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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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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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30樓發表於: 2020-08-08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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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二十八】护你万里封疆

西荒的恶劣名声，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妖魔两境的。毕竟，妖境安居一隅，神秘莫测，既不容外人踏足半步，也没有企图侵略挑衅，而魔族自古以来便是异端，就是再怎么丧尽天良、大奸大恶，也不会太出人意表，碾过来，再杀回去就是了。

但西荒不同，这是羊群里的一头狼，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让所有人芒刺在背。

当年默苍离一剑两分阴阳道，算是对西荒提出的一个警告，此后西荒倒也的确消停了一阵子，让九天众神已逐渐淡忘了它的秉性，直到颢穹孤鸣即位后，又迅速暴露了它的爪牙。

但只要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大家就乐得看戏。青丘和西荒咬得再难解难分，又碍不着他们什么事，隔岸观火嗑瓜子。

一直到藏镜人那件事出了以后。

其实最让人害怕的是什么？是脱离常规——西荒恰恰就是这么个地界，住着这么一群猛禽野兽。

藏镜人，在那件事之前，是西荒举足轻重的战神，披坚执锐，统帅三军，于一线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与镇守万里边城的铁军卫军长铁骕求衣并称西荒最强双壁。在那件事之后，藏镜人身份被揭，竟是九尾狐族青丘御主史艳文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虽狗血但事实。

当时这个事实让很多旁观者包括两个当事人在内都震惊了。老狼王不仅震惊，也震怒了，举国上下狼与狐狸征战攻伐相杀多年，结果自家麾下竟然潜伏着这么一只披着狼皮的狐狸！何能忍！

据说当时狼王宣召入宫，设局将其一举擒获，千军万马，刀弓剑弩，铜墙铁壁，层层设伏，整个西荒王宫仍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才终于成功擒住这只狐狸。

就在王宫宫门之前，军容列队，尽是战神往日麾下。一口大鼎，以血为汤，骨肉为糜，三军分而食之。不吃的人，视为叛逆同党，当场格杀。

此事一出，九天诸境无不骇然变色。此等嗜杀嗜血、阴毒残暴，一朝君臣，竟如此肆无忌惮……谁敢保证以后这把野火真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又据说，西荒唯二的王爷、老狼王同辈的兄弟千雪孤鸣，也就是苍狼心心念念的王叔，在藏镜人死后，也随之消失。不过千雪王爷的失踪却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一来战神之死大事在前，二来，那千雪孤鸣与藏镜人本是异姓兄弟，情深义重，好兄弟落得如此下场，自己夹在中间无能为力，负气离开倒也合情合理。这万事只要合情合理，看客们便当它是事实了。

——所以生在这样的西荒，却生成这样的性子，受到青鸾这样的嘲笑，世子殿下不算委屈。

这些事上官鸿信也是听说不久，毕竟是发生在他“死了”以后的事情。不同于旁人惊怪非常，上官鸿信倒是有点可惜，那位战神他是见过的，当真是一尊悍战无双的杀神，却只因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送命。暴殄天物，煮鹤焚琴，心里不免也紧跟着鄙夷了老狼王一番。

不过这也一方面说明了，狐狸与狼，当真不共戴天。

想到这里，上官鸿信一手晃着酒壶，一边拿眼瞥着苍狼。这些日，小狼崽子神情举动他都看在眼里，本就不是多么喜怒不形擅于隐忍的性子，又兼之上官鸿信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看不分明的道理。

小狐狸倒是没有什么，哪怕初识情事，也无关旁人。

原本他不想理会，但又总时不时挂在心上。踌躇了几次想开口，却终究没说什么。此时此景，若再不说，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说，这种事委实不好说，不说，这又委实是段孽缘。上官鸿信不自觉中轻蹙起眉，再三犹豫纠葛，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你喜欢俏如来么？”

“咳咳——”苍狼一口酒喷了出来，不住咳嗽，脸色通红，不知是臊的还是呛的，“别、别胡说！”

“没有最好，否则你爹能原地爆炸给你看。”上官鸿信别开脸，语气凉凉的。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忽而浮上一笑，转睛睨了苍狼一眼，那双举世无双的琉璃金瞳，顾盼流转之间眸光惊鸿，一时看呆了美色当前的小狼崽子。

“况且，你都不了解他，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苍狼张张嘴正要回答，却被青鸾打断，上官鸿信自顾续道：“他的父亲是史艳文，蒙师是一步禅空，师尊是默苍离……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还小，但他会长大，长大以后，他会懂得深爱，也会学会取舍——如果他有爱，这爱也不会给你。”

苍狼歪了歪头，竟没有立即推翻他假设的前提，而是落入了框架试图反驳，“可史艳文也有妻儿，尊上更是你的爱人，如果他们没有爱，那这又是什么呢。”这些日，俏如来自然是将他师兄和师尊那点事跟苍狼兜了个干净，苍狼是管不住嘴的，狐狸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俩不是关系不好么？关系不好也影响不到你们八卦是吧？”上官鸿信白他一眼，酒壶见底，将空了的田黄雕花双耳酒壶好端端放回桌上——青鸾的太子殿下素来没有糟蹋东西的恶习——这盘石背龙鳟刺身除外，从旁又拿过一壶新的。“史艳文，史艳文……”轻笑了两声，若非前些日从俏如来那里听到惊人事实，他还不会想这么多，“他有三个儿子，恐怕三个儿子都在心里觉得父亲爱的不是自己，这种鬼才，谁能跟他比肩媲美。至于默苍离……”

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酒壶凑到嘴边，倾了一倾，却没有喝，“你又知道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爱他？”

其实，这么多日，再回想分别那日，即使当时口诛辞伐再决绝，也该冷静下来了。三万年前，就已看明白的师尊的感情，因此也选择好了自己的感情。

他仍然爱着默苍离，但不会再天真地凡事想着依靠默苍离。他明白了被爱是有条件的，也明白了真情可贵但却有限，面对错综复杂的不同抉择，没有谁会一直站在谁这一边。在这条弱肉强食的生存道上，在深渊，在尽头，一个人能把握的，始终只有自己。

当时他还可惜，到了生命最后一刻，曾经熙熙攘攘，如今孑然一身，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现在他只替九天诸神感到惋惜，让他在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又活着回来。

真是命运弄人。

“哥哥……我感觉，其实你并不是很爱你的师尊。”苍狼喝完了杯中之酒，杵着下巴，看着上官鸿信旁若无人地自饮自愉，说道。

青鸾闻言不禁乐了，有趣又不解，看向他道：“怎么着，你从狐狸那里听几句八卦还听出道理来了？那只护短的狐狸又编排了我多少坏话？不妨，说来听听。”

苍狼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是因为俏如来说的坏话，“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怎能不怜惜他，怎能忍心惹他生气，害他难过，将他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一处，不去陪他？”

“你要不要这么情圣啊？他默苍离又不是没了我就不能活了，谁说爱他就得朝朝暮暮守着他？”上官鸿信摆了摆手，并对自己的清名再一次蒙受污蔑感到不满，“至于你诽谤我不怜惜他、惹他生气、害他难过，呵，你是没见过我他冷落我、蹂躏我、害我生气、惹我伤心的时候……他是魔鬼，是魔鬼啊！”

然而苍狼并不认同，驳斥道：“就算他有时举措失当，你就要以牙还牙？难道他的快乐、他的幸福，比不上你一时的委屈和泄愤更重要？你是爱他还是更爱你自己？”

“嗯……”青鸾指尖点着手中壶颈，略思索，“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过，他的快乐和幸福固然重要，难道我的快乐和幸福就不重要吗？照你的说法，我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察言观色，侦察敌情，这是过日子还是上战场？——那还不如我一个人过得快活自在。”

“一段长久的感情，本来就要隐忍负重的付出，如果每个人都只想到抒发自己的任性，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苍狼似有些失望，摇摇头道，“难道你爱一个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快活自在？”

上官鸿信倒是理所当然，“那不然呢？”他勾唇笑笑，饶有兴趣地望向苍狼，苍狼迎着他的注视，没有躲闪，青鸾眼里的意趣愈发深了些，“所以，若是你，你宁肯用一生的隐忍负重去换一段镜花水月的美满？”

世子殿下神色十分认真，没有一丝玩笑，“这不是镜花水月，对方的快乐和幸福是真的，我对他的爱情也是真的。”

“那他的爱情和你的幸福快乐呢？”上官鸿信问道。

“……”

殿下显然噎了一下，轻微地低垂了眉眼，抿抿唇，低声说道：“只要他肯接受我，那就是对我的爱情。而我为他付出的爱情，就是我的幸福快乐。”

青鸾浅笑，敛了视线，仰面饮酒，“去找个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表情，再摸着良心告诉我你是幸福的。”

“……”

小狼崽子咬着嘴唇，眉眼垂得愈低。上官鸿信淡淡看在眼中，默不作声。

当年太子殿下拜会西荒的时候，还远远没有小狼崽子，不过却是早已有了那位希妲王后。老狼头颢穹孤鸣一生残暴，却独独有长情名声，后宫殿宇鳞次三千，独居王后一人。与史艳文家那位温婉大方、坚柔并蓄的萱夫人不同，那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周身不见活人生气，只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死尸——却生得极为貌美，能祸国殃民的那种。

王权富贵，绝色倾城。这样的故事上官鸿信是听得过于多了，这些被磨尽了心力的女人，在权力与财富的各方角逐之间沦为牺牲，空有一副完美无缺的皮囊，内中已是空潭死水。不过这些事，素来是不甚值得惋惜的，毕竟对一些人、尤其是许多热衷于王权富贵的人而言，爱情就是得到而已。显然老狼头就是这样的人。他得到了，女人在他身边，生下他的儿子，这就是他的胜利。

但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去爱一个男人，又如何去爱她与这个男人共同诞下的孩子？

上官鸿信自己对母亲这种存在全无概念的，青鸾帝后在生下太子殿下时难产而死，所以一直以来上官鸿信对母后的印象就只是来自父王那些断断续续的口述而已。

好好一国世子，对爱的期望竟然就只是被接受，你的童年是被排斥得有多厉害——还好我娘死的早——这话过于泯灭人性，雁王殿下便只是在心里想想。

转眼三壶酒水见底，盘中鱼生却未动到一半，上官鸿信胸脯间一起一伏，叹了口气。

“在默苍离之前，我还爱过另一个人。”他开口道。

世子殿下略微露出笑来，“我知道，是任缥缈。”

青鸾新抱一壶，眼角笑意已沾了些许醉态，“连你都知道？”

苍狼说道：“以前王叔带我去很多漂亮姐姐的酒楼，酒楼的人里天天讲。”

“讲什么？”

苍狼笑道：“讲碧凌红章台，讲天下第一美人，还讲苍鸾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群王八羔子简直活腻了，真当我人不在就砸不了他们的破楼！”上官鸿信愤愤不平，却很快安静下来，轻阖了双目，澄莹的眸子被掩盖了光彩。

“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已经在心里将他当做了我的人。我问缺舟，我和他有没有良缘，缺舟说，他和任何人都不成良缘。可惜我当时不信命，一意孤行，还是去找了他。”

“我悬赏九天找到他的下落，陪他练剑，陪他写字，陪他离开云宫走遍山河大川。云中填海，五色玉树，三千麒麟，三千凤凰，建造碧凌红章台，送给他。我是青鸾太子，就给他龟龙麟凤万人之上，我是富甲一方，就给他金珠美玉稀世至宝，如果我只是不名一文，就陪他粗茶淡饭朝朝暮暮……我只愿他能心喜。”

青鸾顿语，苍狼却听得入神，不由追问：“他没有接受吗？”

“怎么没有，否则你们后来津津乐道的八卦从哪里来。”上官鸿信落落轻笑，却无笑意，“那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心一意只求他的剑，一辈子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无妄谵心流云命，点末尘秽不染身……我居然到了后来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这种人，好似无欲无求，却反而愈是求之不得，又不懂得妥协和退步，于是世间百态凡俗万物，于他不过浮光掠影不堪入眼。你看他光彩夺目，不顾一切想要拉住他留在身边，也许他不会排斥，但也不会珍惜。”

“你说只要接受了，他就是爱你的？”上官鸿信这话说的有些冷意，苍狼抬头，正好对上他凝着自己的瞳子，又飘然转开，似笑非笑地凉凉道：“越是人渣，接受得越从容不迫，你还当他被你打动，从此深情脉脉。”

苍狼默然了良久，半晌才苦涩地道：“难道他不接受就比较好吗？连失望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就更好了吗？”

“有什么不好？”上官鸿信不以为然地反问，他杵着酒壶，忽然放轻了声音，有些秘密的笑意，“这件事我还没有跟谁说过，只告诉你，要保密。”

苍狼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睛，努力点头。

“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个大夫，救死扶伤，菩萨心肠……嗯，这点现在有待商榷。我受了伤，他救了我，那一年我八岁。他比我大了许多，生得十分漂亮——但脑子不好使，是个白痴，除了漂亮一无是处！”上官鸿信起初说起往事，口吻十分悠然，犹似侃侃而谈别人家的趣事，但说到最后一句，似乎蓦地想起什么，忽然咬牙切齿——居然合伙别人来陷害我，还就为个男人，不是白痴是什么！

苍狼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你说他是个大夫，又救了你，至少医术还行吧？”

“……算他医术还行。”迫于事实，青鸾不得已勉强承认，但仍掩不住满满的不悦。

“所以呢？他没有接受你吗？”

“从我认识他起，他就已经心有所属，眼里再无别人。那时他遭人追杀，我便带他回了云宫，他要救他那个不死不活的相好，我就帮他寻医问药，想方设法。”

“他不知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让上官鸿信稍顿了顿，随即付之一笑，“至少我没对他说过，不过我想他大抵是有些感觉到的。那时我唯一明白的是，一旦我说出口，他就一定会拒绝。”青鸾说着，狡黠一笑，“所以我就不说……一直到我遇上任缥缈。”

这时，月色较之前更明朗了些，正值月初，皎月如盘，薄云在下，缓缓游动，黑青的天空，只有一轮圆月的身影孤单萧瑟，不见一星半点。或许星辰皆落下了云宫，沿着游廊，缀着楼榭，千盏万盏，树影婆娑间，忽明忽灭。

这些日来，云宫的宫人们都是极知趣的，不经传唤，雁王殿下所到之处，百步内荒无人烟。此时苍狼耳中所闻，只有夜里寂寂风声，和身旁上官鸿信举止之间衣物摩挲的细碎声响。

上官鸿信低头捻着酒壶的壶口，“这些人，这些事，事发当时，你认为他是唯一的，谁也无法替代，可过了很久再回头，你又会觉得，其实那些算得了什么？终究都会成为回忆，无论当时有多么不舍，后来都会舍得。”

苍狼追随着天空的浮云移动目光，轻声地道：“可哥哥，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却要劝我这样。”

雁王殿下费尽唇舌，见他还不听劝，几乎有些气笑了，“我怎么就不是这样的人了？”

苍狼却没看他，“你喜欢任缥缈，就不顾一切地搏他欢心，你喜欢那个大夫，虽然不曾追求，可你却喜欢了他那么久、保护了他那么久。你是爱过了，才明白他们不是对的人。就算你的说得对，我心仪俏如来吧……如果我今日听你的话，不去试过、不去爱过，没有过失败，我又怎么知道俏如来是不是我对的那个人。如果他是，就算以后我又有了别的谁来喜欢，每一次想起他，我还是会后悔、会猜忌、会难过。眼前的人有什么不对，我就会想，也许如果是俏如来，就不会有这些不好。但如果我试过了，面前的人是俏如来，他真的有那些不好，我就会想，这是我努力过、才得来不易的人，我愿意接纳他的这些不好。”

他这才转头看向上官鸿信，湛蓝眸子里盈盈微笑，“哥哥，其实你是个总不肯放弃服输的人，却爱劝人放弃。你的爱情经历一塌糊涂，可遇到尊上的时候，你还是爱上了他。”

“……”

上官鸿信捧着酒壶，竟半晌无言以对。

“你真喜欢俏如来？”不死心道，“风骚的母狼俯拾皆是，何必自找麻烦单恋仇家的狐狸。”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是不是喜欢他……”苍狼垂下头，原本平静下去的脸色渐渐又泛起红，“他只是……与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你想象中他应该是什么样？”你还想象过，你们不是世仇吗。

苍狼歪歪头，似乎在想，“我以为他会……更稳重些。”

上官鸿信道：“像你这样？”

世子殿下失笑，却又敛去，“他是青丘的长殿下，将来要继承他父亲的权位掌管青丘。菩提尊一生没有弟子，只传他佛法禅心。家国，佛宗，都有他要传承的责任。很多双眼睛都在看他，很多人对他寄予厚望，他又怎么能活得这样恣意逍遥呢。”

上官鸿信笑道：“那是还没有谁想要让他来担起这些责任，他能活得恣意逍遥，因为别人都替他扛了，他只是比你幸运罢了……不过，总要有些幸运的家伙，好让那些苦海里垂死挣扎的人知道，”他往天上指了一指，“这没良心的造物，偶尔也会做点好事。”

苍狼凝然半晌，落落一笑，似乎稍有所感。旋即打趣道：“可一般人看到这种事，不是更嫉妒得牙痒痒吗？”

上官鸿信佯作惊道：“咦，瞧这说的是人话吗，看不出来一只兔子心地这么坏！”苍狼又被取笑，羞恼地扑过去捂他嘴巴，“我又没说是我！”上官鸿信被他压到小腹，痛呼一声，苍狼慌忙移开，不迭道歉，青鸾又说逗你的，更惹得小狼崽子脸热难堪。打闹间，险些没把搁了盘碗酱碟、无数空壶的小案给掀翻。

少些时安静下来，青鸾仍然自顾饮酒，苍狼坐在他身边，想到哥哥之前说的故事，似乎还没有完，“那尊上呢？”引得上官鸿信闻言垂眼看他，苍狼继续道：“他也救过你？还是你也对他一见倾心？”

“都没有。”话已说到这里，上官鸿信也不藏着掖着遮遮掩掩，不以为意地道，“相处久了，自然而然。”

苍狼讶异，“就这样？”

青鸾点头，“就这样。”

“那可是尊上啊！”苍狼画了个大圆，像极了之前俏如来骂他脸皮厚时的动作，“我还以为会是一段惊天动地的传奇故事！”

上官鸿信似有些好笑，戳了戳他脑门，“传奇？传奇的都是拿来挥霍青春的。能长久维持的感情一定都是平淡的。”他顿了顿，轻阖着眼，唇齿间似含着温煦和风，“因为只有他是最让你感到舒适的。”

苍狼却似有些不解，“平淡的……哥哥，你喜欢平淡的生活吗？”

“意外吗？”上官鸿信睨他一眼，又恢复了懒懒的神态，“从前他就喜欢怂恿我跟他回薮泽，我也曾经真的想过，放下眼前这许多，一己之身，天涯打马随他去……但从来都只是想想罢了，我知道我不会真的跟他走。”

苍狼低声问：“为什么？”

