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9.2【剑龙群像】黑白变奏（第二部下重修完结）F14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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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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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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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呜、呜呜——

细微的啜泣声自断崖的巨石后断断续续传出。

“找到了。”男人绕道巨石后，看着蜷缩着坐在草丛中的女孩，用逗趣的语气笑道：“小娃儿，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哭？”

“苏、苏扬叔叔！”女孩缓缓抬头，看清来人的脸后，先是一惊，然后“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男人见了叹了口气，蹲下身把女孩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部，感觉女孩的哭声平息了下来，才问：“怎么了？”

“繯、繯儿听、听到了。”女孩一边说，一边伸手揽紧男人的腰身，将脸埋入男人胸口，“那、那个老和父亲大人唱反调、对繯儿老是冷冰冰的讨厌鬼说，”她吸了吸鼻子，“说让父、父亲早点‘娶妻生子’……”

“洺双吗……”男人有一瞬愣神，恢复过来后敲了一下女孩脑壳，好笑道：“你这娃儿知道什么是‘娶妻生子’吗？”

女娃略略离开男人怀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啜泣着小声道：“那讨厌鬼说，那样父亲大人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然后、然后……”说到一半女孩又猛地扑回到男人怀里，不再继续了。男人怔然，不由得低声喃喃道：“不会的，他不会的。他有在意的人了，即便那人……”正失神，他又听到女孩小心翼翼问：“父、父亲大人要抛弃繯儿吗？就和哥哥那样。”男人立即回神，轻抚女孩的头，安慰道：“不会的。你是首领的女儿，会一直是。”他顿了顿，皱起眉，“你的哥哥没有抛弃你。天外南海还不稳定，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所以让我带望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护你安全。”说着他将女孩拉出怀抱，眨眨眼调笑道：“看，哪次你躲起来不是我找到的？”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再次抱住男人，小脸蹭入男人胸膛，撒娇道：“真的吗？无论繯儿躲到哪里，苏扬叔叔都一定能找到我、保护我？”

男人点点头：“当然。所以繯儿也要相信叔叔哦。”感觉到女孩在怀里点点头，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那说好了，繯儿以后要什么烦恼，可一定要告诉叔叔，别一声不响躲来这里。”

女孩环着青年的腰部，歪头想了想，抬起头蹙眉嘟嘴道：“繯儿讨厌看到叔叔和父亲吵架。”她不高兴道：“是因为那个讨厌鬼老在说父亲坏话吗？”

“洺双他……他也是为首领好……”男人皱着眉用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低吟一句，又摇了摇头，耐下性子给女孩解释：“我和你父亲不是吵架，我们、嗯、我们只是在讨论，有些急而已。你啊，也别对洺双那么大意见，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而已，他……”

“繯儿就是不喜欢他，不行吗？大家都对繯儿好，就是他老是冷冷冰冰的，讨厌死了。”女孩瘪着嘴，更不高兴了：“繯儿觉得他就是看不惯父亲宠着繯儿，想要抢走父亲大人，坏死了。”

男人闻言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后轻拍了一下女孩的小脑袋，摇头叹气道：“真是的，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女孩却歪着头突然问：“很难吗？”

“啊？”

“就是父亲和苏扬叔叔都解决不了的事啊。”

“啊？哦。是有点儿麻烦。”男人随口敷衍了一句。

“繯儿不能帮忙吗？”女孩又问。

男人竟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看着女孩一脸懵懂又想要帮忙的样子，略略垂了下眸，然后哄道：“当然能。繯儿只要好好长大，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忙。”

女孩听后放开了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天真快乐地拍着手转着圈：“嗯，繯儿一定快快长大，然后帮父亲和叔叔解决难题。”

只是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对话的人，谁都没能履行承诺。

叶口月人领地东侧的山头断崖上蓬草纷乱，嶙峋巨石立于边上，覆满了青苔，缝隙间岔出杂草。暗夜里，九幽坐在巨石顶端，安静的，怀念的，橘黄色的裙摆随风飘摆——这里是她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她的父亲喜欢时不时带她到巨石上一览领地风光。那时她还小，要靠父亲拉着，才能勉强到达巨石顶端，如今却能独自一人上来了。那时候她自己心情一不好，也会偷偷跑来这，虽然最后总免不了挨骂，但总有她的苏扬叔叔兜着，不至于被罚得太狠。

