整座王城仿佛被湮没在一片无尽的湿寒朦胧中，让人都感到绵软无力。

竞日孤鸣收回目光转向他，笑了起来，问，方才你弹琴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殿下犹疑了一下，我，我在想我是否有弹错的地方……

还有呢。

还有……殿下呢喃，却不答。他方才有一刻想到了母亲，记忆中，只有父王不在的时候，母亲才会敛衣拨弦，而每当她垂目抚琴时，神色却不知为何总是满怀忧郁。

竞日孤鸣不逼他回答，伸过手臂，琴弦在他指下发出幽咽，他说道，方才你弹的那曲千靥，是通常在酒宴上会奏的调子，舞女们霞衣罗裳，在舞池中款摆跳跃，宾主就席，各尽欢愉，可我在你的琴声中感受不到这样的欢乐。是我难为知音呢，还是你本不愿传达？

殿下不语。

竞日孤鸣坐了回去，复又端起他的酒杯。苗疆的酒萧冷肃杀，却只有竞王府的酒醇香温厚。他歪了歪头，说，我想的话，其实抚琴也好，作画也好，雕刻，写作，诸如此类，这一些，都是为了传达一种心情吧。

殿下喃喃，心情？

王爷轻声说着，倒像是自言自语，人与人之间凭借什么沟通呢，去听，去看，去触摸，但是接收者听到的、看到的、触摸到的，就一定是传达者想要传达的吗，有些人之间可以灵犀相通，有些人之间却谬之千里。可那些能与你灵犀想通的人能有多少？人们竭力地想要传达，却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独自一人的山谷之间，不为任何人所倾听，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孤独吧……可人又是那么地害怕孤独。

苍狼懵懵懂懂，问道，所以，是因为害怕吗？

怎么会是因为害怕呢，那人生未免也太难过了。当你抚琴时、当你作画时，每一个音律、每一笔线条，都是组成你希望的来源，这一曲不行就换一曲，这一幅不行就换一幅，你不停下，就总有传达出去的那一日。它们给了你希望，人的心中有了希望，再大的恐惧也能挺得过去。那所希望的，是摆脱孤独的快乐，而在这企图摆脱的过程里，沿途风景都已能够成为快乐本身。他觉得自己说得语无伦次，别说苍狼不明白，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思忖过后又补充道，一定要说为了什么的话，大概是……为了快乐。

殿下低下头，显然不是很明白他的话，既然是为了快乐的话，为什么有人却会为了抚琴作画癫狂痛苦，生不如死呢？

竞日孤鸣道，因为快乐难以找寻吧。

他又那般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着，可那是你所希冀的，所以为了去追寻它，即使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会感到可惜，身体和精神是受苦的，灵魂却是快乐的。

他转头去看苍狼，世子殿下迎着他的目光微笑，说道，我忽然觉得，那些为此献身的人，想来都是可敬的人。

竞日孤鸣随他笑着，却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可敬不可敬的，有人因此崇高，也有人因此丑恶。

苍狼也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但即便是丑恶，也有他的可敬之处。

他凝视着竞日孤鸣，那双湛蓝的眸子里倒映了他的身影，让竞日孤鸣生出了寒意，就是那种眼睛啊，不盛气凌人，不奴颜媚骨，沉静得令人惊惧。

/

俏盟主客居苗王宫，却好好似比苗王还要日理万机，整日里足不履地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近来他去了一趟洄阴城，却没有久待，两日不到又回来了。

雁王留在苗王宫，期间回了一次中原。

他在中苗边境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了一方院落，不大，却别有雅趣，周围稀稀落落地也住着人家，出门不远处有一家酒庄，再走略远些是村落间简陋的集市。院中只有一个老头总管诸事，带了一个俏丽可爱的孙女。雁王并不常去，因此院中便常常只有爷孙俩守着华丽空敞的庭院阁楼。就像那种购置了野外别墅的家主，却只有保姆成日里抱着拉布拉多住在别墅里看山看海。而这位家主也是颇为慷慨的，宅中食材器具一应诸物，任爷孙俩随意取用。

虽然目下冷落，但初建时，雁王还是甚为兴致勃勃的。房室与庭景的排置都是他亲自设计，再着人修建，宅中花卉草木，也是他亲自选购采买，池中游鱼……虽然不是买的，但也是他亲自去河里捞来的。

亭台楼阁，庭景布置，一眼望去也看得出与中原风格迥异，是羽国贯来的风情。

宅院落成当日，师兄去了一封信叫来俏如来。肩负重任的鸽子越过千山万水，直向尚同会而去。这只鸽子身经百战，有一次被尚同会一名豪侠拿弓箭都射不下来。找到俏盟主就破窗而入，有时候正值深夜，俏如来也会被它吓醒。

书信展开，纸上只随意不拘地写着一个地名，都可以想象提笔之人敛着袖子漫不经心的神态。上官鸿信给他写信通常如此，简短精要得不可想象，尤其是那些约他见面的书信，写了地点，连署名和时间都懒得留下，简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即视感啊。俏盟主也想凛然不屈地把纸一撕说老子不去，但每一次他都去了。

师兄的每封信他都留着，有时会刻意地收起来，有时只是随手夹在一旁的书页里，转头便又忘了。之后再回头翻到，看到信上残缺不全的内容，时而也会脑中空白，但循着线索细细回想，不免也就想起了与此相关何时何地何事，那些回忆，或喜或悲，也有哭笑不得。倒也有趣。

俏如来赶回王城，正巧与雁王在宫门前相遇，他见雁王出行也不诧异，但说不到两句话，却又匆匆告辞说，我还需去见王上，你先回去吧。说完便丢下师兄不管，急急地去了。

当然他去的太急了，所以没能注意师兄在他身后望着他背影逐渐拧紧的眉毛。不过很快他舒展了神情，无所谓的模样，真的乖乖地先行回去居住的殿所。

/

苗王宫的牡丹年年开得娇艳欲滴，花团锦簇的令人眷恋不已。雁王也深受吸引，想到自家的院子，若能种上几株想必增色。于是他在后花园里转了一天，挑了一株姚黄、一株二乔、两株莹白如雪的玉楼春，撅了土打包带走。

为聊表谢意，他送王上一张琴，搁在王上寝殿的窗口下，虽则琴身老旧，但格式高雅，仍可令人为之一亮，琴上另附书信一封。

当日傍晚宫人发现了旧琴与书信，上交给了王上。王上不明所以，展信而读。

宫中诸人服侍王上，见惯王上宠辱不惊从容有度，今日却见王上拿着信纸，读到一半竟然蓦地落泪，他转而去抚摸那张琴，搁置久远，琴弦松解，指尖拨动，只能发出沉闷的音色，那声似幽咽哭诉，早已远离当年。

