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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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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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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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七.心魔

对于探入上官鸿信灵识这种事，元邪皇也算是驾轻就熟了，可谓来去自如任我行。倒不是他有偷窥别人心思的嗜好，通常情况下，不是上官鸿信骤然清醒情绪暴乱——这事如今是没有了，可当初在魔世时不要太多——被身不由己地强行拉入，就是这只小鸟的魂体又出了什么问题，得需要他出手护持，这个时候，灵识探入便往往是相伴而成，譬如以魔心鉴解亡命水那时。

因此，当邪皇感知到周遭的熟悉氛围时，十分处之泰然。

不过这一回，既不是上官鸿信有什么情绪不稳定，也不是魂体出了什么问题——那魂体虽仍虚弱着，被邪皇以一缕灵元将养，并未有何意料外的状况——而是在替上官鸿信炼化那股来自青鸾一脉的元力时，误入了。

但还没等他习以为常完，就感觉到这一次的灵识有点不同以往。

云雾缥缈之间，白云帝宫半掩半现，不断更迭嬗变着。这座名副其实以白云修筑的帝宫，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流动重聚，只是短时间内这种变化太过细微和缓慢，令人难以察觉。但此时邪皇眼前的云宫，却犹如是狂风中的一棵树，被钉在原地，却不断地在搔首弄姿。

然而所闻所见的不仅只有白云帝宫，还有其中更快诞生又消亡的人与事，无论是出生时的惊喜、死亡时的悲恸，人的懵懂无知、初时小道、误入歧途、大彻大悟，党派、家族，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俱是一道纷纷云烟，快得不及眨眼。

邪皇时而身在高处向下俯瞰，时而又置身其间看尽千帆过侧。即便于这天地间第一尾烛龙始祖，这样的情景也不得多见，恍惚间真能生出一股“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感慨。

一个闪念之间，邪皇忽然明白了这股上官鸿信不惜手刃地门活佛也要亲手取得的凤族元力从何而来，当时缺舟说“若你不为它而生，也会为它而死”，他在一旁听着，还不甚明白，今时忽然茅塞顿开。

青鸾竟以累世元神魂力，凝成这股力量！

这世间执念无数、欲望无数，但大部分奔忙一生，最终也只为求一个善终而已。天道本有秩序，再看似永恒不变的之人之物，终究会有陨落一日，无论元邪皇、无论默苍离，青丘也好，西荒也好，无论任何人事物。生于天地，归于天地，来时空空，去时空空。若执意不肯消亡殆尽，与逆天而行有何不同？

青鸾一脉做出这等事来，强行将一己魂力续存不灭，那生生是要在活体之时自毁元神，且死后再也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如此世代累积，终于凝成今日这股无匹元力……

据缺舟一帆渡所说，青鸾是在几代之前找上地门，恐怕在此之前，青鸾一脉早已在做了这等事，直到一己之力再也压制不住这股力量，才与地门合作，以某种特殊秘法加以控制——如此想来，缺舟一帆渡竟能以一己之身生生镇压这股力量，这修为境界当真不可量。

于是缺舟一帆渡自踏上云宫那一日起，便坐镇在他那方寸之间，当真一步不能离，直到青鸾一脉认为时机已到。

邪皇心想，敢情这和尚就是一把人形钥匙。

想通这一层，邪皇有点感慨，贪嗔痴怨，一旦执念起来，真真的是不疯魔不成活，什么样的物事放不下，有必要折腾得世世代代不得好死？

忽地转念，想到若非青鸾亡兆出现在上官鸿信这一代，这只小鸟也是这样被注定的下场，邪皇蓦地生出一分怒意：他既生成天地一子，无论是大是小，生死由他，谁能替他决定？为了族脉？狗屁的族脉！

这灵识连通古今，贯穿了青鸾一脉不知多少年的岁月，是历代帝君的记忆与意念，邪皇游走其间，多少也被其中充溢的感情所扰动。这到底是一代代九天帝君、一只只神兽青鸾的记忆，其实于人而言，一生也好、无数次轮回也罢，贯通始终的，便是那些或悲或喜、牵扯无量的感情罢了。

邪皇置身其间，被无数纷繁复杂、各色各样的情绪所侵袭拉扯，那滋味不能说不难受。他有些惊异于这些人的情感跌宕，竟如此充沛丰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个多么缠绵悱恻的种族。

直到邪皇在这大浪大潮中瞥见了上官鸿信的灵识，当即抽身一遁，便遁入了上官鸿信的灵识之中。比起承受许多人的情感，只承受一个，显得不要太轻松。

进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果不其然，迎头撞见默苍离。

好歹见过这么多次了，无论见到真人以前、还是见到真人以后，邪皇对这个一开始就出现在小鸟灵识中的古神，从最初的单纯戒备，逐渐变得有些想法复杂起来。

总的来说，他是有点瞧不上默苍离的。

天地百族，三六九等，有灵智的自认高于没灵智的，有修为的自认高于没修为的，大族群的自认高于小族群的，而元邪皇么，他自认天地间独他一人，谁往跟前一站，都是蝼蚁。

……一直到达摩出现。

自负如邪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坐化金身封印了他不死元神的老东西，的确有两把刷子。

可这一回所见，古神一脉传承至今，怎么越来越没有出息了。

一个古神，竟与一只小鸟纠缠不休，为他失忆、为他割魂、为他身受三涂业火焚烧魂魄，当真是，当真是……脑子让糨子糊了吧？

古神与龙脉，皆有漫长得近乎静止的时光，纵使青鸾有灵，于他们也不过凡俗物那等，几十万年便要消殒，与十万年、几万年、几个春秋、几个日落日升，没有多大的不同，弹指一挥间。那些不过俱是转瞬的繁华，眨眼就要逝去，千般执念成迷，最终都要付与一抔黄土、一缕风烟。

不能更轻。

当然，话说回来，他虽然瞧不上默苍离，对上官鸿信却是没有这等想法的，毕竟小猫小狗，不能要求它们有多高的境界，爱做什么做什么，宠着就完了。

这一回，好死不死，他又上了青鸾的身。

登时一波没顶般的悲伤和愧疚就横蛮地占据了情绪——这么多次，邪皇也算摸索出来了，每每面对默苍离，上官鸿信的情绪总是不会太好。对此他有点不解，不是最爱的人吗？

看环境似乎是在薮泽，但与今日的布局有些不同，哦，想起来了，上官鸿信曾听来，拖那惯会闯祸的小狐狸的福，薮泽发生过一次大灾，不过那次确实怪不上他。那这情景便是至少发生在两千年前了，鉴于上官鸿信的履历，这时时间该是三万年前。

他听到自己说：“一个月后，我就要行冠礼。”他是笑着的，但邪皇只感觉到苦涩的情绪蔓延不止，他又说：“我想让你来帮我加冠。”

默苍离倚在他那张藤床里，自下望着青鸾，口吻一如既往的浅淡，听不出喜怒的倾向，说：“这是父亲该做的事。”

青鸾笑道：“我想要你来做……我想拜你为师。”

他这话大概是说的突兀了，默苍离有点怔愣的神情。

青鸾又问：“你愿不愿意？”

默苍离没有踌躇很久，点了点头。

邪皇只感到心底那般悲苦愈发沉重，在默苍离点头之后，他默然了很久，才伸出一只手指，带着玩弄意味却毫无玩弄兴致地点了两下，又捏了两下，直看到默苍离鼻头泛红。真是娇嫩。邪皇心想。

他又听自己说道：“你可想好了，这一去，云深天远，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你这一方天地了。”

默苍离毫不介怀，拉住他的手，说道：“我一身而已，哪里都可以是我的一方天地，为何不能是云宫，不能是你？”

青鸾被他握住手，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将要喷薄的哭腔泪水，却生生挤出一个浅笑，叫了一声：“师尊。”

忽然天色一转，上一刻还阳光大炙，眼下已是夜深人静。

画面倒还在薮泽，只是变了视角。

这个时候薮泽，还没有凤凰，也没有狐狸，夜晚静悄悄黑漆漆的。

只池底游着不知何的奇异鱼种，蓝幽幽的，在水下泛着清光，随它游曳着东一边西一边。

这回青鸾只有独身一人。他立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走到素日里默苍离惯常会坐的那座石桌子前，见桌上倒扣着洗净了的茶具，闷闷捞一只来握在手心，拿指头在杯缘轻轻摩挲着，呆了一会，又放回去，枕着双臂在桌上趴下了，合上眼睛。

这一闭一睁，醒来时天色已微明。

感觉身上有东西，是条薄毯。薮泽里那乙木树灵把着扫帚在一旁扫地，见他醒了，放下扫帚来到桌旁，不知何时泡的茶水，倒了一杯来给青鸾握在手里，暖意入体，树灵一面说：“昨晚感觉到有人进来，便猜想是你。怎么来了却在外头待着，夜里凉。”

青鸾没说话。

树灵又道：“来找苍离吗？”

青鸾脱下薄毯放回去，起身说：“我不找他。”又道，“多谢你的毯子和茶。”

树灵没把他当真，嘴里还说着什么，等转回身来，却已经不见了青鸾的影子。

……

便是这样断断续续、又没头没尾的琐事，前仆后继，数不胜数，件件涉及默苍离，就是那古神没出现，都与他有关。

这些画面记忆过心过眼的速度，远比寻常更快，贯穿始终不变的唯有那股漫天无际的悲痛和愧疚，几乎压得邪皇有点难以呼吸。他只听一句话响彻来回，泣血立誓道：“我以此一世一身，护他周全清净，千刀万剐，甘愿身受！”

邪皇不明白，从一开始，这只青鸾就在嚷嚷着被师尊抛弃的怨愤，可此时的这份重得不堪提的自愧又是从何而来？倒像是他抛弃了默苍离，而不是默苍离抛弃了他。而默苍离以神明之身立世，哪里用得了他来护周全。

有了青鸾元力的加持，上官鸿信灵识的强悍显然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费了一番力气，邪皇终于自这无穷无尽的往复回忆中脱身而出，置身在青鸾识海之外。从外观视，终于明白了因由。

只见识海外一团心魔笼作黑气，不依不饶地企图钻孔凿洞挤入识海，将青鸾的灵识自内而外整个吞噬。邪皇当下心道：原来是这般的。

上官鸿信的心魔自来有之，邪皇一直知道，但他从未试图去窥视过其中内容。一来没多大兴趣，二来心魔此物魔性，遇强则强，又极不稳定，贸然惊扰，恐怕伤了上官鸿信。三来，青鸾识海之外，有一道清圣至极的白光加以护持，始终恰如其分地将那团心魔阻绝在外。这道清气中隐约透出些许佛脉的灵力，在见到缺舟一帆渡后，邪皇明白了其间来历。不枉青鸾在无水汪洋海陪和尚念经，那清气与地门活佛同出一源，却又有所不同，倒有几分契合文殊剑意。

元邪皇在世之时，尚且没有魔族之称，因此邪皇从不把自己归入魔之一类。但他自己这么想，奈何不了根源所在，佛门中但凡带点灵气的东西，都对他有反应，不是抵御就是攻击。但上官鸿信这道佛力却不同寻常，即便邪皇灵念靠近，它自一派波澜无惊，仿佛丝毫不将烛龙始祖当个异物，当真有点“上善若水、海纳百川”的意思。

而此番，恐怕是这元力之中世代灵识的冲击之下，那团黑气氤氲的心魔竟然有了几分扩张之势，佛力仍在尽忠职守地护持着，但显然可见光芒有了几分暗淡。

邪皇睁眼看着，当真是无奈之何。

世间万事万物，唯有心魔不受任何外物所缚，是纵放是压制，强、弱、生、灭，只系本人心念之间。

这事邪皇帮不了他，唯有靠他自己。

邪皇原本想，上官鸿信纵有心魔，纵与默苍离有关，也该是怨他师尊三万年前弃他不顾，却没想到是这种不知因由的东西。

随后他自己将前因后果串联一番，得出一个大致的结论。要说上官鸿信一生有何执念入深，一是为他那师尊，二便是为了族脉。其中曲折，恐怕与他那从来不干人事的青鸾一脉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邪皇再次心生不快。他虽然对青鸾一脉灭族杀身的往事不执恨，但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如今看来，这群神经，不仅祸害旁人，连自己也不放过，果真是干不出一件人事。

带着这一点点的不爽，邪皇从灵识抽身，再探视了一下青鸾魂体的修养状况，才万事无差地退出内探的灵念。

可还没等他梳理停当，突然一泼水朝着他迎头浇下，活生生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阵马风樯地将他惊醒过来。

不等睁眼，就感到周遭有异，待睁眼看，只身他自己——不，是青鸾——被浑身扒了个精光，泡在一汪潭水之中，此潭地处一方光线晦暗的石洞，石壁间点着青苔，间或有水汽凝水滴下，按理是个幽寒的地方，可邪皇却感到触身的潭水滚烫。

视线往前，见着那个浇了他一头一脸的祸首。

白衣少年，甚是年少，眉宇却已经有了几分不合年纪的肃然凌厉，一眼看出武道路上走得太激。可许是因为走得太激心无旁骛，心神养得坚忍又干净，一双眼睛纯粹通澈得不像话。

不过到底年纪太轻，说话间还是分外捎带少年意态的，他提着一只缺口水盆——邪皇稍瞥一眼，发觉那似乎是不知何种兽类的头盖骨——见到睁眼的人，露出有些惊喜的表情。

“你终于醒了，我正在愁你要是一直昏迷要不要把你带回家去……是这样的，你昏迷的时候体温一直高的吓人，我只好找了这个寒潭把你放进来，可没想到整潭水都被你煮沸了，我只好去别处接水来给你降温。”

“嗯……失礼之处，请不要介怀。”他好似不擅长说这样的场面话，说的有点磕巴。

稍后又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跑到寒潭另一边，不一会儿回来，怀里多了一抱黑红颜色的衣物。他在潭水边展开来给邪皇看，“你的衣服之前被你的体温烧得七七八八，不能穿了，这是我下山买的……好像跟你的有点不一样，我没找到相同的，不过这个应该差不太多。”

邪皇：“……”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頂端

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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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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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八.蜘蛛

说来不信，茧林狐狸宫水渟阁下，七千年来潜伏着一缕魔气森森，竟素来来去自如无人察觉，视境内任何阵法、结界为无物。

这或许要归功于这魔物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自己浓缩成一团拳头大小的爬虫，且从不轻易显露人前，否则一只拳头大的蜘蛛也够吓人的了——若是实在不小心被哪个倒霉催的瞧见，哦，那倒没什么，就当加餐了。

于是水渟阁内时不时就会传出有人失踪的消息，以讹传讹的，渐渐就演变成了闹鬼的版本。这方本就没什么人乐意踏足的诡秘之地，托它的福愈发添了鬼气缭绕。人在其间都不敢大声喘气，走路没声，说话靠比，一日赛一日的凄迷冷寂。连御主大人都惊动了前来勘察多次，但魔物自恃能为，怎会惧他一头小白脸狐狸，自然让他空着手来空着手去一无所获。

