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20【剑龙】回首萧瑟无晴雨 F45 更新番外2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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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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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回首萧瑟无晴雨番外2 （中-上）

（中上）

剑子已不知自己处于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多久了。

层层寒冰中，他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丝毫无法动弹。然而奇怪的是，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反倒觉得全身上下像是滚过油锅被火烧了一般热辣辣的，而且不仅如此，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掰断过再重新接上的一样，一阵阵锥心的剧烈痛感遍布全身，深入骨髓，可偏偏他却连发出呻吟声都做不到。他有些怀疑自己不是被冰封了，而是被鬼差一块一块割下来丢入了阿鼻地狱的大油锅炸了。

就在他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不知何处飘来了熟悉的悠扬琴声，有如清晨里的第一缕晨曦穿透了黎明时的黑暗，落入了静谧蓊郁的古木森林，古树的斑驳叶影落在清泉上随波摇曳，晨鸟在林间发出了第一声啼鸣。那琴声捎带着源自于自然的空灵而清新以及生命的活力，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灵魂，缓解了他身上片刻不停的疼痛。

他忍不住缓缓打开眼帘，映入眼眸的是朦胧的紫银色光晕，光晕中隐隐约约有一条华丽的人影。那条人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一串串萦绕着紫气的通透琉璃珠自肩甲边缘坠在半空，绣着繁复银丝暗纹的冗长袖摆垂落到地面，层层叠叠缀满了绛紫色琉璃片的披帛搭在两臂间，柔顺地悬于身后，银紫色的长发覆于其上，有如天上银河直泻而过布满紫色水晶的幽谷，闪烁着点点荧光。

他满眼中只有这道亮丽的风景——是龙宿，他心心念念的人。那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忘我地抚琴。

剑子心下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是在冰中被冻得太久了，冻得神志不清，都出现幻觉了，这若是被不知在哪的龙宿知道了，可就要遗笑龙宿之口，成为他这辈子都无法洗去的污点了。

就在他思维涣散，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时，一曲已罢，悠扬悦耳的琴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一把熟悉的儒音响起，语意中尽是嘲讽和戏谑，可细听之下又隐隐藏了松了口气的感觉。那声音道：“竟然又清醒了，果真是祸害不死。”然后，他看到那抹紫影转过身走近了床边，又听到那人凉凉补充了一句：“汝真是命大，累累伤躯，又受了何招之力波及，竟然还能保存残命，连吾身具嗜血者的体质，也要赞叹。”

原来不是幻觉，而是被救了吗。剑子愣了一下，有些弄不清状况，神情有些呆滞地看向那抹紫影的主人，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龙宿，是你将我自冰中救出来的吗？”

“什么冰中？汝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闻言，龙宿才刚舒展开的眉头又马上因剑子一句没头没脑的胡话而再次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俯下身凑近观察了一下剑子的脸色，发现对方呆愣地看向自己，本就乌黑一片的眸子暗了一片，竟是有些失了焦距，还说了这不着边际的胡话，便马上敛起了早先玩笑的神情。他有些担忧地用沁凉的手摸了摸剑子滚烫的额头，严肃道：“汝还好吧？”想了想，他又极其认真地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该不会是被集境军督的极招伤到头了吧？“

被龙宿冷不防凑近的俊脸猛地一晃，再被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关切之语一冲击，剑子整个人立即就清醒了过来，这才记起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前，他和素还真等人与火宅佛狱大战一番，险险获胜，众人皆伤疲在身，还未来得及调息，便又惨遭到集境围攻，他与素还真为了掩护众人断后，联招对抗集境的合招之力，终是不敌，被极招冲撞后的余力冲击，整个人被震飞，马上就失了意识。难怪他方才神识不清之时会觉得浑身滚烫剧痛，原来是这伤势造成的。

神智完全清醒过来，他的视野也随之恢复正常。他躺在冷硬的板木床上，扭着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微末摇曳的烛火下，最先入眼的是床头素兰色的粗麻布床帘，斜晃晃地挂在有些发潮的床架上，再往上一点是发霉泛黄的天花板，看着就差没有渗出污水了。室内摆设简陋，除了床就只有一张烂木桌子和两张烂木椅子，看着也有些湿霉，难怪龙宿要站着弹琴了，这一屁股坐下去，龙宿这身华丽的衣裳回去后便可以马上回收成抹布了。虽然外出闯荡时龙宿也会入乡随俗做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经常风餐露宿，不过度讲究衣食住行，但这个房间确实是有些挑战龙宿的底线了。他能判断出自己如今身处在一个村野客栈的客房内，大概是当时自己的伤势过重，不宜过度移动，这人才勉为其难就近找了个落脚的地方等他伤势稳定。

这个人，终是舍不得自己受难。这么想着，他安心之余，仍是有些不确定。

眼前这人，本应已在他面前陨命在汉莫走廊，他连坟墓都亲手替他挖好了，然而后来却发现自己竟做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竟替一个活人挖坟立碑。终于，这个一声不响就做好了全盘计划以假死脱身的人，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人，又再一次鲜活地站在了他面前，不再是老化了的毫无气息生命力的腐朽尸体，然而，却是以营救者的高傲姿态看着他的落魄。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这个一身贵气华丽得与这简陋客房格格不入的人，视线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想要看看这人的脸，看清这张恍如隔世的脸上挂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表情。然而，他的目光却终是只停留在了那人肩甲边缘垂下来的紫气琉璃珠上，不敢在挪上半分。眼前这人真死也好，假死也罢，代表了什么，他心里门清。前段时间与素还真为亡者祭河灯时，有那么一瞬，他切切实实地想过，或许这人他这辈子是再见不着了。

他不做声，双手自然地平放在身侧，藏在被单下，十指的指腹却在比百年老树皮还粗糙的床单上细细地摩擦着，似是想擦去心头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是了，早前在龙烟宛替这人挖坟时那湿土黏稠的触感仍在，让人难受。手指头上的湿土要不及时洗去，干了就要长在皮肤上了，到时再硬剥了去，还真会去掉层皮。十指连心，去了皮，又何止指头痛那般简单。突然的，他明白到为什么自己在昏昏沉沉中会做那个年代久远的梦了。眼前这人明明还活着，却是故意诈死隐退，大敌当前，狠心地将他和佛剑孤零零地遗留在了战场上，即便到了后来被他和佛剑发现真相，联招召唤亦不愿现身，任由他与佛剑在这腥风血雨的苦境江湖沉浮，人仿佛已经消失消散在天地间不复存在了。

这些年来，这个人在利用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远离他。当年决裂又言和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愿意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别人眼里，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看什么都很透彻的模样，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习惯自欺欺人、喜欢逃避的人。有很多事情，他做不到如龙宿那般果决干脆，若是真遇到了他不愿面对的事，他会下意识就想要拖着避着，替自己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当年是这般，如今亦是。当年龙宿早就有意于苦境中原，在叶口月人战事还没爆发之前，便已派人潜伏中原伺机而动，后来自己的拉扯不过是给了这人顺势入世的机会和借口罢了。之后，他与龙宿对苦境的形势进行过多番对谈，那人言语中毫不讳言在中原逐鹿的野心，更频频流露出对嗜血王权以及邪兵卫的兴趣和渴求。然而，对于这些，他都只是暗中警惕防备，并未采取正面行动。傲笑红尘之事，他也仅是采取暗中搜集证据这种迂回的做法，若不是佛剑直截了当地上门找上龙宿，迫使事情走向毫无回环的余地，他也不至于被逼得当场表态，凌空而降，一剑击散了紫龙的伪装，揭穿了真相。所以说，所谓在“没有确实证据前不适宜动手”不过是拒绝看清真相的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龙宿清白与否，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知道真相。

在经历连番挫折后，龙宿终是听了素还真的劝告，走下了那条他提前为他铺好的阶梯，顺势退隐。后来他因出手金银邓王爷的事而主动找上门去，虽是早有谈合之意，但心中总归是有一条刺梗着。相识多少年了，过去，他总觉得龙宿在乎两人间的情谊比自己更多一些，便在那人面前任性自我惯了，因此即便裂痕就横亘在了眼前，他也视若无睹。在宫灯帏重逢时，他撑着绿竹伞，站在亭外的磅礴大雨中与龙宿对谈，言语间赤裸裸地表达着让龙宿开口请他入亭的坚持，即便龙宿当场退了一步，他仍忍不住补了一句道：“我与你，原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最多，只是你无情背叛，背叛我们之间的友情，只是你一剑，一剑刺入我胸口的痛心。”

当时他在宫灯帏说得顺口解闷，然离开后一回想，却是觉得心惊肉跳。他不敢想象，如果龙宿当时不顾情面，直接就赶人送客，他要如何应对，但很快他又想，无论如何，龙宿最后还是妥协了，然后一转念就把那点不寻常的心惊压回到了心底深处，人也恢复了常态。只是，话虽如此，他在接下去与龙宿相处时，便有些下意识地回避了与有关过去的话题。然而，宁闇血辨之事，他仍是搞砸了。那是记载着嗜血者弱点，关乎龙宿身家性命的要物，却被他一时大意弄丢了。丢书的时候，骨箫箫声入耳的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剑中真相破的那一刻，那时夕阳的余晖将扬满尘沙的疏楼西风染成了橘黄色，笼着光晕的白珍珠飞散在空中，又一粒接一粒地委落尘埃，蒙上尘土，然后，那人手中辟商一提，毫不留情就一剑刺向他心口。那个时候，他以为，他避过了心口的致命一击，还以半招之差胜了龙宿，到后来才发现，他是输了个彻底，正是因为他避过了，那一剑才一直插在他的心口上，在往后的数百年后，他只能看着血在不断地往外流，那柄剑却怎么都拔不下来。失了宁闇血辨，生平头一次，他像个贪玩时不小心碰碎花瓶的孩子，一边颤颤兢兢地遮着掩着，又一边绞尽脑汁自以为聪明地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碎了的花瓶替换回来，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都忘了个干净。他的心思很简单，不过是不想龙宿误会生气他没有用心保管好他的保命之物罢了，却不想弄巧成拙，事发后，龙宿反是认为他是故意卖了敌人漏洞将宁闇血辨转手于人，好钳制他的行动，为苦境正当减少一个变数。

那时龙宿气得毫无形象，浑身发抖，头上的银蝴蝶发簪、肩上的珍珠亮片都要被抖碎了。好不容易，那人才勉力缓住了身体的抖动，压抑着仍因怒火而有些颤抖的声音，狠狠地道了句“以后不用再联络”，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最后，还语无伦次地补了一句“再会”。剑子想，这人一定不知道，那句“再会”对他而言就如同是深渊底部不见天日的阴森岩洞中透过岩石缝隙射入的一缕阳光，落在了他那不小心坠入了岩洞底部的心脏上。

只是，那缕阳光很快就一点点地被苦境的愁云遮蔽了。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他是被圣踪打下悬崖、被魔龙偷袭至重伤还是被魔界守将围攻差点身亡，龙宿都没再出现过，仿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然而，就在他心中不得不开始正视他与龙宿间的鸿沟时，那人又再次露了行踪。当时，龙宿连保命用的邪之刀都献出去了，就是为了找他。最后，那人亲自将他带回了疏楼西风细心照料，他的心也因此被流过沉渊底部的暖流冲出了不见天日的谷底，流入了洒满阳光的大平原，不久前那些阴暗想法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住在疏楼西风养伤期间，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拿乔，不怎么愿意出小院主动与龙宿接触，只是等着对方过来探访，只是，每回龙宿来探访时，他都会小心注意着不提起过去的事情。然而，等他伤势有了好转，龙宿便毫无预警地将他留在了疏楼西风继续调养，由穆仙凤照顾，人却独自搬去了三分春色，再次自他的眼前消失了。

难怪自己会做那冰中的梦，因为只有在梦中，他才愿意承认，他与龙宿间，何止是千里鸿沟万丈深渊，简直就是黄昏落日下的无尽冰原，只能在沉默中日复一日地迈向日末的终结。

前不久被集境围剿时留下来断后，虽是迫不得已之举，但他心里仍是抱了丝侥幸：如果自己受了重伤的话，那人会不会最终忍不住现身相救？就像弃天帝灭世时那般，那人费尽心力将已经沙化的他救回，重新留在了他的身边，在夜山归元池中日夜相对，不再疏远。

还好，这人终是来了，他还是在乎的。

剑子努力打起精神，试着玩笑道：“没办法，我的好友见死不救，离我而去，我能叹奈何，只能孤军奋战，拼个壮烈成仁。”他说得有些激动，便忘了身上的伤势，想要支起身子靠近龙宿，可才动了一下便是浑身刺痛，身体还没完全离床，就痛得失了力气，又整个儿歪歪斜斜地摔回到了床上。

