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22【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生子）（更新至番外，正文完结+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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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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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20樓發表於: 2020-02-15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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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15【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一章）

（十一）
  北冥皇室的宫殿，一如《阿房宫》中所描述的那般，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起初，它只是坐落在一处平地上的小小宫闱，随着皇位的更迭，遵循着每一位统治者的喜好，它开始逐渐向四周蔓延，吞噬掉周边城镇的街道，在拓宽的区域内建上新的宫墙，宛如巨兽一般，沉甸甸地压在这个王朝的一角，扎眼而夺目。
  这一代鳞王登基之后，首要扩建的项目，便是后山御花园。
  北冥宣性情暴戾，琢磨不透，却偏偏对一方天地内的假山奇石、花卉树木情有独钟，一宫如花似玉的貌美妃嫔在他眼中仿若无物，反而是一门心思扑到了精心设计的院落之中，除了上下朝和例行公事之外，他大多数时间都打发在了这里，行走于花花世界中的北冥宣，仿佛回到了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园，他不需要别人的关怀，也不会将多余的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帝王眼中的柔情和爱意，全都送给了他所爱的绮丽风光。
  贯穿他中年和晚年，这爱好变得越发肆意，御花园先后扩建了三次，如今的面积已经是当初的两倍，北冥宣似乎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无论是在他自己病死，或者命绝于某一个儿子之手前，鳞王打算，再疯狂一回。
  第四次扩建的圣旨砸到北冥无痕头上时，他的心中是狂喜的。
  父皇或许在几个儿子中间巡视了一圈，最后相中了他这个惯善风花雪月的老三，他胆子最大，最懂得新意，鳞王想要刺激，那他便给他刺激。
  从实际层面看，这是深入户部的机会，北冥无痕的主要势力是在边境，朝中支持他的人不多，油水最足的部门从来被牢牢把握在北冥骄雄的手中。
  这也许也是鳞王自己的恶趣味，哪怕是最后的关头，也想方设法的给自己的几名儿子添堵，让他们惊慌失措，诚惶诚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昔日一呼百应的荣光。
  太子对另外几王的斗争，采取了默许的态度，欲星移带给他的指示是，尽一切所能巩固好自身的地位，只有仰仗着太子之名，才有资格以正统号令天下，才能以不孝不忠的理由打压其他的封王，他们的争执在欲星移看来，只是添加罪证的砝码，能忍到最后的，才能一网打尽。
  北冥无痕暂且没有心思分到太子那边，他牢牢抓住眼前这个机会，尽可能分离北冥骄雄手中的势力，断人的财路，才是真正的断人后路，没有户部提供源源不断地资金，他怎么可能养得起那一支华而不实的军队？
  不如趁此机会，一举壮大自身实力，才好在最后的争夺中，与太子硬碰硬。他其实很懂欲星移的心思，但是所谓的名号在绝对的实力之前，是何其的不值一提，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只有成为了最终胜者，才有机会粉饰丑陋的过往，而他目前正努力地试图做到这一点。
   更何况，抢来的东西，总是更加的吸引。他实在无法想象北冥封雨那几十年如一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怎么样的感觉，他这样的人，就算是做了鳞王，只怕也会索然无味。

  踏入后宫的御花园，北冥无痕感觉到的反而是一种“死气”
  这深深的庭院里，困顿的也许不止是万千佳丽的青春年华，也是北冥宣所剩无几的理智，太多的人死在了这里。很早之前，院子西北角原来是一处池子，里面淹死过不少人，鳞族本就是善水的族群，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这日积月累的煎熬中发了疯，脚上绑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义无反顾地坠落湖底，眼睁睁看着自己窒息而死。
  也许是阴气太重，不少人说经过那里时，会受水底亡魂的引诱，情不自禁地跳下去，久而久之人心惶惶，第二次扩建时，北冥宣命人把池子填上，结果清理池底淤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木人，那物件制作得精致诡异，看起来十分不吉利，又恰巧五岁的四皇子北冥皇渊反常地长出来鲲鳞，放到往朝这可能是个吉兆，但在当时的节骨眼上，几乎是往北冥宣的逆鳞上撞去，令他立刻相信此子命中带煞，有克他之兆。就这样，北冥皇渊成为了几个兄弟中最先消寂的人，他的人生从五岁开始便一眼望不穿尽头，往后的几十年更是如飘摇风雨中的亭台楼阁，若有若无地存在着。

  站在这是非烦扰之地，北冥无痕心里所想的，不是如何装点一新，好让父皇欢喜，而是琢磨着自己登基之后，要怎么把这里全部铲平，作以他用。
  或许能种上一点比较明媚的树种，最好是花期长的，开花时颜色是红的，至少看了心情很好。
  他招来手下，吩咐他们偷偷派人到境外去搜寻一些类似的树种，到时候就说是外出游历的先人在边境随手栽种的。
  花、树，这类东西他知之甚少，阎王鬼途的手下们办事能力堪称一流，他安排下去没多久，整整齐齐一排的石榴花树，便码在了他的辖区内。
  北冥无痕在京中有府邸，封地里也有住处，实际上他大多数时间是住在封地里的，那花石榴树，娇艳动人，枝干形状各异，别有一番味道，叫他一眼便喜欢上。
  正是快五月了，花苞青中透粉，可爱无比，盛开后是鲜艳的红色，北冥无痕看着看着，便觉得它应与清绝冷艳的美人相衬，最好别在他耳边，与淡蓝色的鳞片交相辉映。
  其实还有一批，是长果的石榴树，花期要短上不少，北冥无痕要把艳景留给心中那人看，十月份他回来时，时间刚好来得及，他挑了一棵最好看的，栽到自己的院子里，剩下的一部分种到新扩建的御花园中，多出来的部分，则分发给其他的兄弟们。
  他那一直惦念的某人，此时正困在距离他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玉门关，据探子汇报，如今他已经快五个月身孕了，一般妇人到这个月份，腰身十分明显，但他却仍然削瘦。
  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若无人照看，便会如此，北冥无痕后来又打听了一些怀孕相关的知识，比着准备了一些他认为欲星移可能需要的东西，又打发了手下去送。

  欲星移醒来后，觉得有些莫名心悸，胸口发闷，肚子摸上去软绵绵的，但是孩子却没有动静，他有些心慌。
  门外传来北冥无痕手下的声音：“大人醒来了，主上托我带了些东西给您。”
  欲星移缓了缓，起身推开门，还是金织暗纹的布料包裹的一个箱子，欲星移解了外头那层，正想一探究竟，鸩罂粟便来了。
  鸩罂粟若有所思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一手扇着风，似乎在判断空气中的味道，他没有说什么，便走进了欲星移的屋内。
  “果然如我所想的一般糟糕。”
  连脉都没有摸，鸩罂粟光看他脸色就知晓了。
  欲星移嘴上却不落下风：“药神先生的气色倒是很红润。”
  鸩罂粟脸上沉了沉，似乎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欲星移见状便不打趣了：“先生是来送药的么？”
  “一日一次，一次两粒，够你吃上十天半个月的了，我没料到无根水的消耗会这么快，还要劳烦你再去取一点来。”
  “这个没有问题，先生尽管放心。”
  收下药，欲星移将药瓶放到桌上，鸩罂粟看见那木盒，便问：“是家人送的东西？”
  欲星移道：“算是吧。”一边说一边打开那盒子。
  鸩罂粟意味深长：“这个时候还能进城送东西，你的家人本事倒是不小……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重重的关盒子的声音打断了，欲星移脸红的像是要滴血，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但是一定很离谱。
  鸩罂粟什么没见过，稍作一想，便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一笑：“……倒是有心，很体贴人嘛。”
  欲星移窘迫：“这实在是，超出了欲星移的想象。”
  “其实孕中适当的房事对身体有好处，你平日思虑过多，身体上稍稍放松一点，倒是没有问题，而且……”他思考了一下言辞：“你可能最近会觉得胸口酸痛沉闷，这也是正常的现象，毕竟之后还得养孩子，你在外孤身一人，总不可能找个乳母给你带的。”
  他的话太过直白，欲星移好像得了莫大的羞辱似的，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向地面。鸩罂粟又稍微提醒了几句，就离开了。
  离开之后，欲星移托着小腹在屋内走了一圈，对肚子里的孩子说道：“为了你，我可牺牲太大了。”
  腹中之子稍微动了一下，显示自己的存在，欲星移觉得有趣，手转到另一侧，那轻微的胎动立刻跟着换了个地方，舍不得这片刻的爱抚似的，母亲的手落在何方，他就要跟着。
  还这样小的孩子，这样的脆弱。欲星移觉得自己被触动，想和他再玩一会儿，但此时日头升起，他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放下手，胎儿感受到他的心思，咕噜一声，钻回深处去了。

  吃了药，欲星移往城墙边走去。
  如无意外，他们几人之间，最先动手的会是玄之玄，这个师弟一直在欲星移的观察之内，玄之玄是个奇葩，和尚贤宫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墨家钜子教育他们，即使是做帝王身边的辅佐者，也应该低调，甚至完全不要被其他人所知，做地上的一抹投影，无处不在，但无人注意。
  玄之玄则并不如此，他之所以选择成为墨者，就是要施展自己的报复，听说他在族中是一名奇才，十五岁就练成了《易骨神典》中最难的部分，在武学上也颇有造诣，但影形到底摆脱不了固有的宿命，他无法忍受，这才出走族群，来到了尚贤宫。
  他是极度追求目的的人。在欲星移看来，这样的人，是绝对不甘心藏匿于某个人的身后的，如有机会，他会希望自己堂堂正正走上舞台，演一出大家都能看见的戏，只要能被看到，那些是非评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玄之玄不在意，他连墨家钜子的理念也不在意，钜子的手段很好，但有些观念到底太过陈旧，他会吸收那些有用的方面，而在他看来稍微迂腐的部分，他会坚决摒弃。
  盗才生肩头落了一只鸟儿，他安静地伫立在晨风之中，那鸟儿扑扇着翅膀，把他的头发翻起，依然牢牢地抓在他的肩上。
  玄之玄换上了他惯用的那副皮囊，影形没有外貌，常化作不同的人出现，玄之玄却尽量在众人前维持着一个面目，欲星移不懂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面目，好看真的说不上，往人群中一站，倒是非常的瞩目。
  他换上这副皮囊，好像披上了战袍，往大路上踏去，他得了消息，墨家的门徒谁没有在把手往尚贤宫的外头伸？琅函天有，铁骕求衣有，凰后有，甚至那一副圣人模样滴水不沾的欲星移也有。
  智者若事事亲为，效率必定会大幅降低，光冲这一点，墨家钜子也不会拿他们怎么办，顶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便宜捡了挺好，玄之玄低头思索，被困在城中，或许是钜子设立的一个障碍，他刚到玉门关就细细彻查了一边这个边境军镇因为连年的战争与动荡，绝对不是保存什么秘密典籍或者消息的地方，它的特点就在于消弭和增长来回循环，墨家的秘密——
  玄之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意，在他们到来之前，真正意义上的墨家，只有钜子一人，其他的侍从侍卫并不算墨家门徒，钜子偏偏等他们进门之后，才以墨家秘密这个条件，选拔十杰，说明是关乎门派生死存亡的重要信息。
  如果钜子等同墨家，那么墨家的秘密，便是钜子的秘密。
  但是师尊去哪儿了呢？这个问题不止盘旋在玄之玄的心头，更萦绕在每一个墨家弟子的心头。
  玉门关的城门关闭至今，如果不动用别的手段，也许只有用飞的才能出去。而每个弟子都仿佛约好了一样，每日在城中走动，确认彼此的存在，欲星移这样不爱走动的，都会固定在丑时出现，身边跟了个黄衣服的男人，应该是一名大夫。
  说来奇怪，玄之玄还见过这个大夫在某天夜里和一个人吵架，说是吵架，其实只是他单方面在泄愤，末了还扬手扇了对方一巴掌，头也不回就走了。等了一刻钟时间，从街角缓缓走出来一个人，是铁骕求衣。
  “是师兄呢。”玄之玄笑了笑。
  “……”铁骕求衣继续往前走。
  “到了尚贤宫，心里依然牵挂着苗疆？”
  “本就是吾的国家，关心它的安危，不算逾矩。”
  “是，是，但，现在到底还是师尊的安排更加重要。”
  他继续说道：“从这个门关上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想，它会什么时候打开，可惜盗才生师兄不想告诉我他的计划，那我也不想告诉他我的。”
  铁骕求衣明白他的意思：“那么，师弟想告诉吾，你的计划？”
  “师兄愿意听？”
  铁骕求衣背对着月光，路上的灯都已熄灭，他们二人好像未归的亡魂，悄无声息地游荡着：“既然有计划，便说明有目标，我们的目的一致，偶尔互惠互利一下，是个双赢的结局……否则你也不会找上吾。”
  “对自己自信，是一件好事。”
  “师弟，直言吧。”
  黑暗中，玄之玄的眼珠子一转，狡黠的光从里面射出来，他直言不讳：“师兄，不如来个‘祸水东引’东西苗之间的情况，现在已经有所好转了吗？”
  铁骕求衣身上渗着凛冽的寒意，根据白日无迹传来的消息，东西苗之间的纷争已经有所平息，如今苗王暂时可以把分散的精力收拢回来了，这就意味着，曾经被他悬在一旁的夜族方面的问题，很快会重入他的眼中，鸩罂粟以阎王鬼途的情报做交换，要他至少保住夜族中的一部分人，但他需要的是时间。那么，在这个重要的关节点上，何不让颢穹孤鸣再分一次神？
  沉吟一阵，铁骕求衣道：“你想叫吾将苗疆的兵力引来。”
  “你会需要的，那个大夫不是非常重视这件事情么？师兄。”玄之玄道。
  这算是施压了，铁骕求衣并不惧怕他的施压，开出自己的条件：“可以，但这件事里，不能有吾的手笔。”
  “伴君如伴虎吗，你还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铁骕求衣不多加解释：“能不让苗疆人知道是最好的，那么计划？”
  话音一落，玄之玄地上的影子陡然拉长，身上皮肉好像海浪一般翻滚起来，脸皮更是如泥水一样融化、分解，重新铸造出另一番面容。
  “索性。”他连声音都变得不一样了，清如泉鸣，分外悦耳：“我曾有幸见过大名鼎鼎的史贤人啊！”

