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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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夜里站岗的时候,会分批次到河边解决尿意,尿液顺着河水往下游淌,他们只喝上游的水。谁知道上游流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呢,但只要他们没看见,就当河水里混杂的腌臜东西不存在。 GY6`JWk
这掩耳盗铃,好像和如今的环境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在黑暗里摸爬滚打,连盏灯也没有,前路一片迷蒙,更没有人告诉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有的人想念故乡的土壤,想念地里的庄稼,他们错过了一次芒种,去年的谷子还在地里,不知道还有谁会去收割,可能是家里的女人,可能是那些年纪大的老人,毕竟人总要吃饭,无论如何,今年秋天都不会有收成了。 $UMFNjL
夏天的泥土里混杂着腥辣的气味,昔日的床褥上有女人的体香以及皂荚干透后残留下来的味道,那些都已经远去,可能会变成此生再也无法追回的记忆。 \\r)Ue]
“你想多了吧,还体香。”一个士兵笑着说:“咱们干农活的,谁不是一身汗臭味,你老婆在家就不用干活了?” b3&zjjQ
被嘲笑的士兵不说话,他蹲下身捞起河水洗手,洗得十分认真,好像要把指甲缝里干涸的泥浆都洗干净,水中的月亮随着他的动静而变得褶皱不平,好像锅里刚刚凝固出油皮的豆汁,捞起那层豆皮的是妻子,她的动作稳当又轻柔,竹竿子飞快伸进去,豆皮立刻被完好无损地挑起来,来回只需一瞬,眨眼间,竹竿上挂的薄薄一层豆皮,已经一点点往下滴着乳白色的豆汁了。 YIn',]p:
士兵望着那一面荡漾的月色,突然发觉,记忆中的妻子,只剩下一双粗糙的手,和自己这双别无二致,落下的豆汁,此刻变成一颗颗水珠,从指缝间穿过,又回到了河里,砸出涟漪,扰弄月光,周而复始。 8##-EN;ag
他似是回味般,问那另外的同伴:“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QwNly4
那同伴也跟着沉默,天地之大,只有这一方是最静谧的所在,万籁俱寂之中,唯有他们的思念在此消彼长,最后互相蚕食,重新回归平静,没个结果,好像他们的悲伤不是悲伤,他们的快乐不是快乐,只是河中的水,而非天上的月。 BWeA@v
或许,那身处顺沁军营的遥远的王,才是天上真正的明月吧,此时此刻,他真正地照耀了渺小的他们,自然以同样的姿态,照耀着万里外的阡陌,和田野上行走的梦里人。 q.KG^=10
只是这月光太凛冽,太伤人,比之深秋的寒意更加杀气腾腾,士兵们被一阵湿气深重的风吹了满面,打了个寒战以后,便摇头晃脑地回去了,只留那河,那月,和岸边无名的杂草相伴,招待着下一批疲倦的士兵,将他们浓稠的思乡混杂进尿液里,一同被夜色铺就的长河化开。 q-[@$9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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弼蓑衣撩开帐帘,夜很黑,他却被外头亮堂的光刺中了双眼,一时间泪流不止,通红的眼眶和大滴滚落的泪珠,让人误以为他正因什么事情而黯然伤神,是因为王不在吗?还是因为王的粮饷未至,而敌人已经在城下擂响了发难的战鼓? k$R~R-'
这里没有城,没有王,也没有王的粮饷,弼蓑衣却知道,那战鼓迟早会响起,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甚至可能在他一眨眼、一回头之间响起,他时刻都在警惕,精神高度集中,他能做到的只有应对当下,其他的事情已经无暇顾及,做那关云长,无视肩上那被毒喂烂的伤口,也要同对手对弈一局,桌案这头坐着他,另外一头坐着蜃虹蜺,虎视眈眈。 -V-RP;">
而这道凄冷的月色,却如一把刀,落在受伤的肩膀,深深地刮着他的骨骼,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 04LI]'
弼蓑衣打了个寒战,叫人递来笔和纸,连墨都来不及研磨,他直接把笔头含在嘴里,让唾液融化了上一次书写后干涸的墨汁,就这纸开始写起来。 B-?6M6#
他奋笔疾书,只为留下后路,如此这般甚至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北冥无痕。 aGrIQq/k)%
“靖川失守,乃臣之责,王,切不可与敌军正面冲突,当舍之,以存元气,来日再战。” oI0M%/aM
信很短,弼蓑衣写完后发现自己额头上已冷汗涔涔,他茫然地望着这张薄薄的信纸,终于横下心来,将纸一折收进了信封里,交由信使连夜送出。 yQ_B)b