/

俏如来回到客居的宫苑时，雁王正抱着小精坐在芙蓉树下饮酒，彼时月上梢头，宫中刚刚点亮灯盏，渐次地沉寂着，微风穿过花叶之间，携带一丝雨后的寒凉。

身心俱乏，见到师兄却浮起笑意，走过去在案旁就地坐下，案上的酒居然香味醇和，不似常见的苗疆之酒。此酒香醇，只闻酒香已能醉人。

俏如来忍不住奇道，这是什么酒？

雁王笑着道，此酒名为醉生寒，当年便是苗疆境中千金不得的无价之宝，如今更是稀罕珍贵——喝一杯么。俏如来点头。他便给师弟倒了一杯。

俏如来略饮一口，但觉入口香冷馥郁，却寒凉刺骨，寒又生热，复又回寒。他不胜酒力，此酒却酒力不弱，只饮一口便已有了醉意，搁下杯盏，晃了晃头。雁王见状反倒觉得有趣，笑了。

你哪里来的。

竞王府的地窖里。

你去竞王府了？

当年先王尸骨未寒，北竞王谋逆篡位，逼杀王室遗脉，后被剿除，王权重归正统，北竞王的府邸却竟然至今未遭拆毁。任其自生自灭着，曾经一度辉煌富丽的竞王府邸，如今门庭破败，府中残花百草，仍可想见当年瑰丽，却只能更添世人唏嘘。

也有朝臣上谏，乱臣府邸不宜留存，但王上屡听不纳，渐渐也就无人再提。臣民们自己找了理由——王上自幼长于竞王府，此间一草一木皆有情谊，今上宽厚仁德，实在可倾可敬——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据说最近有个地商看中了这块地皮，联合了王城令与几位大臣，意欲入手。但这都是小事，还没有上书到御前。

雁王不答他的话，只问他，你感觉此酒如何。

俏如来摇了摇头，说，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了，也许军长会喜欢。他说着，酒劲又涌上头，将他脸颊都烧得泛红，头晕晕的，回答师兄的话都显得吃力。

雁王见他异状，也有些意外，探过身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热烫。师兄好笑道，你酒力有这么差么，比我还不如。

俏如来摇摇晃晃地有些坐不住，雁王便揽住了他，他嘟囔着说，我本来就不饮酒的。

雁王一愣，这才忽然想起，他本就是禅身还俗，虽然离寺许久，日常起居饮食，却总见得诸多习性不改。俏如来晕乎乎地伏在他的身前，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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鯰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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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282樓發表於: 2018-06-02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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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这是认真了吗？那座院落是他挑的日后“一切结束之后”的退隐之所吧？也算是对俏如来问他信不信那个约定的回答了。……可惜俏如来这次居然没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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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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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3樓發表於: 2018-06-09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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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291樓(鯰魚溪) 的帖子

哇我居然不是单机啦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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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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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4樓發表於: 2018-06-09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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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四.

有什么……

要来了。

苗疆境内，山脚下一片金黄，那是成熟的水稻，风吹过广阔的稻田，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几个农人弯腰在田中劳作。

忽然一阵凉风卷起，在规律的波浪中扬起了与众不同的波形。

相隔甚远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寒战。

今日天朗气清的，哪里来的怪风呢？

何况刚才的风也不大，为什么却冷得刺骨。

几个人都感觉奇怪，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继续埋头干活。

风声掠过稻田、掠过森林、掠过城镇。

前方，似乎是王城。

/

奔波，过劳，饮酒，再加上纵欲，俏如来第二日醒来时，感觉头都要炸了。这种感觉，就像被人扔到半空，不停地三百六十度旋转最后砸回地面，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于是就着醒来的姿势，平躺着一动不动。

俏如来大哥，你终于醒啦！

修儒的声音带着兴奋，在他此刻神经衰弱的头脑中，极具穿透性，割得脑仁疼。有必要么，搞得我像大病初愈一样。

俏如来缓缓地转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怎么来了。声音出口，真比七老八十的老头还不如。

修儒显然也看出他的笑容有点勉强，忙放下手里的碗，扶他坐起来，才又端起碗递给他，碗里的药还冒着热气。

既是修儒端来的药，俏如来不疑有他，憋一口气喝完，才随口问，这是什么药。

修儒来不及回答，上官鸿信从帷屏后走近，敛衣在床沿坐下，神情甚是温柔地注视着他，浅笑着道，这是安胎药啊，师弟。

一旁修儒扑到他身上，宛如听说自己将有弟弟或妹妹的傻蛋头胎，欣喜万分地盯着他，是啊，俏如来大哥，你怀上小宝宝了！

……

他猛地坐起来，还宛如梦中，半晌过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身体与神经的疼痛，忍不住低呜一声扶住脑袋。身旁有人，他转头，上官鸿信坐在床沿，手里端着药碗，面上还残留着被他吓一跳的神情。

他盯紧那只药碗，攥紧被子瑟缩一团，这这这是什么药？

上官鸿信冷冷道，醒酒汤。将药碗搁在床边柜头，转身走出帷屏纱幔。

俏如来心有余悸，喝了药，穿衣洗漱毕，走出来，师兄坐在窗口下的书案前，吃着糯米丸子，丸子上淋着酱汁，气味甚是香甜。他自己吃，还在碟子里盛了两个，端给小精吃。听到动静，他转向俏如来。

你方才怎么了？

冷汗仿佛又要冒出，俏如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摇摇头说，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俏如来在他身边坐下，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茶是昨夜的，搁置一晚，喝一杯下肚凉透心脾，他连喝了两杯，感觉才稍微好点。他刚放下茶杯，上官鸿信就夹了个丸子递到他嘴边，他就着师兄的手一口口咬着，整个儿吃完。果然吃着比闻着还香甜。

还要么。上官鸿信问。

嗯。

上官鸿信不喂他了，推给他，他自己拿筷子吃起来。

上官鸿信就坐在一旁瞧着他。小精吃完了两个，闻着香味去扒俏如来，俏如来又夹了两个给它。上官鸿信神情淡淡，却有些笑意，忽然说，你昨晚骂我混蛋。

一口丸子险些呛在喉头吞不下去，俏如来脸色泛红，埋头盯着丸子不肯瞧他，俏盟主正派名门，不似上官鸿信那么厚颜无耻，思及昨夜情景忍不住漫上羞惭，但羞惭之后转而悲愤。

难道你不混蛋！

上官鸿信却不气恼，面上笑意不减，说，我看你叫得舒服，以为你喜欢。

闭嘴吧你。

他忍不住丢下筷子去捂师兄的嘴。

他把师兄扑倒在地面，本恼羞成怒，却蓦地失笑，想拉师兄起来，却被身下的人轻轻一拽，便失了力气的摔进他的怀里。上官鸿信去含他的唇，残留的丸子的甜腻带着米香在唇齿间浸透，仿佛连最私密的地方都被彼此分享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

俏如来静静吃着丸子，小狗也在吃着。

早晨的梦境还是盘旋在心，俏盟主突然问。你说，男人能生孩子吗。

上官鸿信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这个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上官鸿信道，比如鳞族鲛人一脉，就有雄性孕化灵胎的记载，但这种情况数百年难遇一次，孕者不仅分娩难成，而且生下来的，严格来算不上是胎儿。

俏如来吃了一惊，鲛人还有这种传说？

上官鸿信漫不经心道，鳞族与魔族一样，种族都是上古传承的活化石，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数不胜数，可信与否还得存疑。