龙宿见状一皱眉，便赶忙上前将他扶正，声音也柔了下来：“汝不要勉强，也不得勉强，汝这次的伤，并非短期能治愈。”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剑子拉了拉滑到一半的被单，仔细地掖好，动作轻柔细腻，带着初春融雪时的融融暖意。

末了，龙宿便就着床边坐下。两人保持着对视的姿势扯谈了几句有的没的，不一会，剑子因伤重困乏，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等剑子的伤势稍微稳定下来，龙宿便启程将他带回了地处世外偏僻之所的三分春色照料。

过了一派秋荣的奇门遁甲之阵，经过龙宿亲手布置的儒门秘阵龙砚台，再往后走过一段密林，便会来到号称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三分春色。这是龙宿名下规模最大、最匠心独运的宅院。

三分春色是龙宿如今的居所，虽然剑子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在剑子心中，与豁然之境比邻而立的疏楼西风才是龙宿真正的居所。然而，自剑中真相破后，除了剑子在疏楼西风调养的那一小段时日外，龙宿再也没有回过疏楼西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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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樓發表於: 2019-01-17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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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回首萧瑟无晴雨番外2 （中中）

（中-中）

伤病中的日子虽然难熬，却也是过得很快，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中，一晃眼数月时光匆匆而逝。

剑子在三分春色休养了一段时日，再加上龙宿的妥善安排以及穆仙凤的悉心照料，前段日子累积的伤势再重，到如今亦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体耗损严重，仍时常感到困乏，但只需配以药膳调理，多加休息，很快就能恢复成原本的仙风道骨、潇洒飘然了。

又是一日清晨，天还没全开，剑子就在渗满全身的寒意中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其实自后半夜开始，他就一直感到这股熟悉而令人心悸的寒意时不时撩拨着他的神经，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只是不断辗转反侧，拖着耗着，就是不愿醒来。好不容易熬了大半夜，方才就在他好不容易熬过了上一阵寒意，放松下来再次要进入浅眠之际，冷不防又被一丝刺骨阴寒的凉意滑过露在外面的颈脖敏感之处，那凉意伴随着隐隐的呜咽声，甚是渗人，就如同是《聊斋志异》里所描绘的被地府饿鬼阴魂舔过肌肤的感觉，他禁不住浑身一阵鸡皮，猛地一个寒颤便醒了过来。他有些不爽利地揉着眼撑坐起身，察觉到了一丝光亮，便迷蒙着眼，往光源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书案前的窗户竟开了一小条缝隙，屋外的冷风争先恐后地往缝隙处挤，发出一声声“呼呼”的长啸声，如泣如诉，听着十分哀凉。呼啸的寒风中，还混入了些清凉的冰晶雪气，如梦似幻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很快剑子就彻底醒了过来。他下了床，随手便拿起了床边衣架上的素白厚披风——这还是当年他在疏楼西风调养时龙宿替他备下的。他心仪那件披风，每逢冬日必披在身上，但离开疏楼西风时，却是赌气般地没有带走。他知龙宿了解他惯用旧物，才特地取来让他使用。这本是善解人意的贴心之举，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觉得不舒爽。

他披上披风走到窗边，发现有几片晶莹的薄雪乘着寒风顺着窗间缝隙飘入了室内，悄然无声地落在了窗前的桌案上，很快又化开了，只留下了一滴如泪般的水痕。他修道多年，能敏锐地感知时令的变化，却极少受节气的影响，然如今他看着这水痕，突然心头滞闷了起来，便抬起双手往外推开窗户，想要散去屋内的苦闷之气，却不料一瞬间，呼啸寒风伴着漫天细雪迎面就扑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一下子就把屋内剩下的暖意都吹走了。

剑子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窗外煞白一片的院子，不喜地喃喃抱怨道：“这般大雪连天哪里还是‘三分春色’，叫’十成冬意’还差不多？”

话虽这般说，但剑子心内明了，这三分春色的地界往日里确是保持着四季如春的暖意。三分春色的设计布局独特，在初建成时龙宿请来了熟知阴阳之道的名家，在宅院外围设下了调节天候的法阵，并使得宅院里常年气候宜人、温暖如春。当下的隆冬大雪，不过是龙宿知他不喜逆天之事，为了将就他，才将法阵暂时撤去，让三分春色内恢复了自然的天候。

衣食是这样，住所也是一样，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方方面面，越是被龙宿礼待尊重，剑子的心中就越是窝了一口邪火，烧也不是，灭也不是，就只能这么生闷着。曾经他很看不惯龙宿的我行我素、自说自话、以及时不时的强人所难，心情不好时，他会直接就口出讥讽，实在受不了了，更会直接甩袖走人，心想也就只有自己脾气好佛剑性子直才能受得住龙宿的任性。当时他不曾想，这般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是龙宿亲密的表现，直到如今，龙宿收敛了心性，对他面面俱到、贴心迁就，他才知道，过去就如同流水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即便如此，剑子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如今心情不爽利，不是因为这寒得渗人的下雪天，也不是因为龙宿的有礼疏离，是因为这三分春色与他气性不合。

剑子不喜这三分春色为时已久。

在还未与剑子熟识时，龙宿便蛰伏在隐世的三分春色中等待窃取儒门内乱的战果。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得像春日里枝头上新开的鲜花嫩朵，不随风起一下舞就觉得白白浪费了这春日里的大好风光。那时龙宿还没脱离儒门自创儒门天下，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有着众多产业。当时，为了营造出他游手好闲、无意儒门权位、只愿逍遥享乐的假象，他几近投入了所有家产打造了这个世外桃源并彻底地隐居起来不理儒门之事。当时在暗中观察儒门可能的继位者时，剑子就察觉了龙宿隐匿在三分春色中的潜龙利爪，也预估到了谁才会是以后他需要特意相交注意的对象。

三分春色的格局宏大，布局精巧，外围机关层层叠叠，由墨家设计打造，繁复绝妙，谙合九宫八卦。主宅院依山傍水配合天然地势而建，蕴含五行之理，翠山环绕，层林叠翠，隐有腾龙抱珠之象，而引路的一派秋荣则秋意融融，枫火绵延，接连天际，有若凤舞飞天。平心而论，三分春色的建造巧夺天工，是人力所为的珍品，亦是融于自然的神品。

然而，在剑子眼里心中，三分春色再是优雅宜人，再是亲和自然，就是比不上后来龙宿在豁然之境旁开山辟岭建成的疏楼西风。

当年疏楼西风的落成是剑子与龙宿表面上进一步交好的里程碑。自那以后，龙宿以方便与好友时常往来为由，搬出了三分春色，在疏楼西风定居了下来，其后便极少再去其他地方久居，就算偶尔换换环境，也会在剑子云游归来时回转，因此，剑子只要去疏楼西风，就必定能找到龙宿。他总有种错觉，一直以来，只有疏楼西风才是龙宿唯一的居所。这样的错觉直到现在都未曾消失过，即使后来辟商泄了真身，龙宿为求生而弃了疏楼西风，便几乎没再回来居住过。

明明剑子是先知道有三分春色，却极少造访，打从心底便不对三分春色存有过多的好感。这不仅仅是因为在他心中三分春色的建成过于势利，虽然疏楼西风原本建立的目的不纯也不遑多让，但他就是觉得三分春色的气不好。而且同样的，他觉得三分春色是在拒绝他的。当年在疏楼西风伤好离开后，为寻龙宿他曾多次来到这个风景宜人的三分春色，但绝大部分时间都被拒之门外，而再后来，盘隐神功沙化复活后，他与佛剑才刚在三分春色恢复神识，龙宿几乎是立即就将他们转移到夜山归元池静养。即便事实上拒绝他的，明明是三分春色的主人，即便三分春色的建造布局更符合自然之道，理论上应更合他的眼缘，但他心里就是一直坚信，是三分春色与自己的命格相冲才会如此不协调，遂潜意识里就不喜三分春色。

别看剑子常年修道，凡事讲求顺势随缘，但凡世间事都看得很淡很透彻，只是一旦认准了的，便任是千万头牛都拉不回。他看不顺三分春色，心里便梗在那，怎么住都觉得不舒心。

“大雪天里大开门户站在窗前吹冷风，莫不是真被伤到头了吧？”

就在剑子一条接一条地腹诽三分春色的缺点时，一把熟悉的儒音乘着雪风飘了过来，三分调侃，三分关切，三分随意，剩下的一分，则是清如水、冷如冰的淡然。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本应占上几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竟已淡若烟云随风消散。剑子的眼眸随着声音的靠近而黯淡了下来。他收拾好情绪，透过窗口抬眸迎向声音的主人，不期然目光就触到了那人手中捧着的药碗，整张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好似连绵阴雨后黑乌乌的云层间渗出的缕缕阳光，虽然仍是苍白却带了雨后初晴的希望。

剑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迎龙宿入内，开口时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说出的话却仍是不饶人：“哎，竟有劳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为剑子送药，受宠若惊，承受不起啊。”往日的这个时间，本应是穆仙凤送药过来的。他估摸着这个时间，龙宿应该会在烟雨阁作画，便打算喝完了药就去找那人唠嗑，就算不唠嗑，光坐在一旁看那人作画的写意身姿也是惬意的。

无论如何，这偌大的宅院，只要不是他一个人就好。

刚到三分春色时，可能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原本已经稳下的伤势忽而恶化，连带着神识都开始不清楚了起来。那段时日，他常常徘徊在半梦半醒间，身体僵直无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多亏了龙宿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才稳定了下来。其实这伤势反复也有他放纵自己完全撤去内力支撑的原因。彻底放松身心抵御虽可令伤病好得快，但在初期却会加剧伤势的蔓延，弄不好反会害了性命，若非有龙宿在旁，他内心安定，是万万不能如此行事。当时在破店他醒来看到龙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只是，待他伤势彻底稳定后，龙宿便不常来了。伤势在慢慢愈合，他本应静心运功调息，推动体内气血运行，打通因伤势而瘀滞的血脉，然而，他的内心却片刻不得安宁，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起初，他的身体仍难以动弹，便只能眼巴巴地与窗台上时不时落下的小麻雀大眼瞪小眼，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吵他心烦，有的时候，甚至只是一阵风吹过，他都能觉得心中烦扰。他无奈地反省了一下，就算修道人不像佛家讲求四大皆空，但如此这般内心波动不休也着实不是一个常年清修的人应有的状态。

然而反省归反省，某日穆仙凤来送药时，也不知道是聊到了什么，剑子还是无意中抱怨了龙宿一句。剑子说，还是仙凤贴心，不像某人，把病人晾在房内也不见来探望。穆仙凤闻言便贴心地安慰了一句，主人说先生伤势沉重，需要静养调息，才不便打扰。然后当天夜里，龙宿就来探访了。龙宿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昙花幽香，能抚平灵魂的躁动，可不知为何，在破店再次重逢后，那样的幽香中却糅杂了些新雪清新的气息，让人心里无由来感到一丝寒意。

无所事事的时候，人总要忍不住想东想西，内心难以安定。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日子最是难熬，剑子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蹦出一条紫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不清神情，但他直觉就感到很悲哀。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迈开脚要冲过去。然而，他才没走几步，就蓦然发现眼前脚下是一道咧开血盆大口的无尽深渊，于是他立即悬崖勒马，不敢轻进，再抬眸，那条丽影仍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却似在埋怨，又似在责备，为了他的止步不前。他一动不动，以为这样便安心了。然而，那道深渊却是越裂越大，而那人明明没动，却是离他越来越远。有时他实在是想得紧了，便在穆仙凤送药来的时候随便个理由提及了龙宿，当晚便能见到人了。

等后来能勉强下床活动了，他便更在房中呆不住，想到龙宿在这个大宅子的某处，他就忍不住想要去见他，偌大的三分春色，无论那人人在哪，他都能准确地找到。闲聊也好，静坐也罢，他就是想要这个人出现在他眼前。这样的心态不知何时起，是在他抱着龙宿的尸体回龙烟宛的时候，在盘隐神宫等待与神宫同化的时候，在疏楼西风养伤被丢下的时候，还是在丢失宁闇血辨那人语无伦次断交的时候，又抑或是在更早远他每次出门远游的时候，那样的心情就已经在心底深处悄悄地隐藏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今时今日，他确确实实发现了，他实在很想念龙宿，一时一刻都不想与他分离。