  玄之玄走后，鸩罂粟才从方才他离开的地方折返回来，如梦初醒：“借刀杀人的感觉竟是如此。”
  “原来你在阎王鬼途里，没有杀过人？”铁骕求衣诧异道。
  鸩罂粟面无表情：“在阎王鬼途里，我们直接杀人。”
  铁骕求衣见他提了一个药箱，帮他接过来：“走吧，我们回去。”
  鸩罂粟遥遥看了眼视野尽头的玄之玄，问：“要打仗了，城中的百姓如何？”
  “吾非中原人，并不需要关心中原人的生死。”他淡漠地说：“不如把这种事情，交给想关心他们的人。”

  而城中的百姓不会知道，史艳文出现在玉门关的消息，提前被白日无迹通过铁军卫传回到苗疆，苗疆的战神几乎一听到“史艳文”这三个字，便抄起来挂在墙上的披风。
  颢穹孤鸣拦下他：“史艳文在江湖中消失已久，也许这是中原人的阴谋。”
  藏镜人声音浑厚如钟：“便是假的，不如趁着中原内部大乱，一举拿下玉门关这心头大患。”
  当今的苗王虽然野心勃勃，但依然是个小心警惕之人，他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藏镜人问：“还需等什么。”
  苗王神秘一笑：“等探子内外接应。”
  藏镜人心头一惊：“原来王早就有所安排，如若能获取玉门关内部的情报，甚至不需要调动苗疆太多的兵力，便可顺利攻城。”
  “然也。”

  “他动了。”站在眺望塔上，感受着四周凛冽的风鼓鼓吹动，欲星移低头观望着城中的变化，今日的气氛有所不同。
“史艳文人在玉门关内！”这个消息传播之快，似燎原之势，将陷入僵持许久的城镇煞时唤醒。希望的火种好像被点燃，百姓好像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脸上透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
  “真是有趣。”欲星移抚摸着一只白色羽毛的鸟：“听到了史艳文，就好像见着了救世主，急不可待地要把身上的压力全数转移到他的身上一般，不知史艳文本人，又是如何承受住这些过多的期待的。”
  “啪”一个响指，凰后把鸟唤回自己手中，方才她取下来鸟腿上绑的一封信函，上面简洁地写了四个字“各施所长”
  “捏造事实，是我最擅长做的事情，师兄呢？”凰后朱唇挽起，一旁欲星移长而浓密的睫毛扇动，清俊的容颜之下，是千回百转的心思。
  “我嘛，我最擅长及时止损。”
  “哈，小心这火势控制不住啊。”

-TBC

頂端

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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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樓發表於: 2020-02-19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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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21 【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二章）

（十二）
  昨夜凰后遣信于欲星移的住所，邀他共同对付铁骕求衣与玄之玄，约定的地方便是现在这座眺望台。此台本是守城的士兵用来放哨用的，近来战况危急，大批的士兵被调往他处，放哨的频率由一日六次降为了一日三次。欲星移刚踏上眺望台的时，木制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距离下一班士兵放哨的时间还有两刻钟。
  她好像从不知什么地方受了气，见到欲星移的时候，美丽的脸正涨得通红，见他一步三晃好不随意地来了，劈头盖脸便是一句：“盗才生不与咱们一块儿了。”
  欲星移对此是意料之中，昨晚凰后只说了还要拉拢上盗才生，那时候他就觉得凰后的算盘一定会落空，毕竟盗才生他有自己的选择，不是曲高和寡，只是他习惯了单独一个人行动，更不用说，他对这个热情的师妹一向冷淡，多情误事，欲星移对此亦深以为然。
  这副神情，不正是与先前他为北冥无痕肝肠寸断一般？只是二人相比，还是盗才生更加无情一些，眼看着凰后的满腹柔肠要被这位师兄一手推回，欲星移忍不住道：“你大可不必对他太过执着，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我知。”
  凰后转过身，手臂中竟抱着一只通体白色，尾羽浓密绵长的鸟，看着像是锦鸡，但又比锦鸡小上不少。
  “他给咱们留了一句话。”凰后道：“叫咱们各施所长。”
  说罢便将身子转了回去，低头望着地面上，不知是在观察什么。欲星移视力远不如她，遂问道：“你看什么？”
  凰后道：“玄之玄与铁骕求衣不知达成了什么交易，今日一早，便见到铁骕求衣的手下将消息传到苗疆去，说是史艳文出现在了玉门关中，至于史艳文，那肯定是假的，就由玄之玄来陪他们演这一出，是说，苗人来了，对他们是有什么好处？”
  欲星移沉吟一阵，道：“玄之玄的想法我不知道，他做法总是很突兀的，至于铁骕求衣，也许是苗疆内部的问题。”
  “那咱们不如拿苗疆内部的问题，反过来针对他们。”凰后说。
  欲星移心里苦笑一声，这个师妹在盗才生身上吃了瘪，如今就希望在别人身上讨回来，但针对来针对去的，也不是个办法，至少在欲星移看来，她这么做毫无必要：“你倒不需要把精力放在咱们师兄弟之间针锋相对上面，他们将苗军引来，不过是想借苗军的势力，由外向内施压，迫使城门打开而已。”
  墨家的弟子们，都已经默认了出城是他们必须经过的考验，且不是偷偷摸摸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出城，而是光明正大地离开，才能体现个人的能力，欲星移看中凰后的聪明机警，以及她多样的手段，遂答应了与她合作。
  他将目光放眼到中原与苗疆接壤的一片广袤沙漠中，自北冥无痕的手下四处搜寻传来的消息，黑水城如今正埋藏在这滚滚黄沙之下。他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也不想知道。
  凰后修长的手指捋着鸟儿的毛，她余光瞥了欲星移一眼：“师兄是打算如何？他们消息已经释出，据我推测，大概三日之后，苗疆那头就会有所动作，一旦我们动作慢了，到时候就会被困在城中，无法离开。甚至有可能死在这里。”
  她话略重，甚至强调了“死”这个字眼，仿佛铁骕求衣与玄之玄真要将他们置于死地一般。欲星移忍不住开玩笑道：“师妹嘴下留情，这儿还站了个怀孕的，这般牙尖嘴利，小心不吉利。”
  凰后闭上嘴，打量了一阵他的肚子，果真比之前大了一点，这种变化十分微妙，虽然鲛人与其他的人不同，但怀胎征兆出现在一名男子身上，依旧是很奇怪的，好在凰后的接受能力一向不错，她随口一问：“五个月了，已经会动了吧？”
  “嗯。”欲星移点点头：“动来动去的。”
  凰后视线一转，又回到地面上，灰白的屋顶之间，来回穿梭了一条白色人影，正是玄之玄假扮的史艳文。
  这样的把戏未免粗浅，除了能骗到普通的百姓之外，没有别的用途，但墨家的理念一向是有用就够，不论好坏，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城中果然传起了史艳文的流言，再加以亲眼目的的佐证，让饱受中原王朝覆灭这个事实折磨的百姓们感受到了难得的宽慰，甚至有人激动到落下泪来，宛如得到了解救。
  这情景在欲星移看来，古怪又好笑，让他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怜悯，凰后这时便告诉他自己的计划了。
  “我要向城中传播两条流言，一是城中粮草只能直撑一个月，二是苗军三日后就会来攻打此地。”
  “这个主意倒是有趣，接下来百姓便会开始囤积粮食，在家里备上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食量，而恐慌的情绪会蔓延开来……届时史艳文这条计谋将不攻自破了。”
  欲星移又想了想：“其实本就无所谓，他们只是借史艳文的名头吸引苗兵来，苗人可能也只是想要一个发动战争的理由，玄之玄再趁势隐归幕后，哈，他们二人还真是毫无损失，甚至稳赚不赔。”
  凰后指甲上涂了凤仙花红，那红艳的指甲如今正在嘴唇上摩擦，她眼睛微微弯起，笑道：“而咱们的目的是给这里的守军施压，让他们主动开城门，与苗军发生冲突。”
  “这冲突的意义何在呢？”欲星移叹了口气：“我就最不喜欢看见流血了。”
  “你慈悲为怀，只是苗人现在不来，以后还是会来的，别忘了，在我们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爆发过无数次冲突了。”
  欲星移眉头一皱：“此处有逻辑上的问题，这里的百姓想必是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了，你怎么认定这一次他们就会产生恐慌——哦，向他们提供物资的中原已经是一盆散沙，如今正是腹背受敌之刻。”
  凰后点头，把白鸟往空中一抛，那鸟儿扑扇了两下翅膀，便往城中的某个地方飞去。
  “等情况变化就好，现在我们又有喘息的时间了。”
  算算时间，下一班放哨的人又要来了，欲星移与凰后一前一后离开了眺望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开始说起彼此的事情。
  凰后问：“你那位相好，成家了吗？”
  “有几个小妾，但是没有娶妻。”欲星移知道她最爱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如实说了：“可能快要被他父王赐婚了吧。”
  “你也不生气？”
  欲星移干笑一声：“我生气能有什么用。”
  凰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快成亲了。”
  “哦？”
  欲星移估算她应该是双十上下，这个年纪的贵族女子，没有成亲已经算是少数，还能出来学习的更是凤毛麟角，想必家中对她是极为宠爱，又给予了很高的期望，如此选择的夫婿也不会太差。
  “是羽国的一名王爷。”凰后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我也没见过，听说人还不错。”
  她那双如紫色水晶般剔透的眼睛忧郁地望着遥远的地方，不知是在思考什么，末了才说：“凰家想依仗这门亲事继续往上攀，我对此并不介意——只是觉得不甘心。”
  欲星移静静地听，果然凰后又说：“回去之后，做个贤妻良母，今可能帮助家族壮大，然后呢？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这辈子就过去了。”
  还是个小姑娘，欲星移想象不出来她这么活泼的个性，要怎么在一个地方呆住，也觉得悲哀，这样聪明机警的师妹，理应有个更好的平台大展身手，且不说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一朝为人妇，便如为臣虏，颇有才华付诸东流的可惜。
  身后凰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遗憾的是，我将心意告诉某人，某人却置若罔闻，哼，我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不甘所在，欲星移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想不到凰后竟然是如此的认真，而师兄盗才生也一如既往的薄情，遇到这种情况，最怕的反而不是拒绝，而是对方的不回应，叫人徒增纠结与焦虑。凰后这少女心思，就如玉门关外稀稀疏疏生长的沙棘，不多，但顽强，沿着盗才生的脚印长出好远。若最后也问不到，该当如何？会耿耿于怀吗，还是带着这念念不忘嫁给那未曾谋面的的夫君？这倒是令欲星移想起了一句诗：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他又想岔了，他想起很久之前海境里也有个人试过这么焦急的等待，只是为了一个回复。
  “太子师今夜来吗？”
  “容臣细想。”
  “太子师愿意过府一会吗？”
  “臣尚有要务在身，以后再说吧。”
  “太子师，寡人觉得园中的花开得甚好，想请你来看。”
  “……”
  太久远了，远到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当北冥无痕站在被投影遮挡的巷子中，望见欲星移正大步朝王府走来时，他立刻激动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欲星移的手。  “寡人从小便倾慕你，终于让我等到了。”他好像从上辈子等到了下辈子，终于等来了一个结果，就算心知肚明这是一个苦涩的果实，也笑着咽了下去，至少那一刻欲星移有所动摇，他面对这排山倒海般炙热的情感，欲星移产生了无法招架的感觉。
  若这不是一个鲲帝，不是一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王爷，能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只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欲星移不止一次对这事实感觉无奈，或许这便是今生无缘的滋味，他确信自己不欠北冥无痕什么，但所谓的海誓山盟，天长地久，或许要下一辈子再说。
  只要下辈子欲星移不再做那海境的丞相，北冥无痕也不做海境的王爷。
  欲星移把这话告诉给北冥无痕听，北冥无痕笑着打了个滚，伸手穿过欲星移脖间的发丝，那时候他们保持着亲密的肉体关系有一段时间了，北冥无痕撑起身体，在欲星移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下辈子我要做佛寺里的一棵树，一朵花，要听和尚念的五花八门的经，然后一生一世都不要想起你来。”
  欲星移恍然大悟，原来不论是谁都在勉强，勉强又不愿意放手，反而越拉越紧，扭成一团团的结，扯不开，理不清，无奈地僵持下去。
  走完眺望台长长的台阶，欲星移看着凰后被风吹起的鬓边长发，他已经释然了，眼前仍有个不释然的人。