信使将信揣进怀里,飞快地在暗夜中疾行,这夜太冷,这信太热,地上的风景在飞速地后退,他好像闯进了一片由时间构成的海里,无数人与物都在这里褪色、泛白、破碎,不知今夕是何夕,恍惚间他听见了钟声,那是丧钟吗?它由谁人敲响?信使不知,他眼前的道路已经走到尽头,或许所有人的道路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就连高高在上的王,也会在尽头与他们相遇,而那天上的明月,薄而尖利,好似镰刀,马上就要挥下,来索他们的人头。 e}D3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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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虹蜺在等,篝火温暖了他的身体,粮食填满了他的空虚,陡然间,从胃里生出一种满足的感觉,好像在今夜死去,他也心满意足。 #X%~B'
这念头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无影,欲星移冰冷的手捏住了他的胃,能为通天的欲星移,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就算隔了十万八千里,也还能获取自己的准确信息。 AsQ)q
“把未氏给的兵力在这里全部用完也没关系。”欲星移道:“反正他们是未氏的人。” o1-m1<ft
“这可是太子用人情换来的。”蜃虹蜺道。 #+:9T/*>0
“所以才要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实现自身的价值。”欲星移的笔迹一如既往,但蜃虹蜺察觉出了他的不满。 v6=RY<l"m
“你对未氏很有意见。”他试探着问道。 5m*iE*+
“不要岔开话题,听我的,把这些兵力在这里全都用掉。” 6bomh2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不要管这些事情?” t9,\Hdo
欲星移的语气缓和了很多:“相信我,这也是在我职责范围内要做的事情。” Fz3fwLawI
“削弱未氏是你的职责吗?” .R)D3NZp
欲星移道:“不要岔开话题。” HKU~UTRnZ
蜃虹蜺道:“那回归正题,他们一定会在今晚动手。” ujDd1Bxf?
欲星移语气变得轻快起来:“祝你成功。” yWg@v+
祝你成功。蜃虹蜺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品着品着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欲星移到底是为了削弱未氏,还是为了削弱未珊瑚呢?他突发奇想,他知道未珊瑚与他颇有渊源,或许欲星移真的很了解未珊瑚,知道她的一些事情。这段时间蜃虹蜺多了很多机会同未珊瑚打交道,他一向不喜欢未氏的人,虽然他的母亲也是未氏女,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未珊瑚还是亲戚,但这种亲戚要还不如不要,蜃虹蜺暗暗道,他们家族从来以武为家训,行使风格要直接干脆得多,未氏在朝中风头太大,父亲一直告诫他,树大招风,蜃虹蜺觉得未氏这棵大树迟早要被人拦腰斩断的,或许这个人就是欲星移。 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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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的鼓声击碎了他的臆想,蜃虹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跳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把宽厚的大刀,扛在肩上就开始跑起来,他寻着声音往那头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声催促士兵们集合整队,是该应敌了。 !9u|fnC9
一时间整个皇城军营都活了过来,人们从无数顶帐篷里涌了出来,很快就像潮水一样把通道挤得满满当当,蜃虹蜺见状着急,恨不能亲手把这人潮一分为二,或者直接推向山下的敌人,给他们造成麻烦。 8e*,jH3
但他不能。毕竟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弼蓑衣的军队虽然断粮有一段时间,但战斗力依然存在,蜃虹蜺甚至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在伪装当下的困境,从而让自己放松警惕,于是他连忙喝停了正在按原规定整军的队伍,转而采用了更小而多的整兵规模,派遣弓兵们上前放箭,确认这次弼蓑衣是全军压上以后,立即命令弓兵们折返,最后重型防御步兵立刻压上。 %b%-Ogz;4