“当然就与今日我不能随他留在薮泽的理由一样。”上官鸿信道。

苍狼说：“可那时你又没有国仇家恨在身。如果当初你就想过要放弃，那说明你并不喜欢它，不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执意地不顾一切去争抢？就是今日，你仍然可以选择留在尊上身边，如今没有了王位，没有了身份，不就正和了你当初的心意，与他平平淡淡地相爱相守？”

青鸾不答。

苍狼叫了一声，“哥哥。”

上官鸿信淡淡地道：“也许吧。但喜欢什么，有时也不一定非要得到。活着，更多的不是喜欢的事，而是不得不做的事。”他转向苍狼，浅然一笑，“禽兽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只能是禽兽。但人不行。”

世子殿下默然。即使日复一日的生活再木然和压抑，苍狼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向往理想中更好的生活，但此时此刻上官鸿信口吻中的笃定却让他感到了难以逃避的沉重，他拉扯着哥哥的衣裳袖子，摇着头，“不是这样的，我王叔说，人活着就是要有念想，要爱温香美玉，要持武者仁心，是要按自己的心意活着，才不枉走过一遭。”

“所以他现在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官鸿信扯回袖子，很没有感情地打断道，“要你随心所欲地活，说着这些不负责任的话有什么用？到头来葬送了自己还保护不了别人。”

他无情的话刺进了苍狼心里，“我王叔才不是不负责任！”

上官鸿信道：“那你被绑架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人又在哪里？话说说而已，你就真信了。也许他说这句话时的确是真心，也许他真的爱你，他以为他能一直保护你。可事实就是，没有谁能永远保护谁，总有一天你会独自面对最危险的困境，身边没有任何人。”

“……”苍狼咬紧了唇，红着眼睛，握拳紧握，半晌不能吱声。

上官鸿信神情有些冷，没有看他。

并不是生气，实在要说，可能算是懊恼，但不是懊恼苍狼，而是懊恼自己，方才听到那些话，竟真有些，心烦意乱。连累小狼崽子受他的气，怪可怜的。

“……不是……”

他在心里略微叹息，却似乎听到小狼崽子嘟囔了一句什么。

苍狼昂首与他对视，认真道：“不是这样的。如果他能来，他一定会来，如果他在受苦，那就换我保护他。我孤单的时候，害怕的时候，虽然我看不见他的人，但我能看见他的心！”他突然抱紧了上官鸿信，上官鸿信正略微起身，被他扑倒回去，“哥哥，我不要你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如果你不相信任何人，那就相信苍狼吧，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上官鸿信略笑，“就算你站在我这边，受制于人，无能为力，能有何用？”

苍狼道：“现在没用，不代表将来没用。若我霸武，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若我为王，必护你万里封疆。”

“哈哈哈哈……”上官鸿信笑得打跌，都懒得同他认真计较，“若我是个坏人呢？”

苍狼轻笑，“哥哥不会是坏人。如果哥哥杀人，一定是那人该杀，我帮哥哥惩奸除恶。如果哥哥生气，那一定是九境有错，我助哥哥去浊还清。”

“……”

青鸾止住了笑，第一次用有些奇异的眼神看他，这只单纯天真的小狼崽子，怎么似乎又不那么单纯了？

上官鸿信抬一指，抵上他下颌，轻声道：“不用等你霸武成王，现在你就能助我，助我夺回帝位。”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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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樓發表於: 2020-08-08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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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二十九】一寂了尘染

上官鸿信言罢，苍狼还没来得及问他何意，便头一晕陷入昏沉。上官鸿信垂眼看他倒在自己怀里的身体，轻轻拍了拍。

“给你了。”随即他说。

五丈之外，不知何时立了一道魁拔身影，在月色下负手傲然如神尊，又仿佛一开始就在那里。

岳灵休神色不分明，斜目看他，唤了一声“纠伦”。

白衣剑者的身影应声而现，从上官鸿信怀里拎起苍狼，就扛到肩上，旋即转身往下一跃。来无影去无踪。

屋顶上又只留下上官鸿信与岳灵休两人，一坐一立，互相无言。上官鸿信有始有终，继续将手里壶中的半壶酒饮完，过了片刻，岳灵休忽问：“你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上官鸿信抚着酒壶，漫不经心，“你说呢。”

“哼。”岳灵休又皱眉，同上官鸿信说话总是能让他心生不耐。不愿就这么自甘示弱，绝命司扬了扬眉，略有些狡狯地笑：“你就不怕我这一去，与你堂弟联合起来，置你于死地？”

“不怕，我相信绝命司呀。”青鸾波澜不惊，向他怡然一笑。

绝命司默不作声。

“那位帝君，就算再怎么大权旁落，也好歹是位帝君，绝命司确信自己能掌握住他？就算你掌握了他，别忘了他可是凰后的傀儡，在凰后的盘子里分食，那绝命司可要费上许多心力了。而我……”他顿了顿，忽然换上委屈的口吻，“被逼着喝下了亡命水，可还算个完整的人？绝命司要摆弄我，不就像摆弄一只掌中玩物般简单。真是可怜。”

岳灵休冷笑，“可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就此认命的人。”

上官鸿信慨然道：“我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受制于人已是事实，还是绝命司……信不过自己的亡命水？”

/

今早一醒，俏如来翻身坐起，自觉精神大好，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身体倍儿棒，于是十分欢喜。自那晚后他便死活赖在师兄这里不肯回去自己房间，上官鸿信也随他去，此时窗外天色清明，上官鸿信已经不在房中。做师尊的挺爱睡懒觉，两个徒弟却都与他相反，一点也不。

一出门遇到正从外面回来的师兄，俏如来小跑着迎上去，“师兄，我病好啦！”

上官鸿信点点头，“早饭吃了吗？”

俏如来拉着他往里走，“还没，等你一起吃。”

上官鸿信笑，“还等我，我早吃过了。”

狐狸不肯放，“那你也陪我。”

于是俏如来用着早膳，上官鸿信坐在一旁，漫不经意。

吃到中途，俏如来捧着碗喝掉半碗汤，忽然四下望望。奇怪啊，平时那只小狼崽子这个时候应该正缠着他师兄才对，于是问：“师兄，苍狼呢？”

上官鸿信神色漠漠，闻言不答，反而道：“吃完饭，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小狐狸不乐意了，“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儿！”

“留着做什么，给我添乱么。”

“那只小狼崽子你也没赶他走，凭什么就赶我啊！”

上官鸿信忽而笑笑，“你没用，当然赶你了。”

“哼，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小狐狸重重地哼了一声，“苍狼背后有西荒，有他在，那些人就不敢动你，只要他们敢动，这加害西荒世子的罪名就能让你扣到他们头上，他们才没这么蠢来自投罗网呢。”

“小东西，心思还不少。”上官鸿信点着指尖，“不过说来，就算我不透露，他们也早该有人知会西荒，早些将这位世子殿下送走才是，可这么久过去，西荒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着实可疑。”

小狐狸对西荒的可疑并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我也是青丘的长殿下，我师尊还是钜子呢，我也有用的！”

上官鸿信白他一眼，“就你，你爹不靠谱。”

俏如来愤愤，“谁说的，我爹亲最靠谱了。”

青鸾不以为然，“哼，史艳文，和默苍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死人样，他才不会为了你就大张旗鼓地和羽国兵戎相见，只有老狼王那样的暴脾气，才有用。”

岂料小狐狸严肃地摇摇手指头，纠正道：“你错了，爹亲和师尊根本不一样。爹亲劝人向善，对方不听，他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师尊劝人向善，对方不听，他会把人打个半死再劝。”

“噗哈哈哈……”上官鸿信被逗得大笑，“说的很对！”

小狐狸趁他正高兴，碗筷一丢撒腿就跑出殿所，准备找个地方藏起来，岂料一下走廊，庭中清风四起席卷，风尘中巨大的赤色凤凰凭空而现，曲线优娆的脖颈微垂，一低首就叼虫子般叼住了小狐狸。

俏如来奋力掰扯夹在肚腹的尖喙儿，盯住屋中施施然走出来的人大喊：“卑鄙，你放我下来！”

“凭本事捉住你，我怎么就卑鄙了。”上官鸿信不认，冷冷地道，“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动手才老实，让你滚，就赶紧滚。”

小狐狸被鸟嘴叼着，吊在半空，猛蹬两条小短腿：“我不滚！我就不滚！”

上官鸿信心念微动，受他驱使的巨大赤凤愈低下头，仍叼着狐狸，却送至他跟前。上官鸿信抬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说道：“听话，出来这么久，有人该挂心了。回去之后替我转告苍离，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师兄……”小狐狸眼睛倏忽红了，忍不住拿爪子抹眼泪，抽抽噎噎的，“不要赶我走，那天，那天你亡命水毒发的时候，我偷偷看过你了，明明很痛苦……你不要我告诉师尊，我就不告诉他，我自己帮你还不行吗，我有永生镜，还有很多药……你不要赶我走……”

上官鸿信默然了须臾，淡漠地道：“这都是与你无关的事，你不要管。”

/

薮泽。

林间凤凰斜卧，潭中鱼儿摆尾，杂草散木浸润轻风，悠悠地颤，在在流露着闲散安适的气息。唯有两只小地精抱着高了自己一个身子的扫帚，吭哧吭哧地辛勤劳作。

薮泽里大事不多，日常琐事却是免不了，杏花君精力有限，不能事事亲为，默苍离太懒，很少能使唤得动，于是此类小事当然就只能落在这些地精身上。

地精此类，在九天中涵盖的范围是极模糊的。比较典型的是黑水城里那一群石中生、石中养的一族，但广义来说，但凡需要傍地而生的生灵都可以算作此类，大的如杏花君这样的乙木灵物，小的如林间水上那些只有数日生命的浮游群类。是个内涵极大的种族。但通常地精一族都没什么大的攻击力，性情也较为平和温顺，是比较好相与的生灵——如废苍生这样的，属于少见。

墨狂不知何时已被收了起来，此时剑灵却在桌前坐着，桌上杂七杂八摆了十来本书，涵盖了医学类、阴阳类、阵法类、兵法类……如此等等，还有一本三字经。但此时剑灵是一本也用不上，他正黑沉着脸，用不太规范的姿势，捏着笔杆，练字。

默苍离坐在一旁，闲闲翻着一本佛经。

突然剑灵少年把笔一扔，郑重其事地宣布：“我不练了。”

默苍离头也不抬，“一万字写够了，今日就能休息。”

剑灵愤愤然，“我为什么一定要学认字，我不学！”

默苍离解释道：“我不是要你学认字。”

剑灵握着拳头锤了两下被他写了一半的宣纸，“那这是做什么？”

“是学会认字后，才能看懂这些书，看得懂书，学习的第一步才开始。”

剑灵腾地站起来，“你一剑杀了我吧！我一把剑哎，一把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呀！”

默苍离终于从书上移开目光，落在他脸上，轻蹙了眉头，那神色似乎在谴责他有点无可救药，但仍然耐着性子与他讲道理——众所周知，尊上最讲道理了。

“你并非我剑灵，我收容你在此，是我慈悲，你可认同？”

剑无极试图辩解，“其实这个……你看，你不是失忆了吗，说不定我就是你的剑灵啊，只是你忘记了。”

默苍离不屑道：“我就是有剑灵也不会是你这样的。”

剑无极别开脸，傲然负手，“哼，你别有眼不识泰山，捡到我这样的天才，你就偷着乐吧。”

默苍离平静地道：“我不会看不起当下落魄的人，但如果你自甘堕落，我也只能看不起。”

“我怎么就自甘堕落了嘛……”剑无极暗中抠了抠手指，小声地嘟囔。

“你还没有说感谢。”

“好啦，感谢你收容我。”

默苍离点头，“那好，虽然我不求回报、慈悲心肠地收容了你，但来者是客，我也不能居恩要挟，以任何理由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

剑灵频频点头，“是这个理。”

“既然我如此通情达理，尊重了你，那礼尚往来，你是否也应该尊重一下我？”默苍离说，“我作为此地主人，选择什么样的人留下，什么样的人离开，这点权利总是有的吧？”

剑灵开始感觉不妙，“这个……具体是什么样的呢？”

默苍离道：“要么学富五车、知天文地理、通阴阳数术、明经纬人伦，要么，躲开百里之外，别在我跟前碍眼。太愚蠢的气息，会让我难以呼吸。”

“哈！”剑无极大声嗤笑，“说的好听，我就不信你身边都是这样的人——那只笨狐狸有什么本事？成天调皮捣蛋，你怎么没把他赶出去？”

默苍离淡然道：“你案上那十本书，每一本他都能倒背如流。”

剑无极大惊，“当真？”

“书阁中所有的书，他至少都看过一遍。他懂医理、阵法、数术，西极山辩佛论道，少有人是他的对手。”

剑灵吐血，我居然跟一只狐狸都差距如此大么，莫非我真的已经是被社会淘汰的累赘了，还在自甘堕落……但他还在垂死挣扎，“你不要企图激将我，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默苍离低回头去，翻了一页手上的书，“我说过，不强迫你，你若实在不愿，那今晚便收拾收拾包袱，明早准备离开吧。”

剑灵抱住他的手，“我学！我认真学！”

默苍离欣慰地摸摸他的头，“总算还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哪怕朽木不可雕，也要有相信自己是例外的勇气。”

“……”你到底是在打击我还是鼓励我。剑灵少年欲哭无泪，只好又捡起被他昂然掷出的毛笔，叹一口气，继续埋头写字。

写到中午，剑无极都只写了一千个字，大呼手痛，说什么都不肯再动笔，默苍离大发慈悲，允他暂且休息片刻。剑灵如蒙大赦，立即蹦起来，躲鬼一样躲开他。默苍离瞧着他背影消失，又看一眼他写的字，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空中灵气逼近，这气息熟悉地让默苍离蓦地抬头，一激动站起身来。

赤凤扇着羽翅接近薮泽，在上空盘旋两圈，才悠悠落地，一落地，便散开如漫天红色云烟，倏忽间消失殆尽。

然而云烟散尽，地面却只有一只两眼红肿的俏如来。

默苍离迎出两步的身影顿住，仍不甘心地四下顾盼，直到空气中最后一缕青鸾的气息消散。

“……鸿儿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小狐狸还在抹眼泪，摇摇头，跑到师尊跟前抱师尊，还有点气鼓鼓的，“他忙得很，哪有时间陪我回来。”

默苍离凝然不语，重新坐下，没有看他，却有些许失神模样。

俏如来拉着师尊，还想着师兄拒人千里的样子，心里既生气又难过，完全没有注意到师尊的异样，嘟哝地念叨说：“还是以前的鸿儿好，乖乖的，又听话，现在的鸿儿一点都不可爱——”

听了这话，默苍离愈发失神，垂眼看他，轻声道：“你希望他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希望有什么用，他又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我可以再抽取他的魂魄，让他恢复当初的模样。”

俏如来惊愕非常，都顾不上擦眼泪了，抬头看向自己的师尊，师尊双目澄然清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有点不安地拉了拉师尊的袖子，低声说：“不要啦，师兄会生气的，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出的馊主意，他又要揍我了。”

默苍离轻笑，“我可以让他再也恢复不了，他也就不知道生气了。”

小狐狸几度张了张嘴，又垂下头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还是算了，师兄会难过的，他很要强的。”

头顶被一只手掌轻抚，俏如来抬头迎上师尊浅笑的神情，反应过来，“师尊你唬我，你根本就没想动师兄！”

默苍离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最喜欢鸿儿了，痴痴傻傻你也喜欢，悖逆不驯你也喜欢……”小狐狸说，忽然心里有点酸酸的。会不会也有人像这样，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做了什么都一如既往地喜欢他？师尊会吗？爹亲会吗？鸿儿会吗？他多希望也有人能这样喜欢他啊，哪有只有一个也好……最好只喜欢他。

他难过着，默苍离打量自己多日不见的小徒弟，渐渐敛了一直纠缠在鸿儿事上的心思，意识到不对。

“你的琉璃珠呢？”

正思绪漫漫的俏如来突然心里一紧，犹犹豫豫，从包里摸出三颗珠子，放在默苍离手里。

“……”

断了。

俏如来偷偷拿眼神去看师尊，心里有些害怕。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有时他能看得出来，无论是师尊还是爹亲，对这串念珠都有些看重，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珍视着……可是，可是谁能料到会出那样的事呢。

默苍离越是盯着手中念珠默不作声，他越是心里打鼓。

受不了默苍离这么一言不发，俏如来蓦地后退两步，噗通跪到地上，揪着耳朵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最后他说：“和别人都没有关系，这件事是怪我自己莽撞，要罚，罚我好了。”

然后就磕到地上等着挨罚。

许久了却都不听师尊动静。

他仍然跪着忍受。

半晌，才听见师尊清寒冷淡的声音，却含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叹息，说道：“这不重要了，俏如来。”

小狐狸愕然抬头，他很少听到师尊这么严正地叫他的名字。

默苍离却已起身，“随我去西极山，吊唁菩提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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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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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樓發表於: 2020-08-08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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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一命众生

很快，西极山传出消息，天门萨埵三尊其一，菩提尊一步禅空在暮鼓坐化圆寂。坐化时身侧仅有一位侍奉的少室古刹弟子虚尘。

坐化时刻在当夜掌灯时分，然而在此三日前，菩提尊似乎便已有了预感，只携一名弟子进入暮鼓，每日依时叩鼓，便自行观心入定，一连三日。据虚尘说，当日叩毕一百零八声暮鼓，菩提尊还睁眼与他说过话，问他近日修行如何，虚尘不敢怠慢，一一答了，然而入夜时分，虚尘再探，却发现菩提尊已然圆寂。

天门并未立即发出讣告，而是等到了佛体焚尽后，奉入灵骨塔。

这个消息不大不小地激起了一些议论。有人痛惜佛脉失去一大柱山，也有人窃议天门此后难再翻身，地门独占佛脉鳌首已成定局，也有人将此事联系到青丘头上。

无论如何，消息一出，西极山内，西极山外，闻讯赶来吊祭的人几日里络绎不绝。菩提尊曾行脚世间，足迹遍布九天诸境，结下善缘无数，临走前只望再送一步，当然也不排除有心人别有所图。少室古刹概以接待，不分前缘，不分贵贱，一视同仁。

天门无分别心，但无法杜绝来往众神亦无分别心，总有一些人比旁人更能引起注意。

青丘是一定会来的，御主亲自前来都不奇怪。

尊上应该也是要来的，只是恐怕一贯的难以得见。

地门内，念荼罗也从光明殿遣出使者前来，一如众多诚心告慰的吊祭者，诵经、叩拜、焚香，随后静默离开。这倒是让许多人出乎意料，毕竟此前，虽然两方主食皆未对此有过任何回应，但九天之中关于两派不睦的传言，始终经久不衰。

不过吊祭者中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还不是念荼罗，而是缺舟一帆渡。

这位镇国柱先生，须知当年青鸾王室两代绝脉，都没能惊动他老人家有个表示，然而今次，那本就无人可出无人可进、在太子殿下死后三万年更是云山雾里不可捉摸的无水汪洋海，走出了一只灵鹿来，从贯月槎上，踏着云彩，降临西极山，众目睽睽下，灵鹿行至灵位之下，垂首点地以为叩拜，而后消散。