这里的清气灵力不同他处，无时无刻不在充沛翻涌，若是灵气有形，几如大海汪洋。这对于肉躯魂体皆受创的它，无疑是一处无上宝地。就算伤势痊愈，留下来再多吸纳调和也是赚了。

可这一留就是几千年白驹过隙，未免有点太不像话。最近魔物认真在反省，认为这样实在很颓废。

但魔物自己又思索了一下，想不出来怎么样才算不颓废。它既想不出来离开之后的宏伟蓝图，也想不出来往昔往事，它为何会流落此地，为何身受重伤，它本来应该在哪里，以及，它是谁？

甚至连自己何时来到这里都不记得了。

追寻记忆的开始，是它开始能够勉强地记住那个别致的活物，同时也是这几千年以来秤砣一样拖拽着它走不了的罪魁祸首——

那固然不是真秤砣，只是一个长不大的男孩。

要说他别致，也不见得有多别致，和周遭来来去去的男女老少同样模子，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四肢健全不长毛。

要说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有，他会死。

他第一次死的时候，魔物披着五花蜘蛛皮在草丛里趴着，听着殿楼中那些人嘤嘤哭泣，内心毫无波动。它大概生来比旁人对死亡的感知来得更迟钝，既没有恻隐之心，也没有物伤其类，极其铁石心肠。

半年后，那女人挺着大肚子，住进这方始终未曾荒废的水渟阁殿楼，它稍感意外。又数个月，女人双臂间怀抱一个婴孩，倚在二楼窗户前看风景，它风中凌乱了。随后它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头见过世面的——虽然没了记忆——但还是见过世面的大魔，不该如此大惊小怪，于是淡定下来自我解释道：复体重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魂灵怨念深重，不得转世，滞留在世间，一次次地在生前狭小的圈子里不断轮回。

通常此等极深的怨恨都是在临死前的一瞬间爆发出来，而能引爆出这等怨恨的死法，往往都是不得好死。即便一次次地重生，重复的也是那一刻不得好死的宿命。这本身就是死不瞑目的无妄徒劳。

自然，这类倒行逆施丧心病狂的倒霉事，一般不是极为偏执又极为深怨的魂灵干不出来。第一次见着活的，开了眼界。

那婴孩长到一千岁的时候便夭折了，不过这一次魔物没有像上一次一样无动于衷，它瞧着千岁男孩裹尸入殓，心里有了一点隐隐的期待。毕竟养伤的日子过于枯燥，谁不想要找点消遣，哪怕只是无聊的消遣。

于是它就看着那男孩生而赴死、生而复生，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流水过去，快得恍如静止。

转眼七千年。

七千年了，扮蜘蛛扮到险些以为自己就是一只爬虫的魔头，终于后知后觉地知觉出了一点颓废的自愧。

不能再这样下去，有完没完了！可一边心里唾弃，一边看向它的男孩……

他轻薄得好似一缕幽魂。

身轻命薄，几乎不真实，魔物时常会恐怕自己一个错眼，他就会像是一阵水雾般的蒸发到无影无踪。当然事实是一次也没有，除了他命定会死的那一日。

他是个药罐子，一日三餐，喝药当吃饭一样，黑乎乎的药汁一碗碗灌下去，不仅不见成效，还将他浸得日益苍白。

药罐子也是病秧子，他吐血晕厥是家常便饭，走两步路都必须靠人扶着，大概气力这种奢侈的存在生来就无法在他体内滞留。

还是个哑巴。七千年来，蜘蛛没有听见过他说一个字。

他什么都不能做，哪里也去不了，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看书了，看各色各类的书。不过蜘蛛不认字，便是凑近了，也辨认不得他看的是什么。魔物想，日后它离开了狐狸宫，对水渟阁最长久的回忆，大概就是那个男孩坐在窗前看书，而它栖在草丛里看他……团成一团蜘蛛的形状。

那日，他似乎看得倦了，从书本间抬起头来望向庭内。蜘蛛的豆子眼与他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蓦地停了心跳。但很快他的目光游移开去，蜘蛛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这花团锦簇、草木蓊郁的庭苑，它一只爬虫连格格不入都谈不上，根本是毫无存在感。这个念头让魔物生出了些许陌生的落寞。

当晚它就潜进了男孩起居的二楼卧房。

它先是在窗前小案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企图弄清楚他平日里在看些什么东西……没能认得字，作罢。案上还摆了一只药碗，碗内药汤仍在。蜘蛛有点厌烦这些苦涩漆黑又不见成效的东西，一伸纤纤细腿踹翻了药碗，任药汁流淌打湿案上书本纸张、流到地面，径直向床榻扬长而去。还好此时黑灯瞎火四下无人，否则一只硕大蜘蛛在卧室里横行霸道的画面过于惊悚。

它沿着床柱爬上床帏，吐出丝来吊下床头，和着窗外不艳不浅的月光去看男孩沉睡的脸。

这是它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注视他。

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看到忘了一切，忘了黑夜黎明，忘了满屋逸散开来的苦涩药味，忘了窗外不艳不浅的月光。

想到自己要走，它无法忽视心底绞出的那一阵阵异样陌生的感受。

不如……抢走他吧。

/

且说回那日密林中，几个尚同会巡逻组成员被白衣少年“见义勇为”持枪赶跑。

之后，便一刻不敢耽搁，仓仓皇皇地跑回老巢。来到正厅前，数名守卫原本伸手欲拦，但望见几人肝胆俱裂、活像见鬼一样的表情，竟一时愣住了。

正厅内，盟主正在会客，因此在场的不仅有尚同会十几位高层人物，还有来自青丘境内七八大门派的掌门人。

见这几人未经通报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又是在这种场合下，玄之玄登时火起。

“盟——”

最前那人一句高昂婉转的“盟主”还没叫完，整个人先像被突然抽掉了魂魄，直愣愣的扑通一声向前扑倒在地。随后几人纷纷效仿倒地不起，一时间尚同会待客正厅里横七竖八地多出几具“横尸”。

众人屏息，一时未敢轻举妄动。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叫人，发觉这些人骤然失去意识，脸部还维持着倒下前的表情，身上却不见一处伤口，也不见鲜血。但气息封闭，显然已是死了。见这一幕，在场众人哪个不是武林道上摸爬滚打的，立刻纷纷警觉起来，凝神的凝神，提剑的提剑。

在众人目光如炬下，尸体上衣角轻动，一点黑色小影一晃，吃饱消食一样悠悠哉哉地晃了出来……定睛去看，原来是条黑漆漆的条形细虫，无足无尾亦无头，那虫子一露相便一弓一伸地企图爬走，然而还没爬出几步，在众目睽睽注视之下，竟然凭空化了一道黑气，消失不见。

有人叫道：“他衣服下有东西在动！”

不知是谁发力，一道锋利剑风迅猛精准，扫开几具尸体覆身衣物。

只一眼，看得在场众人头皮发麻，一阵恶寒攀着脊骨往上爬。

这些人背后爬满了密密麻麻、正在不断蠕动的条形细虫，细虫纠缠着、争抢着，已经吃掉了脑子和后背，筋肉牵成丝，血迹却不见多少。那些虫子有多少肉吃多少肉、有多少血吸多少血，一条条吃的浑圆鼓胀，黑色的皮都撑得透明几分。

虫子们仿佛有些意识，被发现后，纷纷放弃了大快朵颐，蠕动着肥硕的肉躯慢吞吞地企图逃走。这还得了，周围一群人立刻哗地散开，瞬间清出一个十来丈宽的空地。

但成群结队的虫子大军照样没能爬出多远，就像第一只现身的一样，爬出几步之后，一条条熙熙攘攘纷纷乱乱，化作此起彼伏的黑气，缭绕在正厅上空。

玄之玄警觉，骤然张开结界，大喝：“是魔气，众人散开！”

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只是惊疑的诸位掌门脸色转为惊骇，拔腿撤出尚同会，如此伶俐，可见一个个身法都不俗。

盟主留在会内净化魔气。

整整三日，尚同会上空，黑色的魔气缭绕不散。

/

被寒潭水连泡带泼了四天四夜后，邪皇终于降温“出浴”，拖着差不多泡发了的虚弱身子，穿上白衣少年给他准备的衣裳——那小子想必是观察过他身材的，居然还挺合身。

他系上腰带时，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小虫一伸一缩、蠕动着朝他爬过来，他蹲下身子，那小虫爬上他指尖，没入掌心，在皮肤下沿着手腕凹凸扭动几下之后，不见了。

炼化凤脉元力的过程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顺利，魔气与凤脉属性相克，以龙息调动凤灵阻滞重重，连续四日的炼化，居然连一点皮毛都没能消化，太现眼了。

事到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其一将他的龙息融入上官鸿信肉躯魂体，合二为一，他再调动起青鸾灵力就容易多了，但青鸾躯体一旦被魔气侵蚀，往后可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其二是他调动青鸾体内原本的灵力来炼化……不过嘛，青鸾那点微不足道的修为他委实是瞧不上，习惯了翻山倒海的举止，哪里忍得了涓涓细水的优柔。

再三权衡之下，邪皇到底没敢选一，只好十分憋屈地选择了二。

“唉……”甚至忧郁到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邪皇闻声回头，只见那白衣少年走了进来，听邪皇叹气便随口问了一句。他手里拿着一顶黑纱斗笠，上前来递给邪皇，“戴上这个比较好。”他委实年少，身高尚不及青鸾胸口，抬眼意有所指地在邪皇面上溜了一圈，又十分恰如其分地收敛回去，“……遮一遮。”

邪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四日过去，青鸾躯体龙化的程度虽然没有了一开始那么严重，左掌的龙爪也收了回去，但七七八八的玄青色龙鳞仍然身残志坚地凌乱扎根在身体各处，掩得住的地方掩住，掩不住的地方从袖口、衣领、发迹下苟延残喘地蔓延出来，看起来格外显眼。

元邪皇是知道这九天蝼蚁对龙脉是有多么讳莫如深的，接过来，却没有戴，而是盯着跟前矮了一截的少年一言不发。

少年被他盯得十分莫名，低头在自己身上各处扫过，没发觉哪里不对，才抬头问：“有什么问题吗？”

邪皇在考虑要不要杀人灭口。

现在贯月槎上情况怎么样他不清楚，但当时被凤脉元力激出的那股龙息他自己是有感觉的，以那堆货从九天未成时就惯有的尿性，多半正在一边哆哆嗦嗦一边散发封杀令。也就是说，惨淡又实际点说，他现在应该是个亡命流窜的处境。

这小东西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谁知道会不会扭头就走漏风声。

还是那句话，“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可是，想到那杆杀入围局的银枪、那句“路见不平一声吼”……他忽然有点下不去手。

元邪皇除了武力从不自诩什么，是非善恶都是浮云，但至少恩怨分明。

不过不管他内心怎么考虑，少年都不可能得知，他仰面看邪皇，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你是龙吗？”

邪皇正在认真权衡，有点不想理他，心道：废话，这么明显还要问。

见邪皇不理他，他自己接道：“我还没见过龙……”

邪皇想：又是废话，龙脉死绝多少年了，让你见过还得了，我早夺舍去了。

少年不好意思一个劲盯着别人脸看，视线便在青鸾龙鳞遍布的手掌间逡巡，眼底几分惊叹、几分感慨、甚至一点小兴奋都溢于言表。

邪皇：……少见多怪。

左思右想决定不下，邪皇索性放弃了决定：管它呢，到时候再说。

可以说是很佛系了。

好不容易下了“决定”的邪皇自觉满意，便不再纠结，绕过少年，往石洞外走。身后少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噼里啪啦打开话闸，“我可以问你是什么龙吗？我听师尊说，龙分好多种，你是蛟龙、应龙？还是虬龙、螭龙？嗯……我看你身上有魔气，应该不是海境的两类，你是应龙吗？你的原身大不大？有多大？能让我看看吗？……”

邪皇：“……”这怕不是个白痴吧。

少年一路越说越难掩兴奋，见邪皇始终不答声，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有点聒噪，难分难舍地掐断这个话头，转而想到两人其实还不算认识，便道：“我叫银燕，你叫什么？”

邪皇顿足，回身看他。

少年被他冷落了一路，忽见他回头，有点猝不及防，也跟着停下，顿了顿试探问道：“这个可以说吗？”

邪皇上下扫他一眼，银什么燕，明明是只九尾狐狸，野兽也敢冒充家禽。

“烛九阴。”

他这问题倒是提醒了邪皇。眼睑稍阖，再睁眼时，青鸾双瞳中那抹逼人光彩已经被隐没。

银燕本已不期望能够得到他的回答，他知道龙脉的身份非比寻常，对方不愿透漏也在情理之中。乍一听闻邪皇说出名字，本来稍感落寞的心思复又雀跃起来，跟上对方脚步，又继续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家里有大夫，医术很好的。”

他一点都没有炫耀“我家养家医”的意思，但邪皇走了个心。九尾狐狸固然不止史家一脉，但邪皇见过史艳文，这小家伙修为上自然与那位青丘御主不可同日而语，灵元的气息却是同出一脉。

他问道：“史艳文是你什么人？”

银燕道：“正是家父。”

哦，史家那位三殿下吧。

小殿下忍着雀跃忍得辛苦，又追问：“你要跟我回去吗？”

……记得不错，小鸟似乎是不大待见那位御主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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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42樓發表於: 2020-08-10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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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十九.请君入瓮

事发当下，默苍离的第一举措是发信策君，确认魔世内魔龙的封印。

随后交代杏花顾家，出门找徒弟。

蛇洲分别前，他不是没有想过在鸿儿身上下个追踪咒什么的，但当时鸿儿气在当头，默苍离委实不想再进一步激怒他，于是同样很佛系地想：管它呢，能出多大事。

……结果证明失忆后他已经不再了解他的徒弟了，也可能从来没有了解过。

上官鸿信，你可以的。最好别让我找到。

他先上了一趟贯月槎，收敛了气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时羽国先帝已死、新君未及即位先失踪，虽然新帝目前顶了一头官司，但谁也没敢贸然就将他除名，毕竟外敌当前，若此时再为立君一事牵扯，不及御敌，羽国先陷入内乱。因此倒也没有另择储君的意思，朝政暂由凰后领一班重臣代理。

默苍离记忆中并没有上过贯月槎，但置身其间却有种无端的怀念，白云贴着小腿从身下流淌而过，仿佛将要裹挟着他穿越千万年回到某个熟悉的地方。

这种莫名的触动在心底一闪而过便被默苍离抛之脑后，他腾空大致查看了一下事后的云宫。

以无水汪洋海为中心，那场爆炸几乎摧毁了近半的帝宫，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境况，震波所过之境，凡物尽摧，外围尚且留了些断壁残垣，愈往里深入，愈近乎荒漠，逐渐地连一块拇指大小的残物都找不出。便是默苍离也不由看得暗自心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位于中心的无水汪洋海反而是受损最轻的所在，依稀辨认得出原来的布局，只是此间花木摧折、屋宇倾倒，不过数日的功夫，仿佛已过沧海桑田。

据说出事的第一时间，地门便派人来云宫迎回了缺舟一帆渡的尸身。他们是仿佛是有所预料一般，这阵余波过处，全然不分人与物，范围内所在活物，无一不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地门远在西极山，倒是就能立即得知那位活佛尸身无损，前来讨要。不说缺舟一帆渡个人，恐怕整个地门都脱不了关系。