那时父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搭在脑袋上的大掌给人安全感，威严的话语中表露着对叶口月人的眷恋，连她一个小孩子家都能听出来。而苏扬叔叔的笑容则是温和的，说话时的声音最能让她安心，让她不由得想依赖。有父亲和苏扬叔叔在，即便远离天外南海也不觉得有什么孤独害怕。

然而一日之间，一声枪响，她的幸福毫无预警崩塌，她瞬间变得一无所有。她的父亲冰冷地倒在她怀里，染了她一手鲜血，任她怎么哭着喊着都没有回应。她心中的依赖，答应了要保她平安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她怎么等都等不到他的身影。她在玄空岛被当成祸害追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后，被父亲的旧部亲信带离了玄空岛。

那之后，她再没来过这片断崖。她是真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这个“老地方”竟再次被提起，却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义。然而，她还是应邀而来，就要看看这么多年过后，那人究竟有什么说辞。

这么想着，她看向山崖下方淹没在夜色中的树林山川，笼着月光的明镜湖，闪耀着星光的湖中晶矿，宛如悬空的山巅岛屿，岛上奇异繁茂的巨树，还有叶口月人特有的建筑风光。那是只属于叶口月人的风采，从千年前就传承下来了。那曾是她的父亲每次带她来巨石上时重重复复说要守护的一切。那时，她的父亲用浑厚而有魄力的嗓音教导她：“繯儿，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们叶口月人最引以为傲的领地，我们绝不能将它拱手让人。”那时她还小，并不明白其中含义，只觉得领地一片绿意盎然，使人感觉舒服，和天外南海的连天战火不太一样，但为了讨好，她还是应声附和了。然如今她再看，仍是没有父亲所说的那种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夜晚天色黯淡她看不清的缘故。此时此刻，真正入她眼的，只有大湖中心一指擎天的山峰顶端所托的岛屿。在她看来，那岛屿悬浮在领地空中，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与领地分离，是多么突兀不和谐。时不时，她会想，若有一日山崩，那岛屿落下地面，这领地的风光会不会更好？

这么想着，她将视线落到岛上。距离远，天色又暗，任她视力再好，也看不到岛上的具体状况，但她能想象。回到岛上后，她就一直在看着：现在这个点，叶口之间的守卫大概已经开始打哈欠了；王者陵园的守墓者大概正偷跑回家看新生的儿子，再过不久就会若无其事地跑回来；神社后的小空地不久前该是聚了不少人听老大爷讲老掉牙故事吧，现在大抵散得差不多了；调皮的小孩该是趁大人睡着了，正在缆车旁偷偷的开动缆车玩耍……

玄空岛就那么点地，一眼望穿，岛上的人却懵懂不知。和那些人不同，在岛下生活过的她知道，苦境很大，即便没有走太远，她也知道B区不过是苦境一小块地；就连隔壁贫苦的佛狱也很大，但也不过是四魌的一片区域；记忆中的天外南海也不小。和这些地方比起来，玄空岛是真不够瞧。寻求外援吗？哈，至少，她知道佛狱绝对不会真心帮助他们。她曾在佛狱生活过，接触过佛狱的人，清楚明白那是个怎样食人的地狱。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理解父亲的理想，不关心叶口月人的将来。她只是看着这座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岛屿，就想将它打回地面。但是，她不想岛上的人死，即便那些人是那么愚昧、虚伪、被看不见的东西束缚着，即便那些人曾经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想到这些，她朝着天上明月伸出手，看着中指的那枚青铜指环在月光下闪着黯淡青光，不禁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人对她说，这指环上有神奇的魔力，可以实现任何愿望。那人说，那魔力甚至可以蛊惑人心。那人临走前还曾说——

正回忆着，她忽地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知是赴约的人到了，立即收敛神情，收回手，站起身，故作冷淡道：“约人赴会却姗姗来迟，苏……”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却在看到来人后，硬是将没说完的名字咽了下去，转而冷笑改口道：“与政府代表连同一气，调停人先生的中立立场着实令人堪忧。”