在场者少有不动容。

相比山外人来此吊祭的沉痛心情，少室古刹乃至西极山内诸僧，倒是显得平静许多，到底佛脉中人，较寻常世人对生死总是看淡一些。

吊祭一直持续了三天，少室古刹才接待完所有前来的客人。

三日过后，天门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安宁，这几日天光有些暗淡，山风浸着湿寒，仰头总是能望见无边无际铁青的天空。

等到所有人走后，才有一道白色身影，身着僧衣，瘦瘦的，小小的，从山梯下一步步拾阶而上，来到灵骨塔前，却不进入，而是在塔前跪了下来。垂首，合掌，脊骨笔直。

不远处，葱郁林木掩映着，另一个雪白身影也长身而立，注视着塔前直跪的小身影。天色昏暗，已有些难以辨清他的神情。

“你还是将一切都告诉他了。”

身侧有人走近立定，默然了良久，叹一声说道。

青丘御主的目光仍然凝滞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他总该知道，菩提尊是为何而逝。”

“若照禅空的意思，是希望他永远不必知道，一旦知晓，便逃不过魔障滋扰。”前来的僧者生就金刚怒相，说着这话却有一分浅淡的笑意，随即却又沉淀下去，“但禅空也知晓，自己无法为他永世排难护航，三劫过后，一切造化随缘。禅空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地走到最后一刻，如今，他已走完了他要走的路。”

御主沉默着，没有言答。金刚尊看他这样，眼里反而浮上一点忧愁。

“其实御主……不必太为禅空的圆寂而伤心自责。当年禅空既许下誓言为俏如来挡下三劫，便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修行的圆满，禅空与天门皆无怨无悔。”

“可这原本并非菩提尊的劫。”默然了半日的青丘御主终于苦涩地开口，声音却十分清寒，“这也本非精忠的劫，是我的……原本就是我一个人的。”

金刚尊摇头道：“御主入执了，本就无所谓是谁的劫。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一切法的呈现，不过是多方因缘相和的偶然，你我所见识到的，皆是无有自性的空相。而促成这些因缘使然的，是既已成就的事理，是御主舍己为公的大义，是禅空悲天悯人的本愿，即使不以今日为结果，也会趋向相似的结果，还望御主能自然看待。”

“舍己为公的大义……金刚尊说的艳文无地自容了。舍的是一条无辜性命，只是因为那是艳文的孩子，便能显得更正义凛然了么。我还未担起任何为人父的责任，却已先失去了为人父的资格。”御主轻轻带起唇角，却了无笑意。他仍向远凝望着长子的身影，却似乎是透过长子望着另一个人，“菩提尊能只为保小儿一命便舍身徇道，三万年前艳文所为之事却正是与此背道而驰，也许三万年前，艳文便已做错了。”

金刚尊又摇摇头，仍打算劝，御主却并不打算听劝，先一步说道：“当年一步犯错，为了填补错误，错上加错，艳文早已置身漩涡之间，不破此迷障便无以解脱。谢过菩提尊，让我……”说到此处，他蓦地凝滞，似乎难以为继，顿了顿才继续道，“让我三万年来做了一场曙光犹在的美梦，但以此为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御主话已至此，金刚尊似乎已知自己无力再劝。僧者叹息一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与禅空屡屡试图超度净染，但恶念怨业丝毫未减，此后失去禅空的佛力抵制，也许将更为肆虐。”

御主点头，应道：“艳文明白，若到了那日，艳文自当……有所决断。”

在更远处的灵塔上，默苍离指间勾着酒坛，趴在红木栏杆前，将塔下林间的青丘父子与金袍僧者尽揽眼底。

他的目光在史艳文与法涛无赦那里稍有停留，随后便转向了跪在塔前的小徒弟。

灵塔高处不受林木遮挡天光，但天色暗淡，阴云缭绕不散。

俏如来在灵骨塔前跪了两天两夜，终于因体力不支陷入晕厥，即将向前倒地时，一条温暖柔软的东西卷扶住了他，将他向后拥揽。他感到自己倒入一团绵软云朵里，眼前雪白无瑕的白云漫天弥眼。随后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在他发红的眼角轻轻揉着。

他看见上方父亲的脸，又明白过来那白色的柔软原来是青丘御主巨大的狐尾，他张口，吐出的字眼虚弱无力，“爹亲……”

史艳文向他轻笑，低声道：“我们回家。”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便放松自己陷入爹亲的怀抱，远离清醒。

/

雁却宫内偏北，有一座宫内最高的楼阁，登上一半便能俯瞰整个宫殿，面南更能将宫内湖泊以及周围景致尽收眼底，那曾经是花团锦簇、沉翔争妍的盛景，如今只余岁月碾踏过后的荒芜破败。此时雁王殿下正倚着这面雕花木栏，欣赏这片荒败风景，案前摆着酒壶酒盏、一盘桃红小杏。

岳灵休走上三万年来杳无人迹、直到昨日被雁王殿下喝令宫人前来清扫的楼梯，绕过楼廊的转角，便看到了坐在风檐下、正低头认真剥着杏皮的上官鸿信。

鸿信吃红杏……岳灵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随后忽然回过神，觉得产生这个想法的自己很无聊。

上官鸿信一直剥完了手里的杏子，一边放进嘴里，才一边转头看他——但岳灵休笃定他一定一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就是舍不得把注意从手上的杏子移开而已。

一开始还会有点不满，但这些日，岳灵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只鸟的各种无礼傲慢。最初只是懒得计较，近期则稍有转变。

不待上官鸿信招呼，自行在案几另一边落座，那里早已为他备妥一席软卧，案上更有酒盏两只。

上官鸿信嗦啰完了一颗杏子吐出果核，扔进案上一只敞口小釜中，给他斟上一盏，“如何？”

“出发了。”

上官鸿信点了点头，也不见很雀跃欣喜的模样，只微微笑道：“好。”又将装了杏子的果盘向他推了推，“尝尝。”

“不用。”

青鸾露出遗憾的表情，又将果盘拖了回来，“我自己种的杏子树呢。”口吻悠然，“当年都没来得及吃到果子，人就没了，好在现在也不晚。”

“你不问问那位西荒世子现在如何？我可是曾经要抓他炼丹的人，你就不怕我一个失手故伎重演？”

“这哪里是失手，失心疯还差不多。”青鸾极是自然而然地抓住一切机会挖苦，“哦，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岳灵休冷冷道：“哼，半死不活。”

“绝命司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上官鸿信笑着，手心捏着一枚杏子伸食指朝他心口的位置虚空一戳，“不过无所谓，留他性命不杀就行，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

不欲与他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岳灵休端起酒盏，岔开话题，“天门死了一个和尚。”

“嗯，听说了。”青鸾一边剥了果皮，放进嘴里，一边应和地点头。

岳灵休垂目，盯着铜盏中略泛青色的酒液，“绕腕三周，抵过三劫，愚昧众生只知道感叹佛法无边神通广大，哈，哪有什么神通广大，都是以命换命的术法。为了一人挡劫而死，对一步禅空这样的和尚而言，可惜了。”

青鸾理直气壮，“为我师弟死，怎么就可惜了。那怎么死才不可惜？为千万人挡劫？力挽狂澜，普度众生？你要的是功业，人要的是禅心，出发点就不同，少以己度人自作多情了。”

岳灵休端起酒壶自己斟酒，嗤笑道：“有时候这些和尚就是愚昧得很，嘴里说着普度众生，却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便轻易送了性命。空有宏大誓愿，却无付诸实践的能力，笑话。”

上官鸿信感叹道：“连眼前一个生命都度化不了，还谈什么度化苍生。十方诸佛，恒沙佛性，轮回转世，一世度一命，千万劫后不就是千万众生。一个生命固然只是一粒细沙，但没有这一粒细沙，哪里来的芸芸众生？”

岳灵休道：“说的很好，所以你是认同他了？”

“不，我也觉得他死得可惜。”在岳灵休“果不其然”的注视下，上官鸿信又骤然推翻前言，“佛理不入世嘛。在世外之境，可以钦佩他们信仰虔诚，不过要说经世致用，还是太不切实际了些。眼下是青丘长殿下，身份紧要，还是一个无辜孩童，尚且情有可原。可要是一个恶贯满盈的罪人，杀人如麻心如铁石，即使佛者为他而死亦可无动于衷……你要说他不配为人，不算众生吗？佛法有言无分别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这样的人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摊摊手，末了自己总结道：“毫无意义。还不如著书立说、讲经说法、渡人皈依，这些事可不是谁都可以。矛盾的是，去死谁都可以，但愿意去死的，偏偏只有这些不可多得的高僧。”

这话岳灵休倒是颇为认同，端着酒盏，不由点了点头。酒是烈酒，但并非吊儿醉，岳灵休尝了尝，没辨认出到底是什么，便猜想是羽国的某种特产，又或者从前太子殿下搜刮来的无名酒。因为酒烈，所以岳灵休喝得很少，但对面上官鸿信却没有这个顾忌，一边剥杏子，一边一盏接一盏。

嘴上说着酒令智昏，可这些日岳灵休却不止一次见到他喝得脸色酡然双眼迷离，但又不至于醉得太死，跟他说话仍有条理。想看他是不是真能醉死，岳灵休灌过他一回，被他发现后，还能得理不饶人地冷嘲热讽。

绝命司对一步禅空和天门都不是很关心，不过由此想到另一个问题，“当年地门依附青鸾，真如世间所传，是为了声名？”

青鸾听到这个问题顿了一顿，不过却没有抬头，“是。”

岳灵休笑，想了想，又说：“青鸾助地门名显天下，地门给了青鸾什么？别说你们是为了弘扬佛法。”一时没有得到上官鸿信的回应，他便兀自继续揣测，“唯一有迹可循的，是在那之前，缺舟一帆渡受邀登上贯月槎，拜镇国柱，从此自封于无水汪洋海，谁也不见，莫非关键是在他的身上？但任凭他在西极山如何了得，不过是一个求禅问道的和尚，能有什么能耐，让青鸾王室如此另眼相待？”

上官鸿信一直等到他说完，才扬起眉眼轻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怎么确定关键就是缺舟？”

岳灵休也不争辩，“不是他么？”

“多管闲事。”上官鸿信凉凉哼道。

“的确是多管闲事，就连今日陪你在此做戏也同样是多管闲事。”岳灵休微冷笑，“你若能早日找到鸩罂粟，我更懒得同你在此虚耗。”

上官鸿信捏着酒盏往案上重重一放，“亡命水的滋味我不想再试第二次，找到他……说的轻巧，你以为我愿意同你虚耗。要不是他，我能招惹上你这瘟神么？三万年前陷害我还不算，失踪了还阴魂不散，可恨。”

说完还没待岳灵休有个反应，他自己似乎先有些懊恼，支着手臂，蹙着眉头轻轻揉了揉额角，像是要驱散逐渐袭脑的醉意。岳灵休见他酒意上头，便不再与他拉扯，跟醉鬼说什么都说不清。

“话说，三万年前你们就在找他，费这么大劲，找他干嘛，他欠你钱了？”上官鸿信缓了缓，才换上一幅淡然的口吻，随口问道。

岳灵休举杯，不欲多言，“你这才是多管闲事。”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有关……亡命水的最终形态。”上官鸿信抓过酒壶，却不倒酒，抱在怀里，“所以他是……你炼丹的重要材料，就像苍狼那样？”

“第一，我不炼丹。”岳灵休淡漠地道，“第二，鸩罂粟不是材料，而是，他手中握有材料。”说到这里，岳灵休稍住了口。但随即念头一转，“亡命水的最终形态”，鸩罂粟，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对外说……可事关阎王鬼途与恪命司的往事，鸩罂粟绝不会轻易对人提起，或许真如传言，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决定试一试，“鸩罂粟有没有对你提过，他有一份重要的药方？”

“他重要的药方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向天抢时，你听说过吗？”绝命司单刀直入直截了当。

“向天抢时……”青鸾屈起手指敲了敲额头，思索片刻，“有听过，说是一种能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药。”

“你知道！”

绝命司大惊而起，甚至拍翻了酒盏，酒水沿着案几流淌，缓缓低落在地面。

上官鸿信觑他一眼，十分不满意他一惊一乍的表现，“我听他说过，但我没有这种药，也没看过药方，瞎激动什么。”

岳灵休顿感失望。犹如刚被抛上云端，又骤然拍下渊底。但毕竟是大风大浪经历过，很快便恢复常态，静坐下来，只是轻拧的眉头仍然拧着，陷入沉思，没再理会对面青鸾。

上官鸿信瞧他一会儿，半晌笑道：“敢情你费尽心思找他，不是为他的人，而是为他手里的药方？”

“嗯。”心不在焉。

“他偷了你的？”

“他自己的。”

“那就是他的研发成果，你却想坐享其成。有这三万年掘地九境的功夫，为什么不自己研发，还是说……你们一支团队，还比不上他一个个体户？”青鸾像个小孩抓住了对方的秘密，抱着酒壶笑道：“哈，真没用。”

面对这样的嘲笑，绝命司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反将一军道：“我不仅要他的药方，还要他的命，以免机密泄露。怎么，你不救他？”

“……”上官鸿信笑意敛住，沉默下去。

救他？鸩罂粟曾经是他捧在心上的人，即使一腔热忱从未得到回应，他也没有真正怨怼过什么。但鸩罂粟背叛过他——无论他是别有苦衷还是兔死狗烹，上官鸿信都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德报怨的高贵情操太子殿下决计没有，不落井下石十倍奉还就已经是青鸾顾念旧情和宽仁大度的极限了。

“不救。”上官鸿信垂着眼眸，轻飘飘地说。

岳灵休道：“聪明。”

随后，青鸾仍然喝醉吃杏，却似乎少了先前的兴致，默然不语。绝命司也敛目静坐，若有所思。

“亡命水的最终形态……”绝命司蓦地主动开口。

这个话头似乎引起了青鸾的兴趣，视线从果盘移到他的脸。

“是长生。”

“……长生？长生不死的那个长生？”好半晌，上官鸿信才反问。

绝命司神色整肃，显然不想搭理他的废话。

可没想到，这只青鸾突然失笑，接着捧腹大笑，笑得后仰，还不得不一只手撑住上半身。他越是笑，绝命司越是脸色黑沉，等到笑声渐止，青鸾才擦着泪湿的眼角，含糊着说：“笑死我了，你可真够无聊的……”

绝命司盯着他，默不作声。

青鸾却似乎没有感觉到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凝视，一边往杯盏里倒酒，一边问：“你爱美人？”

绝命司眼神微变，似乎不解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但仍然嗤道：“顷刻皮囊，骷髅脓血。”

“那就是金银珠宝。”

“工具而已，身外之物。”

“那你一定十分享受生杀予夺掌握权力的快感。”

“凡夫俗子，可笑至极。”

“唔……”上官鸿信又连说了好几个，都被一一否决，他不自觉拧起眉毛，又抱起了酒壶，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

绝命司也算明白了他想问什么，觉得好笑，任他去想。

“我知道了。”青鸾忽然神秘一笑。

绝命司也笑，“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不是想要什么，你只是想要活着。”青鸾势在必得，嘚瑟得不行，“最初可能是怕死，所以想要活下去，但活得太久，又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活着，既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也不明白自己不解的理由，所以只能不断活着，期待有一天能明白。但因为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活着’的感觉，所以倍感饥渴，可愈是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追求‘活着’，越是背道而驰……”

他自鸣得意，完全没将对方逐渐阴沉的脸色放在眼里，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被猝然压倒在身下。

唇齿封堵了滔滔不绝的口舌，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案几像纸片一样被轻飘飘掀翻在一侧，果盘酒盏跌了一地，混着不同色彩不同质地交叠一处的衣裳，凌乱不堪。

绝命司轻抬起上身，青鸾还睁着那双琉璃般的瞳子怔怔看他，终于心情稍转，讥讽地问：“这样做，能不能让我更有活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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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樓發表於: 2020-08-10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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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神异 ?篇，更新30

大雁在牢裡的一段時日，真的太絕望了。
任縹緲個渣男，我還挺喜歡的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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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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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34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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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一】帝君

绝命司是个务实的人。

所以他可以不在乎上官鸿信的傲慢态度，也不在乎亲身潜上白云帝宫只为来见一介阶下囚。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从中获取多少利益。一个业已掌握在手的工具，不过是用来找到另一个重要工具而已。难道就因为工具说了一句“我想见你”，堂堂绝命司便马不停蹄地从地面飞上云端？他的工具数不胜数，若真这样，他不用吃饭睡觉了。

说到底是身份，前任太子，雁王殿下，不会全无用处的。

岳灵休，不对——绝命司，他的种族并不高贵，当初便是从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每走一步都是披肝沥胆，每次抉择都是如履薄冰，耗费了多少心血和生命才得到今日拥有的一切。所以对上官鸿信这样的人，世族子弟，他一开始是有些不屑的。

他们不过就是拥有一些得天独厚的资源。与生俱来的能力，与生俱来的人脉。譬如青鸾一脉千变万化的不传秘术，即使不用修炼过高的修为也能运用自如。极尽耳目感知之能的青雀，极尽手脚羽翼之利的赤凤，在上官鸿信信手拈来的术法，却是绝命司曾经望尘莫及的能为。

但他终究得以万人之上，也见惯了诸多王孙卿贵拜倒脚下，犹如犬马。并不很因此沾沾自喜，却也自来对这类人心怀鄙薄。

可谁能想到，这个明明三万年前口碑不佳的太子殿下，在失去了身份特权、孑然一身时，露出的尖爪利齿反而比那两个身份所代表的利益更令绝命司意外。

或许就如青鸾引那池中的石背龙鳟自比，被豢养时可以养尊处优安之若素，被侵犯时，才凶性毕露。

他们都深知一旦此事功成，当下那位高高在上的青鸾帝君会是什么下场。杀母之仇在前，帝君对上官鸿信有深仇大恨，但雁王殿下对这位十八堂弟却感情平平，何况还是血缘手足，只因为挡了他的前途，动起手来也是如此的不留余地。

今日四海升平已久，但这青鸾帝君权座之下，尸骨残骸积岳填海，累累白骨砌高王位。

九天之初，青鸾便是踩着龙脉的尸骨上位，之后打压袍泽之谊的古神，逼得古神一脉自避世外，终得一权独揽——莫非这就是青鸾一脉的秉性？

上官鸿信提出计划时，他有点不以为意。口头上说的当然可以无比简单，但就像上官鸿信自己说的，即便受制于人，那位青鸾帝君也还是帝君，帝王心术，宫廷深处教养出来的敏感警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所有侃侃而谈的谋划都是纸上谈兵。凰后更不是死的，九天通过层层严苛条件遴选九算侍奉钜子，哪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