那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上官鸿信瞥了一眼他兴致勃勃的神情，却忽然有些心情败坏，略蹙眉，顿了顿还是说，因为曾经答应过，要带一个人去海境旅行，所以看过很多古籍。他盯着窗外，漆廊廊檐下镂刻着富丽繁华的纹路，漠漠地道，结果也没能去成。

是师尊吗？

上官鸿信愣了一下，意外他会这么问，但旋即仍然道，当然不是，他去海境的时候，我都还没去过。

他说着，看向俏如来。经历过上回石掌门一事，如今若非俏如来自己说起，他在师弟面前绝口不提默苍离，即使说起，也会被他顾左右而言他地绕过去，简直有点神经敏感。

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竟然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

不是不了解，但了解和做到是两码事。他在王后面前提妃嫔，在沈翌面前提王后，在默苍离面前提沈翌，居然鲜少有人对此表示不满，更不要说拿这事跟他发火。有性格直率的妃嫔会说，王上您只宠着谁谁谁都不来看我，上官鸿信只当她们是撒娇邀宠笑笑便罢，沈翌有时也会不咸不淡地冷言两句，但上官鸿信也只当他是公务不顺心情不好拿自己撒气，有时反唇相讥，有时索性不理。

至于默苍离，自始至终他没看出默苍离有过任何不悦的表现。

莫非当真毫不在意么？

也不一定。也许默苍离心里感到不满，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

有时他也会想，其实默苍离那个人，极是善于委曲求全，而师尊厉害的地方在于，身临其境还能够完全感觉不到委屈——这人的自我防御机制得有多强啊。

想到这里上官鸿信难得地反省了一下，大抵自己从前就是个十分混账的人吧。

那就是霓裳公主了。

上官鸿信又是一怔，你怎么知道。

俏如来笑着道，像师兄你这么没心没肺，能劳你如此费心的人，屈指可数啊。

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上官鸿信反唇相讥道，你我师出同源殊途同归，何必这么骂自己。

俏如来道，师兄你这话连师尊也骂进去了。

上官鸿信默然片刻，原谅他黑默苍离已经黑成了习惯，一时顺口改不过来，别开脸冷冷道，你们整个墨家都是一路货色。

钜子大人反而乐了说，你这么说，受害者可躺一片。

俏如来笑够了，说，我也有个小妹的，但从小就没怎么相处过，反倒是……他神色忽然一黯，扶额道，两个小弟常伴膝下何其荣幸。上官鸿信笑道，很调皮么。俏如来摇头道，银燕其实还算省心，但是小空的话，只是用调皮绝不足以形容他，他简直是恶魔，能满地乱爬的时候，那健步如飞的都看不出来他只有一岁，那惊人的破坏力，动辄摧枯拉朽撼天动地，可怕的是他还贼黏人，一不抱他他就哭，还不掉眼泪，扯着嗓子干嚎……照顾他的那段时间，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现在每次回想都还隐约心惊胆战。

上官鸿信心想你人生最灰暗的时光居然不是被默苍离蹂躏而是被你二弟蹂躏？

俏如来倒了苦水，就不再继续，静静吃着丸子。俏如来很敏感，也很体贴，注意到他的低落，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这种温柔如此自然而然，也不止于在面对上官鸿信的时候，好似他本性如此。

是默苍离教会他变成这样，还是他一贯这样呢。

默苍离能改变一个人，改变了上官鸿信，也改变了俏如来。从前他认定俏如来道貌岸然，内里与自己别无二致，但俏如来让他逐渐改变了这种想法。两人确实有其水乳交融之处，却在阴阳命盘里走向了两个极端，而循自两个极端的源头，却都来自默苍离，如果他们都是传承了同一个人的刻印，又何以走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默苍离无疑是改变了他，那是默苍离没能改变俏如来吗？

上官鸿信自己先否定了这个答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对俏如来逐渐的爱恋中，居然能渐渐地谅解了默苍离。曾经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日益地竟然不再那么重要，曾经令人切肤刻骨的痛楚，竟然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大抵默苍离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可以……柔弱至极，刚强至极，温柔至极，冷酷至极。那无情的是他，多情的仍是他。

那终会搅乱成一团什么样的心情呢。

师兄，有件事我不明白。俏如来的声音打断了他。

上官鸿信转向他，什么事？

为什么你要去竞王府，那里不是已经荒败多年了么，传言主人也不在人世了。

小狐狸拐弯抹角又坦率直白，上官鸿信今时心绪难得松解，见他如此也觉得分外可爱，便随着他话头接道，世人不也传铁骕求衣不在人世了。

虽然多少有此猜测，但一朝得到证实，俏盟主还是有点讶然。但讶然过后，一个冷冷的念头忽然冒出来，筷子磕在桌上，他激动道，他想再来一次？

毫无疑问那个可疑的单先生定然就是传言“不在人世”的竞王府主人，当初他篡位自立，逼杀王室，却被苍狼反杀，如今回到苗王宫，换了新的身份，以治病的名义近王上左右——不必说，苗王那如缕不绝的诡异病症，绝对是他的手段。

若是现下这个人想要卷土重来，怎能不令人心惊胆战。

不过眨眼的功夫，钜子大人的思绪已经沿着时间轨迹从过去到将来的滚了七八遍。

得告诉二师叔才行。

他忽然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来坐下。

不对啊，那人如此登堂入室，二师叔不可能不知道。可若是知道，怎么能容他在宫中扎根这么久，难道有什么把柄……

苗王不就是一个最大的把柄么？

偏偏在这个焦头烂额的当口——

相比钜子大人的风中凌乱，上官鸿信气定神闲多了——小精吃完了丸子，他正给它擦脸——说道，苗疆的事，交给苗王自己去处理不就行了，你不觉得自己太大包大揽了么，钜子。

俏如来想象了一下苍狼和北竞王同台对垒的画面。

我觉得……我方胜算渺茫啊！

这么快你就站定阵营了？

……墨家钜子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

别太丧气，苗王不是已经赢了一次么。

那是当时的天时地利加人和，别的不说了，你还能再弄出一个忘今焉和撼天阙？

你这么说，那王上全不是凭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了。

我……

上官鸿信叹道，别解释，师兄理解你，他很善良，善良有什么用，能退敌制胜横扫千军吗？他又叹道，苗疆让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把持九鼎，坐等灭国指日可待啊，那这样师弟你应该期待着北竞王胜利才对。

俏如来语噎。

是啊，他已经变了。从前，他一定会说，那是因为邪不胜正，善良的王子必然会打败邪恶的魔王——现在……去你大爷的邪不胜正吧，那都是我们流的血，以及死掉的脑细胞。

那苍狼……王上知道这件事了吗？

上官鸿信道，原来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不过现在是一定知道了。他说起这话，口吻中竟然略带了几分欢快。

/

兰芜白节将至，王城近来却终日阴雨绵绵，苍云压得很低，将市井王宫都笼罩在一层薄雾般的灰色中。但这层薄色却全然无法阻止兰花的馨香在城中肆意浸染，仿佛整个苗疆的兰花都聚集在这座城市中竞相盛开，每一处街角、每一片屋瓦都散发着沁人花香，而被这漫天的阴雨浇淋，又染上了一抹冷艳。