“投弹车——”蜃虹蜺询问道,立刻有人回复:“将军,投弹车准备就位了!” 33o9Yg|J~
“很好。”蜃虹蜺没有立刻命令士兵们投弹,而是安排了使用长枪的士兵混入重防步兵之中,在盾牌的缝隙之间伸出一根根长枪,为的是把士兵们从沙骑上挑下来,有的沙骑身上中了箭,又被敌军一波进攻,把悲伤的士兵甩到地上,沉重的蹄子碾过他们的身躯,混乱之中,传来一阵阵骨肉碎裂挤压的声音,哀嚎声不绝于耳,地上顿时像四分五裂的木桶一般,在半山腰上泼出了血和肉绘成的地狱图景。 I3=%h
蜃虹蜺望着地狱,没有一丝的波澜。他见最前端的防线即将崩溃,于是喊道:“准备——” B:dB,3,`(
三声之后,点着的火药像流星一般重重砸向地面,好像炸起的莲花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浓烟滚滚往上直冲,在一片刀山火海之中,弼蓑衣的士兵纷纷从硝烟里冲了出来,蜃虹蜺提起刀身先士卒,他挥舞着大刀像陀螺一般洒开一层层血花,空中还飞舞着烧焦的肉和吱吱作响的油,蜃虹蜺将几名敌军捅了个胸穿背,余光一瞥看见坐在沙骑上往这头奔来的弼蓑衣。 C\3y {s
北冥封宇仁善,叫他尽可能擒拿敌首,减少伤亡,“他们到底是海境的子民,只不过是跟错了人,若能给机会让他们……” /,89p&h
蜃虹蜺将北冥封宇的脸从脑子里扫了出去,只有他知道,武将从来不会因为跟随了什么人而让他们后悔,就像他不后悔追随北冥封宇,弼蓑衣也不会后悔追随北冥无痕,让他们投降,那是在侮辱他们!蜃虹蜺长喝一声,刀锋直指沙骑上的弼蓑衣,高声喊道:“弼蓑衣,既然来了,便是有心理准备了!” _a5d?Q9Z
沙骑上的弼蓑衣朗声回应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折了南部铁骑的颜面!” hXfQ)$J
“很好!那便来战!”说着就阔步冲了上去,弼蓑衣竟然下了沙骑,从背后抽出长枪,做与他公平对决的姿态,蜃虹蜺心头一惊,看来是要拼命了,弼蓑衣不可能不清楚这是诱敌的陷阱,但他还是来了,除了他们真的没有办法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坚守着对于北冥无痕的忠诚和作为武者的尊严,要和他一决胜负,蜃虹蜺于是对他愈发敬佩起来。 s:OFVlC%\
巨刃在烈火中翻腾,弼蓑衣用巧劲躲过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攻势,旋身将枪往蜃虹蜺胸口刺去,蜃虹蜺横刀一挡,手腕使劲在刀柄处一击,将弼蓑衣的虎口震得裂开,血流滋滋射出,他不畏惧疼痛,身体往后一倒,竟然是借了蜃虹蜺的力道从他手臂下方穿了过去,直接绕道他的身后,掏出身上携带的匕首,蜃虹蜺的肩上扎出一个鲜血淋淋的洞,那小刀还带倒刺得的,蜃虹蜺将肌肉绷紧了,不让他将匕首拔出,否则会带下来一团肉,那他的肩膀就废了。 hLI`If/+K
弼蓑衣见他已经转过身来,刀刃闪耀着炫目的光,他松开手,连退几步,虎口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血,弼蓑衣喘着气道:“若不能解决我,这匕首上的毒便会令你行动迟缓,我没有用杀人的毒药,但在战场上,慢人一步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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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虹蜺觉得背部开始发麻,不需要多久他的行动就会像被放慢了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他狠下心,非要杀了弼蓑衣不可,于是点了身上的穴道,暂缓毒性的发作。弼蓑衣的弱点在脚,他又近身上前,着力打他的弱势,弼蓑衣也看出了他的意图,蜃虹蜺刀刀往脚边砍,他不硬碰硬,空气中传来风被撕开的声音,尖利刺耳,弼蓑衣将枪提起,运使全身的力道凝聚其上,准备一击击穿他的肩部,谁知那浑厚的刀势在空中突然调转了方向,弼蓑衣只觉得眼皮子底下突然一凉,锐利的刀锋从下往上袭来,将他持枪的手臂整条砍断了! y-T| #