他一边依照上官鸿信的指示做事，一边暗自做着二手准备，结果未曾想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上官鸿信仿佛有着预见未来的特殊能力，每个人的反应、每件事的走向，都与两人事先所说的别无二致。这让绝命司开始以一种不同以往的目光审视眼前这只年纪轻轻的青鸾。

任劳任怨、平庸刻板的人有这种人的用处，但绝命司也一向不排斥自己的手下有自命不凡的野心和城府，正如他能容忍明晨与太和这类人，看这些人在自己手底下自以为是地兴妖作怪，对绝命司来说不失为一种消遣。

但上官鸿信却无法让他产生这种悠然感受，即使喝了亡命水，也无法卸下对他的戒备。

一把双刃刀。

方才他由楼廊转角入门，远远地看见青鸾在檐下凭栏自饮，心里忽然生出一分久违的感慨。

或许有的人就是这样，不仅得天独厚，还天赋异禀，偏生还能吃苦耐劳，真是教人嫉恨！

哼，瞧他，甚至还生了这副颠倒众生的皮相，养了这等矜贵风流的意态。三万年前，任缥缈被彼时仍为太子殿下的上官鸿信，硬生生从天下第一剑拗成了天下第一美人，世人趋炎附庸，教此后三万年，每逢品评世间美色，业已失踪的任缥缈仍能稳坐第一从无悬念——即使其中绝不大部分人压根没见过这位“第一楼中第一剑”的第一美人。但纵然在当时，已不知有多少狂徒胆大包天，暗地里仍有不少戏称。

“云宫鸾儿不自赏”。

更是教人——

……爱煞。

他在心里品位着这一点前所未有的浅薄念想，感觉甚是玄妙。

此刻，他看着身下被推倒压制的青鸾，其实也不太能捋清心中的想法，但手上却是半点没犹豫地沿着衣襟探入，触及柔韧紧致的皮肤。

在他手下的青鸾，好似终于能回过神来，不管不顾开始挣扎。

绝命司腾出一只手来扣住他手腕，并未很用力，“你喝下的亡命水，由我控制，我能让你痛，也能让你发情。”

轻飘飘一句话，刹那间剥夺了小鸟的反抗。

并不去看他震惊又愤恨的眼睛，绝命司俯身，压着他又是一记深吻，分开时，两人皆气息稍乱。同时探入衣下的手指，也终于宽衣解带，稍嫌瘦削的肩臂和胸膛，修长笔直的双腿，勾勒着不堪增减的完美线条，莹白得犹如堕世的皎月。然而那纵横交错的满身伤痕，却让绝命司动作顿了一顿。

伸手沿着一道伤痕轻轻拂过，“九霄叛天刑，这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么……”凝然半晌，他忽然道：“可惜了。”

一手抄到腰下，拦腰将青鸾抱起，又摆起被掀翻的桌案，让青鸾坐到案几上，随后拉开双腿，置身之间。如果说此前青鸾还犹有余地，此时就是全身僵硬。上官鸿信别过脸，抬起手臂遮住了脸，只给他留露了一双泫然紧闭的双眼。那双舌如刀剑的薄唇利齿，此时紧紧抿着，被采撷了数次，殷红得犹似抹了胭脂，仿佛一咬便可化在口中。

他没想做到最后，毕竟顾忌着默苍离。

一直以来他便奇怪，明明有这等靠山，上官鸿信这么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居然宁可束之高阁视若无物，简直不符合他的作风。但上官鸿信不当回事，绝命司却不能不当回事，他还不想为了一晌贪欢就招惹上那位深居简出却一动天下惊的钜子。

……前鉴就在不久以前，九天讳莫如深，没有谁敢轻越雷池。

但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这只小鸟，难得看到他这么可怜的反应，几乎有点……可爱。

然而，被他压在身下的上官鸿信心情可一点都不“可爱”，百般折辱齐涌上头，几乎教他气得吐血。

有一瞬间脑海几乎是空白的，原来那件事在记忆中铭刻的痕迹，远比自己所想更为深刻。

回想从前默苍离一直要他洁身自好，可当初在牢中所受无尽凌辱，他不知道默苍离是一直不知情，还是知情却又忘记了。只有这个时候上官鸿信才会庆幸默苍离的失忆，他忘记了他的鸿儿曾经被当做死物玩弄，忘记了九霄叛天刑，忘记了自己曾经放弃过这个徒弟。

他纵然怨恨默苍离不选择他，却又在心中深知师尊做出这个决定是如何的剜心蚀骨。无论如今天涯海角，他会找出当初参与的人一个个灭口，再也不会有人透露在地牢中发生过的事，默苍离便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人死不足惜，但他的师尊却不该再受一次那样的苦。

他一直告诉自己那没有什么的，兵无常势，胜败皆无定数，他只是一时败了而已，而那不过是……伴随着失败而来的苦果。因自己犯错而生出的苦果，他甘心吞下。

可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得这般凛然，当事情再度重演，身体的恐惧，远比记忆更新鲜，那么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亡命水强悍，他已有体验，比起受辱于人，他更不愿求人来上。

已分不清心中翻涌的是愤恨还是悲哀，只有自暴自弃，咬牙切齿地恨道：“你要干就干，一根早就被人玩烂的骨头，还怕被狗啃得不够习惯不成！”

绝命司一愣，原本只想气他一气，抱着身下微颤的躯体，似乎贴着骨肉感受到他的异样，下意识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边不由起身，也不介意被骂是狗了，想替青鸾拉上敞开的凌乱衣裳。

上官鸿信立即坐了起来，抢回衣服别过身子自己穿。

岳灵休看着他穿好，才够过身拾起被弃置地面的裤子，握住那只在他掌中略显纤细的足踝，“我帮你穿。”

上官鸿信被烫一样抽回脚，还踢了他一脚，大骂：“滚，我自己会穿！”

他倾身来抢裤子，岳灵休藏到身后不给他，动作颇孩子气，口吻却一本正经不容置疑，“要么我帮你穿，要么你就光着。”

上官鸿信气得失智，脱口就道：“我宁可光着！”

“……”岳灵休露出微笑，伸手又到他身下，摸到那手感极佳的光溜溜的臀股，极负玩弄意味地揉了揉，“真的？堂堂雁王殿下未来帝君，就打算这样一路光着屁股回去？”

青鸾由他欺凌，脸色晕红如血，不知是臊的还是气的，瞪着他难得口拙：“你、你——”

绝命司却心情极好，放开那股肉，轻轻拍了拍，“乖，脚给我，我帮你穿。”

上官鸿信抿紧了唇，一脸屈辱，却只得由他动作，愈发低地埋下头，兼之稍微前倾的身子，几乎像是靠进绝命司的怀里。

有了这个念头，绝命司蓦然心头一热，他转头，入眼便瞧见青鸾近在眼前的耳尖，粉白娇弱又显轻薄，忽然心动，凑上去亲了亲，又向下将那娇软的耳垂含进口中轻咬。

上官鸿信吓了一跳，惶然撤开，一双向来清亮的眼睛红红的，濡湿着，那神情几乎有些呆。先前那点模糊的“可爱”认知忽然清晰起来，绝命司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我突然有点嫉妒默苍离了。”

“……”

上官鸿信神色不明地盯了他片刻，缓缓低下头去，不言语。

虽埋头，却可见上官鸿信嘴唇动了两下，没有听到声音，绝命司凑近了，“你说什么？”

上官鸿信蓦地抬头，低声吼道：“我说滚！你现在应该在内廷陪着那位帝君演完最后的戏，而不是在这儿抱着我发情！”

今晚赢面不错，绝命司决定对小鸟的恶劣态度不予追究，略后退道：“是你说的，西荒那边一有动静就告诉你。”

“你还不能找人传句话了？真不敢劳烦绝命司亲自跑一趟！”

不以为意，绝命司继续说完，“竞日孤鸣已从昧廷出发，快的话，明日便上贯月槎。”

本还怒目而视，闻言青鸾却转怒为惊，不由道：“竞日孤鸣？不是老狼王？”

“怎么了吗？”绝命司见他惊诧，有些奇怪，“北竞王在西荒身份尊显，由他出面，也不过分，更何况，左右是西荒，对局面有影响么？”

“说得对，左右是西荒，但……”青鸾低下头，面露猜疑：“这种事，老狼头怎么可能假手他人，何况是竞日孤鸣……”

绝命司认为他有些大惊小怪，“也许有事走不开。当年自剪羽翼，两名亲信皆去，眼下西荒，颢穹孤鸣有谁可信？”

他所说不失为一种可能，但青鸾还是疑云不散。

/

默苍离早青丘父子一步离开西极山。

他没有等俏如来，他想这次史艳文应该会将俏如来带回去。

对于菩提尊的圆寂，默苍离远没有史艳文那么猝不及防。天门三尊瞒着青丘御主，默苍离却是知情的。隐瞒御主大人固然不容易，但菩提尊言之凿凿，又有佛身加持，即便是御主也不敢轻易质疑。

小徒弟……

他暗自叹一口气，那个小笨蛋还没能出师呢。

在半路上，这种感觉只是隐隐浮现，回到杏花林后，才愈发清晰起来。放眼薮泽仍是往日模样，水畔林间凤凰五色斑斓，但再也没有狐狸了，也没有青鸾。

所幸也再没有人吵他睡觉。可这么想着，心绪还是放松不下来。

想到鸿儿，心情愈发低落，低落过后，竟还隐隐生出几分的委屈。

明明说了有空回来看看，这么久却一点音信也没有……倒是那日俏如来从云宫回来，带回鸿儿一句口信，说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不去想这句话有多少水分，至少鸿儿念着自己，还是让默苍离多少心喜了一段时间。

杏花早已在家等着的，见他回来，松一口气，殷勤地沏了壶茶，倒上一杯，递来，关心道：“天门怎么样了？”

默苍离不欲多谈，随口答了两句。

杏花君看出他精神不济，猜想是哀思难寄又兼劳累，便体贴地不再提及。只是四下顾盼似乎不见跟去的狐狸，不由道：“笨狐狸呢？又跟着他爹回去了？”

默苍离捧着茶杯，点了点头。

杏花君露出笑，“总是这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再也不会回来了。”

杏花君一愣，“什么意思？”

“……”默苍离微蹙眉瞥了他一眼，似乎他问了一个答案理所当然的愚蠢问题，不耐地道：“我说不会回来了，他是史艳文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难道还要给我承欢膝下养老送终么？”

说罢，愈发不耐，丢下茶杯，转身要回树屋。

杏花君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心里一番复杂滋味，又倏忽回过神来，“又不是我赶他走的，冲我发什么脾气！”

默苍离不理会他。

自天门回来后，又过了几日。

几日下来，没了哇啦喊叫的某只狐狸，整个薮泽都仿佛寂静了下来，让默苍离十分不适应。

但他劝自己按捺性子，总会适应过来的。于是这些日表面看起来，已甚是安然平静，似乎那日对杏花的迁怒，只是一时意外。

躺在林间藤蔓缠织的摇床里，手上闲闲翻书，书是前些日废苍生丢给他的，收罗近期江湖上的最新兵器谱。打铁匠丢给他的时候负手而立，很是不屑地嗤了一句：“都是垃圾。”

默苍离翻看时，发觉有几页被反复翻折过，虽然痕迹很轻微，默苍离也没有刻意想去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可敏锐的习惯就是这么不留情面。他便稍稍留意了一下那几页的内容，哦，几支出自锋海的刀枪。

不算厚的一本书，他却一连翻了几日都没有翻到一半，今次也不过看了几件便失去兴致，索性收起了书，抱在身前，阖目养会儿神。

剑无极在他身边，抱着一块桶状的大青石，坐在地上捏着笔，正写字。笔迹还是歪歪扭扭，但较之最初鬼画桃符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他一边写，一边时不时抬头瞄默苍离醒了没有。

昨天默苍离给了他一本剑谱，记录的却都是心法口诀。默苍离说这套剑法旷古绝今，练成了修为便可一日千里。虽然他严重怀疑默苍离是诓他的，但想薮泽的书阁里那么多书，分门别类什么都有，一定不乏真正“旷古绝今”的剑法，他要是能认字就可以自己找了。这么一想，一时就很有学习的动力。

默苍离本来只想养会儿神，却不知觉睡了过去，意识朦胧间，似乎梦到了鸿儿，又似乎没有——突然一阵山崩海啸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只见到打铁匠在眼前放大的脸，两只爪子螃蟹似的钳住他两肩，不要命地晃，嘴里好像说着什么。

默苍离被他晃得怪难受，别开脸，嘟囔：“做什么，别吵我……”

“还睡！你鸿儿出大事了！”

默苍离翻过身子想避开他，下意识呢喃，“……出什么事？他偷你铁了？”

可惜还没翻过去就被废苍生猛地掰回来，“偷你大爷，云宫变天，上官鸿信要成帝君了！”

“……”他这句话才似乎让默苍离从懵懂的意识状态稍稍清醒，却只是重复，“帝君？”

“对，帝君！”

废苍生一字一句地吐字，正色说道：“原来那个被凰后一枪爆头，眼下整个青鸾王脉除了他，还有谁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默苍离皱了皱眉，复又抬眸，眼底清明几分，“怎么回事？”

废苍生流露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早前不是传言西荒世子被绑架了吗，前些日不知道西荒怎么就收到消息人在羽国，竞日孤鸣亲自找上白云帝宫，结果牵扯出的一大串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默苍离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别光感慨，说点有用的。”

“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一开始说是上官鸿信绑架的世子，后来却成了帝君为了陷害上官鸿信，联合绝命司绑架的世子。可绝命司又说绑架世子是遭手下背叛，他这回上云宫是专程为了解救世子。”

默苍离稍顿了顿，问：“有证据？”

“当场抓住，铁证如山。”废苍生沉声道，“西荒不罢休，要阎王鬼途和羽国交出那两个叛徒作数，可两边都交不出人，眼下已经向九天发了通缉。凰后当场枪杀了青鸾帝君，还跪下迎上官鸿信即位为帝——整个九天都炸了，就你还在睡觉！”

说完住口，紧盯默苍离，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默苍离只是垂眸，凝然不语。

废苍生道：“别告诉我你认为这里面一点猫腻都没有。”

默苍离眸光上挑，轻轻扫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这是鸿儿的阴谋，他篡权夺位？”废苍生张了张嘴，还未开口，默苍离先打断了他，“王权帝位，向来便是实力拉锯。想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地代代相传，不过是空想主义的痴人说梦。争得过，便是本事，与其尸位素餐，换有能者居之不好么？只要能令国泰民安，你管他是怎么上位。”

“这也太……”一番论调，噎得废苍生说不出话，半晌才找回语言，“你说的这还是人话？”

啪——

两人正各自心思，没留意周围，听到瓷器落地的声响，才双双转移视线。

杏花君茶盘脱手砸落在地，而他无心顾及，整个僵在原地。失魂落魄了好一阵，才终于咬牙，出口竟是怨怪默苍离：“我早说过，早说过……你就该留下他，不要让他去，他是回来复仇的，他会把一切都血淋淋地再次揭开！”

这话让废苍生回头看向了默苍离，默苍离神色漠然，不准备反驳，也没有追问，似乎与己无关。废苍生却陷入了沉默，但旋即他拧起眉毛，口吻甚是冷漠不耻，“错了就该认罪，说什么天下大义，都是逃避责任，一群苟且偷生的畜生！”

杏花君气笑，看向他冷冷道：“认罪，用什么代价去认罪？”

废苍生也反口讥讽，“简直笑话，付不起代价，什么时候成了不负责任的借口？那明日你丧尽天良恶事做尽，是不是也可以丢出一句反正负不起责任，索性不用负责任，从此逍遥法外？”

“够了，吵什么吵！”

一声怒斥打断两人互不相让的争执，正在练字的剑无极把笔往桌上一拍，不耐烦地抬头，皱眉怒道：“我都没法练字了！”

两人瞥了他一眼，各自神色复杂地沉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一旁似乎被遗忘了的默苍离，才幽幽开口说道：“要争没关系，但既然想瞒着我，能至少别当着我的面争么？”

两只地精都没再说话，最后是废苍生重重哼了一声，甩手离去。杏花君仍在原地僵持了片刻，脸色半分不见缓和，蹲下去收拾散落的茶具。

本来，青鸾帝君此事一出，就已经够让九天诸境措手不及，可令人远远没有想到的是，十日后发生的事，才真正让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仿佛整个九天再一次被笼罩了一层拨不开的黑暗。

那日是新任帝君的即位大礼，可储君却迟迟没有现身。就在众人等得疑窦丛生之际——以无水汪洋海为中心，爆发了一场巨大的爆破，半个云宫化为齑粉，尸骨无存者无数。无水汪洋海遗留缺舟一帆渡的尸体，上官鸿信却失踪。

长久以来风调雨顺的九天开始暴雨淋漓，而在这场爆炸中，最令人不愿回忆的，是九天众神感受到的，那业已被尘封的、过于久远的气息。

那尾，龙。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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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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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二】醒见文殊

雁却宫，彼时尚不叫雁却宫。住的也非是雁王殿下，而是储君太子。砚寒清上贯月槎时，太子宫名曰太厥宫，后又十数年，更名朽忘宫。

在太虚海境，砚寒清脉属鲛人，家中叔侄兄弟，无不在朝谋事，姐妹姑姨，所嫁无不是富贵联姻，父亲更是位阶权势皆非平凡，因此家世很是不俗。自小礼仪教养，都是辛酸，说来平添疼痛。平时相交，差不离是相似人家，人品才华暂且抛却，温驯持礼的表面功夫却都是千篇一律的。

一直到父亲连骂带劝，半逼着他顶上宫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儿。他这个位置，权势不大，却有十足的机会亲近皇家王孙。说是王孙，当时也不过就是一个北冥行二的华殿下。整个王城都知道，他们的大殿下自成年后，便成年累月浪在外界，非是个谁谁“病危”、谁谁“办丧”的理由是逼不回他的。而二殿下么，彼时尚且年幼，还不至于猖狂至此，只好闷闷地“深闺如茧卧如蚕”。

可即便如此，这位二殿下的顽劣程度仍然给砚寒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给他谋这个差事，本意不过让他借职务之便，与殿下打好关系，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谁承望砚寒清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肯主动亲近。不过一月便自请辞官，又是将父亲一顿好气。

但天有不测风云。再怎么严厉苛责、再怎么恨铁不成钢，父亲终究是父亲，他不肯去，父亲总不会麻绳一根将他绑去——可师相就不一样了，师相要将他绑上云宫，甚至都不用麻绳。这差事好巧不巧，又是要亲近王孙。

砚寒清推脱不过，只得在心中祈愿这是个乖顺省心的孩子。以至于后来每次想想，只觉那时的自己好生天真。经过十数年后，即使一觉醒来听说殿下心血来潮要将太子宫宫名改上一改，他都可以毫无波澜地淡然接受了。

前些日子帝君问起太子近况，砚寒清说起殿下学业来。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还未曾正式入过学，就是自己随了性子拣些书来翻看，虽然也看了许多知了许多，但终究不成系统，还是需得有个夫子为师引上一引才是正途。