是剑子。

“虽是非正式场合，但剑子仍抱着调停的立场来与叶口月人的首领‘私会’商谈。”剑子走出杂草丛生的地方，来到巨石下不远处，简单给九幽行了个礼。

九幽见对方神闲气定的模样，立感不悦，双眼微眯，冷冷道：“通过那人约我单独会面，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在剑子看来，他的出现应是在九幽意料之外，但这女子此时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冷静，没有第一次和谈会议上的激烈不智。事实上，和谈会议重开后，这女子的表现皆是非常分寸，时不时语出惊人。如此，他一时也摸不准，到底这女子在最初的会面只是因为重遇故人而情绪失常，还是之后已被身边谋士指导过，学会了如何应对。他重新评估了一下这女子，调整方针，试探性地打开了话题：“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叶口月人先后与政府签下不少协议，首领执政后单方面与苦境割裂又进攻B区，是在公然违背协议。如此，您想要借外界之力帮助叶口月人，恐是名不正言不顺。”

九幽很快回击：“扪心自问，在我回来后的这些年，你们苦境就没有违背协议吗？说好的共同开发，近年来也越来越成为苦境单方面的决定了。就算我不出手将你们赶出领地，设下限制，只怕前任代首领也是要做的。哈，想不到我竟也有为他说话的一天。”她先是苦笑一声，继而凝神肯定道：“我虽然不喜欢那家伙，但我知道他不会做有损叶口月人之事。”她如今应对，确实与先前在谈判桌上甩手而去的任性首领判若两人。

剑子有了些底，继续道：“如果首领对苦境一方有意见，应该是根据协议向政府方提出意见，要求更正甚至赔偿，而不是直接单方面终止协议，甚至挑起纷争。”

“呵，有用吗？再说了，”九幽眸光锐利，“那些协议真的有效吗？叶口月人的领导历代都只能是邪帝传人，以邪帝指环为象征和证明。洺双锖叶没有指环，并非叶口月人首领，没有资格代表叶口月人签订任何协约。”

剑子却反问：“若是邪帝指环就此失落，叶口月人就从此无人统治了么？”他反驳道：“既然成为代理首领，在首领身亡、指环失落的当下拥有临时决定权，能为叶口月人做主，实质上就等同于叶口月人的首领，自然就有签订协议的权力。”

“只可惜，”九幽挑眉，一脸不屑冷笑道：“邪帝指环回来了，而洺双锖叶及其党羽皆被定为叛党打入大牢。叛党所签下的协议怎能代表叶口月人利益？身为首领，我不承认是合情合理。”

剑子指出话中破绽：“可首领不才说‘他不会做有损叶口月人之事’。这算不算自打嘴巴？”

“那剑子先生是要告诉全世界我曾说过这样的话吗？但也无妨。”九幽自信一笑，“别忘了，就算闹到霹雳大陆公法庭上，我身为邪帝传人，说出的领地划分和盟约内容就会有公信力，而你们并没有反驳的证据。还是说，”她勾起嘴角，嘲讽道：“你们要复活——”然，她的话生硬的停在中途，因为她看到剑子自怀中拿出了一枚古老的青铜指环，那样式和她中指的指环一样——是武痴指环——上古之时，邪帝与武痴订下协约，打造对一无二的对戒，分别作为传承的证明。她微微瞠大双眼，脸上虽讶然，却似早有应对，马上应变改口：“呵，身为武痴传人，剑子先生作为调停人的中立性。”

“你尽可以说。”剑子仍是泰然自若：“但我会否认。而届时，真正的武痴传人会出现。武痴传人的话在公法庭同样有公信力。双方各执一词，就我看，霹雳大陆各势力选择看戏的人会更多。在这种状况不明的情况下，是得罪苦境好，还是放弃叶口月人好，聪明的都知道选择。”

“卑鄙。”九幽皱眉，“果然是苦境的人。”

剑子却反问：“既然苦境人卑鄙，那为何首领要用北川炼？”他见九幽眉头皱得更深，心下更是有谱，继续道：“刚才那翻应答，是首领的想法，还是参谋先生的指导？刚才一连串话下来，首领应对得宜，想来也是个有想法的人，不会盲从或被人唆使。”

“恭维省下。也不用挑拨。”九幽冷哼一声，“我选谁做参谋，与你这外人无关。”