默苍离心念稍动，便将地门列入了黑名单。

事故现场摧毁得太过彻底，反而难以看出什么。此时身在此处，已然感受不到当日那丝昙花一现的龙息。

它所折射的讯息，旁人或许猜疑不定，默苍离却可以笃定。

他隐约感到，或许自那晚他在墨狂所出的剑灵身上感觉到虬龙气息，有的东西便已经开始默默转动——或者更早在他捡到青鸾那一刻。

当时包裹着鸿儿的那团磅礴魔气，以及鸿儿身上带着的……失落多年的墨狂。

根据燕驼龙与温皇的说法，勾勒因果，他与任缥缈有过的一战，墨狂应当还在他手里，那一战后，任缥缈生死不明地失踪，连缥缈剑也折断，墨狂是在当时失落？还是之后？最后又怎么到了鸿儿手上？

思及当年缥缈剑被寻获的位置，无尽海，与魔世只有一道青灯长廊的屏障。以那一战的震荡程度，墨狂冲破屏障落入魔世，不是不可能。

莫不是，那一剑一青鸾，当真一同入过魔世？冲撞了魔龙封印？

默苍离闭上眼，压下心底隐隐窜起的烦躁。

无论帮凶也好，受害也罢，总之须得在任何人之前，先一步找到人。

/

他刚从贯月槎上下来，仿佛是送上门来的，立即就感知到了一丝青鸾的灵波。灵力的波动极浅，但确实存在。

默苍离犹豫了一下。理智上说，他认为鸿儿不会这么蠢，顶上九天通缉和元邪皇的案子，还这么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但要让他置之不理，又决然不能。甚至还生出一个更荒谬的念头：是否鸿儿伤得太重，已经连灵力波动都无法控制？这个念头一起，无论心知多么荒谬，默苍离却也再无法将它抛之脑后。

衣袖轻翻，化出一只噬灵蝶。此物对修行者灵力的波动极为敏感，尤其对曾经吸食过的灵波，哪怕蛛丝马迹，都能按图索骥找出源头。此物究其本质是一团灵力，修行者取自身灵息炼制的无形法器，本不拘于形状。不过噬灵蝶噬灵蝶，大多数修行者乐得将它维持蝴蝶形态，只是或大或小、形态不一。

但尊上的这只就有点不走寻常路，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青色凤凰，甫现世便感知到了熟悉的灵波，于是拖曳着长长的尾羽，扑打扑打翅膀，便吭哧吭哧地朝着某个方向飞起来。

灵波太弱，时断时续，看似噬灵蝶在前面飞，尊上坐着云头跟在后头，但到底是尊上的灵念在催动。四天四夜后，默苍离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他实在是太想念薮泽树屋里的那张床，软软的，随便滚，狐狸不在，谁都不会来打扰他，想怎么赖就怎么赖……

欲念在鸿儿与睡觉之间摇摆不定，经过艰难的取舍，最终还是坚定初心，催动噬灵蝶矢志不渝地追溯那缕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灵波。

终于九日后，来到了西荒，枉昧三廷。

到了这里，灵波稍强，他总算能够确信无疑其来源。

月上中天，他落在重檐翠飞的屋脊上，月光铺洒，在他周身笼罩一层清辉，殿所下来来回回的宫人宿卫却无一人看得见他。

王寝周围，即便入夜深更，也该有宫人随时听候，宿卫连夜值守，但默苍离落在此间不过片刻功夫，这些人仿佛突然各自有事，眨眼间整个寝宫空无一人。

这时，脚下殿所内跑出一只成年野狼似的壮硕畜生，站在院子里，冲着屋脊咆哮。畜生浑身长毛倒竖，摆出警备攻击的姿态。不过这只畜生虽有野狼大小，却没那等威武外貌，仔细观摩，甚至有点像只杂毛獾子。

默苍离早已感受到屋内有不世灵物的存在，但在见到兽类的瞬间，还是不由怔了一下。

竟然是只獬兽。

好在只是幼年，看模样甚至还没见过血，纵使有攻击的本能，也凶残不到哪里去。默苍离指尖轻动，那原本还气势汹汹的畜生就像是忽然被什么吸引似的，撒丫子朝宫外跑了。

屏退闲杂，默苍离这才以身化风，寻到大敞的殿门飘了进去。

其实在噬灵蝶探到灵波的来源竟只是一截指骨的时候，默苍离就已经确信了鸿儿不在这里，但他还是选择停了下来。九日九夜，追都追到了这里，难道还能转身就走么？何况——他微蹙眉，若非感应不错，那骨坠中所设下的青鸾秘术，须以心血为引，极损心神——乱来，真是荒唐。

一直到他将骨坠拿到手里的前一刻，都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那截细小的青鸾指骨，一到了他的手里，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登时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赤红光芒骤然大炽，掩得殿中所有一切黯然失色，红光中掺杂着某个一闪即逝的阵法图阵，只听到旁人无所察觉、但在默苍离耳中却振聋发聩的轰然巨响，默苍离反应极快，立即丢开指骨将身后撤欲退，随后便听到了某种锁链牵扯似的声响。

一条手臂粗细的赤红锁链，一端自他心口所出，一直延伸到……门口那个正目瞪口呆望着他的少年心口。

默苍离：“……”

上官鸿信——真是能耐了，连你师尊都敢算计！

按理，凭持武力，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能够牵绊尊上的脚步，但凡他想走，铜墙铁壁刀山火海困他不住，何况上官鸿信那点微末道行，小小的困缚阵法，举手可灭。

但默苍离明白，大千世界，四海八荒，唯有一物能够困住他，坚如磐石，寸步难移。

唯有鸿儿。

显然上官鸿信也明白。

这条锁链，没有术法加固，没有坚不可摧，唯独与上官鸿信命脉相连，锁链存命就存，锁链断命则损，不死也重伤。

“……”师尊再默然无语一次。

虽然这几日已经很大程度上领会到了鸿儿的荒唐，但真没想到能荒唐到这个地步！从前看那青鸾四平八稳端正庄严，还当他是个靠谱青年，谁承望还是个亡命之徒！

上官鸿信算到他感知灵波后，明知是计也会找来看上一眼，见到骨坠后明知无果，冲着不要命的心血秘术也会靠近试探一把——一条沟里连翻两船的师尊终于毛火上头，手起刀落，真想不管不顾一刀给他剁了。

……终究没有。

鸿儿算得对也好，赌一把也好，总之他赢了。

他就像把心脏剜出来，血淋淋地捧到默苍离面前，笑嘻嘻地说：师尊，我把一颗心剖到你面前，你是怜惜它，还是毁掉它？

不知是不是气愤过头，默苍离居然默然失笑。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收敛心神，默苍离逐渐冷静下来。在拿捏力度、不伤及鸿儿的情况下，破除这道束缚阵法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鸿儿不惜冒这么大风险，将他困缚在此，当然不是为了好玩。

鸿儿不会害他，那么唯一能够想到的，是拖延。

有什么理由，必须拖住他？

默苍离隐隐感觉，这段时日或许将是他接近真相的关键，但他已“身陷囹圄”，当真无可奈何。

瞥了一眼那唯有他能看见的赤红锁链，心里想着斩断算了，手上捏起一个防护术法的法诀，挥手便覆盖在锁链之上。

/

邪皇把手伸进黑纱斗笠下，摸了摸脸上始终消不下去的龙鳞，心里烦躁，想着要是默苍离这个时候找上门来，那真是躲都没地躲。难道他要学着上官鸿信的调调叫“师尊”吗？想想那场面就有点不寒而栗。

袖子被人扯了扯，那冒充家禽的小畜生凑过来低声说：“别摸了，会引人注意。”

邪皇淡淡瞥了他一眼，放下了手。小殿下似乎是意识到当日情不自禁的反应有点过了，于是这几日来都十分克制。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明明是天真纯澈的少年心态，却总要克制着装出一副成熟稳重来。

可惜邪皇并不善于推导“人心”，他与小鸟亲密无间相处了三万年，都不能完全理解上官鸿信那些情绪背后的心路历程，何况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

似乎经过那日“危难之中的英雄救美”，以及之后连续四日的昏迷不醒，让小殿下产生了一个荒谬的错觉：眼前的人虚弱无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路上嘘寒问暖，事事亲为，争取不让这只“伤患”动一下筋骨劳一下神，于是这条寡廉鲜耻的渣龙乐得轻松，顺水推舟地扮起了柔弱。

关于小殿下提出带他回家疗伤的提议，顾虑到上官鸿信醒来后会不高兴所以邪皇拒绝了，称自己能够自行疗伤。但小殿下认为自己救人救到底不能半途而废，稍感失望后又提议道，他在狐狸宫外另有一处小院，荒山孤岭，隐居避世，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或许是个养伤的好去处。邪皇思量一下，可以，便点头答应。

青丘实行放养式政权，大型的城镇不常见到，往往只有在某些实力雄厚的世家、门派等组织周围会开设或大或小的集市，规模大些的会形成城镇，主要目的仍然是供世家门派的内部成员交易往来。有的组织会禁止外人进入，但大多数都是不拘的。

银燕走在前面，一手提着银枪，一手牵着邪皇。邪皇隔着黑纱，颇有兴致地四下张望。离开魔世以来，青鸾先是困在薮泽，而后目的明确汲汲营营，从蛇洲到西荒上云宫，几乎不会在这种地方闲逛，因此在这等光景在魔龙眼里看来还是挺新鲜的。

“那是什么？”他指着一处捏面人的摊子问。

银燕望过去，“哦，那是捏面人的，你看，”摊子前正站了一对男女，老树成精的摊主正将一对神似二人的面人分别递给他们俩，男面人给了女的，女面人给了男的。银燕说道：“他们可以把任何东西的样貌用面团捏出来，人也可以。”

瞧着那两人腻腻歪歪春风拂面地走了，邪皇心生兴趣便走了过去，弯腰细看。银燕拉他不住，只好跟上前去。

老树精手上做活，头也不抬地问，“客人捏什么？”

邪皇见方才那两人分别拿了对方的面人，心道这不知是什么规矩，但他戴着斗笠不方便取下，便指着一旁银燕说：“捏他就行。”

银燕闻言一愣，又联想到方才那对关系昭然的男女，蓦地脸色一红，倒是没说什么。

一盏茶功夫后，两人再次上路，邪皇手里把玩着那只少年相貌的白色面人，心里赞叹，想那面团软乎乎的东西，竟能塑得这样栩栩如生，真是手巧。不过他兴致来得快也去得快，欣赏过了便过了。

银燕仍走在前面，虽然刚才猝不及防听那一言心下赧然，但转念又想，这条龙看起来不谙世事的，或许并没有想得那么多，反而是自己过于敏感自作多情了，便没再放在心上。忽然听得身后邪皇问：“这人能吃吗？”

他回过头，“能吃是能吃，但通常……”

但通常都当个玩物，不会吃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邪皇一口咬掉了上半身，手上还拿着那残缺的半身，“通常什么？”

银燕道：“呃，没什么，能吃的。”

“哦，”邪皇品了品，评价道：“味道不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望向不远处几个在空地上忙活的人，几人背负武器一身戾气，看来显然是江湖人，一人站在中间画符，另几个蹲在地上插旗子，像是在设阵。

银燕随他目光望过去，口吻略沉了沉，“这几日总是沿途撞见尚同会的人在布置阵法，不知出了什么事。”

邪皇：“……”

“还有什么事，不就是为那魔头的事。”路边茶棚里闲坐的几个闲汉，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进来，“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二位竟没听说么？”

“魔头？”银燕转向他，露出些意外神色。魔世被封，青灯长廊悍然屏障，青丘、羽国、海境三境压制，七境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魔物祸乱的事情了。

这些人像是好不容易逮着两个无知，面带得色，立刻热情地唠道：“说来不敢相信，这哪里出事不好，偏偏是狐狸宫！连御主都防不住，咱们这些个虾兵蟹将还有活路吗？”

“狐狸宫”和“御主”两个词显然刺激到了三殿下，登时攥紧银枪抢上前问：“你再说一遍？狐狸宫怎么了？”

那说话的人哆哆嗦嗦，没想到上一刻还温和良善的白衣少年突然气势汹汹，舌头打结，磕磕巴巴，反而说得断断续续，“就、就是几日前不知哪里来的魔头闯进狐狸宫，一个狐狸宫竟然……竟然没有人拦得住，死了不少人……好像，好像还劫持了谁……现在狐狸宫和尚同会都在抓魔头——”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银燕，“我……我就知道这些，别的真没有了……”

银燕听完，半晌无话。

旁桌一个喝茶的人嗤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说起来，还不是怨那上官鸿信。”

“……”邪皇默默地斜眼瞥过去。

那人浑然不觉，犹自埋怨，“你们想想，自他回来，出了多少事？云宫的帝君死了，地门的活佛死了，昧廷的狼王死了，为了这个咱们青丘还得跟那群疯狗开战，这回又出了来路不明的魔头——啧，说什么青鸾是带来祥瑞的灵兽，灾星还差不多。”

他这话说完，在场众人沉吟片刻，仿佛很有道理。

于是那人愈发得意，捏着茶杯正欲继续，还不及说一个字，骤然见他面色扭曲，几乎同时嘴里喷出大口鲜血，直直趴到桌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众人。

连银燕都顾不上为狐狸宫担心，赶忙上前，一探脉门已经没了脉搏，分出一缕灵念入体查探，又是一惊，“内腑爆碎……怎么突然……”

“行了，走了。”邪皇不耐烦道，转身要走。

银燕忙道：“等一下……”

但邪皇已不等他，眨眼没了影子。

“出了什么事？”

突然的死人惊出了茶棚里不少尖叫，惊动了那边布阵的尚同会成员，几个人立刻持刀持枪追过来，拨开围拢起来的人群。

银燕越过人群，试图找到那个赤玄长袍的身影，但是无果，心里怅然若失，飞快权衡一下，还是没有追上去，转向赶上前来的尚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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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樓發表於: 2020-08-10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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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为师

他记忆中第一次醉酒，是五百岁时被祖王叔灌果酒。竞日孤鸣拿半壶酒兑了半壶水，骗他说是糖水，他信以为真地尝了一口，味道香甜口感醇厚，不同以往喝过的糖水，于是在竞日孤鸣一个没留神下，着迷地喝光了整壶。可见打小就是个酒胚，只是父王常说酗酒误人，他无意忤逆，便未曾养成饮酒的习惯。

喝醉之后的感受十分奇妙，先是兴奋，随后乏力，脑中昏昏沉沉，困倦非常，却总有一丝意识牵扯着不肯断绝，总得来说，很难受。

他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抱着头难受，意识迷蒙，却清楚地知晓祖王叔守在床边，拿手心捂着他滚烫的小脸。烟笼似的药香罩身，从渺茫变得氤氲，竞日孤鸣将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熟悉的气息让他骤然之间眷恋非常，两只爪子无意识地攥紧手下的衣裳，似乎招来了祖王叔两声轻笑。