单先生正走在这条街巷里。

细雨方停，地面积水，空气濡湿着，带着清凉扑面而来，夹杂着街道两边的脂粉香、饭菜香、酒香、糖的甜味，也有不好闻的味道，都掺杂在一起，混成奇怪的味道。被雨水压过，又清淡许多。

他递给小贩五个铜板，小贩给了他一个肉馍。

他第一次花五个铜板买这种馍的时候，一口咬下去，居然尝到了肉味，还让他颇为惊讶了一下。只是价值几个铜板的东西，馅儿里有葱有肉，外皮酥脆，内里香软，他接过手的时候，还以为只是一个白面馍馍。

当然现在他吃这种东西已经吃得很习惯了。

他还清楚地知道买瓜时什么样的瓜是好瓜、知道五十斤的大米具体该有多少、知道什么样的盐是好盐什么样的盐是坏盐，一般的商贩想糊弄他根本不可能。他还能洗衣做饭、种地砍柴、制衣缝补……可谓居家全能，单身一辈子都不用愁。

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能过得这么习惯。

突然没人随时伺候，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突然想饮酒，馋了醉生寒，捞过盛具，碗中只有隔壁老王送他的米汤，也突然没了说话的人，灵感突发时意欲倾诉，看看身侧只能自己默默地咽回去。

但这样的时日只持续了很短，他本来就是个安闲自在的人。安闲自在的人啊，在哪里都能安闲自在的。在繁华璀璨时，赏牡丹品美酒，在落拓窘迫时，望明月喝米汤。美酒中有极致的香醇，谁说米汤里就没有原始的甘甜呢。

在他而言，不过是换种风景、换种方式，还是一样的人，还是一样的心情。

他想自己其实也挺没有出息的吧。

换成默苍离那样的人，不定怎么琢磨东山再起呢。

想到默苍离，突然心中一恸，赶紧转移注意、转移注意。

至于小苍兔……他自问，事已至此，自己也不是一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那终究是已经成为了离他太远的身影。

但……

先是雁王，后来什么地门啦、元邪皇啦、阎王鬼途啦……拜托铁骕求衣，你到底行不行啊，没本事就滚下去让能者居之好伐？能不能别一次次拖着我小妻游离在生死边缘，他很娇弱啊！

单先生正直地想，全怪铁骕求衣碌碌无能，自己回宫看看他什么的，只是顺便的，顺便而已。

王城还是那座熟悉的王城，沿着熟悉的街道，很轻松地就能找到自己从前的宅邸。

竟然还安然存在。

第一次看到，的确让他在心里升起了某些不切实际的贪念妄想。

但他又岂是骑鹤上扬州的狂徒。

好几次路过这里，或站在门前呆立，或状若漠然地走过，没一次能鼓起勇气走进去。

其实有什么呢。

也就这样吧。

他走过回廊，穿堂，一间间房舍，一座座花园，一草一木、一步一景，都熟悉地恍如昨日。只有堆积的灰尘和腐朽的残骸昭示着流逝的时间。

他将一张矮榻上灰尘拂开，榻上的棉绸已经流失了从前的华丽色彩，增添着虫蚁啃噬过的痕迹。

他从前总是躺在这上面饮酒呢，乐师们在堂下奏曲，金池在身侧轻抚着他，千雪在一旁喋喋不休，小苍狼在……

咦。

等会儿，怎么感觉最近有人来过？

[ 此帖被qiduan在2018-06-09 11:2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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鯰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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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285樓發表於: 2018-06-09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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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俏如来和雁王谈及默苍离，突然感觉雁王好厉害哦，可以睡了老师又睡了师弟……而且直至今日老师还对他旧情难忘，截至今日师弟仍对他痴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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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d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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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6樓發表於: 2018-06-09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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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294樓(鯰魚溪) 的帖子

他是主角嘛，是有光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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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7樓發表於: 2018-06-09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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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五.

竞王爷此生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去招惹默苍离。

如果生命能够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一定会说您走吧快走吧，路过苗疆好走不送，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

他也不会心血来潮举行什么金碑开局，这根本是个死亡开局。

彼时苍狼已经不住在竞王府，他长大了，无需由人左右照看，自然回到自己父王身边去。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养大留不住，导致王爷每思及此，还有几分抹不去的怅然。

常年有个幼子伴在身侧，为他起居操心，为他学业操心，为他心情操心，每日似乎总有繁琐不尽，有时也不免倦感烦扰，但一朝离身而去，猝然间恢复成落落一身，居然还有点不适应。

他想着这点不适应，过些时日自然也就消解了，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千雪来看他，见他还是恹恹无神的。

他跟千雪埋怨，这个小崽子没良心的，养他这么久，回了家就转头忘了我。

千雪大笑，摸着他的头，说，苍狼毕竟是世子，从前住在你这里，虽然也有宫里老师教导吧，但到底是疏于政务，最近王兄看他看得可紧，就是我想进宫见他一面都不容易，说我就会捣乱，我哪里捣乱了啊。他又道，苍狼陪不了你，不是还有我么，你一个人烦闷，我陪你下棋怎么样。

王爷心情不好，别过脸嫌弃道，就你那段数，别浪费我心情了。

千雪叫道，呵，这嘴巴可越来越毒了。笑着道，别得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当这世上没人赢得了你了。

王爷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何方神圣，请来瞧瞧。

狼主窘了一窘，本想挫他锐气，岂料这人是如此厚颜自负的，一时间他又哪里去找什么能胜过竞日孤鸣棋艺的高人。他甚至私心想，这世间论及弈术，恐怕真无人能胜过他吧。

但他不肯就这么认怂，岂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道，高人嘛，哪有在胸前贴张纸条写着“我是高人”的，这种事情就要手底见真章。

王爷歪着头，眼睛眨了眨，似乎确有些兴致盎然，略思忖，便向千雪道，那就摆盘棋局挑战天下，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位高人现身。

千雪知道他素来想一出是一出，但这毕竟不是小事，一时也有些惊诧，说，你真要来？这会儿倒不怕累了。

王爷拉着他道，别急——先说好，输了怎么算？

狼主摸着下巴想了想，你不是总要我孤雪千峰上那对红玉珊瑚么，要是真无人胜你，就归你了。

说好的。

嗯。

于是这件日后彪炳苗疆的盛事美谈就这么在两位王爷三言两语间被草率地定下了。

/

高人自然是有的，但什么样的程度能被称为高人，就不一而足了。金碑开局，苗疆首智坐镇挑战，慕名而来的不仅只是国人，甚至来了许多外界之人。

疏懒成性如王爷自然不可能每次亲自下场，他也着实没有这个精力相陪。竞王府养着众多棋中好手，任谁都是曾下遍一方的“高人”，先下过这些人再来够王爷的衣角吧。

饶是如此，也总有人能突破重围。

王爷每日便与千雪聊天，饮酒，吃点东西，看别人下棋，偶尔下场比试。要说总是高手在民间，不试试都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原来这么藏龙卧虎，人才在野是国君的失责啊。