  世事催急，欲星移与凰后换个地方等候流言的滋生，最后选了一处茶馆，好像他们刚来那天，玄之玄与盗才生也是在这里喝茶的，这种人流密集之地，一向是是非黑白滋生蔓延的所在。
  不出所料，凰后散播的两个谣言很快就起了作用，城中的百姓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苗军兵临城下，中原方面的支援一直不断，还算是没有后顾之忧，如今这后方的支援也没有了，茶馆中更有人现身说法，说自己的某亲戚在兵营中负责粮食运输，如今岂止是撑不到一个月，顶多只剩半个月的粮食了。
  人们顿时便开始恐慌起来，有的人立刻扬言要上街去采买粮食，有一个声音道：“别想了，军队早已接收到苗军要攻打这儿的情报，已经把各个粮仓都管控起来了，说不定过几天还要挨家挨户去搜呢！”
  “这怎么行？”
  “我有个亲戚在青州，我带上一家老小去投奔他。”
  “现在出都出不去啦，怎么投奔亲戚？”
  “诶——这，为什么不能放咱们离开呢。”
  欲星移竖起一只耳朵听，茶馆里人声鼎沸，人们的情绪由一开始的焦虑转变为愤怒，他们埋怨守军办事不当，抵抗外敌的事情应该交由他们来办，把百姓困在城里有什么用？还有人煽风点火，说这次苗军南下，城中的兵力根本守不住，大家都会死在一起。
  这时候，有人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听见的另一则传言：“史艳文不是正在这儿吗？我听说他的靠一招纯阳掌就能与苗疆大将藏镜人分庭抗礼，怎么这个时候不见他出来？”
  “是啊，史艳文怎么没有出来？”
  人们又将希望寄托在了这闻名的天下第一掌身上，但只激动了一瞬间，他们就发现，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史艳文本人，都是听别人说来的，而早上无意间见过史艳文的人，也没有见到史艳文走近与他们交谈，基本上是一抹白色的身影从空中一闪而过。
  “这……该不会是假的吧？”
  欲星移与凰后相视一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眼下人群无处释放的恐慌，已经成为了他们最好的筹码，他们在桌子上留下了茶水钱，便自行离开了。
  出了茶馆之后，凰后从袖口里抽出一条手绢，将嘴上涂的胭脂给擦干净：“接下来的事情，就劳烦师兄了，我在话术上的水平不如你，劝说守军将领的事情很重要，我可千万指望着你的巧舌如簧了。”
  “哈，交给我。”欲星移与凰后在街上分别，分头离开。
  找玉门关守军将领之前，欲星移先回了一趟，不为别的，为的就是他那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肚子。
  见守军将领，必然要经历重重检查，武器不能带，甚至里里外外都要搜查一遍。欲星移不敢心存侥幸，从衣橱里找来一块手臂宽的布，正要缠上肚子时，屋外啪嗒落下一个人，是北冥无痕暗中跟着他的人，那人抬手敲了敲门：“大人，在下有事要与大人说。”
  欲星移道：“直接进来吧。”
  那人进屋后，欲星移招呼他过去，把长布的一头交到他手中：“来得正好，帮我束紧一点，我说可以就系上。”
  他手上拿着布条两头，却没有动，欲星移回头看着他，他被黑布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怎么？”
  黑衣人道：“在下或许能替大人解决这个问题。”
  “哦？”欲星移挑挑眉，便看见黑衣人把脸上的面罩揭了下来。欲星移嘴角本来弯起，却在看见他的面容后僵住了。
  任是谁，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都会诧异，欲星移觉得自己呼吸短暂一滞，随即问：“你是谁？”
  “渡江卿。”
  欲星移又反复端详了那张脸，毫无破绽，能做到这样的只有——
  “影形。”
  渡江卿低头：“是。”
  欲星移看着他，心下已经了然，想不到北冥无痕手里连影形都有，看来他还需要从新审视他的能力。
  “那么，你是打算代替我前去么？”
  渡江卿点头：“先生能不去，就不要去，主上叮嘱我，不可让先生涉险，也尽量不要暴露鳞族的身份，因此必要时，由我代替先生出面解决一些事情。”
  欲星移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好笑：“你能取代的只能是一些皮毛，很多事情还是不能解决的。”
  渡江卿低头不答。
  欲星移又说：“欲星移之所以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就是靠的这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经验，就算我把我的话术告诉你，又能如何？”
  他手中拿着那片布条，重新递到渡江卿手中：“这一趟我非去不可，你不能明白这一次失手，我将面临什么，北冥无痕是你的主子，你当然会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但我的命始终由我主导，不是由他，这一点可千万要记住了。”
  “至少不要暴露鳞族的身份。”渡江卿道：“我可以帮先生盖掉脸上的鳞片。”
  “如此甚好，来，渡江卿，帮我束紧吧。”他手里拿着那边布，重新递到渡江卿手中。

  黑暗中，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潜了一个人影，他面上覆盖了一张金色的面具，被风沙侵蚀得稍微发黑，光泽也不同以往。
  他盘踞在角落里，仔细留意着城中传递的信息。他是今天早上来到这里的，接到命令，要与留在城中的探子接头。
  突然，两个人走进巷子里，一个人小声道：“听说史艳文不在城里。”
  人影动了动。
  这时，另外一个人说：“听说苗军很快就要来攻打这里了，你说这个史艳文会不会是苗人假扮的？”
  人影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个不注意撞到了身旁的一个铁桶。
  “什么人？啊！”
  巷中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瞬间被一双大手捏住了脖颈，陷入脖子的手指微微施力，只听清脆的“咯哒”一声，竟然生生被捏断了脖子！
  人影嫌弃一样把两人扔到巷子深处，咚咚两声沉闷地落在地上，巷子恢复了平静，紧接着，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的是金属撞到身上的声音。
  “想不到，王上竟然直接派了你来，藏镜人。”
  “铁骕求衣，吾也没想到，你就是那个内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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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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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0-02-25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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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健步如飞，鞋后跟细长的部位卡在青石板上的一处凹槽时，凰后脑海中闪过了非常多的东西。
  凰，是一个姓氏，承载着颇为古老的荣誉和传说，在如今的羽国却属于没落的那一部分，凰家的院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园中种了一棵梧桐，自然是取自凤栖梧的典故，族中人也视其为家族的象征。
  凰后出生的那一年，它先是反常地在寒冬里开出来花，密密麻麻，味道不甚好闻，第一片树叶未黄之时，又在一夜之间顷刻死去、枯萎，落下一地汁水饱满的果实，长得像个小碗，中间凹下，四周长有波浪形的花边，又像是姑娘们用的胭脂盒子。
  自佛法传播之后，羽国人许久不供奉萨满。那天族中的长辈们好不容易请来了隐居山中的萨满巫师，巫师年事已高，遂用铺了层层软垫的轿子抬来。沐浴焚香，萨满手持老旧昏暗的铜铃，摇头晃脑地念着无人知晓的密咒，另一只手捏了一撮白色粉末，往空中撒去。凰氏一族悉数跪倒在地，巫师先后撒了白、黄、红、蓝、四色粉末，所有人头上都落满了斑斓的色彩，沉重的铜铃响了足足一个时辰，探问树神的法事也进行了一个时辰。稍微年轻点的人，膝盖已经支撑不住，偷偷抬眼往前一望，老族长在最前头，身姿岿然不动，又匆匆低下头去，知晓了这场法事要关乎全族的生死存亡。
  终于，那铜铃声戛然而止，覆盖了一层厚厚阴霾的巫师眼中霎那间清明，他脸贴在树干上不住地祈求，似乎是在交流，随即整个人如被雷劈中一般，往后弹开，兴奋地原地打转，双手伸过头顶：“是吉兆，是吉兆！树神感念你们八代人侍奉已久，以自身寿命换你们家后代能人辈出！”
  说完，他两腿一伸，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闭眼之前，又大声道：“凤栖梧桐，又求于凰，你们家若要成事，转机便是生出一个女孩儿！”
  然后他两眼一闭，呼吸停止，死了。

  萨满说的话，是断然不会出错的，只是转机并未有立即出现，因为在那之后，凰家生的连着几个都是儿子，虽然资质不错，但众人都认为远远不够。
  女人的肚子涨起来，又瘪下去，如此屡变星霜，寒暑更易，某一室某一房绣着淡紫色汀兰的幔帐之下，婴儿出生时的咕咕啼哭，产婆粘满血的手不住颤抖，所有人都站在屋外等候，三少爷的夫人仰躺着盯着那低调精致的幔帐，声音虚弱却坚定：“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产婆似如梦初醒，又朝门外大喊一声：“女孩！”
  凰后便是在这极度的欣喜欢呼中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从名字来看，就几乎能感受到族人对她的期待。这世道，女人最高的位置便是皇后了，他们是如此确信她要做皇后，用最严苛的礼仪要求她，用最华丽的服饰点缀她。
  少女发间玲珑华美的装饰叮当作响，到如今桃李烂漫，春风如期。
  哥哥们在朝中做官，最高不过四品，二皇子骑马经过凰家的门前，她在珠帘之后若隐若现的脸，令他念念不忘许久，如此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儿，她于他而言已经是高攀，二皇子此时也不过弱冠，向羽国的皇帝求道：“儿臣要娶凰家的女儿。”
  皇帝允了，凰后却不肯。
  “二皇子，又能配得上我？”
  母亲在她面上扇下一巴掌：“不可乱说！”
  凰后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之前从未被这样对待，她道：“你们说我能当皇后，那太子如今已经娶妻。”
  大哥将她推到一边的椅子上坐着，他最是宠爱她。大伯的手指在椅背上敲了两下，声音寒冷：“皇帝之位，说不准呢。”
  凰后顿时清醒，她很聪明，是同龄人之中最聪明的，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其中的玄机，她从小就知道，成为皇后，就能让凰家重拾昔日荣光，为了这无上的殊荣，全族人都赌上了一切，就算是身后风度翩翩的大哥，人情便利之事也没有少做，贿赂出去的银两，就像天上的雪花一样多，林林总总加起来，如同一夜之间砌出来的雪地，叫人不敢试探深浅，以为瞬间就要崩塌。
  而那二皇子，难道真的是恰巧路过的么？
  只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凰后松口了，她道：“便让女儿出去游离一番，对外说我出了天花，需要养病，一年之后我病好了，再嫁不迟。”