“那就说些有关的吧。”剑子从善如流，再上前两步，将视线投向崖外的黑暗，转而问：“首领刚才看什么出神？”他见九幽又要冷哼拒绝，便抢先继续：“在剑子看来，首领还是在乎叶口月人的。首领现在做的，不就是为叶口月人找名正言顺脱离苦境的借口吗？我并不认为首领真的任人愚弄，看不清叶口月人的真正处境，才妄想为叶口月人打出一片天，独立为王。若首领真不在乎后果，只想向苦境和叶口月人复仇，直接领着叶口月人杀出去不更省事?”

“他都跟你说了？他都知道些什么，这么多年，一直躲在苦境，他都知道些什么？！而你，”九幽咬紧牙关，身侧双手握紧成拳，“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你又知道些什么？！！”

“确实，我不知道您的过去，也不了解您。但我知道，”剑子抬头看向九幽，坚定道：“在疏楼先生提出缓和的时候，您没有反对和谈继续进行的可能性。我也知道，是叶口月人派人到B区向提出继续进行和谈。我更知道，是您提议佛剑分说当见证。”他对上九幽的视线，“容剑子问一句，这些是您的决定，还是北川先生的安排？”他见九幽闻言低下了头，知道自己押对了，继续游说：“首领还是向着叶口月人的，因为无论如何，您明白作为首领的责任和义务。我相信，如果有一个名正言顺与苦境脱离关系又能减少伤亡的方法，九幽首领一定会用。那么，全民公投就是最好的方法。”

然剑子话音还没落，九幽就猛不防爆笑出声，疯狂尖锐的笑声失控般在静谧的山头上一遍又一遍回荡，与回音一层接一层交叠着扩散，听着仿佛不是九幽一个人在笑，而是整个叶口月人领地在嘲笑剑子的异想天开。她明白，她明白，她怎么会看不明白，但那又如何，她不关心，她真的不关心，很久以前就不再关心了。叶口月人那样高高在上，自比为天，自然要遭到天谴。她笑了很久才缓缓停来，沉默了一会，才倏地尖锐问道：“那我反问你一句，你真心觉得这场公投，结果如何，真的有意义，真的会对局势有任何改变吗？”她眸光徒然变得狠厉，“要让我担起这叶口月人的责任，我就不能做无用功。”

“有。”剑子斩钉截铁道：“因为这不是苦境和叶口月人的对决，而是你和我，”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给出了答案：“邪帝传人和武痴传人的最后对决。”

“你！”九幽不由得瞠大双眼。

剑子点点头：“邪武盟约未公开的部分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有一日邪帝的传人在比试中赢了武痴传人，那邪帝与武痴的协定便会终止，叶口月人不再归属苦境。这样的约斗一代一代进行着，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形式，但都以邪帝传人失败告终，所以叶口月人才一直归属苦境。”

“哦？”九幽冷静下来，一挑眉，“你想以武痴传人的身份来和我继续这个约定？”

“不，”剑子摇摇头，“我与你，作为上一代武邪传人蜀道行与邪帝传人前首领箐幽的继任者，继续他们当年未完成的赌约。”

“父亲和那个人，蜀道行……”九幽倒退半步，沉吟一声，忽而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造访叶口月人，不是什么巧合……是公投，那场公投就是决斗！”

剑子再次点头：“如果公投通过，邪帝赢，则盟约内容公开，叶口月人不再属于苦境，反之，则一切维持原状，直到下一任传人进行决斗。如今，我们继续这个赌约，在疏楼龙宿和佛剑分说的见证下，让叶口月人和政府为自己的立场分别进行辩论游说，最后举行全民公投，看叶口月人的族民是支持和政府联合，还是脱离苦境。如果公投通过，政府同意叶口月人独立，如果不通过，废除邪武盟约，继续和谈，并最终签订公约，从此废除邪武盟约！”说着，他抬手指向九幽，邀请道：“邪帝传人，前首领箐幽的女儿，叶口月人的首领，你敢不敢应下这场决斗，一赌叶口月人的未来。”