这话端的说到了帝君心上，连连点头称是，可说了往后，这些日却并不见得动静。

他料想帝君不会不放在心上，却又不知会派个何种样的夫子过来，忖度一番，倒是生出了几分忧虑，恐怕是个品相有差的，又也许过于苛刻，抑或是狭隘固执的，若将殿下往歪道上引可怎处。往后夫子教学，他更没有插手干涉的道理。一时便有些后悔，是否过早地向帝君提及了此事。

于是一个下午，都在这样情绪缭乱的心情下度过，做事都做得心不在焉，引来好几次丫头小童的侧目调侃。入夜，无事可做，便早早宽了衣除了靴，躺在床上也心绪不宁。

正迷蒙之间，似乎听到敲门，疑是做梦，又听叫了几声，才清醒过来。披了衣裳来开门，只见是殿下殿里一个丫头，叫少夷的，见他开门，背手笑道：“怎的先生今日早早便睡了？不捏些泥人屋子来玩么？”

砚寒清知她口中说的泥人屋子，是自己有时兴起排布摆弄的兵路阵法，“泥人”是军队，“屋子”是城池，被这些丫头小童撞见几次，不解其意，只是觉得有趣。现下也不解释，只问：“怎么这么晚来寻我？”

“哪里是我们来寻你，是殿下寻你呢。”少夷轻哼了一声，翘着嘴巴薄嗔道，“这好好的沐浴到一半，偏的不要我们姐妹伺候了，巴巴地要你去，这是哪儿的道理。”说着又嬉笑道：“莫不是先生这双捏泥巴的手比我们的更柔软不成？”

砚寒清笑道：“哪儿比，不能比。你且回吧，我这边收拾一下，就过去。”少夷得了奉承，掩唇笑，福一福身应下而去，砚寒清转身回房，一番梳理整衣，才出门转向寝殿方向。

一径向浴池而去，果然见室内无人伺候，只有殿下一个独支支的，光着身子浸在池中。灯烛火盏透着绉纱落在他发间身上，发如墨玉身如羊脂，甚是娇妍可人。在浴中只将一支红珊瑚簪子绾了头发，露了细软脖颈。

听砚寒清进来，他没有动作，砚寒清走到池边坐下，他仍低垂头颅。砚寒清歪头去看他，竟见他神情端的悲哀忧愁，两眼更是红红的，仿佛哭过。

这可将砚寒清唬了一跳，来的路上，他只道这小家伙又忽然兴起想到了什么“好事”，并未很放在心上，岂料来了是这等光景。回想方才少夷及至一路遇上的宫人皆无异样，便知太子殿下是在他们面前隐忍了，待四下无人时，才忍不住哭出来。这么想到，一时分外心疼。

果然殿下开口，声音闷闷哑哑的，低声道：“砚寒清，我生病了。”

砚寒清自是懂医的，因问：“哪里不舒服？”

殿下不回答，却拉起他的手，伸到水下，一直摸到了某样物事。“你看，就是这里。”说着，抬头哀哀地望他，眼睫还濡湿着，“又红又肿的，一直难受，摸上去还有奇怪的感觉……好几次了，反反复复，就不见好。”

砚寒清怔愣了好一会儿。

回过神来，险些没崩住表情，好不容易才摆出深感同悲的表情，肃穆地道：“这……怎的是这个症状，这可是绝症啊，初时便来势汹汹，控制不好，往后会越来越严重，好多人一辈子都治不好的。”

殿下身子一僵，抓着他的手，眼露惊惶：“连你也没有办法吗？你救救我吧。”

砚寒清叹息着摇头，“恕我无能为力。普通的办法只能治标无法治本，这种病要根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下面那个病灶，整个切掉。”

“切掉，那会死的……”殿下闻言，又是不禁一抖，捂着腿间不自觉后退，仿佛眼下砚寒清就正手执一把利刀要手刃他那个物事，退了两步，忽然悲从中来，趴倒池边就大哭出来，嘴里呜呜喊着什么。砚寒清仔细去听，是“我不想死”、“命不公平”之类控诉的话。

砚寒清忍俊半晌，才伸手揉了揉他的肩头，柔声安慰道：“殿下不必过于伤心，这个病虽然难以根治，但只要平日节制克己、合理调度，还是不易伤及性命的。一定发作起来，使使治标的法子也无不可。”

殿下仍在啜泣，闻言却抬头看他，“怎么治标？”

治标之法不在话下。折腾半夜，好容易将人哄睡下，一直坐在床缘待他睡熟，砚寒清才轻手轻脚离开内殿，吩咐殿外候着不敢放心的诸宫人无事安歇，自行转回房中入睡。路上，终于对殿下拜师一事下定决心，不止是学业，连男女之事、生理知识，应教的都该一并教了。

次日，五更刚过，砚寒清便起身，一顿吩咐打理，又到日头半升，打发少夷并另一个宫女坞月去叫殿下起床。两个丫头不肯，只扮脸笑道：“昨晚殿下沐浴都要你，岂知今早起床不要你？原是嫌弃我们粗笨，往后这等私房事，还是都由先生你去做吧，省得热心凑到跟前又遭嫌。”说着一溜烟跑了没影，留下砚寒清独自郁闷，无法，只得放下手上活计，去房中叫他起床。

且说上官鸿信，昨夜被他吓得好一阵惊惶失措，入睡后还做了好几个断断续续、稀里糊涂的梦，梦里醒来，渐欲清醒，愈想愈不对劲，隐隐察觉砚寒清或是唬他的，仔细回想昨晚对答反应，再联想此人前科，愈发猜疑不定。

恰逢砚寒清进来要叫他，却见他已经自行睡醒坐在床上，便走过来拣衣裳给他穿上，那举止态度一如往常，也不关心过了一晚病情如何，于是更加不信。系了腰带，套上靴子，砚寒清才略笑问道：“殿下今晨感觉如何？”

上官鸿信方才死死盯他，眼下已不看他，心头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淡淡应道：“尚可。”

砚寒清在身后给他梳头，心底暗笑，面上却转而说道：“今日要往叠峦台去，殿下可还记得？”

今日乃是羽国九算，女先生凰后逢千的生辰，帝君做东，在叠峦台设下华宴，以做庆贺。同为九算，比之海境欲星移、青丘玄之玄、西荒铁骕求衣，这位女先生，不入云宫，不问朝事，党派权柄更不沾染，只在每每帝君遇事不决前往讨教时，才指点一二。

历来云宫帝君敬重非常，单是逢千的生辰青鸾做东，便可见殊荣。

不过在太子殿下么，这不过又是一个应酬场合，既定程式，可见无趣。几日前砚寒清同他说过，并未放在心上，今日不经提醒，已是抛却脑后。

随即点点头，“记得。”

砚寒清不欲理他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只又补充嘱咐道：“往次也便罢了，今次是帝君刻意嘱咐了的，殿下一定要去，帝君早早邀请了尊上，今日一齐会来。”

“哪个尊上？”

“这九天还有哪个尊上？”

实则上官鸿信哪里不知道是哪个尊上，只是甚不以为意，“来便来吧，何须刻意。”

砚寒清笑道：“殿下说的何等轻巧，若非借着与女先生这份同门之谊，你当这位尊上是说请便请得来的？可有多少年，古神未曾踏足过贯月槎了？”边说着，边整视镜中粉雕玉琢的小童子，自觉满意。

稍事吃过早膳，又看了会儿书，不知觉已临近时间。砚寒清催他动身，他不大情愿，可明白此事关系，否则父王不会刻意叮嘱他一定出席。这么想着，不免又将那素未蒙面的“尊上”恨了一遍。

临出门时，却见砚寒清并没有要跟的意思，因问：“你不去？”

砚寒清道：“前阵子你捣鼓的那座出鹤阁，一会儿匠役们便来下土开工了，这图纸是我画的，我不亲自督建，回头出了什么岔子，你可别又反复闹腾得人不安宁。”

上官鸿信听了不满道：“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今日来，叫他们回去，明日再来。”

砚寒清劝道：“你别折腾人了，人又是搬又是赶的，走一趟很轻松么。”又安抚道，“就一会儿的功夫，去见过尊上便罢了。我听说那尊上是疏冷的性子，别是回头你想纠缠他，他还不肯呢。”

于是太子殿下只得独自出门，想到一会儿无聊枯燥，一阵烦闷。转出殿所廊檐，向苑里望望，居然不见人影，只有红黛一个提着喷壶莳花施水，不由奇怪问道：“其他人呢？”

红黛听问，搁了喷壶回道：“哪还有人，都一早争去叠峦台看尊上了。”

这话让太子殿下益发郁闷，便有些不忿地鄙夷起来，“哼，姑娘家就是喜欢瞎凑热闹。”

“爱凑热闹的是有，可殿下也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那红黛比上官鸿信虽年长些许，却也还是半大不小的姑娘家，性子上，较之一宫里叽叽喳喳的丫头小童来，算是稳重的了。“殿下别恼，红黛陪您去便是了。”

于是点了仪仗，又唤上几个小宫女，簇拥着太子殿下一起动了身。

/

路上，侍卫扈从并车銮皆远远缀在后头，殿下徒步慢行，只留几个丫头跟随身侧。时间尚早，不必赶得太急，只当闲庭信步，张望风景。

途径一处，草木较别处更为蓊郁，滚滚白云在脚下翻涌，到了此处益发蒸腾缭绕，繁芜植物似乎都将流云浸了翠绿颜色。宽阔的大道在这里分出小条岔路，山溪般蜿蜒着没入层层云雾深处。

这倒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境，反倒是在整个白云帝宫声名显赫——沿此路去，便是那位地门活佛的修行处。往小径望去，草木丛生杂乱，显然无人打理，若外人来，一定无人相信这条路通往那位被地门尊为“活佛”、被青鸾拜为“镇国柱”的佛脉宗师修行之地。

明眼人看在心里，缺舟一帆渡不出无水汪洋海，历代青鸾帝君却同样不入此方寸之间，虽同居云宫之下，却相互之间不闻不问，着实令人不解。比起帝君亲自做东祝寿的九算凰后，缺舟一帆渡的待遇似乎过于惨淡。然而另一面说，就连凰后都没有资格入住的白云帝宫，这位镇国柱先生却可以凭空劈出一方山水据为己有，这又是何等的分量？

这白云帝宫烟云缭绕看不分明，上官鸿信亦是不解其意，但他知道总有一日父王会告诉他。又兼之什么佛法、道法之类的，在太子殿下眼里素来枯燥乏味，因此也并不很好奇萦心。往日走过这里，从未留意过什么，今次却莫名驻了足。

据说进入此境之人无不迷失在五里迷雾的幻境里，从未有人真正到达过无水汪洋海。

“殿下，您向哪里去？”

忽听红黛唤他，回头一看，自己已偏离了正道，朝向那条幽晦小径。他向大道那头望了望，低头想了想，向红黛笑道：“无妨，时间还早，我往前去瞧瞧就回来，等我。”

可这种是非之地，一众丫头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前去，说什么都要跟，殿下也不拘，随她们来。

沿着几人宽的小路，越往里走，云雾越是翻腾漫溢，直至几乎瞧不清脚下的路，辨不了方向，一双眼睛宛如无用。迷蒙中似乎听见传来声音，仔细一听，仿佛人声，小孩间的嬉闹打玩、夫妻间的暧昧情话……又有伐木声、打水声、拖曳声，直教人眼前浮现一幅寻常人家日常生活的场景画面。

上官鸿信听得入神，便回头向丫头们道：“你们可有听到……”

然而这一回头不由愣住，身后空茫茫一片，哪里有人。原来不知何时，他已只剩一人。

事出突然，上官鸿信意外了一下，倒并不见得很慌张，在云宫，他还不认为有谁敢明目张胆拿他怎样，何况缺舟一帆渡这等身份——经年累月避不见人，是目中无人，还是受制于人，谁说得清？

于是泰然自若，继续往前走。

又往深处，嘈杂声渐远，四周复归一片寂静。云霭似乎较之前清明了一些，但仍然甚为蒙眬，层层叠叠的云烟之外，隐约可见富丽堂皇的装潢，待仔细瞧，却又倏忽被丝丝缕缕流动缭绕的浓雾遮掩。虽然目不视物，身处此间，却依稀可感某种浩然正气，竟有佛光沐浴之感，一时甚觉玄妙非常。就在这若有若无的此间，上官鸿信约莫瞧见了顶上一块匾额，大字写着“光明殿”三个字。

他并未在这里停留多久，继续向前，越往前，云烟越趋稀薄疏散，渐次清明。待到能完全看清眼前之景时，回头并不见方才管中窥豹的富丽建筑，却感觉像是误入了谁家的花苑。

脚下繁草浓郁，全不同于云宫飘摇四散的流云，草丛下清晰可见褐色泥土、五色石子。四周满是盛开的迎春花，清风拂在这片金黄花海，蔓延开一浪又一浪。拨开无数匍匐的花枝，果然见到有人居住的痕迹，不远处的院落，建在池边的水榭亭台，眼前一方打磨圆润的石桌石凳，甚至桌上还摆了茶壶茶杯。他上前查看，杯中茶水甚至仍带温热。

这就是无水汪洋的别有洞天么？上官鸿信负手信步，四下张望，略带了些许失望地想，比起那神乎其神的传说，这样的别有洞天显得过于朴素了。

蓦地他眼前一亮，脚步顿了一顿，又有些轻快地走上前。

山崖边伫立着一柄长剑，剑未出鞘，却端端立于地面，银光金色，瑰丽非常，竟极是精巧。上官鸿信并不喜剑，但作为一样美丽物事，此剑甚得他的欢心。

团团转了两圈细看，益发爱不释手，便想到主人。可方才一路走来，虽有人迹，却始终不见人影。按理这缺舟先生总是不会出门的，还是故意避而不见？可若是故意不见，想当然，一开始便不会放他进入。

一边心下思忖，一边离开崖边四处寻人，甚至走到屋所前出声呼唤，也不得回应。

转了一圈，没有任何斩获，只得又回到崖边。站在长剑一旁略想了想，心里仍记挂着叠峦台的出席，主人不见，他不便过于耽搁，便捡起一支枝桠，在沙地上留字，但写：无心问花花事靡，留意遇隐隐不寻。

写完后，自个儿瞧了瞧，摇摇头不甚满意，又信手糊掉。正一心埋头拿树枝胡乱糊着，忽听身后响起一问，猝不及防将他吓了一跳。

“既写好了，又因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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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36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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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三】花中茶间一和尚

上官鸿信听见问话，忙回头，见一人站立他身后三尺开外，白衣白发，衣缠金纹，丰神俊雅品相非凡，挺身而立，恍然间竟如那一口剑化成了人。鬼使神差回头一眼……剑还在。

略稳心神，意识到眼前人是谁，上官鸿信双手合十行礼道：“弟子上官鸿信见过上师。”

白衣和尚淡然莞尔，他手中握一白玉长笛，走到石桌旁边便搁下，自行落了座，“殿下应该不信佛，既不信我教，何以称弟子。”

上官鸿信目光追他，移步跟随，凭他只到和尚腰际的身高，活像一条小尾巴。

可殿下心里却不是很乐意的。自称“弟子”不过是信口一说，想尊敬一下这位好歹身份尊荣备至的地门上师，谁想上师竟不领情。“自世尊开坛讲法，便有渡世之心，千万劫来，谁还不曾听过一句阿弥陀佛，念过两句菩萨保佑？自然芸芸众生皆是弟子，莫非今日起有了分别心，入了你教才能称弟子、受得度化，不入你教，便活该地狱苦死？”

一面说，一面见和尚在桌前坐下，便也想入座，谁料想石凳颇高，他连攀了两下都没能攀上去，忽然身子一轻，却是和尚起身来，将他抱着放了上去。

“……多谢。”这句多谢多少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和尚淡然笑过，自行回转落座，才答太子殿下之前的话，“伶牙俐齿，我随口一句，你有十句。”

虽呵斥着，口吻却甚温浅落落，眼底笑意蕴藉婉和，甚是引人亲近。上官鸿信很觉稀奇，两脚离地端端坐着，一面看他提壶倒茶，心里想，这无水汪洋按理只有和尚一人，茶杯却有两只，且看成色光泽皆是时时擦拭把玩，并没有一新一旧的差别，不知是为谁等着。一面问：“那边那口剑，是你的？”

和尚说是，上官鸿信便笑道：“我与你换，如何才肯？”

和尚将倒好的茶放至他面前，说道：“你若想要，不必什么，赠与你也无不可。”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上官鸿信正想断然回绝，却又听他继续道：“只是这口剑不好拿，若你能拿得起，它便是你的。”

此种故弄玄虚又兼激将的说法，立时教太子殿下轻蔑起来，茶也不喝，便跳下凳子，来到立剑一旁。缺舟一帆渡也跟了过来，执着长笛，且看他如何拔剑。上官鸿信打量一番，剑身照成人尺寸打造，与太子殿下身高不甚匹配，但单要拔剑，不成问题。

手握剑柄，起初单手去提，很重，于是改为双手握剑，剑身仍然纹丝未动，犹如剑身焊死在剑鞘里，而剑鞘嵌牢在地面。

和尚在后，善意提醒道：“此剑不可依靠蛮力拔出。”

太子殿下狠试几次，终于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有些负气地收回手，凝眉想，他拔不出，缺舟一帆渡守在这里，却一定知晓如何拔出，说是赠剑，只不过是假意推脱。旋即又想，可听他提醒的口吻，好似并非那么绝对，便收起不快神色，回身仰头，看向缺舟笑说：“那这一定是和尚的玄机了，既有赠剑的诚意，不如说来听听。”

见他回头问自己，和尚落落而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此剑名称？”

“素昧平生，如何知道。”

缺舟道：“此剑名为文殊。”

“取智慧之义，是个好名字。不能依靠蛮力，所以想来，需得破除迷障明见智慧，才能拔出这口剑。不过是怎样的智慧，还得听你一说。”

上官鸿信跟随他走，两人又回到了石桌前，缺舟俯身，仍想抱他上桌，这回太子殿下不要他碰，好不容易自己坐了，缺舟看罢，笑而不言。

先前茶水尙温，缺舟便仍请殿下喝茶，“殿下甚是通透，一点即明。文殊以菩萨师之身，于过去世中，教化无量诸佛，度化迷途众生，是大智慧的化身。”见上官鸿信端起茶杯饮了，随即又问，“此茶如何？”

这壶茶似乎初泡不久，此时饮下茶温正好，上官鸿信不由怀疑他今日来到这里也许并非全然巧合。可哪怕缺舟一帆渡当真天眼神通，不出无水汪洋也能知悉他今日此时将要前往叠峦台，经过那条幽径岔道，但又如何能够预料得到往日无数次漠视而过，偏在今日突然心血来潮？

一面暗想，耳边听缺舟问起茶味，便诚恳地回答道：“很不如何，砚寒清你知道么？他茶艺一般，时常手滑一下，温度浓淡皆不适宜，往日在宫内，我都是不让他泡茶的……但今日尝过你的手艺，我想他终于可以及格了。”哼，在本太子面前卖弄玄虚，我上官鸿信不是谁都能唬的。