竞日孤鸣将他抱到庭中的曲廊檐下坐着，夜晚的凉风吹过他发烫的脸颊，似乎缓解了灼烧的难捱。竞日孤鸣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头，在他耳边愧疚地道歉，并许诺从今以后再不捉弄他了。他从不怀疑祖王叔许诺时真诚，那悔恨愧疚也是半分不假，但没有两天这个人就会全然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道了歉，竞日孤鸣开始给他讲故事。竞王爷讲的故事通常都是信口胡诌，内容更是光怪陆离，什么鬼魅精怪、坊间传奇，也不管是不是适合小孩子听。

耳畔鼓荡的是祖王叔轻柔的声音，鼻间旋绕的是眷恋的气息，双臂环绕，将他稳稳地搂在身前，他蜷缩在这个人的怀里，恍惚中仿佛置身于某种幻梦之间。

骤然间这场幻梦被粗暴撕碎，那双原本怀抱着他的双手掐上他的脖颈。

他拼命拉扯，可那双手就像是焊死的铁器，非但纹丝不动，且越收越紧。往上，他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只随着收紧的十指在心底漫开绝望……

在快要窒息的时候，苍狼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他激烈地喘息两声，突然伸手捂住口鼻，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好半天才找回神智，双手无力垂下，回想方才原来是梦。

随后苍狼意识到了更严重的事，腿间传来奇怪的感觉，起初不敢去看，之后难以置信地掀开被子，最后如遭雷劈地僵在当场……他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迎来了每个男人都会迎来的尴尬的第一次。

年轻的王上面无表情地清理了身体，换上干净衣物，扯下床褥时突然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自厌。

……

哭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想起，似乎在这个梦之前，他还做了一个梦——下意识摸了一下锁骨的位置，一摸一手空——不是梦！

等他惊慌失措地跑出卧房，还没来得及叫人，先呆住了。

天色已明。

那个本该出现在他梦里的人，此时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堂而皇之地坐着他的软榻、倚着他的案几，案上一杯热茶水雾袅袅，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袖口袍脚间浸湿着衣下肌肤上未曾擦干的斑驳水色，湿漉漉的长发和着凌乱的衣裳随意委地。前次在黑暗中没有看清的面貌，此刻在晨光下纤毫毕露，清绝得令人不敢细看——好一幅美人出浴图，但苍狼只觉得毛骨悚然！

一开始苍狼竟荒谬地没敢惊动他，咬了几下舌头才逼迫着堪堪发出声音，“你……你是什么人？来昧廷、所为何事？”他试图表现得不卑不亢，但藏不住口吻里的打颤。脑海中似乎零碎地闪过爆射的红光、一闪即逝的繁复阵法、还有某种牵扯心脉的疼痛……却怎么也无法将一切合理地串联起来，只在心里隐隐觉得，仿佛是哥哥的坑。

那人闻声，抬起头来望向他。

苍狼却顺着他方才埋头的地方看过去，登时又是一口冷气倒吸——奏折！他竟然坐在狼王的位置上翻看西荒朝臣呈上的奏折！虽然他还不是颢穹孤鸣，没那么多密折可收，但其中涉及朝野秘事，岂是他人能够随意翻看。

原本拉开一段距离避免靠得太近，此刻都顾不上了，苍狼快步上前愤怒地道：“你在做什么？”得来那人目光在一案奏折上扫过一圈，复望向他，眼里写着“这么明显还需要问”。

王上气更甚，“你是什么人？西荒朝政，岂是你能贸然窥视？擅闯王廷还没有追究，你就不懂什么是避嫌吗？”

默苍离沉默了片刻，就近望着这个不知为何受了鸿儿另眼相待的狼崽子审视须臾，移开视线，淡然地回道：“懂，但没必要。”

“你……”他这么理所当然的态度，竟然气得王上一时难以反驳。

没想等他气缓过来再质问，默苍离随手翻开就近处的一封奏疏，末尾朱笔已落，批了允准，“彤山族受三尾兽侵袭，族内炼制伤药的绘血草数量不足，请准批下两千石——你通过了。”

王上一怔，忘了刚才还在斥责他贸然窥政，下意识辩驳道：“彤山族是我西荒部族，亦是西荒子民，族民受伤，难道还要吝于药材见死不救？”

默苍离一肘支案，指尖平缓点着额角，他没有抬头，但苍狼感觉他似乎皱了一下眉，“彤山族族民统共五万，解三尾兽之毒的伤药，所费绘血草与炼制成药的比例是三十比一。一斤伤药能救五十个人，就算他全族受伤，算上多余折损，所费绘血草也不过三百石——他问你要两千石，你怎么说？”

这一席话登时说的苍狼云里雾里，对上那双扫来的清冽眸子，唇舌阻滞，半晌支吾，“他、他讹我的？”

“彤山族与昧廷所在相隔万里，两处度量衡稍有不同，他是想讹你，但没想讹你这么多——别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苍狼：“……”王上低下了头。

“另提一句，绘血草不同其他。昧廷独有的虹昀箭，箭头的毒，见血封喉药石罔然，绘血草是唯一能够延缓其伤势的药材，所以西荒绘血草才会被昧廷严格管制，非经狼王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动——怎么到你这里就成随意打赏的玩意儿了？”

苍狼被他看得心虚，很没底气地想反驳，但默苍离没等他开口，续道：“三尾兽性喜湿寒，彤山族聚居颖谷，东面毗邻高彤山，终年干燥酷热，这突如其来的三尾兽，你不认为有些不同寻常么？”

囤药、解毒、原因不明的兽袭……

西荒都知道世子殿下生性温良，阴谋诡谲之事，他通常主动想不到，但不代表想不通。此时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默苍离却不管，三言两语点评罢，弃若敝履地丢开那封奏折，又捡起另外一封，翻开来。

——几封下来，王上从最初的反驳两句，逐渐到低头敛目默不作声。直到默苍离状似乐此不疲地势要再捡一封，苍狼终于忍无可忍，跳起来恼羞成怒道：“够了！你有多了解西荒？度量衡，三尾兽？信口雌黄，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他站着，默苍离坐着，迎着王上“居高临下”的怒视，没有半点在下的自觉，仍然那等不急不缓，“这些常识，随便找来朝臣一问就能知道，用得着我信口雌黄？而你宁可坐困愁城自怨自艾，想着你的祖王叔做春梦。”

“你胡说！”苍狼先是脸色骤红，随后迅速血色褪尽。

“我听见你梦里叫他。”默苍离视而不见，端起案头那杯已温凉了的清茶，“欲盖弥彰，错上加错。西荒是气数已尽了么，否则怎么轮得到你为王。”

王上呆立在原地，仿佛已没有了半点生气。

经过清晨的一轮争执后，寝殿终于归于寂静。但这样的寂静没有维持很久，默苍离那侧的窗户被突然被猛地推开。

“吃果子吗！”

一颗黑毛脑袋钻进来，同时怀里捧了一捧果子，献宝似的递到默苍离面前。默苍离转头去看，那果子核桃大小，通体雪白，只在末梢红了一点，沾着晨露，看起来分外娇嫩可口。

“……”默苍离道：“你吃过了？”

剑灵点头，“当然，又甜又脆，不要太好吃，好东西才跟你分享嘛——咦，狼崽子终于醒啦，要不要来点？”

默苍离道：“此果名唤雪杏，又叫雪中头点地，生于严寒之地，专吸地底人虫兽禽尸骨鬼气为养料，只作观赏，果实有毒。”

剑灵愣了一下，然后大叫，“缺德啊，谁会把这种东西做观赏，恶心不恶心！”他猝然隔窗抓住默苍离，泫然欲泣道：“吃了会怎么样，会死吗……我吃了几十个，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默苍离拍掉他的爪子，“放心吧，不会死，肚子疼而已。”

剑灵立马松一口气，“早说嘛。”

——然后他就捧着肚子在床上鬼哭狼嚎了一个上午。

兴许是隔了一间殿所也受不了这魔音灌脑的折磨，中途默苍离来看他，坐在床沿，嫌弃地道：“不就是肚子痛，你倒像要临盆一样。”

“换作鸿儿躺在这里试试，看你说不说得出风凉话。你只说肚子痛，可没说这么痛啊……”剑无极垂死挣扎地一把揪住他袖角，却不再求救，心如死灰地嘱咐，“如果……如果我真的去了，记得把书阁里真正一日千里的剑谱烧给我，否则我……我死不瞑目！”

默苍离毫不留情地道：“你一个残魂，死了就灰飞烟灭，还妄想泉下有知。”

剑灵奄奄一息地骂他没人性，别过脸不欲再理，却被一只温润的手掌扳了回来，口中含进一粒药丸，带着清寒之气迅速贯通五脏六腑，竟逐渐平复了腹中千刀万剐的绞痛。

剑无极道：“有药你不早点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我痛这么久。”

默苍离道：“雪杏中的血虫入腹后三个时辰才会从果肉中孵化出来，药丹只能杀虫，早些给你吃了也没用。”

剑无极努力挣起上身，瞪大眼睛，“什么！它还会长虫？”

默苍离耐心地解释道：“一颗雪杏能孵化百来条血虫，你吃了几十个……”

剑无极倒回床上，打断道：“神医您尽管下药，不用告诉我细节，我不想知道。”

/

那日清晨与默苍离“交流”片刻后，苍狼生无可恋地自闭了一天，他想果然自己不是为王的材料，朝臣皆瞧不起他，就连随便一个外人都比他更游刃有余，而自他即位后做成过什么事？一件也没有，办砸的事反倒一件比一件严重。如今铁军卫在阴阳道前与青丘交战，祖王叔在后方平息部族内乱，只有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之前想着勤能补拙，大事做不好，便在小事上做到尽善尽美，朝臣们当天递上的奏折，无论秉烛到多晚，他都会在当日批完，能自己解决的便自己解决，尽量不去烦扰祖王叔——以为自己总还有点微末的用处，原来也是自欺欺人。

或许……将这王位交给祖王叔，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往日他只稍作这么一想，心头就堵塞得难以呼吸，今日却能心平气和地考虑……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个选择，抑或说，一条退路。说舍不得王位吗？他自诩爱民爱国，为了西荒割舍君权有何不可。竞日孤鸣远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他禅位，做个闲散王爷，留在昧廷也好，远离王城也好，不用再孤立无援勉力撑持，不用再与祖王叔貌合神离，朝野皆大欢喜。

可无论理智上权衡得再怎么条理分明，他都无法真正踏出这一步。

他深知症结在何处——在不甘心。

不甘心放弃，不甘心承认自己做不到。

意识到这点的王上心里只有苦涩，说什么温良持重，什么光风霁月，其实他只是个任性的罪人，为了一己的不甘心不惜拖着整个西荒作陪。

如此自厌自弃了整日，无论做何事都失魂落魄，无数次竭力企图收敛思绪，终究无法做到，索性自暴自弃起来。

一直到日薄西山、天色渐暗，宫人们进来提醒他用膳，他才有些缓过神来。宫女姐姐忧虑地说王上您一整日都没怎么吃过，很贴心地给他准备了易于消食的清粥小菜。虽然苍狼在朝堂上不得朝臣青眼，在宫中却很得宫人们的亲近，尤其是那些年岁稍长的丫头。

他一边喝着粥，一边细细回想早上那个人所说的话。其实他所作的推论并没有很高明的曲折，为什么自己却不能像他那样思考问题？

关于绘血草、三尾兽、度量衡等事，在默苍离未说之前他的确不知晓，虽然不认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如默苍离所说是“常识”，但的确不是什么奇闻秘辛，任意找个职在其位的朝臣就能问到，为什么那时他明明不懂，却没有想过去问？

他终日惶惶，孤绝自闭，被千头万绪、堆积如山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看似迎难而上兢兢业业，却只是在以另一种方式逃避，从来没想过真正解决什么问题。

说着不肯放弃，其实早已放弃了。

想通了这一层，苍狼心里浮上一抹奇异的感觉，说不上难受，反而有些东西渐趋清明。

在旁服侍他的宫人，见王上前一刻还恹恹无神，下一刻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丢下碗敛衣就走。

从理政殿到寝宫这条路前所未有的漫长，王上抬起头，看到漫无边际罩于头顶的黑夜，却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吐息轻快。

剑无极受了雪杏折磨，吃了药后早已残花败柳地缩回墨狂剑身休养生息。寝宫内宫人环伺，却都仿佛有所默契一样避开殿所，于是殿中只有默苍离空寂一人地坐着，他似乎无意再看那些不堪入目令人窒息的奏折，便随意翻着不知哪里摸来的书。

苍狼在门边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坐到他对面。

苍狼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尊上秉着不欲招惹是非的性情回道：“称呼我先生即可。”

“先生。”苍狼重复了一声，又问：“先生不像是西荒的人，来到昧廷，是为了何事？”

默苍离闻言稍思忖，觉得“被自己徒弟算计自投罗网”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便装作充耳不闻，转而拿出那颗赤红骨坠，“这个还你。”

苍狼乍见骨坠，怔了一下，接过来，良久后道：“……你是来找哥哥的，对么？”

默苍离不答，苍狼垂眼坦言相告：“在云宫分别后我就不曾再见过他，也不知他如今下落。他不在这里，你要走了吗？”

默苍离心道我倒是想走，摇了摇头。

这回王上没再追究他擅闯王廷，也没说要赶他出去，甚至没有追问他留下的原因，反而轻轻笑笑，说道：“没关系，那就住下吧。”

他一日之间两次态度大转，让默苍离稍微有异地瞧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就不怕引狼入室？”

“怕，但是，”王上轻声答道，“我害怕的事情太多了，不能为每一个都裹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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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樓發表於: 2020-08-11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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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06 【雁默】??（神异 ?篇，更新40

太太更新的時候好快啊，給太太打call
劇情文筆太棒了，激情吹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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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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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樓發表於: 2020-08-11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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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Re:08.06 【雁默】??（神异 ?篇，更新40

引用
引用第44樓柏舟于2020-08-11 12:10發表的 Re:08.06 【雁默】??（神异 ?篇，更新40 : "&kXAwe
太太更新的時候好快啊，給太太打call mw=keY9]
劇情文筆太棒了，激情吹爆～ (Z>vbi%

因为是搬文，有存档，更的时候一点都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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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樓發表於: 2020-08-11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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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一.刀

天色灰蒙，夜色稍退，洒扫的宫人已经打着哈欠走进疏云殿，除了昼夜颠倒通宵执勤的，他们这一行算是王寝中起得最早的，再过半个时辰，两班倒的宿卫就会来换岗，又过半个时辰，近身的侍臣才服侍王上早起更衣。

可今日他一踏进中庭，随意四顾，夜里的湿寒清寂还未散尽，一脚踏下，便听见脚下细雪碎裂的声响，草木间仿佛盘旋着肉眼可见的寒气，寒风拂面，将蒙尘的脑子都清洗了一遍。可今日，他一个懒腰还没伸完，就先僵住。只见西面廊庑下窗扇已经向上撑开，王上端正坐在窗后，伏案提笔。

宫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拔腿想要去叫人服侍，临走前脑子难得机灵地一转，挨到了廊下，小心翼翼地隔窗问道：“王上，叫人服侍吗？”