但终归无一人胜得北竞王。

千雪眼见自己胜机无望，那对无价的红玉珊瑚渐行渐远，倒也完全不见沮丧的。在他而言，本意就是让王叔开心一些，既然这个目的达到了，别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直到金碑开局将至尾声，才杀出一匹黑马。此人半日不到，连胜王爷座下十人，且场场逼得对手中途弃子，自行认败。

礼官来报，连千雪也惊奇不已，心道高人真的来了？

两人不曾传唤，亲往前去，伺候的人将他们延入宽敞无人的小楼，棋室分了许多间同时进行，但这间的观战席被挤得水泄不通，巨大的棋盘悬在中央，棋盘下两人对坐，一边是个年轻人，一边是白发老者，那是王爷府上第一人。

两人下出一子，执棋的礼官便在巨大棋盘上照位挂上一子。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老者弃子认败。

千雪频频拿手肘推他，口齿都不清了，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王爷回应他，却不看他，望着场中，唇角挂着了然的笑意，吩咐旁人，说，叫他上来吧。说着走回软卧前坐下，端起茶盏。千雪觉得他轻慢，不肯坐，仍然站着。

侍人领了年轻人过来，是个黧黑高挑的青年，穿着黑衣，腰配宽刀，是武士的打扮，举手投足却流露出文人的风度，向王爷揖礼道，在下童龄生，见过两位王爷。

千雪回了礼，竞日孤鸣点点头，说，我看童先生并不似擅弈，却洞悉我府上诸人棋路，以既定方案一一破之，想必身后有高人指点。

龄生笑道，王爷洞若观火，在下钦佩。

可否引荐？

龄生道，在下正是为此而来。他摸出一只信封，交由身侧侍人。

王爷拆开来看，信中并非书信，只是一个地址，旁的皆无。他默默收回信纸，抬头向龄生说道，定择日拜访，是时请谅叨扰。

龄生离开后，千雪夺过信封来看，翻来覆去的，怎么只有一个地址？竞日孤鸣饮茶道，这是让我去见他的意思。

你是怎么看出他不擅下棋的？千雪凑上前来，大惑不解地发问，又道，你说他不擅棋，可他的确赢了那些人，那些可都是苗疆的国手，莫非我看到的是幻觉么。

不是幻觉，他的确赢了。他虽然不擅弈术，理解记忆与临场应变却是惊人。

那你怎么不跟他下。

他下不过我的。

要他身后指点的那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

不知道。每个棋者经年累月，都会形成自己的棋路，虽说卓越者可千变万化，但一个人的思路、习性却是难以改变的。对弈顺序都是现场随机抽取的，事先无法预计，且从开局的消息传出至今，也不过十日光景……如果说一个人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府上精伦卓绝者不下二十人，可称上道者不下百人，这个人可在十日内就穿透了百片汪洋大海啊——而且他不仅看透了，还将这百片汪洋……尽数击溃。

千雪听得背后发寒，居然浸出冷汗，这……这听起来有点恐怖啊，这还是人吗，这是鬼神吧。

竞日孤鸣从他手里抽回信纸，叠好了塞回信封，漫不经心道，是人还是鬼神，去见过就知道了。

你还真打算去？我看还是别……

小千雪啊，都被人如此侵门踏户地砸场子了，若是怯战，整个苗疆王族的脸就丢尽了。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抬头看见竞日孤鸣，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叔脸上，居然有种他前所未见的，腾腾杀意。

那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兴奋中甚至带着血腥，让他鬼使神差的，将所有想劝解的话都吞了回去。

怎么从前就没发觉王叔是这样一个好胜心切的人呢？

大概是从未有人足以令他心切吧。

现在终于有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出行那日天清气爽，空气中都浸透着草木清香。

王爷轻装简行，只带了令狐千里，几个随行的人引马伺候，乘车远远地离开了城镇。此间山道沿途水木秀美，远望去可见云雾缭山。

令狐千里道，是不是所有的高人都喜欢住的荒无人烟啊，生怕被人找到了似的。

王爷不理他，倚靠车壁望着远方景致，一言不发。

古木成林，前方越过一方小丘，不远处卧着俭素的庭院，院中有株高大的杏花树，枝繁叶茂翻出了墙头，但正值春花零落的时节，枝叶反而愈发青翠水滑。

他令车马在此等候，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走近了才发现在这株花树比远望更为壮大，花簇残败地吊在枝头，不成形体。

他扣了扣门。

开门的是龄生，年轻武士恭谨温顺，将他迎入院内，院中水井干柴，看来只是普通人家，但不经意处，荫下书案、廊下香炉、房中琴棋，又不似寻常饮食之家。

龄生引他入室，室内沉香古雅，有淡淡的药味，或许是为了散去药味，才焚了熏香。

云雾般的帷幔后似乎倚了一人身影。

龄生在旁歉声道，先生近来身体欠安，望王爷见谅。

王爷说无妨，向幔后之人拜礼道，竞日孤鸣见过先生。

那人隔着纱幔向他回了一礼。

神弈子。

王爷闻言怔了一下，那声音听起来竟然十分年轻。

不过这名号倒是狂妄之极，想来不会是真名。

室内有尊木雕凤凰，木雕旁香炉微醺，龄生在侧摆置桌案棋盘，做出请的姿势，说，先生不便见客，由我代先生落子，王爷请吧。

竞王爷心想，这么傲慢的吗。笑笑落座。

他来此路上已有了心理准备。能以此种挑衅的方式邀约相见，想来这人脾气就不会很正。

竞日孤鸣素来是淡然随和的心性，他虽身份尊贵，但往往旁人有意无意冒犯，能忍则忍，他都不愿太过计较。何况此时别有所图，自然更不计较。

开局，王爷执黑先行，先生口述方位，龄生执白落子。

沉香静静焚烧，幽净怡人。那香味清渺淡远，好似逐渐引人飞升至了白云缭绕的仙境。

云海中两尾游龙蜿蜒浮沉，一黑一白，在浩渺无极的天地间悠然竞逐，虽言竞逐，更似舒展。

渐渐双方攻势稍紧，以头撞之，以爪扑之，以尾鞭之。

竞日孤鸣一改之前悠闲，双目紧盯棋盘，不容自己丝毫大意。

帷幔后传来的声音，虚哑冷峭，始终不疾不徐。无论竞日孤鸣如何落子、如何对手，皆不能改变它的规律，那声音永远循着同样的间隔、同样的语调，仿佛无论棋盘对面的人如何奋争，一应在他好整以暇的掌握之间。