龙宿不知剑子心中百转千回，仅是看着剑子皱紧眉头将一大碗苦药一滴不剩地喝完，才点头淡淡道：“仙凤今日出门置办粮物了，要到下午才回转。吾正好无事，便过来探望一下汝的伤势，顺便将药拿过来了。”说虽是这么说，但龙宿确实也一时半会找不到送药的人。龙宿虽住得奢华，但惯了清净，不喜随侍成群，整个三分春色里，除了他，就只有穆仙凤，宅中事宜都由她打点。很久以前住在疏楼西风时还有个默言歆，但自默言歆去后，就只剩穆仙凤一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想过多找一个人代替。这世上的人多如风中尘沙，谁代替了谁他不管也不在乎，只是他在乎的，却是任谁都无法代替。

他话说到一半，一阵冷风突然呼啸而入，直直地刮向他和剑子。他瞧了一眼剑子，那人神色如常，身体却是入定了般挺得笔直，一双手胶着在那仍残留着苦药余温的碗壁上。他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就起身走到了窗边，将窗户关小了些，回到位上坐稳，才不容置疑道：“房里通风透气能促进血气运行，但过了就适得其反了。”这是自很久以前决裂和好后龙宿少有的强势。虽然龙宿以前也偶尔会顺着剑子，但往往只是在剑子十分不悦的情况下。大多时候龙宿都喜欢顺着自己的性子和喜好行事，有时即便剑子不满了，他亦会故意视而不见，甚至恶劣地以此为乐。这若摆在从前，龙宿造访剑子居所，这般不征询主人意见就径自把窗户关小，无论是不是出于好意，剑子都是要觉得不满的。剑子这个人，最喜就是替人决定好坏，最忌讳却是别人替他决定好坏，仿佛这世间只有他的决定和考量才是对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破天荒地不觉冒犯，反是觉得满心欢喜。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龙宿的一举一动，眼眸中填满的是由心底漫出来的柔情暖意。等龙宿开了口，他才略微垂下眸，浅笑着不着痕迹地将欣喜的神色藏在雪白的长睫毛下，抬手抚上心口处的衣衫，软软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之后，两人如往日一般不着边际地闲聊了起来。过了一会，龙宿估摸着自己已经逗留得有些长了，便郑重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慰问之意以及关切之情，然后站起身要告辞。他拿起桌上的空碗，转身要离开，才迈开了半步，却又回过头来，再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剑子的气色，沉吟了一声，有些欣慰地点点头：“观汝今日气色不错，吾心甚慰。汝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需继续调养即可。”说完他便要转身继续离开，哪知在转身的一瞬，冷不防就被剑子扣住了手腕。

剑子牢牢地握住龙宿的手腕，声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你又要离开了吗？”

不久前那场怪梦的片段不期然地闯入脑海，相似的漫漫大雪，相似的探访，相似的对话，会不会，又是同样的结局。无由来的一阵慌乱蓦然涌入心中，分不清是梦是幻，剑子握住龙宿手腕的手收得更紧了。

龙宿心感莫名，只觉得手腕被勒得生痛，立即便心生不耐，本能就甩手怒道：“放手！汝到底在……”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剑子冲口而出的质问打断了。剑子死死地盯着龙宿的金眸，两条白眉纠结得都要缠一块了，俊朗的五官也在脸上挤成了一团，然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开口便是不经思考的质问：“离了疏楼西风，你来到了三分春色，那离了三分春色，你又要搬到哪里？”见龙宿愣住不再挣扎，他逼近一步，又问：“离了三分春色，你又要搬到哪里？”再次发问，语调却已趋于平和，那是深思熟虑后的发言，却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这下，龙宿是彻底呆住了，连挣扎都忘了。他听得明白，却别开了眼，避不回答：“哎，豁然之境与疏楼西风比邻而立，当初吾常年居住，不过是方便监视罢了。如今吾已无意江湖，便没必要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彼此留些隐私也是好的。”最后一句说出来时夹着些唏嘘，像是在对剑子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龙宿说的，剑子何尝不明白。当年他与龙宿相交不过是为了儒道的平衡，龙宿决定建造疏楼西风时，他们表明上似是有了进一步的往来，却也并非有后来的深。那时龙宿一意孤行要大动土木在豁然之境旁边开垦山野砍伐林木建立宅院，剑子本是十分看不惯这般破坏环境的举动的，但他有他的目的，便按捺下性子默许了。当时，龙宿想留意剑子这位道门高人的一举一动，剑子亦想观望这位儒门天下领袖的行事作风，他实在没资格说龙宿什么。

只是，剑子想，这数百年的比邻而居，难道就真真只有最初的计算和筹谋吗？那煮酒论心、共赏风月的岁月，那互相扶持一同走过天地源流的情谊，难道都只是伪装的亲近吗？即便在最初，他们怀着不纯的动机彼此靠近，难道这数百年过去了，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的意义就只维持在最开始的互相监视吗？一定不是这样的。剑子坚信，一定还有其他不同的感情和意义产生。所以说，不是不存在，只是这些感情和意义都已被这些年连绵不断的江湖风雨洗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初不堪入目的筹谋安排了?

他不甘啊，他明明在很努力地试图挽回，却没有人愿意给他机会。疏楼西风明明就在那，就在豁然之境旁边，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因常年失修而长满了杂草，不复十里宫灯照夜明的华丽。而豁然之境虽遭多番损毁，却依旧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建，就担心那个总爱说最喜在它院子里观星的访客造访时看到它最不堪的模样。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它期待的访客却没再主动出现，是不是那人已经不再爱它头顶上的那片开阔的星空了。当时弃天帝灭世，若不是被佛剑逼着，龙宿只怕是不愿意踏上豁然之境。他想，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包括龙宿本人在内，没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唤那声“龙宿”时的欣喜。除了他的豁然之境，没人知道他希望龙宿造访豁然之境的心情。不久前，好不容易龙宿因笑封君的事情再次主动到了豁然之境等他，对他而言，恍如隔世，当时他虽在为笑封君之事愁绪万分，心中却难掩万分喜悦欣。只是，似乎他又弄砸了。遇到大事，他总能冷静地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妥善解决，然而一遇到龙宿之事，却总是抓不到要点。

剑子思考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道：“你仍在为我隐瞒笑封君的过去追他入集境的事情生气？”当时他不说，只是不想龙宿误会进而又想起从前那些不愉悦的过往而已。当年，笑封君入魔屠杀了万道论坛的众人，他明知笑封君是遭妖魔控制才造了杀业，只是无论如何人命在前，而笑封君入魔已无法挽回，为了阻止他继续滥杀无辜，他才不得已手刃挚友。当时他被龙宿说动，详细说了他与笑封君的相交，可对于结果仍是以一句“是我忘恩负义杀了挚友”概括，当时龙宿凉凉地道了句“若非笑封君做了天理不容之事，汝断然不会杀他”，他分辨不出龙宿话中的真意，只觉心下“咯噔”一下，更是决定不细言相杀的过程。其实说白了，他是为了大义斩无私，与当初他与龙宿对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而确实他也不曾做错了什么，可他心中就是觉得龙宿若知道了必会将当年决裂之事代入进笑封君的事情。他宁愿龙宿认为他曾忘恩负义，也不能让龙宿回忆起决裂的过往。好不容易花了这么多年，盘隐神宫后，龙宿不再疏远他，他万万不能再冒这个险。

而且，笑封君的事情对他还有另一层意义，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他无法拯救挚友的遗憾，更因为挽回这个遗憾所代表的意义。往事已矣，不能改变，亦无法挽回，但是，既然连笑封君这中都已经盖棺定论、尘归尘土归土的旧事，上天都给了他第二次挽回的机会，那么龙宿的事情，一定会有回环的机会的。然而，如今看来，两件事情，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结果。

龙宿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冷笑一声，道：“为笑封君生气？他还不配。”仍是听不出是真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确认龙宿每一句话后的含意了呢？曾经他明明是如此确定，觉得自己已经掌握龙宿的每一层心思，每一个举动。这么想着，剑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为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笑封君的事，就仍是为了当年之事。为什么这个人就不能放下当年之事，让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尘归尘土归土，偏要一直留在心里。难道，难道那决裂前数百年的情谊，就那么被他自天而降下的一剑打散，和那散落在疏楼西风的珍珠被埋入尘土中了么？龙宿明明是个念旧之人，而剑更是用剑之人如生命一般的存在，然而，自辟商断后，龙宿的佩剑却是一把接一把地换，毫无留恋，让他不得不想，是不是很多事早就已经定格在了真相破的那一刻。他不甘心啊，放眼世间，有什么事他和龙宿不能挽回的？

然而，龙宿却仅是叹了口气，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剑子，放手吧。吾之答案，汝承受不了，又何必挑破。”

剑子听了不明所以，他不放手，只是抓得更紧了，一双乌黑的眸子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的脸，仿佛在问龙宿话中的意思。两人就这般四目相对地僵持着，谁也不愿退让。过了好一会，终是龙宿动了动。剑子仍在保持僵持中，冷不防就感觉到龙宿往他身上贴了上来，然后，电光火石间，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双透着凉意的薄唇就已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了他的嘴唇。毫无预警的一下，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心头猛地一颤，身体一僵，原本握紧龙宿手腕的手反射性就松开了。

龙宿垂下眸，揉了揉重获自由的手腕，不着痕迹地退回到了安全的距离，沉默了一会才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道：“看，说了汝承受不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认真道：“剑子，吾们的距离，进一步，汝接受不了，停留原地，吾不甘心，既然如此，不如让吾退到佛剑的位置上，汝安心相交，吾亦安于做汝眼中的好友与天下苍生中的一员。”

剑子仿佛没有听到龙宿的话，仅是垂下眸，轻声自言自语道：“是这样的吗？”

龙宿看着剑子一副失神的模样，颇是为难地蹙紧眉头，似是为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而感到有些懊恼。他又退了一步，别开视线抱歉道：“今日之事是龙宿逾矩了。”想了想，又补充道：“三分春色乃世外隐居之所，环境清幽，适合汝静养，希望好友别因吾的无心之举就急于离开。”说完也不等剑子回答便逃离似地转身要离去。

然而，龙宿急匆匆才走了两步，身后的披风却冷不防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毫无防备之下，他被这么猛地一扯，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往后仰倒。他一惊之下还没来得及动作，人就已落入了剑子的臂弯中。剑子一边接住龙宿，同时顺着龙宿倒下的方向俯下身，温热的双唇在他接住龙宿的同时落在了对方冰凉柔软的薄唇上，然后，“哐啷”一声，药碗碎裂在地面上的声音响起，轻快的，如释重负的——那是丢盔弃甲时盔甲敲击地板的声音。

初尝情爱的吻青涩而稚嫩，带着春日里新草破土而出还未及褪去淤泥时的芬芳，没达深处就分离了。龙宿在喘息中瞪着剑子，方才本能地怒斥了个“汝”字，便忽然醒悟般地怔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剑子，不敢置信眼前之人竟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失礼行径。

相对于龙宿的惊愕，剑子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一连串动作下来，缓而平稳，有若水面行舟，丝毫不见慌乱。方才冷不防踩住那人披风强吻下去时气势汹汹，排山倒海不容分辩，如今却已是柔软绵长了起来，感觉就像是积在堤坝上的洪流，来势汹涌如千军万马，一旦放了闸，便轰隆隆地流入长河湖泊，马上就平缓了下来。他抬手抚上龙宿的脸颊，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捋着他耳鬓上紫银色的发丝，温柔中带了些很久以前惯有的强势，他道：

“不要退。”

震惊过后，龙宿也镇静了下来。他不挣扎，仅是抬眸直直地看入剑子眼底，沉默了好一会，才挑着眉语出挑衅道：“那汝想怎样？”

剑子用指腹描摹着龙宿的脸，原本纠结的眉头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容，有如雨后层云尽散的豁然开朗，阳光普照。

修行的时候，他喜欢站在豁然之境的寒潭瀑布前冥想，感受着瀑布自天而落发出轰隆隆响声时的平静，那是来源于自然流转往复不息的宁静旷远。他想，什么是自然，这瀑布的水往下流便是自然，即便有人练就逆天武艺要将这飞瀑打得逆流而上，也不过只能维持片刻，力量一退，这瀑布仍是要往下落的，就像春天来了，花就要开了，任人算想要阻止花还是会开的，就像他与龙宿，注定是要彼此纠缠彼此靠近，无论他如何回避，亦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要贴近龙宿。如此，既然无伤大雅，无妨正义，何必徒劳违抗呢？

迈进一步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承受，他不过是需要些时间去思考，去确定而已。然而眼前这人，总是说风就是雨，不由分说就把事情捅破在他面前，逼着要他当场给出答案，不然就是一步封死，连思考缓和的机会都没给，就退得不见踪影，让他无处去寻。他无法承受龙宿退回到好友的位置，连龙宿只是想想都无法承受，他要留住这个人，在他退走之前。原来竟是这么简单，他还花了这数百年时间去想，如果只要再走前一步，就能留住眼前之人，那么…….