“不必。”王上搁笔，抬头向他一笑，“这样安静的环境挺好，你继续忙你的。”

说罢埋头继续。宫人怔怔点头，趁王上埋首的功夫，偷偷瞥上一眼，又是一惊——居然是佛经，王上居然起大早就为了抄佛经！

于是不到半日的功夫，王寝疏云殿中私底下就传开了，起初众人没很在意，可一连几日过去，皆是如此。王上本就不是怠懒之人，如今却比以往还要早起晚睡，起后睡前也不是做什么大事，只是坐在案前抄写佛经。众人心中惶恐不敢表露，自先王死后，王上便郁郁不乐鲜有展颜，这会儿不会是不堪折磨，看破红尘要遁入空门吧。

但看起来又不是准备撒手朝政的模样，他还破天荒地召来几位朝臣，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随后头一次动用墨刀卫，秘密前往颖谷暗访。当然墨刀卫的事宫人们并不知晓，但他们仍然能从其他事情上看出端倪。

只有獬兽仍然不开心，自打小主人回来昧廷后就不大搭理它，现在更不搭理它了，就连前些日它绝食抗议都没发现！它日日盯着那些害它失宠的折子和佛经，越看越气，终于昨天忍不住冲上去大闹特闹，连撕带咬，连那张千年沉水香的桌案都没能幸免。终于成功惹得小主人火冒三丈，直接关去禁闭，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不同于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某人，苍狼生性算得谦逊，但在竞日孤鸣教养之下——虽然竞王爷的教养方式约莫等于“戏弄加投食”，但居然不影响这些年世子殿下正直长大——又不至于养得过于自卑。虽然被来路不明的路人打击很难过，但难过后就过了，何况比起这些日来苍狼的自愧自罪，这个路人的打击简直轻言细语。

但默苍离的话却让他拨云见雾地意识到自己陷入的泥沼，脚踏实地远比惶惶不可终日更有成效，且是他自画牢笼地将朝臣拒之千里，对他心存不满的人固然有，但臣属听命于君王仍是职责所在。意识到这点苍狼只有苦笑，原来恐惧和压力真的会让人失去理智。

他批改奏折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时常为了一个小问题就要纠缠半晌甚至几天，被召见的各司朝臣在理政殿所进进出出，随时待命，日夜不拘，哪怕半夜睡下了都可能被昧廷来的宫人从被窝里扒起来。怪哉的是在这样不人道的折磨下，居然有一部分人开始向着王上说话了，振振有词地说着“圣贤犹有少年时”，就像他们当初没嘲笑过“黄口小儿不成大器”一样。

虽然问题仍然一堆、仍然时不时让他焦头烂额，心里却不再像是之前那样空落落的。

唯独竞日孤鸣……自始至终无法坦然面对。尤其是，自那日梦到祖王叔后，他愈发不知该将竞日孤鸣置于何种位置。

天知道每日朝会上他甚至不敢正眼去看竞日孤鸣。

他能接受自己对敌国殿下另眼相待，却无法接受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怀有此心，何况那还是他的祖王叔，血亲人伦，难道真当笑话一样？

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低劣龌蹉了，实在可耻。

那日他自己偷偷清理了污秽，没有让任何人知晓，之后便益发勤勉克制，埋头理政，焚香抄经，只希望那是自己心绪纷乱才生出的虚妄错觉。

十几日后墨刀卫传回密报，三尾兽是彤山族长自己从外引来，自导自演了一出“意外兽袭”，只为借个由头向昧廷请批大量绘血草。彤山族长背地里早已同参与内乱的部族沆瀣一气，意欲向这些部族提供伤药治疗虹昀箭毒所伤的军马。

原本他们是计日功成了的，毕竟苍狼已在那折子上批了允准，而苍狼批过的折子，竞日孤鸣通常不会再看，那这两千石想必此时已经送到了彤山族的大营中。

但苍狼随即转念想，先生能够看出不对，难道祖王叔不会看出不对？他正值整顿内乱之中，听闻昧廷运出如此数量的绘血草，不可能不过问。

苍狼忽然明白，其实祖王叔知道他批的不好，但还是让他去做，不置一词，出了问题祖王叔替他善后，遇上敏感的事只能暗地里调查——这么做只是为了迁就他那点可怜的自尊。之前想着万事自己解决，尽量不要给祖王叔添麻烦，其实已经无意中添了更大的麻烦。

当初去求竞日孤鸣施以援手的是他，如今猜疑、排斥竞日孤鸣的还是他，莫非权力此物当真能够步步腐蚀人心？又或者他到底是颢穹孤鸣的儿子，身体里留着凉薄的血？

看了墨刀卫的密报后，王上默然了片刻，然后道：“将这密折，送到竞王府去。”密使领命，走到门前却被叫住，王上改口道：“不必了，我自己去。”

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竞日孤鸣，但又想这件事情，还是应当亲耳听听祖王叔怎么说。只要他身直体正心无杂念，便没有什么好回避的。难道他还能一辈子躲着祖王叔避而不见。

西荒王城冰天雪地，却只有竞王府温暖如春，地底设了回温的阵法。光是为了维持这个阵法的运行，竞王府一年的消耗便巨大得惊人，但是没关系，这个阵法还是先王下令布置，昧廷出钱养着。

父王对祖王叔的感情大概复杂得很，一边特许王廷乘车代行、嘘寒问暖、挥金如土，一边却又时时监管刻刻提防，至死都没有给过全然信任。

踏入王府大门之后，下人为他脱去沾了雪花的厚重外袍，外袍除下，衣着单薄的少年显得愈发瘦削清峭。不需要引路，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苍狼熟悉得闭上眼睛都能描摹出整个王府的图景。

往日这个时候，午后悠哉，竞日孤鸣会在后苑中楼的北望阕闲坐，弹琴、摆棋、看书，总之无所事事。但近日来政务加身，恐怕这个时候是在书房。

来到书房，果然见竞日孤鸣坐在案前，他并未让人通报，加之他自小在此，此间众人对他少了几分御前敬畏，他摆摆手说不必，便没有人特意前来知会王爷。

因此祖王叔乍然之下见到他来，还是有些意外的，搁下笔，状要起身。苍狼忙抢上前，搀着他坐回原处，将那封墨刀卫传回的密信放在竞日孤鸣案前，自己坐到陪座位置。

通常只要他不计较，竞日孤鸣便不会同他在这些礼仪尊卑的事情上计较。竞王爷拿起密信展开观看，看罢有片刻没有说话。良久后，凝滞的神情蓦然消融，他放下信纸，轻笑一叹：“真是意想不到。”

听了这话，陪在侧座的苍狼心里蓦地被擂一下，他一时不明白竞日孤鸣所指是彤山族的反叛，还是指他查出了这件事。他心里很明白，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见微知著的是默苍离，自己只是顺藤摸瓜从中得利的一个。

但默苍离在他身上下了禁言咒，让他无法对人说出有关自己的只言片词，就算没有这个禁言咒，苍狼也不会对人轻言默苍离的存在。哪怕祖王叔误认为这是他的功劳，他还没办法解释。

但是……他忍不住幻想，如果这真的是他的功劳，祖王叔会对他刮目相看吗？即位以来，竞日孤鸣始终没有对他的糟糕政绩有过任何微词，心知这是祖王叔的包容，但他不想祖王叔对他只是包容。

从书房出来，婉拒了管家相送，他一个人心事重重地穿过草长莺飞的庭苑。经过悬空而建的笔直阁道，地面小湖分隔前庭后院，湖畔两座高楼对望，不算小的风声从湖间自下吹来，掺着昧廷鲜得可闻的花香。

此时长廊的另一端挺直立了一人，风动发扬，他身如磐石。

双臂之间怀抱一柄唐刀。

苍狼顿在原地。

他自然是认得此人的，那晚自己失态大哭的尴尬被此人尽收眼底，而苍狼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但即便如此，他的身份仍然显而易见。一誓龙黥烙在面上，昭然若揭他是属于孤鸣一脉的所有物。

可祖王叔的贴身护卫为何一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若是长此以往也就罢了，然而在竞王府这么多年，苍狼对此人毫无印象，偏生不是哪等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定然是刻意避开的。既然先前回避，如今又为何不避了？

似乎由不得他多想，那人将手搭上刀柄，清风拂柳地，拔刀一寸。

半空中风向刹那间变了，原本凌乱的气流，仿佛被某种绝对的力量拉扯，贴合上规律轨迹，在虚空中席卷成一道深邃旋涡，而旋涡的中心——指向那仅仅出鞘一寸的刀身。

吞吐刀身的刀鞘端口，犹似深不见底的渊薮，将这股力量尽数吸纳。

苍狼警戒地后退半步，右臂微微向后垂下。

他身上只有一柄竞日孤鸣送给他的短刃，平日以铁扣扣在袖中，削石断金锋利无比，然而不及尺长。但毕竟是此刻手上唯一的利器。

来者意图不明，但他没有感受到杀意。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苍狼对这个人却怀有莫名的亲近感，不知是否是因为那晚护送中途的意外。在他最艰难茫然的时候，没有谁走出来对他说过一句好话，除了这个人在他手上写下“安心”两字。

同样不容他细想，上一刻吞江纳海涌向刀身的磅礴气旋，在这一刻骤然爆裂开来，罡风未至身前，已感到呼吸窒塞，及至握刀在手，风潮已经扑面压来。爆开的剑罡仿佛凝成无数巨龙，席卷四方，避无可避。

苍狼只来得及心中抖沉，一时生出命丧于此的念头。

预料中的痛苦并没有实现，苍狼呆愣在场。那罡风贯体而过，气势掀山倒海，贯体却竟轻若无物。他正不知作何思想，耳畔轰然炸响——那罡风灌入湖水，激起水瀑如龙！

随后这轻若无物、水瀑如龙，又在刹那之间归于平寂——那人将抽出一寸的唐刀推了回去。

/

疏云殿中，剑无极坐在默苍离一侧，这剑灵如今仿佛半点没有了初来薮泽时的弱不禁风，被雪杏折磨得生不如死，缩回墨狂，几日后又生龙活虎地跑出来。他面前摊开一本书，书页一角被他卷起摊开地反复蹂躏，正照着书诵读。

整篇下来，只字不差，还算流畅。

默苍离没有夸奖也没有微笑，指尖在书上一指：“这个字念什么？”

刚刚还畅读全文的剑灵忽然滞住了，“呃……”

“你是背得了还是认得了？”

“……”

“十遍记不住，就抄二十遍，态度不端，再加十遍。”

剑灵哭道：“饶了我吧——”

默苍离不理他，丢开他和那本命运多舛的书，转而倚在窗楞前。寒景萧索的中庭里，一身玄黑便装的少年正在练刀，长发束起，袖口紧扎，每一个转身挥刀间，风声飒起，浸透着少年人的凌厉锐气。

憎文尚武的剑灵当然不肯乖乖念书，随他目光望去，也颇认真地瞧着，但没过片刻就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练得比他好多了。”

默苍离道：“那你去试试。”

剑灵趾高气昂，“笑话，我跟他试？不是欺负小孩子么！你一定还不准我伤他，到头来我就是个陪练，我堂堂天才剑者，是给人当陪练的吗？”脑子倒是清楚得很。

“那你抄书吧。”

“行走江湖就讲究一个助人为乐，我最喜欢给人当陪练了。”剑灵立刻凭空抓出他的宿主墨狂，提剑在手，轻巧一跃便翻出窗口，“今天就让你看看天才水准。”

他转身去，默苍离指尖轻扫，将墨狂所纳阵法尽数压制，只作一口平凡兵器。

交兵之下，剑无极果然如他所言，进退于苍狼刀锋之间，云淡风轻游刃有余。两人身法刀路并不相同，苍狼所习星辰变，为西荒王族专属功法之一，在年少的王上使来又附带了几分中规中矩。相较之下剑无极一身江湖浪荡，游走随意，思及其来路，承的应当是任缥缈一派。

缥缈剑法誉满天下，至今默苍离还未亲眼见过，据传当年还珠楼正副楼主百里潇湘与酆都月皆传此剑，也算得剑道上一二枚昆山之玉，想来这剑法自有其精妙之处……

一边漫无边际地任思绪窜走，一边瞧着庭中二人来回过招，一直到默苍离脑中思绪渐渐停了，竟专心致志注视苍狼。

资质这种东西，尊上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就同善书者不择是一个道理。

就武学而论，鸿儿先前怎样他已记不起，但就薮泽数月观察来看，一般——不算差，但也称不上好。不过这点怎么也轮不到默苍离来操心，身为青鸾嫡系一脉唯一的子嗣，青鸾有的是办法让他超群拔类，就算他不行也得行。至于俏如来，比他师兄甚至还要好些，大概到底承了史艳文的血脉，但这狐狸自小不爱舞枪弄棒，在天门习了入门基础，修了佛脉功体，来到薮泽，他不想学，默苍离也不逼他。默苍离不要求他的徒弟十全十美，但求他们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到极致。

然而显然，眼前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王上，比起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简直是天上地下，不能比。

他之前定然没有与剑无极这样的人过过招，十几个来回之后，一改之前桎梏身法，刀路仍是星辰变，运转之间竟已渐渐含了缥缈剑法的剑势。并没有刻意的模仿，却能依凭本能去汲取对自身最有用的形意精髓。

剑灵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转变，眼底稍沉，剑上敛了几分轻慢。

默苍离想，九天素来不遗余力地将西荒传得如鬼如神，西荒倒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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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樓發表於: 2020-08-11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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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四十二.心迹

云山罩雾，碧水如空，阒静山湖旁草木葱郁，灵花点缀，或大或小的山精在这片浓绿的遮盖间潜伏跳跃，点过湖水时，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骤然间，山顶黑云罩顶，强大的压迫圧得山中生灵难以喘息，林间悠闲荡然无存，无数双眼睛抬起望向空中突然出现的莫名物体。

下一刻，黑云中一团物事轰然砸下，随一声巨响过后，湖水蒸发过半，先前花草林木在刹那之间付之焦土，来不及逃命的此间生灵理所当然跟着化作焦土中的一具一具。

落地之物难述其形，根节交错，漆黑如墨，高耸巨大，已如一座仰天矗立的高丘。这团奇形诡貌的怪物落地后静默须臾不动，忽然自身体中扬起细长脖颈，上方连着它怪异嶙峋的庞大头颅，同样抽出的还有一条怪石嶙峋一般的手臂，手握成拳，却动作轻缓地往前一放。

那只手中竟然握着一只娇小的人形。

男孩伏在满目疮痍焦黑的土地上，身上仅裹了一件单薄的黑袍单衣，长发散乱未束，他周身肤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单薄长袍难以掩体，裸露出大半胸膛和腿部，沾了地面焦土，黑白相衬，愈发刺眼。

怪物深深低首，却始终无法将那双浑浊晦暗得难以辨识的瞳子与男孩在同一个高度对视。

男孩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没有后退也没有作声。

随后，怪物伸直巨大头颅，倏然凑近了他，男孩禁不住微微后仰。

怪物挺着鼻尖，挨近他身体，缓缓低嗅游走，从额头、下颌、裸露在外的肩头、胸膛、小腹，一寸都不放过，仔细得犹似猥亵。贴得极近，却始终没有接触，可仅是如此，一股彻骨的寒意仍然通过气流传染过来，浸透躯体，似乎要将体内血液冻僵。