不知何时，他脑海只剩下那个清冷的声音，与那两尾缠斗的巨龙。

两尾巨龙不停地进攻、躲闪，又扑在一处两相撕缠。

云海都被搅得翻腾倒悬，山峰裸黑，显露出一层层刀锋般的岩石。

黑龙被白龙逼至两峰之间无可腾挪的角落，白龙利爪在前，寒锋迫命，黑龙骤然一声暴吼，震撼云海天地，逼身迎向敌方利爪，齿尾撕咬。

黑龙浴血带伤。

却也将白龙逼退。

这样的回合一次次地重复上演又结束。

黑龙奋抗血争，翻身腾挪的空间却越来越窄。

终至不及呼吸之间。

但白龙也越发地失去了将它一口吃尽的形势。

终至最后一手落下，完成封闭的一子。

王爷丢下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退了几步，猝然喷出一口鲜血。

那鲜血溅在方成的棋局之上，也溅在对面龄生的身上手上。

龄生连声道，哎呀，哎呀，王爷您……何至于此。

他忙去取来布巾清水，替竞日孤鸣擦拭。

王爷恍若无感，双眼泛着血红，只盯着染血的棋盘。

颤声道，是和棋？

纱幔后的声音默然了片刻，应道，是和棋。

他这才闭上双眼，又睁开，有了几分笑意，但那笑意浸着带血的凄苦和悲愁，竟还有几分可怜的欣慰。

沉香仍然静静燃着。

直到先生说道，棋局终了，请回吧，今日谢过王爷的相陪。

王爷的目光转向他，自然看不到他，目光好似犹在梦中。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依言向门外走去。

今日天空愁惨昏暗，室外的天光却仍比室内明亮许多。

那光芒好似骤然照亮了他一直以来昏黯沉郁的的内心。

第一次感到如此靠近。

竞日孤鸣蓦地回身，跪倒在杂草萋萋的土地上，高声道，我有不可辜负的血脉和理想，即使此生注定穷途末路命蹇事乖，也甘心赴身无悔！我愿不惜一切，请先生助我——

连龄生也愣在了中途，半晌才不知所措地望向室内。

时光仿佛静止在这一刻，白云静止了，风声静止了，摇动的杏树枝叶也静止了。

细弱的五指探出，撩开帷幔的云雾，一人走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居然一瞬间令他恍然看见了苍狼，但那是更甚于苍狼的凌厉和冷漠，仿佛能将人洞悉穿透的莫名力量，攫夺着呼吸和魂魄。

可他没有低头。

默苍离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多久，转身沿着风廊走开了，那样虚哑冷峭的嗓音说道，大雨将至，送客回来，将院中的书都收起来。

他在对龄生说话，龄生恭谨应是。

只留下王爷还呆呆地跪在原地。

龄生也走开了，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一把伞，走近王爷向他劝道，王爷起来吧，请回吧。

他默默地起身，在龄生的恭送下，走出了这方简陋的庭院，却仿佛将魂魄遗失在了里面。

龄生将手里的纸伞放到他的手里，悉心叮嘱说，大雨将至，王爷回程还请当心，别淋湿了身子。

竞日孤鸣点点头，接过伞。龄生看着他走远，摇头叹了一声，回身关上院门。

依先生吩咐，收拾院中的书籍。

抱着书走过室前门扉，瞥见门前一双鞋。

这王爷居然连鞋都忘了！

但这会儿，想追也追不上了吧，何况他有随从左右，没什么事的。

龄生想着，没管。

竞日孤鸣出了庭院，在此间，可以望见视线尽头的马车，令狐千里，还有其他人，他们或站或立，说着话，发着呆，拉车的马儿吃着草，甩着尾巴。

他没有向他们走去，而是挑了别条的道路，独自撑伞走回王府。

走过山道，是城郊，入了城门，才是城区。

在进入王城之前，雨点已经铺天盖了下来，他撑起伞，但足底尽湿。

他穿着华美精贵的衣裳，常年精养的肤质令他宛如行走的玉人，垂地的衣摆拖曳在不该拖曳的地面，沾染了脏污，反倒令他犹如像是无意落世的谪仙。大概利物刺伤了足底，他走过的地方有血迹流淌。他不出王府，在王城中能认出他的人也很少。他赤足走在城市间显得那么突兀，却也那么惊喜，许多人都争相去看他。

但他对一切无感。

从未感受过，当王城贴近肌肤时，竟是如此冰冷刺痛的。

那天他徒步走回了竞王府，赤足，湿身，脚底带血，王府众人都快疯了，令狐千里一行人没有等到他，在山中冒雨遍找。

/

那日回府后王爷就大病不起。

孤笼自闭，谁都不理。

千雪来看他，可任他怎么问，竞日孤鸣对当日之事缄口不提，千雪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提出金碑开局那种作死的提议。

直到千雪来，带来世子殿下的消息，王爷才稍稍振作起来。

什么？

我说苍狼把自己关进垂衣塔啦。千雪扶额地重复。

王爷歪着头，为什么？他不是跟着他父王在战场么？

是啊，仗打完了，这不就回来了。

闻言，王爷略紧张道，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千雪拧着眉毛。

受伤倒是没有，我想他大概是……叛逆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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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18)

288樓發表於: 2018-06-11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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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六.

垂衣塔有全王城最美丽的兰花与芜花，它们被混杂着种在一起，或是攀着地面潮水般地漫开，或是星散在间隙间错落有致，将整座佛寺都淹没在紫白双色的空气中。

垂衣塔已甚为古旧，玄青色的砖瓦之间嵌满了草根，覆盖着藤蔓，古木成林，仿佛任何穿透佛寺上方投入地面的日光，皆被洗的翠绿清凉。华丽的建筑在岁月流逝间变得黯然粗糙，却愈发显得肃穆庄重。

竞王爷问候了住持，在沙弥的服侍下上香拜佛，退出了主殿，与住持拜别后，才同苍狼说话。

世子与主持同去迎接他，期间一直默默地陪同在侧。

道旁偌大的粗枝沿路弯垂，覆盖了整条小径。

侍人们远远地跟随在后。

殿下扶着他，说道，我听说，你最近生病了，现在怎么样？他看着竞日孤鸣的脸，虽说北竞王身体一直都不好，但从前祖王叔面上只是疏懒，如今却能明显的看出几分憔悴和颓丧。

王爷试着笑了笑，我脸色有这么差么，我昨日还特意吃了补药，睡了很久，才来见你。他又说，反倒是你，千雪特意跑来王府，跟我说你和王上吵了一架，还跑到这寺里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闻言，低下头，放开他，自顾向前走去。

既然你都听说了，还问我什么。

王爷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跟在他身后缓步走，说，别人告诉我的，那是别人的道理，我想听你自己说一遍。

殿下停下来，回身望向竞王爷。日光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垂下眼眸，却不说话。王爷也不催促，立在原地静候着他。良久了他才开口说道，他明明已经胜利了，三万人，杀得只剩三千人，他们放下了兵器，向我们求饶，他们已经投降了，保证再也不会存有反心，可……可父王还是杀了他们，杀了这群毫无战意、没有兵器的人。

看着眼前表情倔强的少年，竞王爷不由笑了起来，但不愿少年看见，旋即正色说，你相信他们吗。

为什么不信？

可你也读过史书，君王一念之仁放过残兵，后来恰恰是这支残兵壮大猖獗，酿成祸患，这种事很常见。

可不是所有的残兵都会卷土重来。

他们亲眼看着我们杀了他们的同胞和族人，他们心里有恨，也有恐惧。

但他们也可能会感念父王的恩德。

那如果没有呢，他们来日卷土重来了，不还是要发兵重讨，你可怜眼前这些人，就不可怜那些将来战死的人吗。

这是掩饰他怯懦的借口，将来那些人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但如果现在杀了他们，他们就真的死了。苍狼转过身道，如果你也是来劝我的，那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瞧着他的背影，王爷无奈又宠溺地笑了，轻声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但苍狼却继续说，其实我知道父王也有他的理由和不易，他很累了，谁也不想这样的事重来一次，可，可我相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哪怕没有，也不应该在一开始就选择最坏的结果……你也觉得我很天真对吗。