剑子看着龙宿，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要你。”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接踵而至，龙宿瞠圆了凤眼，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看着剑子露出了像见着鬼一般的神色，似是被剑子顿悟般的直白慑住了，一双金眸死死地攫住剑子的双眼，想要从对方眼底找出些迟疑或计算，连自己仍不雅地倒在剑子的臂弯中都忘了。好一会，他眯直了眼，抬手抚上了那人手臂上柔软的丝绸衣袖，然后一点点收拢五指，将布料拽在手里揉着捏着，然后冷不防一扯，把剑子的脸又拉近到自己眼前，眉目飞扬，眼角轻挑，饶有兴致道：“哦，那汝想怎么要？”

剑子没有立即回答。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往上缓缓滑过龙宿光滑的脸庞，移到刘海处轻柔地顺了顺被一连串动作弄得凌乱的发丝，又继续往上移动到了龙宿那繁复的银制发冠上，留恋似地顺着发冠的轮廓一路滑到了一根样式特别的发簪上。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发簪腰部来到流苏坠子处停下，脸上忽而展露出笑颜，手上猝不及防就是猛地一拔，然后整个发冠失了银簪的固定支撑，立即就散落在地上，被发冠束缚的紫银丝亦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收回手环上那人的腰部，不等对方反应，就抱着人瞬身一掠，来到了不远处床前。他将龙宿轻柔地放置在柔软的丝绸被褥上，那人紫银色的长发与被冲地凌乱的紫气珠饰在被单上散开来，落在素色的被褥上，就如同绣上了华丽繁复的花纹，给朴素的床笫添上了一抹旖旎缱绻之色。床沿边上的帷幔一层一层地如薄纱飘落下来，覆在剑子身上。剑子撑在龙宿上面，已手支着身体，一手顺着对方的下颚滑下了颈脖，指尖顺势挑开了将领口扣得老紧的盘扣，翻开衣领。他俯低身仔细地看着龙宿乖巧地躺在身下接受他的一切举动，乌黑的眼眸中一点一点地闪出细碎的荧光，仿佛装了一整片星海，那柔暖似水的目光漫过龙宿的全身，似要将他溺毙这融了暖光的星海中。他盯着龙宿盛了笑意又有些挑衅的金眸，大手覆在他白皙的肌肤上一点点地滑入亵衣内，身体缓缓向下俯近龙宿，凑到对方耳边柔声道：“我这般要你，你给吗？”

话音才落，不待龙宿回答，他的双唇就落了下去。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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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樓發表於: 2019-01-19 00: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天啊好激動，本來沒想要一天看完的但是完全停不下來，大大對他們性格和相處的揣摩實在太棒了！超喜歡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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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樓發表於: 2019-01-19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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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42樓最怕麻煩于2019-01-19 00:05發表的 : #ExNiFZ
天啊好激動，本來沒想要一天看完的但是完全停不下來，大大對他們性格和相處的揣摩實在太棒了！超喜歡這篇！ 0*^>/*

谢谢喜欢~写这篇文就是满足一下我想阐述我眼中的这对CP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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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樓發表於: 2019-01-19 17: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龙】回首萧瑟无晴雨（中下）

（中下）

剑子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迟来了数百年的华胥美梦。

梦中的龙宿就如同寂静山林中的第一场雪，落入山涧溪水中的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走入这山川溪流的期待，细细密密地化作柔情之水与大地融为一体。

半梦半醒间巫山云雨的热潮还没褪去便又是忽而一阵寒风滑过，他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本能便伸出手去，想要抱住身边之人汲取暖意，却摸了个空。手直直地落了下来，触到的是凉滑的丝绸被褥凉滑，参满了空虚和冰冷，一点点渗透入心房，他心脏猛地一抖，神识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没有人。龙宿呢？

他睁地开眼，一下就撑起身往身旁看去：床上平平整整，空荡荡的，别说人，连人睡过的痕迹都没有，只余下冬日里惯有的冷意，还有阵阵诡异的冰晶雪气。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穿得齐整，身体亦干爽清洁，完全没有与人共赴巫山的痕迹。

昏暗的房内青烟缭绕，弥漫着安神香的抚魂香气，朦胧得不真实。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在伤病中的一枕黄粱美梦，梦去无痕？可他分明还记得龙宿情动时一声声如蝴蝶颤动羽翅般的呼唤，还有自己指腹滑过龙宿身体每一寸肌肤的触感。他一瞬恍惚，手便不由自出地落到了床褥上，再一寸一寸地往上抚至枕边，最后移动到枕头上，不期然地就被几缕柔软的发丝缠住了手指。他将手抬至眼前，借着窗外透入的光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指间的发丝，那银色的长发在光线下透出了些许浅淡的丁香紫，素雅而动人。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往日的点点滴滴，愤怒的、不解的、平静的、快乐的、悲哀的，所有的回忆如河流般自四面八方涌入脑海，汇聚成龙宿衣带散落倒入他怀里的那一瞬，缠绵的深吻，温热的身体交缠，不是梦，回不去了，他与龙宿确确实实已经彻底回不到从前了。

这么想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冷不防袭上心头。他皱起眉，小心翼翼地把银紫色发丝纳入怀中，迅速离了床，草草穿上鞋袜，在亵衣上随意挂了件薄大褂，束上白玉腰带固定，大寒冬日的就这般几近是穿着单衣出门了。

剑子出门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昏沉，应是已近傍晚了。

屋外的雪方停，又下起了冻雨，淅淅沥沥的，比起下雪的时候更是湿冷阴寒，令人难受。宅院里里外外但凡积雪的地方都混了大片冰水，所到之处皆是湿漉漉的，还隐隐渗出了些凉薄冰冷的雾气，浮笼在地表，使得整座宅院像是浮在云端，虚无缥缈得如同天上宫殿。

剑子刚自龙宿平素常舞文弄墨的烟雨阁扑了个空，正走在通往罗浮梦园的路上，可还没走多远，便在回廊转角处遇到了端着药盘子正要去给他送药的穆仙凤。穆仙凤远远看见剑子走出回廊拐角，神情颇为惊讶，似是没想到剑子竟不在房内歇息。她顿了一下脚步，又重新迈开走近，想着既然遇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让剑子把药喝了。这边剑子冷不防瞥到穆仙凤的身影，心头莫名一颤。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两步走近那人，满脸掩不去的焦虑，还未等对方开口便冲口问了句”龙宿在哪？“然而奇怪的是，他话问出了口，却不待穆仙凤回答，又像是被恶鬼缠身一般逃离了，连穆仙凤在后面连声呼唤都没有理会，恍若未闻。

很久很久以前，在疏楼西风，穆仙凤告诉他龙宿搬去了三分春色。

梦中也好，记忆中也好，此时此地也好，无论何时何地，穆仙凤都一如既往乖巧地捧着端给他的药，站在漫天雪雨下的长廊中，低眉顺目地看着他，一脸无辜地告知他天底下最残忍的消息——她的主人抛下他独自离去的消息。

不，这一次，他不愿听到回答，他要亲自去确认。哈，方才是他慌了神，失误了，他根本连问都不应该问的，因为龙宿怎可能会不在呢？那人就在这三分春色的某处，哪儿都没去，只是这宅子委实大了些，他暂时还没找到而已。

曲曲折折的长廊中，剑子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飘忽，飘得整个身子都有些浮了起来，如同飞燕一般往前掠。这三分春色果真是与他犯冲，在他如此心焦如焚的时候，仍是一如既往地如迷宫般分布着数不清的大宅小院，各式各样的衔接回廊纵横交错着，分不清哪条是通往哪座宅院的，绕得他头昏目眩。

怎么走了这么久都还没到罗浮梦园？

剑子皱起眉头，心中已是不耐。明知龙宿交待过调养期间不宜运功，他仍是忍不住强催功体以真气凝成气罩，提气一下便掠出长廊，直接冲入了冰寒的冻雨中抄近道前往心中所往之所。他如今想要见着龙宿，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

很快，他来到了溢满梅香的罗浮梦园。院内腊梅开得正盛，经过修剪扶正后的梅桩按照主人的意愿舒展着枝条，姿态妖娆更胜伶女袅娜身姿。龙宿最喜冬日里盛放的傲骨寒梅，过去一入冬便会吩咐穆仙凤在疏楼西风的后花园换上品种名贵的红梅以供观赏，更久远以前还会强迫自己一同欣赏园中红梅经人为摆弄的美感，然而这些年他却住在了这个气候温和，怎么都迎不来冬季的三分春色。他知罗浮梦院栽满了梅花，却因天候而从未盛放过，难得如今法阵撤了，三分春色难得迎来了最适合寒梅一展风姿的隆冬，那爱梅之人自不会错过了这赏梅的机会。

与龙宿一同在亭中观赏寒梅傲然于冻雨中盛放亦别有一番韵味。怀着这般心思，剑子兴冲冲地踏入了罗浮梦园，然而，园内目光所到之处，哪有什么人影，有的，只是那红艳得在雨雾中模糊了一片的红梅，以及满地冰冷的落红与清冷。是了，他怎么忘了，疏楼西风内，他无意间的一个皱眉，便就此断送了与龙宿一同赏梅看雪的机会，在那之后，即便红梅绽放得再美，龙宿都没再邀请过他一同欣赏。明明在很久远的过去，即便他直接质疑龙宿赏梅的审美，龙宿也不曾在意，还孜孜不倦地与他讲自己剪梅的心得。他一直来不及告诉龙宿，只要他愿意讲，他是十分乐意倾听的。

剑子有些呆愣地站在雨中，神色黯淡了一些，然而他没有迟疑太久，又打起精神转道前去海纳百川的藏书阁。龙宿机敏好学，闲暇无事的时候，最喜在书阁里翻阅典籍。然而，他推开门，书阁内却是黑漆漆一片，连灯都没有点起。接着，他再去了偏远一点的养剑阁。养剑阁里面摆放着龙宿在各地收罗的名剑兵刃，而在正对这门口的桌案上，辟商的断刃被众星拱月般地供在架上。他知道龙宿偶尔会来这里缅怀一下辟商，那人表面上凉薄无情，实际上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重旧物。辟商是与古尘同出一炉的名剑，却并非独一无二。世间名锋万千，光在这藏剑阁摆着的就有数十把，然而龙宿却偏偏选择了辟商，还不顾身份，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地要到了手。从前他不曾细想原因，只觉龙宿这般手段过于阴暗失德，落了下乘，待他隐隐明了背后的原因时，辟商却已被傲笑红尘一剑斩断，同出一炉两把名剑，就只剩下古尘，就如同分岔路尽头彼此对望了数百年的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如今就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在独自守望。他颤着手轻缓地推开了藏剑阁的门，里面除了剑还是剑。正对着他的，中央供台上夹着辟商断刃，正安静地闪着寒光，似乎在冷冷地嘲笑他。

离了藏剑阁，他又陆陆续续去了其它龙宿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每去过一个地方，他脚步就加快了几分。三分春色的规模有疏楼西风的十数倍，而剑子因心有抵触，一直不愿熟知宅院的构造，如今横竖就只能将知道的地方都走一遍，却怎么都找不见龙宿的影子。

很久很久以前，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将龙宿这尾不甘平淡的紫龙困在了疏楼西风，后来才发觉，龙宿被困住，从来都不是因为他能耐大，而是因为那人甘愿就缚，就如同这段时日一般，并非龙宿在哪他都能找到，而是龙宿总出现在他能找到的地方。那人善解人意的时候总能让人不由得沾沾自喜，有如被捧上了天上云端，被惯得万般好中亦能挑出刺来，然而一旦决定要收回所有的贴心，却会让人有如一脚踏空，瞬间自天堂堕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只剩下最后一处了，龙宿的卧房。龙宿哪儿都不在，那必定是呆在房内歇息了。

剑子这般想着便加快了步伐奔往龙宿卧房，然而越是临近，脚步却越是迟缓了下来。他自雨中走回至长廊内，撤去避雨用的气罩，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七绕八绕地一步步往龙宿卧房的方向走去。可是当他一脚踏出通往卧房门前的转角时，突然就停了下来，又转回了身去。

他终究是个善于自欺欺人的凡尘先天。

就在剑子迈开脚要回房时，不期然便听到了不远处穆仙凤的叫唤声——原来穆仙凤早就端着药在龙宿房门前等剑子了。不久前剑子询问龙宿的去向后没听答案便匆忙离去了，她眼见追不上，料想剑子必会寻来龙宿卧房，便先一步来此等待。也亏得她眼尖，才剑子转身的一瞬瞥见了他，于是就赶紧迎了上去。