在怪物嗅到小腿时，男孩终于开了口。

“你……”

这一声甚至是带着虚弱病气的，怪物却像是受到惊吓，悚然缩回脖子，喉间压着阵阵低沉的闷吼，头上鳞毛奋张，明显的恐吓意味在周身蔓延。

男孩艰困地挪了一下手臂。

怪物又是骇然一惊，硕大的躯体都连带着一抖，随即好似暴怒地伸直了脖子，爆出怒吼，吼得山石颤栗，湖水震荡，焦黑草木纷纷化渣抖落。临在当口的男孩胸口巨震，痛苦难当，呕出一口血，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看着地上晕厥过去的人，怪物才后知后觉地怔愣：等等，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个“你”字？

/

却说当日雪山银燕与烛九阴分别，当时事出突然由不得他细想，只认定那横死之人不明不白，不能放任不管。无论如何已出了人命，要他一走了之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这样的事雪山银燕怎么也做不出来。

见那条龙扬长而去，半点踪迹也不留，心里虽然可惜，但想，他伤势好得也差不多了，大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先前看他伤得那样重，不过几日的功夫，竟能如此快速的复原，龙脉的资质当真不可限量，于是心里愈发添了几分神往。

他向前来询问的尚同会成员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便被邀请到尚同会一同调查。

可几日下来，一无所获。

那人身世简单，平日虽有结仇，但还没有谁有本事下这种“内腑俱碎”的死手杀人。且既无前时征兆，亦无事后线索。奔波几日后负责此事的尚同会成员连带雪山银燕皆是一筹莫展。

偏还赶上这段时候尚同会忙得不可开交，玄之玄日以继夜熬油费火，一天下来都不怎么见得到人，只在三殿下初来之时停下来恭谨地问候过两句，此后就再无撞面。一问才知道是为了魔祸一事，又听说，不久之前那魔物甚至嚣张到在尚同会里杀人挑衅，魔气旋绕在会内上空三日不散。

银燕听得神情沉重，拥有这等魔气，不会是个小角色。与烛九阴分别当日，在街上撞见尚同会的人，就正是在为了除魔而布设阵法。加上这几日悬在心上遇袭的狐狸宫，不知道爹娘和哥哥怎么样了，听说那魔物劫持了人，不知又是谁……左右这里的死因暂且查不出，不如先回一趟茧林……

他正思量，却听得大堂那边吵闹起来，飞身赶回的使者十万火急，在尚同会百里外落溪谷发现魔物正在肆虐，盟主已经带人赶过去了，人手不够，这边回来调派人手。

先前也有几次，寻获过魔物行踪，但那魔物行事嚣张，动作倒是极为迅猛，每每尚同会接到消息再带人赶到时，已经只余一片断壁残垣尸骸满地。这一回仿佛是终于逮到活的，那传令的使者急迫中似乎还捎带了几分兴奋。

尚同会纳民间义士，无依无靠的游兵散勇和身世显赫的名门子弟皆有，这些年来更在玄之玄的领导下训练有素，号令传达后，很快按编序集结了队伍，运使飞身法术浩浩荡荡杀往落溪谷。

这样的机会银燕当然更不会放弃，回茧林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先不说这魔物残忍暴虐罪不可赦，另一方面，若是遇到被劫持的人，他还要将人救回来。

接近落溪谷，漫天的魔氛，混杂着浓郁的血气，先让不少修为不高的成员头晕胸闷，心底发寒。落溪谷本是一方与世无争的小桃源，居住着一群自给自足的地精，千百年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由于地底压过山中灵脉，谷地中灵气充盈，非别处可比。

先前他们也议论过，魔物看似嗜血滥杀的作为有何目的，若说单纯为了杀人有点太不现实。结合这几次魔物所袭击的地方，第一皆是灵气充沛的地方，第二，必定有大量生灵聚集。而它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地毁人亡，遍地焦土。

修炼者吸纳自然灵气本来无可厚非，也是必不可少，一人之身无论如何超绝通玄，终究有限，岂可与天地同语，最强的力量必然都是来自与天地元力的结合。但只要修炼之人存在一时，就永远有急功近利走火入魔的投机者，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是需要磅礴灵力的支撑，短时间活得大量灵力的方法，只有掠夺。

别说魔族，一旦走火入魔，谁都是魔。

因此尚同会中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修炼邪术炼到丧心病狂的魔族，包括雪山银燕。

进入魔氛笼罩的范围，他很快就和尚同会的成员走散，落溪谷不复往日山明水秀，如今满目疮痍，只有无孔不入的肆虐魔气，在魔气腐蚀摧毁下的残败光景，以及四周七零八落的地精尸体。

小殿下显然是第一次眼见如此场面，手中银枪快要握不住，身子颤颤地往后退了两步。

地精族脉大多没有实体，死后化尽一缕清魂，随风而逝，只有少部分族脉拥有肉躯，死后还能留下尸体。眼下看得见的尸骸已经遍地零落，那死后化了清魂、没能留尸的又有多少？

一想到这里，银燕只觉胸中滞塞难捱，旋即怒不可遏。

只为一己之私，害无数生灵陪葬，什么样丧尽天良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但他在暴怒中，好歹没有失了理智，目光落在近前的一具枯尸上，最初只感悲苦憎恨，须臾后觉出不对。

如果只是为了掠夺谷中灵气，这些修为低微的地精体内即便也有灵气，比起灵脉所养的土地来说可谓九牛一毛。但观这尸体枯尸油尽灯枯死气沉沉的程度，就算这魔头再怎么贪婪计较，也不至于吸得这般干净……

蓦地想到什么，他蹲下身，放出灵识潜入地底，惊觉地底灵气竟然尚足。莫非……银燕惊心地想，这地面灵气并非是被魔物吸纳，而是被过于强大的魔气冲毁和同化，这魔物要的——其实是受灵脉所养的生灵生气！

生气不同于灵气，灵气有助修炼多多益善，而完好无缺的修炼者根本不需要多余的生气……莫非那魔物受了重伤？可什么样受了重伤的人还会有这等破坏力……还是它在为了什么人疗伤？

银燕心里一阵茫然，悬而难决，但随后他握紧了枪杆，至少有一点是确信的，无论理由为何，这魔物滥杀无辜，定要除恶务尽。

/

下定决心，雪山银燕一边飞身在谷内各处落脚，一边放开灵识仔细探查，一路上竟然没有遇见任何尚同会的人，也是奇怪。他一边心里权衡仅凭自己修为，想要抗衡这等魔物犹嫌托大，还是和尚同会会合一同设法才是应当，但一边又心烦意乱，被满地随处可见的尸体气得意恨难平，全然没有心思去找什么成员会合，一心只想立马找出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就地正法，就算搭上一条命也认了！

循着一个方向，魔氛愈来愈强，直到遮天盖地的黑色魔气中，影影绰绰可见一团巨大物什，其形难辨，但仅仅望去一眼，竟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越是靠近那个东西，魔气越趋浓郁，雪山银燕逐渐感到呼吸成阻，脚下术法滞碍，犹如逆水中前行。

恶首就在眼前，岂能就此止步。小殿下强提一口真元，冲破周身滞碍，飞身术法骤然加强，刹那间已冲到魔物近前十丈处。咽下口中强提真元激出的腥甜，手提银枪摆出神魔一念起手式，并未轻举妄动。

那魔物不知是吸食生气吸得正欢，还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竟然一动不动。

雪山银燕凝神提气，并不打算轻易惊动它，一边以视线锁住魔物周身，一边扫开灵识，先试探周遭环境，一会儿动起手来也好有所应变。

不扫不要紧，一扫之下，惊得他浑身发冷。

连视线都顾不上盯紧魔物，立马朝那个方向望过去，登时倒吸一口冷气——烛九阴！他怎么会在这里？

高挑峻拔的玄衣青年负手长身，立在倒塌的石洞附近，脚边是地精尸骨，跟前不过抬脚一两步就是魔物在地面埋怨蠕动的脚部，那边缘形成波浪式的形态，又犹似某种轻柔的纱裙质地，几乎以一种优娆曼妙的姿态在空中飘舞。

玄衣青年一手后负，一手提了一根树枝，状似还想上前戳一下！

这一惊非同小可，雪山银燕险些术法紊乱，从空中栽倒下来。

立时运转术法落地，上前一把攥住那只作死的手，夺过树枝狠狠掷地。

“你在做什么！”

他没意识到自己这一声中气饱满活像责骂，但注意到了烛九阴望向他略略皱了一下眉，可这个时候银燕完全不想理会，拉住他的手腕的手并未放开，反而越发捏紧，“跟我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他身形坚定无比，转身就走，心绪却乱成一团，若是自己迟来一步，烛九阴贸然惊扰这能为难测的魔物，想到那个下场，他因这浓厚魔气本就滞碍的胸臆愈发呼吸艰困，隐隐地有点脚步虚浮眼前发黑，但都被他生生压下，只有身后攥着烛九阴的那只手仍然牢固不可懈。

“放开我。”

他走了两步，身后的人被没有动，又听到这样说，终于回转身来，鼓跳如雷的心脏带着思绪渐渐平缓，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冒昧了。

已经成年的青鸾比他高出许多，他不得不抬头才能迎上对方双目，烛九阴双瞳沉然深邃，他心里漫上不同方才的另一种惶然，放开他的手，口中涩涩地解释：“对不起，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这里情况危险，你先跟我出去，有事再谈……”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这解释毫无必要，旁边就是那个诡谲嶙峋的庞然大物看不见吗？我都能感觉到它周身彻骨寒意了，还这一脸气定神闲！

他一边说，烛九阴一边弯腰又捡起了那根树枝……

“没什么，你先走吧，我戳它一下。”

银燕想抓狂，你为什么非要戳它一下啊，你是小朋友吗？还是个作死的小朋友！

阻止道：“别这样，你会惊动它的，这魔物修为不凡，我……”他说着油然而生一分难堪，但为了此刻劝退烛九阴，也顾不得了，“我功力低微，恐怕没法保护你，我们还是退避从宜。”

烛九阴驴唇不对马嘴地回道：“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我很感激。”

“……”银燕愣了一下，现在却不想去深究他的脑回路，不得已放轻了口吻哄道：“我们先走吧，我送你出去，尚同会有人守在外面，他们会保护你，出去后你要戳什么都可以，我让你戳好不好？”

邪皇有点烦了。

他出魔世以来第一次碰到魔族，还是个这般奇形怪状的有趣魔族，逗一逗又怎么了，这狐狸拉着他絮絮叨叨还没个完了。

他摆出一脸不悦地扭脸，正欲说点什么，却见狐狸抓着他，急得快哭了，两只眼睛红红的，水意澄盈，似乎下一刻就要流下来，湿了脸颊。

怪可怜的。邪皇心想。

好吧。他大发慈悲地丢了木枝，放弃逗弄魔物的消遣，抖一抖袖准备随受宠若惊的狐狸一同离开。

可原本温良安静充当背景的魔物这个时候突然不让他们走了，细长脖颈略低，那双状若日月的双瞳就望进了脚下两只不起眼的小东西。

银燕反应很快，神魔一念运转周身，几乎在同一时间将邪皇反手推出。

但魔物硕大双眼里完全没有装下他，灼灼地盯紧邪皇——它似乎识货得很，显然后面古井无波那个比前面真元激荡这个更有料。

魔物一昂首一暴吼，也不怕引来此间不得其路的尚同会成员，下一刻数条粗大枝蔓自那团黑色躯体中抽出，疾风骤雨、迅如雷电地越过雪山银燕，直击元邪皇。

这样的攻势在紫瞳灵睛的邪眼里犹如老太太的步伐，一步一定格，邪皇甚至都没想举手来挡。

但他不挡，有人替他挡，白衣少年扑上来挡了刀。

“……”

雪山银燕咳出一口血，贯穿他胸膛的触支反而成了唯一的支撑，粗大的触支蠕动着一退出，年少的躯体就摇晃着快要跪倒。握不住的银枪落地，窟窿中迸出的鲜血在刹那间将他的白衣染成红色。

邪皇下意识抬手，接住他倒下的身体，这具躯体刚才拉住他的时候还那么坚定有力，现在脆弱地像一潭不可惊动的潭水如镜。

一触身，对方满身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裳。

邪皇不得不扶着他的身体徐徐坐下。

头顶的魔物再次怒吼。

它脚下这个不定睛看都看不见的玄衣青年，稍稍抬眸，淡漠地瞧了它一眼。

魔物僵在当场。

随即它不动声色地敛了漫天魔氛，躯体化作一团黑气，飞速地往天边飞远。留下被魔气污染的落溪谷，恐怕数年之内难以散尽。

——居然溜了，还溜得很快。

妖魔两族趋利避害的本能最是强烈，还更坦然得多。

怀里银燕又吐出一口血，滚烫地打在他胸前。神情漠然的邪皇终于有所动容，一手绕过腰侧，轻揽着微微发颤的狐狸躯体，一面垂首看向被血沾染的胸口。

略蹙眉，心里想：好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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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上错了床

邪皇没有带着重伤的狐狸奔波，而是就近捡了身边倒塌的石洞，清理碎石残物，撑起摇摇欲坠的石壁洞顶，魔气与九尾狐族的身体有所相克，因而引出地底山脉的灵气充盈石洞，并以结界隔开外界漫天不散的魔氛。

魔物已经不在此间，尚同会自然会撤走，而外人畏惧于如此强大的魔氛，更不会进来自投罗网，因此这魔氛肆虐的落溪谷反而是处最清净的所在。

他将狐狸安置在临时劈出的石床上，大致处理了胸口那个恐怖的伤口，随后立即沿着石洞周遭寻了一处景致尚可的幽静所在，先劈出个坑，而后引周围水脉汇聚灌满，彻彻底底洗了个澡，还将衣服脱下来洗净晾干。

没有想到这条年迈昏聩的老龙居然还有一点割舍不了的小洁癖。

昏迷了两夜一日后，雪山银燕在黑夜临近的时分醒了过来。他醒来后，发觉陌生的环境，没有妄动，便转头四顾。

于是看到了石洞另一端席坐入定的玄衣青年。

这些日来，随着凤脉元力一点点被炼化，青鸾体内真元暴涨，修为一日千里，邪皇运使青鸾真元炼化起来也越发得心应手，灵识并未完全内潜，雪山银燕一醒，他便感觉到了。

继续静坐了一刻钟，收了最后一个小周天，他才起身来到床边，负手俯下身去瞧狐狸的状况，“醒了？”

却只对上一双如梦未醒的澄莹眸子，“你没事……”

邪皇点点头，认同道：“我没事，你比较有事。”

小殿下闭上眼睛，犹似如释重负，“太好了……”

“有事还太好，我记得你伤的不是脑子。”邪皇坐下来，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理解不对，还私以为对方说话颠三倒四，一笑置之，轻巧道，“要不要我送你回茧林？快决定，我时间不多。”