王爷宽慰他道，你还很年幼。

苍狼瞪着他，我已经不年幼了！

他怔愣了一下。眼前的少年，确实已经和他记忆那个总是需要他弯下腰去同他说话、拥抱他的孩子不一样了，他变得高挑结实，面部的线条褪去圆润，刻画得棱角分明。他面上染上了这个年纪独有的倔强、愤怒与忧郁、苦闷，他从战场回来，似乎还晒黑了一些。王爷有些模糊不清地想，三个月前苍狼离开竞王府的时候是这样的吗？还是他在这三个月内突然变成熟了？

心里漫上一种奇怪的情愫，让他蓦地双颊红热，不禁垂下眼眸避开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走上前去，与殿下并肩而行，道路两旁开满了白色的兰花与紫色的芜花，两人的影子在花丛上游曳。竞日孤鸣问他，那你待在这寺里不回王宫，在做些什么。

抄经礼佛，向死去的人献上我与父王的歉意，请求它们的宽恕。也为父王……为父王祈福。

王爷笑道，世子年纪轻轻却能有所担当，苗疆的子民都会感念世子的仁德。他顿了一顿，又道，但你可知，这份仁德，有可能会酝酿成新的祸患。

殿下摇头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要祭奠亡者，为父王减轻一点罪业，我没有想要造成任何伤害。

王爷转向他，望着他的双眼，说道，可你是世子，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看着你、全天下的耳朵都在倾听你的声音，你的任何举动、言辞，都具有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意义。他执起殿下的手，缓缓地解释道，就像今日这样，反族觊觎边疆的粮草，在边疆烧杀抢掠，你的父王带兵平乱，他的举动，令其他处境相同的部族畏惧，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而你却正给了他们一个理由。

你在佛祖座前，为你父王的行为忏悔，你公然与他对峙，他们会认为，你是在反对王上的行为，你反对他带兵剿灭这些反族，反对他为政以来的所作所为。他们会指责你父王苛政寡恩，会揭竿而起，甚至联合起来，而你就会成为他们的靠山。

殿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王爷打断他。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他们也不需要你真的会，他们只是要一个名义，只要给了他们一点星火，他们就敢把铁蹄踏上苗疆任何一块土地。

竞王爷说着这话，口吻有些鲜见的冷厉和轻蔑。

苍狼，你身为苗疆的世子，你了解你的子民吗？你认为你的父王怯懦，他不敢承担放过那三千残兵的后果？可他的初衷只是为了谨慎，为了孤鸣一脉的延续，也为了苗疆的安定。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必须谨慎，同时，他也必须勇敢。但谨慎的极端，往往会变得怯懦，勇敢的极端，往往会变得莽撞。而我们，恰恰是既怯懦、又莽撞的。

我们本来就是无拘无束的野马，被苗疆这块疆土，圈在这个小小的牢笼，你咬我我咬你，直到孤鸣一脉的先祖统一部族建立政权，我们才能安定下来。可是真的安定了吗，并没有，这些狂躁不安的灵魂，只是畏惧了王族的铁蹄和血腥，可这畏惧能持续多久呢。我们向往自由，任何枷锁的束缚都不能碾灭我们的不甘，畏惧不会令我们绝望，它反而激发勇气，让我们陷入疯狂，去踏碎一切令我们畏惧的东西。它诚然是忠诚的，可它的忠诚太流于狭隘，无法支撑起一个崇高国家的精神。

他放开殿下的手，独自向前方走去，他仰头望向此时澄澈的天空，像是在谈论自己最亲近的恋人。

苍狼，你有想过怎么保护它吗，它的勇敢和忠诚令人怜爱，可它的执拗和轻率也让它可憎，它永远都在自相残杀，永远都是鲜血淋漓，你可想过要怎么才能抚平它的伤口？

我……

这一幕在很多年后都让苍狼记得，那日竞日孤鸣站在阳光下的身影，浸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像是他曾在梦中跋涉了千里万里，醒来却发现仍在原地驻足，可他的神情又流露出一种痴恋，令他即使一次次地重复着千里万里的徒劳无功，仍不肯停下。

我会改变它！

苍狼上前一步，说道。

竞日孤鸣转过头来，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片刻后却又恢复了熟悉的微笑，说，那你就是我们的希望。

/

王爷带来了衣物和用具，说也要在寺中住一段时间。这位王爷风评不好，但佛寺是清修之地。垂衣塔的规矩，入寺不可沾荤腥，不可带仆从。可王爷既没有带酒肉，也遣回了下人，只捧着装了糖果的盒子，可怜兮兮地说，连糖也不能带么。

住持实在找不到婉拒的理由，只得勉勉强强地点头。

入夜时世子在佛堂里抄经，房间里只有一尊沉默的佛像陪伴着他，烛台静静燃烧，门窗都关得很严，没有风吹入。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衣料在桌案上摩挲的声音，沉静地交替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声响便显得十分突兀。

世子搁下笔，以为是查夜的小师父，抬头却见到锦衣华服的王爷，他怀里抱了只圆圆滚滚的布包，转身关上门。

祖王叔？你还没睡么？

来看看你。王爷笑着，走过来将布包放在苍狼的案角，拆开一层又一层的棉布，竟然露出一只酒坛。

世子目瞪口呆，你……

王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我忍着不喝酒，谁受得了。他狡黠地笑，我藏在装衣裳的箱子里，连金池都不知道。

苍狼无奈道，被住持发现，他要念你的。

听起来，你是被他念过了。连我们苗疆尊贵的世子殿下都敢念，他真当自己不在人间了。

这本就是他们清修之地，擅入搅扰，原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

就你脾气好了。

他起身去，仔细地检查了门窗，确认都关严实了，才回来揭开坛封，登时冷冽酒香溢满佛堂。苍狼说，是醉生寒。

你陪我喝。

苍狼摇摇头说，我就不喝了，这里到底是佛堂。

王爷撅了撅嘴说，假惺惺的，你要真这么恪守清规，就该说服我也不喝才是。

苍狼笑道，如祖王叔所说，那样对你不是太残忍了。

苍狼不喝，王爷也不逼着他喝，他自斟自酌，一边看苍狼抄写。世子的字迹隽永古雅，甚似逝去的希妲王后的风骨。他初识字，便是母后手把手教导的。

你怎么也突然想来寺里住了。

还不是为你。

我？若是为……为我与父王的事，不是都说好了吗，祖王叔还有什么话？

王爷举杯饮酒，他仰首，脖颈的线条优美纤长，说，谁管他，我指的是你——你回了宫，几个月都不来看我，薄情寡义，我算是见识了。他晃着酒杯，幽幽地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边念着，目光流转，盯着苍狼，却泄露了几分顽皮的笑意。