九幽再退半步，抬手抓住胸前衣襟，猛的回头看向那突兀玄空的岛屿，一时说不出话来。过去，她并不知，自己的父亲当初是怀了那样的希望去举行公投，如今，她更不知，作为女儿，她是不是应该继续父亲未完成的事。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当这叶口月人的首领，去担下叶口月人未来这个重大的责任。她那戴了邪帝指环的手悄然握紧，置于胸前。当初，她选择回来，从来都不是为了这些，她的愿望，寄托在邪帝指环的愿望是——

然而，她开口时，却只是问：“你这么聪明，为什么没有救下蜀道行。”仿佛是同为邪武传人的同理心，关键时刻，她竟开始关心起一件于现况无关重要的事：“我听说他的过往功绩，也听说过天章古圣阁的事。那时，最先对他喊打喊杀的，就是他一直要维护的苦境民众，闹到最后，还是吞枪自杀了。”说着，她迎上剑子的目光，皱起眉：“那么我要真担下叶口月人的担子，若形势结果不理想，是不是也要步蜀道行的后尘？”她神色嘲讽，嘴角露出苦笑，“洺双锖叶也一样，好歹当了那么多年代首领，也算是兢兢业业了，叶口月人，也确实有些不同了……可我一回来，第一时间反对他的，就是叶口月人的族民，”她重新低下头，看向手上的青铜指环，冷笑着讥讽：“那群只懂得遵循传统、愚昧无知的人。”

剑子听了先是一怔，然后摇头坚定道：“正是因为民众无知，容易被利用和牺牲，才需要有能力的人去保护和引导。”说着，他对九幽温和一笑，“无论如何，首领如今已是首领，身在其位，还能逃吗？”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他昂头长吁了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我明白人力有穷时，但还没尽力，又怎能尽归于天。”

九幽听此感叹，也不由得闭上眼。良久，她再倏一睁眼，上前一步，在巨石边缘居高临下看着剑子，然后毫无预警之下一个纵身掠下巨石，瞬间拔出腰间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剑子：“我也可以在这就处理掉你，收埋掉武痴指环，那样武痴就没有传人了。”她的刀法快而准，用的是一般深山部落居民最擅长的猎杀术，在自然森林自保或捕杀猎物十分有效。形势突变，剑子快速反应，闪过致命的刀锋，调整好姿势后又连续闪过了九幽几次攻击。他并没有慌乱，反是游刃有余，一边闪躲，一边自信道：“那就要看首领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九幽不应话，一个旋身，又是一连套快速连环刺击，刀刀瞄准向剑子各个关节部位，却一一被剑子闪过。剑子一路闪躲，一路观察九幽的攻击路线，很快便找到对方破绽，突来一个反守为攻，主动迎向九幽的刀锋，在九幽以为要得手之际冷不防侧身一闪，看准对方失衡的瞬间，回身将其反手制住。然后，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放手将九幽推离，调笑道：“哎呀呀，看来是剑子失策了，应该以武斗作为决斗项目，这样稳赢不输。”

“无聊。”明明莽撞的事自己，九幽却一脸不悦地冷哼，“看来苦境确实不都是弱者。”

剑子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苦境弱者很多。但身为强者，终归要替弱者出头，让良心有安放的地方。”

九幽听了一怔，皱起眉：“你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算计，比那些被人愚弄的人更惹人生厌。但是，”她抬眸对上剑子的眼光，“你的眼神很清澈，和那个叫佛剑的人一样。”

“这么说……”剑子立即趁热打铁。

“我还需要考虑。”九幽却打断了。

这一回，剑子没再进逼，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自怀中掏出了一本书，递到了九幽面前，道：“您原本在等的人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你。他让我转告您，‘他回来了’。”

九幽一怔，接过了书册。这本书的表面已经很陈旧了，应该是很久以前出版的书册，连纸张都泛黄了，边缘还起毛了。书册的封面是一只白鹭正离开树林往青天飞去的画面，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鸟的天堂，署名是她熟悉的名字——苏扬傩叶。她抓着书册，抚摸着封面的署名，手开始颤抖。

能回来吗？真的能回来吗？时隔多年，苏扬傩叶已是苦境的卧江子，而傲刀缳莺，也只能是九幽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猝不及防下，有什么浓烈的感情和冲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身体已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剑子的手腕，脱口道：“他在哪？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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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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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B区傲笑红尘居住的临时小屋中，已近凌晨，仍是灯火通明。政府派给卧江子的保镖守在小屋外围，作为贴身保镖的银狐则在屋内保护卧江子。