  离别的车马两三，地上压出深浅不一的轨迹，凰后撩开幕帘，如同暂时解开了一副枷锁，原来天上的云会跟着人在走动，原来黄昏是从地平线缓缓蔓延，初雪消融，地上泥泞一片，她光着脚踩在软烂的地里，随从也不打扰。
  “我真高兴。”凰后抬脚溅起一圈泥水：“为什么人不能做一切令自己快乐得事情呢？”
  随从们没有吭声，她的问题得不到回应，渐渐的失去了兴趣。
  “喂。”缩在马车上，凰后脏兮兮的脚悬在半空，她托着那张举世无双的貌美容颜，随意地问着端来清水的随从：“人要如何才能令自己快乐？”
  “三小姐，随心所欲便能快乐。”
  “是吗？”凰后洗干净脚，扯了布擦干净：“那你现在一定不快乐。”
  替人端水倒茶，怎么可能是随心所欲的事情呢，用脑子想想也清楚，凰后心知肚明，但从不会同情，因为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做这些事情，眼下她有更加苦恼的事情。
  没有凤来求凰，枯萎的梧桐木依旧空虚，她不甘心。
  这世界上能有她这样聪明的女人，自然有同等聪明的男人，毕竟造物主对万物一视同仁，与愚蠢的众生相对应，便是绝顶的智慧。
  盗才生就是这样的男人。
  光芒万丈，睥睨众生，凰后眼前一亮，觉得尚贤宫这一趟没有白来。
  人总是容易被同类所吸引，至少凰后认为的是如此，往常抛出橄榄枝的手段不管用了，盗才生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万般不动，她觉得愉悦，却忍不住气急。
  “你太肤浅。”盗才生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被卷起来，只看见一个“鬼”字。
  凰后勉强维持着笑容，问他：“师兄有何高见？”
  盗才生还是在看书，凰后声音提高了一些：“虽然师兄看不上我们这些智慧稍逊一筹的，但说话的时候，也该看向对面的人。”
  他抬头，没有其他男人看见她时的神色，只像凝视着无数个乍分乍合的极微，没有皮囊，直面内里，盗才生承认她的内里也足够有趣，遂道：“吾同欲星移有个比试，不如也给你设一个。”
  凰后深吸一口气：“赢了又当如何？”
  盗才生重新低下头：“不切实际是会吃亏的。”
  他翻过一页纸：“将你的鸟儿留下，吾稍微思考之后，告诉你题目。”
  凰后两指捏起一个圈，顶在嘴上，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只通体白色的鸟便落在肩头，她把鸟放在盗才生倚靠的阑干上，犹豫着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人们总是喜欢欲星移这种类型，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柔顺的表面之下又是汹涌的波涛，至刚至柔，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行走，是刺激也是冒险。凰后不得不承认那样的人比较有魅力，就算他现在名草有主，也不妨碍有人能对他挥霍关心。
  作为杰出的同辈，欲星移的作风也是凰后难以学习的，他不狠辣，计划占据主导，别人走一步，他能想到十步之外，根据万变的现状及时调整，但该决绝时绝不会手软。凰后猜测他就是这么对付他的相好的。
  她有些懊恼，当她不能完全控制局面的时候，就会觉得恼火，但是这个火不应该放在欲星移的身上。她靠在窗边，黑暗中她看见那鸟穿透暮色，轻轻落在她的面前。
  腿脚绑了信，凰后从里面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蝇头小楷。
  大意是玄之玄与铁骕求衣要靠东引苗军的方式来出城，就算会造成巨大的损失也在所不惜，盗才生以为，这个方法实属下策中的下策，如何花最少的损失来达成最大的利益，才是每一个墨家弟子需要考虑的事情。
  盗才生道：“若能用最少的损失来达成目的，便算是你赢，你赢了，就答应你一个条件。”

  凰后思考良久，盗才生总是有能力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许他们做的每一个安排，都在他的眼皮底下，甚至评了优良中差。
  那么，她接下来的行动，就不得不细细考量，单打独斗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在这种计谋的斗争之中，选择一个好的盟友百利无一害。
  还能是谁呢？凰后扯了扯嘴角，既然师兄认同欲星移，找欲星移总是没错的，他一向赞成在达成目的的前提下，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的手段，而且与铁骕求衣身边那个大夫比较接近，这或许又会是一个全新的突破口。
  这样想，凰后立刻写了一封信，让白鸟传信给了欲星移，邀请他明朝一会，商谈合作。

  后跟断了。
  第二步，凰后觉得自己踩空，险险摔跤。她低头一看，右边鞋跟竟不翼而飞，偏偏那鞋跟又细又长，这么下去没法走路，她不得已把另外一只鞋也脱下来，光脚走路。
  玉足落在地面上，本没有声音，她却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不知欲星移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

  欲星移说着说着停下来，手捂着肚子。
  罗将军见他不说话，问道：“先生怎么了？”
  欲星移心里慌了一阵，心里默默地说：“你且忍忍。”肚子里的鲲帝极为微弱地吐出一个气泡，恹恹地缩了回去，其实他想和他玩，但恐怕此时的欲星移无暇抽身，他又露出标准的微笑，稍微和罗将军拉远了距离。
  “听说苗疆的战神也姓罗，将军这算是撞了个巧合。”他将手放回去。
  “确实是巧合。”罗将军道：“那么说回方才的话题，开城门，派军队出去迎敌，便能够解决这一次的危机，但以后呢？你可知如今城中的粮食，虽没有外面流传的那般紧缺，却仍然紧张，难保苗军看中了这一点，要慢慢消耗我们内部的战力，到时候横竖都是死。”
  欲星移瞄准了他话语中的迟疑。
  “将军心仁，不愿让百姓遭受这无妄之灾，但城中的百姓并不这样想。”
  “说来看。”
  欲星移踱着碎步：“他们看不见你们的忧心，不能明白你们的考量，说到底，如此危难关头，人们首先考虑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这玉门关已如囚笼，他们便是困兽，没有人愿意做困兽的。”
  罗将军身经百战，他认为自己面对的生死远超过眼前这个书生一般的男人，对他依旧有些不放在心上，若把百姓放出城，会造成多少的混乱，消息传出去以后，苗疆会不会闻风而动，认为他们已经弃守？而百姓们添油加醋的描述传回中原，是不是会造成误导，令中原各州都认为玉门关已经沦陷？
  中原已经没有了皇帝，甚至饱受西剑流的摧残，人们听说西北重镇沦陷，会是什么一个反应？西剑流听见了，又当如何？这些都是罗将军应该考虑的事情，他自十二岁征兵入伍，到如今三十年已经过去，这疆土，广袤的中原，究竟会令人产生无比的眷恋，不是为了某个皇帝的版图，而是为了百姓心中的天下，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先生知道，最难控的乃是人心。”
  欲星移怎会不知他心中的纠结，他只是不挑明，给彼此都留下余地。通过方才的对话，欲星移已经清楚罗将军的目的，上策便是稳住内部的局势，并且用最小的损失换来最大的胜利。
  如此一来，只需要顺势而为，便能达到欲星移与凰后的目的，所以欲星移道：“若能够保证城中百姓的安全，并且阻退苗军，将军愿意放我们出城么？”
  “我们？”欲星移道：“是的，我与同门的师妹，有办法令苗军撤退。”
  罗将军眼中浮现疑惑，面前这个自称欲星移的男人不像是骗子，况且他开出来的条件实在是过于诱人，但罗将军唯恐他纸上谈兵，若轻易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届时失败了，难交代的只会是他自己。
  “将军的怀疑欲星移心里明白，但我与师妹只是不巧被困在了这里，若非急于出城，也不会来找将军商谈这方面的事宜，将军可以衡量一番，若苗军来了，我们二人是有能力自保的，但其他的百姓我们便管不上了。”
  罗将军冷笑一声：“这是威胁了？”
  欲星移无奈地摇头：“只是陈述利弊而已，条件已经开出了，只要放我们出去便可，作为回报，我们会保证城池的无恙，这已经是足够丰厚的条件了。”
  “你们为什么要出去？”
  欲星移神秘一笑：“这便是不能回答的方面了，但我可以保证，只是私事。”
  放两个人出去，也并非难事，罗将军心里想，他们并没有向军队索要什么东西，而他们本来就是旅人，这样的两个人离开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甚至说，完全没有损失，想到这里，罗将军终于动摇，他道：“我答应了。”
  “多谢将军。”欲星移弯腰行了个礼，然后便退了出来。

  出了门，欲星移看见渡江卿正站在对面楼的屋顶上。
  “学到了？”欲星移冲他笑了笑，渡江卿脸被蒙起来，看不见表情，他微微点头，随着欲星移的脚步，也缓缓地在屋檐边上移动。
  欲星移随口问：“在边缘走，不怕掉下去么？”
  渡江卿道：“大人不也常在边缘行走，我却从未见大人怕过。”
  欲星移倒是没想到他会反过来噎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快步走开了。

  从驻军地出来时，已经能看见斜阳，沉寂的太阳没有一丝温度，只留光亮铺照在大地上。
  欲星移听那位魔族的师弟说，在凶岳疆朝有两处地方，一个名唤旸谷，一个名唤虞渊，蓝月从旸谷升起，然后沉落虞渊，一个蓝月升起，人世便过去七天，它沉没的时候，边缘会露出一道通红发紫的轮廓，中间是淡蓝却明亮的光，像是众生寂静，星辰衰败，长夜通常在这个时候就会到来。
  欲星移抬头望着那一抹渐渐暗淡的太阳，它好像烧的通红的铁水，正在慢慢冷却，随着冷却下来的还有别的东西，此时此刻，欲星移本应该欣喜，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明天，他和凰后就能离开玉门关，到荒漠的深处去，到更接近黑水城的地方去。
欲星移面对着夕阳，缓慢前行着，他本应该欣喜，但此时却感觉到身上有超常的负担，正压在心头。蓝月的光，不会温暖死在虞渊的夸父的尸体，同样，玉门关上悬挂的这一轮夕阳，也不能给欲星移带来半分的宽慰。罗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在他身上，欲星移能感受到一股澎湃的冲动，和悠长的疲倦。
  人与人之间的付出和回报永远不会平等。低头看着往后推移的板砖地，欲星移突发奇想，就像有人用尽一切办法拯救众生，众生却不会想念他的好处，是不是要达成某种目的，就要背负相同程度的骂名？欲星移感觉到了迟疑，若有朝一日付出的热情被消耗殆尽，人们又该拿什么来面对排山倒海的非议？
  凰后来了，道路的尽头出现她婀娜的身姿，他见欲星移停在路中间，正在发愣：“你怎么了？”
  欲星移道：“我在想，师尊教了我们很多治国理政的方法，却唯独没有教我们怎么面对自己。”
  “具体是什么？”
  欲星移摸了摸脸，才想起来脸上的鳞片被渡江卿给遮住了：“会不会有人过不去自己的那道坎，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但是为了达成理想，又不得不做，最后在这样的纠结中迷失。”
  凰后不懂，她说：“那一定是经历过很多的绝望，并且孤立无援的人才会这样。”
  欲星移听了之后，反而哈哈大笑：“智者只有孤立无援这一条路可以走！”
  凰后走过去挽着他的手臂：“对于我来说，只要能一直遇到有趣的事情，就不会感到绝望，现在应该想的是，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这是好事。”
  “对了。”凰后伸手遮了遮面前的太阳：“我听说苗疆北部也有一些部族，同过去的羽族一样，信奉长生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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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0-02-27 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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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2.27【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四章）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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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樓發表於: 2020-03-03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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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3.03【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五章）