那和尚面不改色，闻言倒也不恼，反而开解道：“这一杯茶，茶本一味，然而不同的人饮，有不同的滋味。清者饮清，浊者饮浊。正如世间万物本无自性，是人心怀欲染，才使万事万物有了优劣高低、是非善恶之分。”

“……”什么意思？这就是说我喝出的茶味不怎么样，人就不怎么样了？嘲讽不成反被嘲讽，上官鸿信恨不得一口咬他，面上偏又不肯发作。

“你还没有说要怎么拔剑。”太子殿下决定不接他的茬，转而说到文殊。

“嗯。”缺舟答应一声，也饮茶——这一声答应让上官鸿信怀疑他其实已经忘了这茬——缺舟继续道：“文殊师利普度智慧，文殊一剑斩断迷障。文殊之重，重在受度者有三千烦恼万种业障，一人一世，烦恼业障已如恒河沙数，复经历千万劫的累世轮回，烦恼业障积骨须弥，无量计数。文殊之轻重，全系受度者一身烦恼业障之轻重。”

上官鸿信道：“这算什么？受度者业障重、它便重，业障轻、它便轻。若一人本无业障烦恼，要它何用？若一人业障深重，它只说一句‘你业障深重’，也不渡人。这种东西，徒增烦恼而已。”

“一心期求诸佛度化己身，带着这样的心境，永远也无法得悟证道。”缺舟缓缓摇了摇头，他阖起双目，轻声说道：“佛不渡人，唯有人自渡。”

隐约地，太子殿下感觉他说出这话时的神态全不同于之前的泰然自若，竟带了几分犹疑之感。但这样的感觉毕竟是极轻的，上官鸿信并不敢肯定。然而从转入小径开始，在云雾中迷失，再到达无水汪洋海之后，至此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仍记挂着叠峦台之会。尽管并没有参与的意愿，但父王如此叮嘱看重，他也不想置若罔闻。

于是向缺舟告辞，说道：“我还有事在身，不便耽搁，今日不叨扰了。”说着跳下凳子来。刚走出两步，身后缺舟却叫住他。

“此刻尊上已经离开羽国，殿下就算赶去，也已来不及了。”

太子殿下不信，“你人在这方寸之间，自己出不去，别人进不来，无水汪海之外的事，你又怎么知道？莫非你还有天眼神通？”说着仍要走，又走两步，蓦地顿住，转回来盯着和尚怒气冲冲，“你故意的！”

和尚不承认，“一条大道、一条小径，选择走哪一条的是你，我如何能够替你选择？”顿了顿，略又笑道：“只是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我虽人在这方寸之间，然而九天广袤之地，却可尽入我意念之中。”

这话实在说的狂妄至极，太子殿下自是更不相信，不过倒也没有立即反驳，垂目默想片刻，忽而抬头，负手走回缺舟跟前，踱了两步，“那好，我考考你。”

和尚从容浅笑，“但说无妨。”

上官鸿信道：“若有一人，五感尽失，意识全无，经年累月不得清醒，身体机能却能照常运转，活似一具活尸体，你说，他得的是什么病？”

“殿下说的太过笼统，很多情况都能导致这种状态。受损的与其说是意识，不如说是魂体，被摧毁、被困锁、被抽离……不过我知道殿下说的是谁，是什么病。”缺舟与他四目相迎，那对明亮的瞳子里，仿佛真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在窥探人心，“是失觉症。”

“你真的知道？”这回太子殿下当真惊了，自进入无水汪洋海以来，头一回显露符合孩童年龄的天真神态，小跑到缺舟跟前拉扯他，“你能救他？”

缺舟坐着，在他跑上前来时扶住他，却只是默然不语。上官鸿信又催促，你到底能不能救他，缺舟这才淡然说道：“地生物广无限，人力所及更无穷尽，但凡想做，没有做不成的事，端看是否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

太子殿下没有轻忽他浅淡口吻下的重量，仰着头问：“什么样的代价？”

缺舟说道：“比如，杀一人，救一人，殿下可愿意去做？”

“……”上官鸿信沉默半晌，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在不久之前，曾握着快刀砍下了三拂公主的头颅，他没能一次性地斩断骨骼，第一次落刀，刀身嵌入一半，却卡在骨缝之间，然而血液已经迫不及待地喷泉一样涌溅出来，伴随着公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那呻吟与他有生以来听过的哭声都不一样，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呢喃。在被父王告知了那么多有关公主的罪行和恶果之后，他忽然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姑母，她曾那么温柔地吻过自己，用她那张沾满鲜血的双唇。

良久了，殿下低声说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配活着，有的人就是死不足惜。”

“如果杀的是我呢？”和尚问道。

殿下抬头看他，“杀你？杀你他就能醒过来？”

缺舟摇了摇头，“杀我并不能让他醒过来，我只是打个比方。”他伸手向崖边指了指，从此处依然能够看到不远处昂然伫立的佛门法器，“用文殊。”

上官鸿信随他所指，目光望去，“可我拔不出那口剑。”

缺舟收了手，仍低头看着年幼的殿下，说道：“可总有一日，你必须拔起那口剑。这是一场交易，一场青鸾与地门的交易，如今已到了履行的时刻。为此，我才身在此间。”

/

和尚说话云里雾里，绕来绕去，上官鸿信并不很能理解他的意思，况且最终也没有就如何治疗失觉症给出一个明确的方法，于是太子殿下不由怀疑这和尚其实是在忽悠他。

等到他离开无水汪洋海赶到叠峦台，却被告知薮泽里的那位尊上的确早已离开，此番亲身上云宫，不过便是看了一眼久不见面的师妹，并未多做停留。终于又一次不得不相信了缺舟的话。

另说，他在无水汪洋海的迷雾中与红黛等人走散，必定是被着急忙慌地告知了父王的，可及至他见到父王，向女先生送了贺词贺礼，四下宫人屏蔽，唯剩两人，父王也没有半点主动提及的意思。而他观察他的父王，却竟隐隐地感觉到父王有意在避过自己，整场宴席下来皆心不在焉。

这样的境况委实太怪异。

整个贯月槎上人尽皆知，上官鸿信作为帝君唯一的子嗣，生下来便被立为太子，而帝君对他的溺爱更是到了人神共愤、没有底线的地步。即便今日上官鸿信不来，帝君非但不会责怪他，还会在宴会中途忍无可忍，带着行銮奔到朽忘宫，抱着太子哭诉“儿子你今天怎么不开心”……此等作为带来的恶果，从朝野弥漫的腐败风气就能窥视一二：但凡想要拖个关系、走个后门，讨好太子殿下简直比讨好帝君本人来得更立竿见影。

然而可惜的是，比起帝王君心的不可捉摸，太子殿下的刁钻好恶似乎更难捉摸。

父王避而不谈，他便不会主动提及。他体谅父王有为君者的苦衷和难处，时机到了父王自然会让他知晓，难道父王还会对他有任何的恶意和隐瞒吗。就此逼问不休，反而更添一桩父王的难处。

他想到缺舟所说那句“如今已到了履行的时刻”，眼下看来，大概不是什么好的时机。

父子相陪，说的是无关痛痒的家常，意外的是父王也没有提及那位与他无缘的钜子尊上。散宴时，准备唤上红黛，回太子宫去，却被忽然叫住。父王仍坐在原处，从二十二重的深楼高阁，眺望业已洒下夜幕的云宫风景。

“见过缺舟了，他如何？”

上官鸿信不假思索，“神神叨叨的。”

父王点点头道：“我不给你请夫子了。”

上官鸿信偏头想了想，“你要让我剃度出家么？往后这云宫，莫不是还要改成一座佛寺？”

帝君笑了笑，说道：“往后，地门的佛土将会广泽于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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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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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四】龙与凤

今日是青鸾帝君即位的典礼。

偌大的祭礼殿前往日寥有人迹，今日却人满为患。殿台中央与四周高楼，身份高贵的宾客们早已入席等候，席坐之外，只能一簇簇站立眺望的地方，更是人头攒动。宾客来往之间，不仅有羽国朝堂上、朝堂外的衮衮诸公，更有来自除却妖魔两境其余七境的各方人物，或则受邀而来，或则不请自来。

无论怀着怎样不一而足的心思，众人皆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看看那位“死而复生”、九天诸境仅存的一位青鸾一脉嫡系王族——有打算的自做打算，没打算的看个热闹。

天光朗媚使人目明，和风温煦轻拂过身，羽国的气候一向如此，鲜少能有四季鲜明的变化。

即便这样的天气浸淫其中如饮香醇，但等待本身却是十足煎熬。已逾过了正礼时分两个时辰，该来的宾客、执事、甚至各类闲杂人等，业已一一齐聚，然而那位加冕的主角却迟迟不肯现身。

祭礼殿上空早已散漫开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声，伴随着对新君的诸种猜测。

东面高阁三层楼向西而开，来往宫人白衣袅袅，侍奉着来自青丘的御主大人。跟随御主一同前来的，还有青丘九算玄之玄。此时两人相隔着一张檀木案几，时而说笑两句，场面十分和谐。

这两位往这里一坐，不免吸引来一些别有用心的目光。青丘体制向来松散，在九天之中别树一帜，甚至称不上有王室一说，几乎仅凭史艳文一身人心所向才算得稍有规模。茧林内的狐狸宫，包括“御主”一职在内的朝纲制度，是在与西荒的对抗中不得不组织的战时策略，非战时期，对境内子民少有干涉。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一盘散沙的青丘，却在西荒虎狼之师的常年侵犯之下凛然不倒，仅此一点便足已让九天诸境对史艳文此人敬重三分。

一直到玄之玄被选为九算，建立尚同会，让青丘自此多了一丝新的气象，至于这气象是好是歹，众说纷纭。尚同会建立之初，号称造福社会、散播和平散播爱，吸引力无数热血青年踊跃参加，然而在经历一系列改革变化之后，如今的尚同会明面上仍是救苦救难、服务社会的爱心组织，可事实摆明，在半强制的拉帮结派壮大声势下，诞生的不过是一个“哪里不服打哪里”的暴力组织，势力之强，甚至可以与茧林狐狸宫分庭抗礼。

有人说青丘就是需要一点这样强势的手腕，但不能拆分一国权柄。虽然两位正主始终未曾表过态，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们还是更乐意将两方摆在水火不容的立场上。不知今日贯月槎上这幅和谐画面能不能让意淫甚兴的诸位看客醒悟闭嘴。

此时，祭礼殿前虽然仍维持着端正肃穆的气象，众人持礼守矩不敢熙攘，但烦躁不耐的气息早就弥漫四周，不时有人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西面的高楼间，与玄之玄同为九算的凰后敛目静坐，向一侧轻倚在案几前，手中端着一只茶盏，脚边繁冗的裙裾堆叠，娴静从容的气态令人想象不到十日前一弹击杀青鸾先帝的惊人之举。

西荒日前迎回世子，本已在云宫，却显得有些急切，次日便起行返回西荒，并未等到十日后的即位典礼，今日也并未派人前来。

阎王鬼途绝命司原本也在，但在澄清了绑架世子的误会，并许诺亲自寻获两个勾结先帝的叛徒押上西荒后，更是在当日便绝尘离开。

原本史艳文也不该来，眼下青丘另出事端，已无暇分身才是。然而左思右想下，他还是腾挪出半日时间来，有几句话一定要与雁王殿下说……虽然他已几乎能够料想得到殿下会有的反应，但在他，该做的仍然要做，该劝的仍然要劝。至于来了之后，在云宫相遇玄之玄，那实属意料之外了。执事礼官是七窍玲珑的，安排坐席时有意为两位各自安置，玄之玄却道不必。他如此说，史艳文自然更不会多言。

双目巡了四周，才收敛视线，面上仍淡淡的，心里却生出几分不安来。

/

众所周知，白云帝宫漂浮于无尽流云之上，其间却是有一片海的。当年亲眼目睹过这片海如何装填起来的，无一不是至今记忆犹新。

色异斑斓，大小错杂，凤凰、白鹇、血稚、喜鹊、一品鹤、重明鸟……百万群禽，以口衔壶，不夜不休，整整三年，从无尽海鞠水上云宫，生生填出这片浮于云端、又隐于薄雾之下的汪洋大泽。

如此大费周章，皆只为在海水中央填一座岛、建一幢楼。

碧凌红章台。

琼楼玉宇依凭着五色巨树拔地而起，层层复叠叠，巍峨之甚，令人置身其间，向上向下、朝前朝后皆望不到尽头。

如今，云水之间的汪洋大海仍旧波光莹然，五色玉树绵延百里广袤丰郁，唯有曾经不惜生生挤掉两分道上还珠楼、也要做那“天下第一楼”的碧凌红章台，已是满目断井颓垣、朽败不堪，雕梁画栋不复当年，萧索之意犹如怨魂在这片云海的每一寸蔓延。

上官鸿信乘在赤凤之上，向下冷望这座曾经一手所建、最终又亲手砸毁的琼楼，并未多做丝毫的留恋，驱使赤凤飘然飞过。

赤凤停在无水汪洋海的山脚之下，难得迷雾散尽，只见满目天光明朗。上官鸿信提着两只酒坛，信步踏上这寸阔别了三万年、却不生一分陌生之感的地界。

没有了云雾遮掩的无水汪洋海，只是一条仿佛漫长无垠却笔直向上的石砌山径——抑或这也只是山上和尚编造的一场幻境，也许其实所谓无水汪洋海，从未有过任何真实的表相，就如缺舟那杯永远茶味不定的茶水一样。

但此时眼前所见是真是幻虚虚实实，他已不那么在意了。他走上山，穿过那片无数次穿过的金色花海。

先将酒坛搁到石桌上，免占了手，才走到崖边，文殊剑日复一日默然静驻，千年万年地恒持不变。上官鸿信伸手，轻轻将它抽了出来。剑身初现光芒，溅开几分寒意。

“原来这口剑是这般轻的，与一般的刀剑也不见什么差别。”

身后有人接道：“它本就不重。”顿了顿，又补充说，“但也不轻。”

上官鸿信回身，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旋即轻巧一叹，说道：“这万里云宫物事更迭、诡谲千变，今日不复昨日、明日不复今日，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你了。”

缺舟落落一笑，并不言答，视线扫到桌上酒坛，便说：“我不喝酒。”

上官鸿信不以为意，走到桌前落座，一边揭开一坛，指向另一坛，“我都陪你喝了一万年的苦茶，最后一次，陪我喝回酒还不成么？”一边宛如翻身为主似的招呼和尚，“坐。”

“不喝。”

缺舟坐了，仍径自倒茶。

“海境鳞族三千岁成年，青丘狐族七千岁成年，西荒狼族九千岁成年，羽国青鸾一万二千岁成年。这九天百族，除了龙脉与古神，青鸾是最晚熟的，正像是它的隐辱含垢的秉性，是最屈强坚韧的族群。”他淡淡说，“青鸾找上地门，已是几代以前的事了。似乎早在那个时候，青鸾便已经预见到了日后将至的衰败。”

“可我们是不甘认命的犟种，即使知道这是必将发展的过程，却少不得要拼上一拼。”

缺舟将他的话付之一笑，继续道：“青鸾与地门的结合，便是从那个时候为始。这对双方都是一次无法回头的冒险，有人反对，有人赞同，但终于达成一致，我们成了本质同一、共生同命的存在。佛中成魔，魔中成佛，是执念，也是无畏。”

上官鸿信望着他身后翻涌不息的迎春花海，说道：“青鸾助地门广布佛国，地门助青鸾长盛不败。”他看向缺舟，眼角有笑，眼底却有悲，“我以前一直不懂，青鸾封你为镇国柱，可你明明什么都没有镇住，镇不住大权旁落、镇不住兵燹四起、镇不住国运衰微、镇不住王脉枯竭……可我如今倒宁愿，你当真什么也不曾镇住。”

“若殿下当真宁愿，今日便不会来这里，更提不起这柄文殊剑。”和尚秉持着一贯的耿直，不留情面地戳破。

雁王殿下只得无奈地解释：“你要相信我的真情，只是有所取舍。”

“每一任的帝君都怕轮到自己，颤颤惊惊，小心翼翼，又愤怒。”缺舟说道。

上官鸿信接口道：“于是总算轮到了我……何其有幸啊。”

“即使不是你，也是你的后代，它也许今日不来，但总会来，这是不可逆转的命势。”

上官鸿信喝一口酒，冷笑一声，“呵，命势。”

“若你不为它而生，也将会为它而死，你的先祖、包括你的父王，没有哪一个不是如此。青鸾以血脉之命凝聚它，地门以叛天之身镇守它。这么多年，我目睹它日益壮大，一步也不能离开。”缺舟迎上他双眼，说道：“我希望你是有所把握承受住它，才来这里取走它。”

雁王殿下道：“生死有命。”

缺舟笑道：“你若能学着稳重一些，也许今日还不至于此。”

上官鸿信也笑：“你说就算今日不来，它总会来。如果我稳重一些便能改变这所谓的命势，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缺舟闻言，沉默片刻，“是命数如此，性情如此，不可解。”

“又在说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了。”上官鸿信站起来，指尖抚触在出了鞘、被搁置石桌上的文殊剑，轻声说道：“你曾经让我考虑，‘缺舟’对我的意义，我一直在想，但始终没有找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所以一直没有对你说。”

缺舟道：“现在提起，是有了答案吗？”

“没有，只是……现在不说，你就再也听不到我的回答了。”上官鸿信走到他跟前，俯身贴近他的眼睛，望进了那对澄空双瞳，浅浅地扬起一笑，“不管你是一具躯体、一段意识、一个偶然阶段的偶然空相，但对我而言，缺舟永远是那个坐在无水汪洋海、千年万年不挪窝的骨灰宅，喜欢穿白衣，喜欢吹笛子，明明是骗我帮他抄书却说是教我做人的道理，明明是个和尚却不剃度，还说自己顶上不秃心上秃。”

缺舟偏偏头，说道：“来日在地门，你还会见到我。”

上官鸿信摇头道：“那也已经不是你了。”

/

眼见酉时将至，天色将暗，枯等了一日之下，终于有人坐不住了，高声地不满抱怨起来，起初一个，随即引来一众附和。主持的礼官仍然肃穆镇静，一层不变地重复着今日业已重复了无数次的解释，“殿下因事耽搁，稍候便至，请静候。”一边暗地里下死命着人加紧搜寻储君下落。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天的玄之玄这个时候嗤笑一声，坐在史艳文身旁，却拿眼睛瞅着对面楼的凰后，口吻中不无嘲讽，“我怕殿下不是因事耽搁，而是事出意外，来不了吧，毕竟这白云帝宫实在是安全堪忧，防不胜防，有时候走在路上都能死人。”

凰后没有看他，垂眸细柳烟眉，揉着坐了一日而酸疼的脚踝，一边道：“老七，你这又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谁呢？不会是在反省自身吧？”