剑子见到穆仙凤守在龙宿房前，明了眼前这由他从小看大的女子向来聪慧机灵，会特地在此等待意思昭然若揭，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他背对着穆仙凤，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才认命地转过身，随便扯了个由头把早先匆匆离去之事一笔带过：“方才有急事离去，让仙凤见笑了。”

穆仙凤不追问，但观剑子神色，已是猜到了七八分。她不点破，只是掩袖笑了笑，将药碗递上，温婉有礼道：“主人有交代，让先生醒来用过药后去找他。”她这般恪守本分地转述着龙宿的意思，却是故意将龙宿的所在漏了去。

剑子一怔，马上就听出了话中之意，心中大喜，正要开口询问，一低头就看到穆仙凤一脸了然的神情，以及往他跟前又递了递他想避都避不开的一大碗药汤。他心知这回自己在小辈面前丢脸丢大了，却仍是故作镇定，皱起眉头闭上眼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一大碗苦药没在口腔停留就直接被灌入胃中，却仍免不了残留了些余味在舌尖上，苦得剑子舌头打结，不由腹诽不知这碗药比平常的多加了多少斤黄连。他连着咽了几次口水，才勉强将苦味冲淡。然而，他嘴上虽苦，心里却是比打翻了蜜糖还甜。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满脸掩不住笑意的穆仙凤，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叹气道：“这样一来仙凤可以告知剑子龙宿的去向了吗？”

穆仙凤接过碗，闻言忍不住莞尔一笑。她没有立即回答，仅是上前靠近了一步，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剑子的脸色，察觉到剑子的气有些虚，很明显是大量耗损真气所致，便有些担忧道：“先生早一阵子伤及內腑，需要长期调理，得定时喝药多加休息，莫要再乱动用真气了。”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您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主人是要担心的。”这话关切中隐隐带了些许责备之意，而且出自一位侍女之口，是有那么些逾矩多事了。剑子最忌在人前示弱，这若是别人对他这般说了，就算是出自好意，他也定会觉得此人干预过多了。然而穆仙凤即便是侍女，在剑子眼里却是与别人不一样的，甚至更亲密一层。穆仙凤是最亲近龙宿的人，常年伴在龙宿身侧，最了解龙宿，这般关切之言若出自穆仙凤之口，就仿佛是和龙宿亲口说出来的一样。于是，他的眼神柔了下来，没入雪白的长睫之下，浅浅地笑了：“我知道了”。

说完剑子便沉默了下来，他在等穆仙凤主动说话。他的神情看着沉静平和，也没再一次追问龙宿的下落，但其实心底已是有些急不可耐了，却又拿眼前这个故意卖关子的侍女没办法，只能干耗着着急。穆仙凤忍住笑，仔细地瞧了一眼剑子欲盖弥彰的神情，估摸着不能太过火了，便告诉剑子在三分春色东北面的大瀑布后别有洞天，是龙宿自搬离疏楼西风住到三分春色后最常呆的地方，最近只是因为剑子到访才没去而已。剑子闻言愣了一下，不由得就有些好奇穆仙凤口中所说之地了。他也不着急离去，施施然与穆仙凤道了句谢，才告辞转身。他走在回廊上，步伐如常地朝三分春色东北角的瀑布走去，一步又一步，越走越快，还没离开穆仙凤的视线就忽然一下化光离去了。

#

三分春色的大瀑布水帘后是一大片漆黑开阔的天然溶洞，洞中通往出口的小道上有人工雕凿的痕迹，石柱上挂着橘红色的宫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岩洞里摇曳着引路之光，咋一看，就像过去的数百年间，剑子每次造访宫灯帏时指路的十里宫灯。他神情一个恍惚，仿佛走回到了数百年前在宫灯帏与龙宿煮酒论心的时光。等他出了岩洞再见到自然的光亮时，眼前是一方云雾弥漫的悬空断崖。崖下是豁然开朗的谷地平原，若在天清气爽的日子，放眼望去，远处山川绵延接连天际，底下长河流过平原谷底，大大小小的城镇乡村点缀在原野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确实是个眺望景观舒展情怀的好去处，难怪龙宿会喜欢。

云雾缭绕之处，断崖尽头，有一座黄色的三角小亭，怎么看都有那么些眼熟。是了，那是和宫灯帏同一款的三角亭。想到这，剑子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记录了他与龙宿点滴过往的宫灯帏早已不复存在，连残垣断壁都不曾留下。当年弃天帝欲灭人世，以神力毁神柱，苦境大地因此被割裂成了两半，而极其讽刺的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深渊断痕仿佛就是他与龙宿间裂痕的具现化，不偏不倚，恰恰就裂在了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中间，将两人无情地隔在了沉渊两端，而那座建立在分岔道不远处，见证了两人共度近千年时光的宫灯帏，就那么无可挽回地落入了大地崩裂的深渊中。即便后来裂痕重新合拢，分岔道处却是空荡荡一片。当时他回转豁然之境，站在分岔道上，愣愣地看着宫灯帏原本所在的地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宫灯帏再回不来了，他与龙宿相识相知的那数百年时光亦回不来了。

只是，过去已矣，未来仍可期。

仿佛是在迎接难得的访客，三角亭中，云烟袅绕处，熟悉的七弦琴声响起，悠扬悦耳的琴声一丝一缕地化入雨雾中，随着无形的云烟盘绕在亭子周围，回环往复，不绝于耳。

冻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时而化作白雪，时而又融成冰雨。

熟悉的亭子，熟悉的景致，熟悉的琴声，还有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紫衣紫发抚琴作乐之人，眼前的一切都让他视线模糊，仿佛又回到了数百年前，宫灯帏还未被丢空之前，他撑着老旧的绿竹伞踏着细雨无数次造访宫灯帏的情景。

然而，他手中的绿竹伞呢，又在哪里？

哈，过了去的就过了去了，哪有可能重回？即使模仿得再惟妙惟肖，皆回不去最初的模样，世间很多事，景物能依旧，人面亦能依旧，感觉非能停留在当初。

剑子低下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心中一阵茫然，一时间真气涣散，挡雨的气罩也随之消失，一粒粒豆大的水滴夹杂着细碎的冰沙从天而降，就这么直接地砸在了他身上，碎成冰刺，刺入他的肌肤，麻木了他的神经，让他有些分不清身上这隐隐约约的刺痛到底是冰扎的还是冻伤的，只感觉衣服和皮肤黏在了一块，结上了一层冰霜。

就在这时，悠扬的琴声突然停止了。他有些失神地抬起头，冰水在他苍白的脸上横流，三撇标志性的刘海湿嗒嗒地贴在脸上滴着水，狼狈无助得让人不忍。然后，他看见龙宿撑着一把墨绿色的旧式竹伞，有些急切地走到他跟前，将他整个人纳入伞下，见他不言不语，又看似有些生气地用干爽的衣袖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冰渣雨水，一边咂嘴一边念念有词。然而，他呆立在原地，只觉头和身体都在发热，像被烈火焚烧了一般，神智也被烧去了大半，完全没听清龙宿说了些什么。他头痛欲裂，什么都无法思考，本能地抬起手，不由分说就环上龙宿的肩背，也不顾自己一身湿冷，更不理龙宿讨厌雨水沾身，就这般紧紧地将龙宿纳入怀中，低下头，额头狠狠地抵着那人凹凸不平的紫气琉璃肩甲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感觉到龙宿挣扎了一下便停止了下来，他抱住龙宿的手臂就收拢得更紧了。他想将这人揉入他的骨血，纳入他的心脏，强迫他接受他心底深处沉积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心意。

然后，他感觉到龙宿撑着伞回应了他的拥抱，听到耳边传来了龙宿柔暖的儒音，绵长得就如同这放眼望去与天幕连成一片的连绵山脉，无休无止，与天地同存。

龙宿说：“吾在，吾一直都在。”

这一瞬间，他的心就落到了实处，突然觉得，其实这三分春色也并不比疏楼西风和宫灯帏差。

#

剑子是自何时失去意识的，他自己亦不清楚。

等他稍微恢复了些意识，便感觉自己正身处一片无尽的混沌黑暗中，四周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没有龙宿，没有穆仙凤，没有三分春色，连自己的手和身体都看不见。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意识模糊中，不知哪飘来的熟悉声音在问：“龙宿，你与未来的我是什么关系？”咋一听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仔细回味又觉得不像。那声音中带了五分玩味，三分期待，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不知为何就是给他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于是他猛地就睁开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硬木床上——十分简陋的床铺，看着就是由几块木头随意搭成，连床架子都没有。床上面铺的，是一张粗糙劣质的粗布床单。他有些弄不清状况，便先就着微弱的烛光环顾了一下房间：房内布置简陋，只有一张樵木劈成的桌子，配上几张椅子，四周的墙壁长满了霉菌，黑青一片，一点一点的像长满麻子一样看着就恶心，而且，屋内墙角处布满了蜘蛛网，看着是一间贫民的屋子。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边正在取药的人身上。那人绛紫为主的束身儒服搭上补天鳞、紫气琉璃点缀在浮沙之上，衣料间以十色彩染衔接，银紫色的长发以繁复的头饰高束头顶，尾部自然地垂落下来，令他既熟悉又怀念。那一瞬，失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早前他为了沐灵山之事误入萧山深处，意外发现末世侵蚀现世的黑洞，无奈之下，为了封印末世时空的裂痕，他使用了寒冰阵，才被冰封起来的。魔界入侵以及四境神劫之事，都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数百年的江湖浮沉风雨飘零，龙宿早已不是当年的龙宿，而他，亦非再是当年的他了。对他而言，眼前之人，才是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存在。

这般想着，他便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想要靠近那人，哪知才一动，胸口便猛不防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是被穿了个大洞一般。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是受了重伤，胸口的地方已经被密密麻麻地缠满绷带，他一眼就看出，绷带打结的方式，是龙宿的手艺。在过去的数百年中，龙宿亲手为他包扎过很多次。他很不厚道地想，龙宿细心替他包扎悉心照顾他的时候，是他最安心的时候，因为他喜欢看龙宿紧张他的样子，那是他确认龙宿感情仍旧存在的方法。许是常年受伤累积的经验，不一会，他就习惯了身上的痛感。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人身后，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混沌中听到的话：“龙宿，你与未来的我是什么关系？”

然后，他见那人回过身，一把便捉住了对方的手，轻柔地摆放在心脏的位置。那人见他这般举动，一时有些分不清状况，皱着眉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看在他眼里甚是可爱动人。看着龙宿的脸，闻着熟悉的昙花香味，早前因梦境累积下来的情绪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玩弄心起，便换了个词，狡黠地明知故问道：“说啊，龙宿你与我究竟是何关系？”接着，他满意地看到那人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那双向来锐利得如开锋利刃的金眸一下就化作了了涓涓细流，笑意一点一点地浮到脸上。他心绪浮动，便再无法自控，缓缓抬起手，像得到了绝世珍宝一般，轻柔地捧起龙宿的脸，对准那人凉薄的双唇深深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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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45樓發表於: 2019-01-20 13:2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下）

剑子想，他已陷入了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之间，苦寻不得出路。他感觉自己梦了又醒，醒了又梦，往往复复，无休无止，而那些虚幻的梦境又与记忆中真实的过往交错在一起，让他已渐渐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回忆。又或许，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连他自己本身，也未曾真真实实存在过。

《金刚经》偈子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昔《庄子•齐物论》亦有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虚中有实，实中带虚，难以分辨，端看人心所向。越是趋近人心中所向，梦境越是真实，便更难分辨出梦中之虚？相反，若现实过于残酷，令人难以相信，又怎可不怀疑是梦？

那日在简陋的民房中，摇曳的烛火下，他借着过去自己的躯体与龙宿互诉衷肠，情不自禁地亲热了一番，中途却再次失了知觉。如今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梦境片段与记忆交替着轮换，他有些不敢想，民房里那个热情体贴的龙宿，到底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还是因为与龙宿决裂后，他过于希望与龙宿修复关系而为自己制造出的幻影。只是，在这些真假莫辨的经历中，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假，但他对龙宿的感情却是唯一存在的真实。

意识混乱中，他感觉自己游离的神识再次回到了躯体，冷不防的体感凉意和鼻息间的冰晶雪气让他心中徒然一抖——不知又是哪里吹来的冷风哪里飘来的落雪，要将他带去什么地方？他觉得有些心累，直觉便想要逃避，就打定主意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僵直了身体，愣是不愿醒来。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儒音飘入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式语气：“人既然醒了，就别装死。”却又杂糅了些调侃和关切，以及令人心动的亲昵。