（十五）
  欲星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神清气爽，看来鸩罂粟没有骗人，虽然现在回想起他昨晚做了什么，还是会感觉羞耻。
  凰后撩起绣花帐帘，欲星移小心地坐上去，他们的行囊整理齐全，堆在车厢内的一角。
  欲星移进去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找了个枕头垫住腰，他想，可能很快他就会觉得腰酸背痛，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凰后，因为车子会带他们到沙漠的腹地去，这一段的行程需要半日，如今他的行程赶，必须趁着苗军南下之前，先一步抵达黑水城，否则身份容易暴露不说，黑水城也可能会趁此时机改变位置，再找就难了。
  正想着，车厢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响声，欲星移凑到窗口一看，竟然就是鸩罂粟。
  “早上好啊。”鸩罂粟没有拿着他那标志性的药秤，手里夹着一封信，他把信递给欲星移：“我把位置写在这里了……你懂的。”
  欲星移轻声道了声谢谢，凰后却把脸挤过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见到鸩罂粟，她眼睛一亮：“你是羽国人么？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鸩罂粟微微弯了下腰：“鄙人鸩罂粟，鸩氏一族被驱出羽国境内已久，凰姑娘没见过也是很正常的。”
  凰后道：“我听说过你们族的事情！你竟然是鸩氏之人，他们离开了羽国之后，是四处行医吗？”
  鸩罂粟苦笑一声：“非也，只是到我这一辈，惹到了一些麻烦事情，只呆在一个地方，是会没命的。”
  凰后离开家久矣，竟然被她撞见了一个羽族的同胞，令她倍感亲切，她忙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可以提供帮助。”
  欲星移这头朝着鸩罂粟挤眉弄眼，叫鸩罂粟千万别随口答应下来，凰后的人情是很难还清的，鸩罂粟哪能不知道，他先是客套地谢过，又道：“如今鸩某尚有能力自保，若是将姑娘也牵扯进来，恐怕不妙。”
  “说得也是，铁骕求衣这个靠山可比我一个女孩儿家的要靠谱多啦！”凰后忍不住拨了拨头上的钗子。
  “凰姑娘这是在埋汰我了。”鸩罂粟也不生气：“拉你们师兄下水，也并非我的自愿呀。”
  凰后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还要快点出发呢。”说完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欲星移重新占据了这个小窗口，问道：“药神先生还有什么需要交代么？”
  “不愧是你，还真有。”鸩罂粟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万济医会的同仁给我传了口信，说是江南最近出了重大的疫情，你们动作快，已经能离开了，而其他的人动作慢的，可能会被继续关在这里。”
  “先生是说，这个疫情会很快蔓延到玉门关吗？”
  鸩罂粟点头：“如此一来，城中的百姓倒不会想着逃离这里了，但是这疫情一日不除，我一日不能安心，因此我今天稍晚一点也会跟随铁骕求衣离开。但我不会去黑水城，我要到武威去见我的朋友幽冥君，一起商议如何解决这场瘟疫。”
  欲星移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也是十分的奇怪：“按照消息的传递，如今江南爆发这场瘟疫恐怕已经很久了，但我们竟然都没有收到风声，确实不同寻常，所以先生到武威去请一定要小心。”
  鸩罂粟道：“多谢关心，我预计两个月之后，我才能回去了，现在这个地址是新的，所以还没有被发现，请你两个月之后再来神农有巢作客。”
  欲星移道了一声好，那头车夫也上了车，清晨的城中安安静静，硕大的城门开了一道刚刚容许车辆经过的缝隙。马蹄声伴随着罕见的晨露，在城中清脆地回荡着，不消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鸩罂粟等那城门重新关上，才离开。
  他心中有着打算，江南的这场大疫，恐怕不是单纯的瘟疫，他没有告诉欲星移的是，幽冥君在口信中向他提起，原本这病很轻易就能治好，但是市场上的药草不仅突然之间全部消失，只能通过黑市的渠道购买，并且价格长了十几倍，人们买不起药，只能在绝望中病死。
  这手笔，实在是太有阎王鬼途的风格，鸩罂粟恨得牙痒痒，他恨不得立刻就跑到武威去，与幽冥君会合，他精通药理，不信找不到其他的解药。
  但是苗疆那边却不是这样想的，藏镜人此时正与铁骕求衣秘密商谈。苗王也听说了最近江南出现重大的疫情，并且死了有上万人，他认为此时中原内忧外患，正是战力最薄弱的时候，因此他先派遣了藏镜人来了解玉门关内的情况，先攻下一座城，然后以这座城为据点，继续向南推进，但他绝对不想把瘟疫带到苗疆去，他思来想去，又想到了药神，他虽然心疑药神要联合任波罕鹰翔来杀自己，但是又珍惜他的能力，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留下鸩罂粟比杀掉他更有好处，等瘟疫的事情解决了，捏死一个小小的药神，岂不是轻而易举吗？
  藏镜人神色复杂地看着鸩罂粟提着一个纸包的煎饼从门口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般绕过了自己，把纸包放在桌子上，然后环视屋内一周，干脆地坐回了床上。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把梳子，开始打理他那一头的散发，他修长的凤眼一瞥：“怎么？继续说吧？”
  藏镜人看向铁骕求衣，铁骕求衣不动如山，缓缓道：“王想让你把治疗的药方提供给苗疆。”
  藏镜人欲言又止，铁骕求衣问鸩罂粟：“你意下如何？”
  鸩罂粟手指缠了丝丝缕缕的头发：“如果苗王想同我做交易，我也可以答应的。”
  藏镜人忍不住道：“你应当知晓，夜族在王上面前并没有话语权。”
  鸩罂粟冷冷地说：“那这件事就没有商讨的余地了。”
  “你先不要把话说得太满。”铁骕求衣道：“君主的心思总是很难猜测的。”
  “哼。”冷笑一声后，鸩罂粟道：“我看他不是心意已决？”
  铁骕求衣打开桌子上的那个纸包，捏了个饼出来：“救苗疆总之，你先去找你的朋友，把药方研究出来。”
  “不研究出来，让中原人死伤更多，岂不是更好？”鸩罂粟慢慢理顺他头发上的结：“对你们苗人来说，肯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藏镜人在一旁不语，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远在苗疆的姚明月，姚明月是蝎子，鸩罂粟是鸟，但是他们的舌头都抹了毒药，他光是听着鸩罂粟说话，就觉得头疼。他道：“我先回军营了，我们的军队如今正在关外七百里的地方，我尽量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消息递回去，不论如何，我们必带兵攻打玉门关。”
  铁骕求衣点点头，藏镜人又看了鸩罂粟一眼，离开了房间。
  “他走远了，你想要说什么？”铁骕求衣等藏镜人离开了之后，问鸩罂粟。
  鸩罂粟一头柔软的长发垂在床单上，清晨的光线细细地亲吻那上面的每一寸发梢。
  “阎王鬼途动了。”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许诺他一个美丽的的未来，然后让他亲眼看着这个未来陨落。
  北冥无痕在营帐中，把欲星移寄过来的信重复看了几次，里面大篇幅写的是无根水的事情，还有他遇到的琐碎日常，异儿又怎么动了，他看见玉门关的墙角开了朵小白花，诸如此类。只在信的最后一部分提到了他目前在墨家学习的情况，他说现在是最危急的关头，他可能会提前回来。
  北冥无痕把信原封不动塞了回去，吩咐手下继续去采集无根水，所有人都退出帐子后，看着营帐正中间挂着的一面地图，他在西北，敌在东南，经过这段时间的苦心经营，他的实力终于与北冥骄雄不相上下。
  北冥流君遣人递了个信来，说兄弟二人许久不见了，不如今晚到他府上一聚。北冥无痕冷笑一声，五弟心里在想什么，他岂会不知。北冥流君定是没有料到北冥无痕的实力会壮大得如此之快，率先打破了三王之间的平衡，不，其实这个平衡一开始就不存在，他们三人之间，从来是北冥骄雄最强，北冥无痕与自己不相上下，但如今，北冥无痕的势头已经远超自己，甚至要压北冥骄雄一头，他不能放心，甚至夜不能寐，就算不能在这一次针对太子的战争中取得完全的胜利，他也要尽可能攫取最大的利益。
  北冥无痕把北冥流君送的信扔进火盆里，黄色的火舌瞬间把那张纸吞没。未贵妃生的这两个儿子，如今看来，其实都不算太有出息，北冥皇渊收拾包袱跑得远远的不说，还被一个波臣迷得七荤八素，而北冥流君呢，根本是年轻气盛，但城府不深，如果北冥无痕站在他的立场上，或许会暗地里向太子投诚，就算不能获得太子全然的信任，但至少向他透露一些三王方面的细节，以便借他人之手，削弱上头的两位兄长。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向北冥无痕暴露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在北冥无痕看来，这么做，最终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他又想起欲星移写给他的那封信了，其实他的目的很明显，希望三王之间内耗，从而给北冥封宇制造出优势的局面。
  但是很不巧，这也是北冥无痕想要的，他恨不得现在北冥骄雄和北冥流君就是两具尸体，而他要跨过他俩的身体，朝紫金殿发起最后的攻击。
  多么悲伤的故事，父皇在就在一个月之前驾崩，他们几个兄弟在灵堂前，见了他最后一面，便从此分道扬镳。北冥无痕相信，那一刻，见证他尸体入殓，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脖子上勒了二十多年的枷锁骤然松开，他们只是用悲戚的面容来掩饰心中的雀跃，就连一直孝子做派的北冥封宇也一定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那天离去的脚步，每一个人都是轻松的，甚至要飘起来。从黑压压的宫城，一直飘到他们自己的府上。
  局势在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的脚步从各自的王府蔓延开来，每一根手指上都缠满了细线，命为“势力”的细线，在朝中，在城外，在太虚海境的每一处角落，百密无一疏地谋划着。
  北冥无痕在自己的帐内把地图和手下递上来的纸卷又反复推敲了无数遍，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熬到眼睛通红，但疲惫丝毫不能折损他半分的热情，篡位的热情，要令自己取而代之的热情。
  他看了看藏匿在黑暗深处的阴影，他知道有无数眼睛正希望借他的手来更加深入海境，他们是阎王鬼途，侍奉北冥无痕许久，付出了难以计算的时间和心力，如今便是收获成果的时候。
  “若是当初你们找了流君，或者骄雄，甚至是皇渊，如今的寡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境遇呢？”他开玩笑地问道。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黑暗中的阎王鬼途道。
  “寡人也如此认为。”北冥皇渊把纸卷扔回桌面：“走吧，去付一场鸿门宴。”

  实际上，北冥流君的府开得离皇城最远，他其实是鳞王最喜欢的儿子，眼见其他兄弟都开府，成家立业，他却仍然住在鳞王一开始给他圈的地方，那是皇子暂时的居所，他盼望着能住在离皇城近一点的地方，这样能更方便他结识权贵，与未氏家族联络。
  他实在是太有优势，未氏家族在朝中何其的显赫，他的哥哥已经完全失去了利用这笔资源的优势，因为母亲带来的资源，到如今几乎可以说是他一人的所有物。
  但也只是几乎。
  为什么？北冥流君望着院落中的曲水流觞，极尽风雅，在这点上，他和他的兄长如出一辙，他在未成年之前，便已经积极与未氏家族联络，但是他们的回应不温不火，似乎完全没有要大力支持他的迹象，为什么？父皇最后一声令下，给他圈了一处离皇城最远的府。
  北冥宣看着他的时候，眼里似乎装满了疼爱，他问道：“流君，父皇给你挑的这个府，有极好的景，极安静的环境，你可还满意？”
  疯了，疯了，你被后宫里的那个古怪花园弄得神志不清了吗？你明知道我不想要这个，什么花啊草啊，我不需要这个，我的府比北冥无痕那个疯子的还要远，是我不重要还是父皇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北冥流君脸上是受宠若惊的神色，他似乎诚惶诚恐地弯下身：“儿臣很满意，谢父皇圣恩。”
  不满一直根植在他的心底，他觉得自己常常就会在崩溃的边缘，北冥皇渊发觉他不太妙，便时常叫他到玄玉府住。
  “皇兄，你不会认为，父皇很不公平么？”北冥流君说完又闷声喝了一大壶酒，其实他很清醒，但还装作烂醉的模样。
  北冥皇渊小心翼翼地给他把酒杯放下，酒液溅出，沾湿了他的手套。北冥皇渊道：“你醉了，一会儿叫铅老扶你下去休息。”
  北冥流君提高了声音：“告诉我！你觉得父皇是不是不公平？”
  北冥皇渊软声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北冥流君心底冷笑一声，还是装作醉酒的样子，眼眶里挤出眼泪：“皇兄你可知弟弟我开府之后，在朝中是何其的举步维艰……那宝躯未氏，竟然也没有伸出援手……”
  “皇渊。”
  北冥皇渊一听这两个字，立刻朝声音的主人跑去：“稣浥，你怎么穿的这么少？你还没睡？”
  八纮稣浥看了一眼在桌子上瘫倒的北冥流君，神色似有迟疑，北冥皇渊那头就已经连忙握住他的肩，脱了自己的披风，套到八纮稣浥身上，并说：“流君心情不好，我再陪陪他，你快点睡吧。”
  北冥流君挣开了眼睛，他确信八纮稣浥看向他时，眼中的悲悯和嘲讽，他怒火中烧，区区波臣，区区波臣！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恨不得当下就冲上去给他一巴掌，但这愤怒随即就被巨大的震惊敲碎了，他看见自己的那个皇兄，把他无比珍贵的鲛纱披风披在那个波臣身上，然后，他亲吻了他。
  皇兄，你在干什么？
  北冥流君腾地一下站起身，他脚步蹒跚，看起来像是真正醉了一般，半桌酒菜被他扫到地上，乒乒乓乓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响。他今晚本想刺激北冥皇渊，因为他知道要论不公平，这世界上没有人遭受的比北冥皇渊更多，但是呢？他的好兄长！好哥哥！他甘愿堕落，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眼前这个头发乌黑柔顺，长了六只淡金色手臂的波臣身上！
  贱不贱？北冥流君觉得心凉得像冬日里的冰块，北冥皇渊注定不是他的同路人，他绝对不要和甘愿堕落的人混在一处！他甚至觉得动了拉拢北冥皇渊心思的自己也贱，他为这个认识而感到巨大的恶心和恐惧，他必须改变，必须完全改变这个现状，他非得到他原本应该拥有的东西不可！
  八纮稣浥柔软的手抓着北冥皇渊的手臂，他冷冷地看着跌跌撞撞走远的北冥流君，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让他影响到北冥皇渊，或者说，北冥皇渊只能按照他定下的计划走，北冥流君的存在只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威胁，因此他会尽他所能，让不安定的因素远离北冥皇渊。
  北冥皇渊伸手将八纮稣浥圈在怀里，他亲了亲他的头顶，手套上的酒气，已经被方才一瞬间他周身运使的真气，蒸发到无影无踪。
  “寡人会护你周全。”