在决定应卧江子之邀参与进和谈会议后，傲笑红尘主动向B区法院提出延后私诉审理的申请，果不其然，叶口月人一方很快便表示同意，申请几乎是立即批下来了。然后，他大多数时间都和卧江子一同行动。这次为“公投”提案下玄空岛，卧江子特地留在傲笑红尘小屋处理后续，为的就是对傲笑红尘开诚公布，安抚下这个向来对叶口月人有偏见的人。他心里明白，在他没有在和谈会议上当场反对提案时，傲笑红尘就已经不满并开始怀疑了，不过是碍于两人的约定才耐下性子。这让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一方面又觉得头痛，因为除了应付上级，他还需要多处理一个人的情绪。事实上两人刚下玄空岛就已经吵过一架了，还是为了叶口月人的归属问题。在傲笑红尘看来，叶口月人属于苦境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根本不需要考虑剑子提出的无理建议，而卧江子则坚持等上头消息，理由充足。毕竟卧江子确实需要向上头回报，傲笑红尘一时无法反驳，也只能耐心等待。约莫半个小时前，卧江子终于收到了政府的传真回复，内容简洁，只强调委任状上已许卧江子自由行事和决定权。对此，傲笑红尘感到不可置信，卧江子则陷入了沉默。

半个小时过去，室内一直处于静默中，只有墙上的古老挂钟在发出滴答滴答响声，听得人心浮动。

终是傲笑红尘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沉默：“你打算怎么做？”顿了顿，他再补充强调一次立场：“我不赞同公投。”

卧江子等了片刻，才语焉不详道：“太快了。”

“啊？”傲笑红尘愣出一头雾水。

卧江子解释道：“以全民公开投票决定自主权，这个理念虽然不新，但在霹雳大陆几乎没发生过，因为谁都不想开了这个先例。若是没通过还好，要通过了，后续该如何，真遵从民意？若真这样就等于开了先河。”

傲笑红尘则问：“叶口月人既然是苦境的一部分，那我们苦境的人民是不是也该有投票的权利，决定叶口月人的去留？那我可以跟你保证投票结果。”

“这不是重点。”卧江子摇了摇头。

“是你在模糊重点，将简单问题复杂化。”傲笑红尘坚持道：“叶口月人领地是苦境的一部分，就那么一句话的事情。”

卧江子看了一眼傲笑红尘，心下叹了一口气，知是无法说通，便决定不再分辩，直切重点：“重点是，这么重要而有争议性的决定，政府竟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草率做了决定，让我全权做主，完全不似当初考虑是否参与和谈时的谨慎。”他眉心紧锁，“当初的会议可是开了近一个月，更别说会议前的各种游说了。”他见傲笑红尘张嘴，知对方想说什么，先一步道：“别说政府真相信我这个叶口月人的前任执首会作出‘正确’的判断。连你都不会做下这种判断，何况是政府内部那群政客”

傲笑红尘听后别过眼，没再应声。反是银狐开口问：“你不是曾说这是一场必然破局的谈判吗？所以说，无论你怎么选择结果都一样。”

卧江子立即指出：“但破局的一方绝不能是苦境政府。送我回来，为的是借叶口月人之手除去我，造成和谈破裂的局面，同时又顺理成章除掉我这个在少数民族部门缓和苦境和叶口月人关系的人。然而，我二度登上玄空岛都平安而回。那么退一步，若叶口月人不动手，他们也可以制造叶口月人杀我这个事实，而在B区下手还不算难，事发后也容易给叶口月人扣帽子，毕竟是相邻地界。但是，”他起身踱步到窗边，低头看向屋外单薄的守卫，“这些时日，我露出这么多空档，都没人行动。”他摸了摸下巴，不由得寻思：“是时机未到吗？还是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你别把我们苦境政府想得这么龌龊。”傲笑红尘忍不住插嘴打岔，“我相信我们政府不会做有损苦境利益的事。”

卧江子一怔，不由得低笑一声：“哈，确实，从某方面而言。”