是龙宿。只是，这回又是哪一个龙宿呢？听那语气中的亲昵，应是在破旧民房内与他毫无芥蒂亲热，给他带来了温暖和慰藉的龙宿，而不是那些已被他遗落在记忆深处不愿再忆起的那些冰冰冷冷要远离他的龙宿。想到这，他便忍不住想要醒过来确认一下，即便一开眼又是另一个梦境，他亦甘之如饴。于是他缓缓地拉开了眼帘，万分欣喜地发现，映入眼帘的，确实是那个喜欢高束马尾、柔情似水的龙宿，眸中的笑意一下子就在脸上化开了。

那人看他醒来，干脆就往床边坐了下来，原本皱着的眉头马上就舒展开了。他略微挑了挑眉，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璨金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脸颊上的酒窝亦深深地陷了进去。龙宿柔下了眸光，笑着温声道：“好久不见了。”然后马上又换上了调侃的语气，揶揄挖苦了一番： “汝吾本是约好在杜宇山庄会合，可有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姗姗来迟，这苦境的风波都不知起落了多少回，才又见面了。”

剑子心有所感，乌亮的眸中荡起了柔波，感叹着回道：“还好终是又见面了。”说完，他本能地环顾了一眼如今身处之地，发现是一间闲置了很久的茅草小屋，屋顶是用茅草搭成，黏了不少蜘蛛网，而他自己正平躺在一张铺了稻草的矮木床上，没有垫枕头，也没有盖被子。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果不其然和每次梦中醒来一般，浑身痛得像散了架似的，胸口处血气不通，像被什么锤过一样。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悄悄藏入长睫的阴影下，整个身体认命般地瘫软了下来，放弃了要起身的打算。他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问道：“我现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次的梦境，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醒来了。

龙宿察觉到剑子神情不对，又听他这样失忆般的发问，便忍不住仔细观察了他两眼，才解答道：“汝都不记得了？这里是萧山深处的其中一处山谷中，外界传言汝在萧山失踪了，吾便出门寻……”说到一半，他眼睛游移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生硬地改口道：“咳，吾出门游山玩水，想起很久以前听过有关萧山的神秘传说，便亲来一访这萧山的隐秘，哪知来到这附近的山湖边，就看到了汝这祸害满身是血地倒在岸边。吾来时看到附近有闲置的空屋，便顺手将汝拎了回来疗伤。”他这般一口气欲盖弥彰地解说完，一定神，就发现剑子一脸了然地看着他笑，欠扁得意的神情看得他双眼生痛，便赌气别过眼，故作不悦道：“吾才想问汝呢，怎么会倒在湖边？”

察觉到龙宿所说的事与自己的记忆对上了，剑子原本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也就有了些玩笑的心情，回想起他当时入山的经过，便打趣道：“哎，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当时苦境与欲界的战事吃紧，萧山传出异闻，不少人遇害，我便入山一探深浅，哪知真的就遇上了传闻中的山鬼。”然而，有关沐灵山之事他却只字未提。当时他被欲界魔人中途截杀不敌，被沐灵山救回了萧山，好不容易伤势稳定后出了山，马上就被湘君告知杜宇山庄残遭欲界扑灭之事，好在龙宿与穆仙凤险险逃了出来。当时，他虽心焦如焚，心绪差点就在众人面前泄露了，也亏得他及时改口，不然可就丢脸丢大了。然而事后他却没有去寻龙宿与他会合，反是因沐灵山之事再历险境被困在了萧山的迷雾中。许是这段时日连绵不断的梦境过于逼真，让他心有余悸，潜意识便不希望龙宿知了这事后误会自己，才缄口不言。他心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龙宿虽然嘴上不提，但心里总认为自己不够把他摆在心上。就如同梦里的龙宿曾说，要退回到佛剑的位置，安心成为他心中第一顺位的好友与天下苍生的一员。或许，并不是梦里，现世中，龙宿也曾切切实实地说过同样的话，只是他不愿意记起而已。

龙宿瞟了一眼剑子满脸的欲盖弥彰，懒得追究，便顺着他的话调侃了回去：“人家传说中入了深山遇到的都是山神，怎地到了汝这就遇到了山鬼，果然是仙缘不够啊。”

然而，剑子却没有立即回话，停了好一会，突然探究般看了龙宿几眼，又撇开了去。他没有继续玩笑，而是摇摇头叹道：“是山鬼，亦是山神。是神是鬼，不过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他现在虽是有些体衰力弱，但伤势并不若前几次几临生死时的严重，会暂时昏迷不过是由于气滞于胸一时难以舒缓罢了。他这回入世的时间不长，躯体的伤痕累积并不严重，虽然每每遭遇的皆是需要硬拼的强敌，但只要避过要害压制住了伤势，以他本身的修为，就算陷入昏迷，身体还是能自行恢复的，区别不过是恢复快慢而已。而且就在他与龙宿交谈的这短短两句话的时间内，他运转小周天时，发现除了龙宿的真气外，还有另一股清灵的真气在体内护住了他的內元。他知道这道真气的来源，心中更是感慨万千。看来，神与鬼，救与杀，真不过是一念之间。

他想，世上很多事情皆如此，一念之差，结果便是天差地别。他与龙宿这上千年的离离合合亦不过如此。一念之间，天堂地狱。就在方才调息时，他便明了龙宿想必已在替他疗伤时就察觉了那道真气的存在。萧山神鬼流言本就已在外界传扬开了，而自己被沐灵山搭救之时亦曾被人撞见，聪明如龙宿又怎可能想不出关窍，只是体贴地不多过问他不欲多言之事，信任他而已，而他却是想东想西，甚至蓄意隐瞒，真真是太丢人了，难怪他总觉得龙宿要误会他。心中有鬼，怎能不看什么都是鬼呢？他曾经埋怨龙宿的恣意妄为不顾人言，如今又惧怖龙宿的贴心关怀，因为自数百年前决裂又言和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那样的迁就和善解人意背后是感情的剥离。那人既然能毫不留情地离开了第一次，他又怎能保证不会有第二次。他与龙宿，到底谁才是需要保证的凡尘先天？

剑子闭着眼沉默着，龙宿也不多言，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好一会，剑子才又睁开眼，似不欲多想地转移了话题：“我昏迷多久了？”

龙宿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一眼剑子，回答道：“自吾将汝带来这小屋后，已有一天一夜了。”他见剑子醒来后神色就一直不对，便故意打趣开解道：“就是不知道在那之前汝姿态不雅地趴在湖畔上睡了多久。啧啧啧，吾当初还以为会捡回具尸体，便认真思考了一下汝平生的追求，到底是会想被就地葬了，还是想被带回豁然之境落叶归根。”

剑子似是完全没留意到龙宿话中的调侃之意，抬眸紧紧地攫住龙宿，轻轻问道：“我若被葬回了豁然之境，你就会搬回疏楼西风常伴我左右吗？”

话音一落，气氛是彻底冷下来了。这一回，连本来想以玩笑缓解气氛的龙宿，都沉默不语地别开了脸。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认真道：“说吧，刚刚明明醒了，为何装睡？”

剑子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手指猛地一下抓紧了袖口，又缓缓松开。他垂下眼眸，犹豫了片刻，终是坦诚道：“昏迷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梦？”龙宿疑惑地看着剑子，没有出言调侃，声音轻柔得如清风划过，抚平了剑子心中的躁动不安。剑子平静地回答道：“嗯，一个很奇怪、很漫长的梦。”他闭上眼，下定决心般地将梦境的内容缓缓道来：“在梦中，我进入了萧山深山，无意中发现了当年被我与佛剑扭转消灭了的末世时空竟在吞噬我们所在的时空……”只是，才说了一句，声音便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提及一个在他与龙宿间可以算是禁忌的话题，心脏不由得跳了漏一拍，猛地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龙宿，似是想从对方的表情中探知心中的想法。数百年前，他仗着自以为的龙宿的喜爱与在意，一心只专注于末世的降临和嗜血族的危害，刻意无视了龙宿的心情和心意，亦忽略了儒门龙首这个位置所系的责任，以及给龙宿带来的束缚与为难，才没有妥善处理，导致了往后长达数百年的隔阂与分离。

他心下忐忑，连眉毛都急了起来，张了张口想要找些话来补救，却意外地感到一只手缓缓地搭上了他的手，掰开他死死拽紧衣袖的手指，轻柔地扣上，肌肤触碰间传来的是嗜血者特有的冰凉，渗入心底的确是春日里融冰的暖意。他一愣，又听得那人柔声问：“然后呢？”

他看了一眼那人漾着柔波的金眸以及脸上浅淡的笑意，心绪马上就平稳了下来，继续道：“眼看空间就要失衡了，无计可施之下，我动用了寒冰阵，把萧山深处这一片山谷连同时间裂痕一起封印在冰中了，结果连自己也被冰了起来。”

据说道们秘咒之一的寒冰阵，若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可以永久地冰封时间，是一向讲究顺应天命的道门少有的逆天之术。道门中修为高深的人多认为此咒有违天道，即便有能力亦不愿修习，偏是剑子留了一手，将此咒收入囊中，以备不时之需。

龙宿听到此处，眯了眯眼，忽而冷笑打断道：“倒像是汝的觉悟。”他这般说着，语气已是不悦，勾住剑子的手松了松便想要收回，却被剑子一下又拉了回去。他眼见挣不脱，便低下头狠狠地瞪着剑子，一反先前的柔情冷硬道：“性命是汝的，吾没有权利阻止汝。”他在眼眸开始波动前急忙闭上眼撇过头，不再看剑子，“不过无妨，汝若身亡，吾人生中少了个麻烦也不错。”

一听就是赌气直言，剑子忍不住莞尔，心中明了龙宿口硬心软，如此这般说话不过是在气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刚刚也是，明明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特意寻来萧山，又故意找借口不愿承认。念及此，他的心中洒满了暖光，先前的阴霾转瞬一扫而空。他眉目舒展，脸上挂着开化不去的浓浓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插入龙宿的指间，紧紧扣拢，温言安抚道：“哈，不过是梦而已，龙宿何必介怀。”然而说着说着，他自己又陷入了迷茫，想起那些接连不断的梦中之梦，扣住龙宿的手指更紧了。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是啊，都是梦而已，做梦而已……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龙宿皱了皱眉，探问道：“看来还有后续。”

剑子看了一眼龙宿，又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不欲再言。他不知如何对龙宿诉说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陈年旧事，那些悲哀与甜蜜交织在一起的过往，以及那些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心绪和念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所以，只要这人一直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剩下的，就尘归尘土归土，永远地埋葬在他心底吧。于是，他也不理龙宿一脸疑惑，打着哈哈生硬地转了话题，然后便开始拉着龙宿天南地北地聊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明明身上有伤，才醒了一会就已是感到精神不济，却就是不肯闭上眼休息，与龙宿十指紧扣，就是不愿意放开。他不想睡过去后，又不知今夕何夕。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那么请不要让他在最幸福的时刻醒过来。

龙宿没有挣扎，就这般一动不动地让剑子牵着，不再追问，安静地听着剑子在不断说话。他看着剑子强撑的疲惫神色，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也没有立即出言打断。等听了好一会，察觉到剑子的语速开始变得缓慢，人也有些哈欠连连，才缓缓俯下身，薄唇在那人眉心的宝石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柔声浅笑道：“累了就睡会，吾一直都在。”见那人一脸不甘的样子，又温言哄道：“再睡一会，养足精神等夜里月出之时，吾再唤醒汝，与汝一同湖上泛舟赏月可好?”

“君子一言？”剑子瞠大眼睛盯着龙宿，有些孩子气地讨要承诺。

龙宿莞尔，道：“好。”

#

寒凉的雪风又开始吹起，掀起了剑子的衣衫，带着刺骨的冷意滑过他的肌肤。

剑子打了个冷颤，一惊之下猛地坐起，发现自己又是身处不同的场所，心“咚”的一声就沉到了寒潭底部，没了声音。他闭上眼垂着头，不想再确认自己身处何方。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随着地面不断地摇摆晃动，有如漂浮在水面。

——等夜里月出之时，吾再唤醒汝，与汝一同泛舟赏月可好?