  很难说，这是不是故意的。
  北冥无痕抬头看着北冥流君府的门槛。它比一般的门槛要高，在进门之前，还需要爬上几级台阶，进门须先迈一条腿，然后把长长的袍子拉起，防止上头斑驳的木刺挂伤衣物，然后再小心把另一条腿挪进来，整个人才算是进来了。
  这么一来，进门之后的人，会出于一种很不体面，甚至是手忙脚乱的状态，看起来像是主人在给每一名来客搞下马威，尽情地享受着他们慌乱的神情。
  北冥无痕觉得这个小弟在某些方面做的比他自己还更不像话，至少北冥无痕府上的门槛是正常的高度，欲星移来得时候，甚至不需要门槛，因为那个小门只有他会走，北冥无痕干脆把门槛给撤掉了。
  他自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地顺着北冥流君的心思走，他脚稍稍往后挪了一点，然后整个人腾空，空气里好像有一把无形的梯子，他顺着梯子一步步稳当地落在了最中心的庭院里。
  他抬眼环视周围的环境，先是稍稍诧异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
  “原来寡人没有说错，这真的是一场鸿门宴。”
  北冥流君对他这从天而降的出场方式毫不震惊，他淡淡地吩咐侍女们伺候北冥无痕入座，道：“皇兄说得未免太绝情。”
  北冥无痕眉毛挑起：“哦，这居然还能是寡人多心了？”
  “那么，五弟可以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他手指缓缓指向正对面的北冥骄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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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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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樓發表於: 2020-03-03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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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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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樓發表於: 2020-03-03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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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写得真好！赞美！以后太太打算搬家来36雨吗！

行人莫问当年事
故国东来渭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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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樓發表於: 2020-03-04 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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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26樓(阮玉衍) 的帖子

36雨和lof都会同步的～反正lof有的36雨都会有，之前写的文慢慢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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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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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樓發表於: 2020-03-10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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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3.10【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六章）

（十六）
  “二哥和三哥都是弟弟请来的客人，这样说三哥能明白吗？”北冥流君在两位兄长身上都看了一眼，他将“客人”二字咬得重了些，意图告诫北冥无痕不要乱了规矩。
  北冥无痕心底冷笑一声，且看这小子要做什么动作。他没有再说话，北冥流君拍拍手，鱼贯而出的貌美侍女随即呈上了满桌的菜色，那珍馐用的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盘碗碟盅盛放，材质是上好的瓷，白得像刚捞出海面的明月，北冥无痕虽然觉得这个弟弟在政治军事上不大有出息，却胜在审美和收藏上很有一套，比自己强上不少，也正因此误打误撞迎合上了父皇年纪大了之后变本加厉的趣味。
  他虽然也好玩乐与美色，但对字画古董好物等却是一窍不通，欲星移曾尝试向他解释这其中的门道，口舌废了半天，却是鸡同鸭讲，只能放弃。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这笑意被北冥流君敏锐地捕捉到，他当然知道北冥无痕是在走神，面对眼下的场景，就算再自信也笑不出声，但北冥无痕这种心很大的异类或许可以，为了趁热打铁，北冥流君道：
  “今晚请二位皇兄来府上一聚，自然是有要事商谈的。”
  北冥无痕思绪回笼，心想：“接下来必定是些拉拢联合的话，陈述局势的利害关系，台面上是给兄弟们都争取最大的利益，实际上是拿我们两个当枪使唤呢。”
  果不其然，北冥流君开始仔细分析如今太虚海境各方势力的大小强弱，着重提到了太子北冥封宇，某些地方甚至略有夸大，言下之意是提醒他们两个不要妄图以一己之力颠覆整个海境，最好是采取谨慎的态度。这谨慎到底是个什么谨慎，北冥无痕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合纵连横呗，但这上升不到外交层面上，顶多是几个王爷之间的利益分配。
  只是令北冥无痕吃惊的是，言语中北冥流君有意出让大部分的利益，割让给他们两个，北冥无痕托着额头，斜眼望着这院落中央的一棵树，树上缀了一些灯笼，看上去十分雅致，但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火，甚至殃及整个院子，北冥无痕暗暗嗤笑，这王府的装潢，果然如它的主人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今天一看，北冥流君果然是个坏胚，他看似让步出很多的利益，实际上却是想引起自己与北冥骄雄之间的争夺，最好搞得两败俱伤，好让他渔翁得利。
  这种阴险的计谋是北冥无痕最不屑的，他自认不是好人，但也坏得光明正大，是非成败，功名利禄，凡是得不到的都光明正大地动手去抢，抢到了就是自己的，抢不到也不会作罢，只是做那等待利益上钩的姜太公之人，最是可恨，他还没听北冥流君说完，便已经笃定自己不会认同今天晚上这个“鸿门宴”上达成的任何一个交易，定下的任何一个规矩。
  北冥流君还在那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北冥无痕便开始神游天外，他又想起欲星移给他写的信，他给他们的孩子起好了名字，似乎带有一点赌气的意味，又包含着为人父母浓浓的关爱，北冥无痕甚至能想象他修长美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时的模样。那激发了他无限的柔情，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离开这个枯燥的宴席，不远千里到欲星移的身边去。
  突然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萌生出来：究竟欲星移和自己，谁爱得更多呢？
  北冥无痕几乎立刻便肯定，是他爱得更多。随即不满的情绪占据上风，他是何其尊贵何其不可一世之人，竟在爱情这方面，成为了一个弱者，更不用说更加强势的那一方，是他政治上的敌人，此时更不在他能控制的地方。
  就算派遣了阎王鬼途，北冥无痕也无法完全掌握欲星移的行动，手下们传递信息需要时间，一来一回之间，消息已经延迟了许多，这一刻获得的消息，很可能已经面临着完全不同的境地。
  这令北冥无痕很是不安，只能短暂地令自己不要去想，专心眼前的事情。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坐着，眼珠转动，望向北冥骄雄的方向，这才是他的心头大患，在直接面对北冥封宇之前，他得先解决掉这个难缠的对手，他相信，自己方才对北冥流君的评价，北冥骄雄一定也有同等的认识，这个夜宴明面上，是北冥流君请两位兄长商谈联合的事宜，实际上已沦为自己和北冥骄雄之间的角逐，在他们同时肯定了北冥流君不会造成威胁之后，彼此便是眼下急需铲除的目标。
  该如何做呢？北冥无痕心思涌动，当下便生出一计。
  他打断了北冥流君的话道：“五弟的想法，寡人明白，有些事情虽然说出来会让人很没面子，但真的关乎身家性命时，还是不得不挑明白。”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杯，只喝一半：“流君现在底气不足吧？”
  北冥流君脸色刷一声变得煞白，北冥无痕手抬到空中，阻止他开口：“弟弟请哥哥帮忙，做哥哥的岂会不帮呢，对吗。”
  他瞥了眼北冥骄雄，见他皱起眉头，定时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北冥无痕心下畅快，他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兄弟三人抽兵联合，支援流君，到时候三面包抄，夹击那太子一个措手不及，反正他现在以皇城为据点，那地儿背面是山，咱们锁住三路，便等于将他合围，围攻总是很有效的，尤其是我方兵力强大的时候，你说对吗，二哥？”
  北冥骄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他在北冥无痕提议抽兵时，便完全明白了他的意图，谁都知道北冥无痕强在兵力，而北冥骄雄强在势力，他自己抽一部分出来倒是无伤大雅，北冥骄雄若是也抽一部分出来，他统辖的兵力将会大打折扣，但眼下他不好拒绝，北冥流君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他不答应，保不准他和北冥无痕就会联手攻打自己。
  北冥无痕想打自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若不是之前还顾忌着流君摇摆不定的立场，北冥无痕恐怕早就越线打过来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时候，他就恨自己花了大量精力打点的那群朝廷命官毫无用处，推他们上战场都只能是做炮灰的命。
  “既然是对我们三方都有好处的事情，做又何妨？抽兵的事宜，二哥是没有意见的。”北冥骄雄其实已经气到嘴唇发白，北冥无痕欣赏着兄弟们一个愤怒一个欣喜的表情，只觉得好笑。