他每日护养上官鸿信魂体，近日观来，小鸟已经快要醒了。上官鸿信不待见青丘，愿不愿意接手送狐狸回茧林还不一定。

没想到雪山银燕摇了摇头。

“好吧。”

邪皇没有异议，也不追问银燕不愿回去的原因。但他没有走开，仍然坐在床边，垂眸望着床上虚软无力的狐狸，默然半晌，忽然没话找话似的道：“饿不饿？”

银燕还是摇了摇头。

“起来走走？”

仍是摇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来有个魔……”

银燕说道：“你不用这样。”他避开上方望来的琉璃双目，轻声道，“是我愿意的。”

邪皇又默然半晌，应道：“哦。”

片刻，他又道：“洗个澡吗？”

小殿下终于笑了，转回脸来，眼底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点了点头，“好。”

他将雪山银燕带到自己劈出的那座水池边，施力将水加温，才转身来作势要脱狐狸的衣裳。银燕似受惊吓，忙拢了前襟，脸红道：“我、我自己来。”

邪皇挑眉默然，倒也收手。退了一步，心里却道，忸怩什么，你这身衣裳还是我给你换上的，再说我的都给你看光了，再看回来也不理亏。

雪山银燕顶着他毫不避讳的注视，背过身去脱下衣裳，面上的潮红仿佛蔓延到了后背，烧得周身不自在，总算下到水里，才松一口气。

受邪皇调理，他身上的恐怖伤口已经全然愈合，甚至看不出痕迹，但身体却仍然十分虚弱，血亏气损，需要漫长的修养。

邪皇无事可做，索性在池边草地上斜躺下，陪他。

结界外魔气遮天蔽日，黑气森然浓厚，本就昼夜难辨，但此时确已月上梢头，夜色正浓，周遭十分阒静，只听少年在池中撩拨清水清洗身体的水声泠泠。

银燕告诉他，自己之所以不愿意回去，是不想让爹亲看到自己受伤软弱的模样。邪皇问，史艳文对你很严厉吗？

银燕摇摇头说，爹亲是很温柔的人，只是我不想让他操心，也不想让他失望。

因为家族秘辛，银燕并没有对他细说，但邪皇却想到了之前上官鸿信对小狼崽子说过“他有三个儿子，恐怕三个儿子都在心里觉得父亲爱的不是自己，这种鬼才，谁能跟他比肩媲美”。他总是懒得为这些事多费心神，并未上心，如今稍一思量，倒也了然。

一胎双生的两个儿子，命脉相连，史艳文为俏如来的生操碎了心，又为小空的死耗尽了神，雪山银燕是最省心的一个，但也注定是最被忽略的一个。俏如来尚且怨怼爹亲轻慢自己，雪山银燕却连怨怼的余地都没有，只要爹亲肯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他就已经欣喜若狂。只愿自己更成熟优秀一分，爹亲便能多认可他一分。

邪皇想，何必为了他人的目光，强迫着自己去承担他人的理想。可他所遇，雪山银燕是这样，上官鸿信是这样，甚至那只小狼崽子也是这样，如此看来，只有俏小和尚运气最好，过得无忧无虑。

银燕说道：“军师给我讲九天未成前龙脉的故事，我听了就很羡慕，它们凭力量征服一切，站在百族的顶端，所有生灵都俯首称臣，是今日羽国青鸾不能比的。有时候想到这个，练功都很泄气，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练功还有什么用。”

邪皇听得好笑，“你要那么强的力量做什么？”你又没有国仇家恨要报。

“做什么？当然是……”小殿下理所当然的模样，临到口却蓦地滞住。能做什么，当然是让爹亲刮目相看，再也不能忽视他。但小殿下自觉这样的回答说出来甚孩子气，于是又咽了回去，叹一声，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道：“泄气归泄气，有时还是想，何必想得那么远，与其被远在天边的高山吓阻，不如一座座越过眼前的小山，就算我做不了天下第一的武士，也能够独当一面。”他仰面向邪皇笑，隐约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将来大哥做了御主，我就给他当将军，大杀四方，谁也不能欺负我们。”

邪皇想象了一下那只只会闯祸的狐狸，心觉青丘的将来前途未卜。他说道：“听说史艳文贯谦和仁爱，怎么到了你这里，还没上过战场，就想着大杀四方。”

银燕闻言，神色稍沉，“我们的确愿意谦和仁爱，但有人要挑衅生事，青丘也不是束手待毙的，爹亲有时就是太隐忍了。”

“……”这般口吻说出来，除了西荒不作他想。邪皇只是从旁看着，都觉得这两家冤孽当真是无可解了。思及当初在云宫里那两位将来俱要即位当国的殿下日常相处，简直可算相亲相爱。

“那就是一群虎视眈眈的野狼，没有人性，生来只知道掠夺一切。”小殿下阴狠狠地说道，“有人告诉过我，狼族的灵魂里烙印着上古时期沉淀下来的兽性，这种本能无法根除，让他们野蛮残忍、冷血无情，一只狼族一分为二，只有一半拥有理智，另一半完全是疯子。他们体内流的血是蓝色的，冰冷刺骨，没有温度。”

邪皇想，那小狼崽子划破手指，血流出来怎么看都是红色的，还趁机赖在小鸟怀里不肯起来，哪里有点冷血无情的样子。

邪皇道：“没人在战场上看过狼族流血么，这种传说，太荒诞不经。”

“是真的，你不信，那他们孤鸣一脉怎么世世代代出疯子，从来没有例外过？”银燕振振有词地反驳，继而口吻沉重地补充，“就是因为疯血作祟……他们是不详的东西，活着的恶鬼，本来九天初成就该毁灭，却不死不休挣扎至今，因为不合时宜，所以愈发欲壑难填，就愈发残忍暴虐。”

邪皇默了默，“太中二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银燕道：“说书的是这么说的。”

“……”

接下来数日，邪皇一边继续炼化凤族元力，一边照顾伤患——与其说他照顾伤患，不如说三殿下自己照顾自己。

狐狸身体尚虚弱，不能抵抗外界魔染，于是食物邪皇去弄。原本作为一条神祇级的龙脉始祖，邪皇是辟谷的，但如今寄了青鸾身体，便无法免俗。狐狸年纪太轻修为太浅，更需要食物维持生气。在薮泽那段时间，虽然不曾亲手操刀，却也从旁观摩过多次青鸾下厨，因此自信满满。但在尝过一次炭烤白菜之后，小殿下就拒绝他再糟蹋任何食材。

入夜后，两人同池而浴。虽然秉性随意，但这条老龙在某些地方却颇是讲究，有时看着太过脏乱的东西他都不准上官鸿信动手去摸，何况如今换了他持主动。即便临时起坑填出的水池也不是随地取材，挑的这处景致尚可，边缘砌了圆石，再一溜儿削平，抬头望不见黑森魔气，只有青竹罩顶，姿态妩媚地婉转倾堕，原本这方竹林受了魔气污染已然焦枯，这些日来结界内灵气充盈，才逐渐由死转生。

“你身上之伤已经渐好，见史艳文不成问题，明日我便送你回去。”

银燕听此一言，猝然转头。然而烛九阴背靠池缘，支额阖目，并未看他。烛九阴每日替他强行催生肉体复原，打通气机阻滞，兼之浸淫此间灵气，银燕的伤好起来十分快速。让三殿下很是惊叹他的这等能为。

银燕呐呐道：“回去之后，你如何呢？”

烛九阴睁眼看向他，似乎不解狐狸所谓“如何”是指何意。月光透不下魔气，夜色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不远处屋檐下一盏白丝风灯，孱弱的白光散漫着映射至此，已经十分凄迷。那双素来沉然的琉璃双目，在这般晦暗里愈发地孤冷清寒。

小殿下犹如被吸引似的，稍移动，靠近了那双眼睛，“我记得初见你睁眼时，这双眼睛……很动人。”现在也很动人，但和当时截然不同。他至今记得当时剧烈的心悸，像是骤然之间被某种隐秘而无法抵抗的力量从内而外攥紧了命脉。

邪皇心道，那是青鸾王脉的金瞳，当然很动人，过于沉溺还能让人迷失心智。但他当时很快便封敛了起来，雪山银燕受的影响应该不大才是。

银燕视线下移，落到赤裸的胸膛，大半没在水下，但仍然可见纵横遍布的狰狞伤口蔓延肆虐，那日在寒潭间初见时，他便大为震惊，想象不了什么样的伤势才能留得下这样凶狠可怖的旧痕……竟然还可活下来。他始终不敢贸然探问，生怕触及了对方不可试探的逆鳞。

但今夜烛九阴突然一语搅得他心绪漫漫，注视他的残败躯体，想象那些不可想象的苦楚，忍不了心头绞痛和沉闷，终于极轻地抚上去，轻声问：“这些是怎么留下的？”

邪皇随他指尖下看，心想果然小鸟这身伤痕放到哪里都触目惊心，怪吓人的。但上官鸿信的往事他不好随意说给旁人听，便轻言带过：“无事。”

小殿下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靠近他的身前，轻轻抱着。

邪皇默不作声，他上一个这么裸呈相抱的还是默苍离，虽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当那双还嫌稚嫩的双唇贴合上来，邪皇在心里一叹：上官鸿信，你又作孽。

魔族随心所欲、坦然直率，远比魔世之外的八境，上官鸿信这身皮囊当真绝世风采，在魔世三万年不知招蜂引蝶了多少，有纯粹色迷心窍的，不择手段只欲春风一度，也有虐恋情深的，寻死觅活非要厮守一生。魔心百态，一张皮囊便可看尽。邪皇初觉有趣，多了却也厌烦。他既不懂为何仅为一夜风流便能痴狂至此，也莫名其妙那些情深意重到底从何而来，但凡纠缠不休的，一概打死不论。

渣得理所当然。

但狐狸贴着他的嘴唇厮磨，他却没有推开。这双柔唇青涩至此，甚至不知撬开唇齿，只在双唇外汲取温度。

他揽着对方后颈加深这吻，动作几乎算得熟稔，毕竟那对师徒的活春宫他都不知看了多少，被迫地。少年被他回应，颤了一颤，不禁轻喘，面容红透，软了全身。

邪皇停下来，注视着他与之前迥然相异的变化，他看得那样仔细，攀附着他双肩的少年也不由停下，水色迷蒙的眼睛渐趋清明，迟钝地觉出一点羞赧，手上却并未放开。狐狼两族不共戴天，但于情事的放浪形骸却是如出一辙，情事之后的痴恋执著也是如出一辙，一旦抱住了，就不会再放开。

邪皇俯首吻上他双眼，迫得他只得随之阖目，婉转相承。闭上眼睛只有自己，揣着心里十分惶然、十分欣悦，难以尽述。

邪皇想，这样下去似乎没什么不好。

便没有停下。

一直到，魂体传来紊乱波荡，意识里泄出了一声隐忍的低吟。

护养多日守得云开，一面心喜，一面想到重损魂体初醒可不好受，口吻含了几分担忧：「感觉如何？」

「……」

刚问出口，蓦地心下一凛，意识到眼下境况，突然头大：不是吧，这个时候……

/

魔物嚣张透顶，杀到哪里，哪里魔气冲天。但它要隐匿行踪时，又决然缥缈难寻。可如狂风掀山倒海，亦可比清风润泽无声。

但若是系上绳索，捉摸不定的风，也宛如牵线的风筝。

玄之玄跟随追踪咒而来，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时日无论台面上尚同会还是背地里黑瞳都寻无此魔踪迹。那魔物将自身与山体融为一体，借山势掩盖身形，旁人障目，又敛尽魔气，当真难以觉察。

玄之玄运足真元，如剑势劈出，直击山壁。

这一击力量不小，玄之玄并无意激怒魔物，但劲力不足，魔物决不理睬。

那颗巨大头颅自山壁间显现出来，双目一如既往漆黑晦暗，盯着地面上的孤身一人，意味不明。方才吸足了生气，此时正当炼化，极不愿被打扰。

来人却毫无顾忌，信誓旦旦地从容笑道：“靠这些贱族的低微生气，无法维持他的生机。若你想要救他，这样是不够的。”

魔物无意听他废话，两条触支自山壁中抽了出来，携着风声呼啸，一左一右横扫过境。

十丈内山石草木夷为平地，玄之玄却轻巧避过，足尖一提一点，落回原地，半分不移。

魔物似乎感到被挑衅了，刻意隐藏的魔气抖窜。

玄之玄道：“我能救他。”

轻轻四字，平息了即将蹿升的魔氛。玄之玄保持从容得体的气度，却在下一刻，不禁稍稍怔愣。

面前山石形态不变，却仍清晰可感有什么关键迅速流失，依附于山体之中的黑体魔物在虚影中一闪而逝，旋即虽则无形、却仍然可感气流暴窜地汇聚一处——魔气聚到极致，缓缓自半空轻落于地，黑气散尽，现出一人峻拔而立。

玄之玄推算因由、排查动机，扰乱落溪谷内尚同会其他人接触魔物，先行找到魔物后并未现身而是施下追踪咒，只为在这时与魔物单独一见——机关算计，但他却没想到，这魔物本体，竟然是如此的……如此的……人模狗样。

厚重玄袍，精铁面具，裹得一身上下仅见下颌与脖颈两处浅色，愈发显得青白病态。唯有那双漆黑瞳子自面具下流露清光，一贯如常的阴寒冷厉，才犹然笃信的确是它。

他开口，声如寒霜：“如何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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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樓發表於: 2020-08-11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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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原罪

上官鸿信醒来时，意识仍然很迷茫——由于邪皇出于某种难以表述的心理，飞快地退出身体主导，力求降低存在感，所以上官鸿信并非作为单纯的魂体醒来，而是在第一时间就承接了身体的五感——魂体撕扯地很痛，身体却很热，犹如被包裹在一团温暖柔软的棉花里，浑身上下不着力……

努力撑开眼睑，视线里映入了一张俊俏的、放大的、晕红的脸。

上官鸿信僵了两秒。

下一刻他面上血色褪尽，活见鬼一样推开怀里的人，同时连连后退，脚下却踩滑，直接噗通栽进水里没了顶。

银燕对他突如其来的反应一头雾水，但看他失足没水，大惊之下要来扶他，被好不容易扑腾起来的上官鸿信大力打开，抖着声音劈头大喊：“别碰我！”

银燕僵在当场。

上官鸿信却没空管他什么反应，哆哆嗦嗦扶着水池边缘摸到距离最远的另一边，背对着银燕，僵持了好一会儿，激烈的喘息才稍微平缓下来。

身后始终没有动静，一直到少年口吻平静、却意义不明地叫了一声：“烛九阴。”

上官鸿信像是被这声叫回了神智，跳上岸抓起衣裳就跑！

/

胡乱穿好衣裳、坐上赤凤，直直飞出了好一段距离，上官鸿信才似乎勉强回神，惊骇逐渐退去，愤怒喷涌上头。

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烛、九、阴？！”

邪皇：「在，冷静一点。」

上官鸿信像是没听见，仍然重复：“烛、九、阴？！”

如果邪皇有手，此刻他很想扶额：「是我，正是我，莫要激动。」

上官鸿信怒吼：“你究竟在干什么！”