他心底一亮，立即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身处一条小舟的帐篷中。他急急扭过头往船头看去，帐篷外，龙宿已置好酒席正静坐着抬头赏月，整个人沐浴在银月洒下的华光中，安静美好得不似凡间之人。

还好，这个人还在。

他的心放松了下来，就有了杂七杂八的心思。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被睡得凌乱的衣襟，心下埋怨了一下龙宿就这般随手将他移到了小舟上，也不顺手帮他理一理衣衫，让他这般毫无形象地睡在这简陋的帐篷中，心中当时就狠狠地记下了一笔。然而，抱怨是这般抱怨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浅笑却硬是将他心中甜蜜的暖意毫无遮掩地曝露了出来。

剑子探出帐篷，马上便被一阵刺骨的寒风不期然地袭过，冷不防又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看向冷风袭来的方向，这才发觉，这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竟飘荡着冰雾，如无形云烟般弥漫至半空，沐浴在朦胧月色之下，更显得如梦似幻。泠泠寒风中，他隐约能嗅到一股熟悉得令他心悸的白雪洁净清晰的味道。

是山中无甲子，不觉又寒冬，还是冰中无岁月，梦中冷如霜。

这般想着他猛地回过头，心惊地发觉正坐在案边浅笑着看向他的龙宿，那淡若清风的笑意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他暗暗捏了捏手心，感觉有了些痛意，便不再多想，忙不迭就在龙宿对面坐好，皱眉不满道：“不是说好要叫醒我的吗？”

龙宿沐浴在月华光辉下，用宫扇掩了掩嘴，轻笑道：“吾费了不少功夫才在这荒山野岭中弄来了这小舟和酒宴用的器具，方才置办好，汝就醒了。”声音温和柔软，却又如这月下的薄雾，有些飘忽不定。

剑子眼眸动了动，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处的小舟上，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他用手摸了摸自己所坐的船板，这平滑的切面很明显是以凌厉的剑气一刀切落而成的，而木板衔接处，则残留了些许指气穿孔时的气劲。他不点破，但嘴角已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天下事果真无奇不有，竟连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中都有如此做工别致的小舟，莫不是山鬼的杰作。”他抬眸盯着龙宿，掩不住满眼的笑意：“难得奇遇，剑子定要将这小舟带回豁然之境的小湖上供起来欣赏。”

龙宿闻言别过眼，轻咳了一声，双颊处泛了些红晕：“既然是山鬼的遗赠，汝岂可独占。”说着他又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再说豁然之境讲求自然之美，多了这人工之物就落俗套了。”

剑子马毫不迟疑就接道：“可是我喜欢。”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

然后，他看到龙宿听了后将宫扇举高了些挡住了整张脸，心下欢喜，也不继续纠缠，又径自低下头，随手将案上的木制酒壶捧至眼前，指腹仔细地抚摸着壶腹上面的雕痕。这酒壶的木料是萧山林中特有的红橡，纹路鲜明，质感良好，而腹部上的雕痕，大概是某个向来讲究生活精致的华丽工匠看不惯这酒壶的简陋，随手雕的，是疏楼西风的器具上惯用的龙痕花纹。他将酒壶又捧高了些，就着壶盖缝隙闻了闻自壶中泄出的醇厚酒香，瞟着坐在对面的龙宿，揶揄道：“嗯，品味独特的龙宿大人来这么一趟萧山，山中的猴儿们可要哭上不知多少年呢。”说着，他抵不住酒香的诱惑伸手就要去拿案上与这酒壶配套的木杯，想为自己斟上一杯一过嘴瘾，却猛不防就被龙宿杯子连同酒壶一并夺走了。

龙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故作怄道：“这是吾为自己备下的酒，既然剑子大仙如此同情这山中的猴儿们，就和他们一同哭去吧，这酒汝就别想沾了。”

剑子一听，笑意未减，只是耷拉下毛茸茸的白眉，故作委屈道：“哎呀，这天然的深山猴儿酒摆在苦境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龙宿你可不能借口独食。”

龙宿一挑眉，“哼哼”了两声，丝毫不买账，将酒壶和酒杯都放在了自己那边的案上，颇为幸灾乐祸道：“受伤之人喝什么酒？”说完，他伸手至小案中央的大木汤碗上方，轻轻一扬撤去了用作保温的术式，又翻手化出一只小木碗。他揭开盖子，碗内的腾腾热气便一阵阵扑面而至，带着香浓馥郁、令人垂涎的鱼汤味侵入人的五感神经，令人食欲大起。龙宿将小木碗盛了七分满，递到剑子跟前，强势道：“伤者就吃鱼喝鱼汤好好养着，少喝酒伤身。”说完看了一眼一旁装满了天然奇珍的酒壶，又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些不近人情了，想了想，心软道：“那采集来的深山猴儿酒吾还留了些，等汝伤好了，吾再带去豁然之境与汝一同品尝可好?”

拐着弯子的关心后又是不期然的吴侬软语，剑子被连续击中心灵深处，整个人一怔，失神之下本能就轻声应了声“好”。他有些呆木地接过鱼汤，却并没有立即品尝，只是一手捧着木制的汤碗，另一手执着木制的调羹，指腹揉捏着羹柄，感受着橡木的平滑，内心难以平静。眼前的大汤碗，手中的小碗还有调羹，和那套酒具用的是同一种木材，雕着的，是同一套纹路，朴质而细腻，正因是就地取材的随手之作才更包含了制作者信守月下泛舟之诺的心意。他压下心头浮动的情绪，垂着眸，似喃喃自语，又似低声询问道：“龙宿，豁然之境的汤碗酒具皆已陈旧，不知眼下这一套剑子能否带回去替换使用？”

龙宿闻言一愣，连忙别开眼去，用宫扇遮了大半边脸，企图挡住剑子来势汹汹的攻势，开口就损道：“真是寒酸又小气的剑子大仙，自家的器皿用旧了都不愿花钱买新的，还得在这山里捡破烂。”

“噫，话可不是这么说，”剑子的脸上溢满了笑意，他抬眸定定地看向龙宿，半揶揄半认真道：“就我仙眼鉴定，这套器具若把制作人的名姓刻上，可真是价值连城的绝世之宝啊。”他见龙宿听后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心中更是欢喜，话锋一转道：“奈何这套器具于剑子而言乃无价之宝，不愿与人分享，可惜了它的价值连城，只能屈就在豁然之境了。”

龙宿凤眼略略瞠圆，心知自己被戏耍了，却仍是忍不住嘴角深深地勾出了一道优雅的弧线，柔声道：“豁然之境乃苦境的风水宝地之一，这凡俗之物能入了大仙法眼，被带入仙境，也算是造化。”说完，他又觉得这话说得过于矫情，便狠狠地瞪了剑子一眼，改口道：“就汝会贫，汝若喜欢便尽管拿去，尽说些有的没的。”说完一抬眼就看到剑子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更是气闷，便懒得再搭理，用眼比了比他手中的汤碗，催促道：“汝再不喝，汤就要凉了。”他抱着手眯了眯眼，毫无攻击力地威胁道：“汝须知道，浪费吾之手艺比浪费食材后果更严重。”

“哈哈，真是严厉又自恋的大厨。”剑子笑着揶揄了一句，没等龙宿再开口便低下头舀了一调羹碗中的鱼汤，置入口中，细细品味着汤汁停留在舌尖浓稠香醇的味道，然后一勺又一勺地将整碗汤喝完，仍有些意犹未尽。他回味了一会，才诚心赞道：“龙宿真是心灵手巧，这荒山野岭中亦能熬制出美味佳肴来。”

龙宿理所当然地挑了挑眉，毫不谦虚就接受了：“汝之赞美吾受之无愧。”他见剑子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空了的木碗若有所思，心情大好之余，便主动问道：“然后呢，汝想说什么？”

剑子怔了怔，放下汤碗，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抬起头，眼睛微微地弯成月牙状，意味深长道：“我忽然有些怀念你做的莲子汤了。”

过去的数百年间，虽然龙宿时不时会给他做莲子汤补补气血，但他从来不会主动要求。他喜欢莲子汤滋润而不腻滞，滋补而不过火，最合他的气性。而且这些年来，龙宿熬莲子汤的技术更是已臻化境，火候掌握得刚好，所做皆是极品。只是对他而言，莲子汤总归带了些令他难以释怀的过往。当年，龙宿利用莲子汤将他扣在疏楼西风，自己却去血篁嵬坡刺杀傲笑红尘，而那之后很快的，他们就因刺杀傲笑红尘的凶器辟商剑现形而分道扬镳，后来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追逐才真真正正地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早前，他总觉得龙宿给他做莲子汤，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那段他极力想要遗忘的过往。因为龙宿怨着记着他当年的那一剑下来，破了辟商的伪装，逼他铤而走险，即便和好了亦不愿就此放下，便也不许他遗忘，因此时不时找机会提醒他。然而，梦回那些过往的片段时，他才恍然发觉，这些年来，实际上真正卡在心里不安的，放不下的，一直都只是他自己。

他只是一直想不透，若龙宿真对他存了他曾经认为的那般深厚的感情，又怎么会毫不留恋地背过身去，好不容易重聚了却又那般淡然疏离。

龙宿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剑子，倒似真意外了：这还是剑子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他做莲子汤。他避开了剑子的灼灼视线，故意拒绝道：“那莲子汤费时费力，若无好的材料，吾可不愿耗那个劲。”说着，话锋一转，又笑道：“听说蓬莱山有千年莲花，汝若哪日有幸去了那蓬莱仙境，取回了那千年莲子，吾倒是……”

剑子原本听龙宿言语中有推托之意，不由得已失望地垂下了眸，却忽而又闻那人语中有回环之意，眼眸倏地一亮，心中大喜，不经思考便接话道：”那龙宿就要为剑子洗手作汤羹吗？”

龙宿听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嗔怒道：“引用不当，这话是这样用的吗？”他金眸一转，不怀好意地盯着剑子的脸轻笑了一声，促狭道：“不过嘛，只要剑子大仙一点头，这愿意为汝洗手作汤羹的佳人可是能从苦境排到集境去。所谓前可见古人，后复有来者，观逐者之繁多，幸者泣而涕下。”

“哎呀，剑子一修道之人乱用典故不打紧，可你这儒门龙首乱编诗词，还改得语句不通音韵不顺意蕴全无可就不好为儒门典范了。”揶揄调侃了一句，剑子盯着龙宿，那双有如深海旋流般的黑眸不由分说就把龙宿整个人吸了进去。他叹了口气，故作苦恼道：“哎，怎么办呢，剑子平生只喜一人之手艺，就算此人手艺欠佳，脾气不好，我亦甘之如饴。”

本应是暖人心肺的甜言蜜语，可偏偏又连损带贬，龙宿听着好笑又好气道：“汝这般多意见就别喝，改喝西北风算了。”

“剑子喝西北风不打紧，就担心有人舍不得。”剑子也不在意，一脸笑嘻嘻地四两拨千斤回答。

他不等龙宿回击，便自怀中掏出了一个绣工精致的玉锦囊，状似随意地递到了龙宿面前。那是他很久前就制作好的玉石锦囊，里面放有以道门术式加持过的玉石，可以用于联络。他知道龙宿喜欢华丽之物，还暗中拜托一向深知龙宿喜好的穆仙凤替他挑选布料样式，织绣了这个华贵的锦囊，作为术式的一部分将玉石包裹在其中。然而，玉锦囊放在身上，他却一直不敢交给龙宿。

上千年前，他与龙宿相识还不算太久的时候，同样在如此月下泛舟湖上之时，在苦境某处的小湖湖心，龙宿曾将十枚系了紫银色发丝的蝴蝶状银制联络符具赠与了他。符具不过是载体，那人其实是通过赠送那符具，将心中无法言明的情感一同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当时看得分明，却刻意回避了，在不便婉拒的情况下收下了符具，却一次都没有用过。他想，或许在往后的时间里，没有收到回应的龙宿，早就以为那些送出去的东西已沉入了当年月下的深湖中，一去不见了踪影，便连那些寄托在蝴蝶上的感情也一并渐渐遗忘了。

但此时此月，他却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龙宿，他并非无知无觉，只是姗姗来迟了一些。他听闻龙宿故意不解地问了句“这是何意”，便直白：“这个锦囊里有术式，配合里面的玉石使用，能制造出幻影联系，即使远隔千里亦如同近在咫尺。” 他一边说着，一边忐忑不安地递着锦囊。时至今日，他终于切身地体会到龙宿当年小心翼翼怀着别样心思的心情，只可惜，时不再来，他已无法再回应龙宿当时的感情。

龙宿看了一眼玉锦囊，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剑子，沉默了很久，淡淡拒绝道：“吾不需要。”顿了一会，他似是从剑子的眼中看到了失落伤感之意，又补充道：“汝若有心常联络，吾们可以约定一个相聚的日子。”他替自己斟了杯酒，喝了一小口，垂下眼帘苦笑道：“如此，若是哪一天，汝没在约定的日子里回来，吾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必再挂念了。”

龙宿说得情真意切，剑子听后心中哀恸，更是坚定了态度道：“可是我需要。”