“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那条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后,柔软无力地摔进了泥土里,肩膀顿时鲜血入注,不,已经像是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地大股血水从里面奔涌溢出,带走他的体力,弼蓑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自毁心脉,也要阻止血液流出,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过是豁命而已!他似是哀怨又似是解脱般仰天长啸,笑声在尘烟中湮灭,疲惫但明亮的双眼直直盯着蜃虹蜺,蜃虹蜺不敢放松警惕,这边的弼蓑衣舍弃长枪,在脚边捡起一把剑,没有用那华丽复杂的招式,气海化为了最后的力量,直扑蜃虹蜺而来,蜃虹蜺先挡下他迎面的一击,弼蓑衣比他更坏,膝盖一屈,勉强保持着平衡,一剑刺上了他的大腿,蜃虹蜺将吃痛的叫声吞进肚子里,支起手肘,往弼蓑衣脸上狠狠一砸,弼蓑衣被撞得眼前一黑,随即一个沉重的物件已经逼上了他的后颈,只听喀嚓一声,脖颈碎裂,他头身乍然分离,脑袋在地上轱辘轱辘滚出去好远。 ;Yx)tWQI
蜃虹蜺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头颅旁,抓着他的头发,往空中一举,声音浑厚,传遍了整个战场:“你们主帅已死!愿降者,太子可免你一死!” o]+z)5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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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无痕刚跨进来,后脚便有人在院外急切地叫他,军营来的人,北冥无痕看了一眼欲星移,又出去了,没过多久,他匆忙地跑回屋内,问欲星移:“你要同我说什么?” ]=.\-K
欲星移见他神色异样,问道:“怎么了?” g$7{-OpB
北冥无痕说:“我要走了。” ,oN8HpGs
欲星移抓住他的手臂:“是靖川出了什么事情?” Ager$uC
北冥无痕弯腰将他搂住,在欲星移耳边轻轻地留下一个吻:“我会回来的。” pM^9c7@!:
欲星移紧紧攥住了拳头,他尽力掩饰自己古怪的表情,北冥无痕摸了一把他的脸,轻声问他:“你要和我说什么事情?” m#8m] Y
欲星移道:“没有,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回来再说也没有关系。” B.wYHNNV
北冥无痕笑了,他的手依然贴在欲星移的脸上,方才匆忙的神色被一种奇异的祥和所取代,欲星移心如擂鼓,一双眼睁得圆圆的,北冥无痕道:“下次撒谎的时候,别让别人看出来。” 6BY-^"W5`
说完,便转身离开,欲星移见他要走,踉跄地往前几步,又伸手要拽北冥无痕的衣服,北冥无痕没料到他会如此,心里是五味杂陈,又回头去看他,看着看着又是心软,伸出手把人圈紧了,去寻他柔软的嘴唇,欲星移紧紧环住北冥无痕的脖子,好像要将他勒到窒息,北冥无痕发出沉重的一声笑,手拍着他的背,想叫他放开,欲星移将脸贴在他的脖子旁,想拼命记住这个味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将手松开。 $"`- ^
北冥无痕抽身离去了。 N/]o4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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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最后一丝人气也被北冥无痕给带走了,这地方,空旷得很,连欲星移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欲星移面色煞白,直到他听见有人朝窗户边移动,问了一句:“是谁?” ~3UQ|j
渡江卿声音幽幽:“大人,是我。” aiQ>xen5C5
欲星移听了,脸色慢慢恢复红润:“你来了。” pwO>h>ik
他滔滔不绝地说:“北冥无痕将会在靖川之外与皇城军直接相遇,他能死在那里是最好的,但我们的胜利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现在的舆论是怎么样的呢?” Scp7X7{N
渡江卿道:“现在领地内的子民对北冥无痕都很不满。” BS /G("oZ[
欲星移点点头:“不错,他们应该对北冥无痕不满,对北冥骄雄、北冥流君不满,对发动战争的三王不满,而不是对太子不满,再推一把,将太子从这里摘除出去。” j;%-fvd;
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充满急切,好像迫不及待走向终点,走向尽头,渡江卿对他的眼神感觉害怕,他让渡江卿想到了那位极度热忱的八纮稣浥,他也怀抱着这样狂热的希冀,做他要做的一切事情。 -#0qV:D
“然后呢。”渡江卿问。 *Nw&_<\9Q
“然后。”欲星移眼睛里的火焰摇曳了一下:“然后,让这里的人都闭上嘴吧。” +~'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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