邪皇思索，从他和雪山银燕相遇讲起，小鸟应该不想听，那讲他们孤龙寡狐、干柴烈火、情不自禁，小鸟应该会更生气……邪皇顿了顿，左右权衡，仔细思量，才小心翼翼试探：「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问出口他就知道没戏，果然换来小鸟的暴怒，“可爱个屁！我看你千万年的修为都在拿来喂精虫！”

「……」邪皇有点心虚，没有反驳，虽然他都不知道到底心虚什么。福至心灵地觉得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最好不说，于是闭嘴。

青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他闭嘴之后没再出声。

就这么无言地挨了半晌，邪皇还是忍不住道：「就这样把他丢在那里，似乎不太好。」

“否则？你希望我回去宰了他？”经过片刻的沉默，上官鸿信似乎冷静了一些，口吻依旧冰冷，但暴怒比起先前敛了大半。

邪皇是个不会看脸色惯了的，闻言便笑道：「贞洁烈妇，现在不该是你自杀以证清白？」

换来上官鸿信杀人无形的沉默。

「……」

两人都不再言语，再次安静。

突然，邪皇头皮发麻，有点难以置信。

上官鸿信抱着膝盖坐在赤凤背上，把脸埋进双臂间，半天不动。

「不是吧……鸿儿，你在哭吗？」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上官鸿信的名字，却自然地像是叫过了无数次。在魔世时，上官鸿信神志不清，两人根本没有交流，后来上官鸿信神智恢复，虽然有了交流对话，但无论何时都仅限于两个人的范围，一开口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根本无需叫名字。他第一次听到上官鸿信的名字，就是默苍离叫“鸿儿”。

邪皇觉得，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

「唉，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

小鸟没应他。

他又没能守住对默苍离的承诺。

师尊那么惯着他，每次都惯着他，要求就那么点、那么一丁点，他却一次次地教默苍离失望，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这个时候默苍离还没找来，想必是已经被他设下的牵心阵绊住手脚——师尊竟然真的没伤他。上官鸿信不知道无水汪洋海出事当日留下的线索能让默苍离推测到何种地步，但仅凭那一丝魔龙龙息就足以让默苍离笃定元邪皇的存在，师尊却竟然甘愿被拖延时日而不伤他……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默苍离都是最疼他的，最惯着他，无论做什么，都会包容他。

相反他呢，他是怎么回报默苍离的？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和利用。

那时候，他追着任缥缈满世界跑，被云宫上殊庭的老学士们戳着脊梁骨骂“不成体统”，父王对此一笑置之。他动用麒麟、凤凰、百鸟千禽，为任缥缈填云海、建凌台，还是被老学士们指着骂“劳民伤财”“骄奢淫逸”，父王仍然不置一词。但默苍离一出现，父王就对他说：“玩物就是玩物，你要分清楚，什么才是真正该用心的。”

如果默苍离是个女人，父王会叫他与古神联姻，默苍离是个男人，那就拜为师尊，恩同父子。

父王说：“你拜他为师，他才会是你的人。他或许不会护着青鸾，但他会护着你，只要你一心为了青鸾，他就是我们的剑，一口最强的剑。”

可他既舍不了任缥缈，也不愿将默苍离拖入这欲壑深渊，始终不肯。

万分不肯，最终还是肯了。

越是到了晚年，父王越是胆怯恐惧，上官鸿信知道，他害怕青鸾帝位亡在自己手里，贪婪地想掌握一切可以依凭的力量，盲信古神，盲信地门，盲信凰后。

凰后从不问世事到一手遮天，是父王亲手将她推上那个位置，再被她摔下来，摔得尸骨无存。

同样摔下来的，还有默苍离。三万年前，他一定受尽苦楚的。但这岂非就是青鸾想要他做的？跪在默苍离膝下的那一刻他不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那时舍得，莫非后来就舍不得了？

在拜师之前，上官鸿信先叫他“尊上”，后来叫“苍离”，拜师之后，才改口称“师尊”。

——这师尊二字，叫得何其诛心！

“邪皇。”

赤凤在无垠天际展翅高飞，向上向下都是云层深厚，漫长的寂静，邪皇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逐渐百无聊赖。这时候上官鸿信忽然出声叫他，叫他“邪皇”。

自从被达摩镇压于金身下，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乍然听见，竟有几分怀念。

上官鸿信问：“你想要一具龙身吗？属于你自己的龙身。”

邪皇未语。

上官鸿信继续道：“其实，龙脉的重现从来就不是不可能，人心太多眷恋，不肯摧毁本不该存在之物，总以为不会再有危险。”他口吻十分淡漠，却说着九天诸境任何人听了都会毛骨悚然的话，“海境有一具完整的虬龙龙骨，天门有一口鲜活的蛟龙龙灵，以骨为身，龙灵为魂，再寻一适宜母体身，便可诞下龙子。寻常如此，即便生下来，也是一具徒有其表的活尸，算不得真正的复生。但如今有了邪皇你，烛龙始祖，只需一点龙息，便可以让它死而复生——夺了舍，这具身体就是你的。”

邪皇沉默有顷，不答却问：「为何突然提这个？」

上官鸿信轻笑道：“莫非你还想与我这般天长地久？”

又是半晌默然，魔龙才道：「可。」

上官鸿信点头，“那便先往天门取龙灵，这龙灵原是菩提尊在固守，如今菩提尊业已圆寂……对了，这种世俗不容的事，少室古刹必然不会广传，恐怕最多也就三尊知晓，这等魔邪之物，摩柯尊与金刚尊这般高洁圣僧怎会愿意接触，应当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说罢，他反手抓过，顿时云层间佛光大耀，一柄雅逸瑰丽的宝剑躺在上官鸿信手中。

青鸾将手指从剑鞘上拂过，施力轻缓，目光柔和，“在此之前，这口文殊，还需先还回地门。”

先前他就已有过想法，但还没事到临头，人就始终心存侥幸。如今雪山银燕一事终于让他下定决心。魔龙与他这条路，注定走不远，龙祖今日愿意低头，明日不一定还愿意，当他不再顺服的时候，没有谁能阻止他，抑或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阻止他？

凤族龙脉，本就冤仇已久，除灭魔龙，本为青鸾责任。

但除灭之前，恩还恩，情偿情，恩尽情偿，才有立场论其他。

这件事，不必让默苍离插手。

说什么，古神应龙脉而生，生来就是为了斩杀魔龙、守护九天。

歇着吧。

他的师尊，只要安闲自在地窝在他那二亩三分地，看看书、抄抄经，逗逗狐狸、养养灵宠，过他那过不完的逍遥日子。

其余的，十丈红尘鬼蜮，他上官鸿信承担。

/

虽说有了行程，但上官鸿信走得并不太急，赤凤慢悠悠地飞，兴致来了还会落下找个饭馆酒肆来一顿。不过今日酒肆没有，他飞了半日，下方仍然是同一片森林，这广袤程度，比杏花林都有过之无不及。

林中十分热闹，各种地精、木灵、走兽族群聚居，一株百丈来高的榕树仗着树形之便，在树上开了一间茶肆，桌椅摆在繁芜枝叶间，阴凉幽闭，十分雅致野趣。茶肆还提供一些小点心，喝茶吃食都不要金银和一般用来交换的等价物件儿，而是直接收取灵力。此间来访的客人大多修为低微，灵力高不到哪里去，但普通小家户，用来炼制一些日常小物件儿也足够了。

一只黄铜蛤蟆蹲在柜台上专门负责吃灵力，上官鸿信将手指放上去，它就啊呜一口含住了指尖。青鸾心里想，今日遇上他，这家老板算是赚了。

他只要了一壶茶，坐在最靠外的一方挨席。举杯观来，茶色茶香，自然比不上缺舟自栽自采的老白茶自然差了些，但还算清香通透，凑到嘴边，正准备品尝一口。

一杆银枪杀过来，抵着茶杯横飞出去，刷地钉死在墙壁上，杆尾不死不休地拼命震颤！

满座茶客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瞬，然后尖叫着作鸟兽散，眨眼间茶肆就清空一片。

上官鸿信盯着那枪杆暗自流下冷汗，这枪头要是再偏一点，刺穿的可就不是茶杯而是他的头。

“混账东西！水性杨花，始乱终弃！你受死吧！”

随着这句怒吼，银枪原路飞回，落入飞身上前的少年手中，举枪横扫，锐不可当，上官鸿信向后跃过，罡风仍然擦着他的额头削下几缕发丝。

眼前少年银枪如霜白衣如雪，墨发轻绾人也俊俏，但一脸杀气腾腾红光满面，活似修罗。

上官鸿信落在案几上站稳，负手而立，面上依然落落轻笑。最初的震惊过去，他也不再对少年有多少怨怼，何况他的怒火一开始就是冲着元邪皇去的。青鸾带着打死不认的欠揍表情笑道：“哇，上来就扣这么大顶帽子，我可受不起，小哥哥说话讲凭据啊，我还要做人呢。”

银燕举银枪直指他，怒道：“你是人吗？你就不是人！薄情寡义的畜生！”

上官鸿信抬起食指摇了摇，“这话不对，我是游禽，你才是畜生。”

“少废话！受死！”

说不过就打，脾气真是差。上官鸿信摇头叹息，一边轻巧地躲避少年招招致命的死招。

两人很快在茶肆里扫过一遍，所过之处，风卷残云，只余狼藉。见他一直躲闪，银燕怒火更盛，“出手！”

上官鸿信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说罢，举起左手，两指相扣，打了个响指。

银燕骤然全身一僵，维持举枪突刺的姿势动弹不得。

三殿下震惊片刻，才咬牙切齿，“给我解开！”

“是你叫我出手的，不出你不高兴，出了又生气，真是难伺候，这是纨绔子弟的恶习，要不得。”上官鸿信绕到前面，专门看他怒火炽盛的脸，曲指在枪头上弹了一下，枪身岿然不动，却发出冰雪寒泉般的铮然清响。“啧，枪是好枪，功法也是好功法，可惜火候太差，偏生脾气还大，幸好你是青丘三殿下，否则不知被剁了多少回了——禁身术都解不开，还跟我动手。”

“你、你……”银燕被他说的又愧又怒，却恨口舌不灵，除了一个“你”字咬碎在齿间，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我好得很。”上官鸿信弹了枪头，又在他额头上一弹，算是报了削发之仇，轻飘飘驳回一句，便扬长而去。

银燕吼道：“不准走！回来，给我解开！”

上官鸿信已经在敛衣踩着木梯下树，声音越飘越远，“两个时辰后自动会解，这会儿殿下就先待着吧，好好反省，这都是行走江湖的经验，哈哈。”

“烛九阴——”

直至走出密林，上官鸿信本以为邪皇会说点什么，但魔龙始祖始终未置一词。青鸾心想，龙脉当真不能当作常人思想，渣龙本渣，不过如此。不过这倒是让上官鸿信略松一口气，若是元邪皇在意，他还不敢真把雪山银燕怎么样——现在也不敢。

也许是这次炼化凤脉元力的确耗邪皇甚剧，自那日后便潜回意识深处，鲜有动静，没什么大的震荡惊扰不到他。

元邪皇长年以魂体之态寄居于他体内，根基并不稳固，就如一个人明明受地力牵引，却不得不反其道而行，持续地悬浮于空，不得落地。肉躯失去魂魄太久，都会自然腐朽分解，反之魂体也是相同。因此邪皇素来需要大量的休养生息，一般窝在他身体里是不动弹的。

其实上官鸿信一直不解元邪皇为何始终不夺舍，明明对他而言是易如反掌的事，何况……这也没什么道义可言，且不论龙脉从不讲道义，一具送上门来的躯体，素不相识，还是灭族的宿仇——难道是因为嫌弃青鸾，觉得亵渎了自己？可看他也不像是这么忠烈的龙啊！

由于如此的百思不解，所以上官鸿信面对元邪皇的时候总是很没有安全感。

但说话回来，谁面对元邪皇会有安全感呢？当初别说青鸾登高一呼百族群起而应只为灭他，就是龙脉内部都对他深为忌惮。

有时候与自身无关，而是一些东西一些人，存在即为原罪。

/

如此又过了几日，上官鸿信在一汪湖水边小憩，一股灵息小心谨慎地靠近他，这气息几日来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上官鸿信没理会，但随即身后射来一股截然不同的深邃灵力，他悚然睁眼，但已经晚了——一张网兜头罩顶朝他盖下来，自动收紧，登时裹了个严严实实，随后金网隐没无形，聚为手腕上一条金绳，将他两只手腕结结实实捆在一起。

上官鸿信试着挣了挣，纹丝不动。

上官鸿信：“……”厉害！

上官鸿信道：“没想到史家三殿下也会搞这种暗中偷袭的下作手段。”

银燕走出来，愤愤道：“我不想，都是你逼的！”说着招了招手，垂在地面的金绳另一端蛇头一般悠悠颤颤地立起来，飞到他手里。他用力一扯，上官鸿信跟着踉跄了一步。

上官鸿信道：“真了不起，偷人都怪人家太浪。”

他低头仔细研究了会儿这个居然能困住自己的东西，金绳中隐约可感如丝如缕的灵力游走，这灵力还有点熟悉，努力思索在哪里遇过，记忆里逐渐浮现了那只暴殄天物地被剑无极捅死的凤凰……“这是凤凰羽编织的缚网？！”难怪如此牢不可破，凤凰此物稀绝之极，就是他曾贵为青鸾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生所见也不过仅只一只，还是灵宠。

这些小畜生……修为一个比一个低，法器倒是一个比一个牛，我呢？我呢！我连唯二的两粒断云石都木有了！

他一边陷入自怨自艾愤愤不平，那边雪山银燕已经牵着他走了起来。绳子约莫三尺长，银燕走在前头，他被驴一样牵在后头。走出好长一截，见前方少年默不作声不打算开口的模样，上官鸿信索性先道：“敢问三殿下，不惜祭出如此法宝，抓了我意欲为何？”

银燕仍然只甩给他一个孤冷的背影，上官鸿信继续道：“说真的，我没把你怎么样吧，大不了就是脱光了抱在一起挨挨蹭蹭，关键的可一点都没发生啊。再说了，你又不是女子，连名节都谈不上。”他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你现在还小，出点芝麻大的事就觉得天都要塌了，其实以后长大再回头看，就会知道这些都是小事一笑而过……唔！”

他话没说完，银枪就猛地刺了过来，还亏他往后撤了一下，锋锐的枪尖都堪堪抵住他喉头。

受制于人，上官鸿信盯着那随时会刺上来的枪头，很识时务地举爪连声道：“我懂，我懂了！我闭嘴！”

少年这才目光森寒地收回银枪，转回身去继续走。但他转身时，上官鸿信隐隐瞥见，那双素来澄澈的眼睛，眼角有些泛红。

又走半晌，少年依旧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上官鸿信却听他低声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回去后，我就奏请爹亲——我们完婚。”

上官鸿信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这……有点太草率了吧？”

“少废话！”少年怒而回头，不知是羞愤还是怨憎地瞪他，“你要不愿意，现在我就杀了你，再自杀！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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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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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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