玄之玄闻言，把脸一撂正要驳斥，却突然闭嘴，转向另一边。不止他，就连身旁听着他们闲话始终一言不发的史艳文、对面的凰后，甚至于在座其他修为不低的诸人，都朝向同一个方向转了头。

一股难以形容的暴虐神力，自祭礼殿后方遥远之地爆裂开来，余波震荡，眨眼间竟已轰至眼前！

恢弘偌大的祭礼殿刹那间灰飞瓦解，连同其间无数宫人、朝官，就连回头的动作都未完成，尽在一瞬之间骨肉为泥。突如其来的巨变惊愕了在场所有人，竟一时之间全无动作。

“众人退后！”

随史艳文一声暴喝，所有人才骤然回神，慌不择路，潮涌四散。青丘御主跳出楼阁，浮于半空，举手施掌，由内而外派然难当的金精浩力形成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夺命死神一般的爆炸余波，亦不得不为之止步。

一刻之前还庄严端重的祭礼殿，倏忽之间成了地狱的屠宰场。吓破了胆的衮衮诸公，有修为的自顾自惊恐逃亡，更多修为低微的无路可逃，尖叫着、哭喊着奔忙无措。

耗损真元凝聚的高墙未能阻挡余威太久，随着崩裂之声隐隐传来，史艳文双耳轰鸣，只感体内筋骨寸断，丹田枯竭，自己似乎呕出了血、又似乎只是错觉。而面前的莫名死神还在暴吼着意欲冲破阻碍。

耳畔不绝的是哀嚎哭求，令他愈发不敢收手，竭力撑持着几乎失去意识。

忽觉身上一轻，余光过处似有金莲花瓣徐徐飘散……

只觉身后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腰，细腻柔软的触感，却带着令他无能挣动的悍力，硬生生将他拽离当场。

史艳文咬牙：“不能走！还有人——”

耳畔是女人的笑声，即使在生死边缘也娇俏妩媚，“御主大人可不能死在云宫，否则我们可无法向九天交代。”

口吻温软，却带着一个成年男子身形如箭地后撤。没了阻碍的爆炸余波就像被困囿了太久、饥渴太甚的野兽，暴怒着碾平所有一路前行。

/

“噗——”

邪皇从地面爬起来，站稳了，方走两步，又猝然脱力跪倒，呕出一口血。

双臂撑持着上身，不至于匍匐在地，入目所见的双手，以及从撕裂的衣袖下暴露的皮肤，已经面目全非。右手还好，玄青色的细密龙鳞只是蔓延到了手腕便停止，而左手就有点惨不忍睹了——整只手已经异化成了龙脉的兽爪，筋骨毕露，坚硬无比。

他一点都不想去看自己的脸——不，上官鸿信的脸——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他倒不是嫌弃龙脉生得丑，只是这样半人形半龙化的模样是不是有点太诡异了。

他心里有点埋怨上官鸿信。

今早他敏锐地察觉小鸟似有心事，便直截了当地问，小鸟当时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可能会有点小麻烦。谁成想是这样的麻烦，早知道、早知道……好像就算早知道他也不能做什么。

此时天降暴雨，打在青鸾高温的躯体上，蒸腾起袅绕白雾。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邪皇感到难得的舒适。坐起来任暴雨打在脸上，长叹了一息。

当那股庞然力量注入青鸾的身体，上官鸿信的魂体就如他一直以来所看待的那样，如空气一样不堪一击，在即将溃散的瞬间，邪皇强制篡夺身体主导权，一边护住青鸾魂体、一边抵挡这股无可计量的凤族元力。

分身无暇，再遮掩不住暴窜的龙息，过度使用的力量，更导致了青鸾躯体的龙化。

这全然是他在意料之外的。

并非他自负，而是事实使然。即便他借由外人身躯，所能发挥的力量极为有限，但即便是这点“极为有限”，除却古神一脉的默苍离，他还没把谁谁谁放在眼里过。

今日这股凤族元力，着实大大超乎他的料想。

不知青鸾一脉究竟是用何种禁制的方法去凝聚它……不过这个时候，邪皇并不欲想这么多，稍稍缓和过来，他便敛神入内，试着叫唤上官鸿信的魂体。

然而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邪皇倒不很担心，方才他始终小心护持着小鸟的魂体，被打散是没可能，但微渺孱弱是一定的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补救回来——好在这种事情，自从捡到青鸾以来，邪皇简直不要做得太熟练。

这一身龙鳞也需要时间缓缓收回。

还有这体内暴窜的凤族元力……若不小心调解收化，就凭青鸾这孱弱身躯、衰败魂体，迟早反噬而亡。

……怎么有种隐隐的被算计了的感觉？

罢了。

暴雨还在豆子般打在身上，邪皇试着再次站起来，比之前好些，但使用过度的身体仍然剧痛难当，意识更渐昏沉。那股元力将无水汪洋海打出了一个同云宫另一处废墟相同的空洞，脱力的青鸾从天上掉下来，好在邪皇竭力护持，才没有摔成泥，但这额外的耗损，显然还是让他举步维艰。

更不知掉在了哪个地方，四周丛林森森，似乎随时能够跳出几头猛兽来。别说猛兽，现在就是跳出一只绵羊估计都能轻松推倒他。还是寻个安全的地方为宜。

“……”

实在太累，他得扶着树干休息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高声说话的声音起伏，由远而近，朝着这边过来。

“我就说这边有魔气，你们非不信！”

“哪有什么魔气，你想立功想疯了吧？”

之后一阵哄笑，拨开草木的杂音，在见到突然出现的青鸾之后戛然而止。

邪皇只能勉强视物，此时他视线模糊，看什么都不分明。那是几个侠士打扮的年轻人，提着刀剑长弓，盯着眼前奄奄一息的魔物，战战兢兢。

有个人认了出来，脸色煞白，步步踉跄后退地指着青鸾，“龙鳞……这是龙！这是一条龙！”

出口的这个字，把所有人都骇噤了声，盯着手扶树干的青鸾动弹不得。

“开、开什么玩笑，龙脉早就死绝了！这就是个怪物而已！”

一个人壮着胆子大喊，上前狠狠一脚踹在青鸾肩上。邪皇好不容易聚起力气泄尽，骤然倒地。

那人破口大骂：“妈的，是个不会出声的哑巴！”

“别逞意气，把他带回尚同会交给盟主裁夺。”一个人说。其他人点头附和，立即分开来将青鸾团团包围，各自紧握手中兵器，小心翼翼地腾挪靠近。

武器的寒光反射天光晃了眼睛，邪皇略微蹙了眉。

突然一杆银枪横空杀入，“锵然”一声，钉在邪皇身旁树干上。

“谁！”“出来！”

几个人本就被魔物吓得够呛，神经紧绷，被猝然打断，几乎吓得背过气。

“住手！不许你们恃强凌弱！”

邪皇试着循声望去，目之所及，模糊不清，似乎只见着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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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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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五】狼王（上）

青丘的狐狸宫，位在境内腹地的一方万顷密林，名唤茧林，林中树木千仞百仞，穿入云霄，而地面只见树根藤蔓纵横起伏，盘根错节，交织出无数迷宫诡洞。狐狸宫便坐落在其中某处，若无熟悉的人带路，外人贸然寻找，往往不得其门而入。

在那里，寒冬稍纵即逝，炎夏却长的可怕。日光穿过密如蓬盖的林木落下，只余星星点点的斑驳残光，照映着空气中的浮尘，犹如过于明媚而破碎成了金粉。

与茧林截然相反，西荒的枉昧三廷却是终年不化的千里冰封。只有那些肉体与精神皆经得起捶打的强韧族群才能忍受恶劣的环境在这里生存下去。寒风和坚冰似乎在漫长的岁月里，褪尽了这片土地的多余色彩，从草木到动物、各族各类的族群，都已在血脉里被浸染了苍茫惨白。

唯有枉昧三廷是一座黑色的城池，在这片天地一色之间无声地宣告着独一无二。它凭依在高耸陡峭的伬茫山上，占据了大半个山头，近乎垂直的线条，好似一条黑色瀑布从山顶喷薄向下，若非亲眼所见，令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的坡度下能够建造如此浩大高矗的建筑。

四郎命人将车辇停在宫门前等候，能够在昧廷之间坐车代步的除了顶上那位，就只有一人而已，凭他一介文官还不敢如此兴风作浪。都说西荒是放浪形骸的境地，西荒狼族更是无拘无束任性而为，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西荒，尤其在昧廷，此种涉及了阶级政治的象征性细节足以吃人，人人如履薄冰，不求飞黄腾达，但求明哲保身而已。这种风气自古便有，在老狼王即位后被渲染到了极点。

但如今不一样了。

四郎呼出一口气，白雾在他面前笼作转瞬即逝的一团，忽然他瞥到右边朦朦胧胧似乎有影子靠近，连忙拿手扇开雾气，惊见是一顶不常见但他极认得的车辇。靠近的车辇比他的可要宽大严实得多，黑色的厚重垂幔缀着金花，将整个车身罩得严丝合缝。只因车内的人受不得半点风寒，狼王特许他在昧廷乘车代行。

这一特许可不得了，要是在青丘可能算不了什么，整个九天都知道史艳文宽厚仁和不拘小节，换句话说就是软柿子好欺负。但这里可是西荒，那可是狼王，是连偷着摸他一下王座都会引起他疑心的狼王，就是曾有国师权倾朝野、将军功高震主也从未享受过这历来只有狼王才享有的特权……但这一位，仅凭一身“体弱多病”就做到了，由此可想有多特许。

车辇在走近他跟前时停了下来，从根本看不出来的缝隙间探出来细长苍白的三指，看不清面目。随着笼严实了的帷幔裂开这一道罅隙，一分似有似无的香幽幽地散了出来，似熏香，又像药味，饶是四郎自诩身家不俗见识不浅，依旧分辨不出。帘后传出带着显然的哀病气的声音，问道：“言大人，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那声音弱则弱矣，却不似寻常久病之人的枯槁无味，反倒捎带了几分寒中雪梅似的清峭而易摧，令人听了心悸，不由自主跟着柔软了心。

四郎忙不迭地恭谨慎微弯腰拱手，“远远看见了王爷的行辇，便在此等候。”

那帘后有一时没声，似乎在笑，过了一会儿才传出那轻轻软软的声音，斥他多礼，又请他一路进去。四郎连连躬身答应，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这堂而皇之进入昧廷的车辇后头。

枉昧三廷，但就历来所知，只分了东西两地而已，东廷为西荒王廷所在，四处雕梁画栋，人来人往。按理西廷也是王廷所在，但这边却荒无人烟，由于常年荒无人烟，因此连草木建筑也显得破败腐朽，透着阴森森的气息。偏生王族不许妄自议论，更加重了此地诡魅神秘的气氛。

初来者也许会对这种现象少见多怪，但四郎是见惯世面的，且在昧廷混迹已久，早就见怪不怪。此刻他跟随在那药香收敛却仍留恋不散的车辇后面，浑身轻飘飘的。

头一件事就令人振奋：史艳文倒下了。

这是今早才传入西荒的消息，事情早在贯月槎出事那日就已经发生，青丘隐瞒不发企图掩人耳目，但终究纸包不住火，走漏了消息。

说到贯月槎上发生的事，首先是关于帝君——如今是先帝了——的确令人意外，但还在情理之中。或者说，在此之前多多少少就已经有了会发生点什么的预感。上官鸿信回来了，那位太子殿下，从前就不是会隐忍吞声的性情，本来是他的王位拱手让人，还指望他安分守己地低人一等？雁王什么的，骗骗那些目不识丁的愚民就够了。何况那王位上坐的是谁、什么品性，对远在西荒的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私底下与几个交情甚好的密友说起来，几个人都不怎么在意。

但随后即位典礼日上发生的那件事，宛如一颗巨石投入水中，打破了他们优哉游哉的自矜。

不说地门活佛的死，不说雁王的失踪，不说那万年不遇的连日暴雨，而是那抹一瞬即逝的气息。虽然它快得就像一次眨眼，轻得就像一次呼吸，但只是这一眨眼、一呼吸，仿佛骤然击垮了自九天初成以来诸境各界的骄矜。那个时候，青鸾一脉带领百族，重建天地间新的秩序，从另一方面来说——谁不是踩着龙脉的尸骨成山走到今日？

龙脉灭绝很久了，久到早已让九天众神遗忘了它的气息。如今真的还有人能够辨认出龙的气息？更何况是……那尾龙？

四郎心有戚戚地想，多半是危言耸听吧，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该死的谣言，不是居心险恶就是以讹传讹。

想到这里，四郎心神一凛，比起遥不可及的龙脉，眼下显然还有更迫在眉睫的要事。

今日不是百官齐聚的大朝会，而是四郎在内的几位枢要人物的偏殿小会，其中包括了铁军卫情报尉长白日无迹。枢要人物中本来不包括这位尉长，应该是军长铁骕求衣，但军长此刻正越过了两分阴阳道在青丘的边境上领军作战不克前来，只能遣派代表。

如果西荒与青丘的纠葛能够仅凭一个两分阴阳道便弥平殆尽，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一点。何况这回可不是西荒主动挑衅，而是青丘欺人太甚。

在西荒，提起青丘无论平日再猥琐苟且的人都能立刻义愤填膺地怨恨鄙夷起来，就是路边哭爹喊娘的乞丐都能立刻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地谩骂三天，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怨恨鄙夷才能彰显他仅有的一点配得上直立行走的气概——大抵在青丘也是同理，因此哪个都不算被骂得太冤。

王爷的车辇终于停了下来，四郎不敢僭越，规规矩矩地踱到右后侧，等着王爷先进殿，他再跟进。期间虽然表面低垂眉眼，但仍不忘从各个刁钻角度吊起眼睛企图去瞥前方那人的身姿。可惜王爷甫一探身，还不及暴露在寒风中，就被一旁的侍女伶俐地摊开厚实的皮草整个裹了起来——那侍女裹人的动作如此娴熟优雅又迅捷，简直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竞日孤鸣在西荒受到如此推崇，所依仗的自然不是能够在昧廷行车代步的特权，在西荒，身份和表面功夫并不很能本质地决定什么，他们是崇尚力量的族群，可一个“身娇体弱易推倒”的竞王爷有什么力量可言呢？但有时候具有杀伤力的不仅只是拳脚功夫。论拳脚，铁骕求衣往那一站，满朝上下都噤声，可论谋略，恐怕连铁骕求衣也要往后排。

我西荒文有竞日孤鸣，武有铁骕求衣，何惧一个区区青丘，何况如今史艳文一蹶不起，天大的机会！

四郎踌躇满志地想，流露到身体动作上，步伐矫健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后才勉为其难、敷衍了事地拿余光去睇一眼上方正座的那位……

苍狼早早地落座等候了，不学其他称帝成王的一个个喜欢姗姗来迟压轴出场，他是第一个来的。他独自坐在这殿中，面对空无一人的空敞殿所，却从每一个角落就觉出了沉重的注视，审视的、恶意的、期待的……各色交织，都化作一道道利箭，随他所到之处，无时无刻不刺在心上。

祖王叔出现在殿内的那一瞬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分无法忽略的如释重负，随后他为自己这种放松深感羞愧。祖王叔似乎从他的注视中感觉到了他的压力，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神情。

他这个神情于苍狼是极其熟悉的，在旁人看来难以察觉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的五官，却只有苍狼能够看得出那轻弯的眉梢、微翘的唇角，以及双目深处浸涵的笑意。从前父王考校他功课的时候，父王面容冷肃地坐在正座，他规规矩矩跪坐在一边，祖王叔柔弱无骨地偎在另一边，每每他紧张不安，抬头去看祖王叔，祖王叔不让父王察觉，就对他这样笑，这笑容似乎真有某种神奇力量，每次都能安抚他的心。只有王叔不会这些小动作，只会跟着紧张地站在一旁，在父王每要开口训斥的时候，及时且直接地以动作制止。

可此时他收到祖王叔的安抚，却不露声色地避开了，将视线落在与祖王叔一同进入的朝臣身上。

很快人已到齐，尉长发挥了他的地利与特长，汇报了前线战况以及青丘境内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报，随后便是其他人，包括军需军用、征兵征粮、各族调遣、族长动静等等等等琐屑却件件不得轻忽的事，再随后，侧殿里讨论开了。往日老狼王在时，他们可没这么活泼。

四郎几次把问题抵到那位少狼王的嘴巴底下，乐得看他磕磕巴巴说不上来的局促，每次又都被王爷不着痕迹地接了过去，替王上解了围。几轮下来，朝臣们下意识将那位摆设似的王上抛到一边，与王爷议论起来。

期间四郎几次腾出目光去瞥那个迫不得已保持安静的少狼王，有些意外于他还没有知趣地自行离开，反而虽则云里雾里却还一副认真旁听的模样，四郎心底的好笑戛然而止，倏忽生出那么一点沉甸甸的厌恶。

世子殿下由竞王爷抚养长大，在西荒妇孺皆知。殿下的长相并没有随他的父王一样生出一派粗犷狞厉，有人说是继承了王后的相貌。又随西荒唯一一个风花雪月温柔乡的竞王爷教养长大，举手投足间更是刻入了难以磨灭的温良蕴藉。

可惜他既没有继承颢穹孤鸣的杀伐果决，也未能习得竞日孤鸣的运筹帷幄，便只有那一张姣好皮囊与一身温良蕴藉。

没有哪个西荒的子民会想要这样一个狼王。

/

小朝会开始时，苍狼是第一个来的，结束时，也是最后一个走的。

朝会上那言四郎频频拿话激他，他不是没有感觉，而且充分地领会了对方言辞口吻与眼神表情中想表达的意思，但他选择熟视无睹。并不是他豁达大度还是什么的，只是一点……意气之争，现在事后想来，只觉无聊的很。

他不想在别人叫他走开的时候就乖乖走开，做得再不好，他现在已经是西荒的王……而祖王叔做得再好，也只位在人臣。

当日自贯月槎上下来，还在半途，车辇内只有祖叔侄两人，祖王叔告诉他父王遇刺的消息，他只觉得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随后祖王叔如何解释刺客来自青丘、告知他从今以后他便不再是世子殿下……他只感到耳边的声音太近又太远，近得在耳边轰鸣作响，头疼欲裂，远得如在山外遥遥呼唤，不断被山风裹乱听不分明。

一直到他亲眼看到了父王的尸身躺在巨大的棺椁里，才蓦然之间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可或许是获知事实与情绪反馈的迟滞太久，他趴在棺前向下凝视父王的死状，竟然没能流下泪来。

他的父王，从来都高大威武，即便总是对他严厉、即便总是呵斥打骂，可也会在某个时候带着某种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可如今无论是严厉的抑或温情的俱已荡然无存、且一去不回了。他躺在这具冰冷的棺椁中，双手也是冰冷的。祖王叔说他的胸膛被人洞穿掏空，可眼下经过了入殓前的修饰，罩上整饬寿衣，看起来仍然完整无缺。可他的面容这般灰败惨淡，苍狼从未在父王面上见过如此灰败的脸色。