傲笑红尘似听出话中嘲讽之意，皱起眉，却没有纠缠，只是再一次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决定是？”

卧江子摇摇头，闭上眼苦笑：“如你所见，还在考虑。”

这会儿傲笑红尘是真奇了：“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赞成公投提案，毕竟对叶口月人有利。”

“真的吗？”卧江子倏地睁眼，眸光变得锐利，“公投若没通过，叶口月人便失了发动这场独立战争的有利地位；然若通过了，就不仅失去苦境庇护，还可能多增一个潜在强敌。往好的方面想，苦境见定局已成，无利可图，直接放生叶口月人。可那就安全了吗？霹雳大陆可不只苦境一个地域。我已经得到消息，现阶段，佛狱在四魌自顾不暇，不可能出手帮助叶口月人，反而会设法通过叶口月人这场战争牟利。退一万步想，万一佛狱形势改变，愿意援助叶口月人与苦境拉深战线，但一个陷入战乱的民族，能有发展吗？”他转回身看向傲笑红尘，“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离开叶口月人留在苦境为政府工作吗？”他见傲笑红尘摇摇头，又将视线转向银狐：“你不也曾说，我在苦境过于忍气吞声，完全不像在天外南海的我吗？”他见银狐点点头，长叹一口气，给出答案：“因为我明白到千年过后，苦境的强盛壮大，叶口月人的偏安一隅；我更明白到，要维系一个民族的传承，不是靠战争和侵略，而是靠交流和理解，而少数民族管理部门能可做到这一点。即便这条路意味着我会不断受到质疑，惹来更多麻烦，甚至生命之虞，来自政府，来自叶口月人，但我的初心从未更改。”他低下头，深深皱起眉，“我，并不赞成以人命为代价的荣耀。呵，”他苦笑一声，“又或许，我早就失了叶口月人的荣耀了吧。”

“你没有！”说这句话的是傲笑红尘。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说完之后，他的神色变得有些迟疑，停顿了很久，才继续：“我，实在不太明白所谓叶口月人的荣耀。大概每个人心中的‘荣耀’都不同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作为苦境人，我心中的荣耀是苦境的领土不容割裂，在我看来，这是很直接明了的事，”他别过眼，叹了口气，竟是承认了：“或许，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简单，太理所当然了，可是……”他闭上眼，深深皱起眉：“这世道，这人心，怎么可能堕落到这个地步……”

卧江子有一瞬怔然。然后，他轻笑一声，目光变得柔声：“所以才需要正直的人心去中和啊。只是，”然，他仍是轻叹着补充一句：“偶尔就好。”

如此，结果未定，话却似已尽。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道了句“时间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跟傲笑红尘道别。临离开时，他站在门口，顿了顿脚步，背对着傲笑红尘，闭眼劝道：“这一遭后，若不想被我们这些堕落的人当枪使，就远离大案政案，只做个给小市民主持公道的律师好了。”说完他微微侧过脸，见身后的人低头不作声，默默叹了口气，抬步离开了。

等他离了傲笑红尘小屋，本是要回到招待所，却在行至城区时忽地偏离路线，走入了一片房屋密集的区域，然后在某一处就不见了人影。然后，他在其中一片阴影处露出身影，看着一直跟随自己的保镖在附近慌忙搜索不果后走远，才给同样隐身暗处的银狐打了个眼神，便转身向这一行的真正目的地走去。

上古之时，B区曾是叶口月人和苦境交战之地，地形复杂。当时为了抗战，双方各自暗中修筑了连通两地的暗道。然千年过后，大部分暗道地形只留存于古籍记载。卧江子来到其中一处怪石嶙峋的林中暗道出入口。这出口连通的暗道直通叶口月人领地深处，他年幼时和友人偷跑出领地游玩时常用。不久前，他联系好一切，还将暗道的方位告诉了一个人，只希望这人能够回报他的信任。