世子闻言，神情略黯然了，他垂下双眼，低声道，抱歉。

竞日孤鸣见他失落，反倒不舍得，便说，听千雪说，你父王命你参政，看你看得很紧，他还抱怨说想见你一面很不容易，是真的么。

他给了苍狼台阶，老实的世子殿下却不知道顺阶而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是真的，但也不全是，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从前父王在我心里是完美的人，他掌管一个国家，却能事事有条不紊，子民爱戴他，朝臣忠心他，他拥有我无法企及的智慧和品德，我一直以此为傲。

王爷喝着酒，心道兔兔你可真瞎。

世子不知他心理活动，仍在继续道，可这回回宫以后，跟在父王身边，耳听目视，我却觉得……不知是没有想好措辞，还是指责父亲的言辞终究难以出口，他迟迟不说下去。

王爷接口道，觉得他根本没有智慧和品德，是个暴君，昏庸无道？

苍狼慌忙反驳，当然不是！只是……

只是不那么完美了，是吗？

世子眼睛亮了，看着他，点点头。

从前你离他远，只看得见他的优点，他当然就是完美的，可一旦你离他近了，就会发现他也有不好的地方，有的是你能忍受的，有的却让你无法忍受。因为这个时候你已经看到了完整的他，而不再是从前只能存在你脑海中那个还需要你自己为它补全的影像。

竞日孤鸣歪着头，他眼里映着烛火的暖黄颜色。

如果你想好好地爱一个人，就不仅要欣赏他令你欣赏的地方，也要学着改变自己的耐性，去接受他的不好。对方是爱人，你还可以一脚踢了，可对方是你的父亲，你也能一脚踢了吗？好好爱他吧，毕竟他也很爱你，他会愿意为你做出一些改变，你也要改变自己才行——就像你不喜欢我任性胡闹，可跟着我，还不是只能忍着我。

世子像是被抓包，微微红了脸，正想摇头，王爷断然说，别解释了，我知道你和千雪在背后偷偷批斗我来着，不跟你们计较罢了。

还说的很大度似的。

殿下有点尴尬，不接他这个话头，另起一个话题说道，我听说，你这回病了很久。他说着，倒真的认真起来，盯着竞日孤鸣。他们说，那天你从城外回来，一个人，还赤着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眼里的担忧显然可见，就像千雪逼问时的神情。王爷本来形态不拘地倚在案前，略往后撤，坐直了身子。

殿下眼底又蒙上一层黯光，低声道，不能说吗。

竞日孤鸣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倾身前去，摸了摸他的头顶，苍狼微卷的头发摸起来毛茸茸的。

小苍兔，你觉得我老了吗？

苍狼闻言一愣，旋即失笑，想忍没有忍住，你觉得你老了？

竞日孤鸣目光游离，漠漠地落在苍狼身后那尊沉默庄严的佛像上。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人这刹那生灭的时间，在佛陀眼里，宛如尘埃一粟吧。百年算是奇迹，八十可称长寿，而我已经虚掷了数十年的时光。若我也能如佛陀那般，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亡，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我是个软红十丈里奔途的俗人，有想做的事，有要走的路，可又不能走，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岁月，从指掌间一点点地消失，我还能有多少年去虚掷呢，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等到那一天。

他的目光回到苍狼身上，自己先哂笑起来，你不笑我了么？

苍狼没有回答。

他继续道，我曾以为我很坚定，我可以为它抛弃那些本来应该属于我的生活，做下那些一旦开始就无法挽回的选择，我乞求它能快些来到我的身边，那样我就能斩断这一切的忍耐……可如果它不来呢？如果它来的时候，我却无法掌握它呢？我想我从前太自负了，我太相信自己的能力。

他低垂着眼，像是冬天里被霜雪打败的植物。

我最近总是想着这些如果，这些万一，我也知道这样杞人忧天，可我控制不住，它们像梦魇一样缠着我，不肯放过我，小苍狼……我有一点害怕。

苍狼轻声说，你可能只是有点累了。

他眨眨眼，累了吗？笑了笑，也许吧。

苍狼问，那是必须等待，不能即刻做的事吗。

竞日孤鸣点了点头。

苍狼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那就等待吧。

王爷笑笑说，你这安慰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苍狼也笑了笑，等待有时也是可爱的，如果那是一件你倾注了最大热情的事，当你开始做它的时候，虽然是快乐，但一定也很累，为什么不在等待它的这段时间里做点别的事呢。就比如说我吧，我也很想早点即位——这话你千万不要对我父王讲，他一定会生气的——去施展才干，去改革图新，可我知道我还没有能力，所以我一边积累着能力，一边也能趁这之前的时间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

是啊，我见过父王的生活，如果以后我做个明君，不会比他现在过得更悠闲。我能悠闲度日的时光，也就是现在这段等待的时候了。

王爷听得一时语噎，总觉得那里丧丧的，但居然想不出反驳他的话来。

苍狼道，不是你对我说的吗，那是一种心情。当你的心情倾注在这件事上，也许还是会在乎最终能走得多远，但它不再是能牵扯你的全部关键，沿途风景也能为你提供快乐。这都是你的告诉我的啊。

王爷懵懵的，我，我说过吗？

当然了。

他的眉眼里有几分难得的顽皮笑意，竞日孤鸣也无意去探究自己是不是真的说过，他放下酒杯，倚在桌案前，说道，那你说，在我等待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是能让我快乐的。

苍狼思忖，饮酒，下棋，抚琴，你不是都喜欢吗。

竞日孤鸣道，那都是消遣，我不要玩物。

苍狼为难了，那……

他苦思无解，却听衣物摩挲，祖王叔靠得很近，身子越过了桌案，案上的经书和纸笔都被他压在身下，酒香浸染在他的唇边。

没来由的慌乱。

殿下嚅声道，经书……

王爷充耳不闻，浸着酒香的言语氤氲在他的耳畔，我想要什么，世子殿下都能给我吗？

这是他狮子大开口的前兆，苍狼曾经被他坑过，不敢轻易许诺。

只要不过分的话……

王爷歪头轻笑，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我想要亲你。

小苍兔，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他说着已经吻了上去。

桌案与佛像之间的空间那么逼仄狭窄，挤着两人不得不肌体紧贴。桌案还在那里，酒坛与砚台却都被打翻了，浓烈的酒香盖过了墨汁的淡雅香气，盖过了佛堂中每一寸的香火气息，浸湿着两人逐渐褪下的、纠缠一处的衣袍。

十岁时的亲吻，来的毫无道理，去的莫名其妙，但两人都还记得，从前它只是被漠漠地收到记忆角落，今夜却仿佛被重新提取，染上了瑰丽梦炫的色彩。

少年的躯体已褪去了儿时的柔软，不知觉中有了刚毅的质感，但却是青涩而无知的，不知情欲为何，不知清修为何，不知庄严为何，不知伦理为何，被突如其来的欢愉冲击了神智，还当那只是佐证了他对身上之人的满怀爱意。

这是能让你快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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