是的，他需要。他需要在自己挂念龙宿的时候，就能随时通过锦囊的影像看到他，他需要龙宿想起他的时候，能随时通过这锦囊联络他，而不是坐在三分春色等待思念。过去他不懂联络的意义，亦看不明龙宿的深情，如今他看明白了，便就要将过去的遗憾一一补上，不由这人逃避迟疑。于是，他直直地看入龙宿那双有些游移不定的金眸深处，不许他逃避地一字一句道：“君赠我以蝴蝶，我报之以锦囊。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龙宿听后一双美丽的凤眼瞠圆了起来，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一时间没了言语。他沉吟了一下，白皙的手抬起来，拿过眼前的玉锦囊，仔细地看了好一会，才纳入袖袋中。

龙宿才低着眉轻声说了句“吾明白了”，天色就忽而黯淡了下来。天上原本流散的薄云竟渐渐地聚拢了起来，遮蔽了月色天光，然后，一片，两片，三片…….竟是细细密密地开始飘起雪来。

若隐若显的朦胧月色下，透着些许月色光华的片片细雪簌簌落入弥漫着雾霭的萧山冰湖中，映着远方夜幕中的黛色山川，静美得仿佛天地都失去了声音。

龙宿站起身，走到甲板上，伸出手要接住天上降落的片片白雪，神情浅淡得如烟如云，一袭浅淡的桃紫色长袍在湖风中一下又一下地摆动着，整个人就像融入的漫天细雪中，与整个尘世都隔离开了。细密的白雪中，他蓦然回首，轻声叹道：“这萧山之美，当真有如梦境一般。”声音飘渺，在无边的夜幕中扩散开来。

听闻“梦境”二字，又看到这迷幻般熟悉的漫天飞雪，剑子心中“咯噔”一下，怎么看龙宿都觉得有那么些朦胧不真实。他赶紧站起身走至甲板上靠近龙宿，拉起对方的手，却感到了冰一般的凉意，就如同飘雪落在了手心又化开了的感觉。

他心头一颤，避过了龙宿疑惑探究的目光，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据说萧山有雪女，会将误入深山的旅人封入冰中，强迫他们再一次经历最不愿意记起的事情以及最难忘的事情。”

龙宿闻言有些惊讶地回望剑子：“原来汝还记得。”

剑子垂下眼眸。他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当年龙宿在疏楼西风提起这个传闻后，第二天就搬去三分春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时听到一半并非有意打断，不过是想与龙宿随意闲聊，交换一下心得感想而已，却是被误会了。

他不敢看龙宿，低着头轻声问：“之前没听到结局，我想知道，后来那些被冰封的人如何了？”

龙宿透过片片落雪看向剑子，声音飘渺得像是在空气中散发出来的一般：“都被放出来了，因为梦醒了。”

剑子闻言侧过身，看着船下渗着寒意的湖水幽深，无声无息地埋葬着片片落雪。湖水比大地更无情，将这一片又一片落雪吞噬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任何痕迹，等雪过天清后，又剩下什么能证明这来自天上的白雪曾经流落过人间呢？人心，就如底下的这一汪湖水，只让人看到它唯美平静的表面，水中埋葬吞噬了什么，别说是外人，就连自己都不一定知得清楚。

龙宿仿佛看穿了剑子的心思，又开口补充了一句，似解释，又似感悟，像是含了深切的感情，细听之下又觉得声音更为旷远不真实了：“人一旦过得顺畅了，就会忘了以往的伤痛，重蹈覆辙。据闻萧山的雪女曾有过悲惨的遭遇和遗憾，便想通过冰中之梦提醒那些误入山里的人，过往虽不可追，亦不可忘怀。”说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剑子，鎏金的眸子清清冷冷的，似夹了些霜雪之气，“只是，无论是怎样的梦，若是不能及时醒来，就只能在梦中死去。”

剑子闻言心下一惊，猛地回过头想看一眼龙宿说话时的表情，却在眼眸触到那人的金眸前又迅速地别开了。他低下头注视着冰湖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层层雾霭，沉默了好一会，忽而再次转向龙宿，抬眸坚定道：“即便眼前的一切皆是假，不过是我在冰中的美梦一场，我亦愿意相信。”这细雪冰湖过于美好，眼前的龙宿亦过于美好，那么这一瞬，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几乎是紧接着的，龙宿冷冷回绝道：“可吾却不愿。” 一箭就残忍地射穿了剑子心中构建的美梦。

剑子白睫颤了颤，瞳孔猛一收缩，可哀恸与不可置信还没来得及完全浮到脸上，就毫无预警地被龙宿有些冰凉的薄唇贴了上来，被动地任由那人细细地品尝着他的双唇，舌间一点一点地撬开他的嘴，探入他的口腔，与他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然后，他感觉到龙宿冰凉的手掌覆盖上了他的脸颊，又听那人轻柔而霸道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些许玩味和调皮，若翩翩细雪纷飞占据满了整片夜空苍穹，又无声无息地化入了烟云袅绕的一湖柔水中。

龙宿眸光粼粼，温柔笑道：“即便所有的一切皆是假，皆是汝在冰中的美梦一场，吾亦会将其变为真的。”

话音落，细雪飘落，天地无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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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回首萧瑟无晴雨》这篇文到此就正式落幕了，感谢一路喜欢这篇文章的人。这篇文正文连同番外洋洋洒洒就写了超过二十五万字，在沧海大的长期熏陶下，本小透明完成了一个对话流向话痨流这样不可逆转的蜕变。当初聊到了喜欢的构思时，被沧海大撩拨了两句，就有了这篇文，然后说是想看六剑六龙发展和告白的过程，就又被撩拨出了这篇番外，我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这篇文的构思确实是我在刚刚开始写剑龙文时就隐隐有的构想，总想着要写一篇纯原著向的文，一抒我对这对CP的看法，然后被挑动后草草打了个大纲，被很悲剧的误认为是打怪升级文（泪）。不过确实一开始也不过就想简简单单地写到哪算哪，不像《黑白变奏》和《伪阴阳师系列》那般每一个桥段和人物关联都设计串联好，打算用磨洋工的手法，真真实实地写一次只谈感情，不涉及阴谋算计的文章，连题目都是随便找了首诗的句子拆的，结果没想到会耗了两个多月，写了这么多。 B o[aiT
$0;Dk,
话虽然这么说，但这篇文确实是一篇特别偷懒的文，没有什么情景铺垫，也没有经过仔细设计的阴谋计算，更没有复杂的人物背景，这么一路写下来，唯一需要仔细串联的是两次一剑六龙斗末世龙的情节，哈哈，那大概是我写得最爽的地方，因为比起感情戏我更擅长这种斗智斗勇的其实很弱智的阴谋设计（笑）。为什么说这篇文偷懒呢，因为这篇文是很纯粹的原著向文，文中很多情节都是原著改编的，剑龙的感情也是原著就有的，而剧情的发展更有原著做铺垫，我几乎不需多言，简单几笔带过就有效果了，我自是用穿越的梗将事件重新排列组合了起来。为了不出现过大的BUG我还去稍微补了原剧，虽然还是有漏的，所谓无BUG不同人嘛（笑）。然而，这样的写法可能对没有看过原著的朋友而言会有些雾水，不知所云，也难以体会文中有些没有铺垫就突然呈现的情感，比如说仙凤和阳光之类的。 _M[T8"e(
pH.&OW%
其实这篇文的穿越设定是很残忍的。大家喜欢穿越文，觉得人要是穿越回过去，就能以上帝的视角，去改变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和神一样大杀四方，却忽略了，若是改变了过去，未来的你便不再是你了。本文的六龙是带着上帝视角回到过去却无法改变过去的主角。这很悲哀，却也很现实。这个设定其实是想说一个道理，过去已矣，可以悔恨，却不能被更改，正是因为过去的自己才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一个人如果企图改变过去，便是在否定现在的自己。正是因为有了一剑和一龙，才有了六剑和六龙以及末世剑和末世龙，然而同出一源却从某种意义上不再是同一个人。因此，对于已经走向终结的末世剑和末世龙而言，无论怎么走，都是只有一个结局。而幸运的是，六剑和六龙的过去虽然不能改变，但是他们有无尽的未来去淡化过去的隔阂和伤痛。而这个时空裂痕消失一切便回归原点的设定则有种宿命性的感觉，因为作者个人相信，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任何看似偶然的事情，都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看穿其中的必然性而已。所以，让这个虚假而不存在的故事随着时空裂痕的缝合而消失，让一切回归原著，便是最好的结局。 Zu^J X/um
}RkD7
最后，就像沧海大所说的，即便这篇文是以各位剑龙的视角在阐述故事，然归根究底皆是我的感官思维的运作，想通过这篇文展现在我眼中的原著和剑龙，也就是我眼中的哈姆雷特。这文中有些情节分析可能破坏了一些人心中对剑龙的形象和理解，可能在有些人眼里，文里的龙宿不够华丽自我，文里的剑子也不够仙气飘然，但在我眼里，这两个人就算是先天，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凡人。人皆是充满矛盾的，追求逐鹿天下的龙宿心中亦有向往平和的所在，追求顺势自然的剑子亦有对苍生和龙宿的执着，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方方面面。那样的两个人都不是完人，都有脆弱软弱的地方，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在接受彼此的软弱和缺点后，才能互相扶持走至永恒。并非一味的甜蜜，亦并非一味的悲虐，苦中带甜，甜中夹苦，才是人生百态，也是人之道最有意思的地方，也才是这一对CP最可爱动人的所在，不虚假，实实在在。也正因此，我才如此喜欢剑龙。 !2=eau^p
`vrLFPdO
无论如何，写完这篇文也算是完成了一个我希望写一次单纯原著向解析文的心愿。谨以此文献给剑龙复出，希望他们长长久久。 M7AUY#)

[ 此帖被ltian28在2019-01-21 07:1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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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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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45)

46樓發表於: 2019-07-17 10: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推這篇！雖然一開始看得有些撲朔迷離，但整篇看下來
對作者於他倆一路以來的心態描寫非常認同，也勾起了一些舊劇的回憶
在看霹靂魔封時，就一直覺得劍龍兩人的相處跟以往大不相同
那是真正的相知相熟，毫無保留又非常自然而然的相處
以我貧乏的詞彙，我當下真的只有"老夫老妻"(?)這四個字浮現

所以在魔封時，我一直想找關於現階段的同人文來看，因為那整個情感真的完全不同
也因此翻了很多舊文，舊文中就如同作者搭配原劇所延伸的前半段
那是諸多的"試探"、"懷疑"、"猜測"，所糾纏出的感情
可這也是他們的一部分，無可避無可逃，當三先天一同面對之後，最終成熟了現在的三先天
這裡多加了佛劍，是因為或許不若劍龍的明顯，但三先天的默契，生死相交，尤其在魔封時佛劍和龍宿的多場戲裡，也是體現的讓人感動

我更喜歡作者讓過去的劍子在面對已成為嗜血者的未來龍宿時，劍子質疑，但龍宿雲淡風輕，並不再為這個身分所束縛，不再為劍子質疑的言語所神傷
佛劍在正劇天罪裡裡對龍宿所講的"嗜血者又如何？你就是你！"，這段在後半部也被作者用另一種方式讓佛劍表達。真正走過這些的風風雨雨後，三先天的友情成熟了，無堅不摧；劍龍的感情成熟了，相知相惜相守，彼此牽掛。舊劇裡的"生死糾纏"太過尖銳，讓人心驚膽跳，深怕哪日兩人便折在這上頭，這是他們的過去，煮酒論心，卻也拔劍相對；現在的他們，守護彼此，共同面對風雨。

因此，在正劇裡，編劇以要拿掉嗜血者體質為引，開展魔封到靖玄錄的劇情，到底會不會真的拿掉雖說尚在未定之天，但我個人是真的不希望，因為那就是龍宿的一部分，也是劍龍歷史的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

以上，囉囉嗦嗦了這麼長，還是大推這篇！作者用過去的劍龍、現今的劍龍，以及末日的劍龍三對勾勒出從血印到魔封的一路情感轉化，如同文章名，回首蕭瑟，現今外在雖仍風風雨雨，共飲逍遙卻不再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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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樓發表於: 2019-07-21 00: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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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觉得亲你说出了我心中所思所想，从闍城被一版龙拐进布袋戏的坑之后，墙头来了又走无数个，心水的CP仙山了又换无数对，龙剑一直是我的王道从未改变，这一对看得我纠结神伤心痛无奈欲罢不能，只想要给他们一个甜甜蜜蜜的好结局，每次看到他们退隐了想着别出来了吧，就这样一直退隐好了，让我自己想象你们退隐后快乐逍遥闲适相伴的日子就好，省得一出来又要开虐看得我糟心，但是每次一听到新剧三鲜要出来啦又会忍不住跑去看，啊啊啊，我好久不见了的三鲜要复出了我怎么可以不看呢，真是各种真香打脸，好吧跑题了，总之我想说亲你实在说得太好了，我爱龙剑万万年，看魔封的动力就是盯着看龙剑发糖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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