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而已，真的只是一小会儿，为什么再回来时，一切就已经面目全非？他只不过是贪心地在别处多流连了一会儿，却没想过要以此作为代价。

如果他能早些回来……可就算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他是能保护父王力搏凶手，还是能未卜先知严防死堵？他连眼前的事情都做不好，还妄想什么其他？

朝野上下不肯给他任何自省或是悲恸的时间，臣民激愤恨红了眼。其中一些人，也许并不见得当真有多痛惜先王的死，但西荒的秉性就是不容任何人在头上践踏！

他只能脱下还没来得及焐热的孝服，顶冠披服，即位成王。

第一道令，在祖王叔的点头下，彻底捅破了这么多年来西荒与青丘两境之间欲破不破的那层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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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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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六】狼王（下）

转出风廊，屏退宫人，苍狼在山石林立的庭苑之间独自空立了许久。随然仍无法将心中脑中无尽思绪整理妥当，可比起回去殿所，他宁可站在这里发呆。但他心里明白，事实不容他长久地躲在这里一事不做。

于是只能踩着昨夜积霜未融的冰屑渣子，慢腾腾地循着弯曲小径回去书房。

昧廷所在的冰天雪地生不出什么像样的草木，大多光秃秃的，就是零星点缀了几片颤巍巍的叶子，那颜色也像是苍白得盖了一层霜。说来反常，这方天地常年冰封不化天寒地冻，却很少下雪。

近书房时，远远的就看见祖王叔站在门前，身后立着一个常随身的侍女，他的脚步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

竞日孤鸣看见他，静默如水的面上浮起一抹笑，伸手拉过他。苍狼少年身量，又生得不甚强壮，还没他来得高大，他展开广袖披氅的手臂，几乎能将苍狼拢在怀里。

“你去哪儿了，也没人说跟着，都做什么去了。”

苍狼被他牵着进门，一边答道：“我想独自走走，才让他们别跟的。”又说，“苍狼不知祖王叔等在这里，让祖王叔久等了。”

“没有的事。”竞日孤鸣不甚在意，向一旁跟随进来的侍女招招手，侍女上前，将一直拢在怀里的暖盒放在桌案，盒中一只汤釜，从层层加绒的暖盒中取出来，还是温热的。“这几日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便让金池熬了点药汤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自己叫人熬，你一向不管这些。”最后一句说的颇是埋怨，将汤匙放进苍狼手里。

“谢谢祖王叔。”苍狼道了谢，这种药汤从前在竞王府中喝过不知多少次了，熟悉的汤汁，如今进入口中却有了陌生的味道。他喝了一勺便放下汤匙，转向竞日孤鸣道：“苍狼没有哪里不适，祖王叔不用担心。倒是前些日暴雨连下，天气愈寒，祖王叔自己才应当多珍重身体。”

“……嗯。”竞日孤鸣看了他一会儿，一时无话，旋即默默收回拉着他的手。他是何其玲珑的心思，怎么能感受不到苍狼言辞中的淡漠。于是起身来，“你若无事，那边好了。药汤多少喝点吧，金池辛苦熬的。”他站在原地，恍惚地似想做点什么，最后敛了敛衣服，“我……我先回去了。”

苍狼起身相送道：“祖王叔慢走。”

侍女给他重新裹上进屋后脱下的白毛大氅，行至殿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向身旁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会意地走远。殿所内没有其他伺候，一时分外寂静，能听得到铜烛台哔啵燃烧的声响。

竞日孤鸣有些踌躇，但似乎话到嘴边不得不说，便道：“朝臣们的态度你不必很在意，他们都重实效的人，在你拿出真本事之前，他们是不会服你的。”

苍狼淡然接道：“祖王叔你也知道，我从哪里拿出真本事？”

“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的祖王叔与他四目相对，认真说道：“没人要求你一蹴而就，圣贤尚有识字时，谁生下来就有通天彻地的才干？”他上前一步，又拉住苍狼的手，安抚道：“何况你又不是一个人，你有军长，还有我，满朝文武，数十万精兵良将，整个西荒都是你的。”

少年湛蓝色的双瞳本该澄澈，此刻却盛着不该有的阴郁。自回到西荒以来，他便不曾展露过任何大悲或大喜的情绪，即使跪在颢穹孤鸣的棺椁之前，他仍旧神情镇静得诡异，引来私底下众说纷纭。

可今日他却好像将所有内敛沉静都透支完，抓住一个由头就恨不能一腔泄尽，苍狼用力甩开他，愤怒地道：“有军长还有你？重点居然不是你？整个西荒都是你的才对，为什么不换你来做这个王？”

“……”

其实在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苍狼就已经后悔了，可话涌到嘴边就一句一句倒豆子似的不由自主往外抖，及至说完才些许冷静下来。竞日孤鸣没有应答，站在对面看着苍狼，那双眼底流动的情绪叫糊了头的少年捉摸不清。

沉默一时漫开，直到祖王叔垂下眉眼，他轻软的声音一如既往，可却叫苍狼听不出喜怒，“我知道了，今后我不会再插手庙堂之事，朝中之人，我也概不来往，如非意外，我会乖乖呆在竞王府中闭门不出——若你仍不放心，可以派兵监管。”他说到此处，抬眸迎向苍狼，“就像你的父王一样。”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苍狼劈在原地动弹不得。

竞日孤鸣以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与苍狼对视，似乎在等着他有所回应。可半晌苍狼一言不发，他仿佛终于绝了念，极浅地浮起一笑，很快掠过，便不再顾苍狼的木然，转身欲走，然而脚步滞了一滞，没能走成。仅须臾，他便背对着王上开了口。

“苍狼，今日我与你说句坦诚的话，对颢穹孤鸣，我的确没有什么情意可言，但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我一直以为你们不一样。”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殿所。他的口吻有点冷有点硬，不复竞王爷一贯轻软温润的气态，让苍狼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可又莫名地有种熟悉，熨在心里一角，难以言喻，似乎将这些日来渐厚的冰霜消融些许。

唯有一点是清晰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伤了祖王叔的心了。

苍狼站在门边看着他沿着来时的走廊逐渐走远，侍女跟在他身后，厚实的大氅将他的体态罩得圆润，反而愈发衬得衣下病体。他想他或许应该追上去，至少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站在原地，直到祖王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只能和着满心茫然无措一起沉默，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即位后，自然不能再住在竞王府，也不是昧廷中的世子殿所。他承继了父王的一切，住父王住过的寝宫，写父王用过的笔墨，用父王用过的书桌，当然，还有父王阅览书写过的文书案卷，以及那些满目红朱的批示。其中有一些触手可及，一些被严加管制，甚至还有一些被设下了重重禁制，只有他能打开。

展开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与从前认知中全然不同的西荒、全然不同的昧廷，和全然不同的人，一直以来只有点头之交的、到自以为知根知底的，其中也包括了祖王叔的名字，甚至于数量可观。

他就如突然堕入了旋涡之中，分不清东西南北是非对错，像是一个长久被包裹在蛋壳中的幼兽，猝然被粗暴地敲碎了壳，才发现一直以来置身于何等腥然的地狱。他起初克制不住怀疑其中真假的念头，但理智告诉他，父王没道理骗他。

关于祖王叔，倒并没有什么显然的犯上举动，父王却多年以来始终没有放弃过对他高度戒备，可这么做的理由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任凭苍狼翻遍了所有文书、案卷、奏章、密信，也没有找到丝毫的前因后果。

他心里想，也许父王不是针对谁，他谁都针对，老狼王的多疑善变，不是整个西荒众所周知的吗？可转念又想，如果只是万中之一，那为何独独祖王叔与众不同，受到如此多的监视和质疑？难道其中真的就没有一点原因？

还有那一点，让他想都不敢想的……早在翻看这些文卷之前就已有的、来自他自己的……不信任。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是父王的死将他搅乱得神志不清，才会让他出现这么可怕的念头，一定是的。

他自认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像哥哥那样算计人心从中牟利的机关算尽，他是做不来的。但他却是一个从小就敏感的孩子。

母后眼里没有他、父王没空搭理他，为了讨得他们的一点欢心，他只能竭尽所能地做到他们理想中的最好，乖巧的、勤奋的、得体的。他做的事、说的话，父王母后喜欢，他就做得更好，不喜欢，他就再也不碰。太会察言观色，太会隐忍内敛，虽然依旧收效甚微。可见有的东西不是肯努力就能换来。

他说不清心里那点模糊的感觉，是真的对祖王叔起了疑心，还是因为看了父王的卷宗后才产生的臆想，抑或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曾用手指在那方方正正、坚硬冰冷的座位上滑过，心里问自己，这种东西……他真的想要？

/

竞日孤鸣果然言出必践，那日之后再不登朝，也拒绝任何朝臣的拜访，即使有的人企图采取迂回假扮成生意人、慕名学子、外来短工等等皆无济于事。王爷说是不见就是不见。

西荒朝制远比青丘更完善，若只是日常，即便国君一时不在，各部各人各司其职，一国公器也能照常运转。无奈何现下并非日常而是战时，且是一场由今上自己下令开启的战端。首先出现问题的还不是正在前线的铁军卫，而是大后方一支蛮荒部族。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眼见大军开拔，军力空虚，就起兵趁火打劫。起兵不要紧，打回去就是了，从前老狼王一贯是如此的，不打得对方哭爹喊娘告祖宗都不肯鸣金收兵。

然而这一次对方非但没有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反而大获全胜，引得周遭几个闻风观望的部族也跟着紧抓良机。西荒本就是零散的部族结盟，强者为尊。部族内忠肝赤胆，部族间你死我活。昧廷稍弱，平日里被镇压的便一个个随风而起，抢食一样猛吞猛咽。立时就将昧廷搅得不得安宁。

仅半月有余，王城之内已是怨声载道，流言四起。流言此前也不是没有，但都是背地里窃窃私语，如今已是沿街可闻。

终于这日晚，从昧廷驶出的车辇停在了竞王府门前。

当日如何赶走的，今日如何求回来。

好在毕竟祖叔侄情分尚在，且国事当前，竞王爷并未有什么为难，那一如昨日的态度，好似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口角。祖王叔仍然怜惜着他，命金池煮药汤。

可当晚告辞回去时，苍狼一个人坐在车辇里忍不住哭了。

自从得知父王的死讯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哭，起初无声地流了泪，后来就渐渐连声音也压不住，他一边哭一边捂着嘴，恨不能外面听到的人全死了。

哭到最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气愤自己的无能，委屈这些日来的迷惘和害怕，痛惜父王离世的孤独，哭从前，哭现在，哭将来，他感觉自己快将自小以来没能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就在他正上气不接下气、昏天黑地的不知今夕何夕之时，一只手从车外伸进来，放在了他的头上。

苍狼顿时止住了哭声，抬起头看向车外的人，眼角挂着泪，表情还迷瞪瞪的。

对了，这是祖王叔府上的人。方才苍狼准备离开时，角落里走出这个须发花白却魁梧高挺身影，手上提着一口从不离身的唐刀。他站在那处，不言不动，却自有一身玄奥修为隐而不发，明眼人一眼便知敬畏。然而这个人走出来，却带着眉宇间抹不尽的愁苦凄凉，能活生生将他从出世高人伪装成苦命老头。

还有那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一誓龙黥。苍狼对他全无印象，可当时王上的心完全没有放在这个奇怪的人身上，即便他举止怪异，也没能引得王上的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他主动站出来，没说一句话，只是跟走了两步，竞日孤鸣却好似能理解他的意思。王爷只是顿了一顿，便点头道，你去吧。

于是这个人便跟出来，护送他一程。

“你……”

那个人并未言答，似乎不会说话。一言不发，却不必言语便触之可及的安抚。他竟有一双与苍狼像极了的湛蓝眸子，却远更深邃和沉郁。他拉起苍狼的一只手，在手心写下两个字。

“安心”。

随后他又将手掌放到苍狼头上，轻轻揉了揉。

/

“灰灰，不准咬。”

苍狼盘腿坐在案几前，几经忍耐，终于忍不住放下笔，对脚边那头不断扒拉他衣角、又是挠又是咬的兽类轻声呵斥。那是一只杂毛獾子，本来更杂更灰些，但这次回来，苍狼却发觉它长变了，还变了不止一点两点。先是那身皮毛，恍如女大十八变一般，近来渐渐褪了颜色，有全白的趋势。再次，体形未免彪得太快，上一次见它，苍狼还能轻松抱起它放到怀里，如今……它要是有手，都能将苍狼抱在怀里了。而且，光长大就算了，苍狼甚至觉得，它连形状都快变了。它在昧廷长大，谁都知道它的品种罢了，可要是来个陌生人，一定认不出这居然是只獾子。

从前它小，宫人都还觉得它可爱，总爱逗着，如今这般彪悍，谁见了都不禁要绕道走。畜生这玩意儿，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兽性大发？

唯有苍狼一如既往不嫌它，它只得委委屈屈地偎在小主人身边求温暖。

灰灰被呵斥，果然听话地放开被它蹂躏的衣角，却不是见好就好，反而得寸进尺地把硕大脑袋一个劲往苍狼怀里钻，那身体和桌案之间的狭小缝隙挤不下它的巨头，苍狼不得已只能往后撤。

“你就不能安分点，让我看会书？”

灰灰偏偏头，拿舌头在他下巴舔了一口，回应一声：“嗷！”

苍狼：“……”

突然畜生一低头，从他腰间叼出一串坠子，苍狼见了一惊，忙要夺回：“这个不许玩，松口！”

小主人这声颇是严厉，灰灰呜了一声，有点委屈，乖乖地叼回来放到主人手里。那倒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若是细看，便会发现是当初菩提尊那串三劫念珠上残余的三颗琉璃珠。

当初他与俏如来一人扯一端，珠线崩断，他捏了三颗，俏如来捏了三颗，其余的都掉进云海罡风，如今早就已被绞成粉末尸骨无存。当时他也不知怎的没将这三颗珠子还给俏如来，回来后，找几个小宫女学会了打络子，编成一串带在身上。他素来脾气温和的，跟小宫女们也能亲近，小女孩们热心得很，说不如直接帮他打，他婉拒了，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学会，自己打了一个。手艺嘛，自然与巧夺天工搭不上边，但至少他自己满意。

俏如来……他想起来那只胡闹的狐狸，心情才会稍微轻巧起来。但自云宫回来之后，便再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多半是回薮泽了吧。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吗？

他忽然想起那晚哥哥的话，说那狐狸比谁都幸运，不过总要有些幸运的家伙，好让那些苦海里垂死挣扎的人知道这没良心的造物偶尔也会做点好事。

当时他还驳哥哥什么来着？如今看来还是哥哥说的对些，原来真的有些家伙，一想起来就能让人心绪轻快，仿佛眼前的苦，也不那么苦了。

回想当初的事，他忍不住展颜露笑，可笑容还没来得及成形，倏忽敛了起来。手指不由自主来到身前，捏起颈间那枚细小的赤红指骨——如今它与之前有所不同，细看之下，其中红光流转，且呼吸似的阵阵散发着热度，贴着苍狼的皮肉，时刻宣示它的存在感。

他的确不擅算计，却也不算太蠢，仍能感觉得到，当日在云宫，哥哥是将他当做一个道具利用了的——莫非他还真的相信自己在哥哥怀里醉倒，一觉醒来就被岳灵休给绑架了么？

那日众人在场，凰后、帝君、岳灵休、祖王叔、哥哥，还有他，哥哥嘴里说的一套一套，他明知其中有鬼，却缄默着都没有说。哥哥胸有成竹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在乎他会不会说，也许就算他说出来，哥哥也自有一套理由编圆。他总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轻忽，毕竟为了灭口灭全套，在西荒的野店里，他能心狠手辣毫无犹豫地将一只无辜兔子也残忍杀害。当时苍狼冷冷地想，他是不是该庆幸哥哥没心狠手辣也直接将他灭口了。

事后祖王叔和哥哥说了会儿话，他远远站着，一点也不想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可与祖王叔辞别，哥哥又朝他招了招手，他不想过去，却还是过去了。

哥哥笑着，矮下身来敲了敲他额头：恨我吗？

他低头，抿唇不说话，眼眶却倏忽通红，簌簌留下泪水来，自己颇觉难堪，把头埋得更低。

听头上哥哥叹一声：看来是恨着的。

那话中叹息让他有些解气，又不想哥哥真这么认为，伸手扯着哥哥袖子，却不说话。半晌，才低声问：是真的吗？你刚才对他们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哥哥轻笑：我说真假又如何，你还信我的话吗？

他哼了一声：你说你的，我自己会判断。

哥哥笑他：真不容易，还知道动脑子判断，不说直觉了。

苍狼说：谁说不相信，你是异类，才不相信你。

哥哥叹一声道：我异类？傻小子，只要一日走出你父王羽翼之外，你就会明白，成全自己葬送别人，像我这样的人数不胜数。反而是你，再不多长点心眼，你才是那个异类。为人重诺，说出的话就要负起责任，任何时候切勿轻言。所以别再轻易说什么相信别人。

说完，他拧了拧苍狼哭红的鼻子：行了，送你个小玩意儿，当做补偿。

随后上官鸿信指尖倏忽泛起一抹烟雾似的红光，只见他轻送一点，红光便没入了苍狼颈间骨坠之中。哥哥凑近他耳边，悄声说道：这是从断云石内提取金石之精，以我青鸾秘法炼化而成。西荒内部不太平，以后你会用得着。偷偷藏着，谁都别告诉。

他撤回后，苍狼看着他笑意狡诡的眼睛，似信非信。但指骨贴着皮肤的温度变化毕竟真实地传递着。他心里想，这就是哥哥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他捏着指骨沉默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你不是只有两粒断云石吗。

哥哥叹：是啊，所以我现在可一无所有了。

你不要以为我会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你。苍狼才不信他哭穷，但他还是犹豫着向前抱了哥哥一下，郑重其事地说：但我苍越孤鸣，从前说过的话，以后依然算数。

哥哥仍只是笑，又敲他额头：傻小子。

……

那日即位典礼上发生的事，他自然也听说了，可却是不大敢相信的。像上官鸿信那般缜密的人，怎么会无端将自己陷入危险决绝的境地，这一定是他的筹划——一定是的，他一定还在某地暗戳戳地设计，等时机成熟了就会出来活蹦乱跳。

他捏紧了骨坠，理智上坚定地这么对自己说，可却抵不过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害怕。

在他出神发呆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灰灰已经跑了出去，苍狼并未很在意，这野兽时常这样，懒的时候很懒，精力旺盛的时候又拉都拉不住，许是又哪里玩去了吧。

现下夜已深了，殿所内寂静非常。今夜似乎风声格外大，吹得猎猎作响。服侍的宫人们鲜见地一个都不在。寒风鼓动着拐弯进来，吹散了一地白纸。苍狼无法，只好起身去关门。

他刚合上门扇，骤然感觉有异——

一回身，只见身后竟有一人，默然而立，面如冰霜。

“什么人……”

话音未落，那人一挥手，苍狼颈间系着指骨的线被强力崩断，指骨飞起，稳稳落到那绿衣翠发的来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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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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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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