  到最后，后厨费尽心力准备的精致菜肴，座上的贵宾甚至没有动上几口，北冥流君叫人把它们撤了，在他眼里，用铺张的宴席换来自己短暂的得利，是很值得的。北冥无痕离席的时候，却很是遗憾地看了一眼满桌几乎没动过的珍馐，最近一段时日的军旅生涯竟让他凭空萌生出来节俭的美德，他甚至想留下来把没有凉透的炖肉吃了，但眼前的状况是身不由己，他已经没有留下的借口。
  可惜，如果欲星移在此，一定会说“朱门酒肉臭”呵斥这种奢靡浪费，话锋一转，细数关外有多少的波臣如今仍吃不饱穿不暖，身为统治者，就算不能做到与百姓同甘共苦，也当去奢从俭。
  更可惜，所谓的统治者，如今也是自身难保，肉食者谋天下事，但连自身安稳这一前提都不能保证的情况下，底层百姓的性命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北冥无痕告别了自己的两位兄弟，便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内。
  今夜难得没有声势浩大的仪仗随行，这一路走得是静悄悄的，北冥无痕背着手，头颅高傲地抬起，哪怕是在沉思。
  回去的路上，月光如水，水如天，片片波光荡漾在空气中，引得北冥无痕胸中乍然涌动出许许多多惆怅的思绪，好像层层月光倒映在眉间心上，拨弄着他最为脆弱的所在。
  不由得，他想起了一句诗：“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与太虚海境不同，彼处已经升起的海上明月，却邀不来漫天黄沙之下匆匆而行的故人。
  欲星移与凰后，此时已经驱车行驶了整整半天。
  “不，绝对不止半日。”欲星移掀开小窗上的布帘，从内而外刚好望见一个洞似的圆点缀在远方的沙丘之上，将落未落，洞内透着通红的光，令人想到熟透的柿子。
  凰后直白地说：“我家佃户送的蛋，打出来就跟这一样颜色——那鸡养得可好了，喂的是熟米拌糠，我去见过几次，隔老远闻着都觉得香。”
  车夫按照欲星移给的方向前进，原本以为下午便能抵达，谁知都快日落了，黑水城仍是不见踪影。
  欲星移抚摸着肚子，脸色不太妙：“为何还没有到？莫不是黑水城又改变了地址？”
  凰后说：“黑水城不会轻易改变位置，除非出了什么意外。”
  话音一落，他们二人面面相觑，随即异口同声。
  “不会吧。”
  “又是什么节外生枝？”
  凰后坐不住了，弓着腰挪到车门，和那车夫你一问我一答地说起了话。
  “师傅。”这是凰后的声音：“不是说西去六十里路能看见一块巨石？”
  “小姑娘。”车夫操着浓重西北口音回道：“玉门关的官道可不能直接往西边走，既然是选择了坐车，便得先顺着南路再绕过去，所以再等等吧。”
  凰后丧气地回到车厢内，欲星移正在翻包里的药瓶。
  欲星移面色发白，手还是稳稳当当得从瓶中抠出三粒药丸，仰头倒入口中，艰难地咽下。他见凰后气急，也是无奈，道：“可惜师兄如今的情况，并不能坐骆驼，否则咱们就不用跑远路了。”
  凰后摆手：“骆驼走的跟车差不离，既然差不离，我就不选一个会害我迎风吃沙的方式了。”
  欲星移气还没捋顺，孩子又开始轻轻地动了，路途颠簸，估计他也不太舒服，欲星移整个人都窝在车厢一角，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凰后见他难受得很，忍不住掏出手绢给他擦汗，边擦边道：
  “我只见过妇女身怀六甲也能下地劳作，却没见过像你这般四处奔波，劳心劳力的。”她本想说这样对孩子不好，容易先天不足等等……还是忍住没说出来。
  欲星移额头冒着冷汗，半身如浸泡在冰水里一般，不住战栗，嘴上却逞强道：“我不折腾，就要折腾别人，与其别人平白承受这无妄之灾，不如直接折腾我自己。”
  他转移话题：“我本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原来也关心底层人民么。”
  凰后道：“凰氏一向对家里的下人很好，收租也不高，据说是当年为了承大运而欠下来的债，如今要靠功德补回来。”
  欲星移觉得有趣，道：“那你就是大地主家的小姐了。”
  凰后说：“你不也是将来海境天子面前的红人？”
  “彼此彼此。”
  话题不知道怎么的转去了盗才生身上，这回是欲星移开口的：“你可知道盗才生的父亲是个大夫？”
  “不知。”
  “初来尚贤宫那天他同我说的。”欲星移觉得好受了一点，停下来歇了歇，又继续说道：“而且是手艺不高的落魄医生。”
  凰后心想，鸩罂粟是没落名门出身的大夫，盗才生是落魄家境出来的书生，虽然都与治病沾上联系，但一者靠药术，能救眼前人，另一者靠谋略，要治天下人。
  随即她听懂了欲星移话中若有若无的暗示：师兄心高气傲，是断然瞧不起他们这些异国他乡来的贵族公子小姐的，阶级在前，下面的人看上面，总是带有不满和愤懑，当日她见骑马而过的羽国皇子，不也是同等的不屑吗。
  无需欲星移旁敲侧击，凰后也懂得，正因为明白，她更想在盗才生面前表现自己，入了墨家就不论出身，只看计谋，她非要展现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是个不错的同辈，或者难能可贵的对手，这人自是人中龙凤，凰后清楚，她愿意放下架子，去换一次入君法眼。
  原来不是凤求凰，是凰求凤啊，她颇有些无奈地笑了。
  “师兄又在取笑我了。”胭脂水粉在她脸上晕染更开，艳红的十指指尖连住芳心，把胸前乌黑发亮的长发缠得更紧：“我要证明自己，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让女人在如今的世道上，有一个登台的机会，我拜入墨门，是因为墨家不在乎这些，既然眼前有这么一根浮木，能助我从深渊泥潭里爬出来，做一番大事，我又岂能放弃？凡尘俗世最吸引人的事物不过两样，权势与情爱，而我偏要两全，父兄希望家族能重拾昔日荣光，我与他们一路的同时，若能得到意中之人的倾慕，岂不美哉？”
  凰后说得激动，眼睛盛满了兴奋的光芒，欲星移没想到她心里原是藏了如此天真的想法，不知是出于欣羡还是同情，一时竟不忍说破。
  他撑起身体，正打算抬手擦去眼眶里的汗，突然，一道飞速的寒光咻一声穿过车厢的门帘，将布帘开出一个大洞，那剑带着极大的掌气，伴随着“铛”一声，刚好穿透了欲星移和凰后中间的木板。挂在箭头上的血，沿着木板缓缓流下，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
  “不好，车夫！”欲星移急忙起身，凰后随后反应过来，将他的肩膀往下一摁，把他推了回去：“让我来！”
  凰后把布帘扯下来，只见车夫低着头，身体诡异地耸动着，凰后强忍不适，伸手把他脸翻过来，随即尖叫了一声。一个森森的血洞从车夫的前额贯穿后脑，他的手还握在缰绳上，身体因为马镫的固定而没有掉落，随着马匹颠簸，红白相间的脑浆与血液从那个洞里抖出来，马背，车轮，洒得到处都是。
  “把他推下去！快点！”欲星移一手扶在门沿，声音沉着：“这箭不是冲着马来的，说明对面正在示威，你快将车子停下！”
  凰后闻声，连忙将车夫的一只脚从马镫里卸下，车夫沉重的身体顿时从马背上掉落，谁知另一只脚却仍挂在马镫上，尸体被飞速急行的马车拉出数丈，把粗糙的地面刮的是一片血肉模糊。凰后弓身要将那脚拔出来，一道锐利的剑气从身后擦肩而过，劈中尸体的脚踝，像切菜似的把那里一刀两断，失去了脚的尸体终于脱离了马镫，在地面上滚了两下就不懂了，任车辇滚滚带起黄沙，一层层覆盖在他的身上。
  欲星移收起剑气，转头对凰后说道：“现在立刻把车停下。”
  凰后翻身上马，缰绳缠上手腕，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她背上肌肉的绷紧，用瞬间爆发的力量扭身把缰绳往左侧拉去，马匹嘶鸣一声，受到极大的力量牵引，四蹄在地面上混乱地踩踏了一通后，开始掉头跑了起来。
  欲星移手扶栏杆，扭头遥遥望去，只见蜿蜒曲折的官道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兵马，在起伏不定的沙丘之上铸出黑色的钢墙，凰后也看到了这支队伍，她不顾自己的形象，骂了一声，冲着欲星移道：“是苗军，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出兵了！”
  “埋伏已久！”欲星移眯起眼睛，见苗军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原地不动，他脑子里灵光一现，对凰后道：“别回玉门关，这批军队恐怕就是铁骕求衣招来的，今天早上鸩罂粟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凰后道：“你是说江南的疫情吗——看样子苗人是打算趁虚而入了。”
  欲星移点头：“据我的判断，鸩罂粟应该也将这个消息传回苗疆去了，你若是苗王，听见中原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瘟疫，死了不少人，难道不会趁机打过来？”
  凰后眉头紧皱：“现在打中原，难道苗人不怕瘟疫——我懂了，玉门关现在还没有被影响，因此他们一定会先打玉门关，再以玉门关为据点，一来靠近中原，方便随时发兵，二来就算瘟疫飞速蔓延，顶多放弃玉门关，再以沙漠做天然屏障，也能保苗疆安然无恙。”
  欲星移点头：“现在的情况之下，攻打玉门关不费吹灰之力，就算最后要放弃，对苗疆而言损失也不大，重要的是借此更加削弱中原实力，日后缓可图之。”
  凰后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粗粝的缰绳磨出来许多的血痕，方才紧张的情绪过后，疼痛的感觉慢慢浮现，她没有抱怨，问欲星移：“师兄，接下来咱们要到哪里去？”
  欲星移不知什么时候坐了回去，他头上又滚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两瓣发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
  “回尚贤宫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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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釣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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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29樓發表於: 2020-03-16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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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3.15【北冥无痕×欲星移】海失迷梦（更新至第十七章+本子印调）

  精液是冷的，象征着无可撼动的父权，真正温暖的应当是母亲的子宫，一个个肉团从里面滑出，伴随着羊水的翻涌和肉身的撕扯，每个人都是如此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
  肉身交合时，带来剧烈地耸动和颤栗，到底是一种愉悦还是一种恐惧呢？欲星移在地上蜷缩着，眼角之中瞥见头顶的一抹月光，从那个狭小的窗口倾泻而入，他的汗水将头发打湿，一缕缕沾在脸上，有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甚至没有气力去拨开。
  此时此刻，欲星移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恐惧，那恐惧从脚底蔓延到身体的各处，牢牢抓紧了他的心脏。
  凰后骑在马背上，不知疲倦地驾驶着马车，马的嘴被她勒出了血，顺着马脖子上健硕隆起的肌肉，一点点混进粗糙的沙砾之中。
  银白色的月光将整片沙漠都染成了白色，黑水城已经远去，他们甚至没有抵达，便被压上的苗军赶了回来，最后无功而返。
  凰后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在她看来，没有到达黑水城，就等于给计划画上了一个终点，好像向上攀登的道路被突然切断一般，她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在这广袤无垠的沙漠里，除了风声和身下哒哒作响的马蹄声之外，就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的喘息声，当她突然听见了从肺部深处鼓动而出的沉重声音时，先前那种忘我的状态顿时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巨大的恐惧，眼前这条蜿蜒绵长的官道，究竟要通往何处？又有什么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她？凰后不知，她的手不自觉的颤抖，好像要握不住那缰绳一般。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这一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忽然，身后传来悠长而嘶哑的声音，好像破败的号角又被颤颤巍巍地吹响，哪怕不堪入耳，也是号角，凰后回头一望，几乎落下泪来。
  欲星移终于从短暂的昏厥中醒来，在梦里，他好像被包裹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之中，那是他的归处，他再熟悉不过，随后，一只手猛地把他从海水里拉起，将他抱到某处燃烧的火焰面前，那火很热，堪称灼热，似乎要把他从外到内烧个透彻，那火激起他发自生理的厌恶，他想逃离，但又被两条手臂牢牢地锁住，无法动弹。
  那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欲星移越挣扎，手臂就收得越紧，几乎要把他捏碎了，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腹部，那里没有隆起，没有熟悉的躁动，他挣扎的更加大力，一把抓住手臂主人的衣领，他看清了，那是金色的纹路，布纹之间还有镂空的花……
“我的孩子呢？”欲星移问他：“我的孩子呢？”
“没有了。”那声音冰冷又飘忽：“一切都没有了。”
  欲星移感觉自己被重物沉沉地砸中了脑袋，他胸中的恨意翻滚而出，两手掐住那人的脖子，指甲在上面划出深深的伤口，欲星移咬牙切齿：“你疯了，北冥无痕——”
  北冥无痕抱着他，转过身，向外头走去，门外有震天的喧嚣声，是兵戎相接，是尖锐的武器扎入柔软的身体，噗呲一声，血花四溅，太吵了，欲星移只看见地上的枯萎的花，烧焦的草，断裂的青石板，一一离他远去，北冥无痕一脚跨过门槛，贴着他的耳边，语气几乎癫狂一般：“反正一切不存，不如我们一起下地狱。”
  地狱对于欲星移而言，是从深邃的海底里喷涌出来的炙热岩浆，他曾经见过一次，海境会把罪不可赦的人押入地牢，那里直通火狱，一开始，犯人会踩在一块木板上，然后狱监会突然抽走那块木板，犯人的身体会随着脚腕上栓的沉重铁球瞬间下坠，求生不能，一点点被滚烫的岩浆吞噬，痛苦至极，往往伴随着极为惨痛的叫声，欲星移只见过那一次，这阴影就在他心头盘旋已久。
  那些犯人，身负的都是违反维护海境陈旧阶级统治的罪孽，在以专制和伦理作为工具的情况之下，他们的罪无非是谋反，贪腐，以及不忠。
  到了欲星移的身上，他下地狱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通奸。想到这里，那种炙热的感觉好像将他瞬间包裹，火狱狭长一线，已然就在脚下，正汩汩流出岩浆，要吞噬他的性命。
  欲星移从不畏惧任何的罪名，通奸也好背叛也罢，他从不会在意旁人的评价，但是他不能死，绝对不能，脚上牢牢拴住的铁索欲带着他坠入深渊，强烈的求生欲在欲星移的心头盘旋，他不能死，绝对不能，至少现在，他还不想看见阿鼻的胜景，想到这里，欲星移奋力地向上游去，带着沉重的枷锁，他还是要游，游，游，他忘却了时间，忘却了死亡，忘却了一切，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信念，游，离开这个深不见底的大海。
  当头顶明亮的光照亮他的面庞，欲星移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往上蹬去，温柔的月色落满了他周遭的一切，不论是破损的木板，还是盖在他身上的一件宽大外衣，如同荡漾在摸不着的银色波浪中，虚虚实实，如梦似幻。
  他醒了。往下一摸，他的孩子还在，只是受了惊吓，正绵软的颤动着，似乎不愿意惊扰陷入昏迷的母亲。
  凰后抹了一把眼角，脸上的胭脂被她擦花了，她道：“我见你昏过去了，四肢都冰凉冰凉的，便从你带来的行囊里找出来这么一件大衣给你盖上了。”
  欲星移艰难地起身，把大衣转过来穿在自己身上，嗅着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欲星移问她：“现在到何处了？”
  凰后说：“从回头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时辰了。”
  来的时候花的也是差不多的时间，欲星移向外探出半身，仔细地观察着马匹摆动的步伐，经过长时间的奔跑，它的脚步已经迟缓了许多，欲星移遂道：“估计还有一个时辰，我们才能走出这片沙漠，你还能坚持吗？”
  凰后点头，指了指天上，她的白色大鸟正在头顶上空盘旋，一路跟随：“通过瑕君的观察，后来苗兵又向前推进了十里地，然后就没有再动了，现在他们追不上咱们。”
  “只是也回不去玉门关了。”
  凰后问：“我们接下来是直接回尚贤宫，你有什么打算？”
  欲星移靠着门沿缓缓坐下，将那宽大的外衣往里掖了掖：“这件事关乎的不只是我们，仔细想想，其实就算师尊也并不知道江南有瘟疫这件事，否则他不会趁着这个时间将我们带出来。”
  凰后点头：“就假设谁也没有得知这个消息，苗军南下，自然也是和这个‘意外’有关的，本来情况便对他们十分有利，因为疫情而加重中原的内忧，于他们而言只是如虎添翼。”
  “盗才生是不是也给你开过一个谜题或者赌注之类的东西？”欲星移望着坐在马背上的凰后问：“我便坦诚说了，他让我猜测他的行动，条件是我能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成为十杰。”
  凰后乌黑的长发随着马的颠簸而飞起，在夜色的衬托之下，仿佛是不断晕开的墨水，她好像泄气一般笑了：“他说玄之玄与铁骕求衣的计划必定会造成牺牲，而我要做的便是用最少的牺牲达到目的。”
  欲星移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原来师兄把他们两个都当作是棋子呢，如今想来，盗才生想要成为钜子，“十杰”这个称谓他并不屑，他向来是很有把握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墨家的秘密他一定早就掌握，只是密而不发，说白了，最初的局是由墨家钜子设下，盗才生既然要证明自己更加适合做墨家的钜子，就一定会尝试拆解钜子的局，不论是误导玄之玄，还是用利益交换让欲星移和凰后给自己做事，都是他的局中之局。玉门关这个‘战场’已经不需要了，也许他一开始只是希望欲星移能猜测自己的计划，以便更好地走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步，或者希望凰后能够代替自己救下玉门关内的大部分人。
  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上天总有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意外，打破所谓精妙的构思，一步失算就步步落空，聪明如盗才生也不能避免，也许他运气并不好。
  墨家的所有弟子都没想到，他们的第一次展露拳脚的舞台，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草草收场了，但这个事实，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而当他们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时，来自西北苗疆的铁蹄已经兵临城下。
  “我没有完成对罗将军的承诺，这是我的过错，他一定会恨我。”
  欲星移吹了一阵子沙漠上的风后，便难以忍受地回到了车厢里，凰后道：“或许这次苗兵不会真的攻破玉门关，你在他这里不算失信。”
  “那又如何呢？”欲星移慢慢合上眼：“在我的心里，我就是失信了。”
  会有人意识到现在的状况吗？欲星移忍不住想，铁骕求衣和玄之玄他们现在又会到哪里去呢？是继续破解师尊留下的谜题，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局势的变化，也已折回了？

  “嗯，嗯嗯嗯，两局相争，得势者胜，师尊看来是略逊一筹，现在再执着于找出‘墨家的秘密’已经不重要了……”一个坐在城墙上的年轻人手中抱着一个浑浊的球体，好像在卜卦，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把球收回去，缩回双脚，改为蹲着的姿态，望着天上的月亮，在他的故乡，它并非是这般温柔的模样，多少个蓝月升起落下，伴随着刺骨的寒意，漫长而不止，他感叹道：“塞外羌笛也催促着离人归去。”
  然后他结实的双腿一蹬，整个人飞了起来，好像有一双无形的翅膀正拖着他飞行。
  “龙嘛，用飞的出去比较实在一点。”

  欲星移跪在车厢的地板上，白色大鸟不耐烦地挥动翅膀，好几次扇到他的脸上。
  凰后在前面说：“瑕君，不可如此。”
  白鸟听话地将双翼收回身侧，低头不动了。
颠簸的车厢内，欲星移在把座位当作桌子，身子伏在座位上，用飞了白的墨迹在写信，他要将渡江卿叫来，他还有别的用途，毕竟回到尚贤宫之后，他们要面对的是难以想象的腥风血雨，光凭这一点，欲星移就要做两手的准备。
  况且，没有北冥无痕派来的这些人，欲星移无法得知海境那边的消息，现在的状况如何了？依照欲星移的推测，恐怕已经出现了局部的冲突，太子的情况如何？他只能通过北冥无痕来推测，太子得势，北冥无痕就会气急，太子失势，北冥无痕就会得意。
  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北冥无痕的信件了，欲星移不免有些担忧，恐怕这也是北冥无痕在有意切断他和海境之间联系，不论如何，从现实情况来看，欲星移和海境之间的纽带就是靠他来维持的，他想什么时候切断，就什么时候切断，这一点完全由不得欲星移来做主。
  但是，欲星移岂会被他如此轻易地拿捏在手里？他又想到了渡江卿，北冥无痕能驱使这帮人，欲星移便能策反他们。
  他们，人太多了，一个就够。
  掀他个满城风雨。

  渡江卿收到信，字迹飘逸潇洒，就和写字的人一般，字字相连，好像飞快赶着出来似的，欲星移那活灵活现的面容，也仿佛突然出现在了面前。
  他其实不需要说什么，渡江卿就已经知晓，如果他不懂上位者这些九拐十八弯的心思，也轮不到他现在在这里了，倒不如说，现在能收到这封信，就代表他已经明白了一些道理。
  其实他是阎王鬼途的新秀，加入之后，鸩罂粟便立刻将组织的内部搅得天翻地覆的，他还来不及熟悉这其中的章程，便匆忙随着一路败逃的成员来到了海境。
  有个智者传信，给他们这些余孽指了方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却说到了海境之后自然有人能给他们接头。
  别管，纵横家的聪明人多的很。
  渡江卿雾里看花一般，海境的气候令他喘不过去来，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见到一个身着华服，面向诡谲的年长男子来见了他们，与其说是见他们，倒不如说是他们在被动之下出现在了这个人的面前。
  雨相，阎王鬼途里说得上话的人上前一步。
  叫雨相的人，嗯了一声，伸手扶了扶他下巴上的胡须，他令渡江卿想到那种活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山羊，脾气古怪的很，但是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脸上长了鳞片，头发颜色也奇异，这就是海境人啊。
  渡江卿试着变，他是影形，无所不学，清浅的发色和独特的气质都可以模仿，只有那特殊的鳞片，渡江卿怎么也模仿不出来，《易骨神典》他学得不到家，如果换族中的前辈们，他们一定能够做到。
  但好在，做阎王鬼途的，平日里盖头盖脸，不以真容示人。等他们被引荐给北冥无痕之后，做暗哨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穿梭在喧闹的街道中，或者是森严的皇城之下，海境的一切都和中原不同。
  渡江卿此时才想明白，纵横家看中了这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想要在此培养自己的势力，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只要北冥无痕能成为鳞王，这也是他在接受阎王鬼途这股势力的时候，亲自答应下来的。
  但是欲星移，欲星移出现了，他不在暗而在明，他是华丽藻井里的明珠，他带耀眼的光前来，每走一步，地上都投下了墨似的脚印。
  阎王鬼途不敢声张，他太明显太张扬，是墨家学说的信徒，虽然信仰只在偶尔的言行之中流露出来，又瞬间被他藏到了狡猾的皮囊里，但这骨血铸成的身体，他用来诱惑纵横家培育的傀儡。
欲星移本人是否意识到自己就是失控的源头？渡江卿有时候会这么思考。
  随着他和欲星移的接触加深，他开始确信欲星移不清楚阎王鬼途的存在，但是他确实带有一些目的，阎王鬼途想扶北冥无痕上位，欲星移不能允许，光凭这一点就能让他面对来自整个阎王鬼途的针对。
  但很不巧，挡在欲星移面前，给他屏障的人，除了北冥无痕之外还能有谁？
  “欲星移不能留……”覆秋霜原地转了几圈之后，停住了：“但是他死了会很麻烦，有什么办法能困住他？”
  怎么困？什么办法？一开始没有人能抓住欲星移的把柄，他几乎称得上毫无弱点，但是很快，覆秋霜就从太医院的秘密档案里调出来一份资料。
  “就这样吧。”覆秋霜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色：“老夫认为，忠心耿耿的欲星移会乐意让鲲帝一脉开枝散叶的。”
  至于那份原本应该不见天日的秘密档案怎么会辗转出现在北冥无痕的案头，又是怎么让他看见的，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渡江卿倒吸一口凉气，利用欲星移身体的特质，加上北冥无痕的私心，欲星移很快就被控制住，老老实实呆在他的相府，连门都不出一步，虽然他不知道这是雨相的阴谋，但至少在离开太虚海境之前，欲星移都如他所愿，没有再做出更大的动作。

  鬼谷与墨家的争斗，到底为的是什么呢？渡江卿突然低头一笑，北冥无痕不应该让他这种没有坚实立场的人去跟着欲星移，就像当初欲星移吸引他一般，渡江卿也情不自禁被他所吸引，欲星移啊，果然是能欲星移，好像万般星辰都被他吸引了似的，连天穹都向他倾斜而去，当他说起那些理想，说起他河清海晏的梦，任是石头做的心肠，都要被他触动。
  他原本就是为了混成人样才加入的阎王鬼途，阎王鬼途不能让他成人，也许，也许欲星移可以。
  渡江卿把信折起，放到蜡烛上点燃了，片片黑色的灰烬落下，被风一吹，四处消散。

  那匹马还是累死了，凰后蹲在地上，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随后她起身，拍拍裙上的灰，到驿站里雇了个新的车夫，自然，也换了一辆新的车。
  手摸上软绵绵的坐垫，欲星移忍不住笑道：“师妹倒是很会享受。”
  凰后把行囊搬上来，咚一声仰躺在座上，她细长的鞋跟陷入厚厚的地毯里：“我听说囚犯执刑前都会喝上一壶好酒，吃上一顿好菜，然后再送上路，我现在就是在体验这种感觉，啊——我娘给我的银两还没花完，要是没花完我就一命呜呼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欲星移连忙捂住她的嘴：“不可说这些有的没的。”
  凰后把他手移开虽然是没有再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欲星移道：“我觉得你想太多了，虽然不知道回去之后是怎么样一个情景，但是我认为不会太糟。”
  凰后转了个身，视线落在他的肚子上：“看来师兄又预先考虑了好几重，不妨说来听听。”
  正说着，车轮转动，车夫驱使着马车，开始往尚贤宫去了。
  “盗才生想做钜子。”欲星移道：“他必定会用一些手段得到这个位置。”
  凰后合上双眼：“师尊要被赶下来了。”
  “处理完师尊之后，他要怎么处理咱们呢？”
  凰后声音开始迷糊：“要是我，我就杀个一干二净的。”
  欲星移大笑一声：“幸好你现在和我一样，累累若丧家之犬。”
  凰后双眼猛张：“胡说八道！”
  “我们这位师兄先后找上了我又找上了你，看起来是把我们当做了棋子，实际上还有别的意思。”欲星移道：“当一个人位置很高的时候，往往更容易身不由己，也更加希望能做到更多的事情，这一点，盗才生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凰后没有应声，经过长时间的奔波，她的身体和意识都疲惫不堪，在欲星移说话之间，她已经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欲星移却没有停下来，他好像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剩下来的人，智谋比不上他，却能起到监察的作用，不论是给他使绊子，还是觊觎他的位置，都是帮助他清醒的工具，只是师兄啊——你会留出多少个席位呢？”
  车轮滚滚，带着欲星移不确定的心，一步步靠近那不可预知的未来去了。

-tbc

顺带一说，《海失迷梦》将会在全文完结之后开始着制作本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加群qq号：1079225790，参加印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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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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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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