他来得比约定时间迟了些，毕竟甩开保镖不太容易，尤其是近这一段时间，这些保镖盯梢得越来越紧了，一反最初时放任他自生自灭的态度。早前剑子在会议上提出“公投”的建议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剑走偏锋得让他料不着。自蜀道行那事起，他就开始关注剑子这个人了，大致猜出了这人积极参与辩护的主要用意。从这方面而言，这个人和他认知中的政客没什么不同。而这人与疏楼家继承人疏楼龙宿的密切关系更让人不由得怀疑，毕竟在苦境，无论是疏楼家还是疏楼龙宿，都不简单。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人在苦境的名声，即便他明白这人更偏向苦境，向他寻求帮助时也没有透露更多，但他选择将注押这人身上。就不知这人这一行能不能带来让他下定决心的消息了。

这么想着，他听到林中有脚步声，本能背靠上离自己最近的怪石暗处，全神警惕。然后，不期然的，他看到树林阴暗处走出了一道熟悉而意外的人影：

“是你……”

“怎么？约好的人没出现，是不是很意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来人抱起手，挑眉道：“那你能理解我在老地方看见不该出现的人是什么心情了吧？”

卧江子敛神，叹了口气，自暗处走出，正面对上来人，中规中矩道：“我确实没想到九幽首领会在这个时期离开领地。”

九幽冷笑：“调停人都敢亲身潜入叶口月人领地，我为什么不能出来？”

“那叶口月人的首领来找身为政府代表的我有什么事？”这话一出，已是立场之分。

九幽似早料到这般说辞，并没有如之前那般被挑衅得失去理智，只是异常平静地道了一句：“在这里，没有九幽和卧江子，只有敖刀莺缳和苏扬傩叶。”她见卧江子一怔，咬了咬牙，思虑了一会，终是道：“我来，只为问一件事。”

卧江子闻言闭上眼，不等发问便给出回答：“我确实没有和苦境政府合谋杀害前首领。无论如何，他都是我青梅竹马的挚友。”他想了想，再补充道：“前代首领也不会，他比任何人都在乎前首领。我相信当年煽动族民杀你赶你下玄空岛的并不是他。”

九幽却语出惊人：“我当然知道他没有，一直都知道。”她冷笑一声，“那时父亲被当场击杀，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人都顾着四处乱窜，要找个地方保命，把我一个小孩子丢在原地……呵，感觉，”她低下头苦笑，似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感觉就像回到了天外南海，到处都在死人，每个人不是在杀人就是在逃命……”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冽，再次回到原话，“就只有他过来将我带离了现场。在叶口月人，就只有一个人会直接叫我‘傲刀莺缳’。”

记忆中的枪声再次响起，四周都是惊叫逃窜的声音，只有她一人手足无措地趴在父亲胸膛，脸上手上都是血。然后，突然有人将她抱起，急促道：“傲刀莺缳，快离开。”那声音一如既往冷淡疏离得令人讨厌，却是在混乱中唯一到达她身边的声音，她如何能忘。

想到这，她再忍不住讥笑起来：“呵，那群大人，平日里‘繯儿’、‘繯儿’虚伪地唤个不停，一出事，一个个都不见了。呵，呵呵，呵呵呵……可，那又如何？”她倏地话意一转，盯紧卧江子，咬牙切齿道：“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要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你，”她咬得牙生痛，泪水不受控制涌上眼眶，“是你将我带出天外南海，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远离战乱，是你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我……可是，”她顿了顿，声音徒然拔高八度，“父亲大人被害、我被当成灾厄遭到追杀时，你在哪里？我在岛下苦苦等待的这些年，你又在哪里？即便、即便，真的是你谋害了父亲大人，也无所谓了。本来叶口月人就和我没有关系，但是、但是，只有你、只有你，就只有你，”她重重复复说着，声音忽地一哽，两行清泪簌簌滑落脸颊，蹙着眉，一双眼哀怨地看着卧江子，“你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我一起带走？”

沉压在心底深处二十多年，作为傲刀莺缳，唯一想问的一件事。

出乎所料的质问，卧江子倒退半步，竟是不知如何应对。重遇九幽，他设想过各种来自这女子的质疑和为难，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人说话，本就安静的树林变得更是死寂，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了一般。

卧江子的嘴张了闭，闭了又张，怎么都组织不出语言应对。这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反是九幽先开了口。

仿佛那一问将长久挤压在心底的怨愤发泄了出来，九幽冷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倔强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开口竟是一语道破：“因为你需要我以一个外族的身份打破叶口月人的僵局。”

卧江子再次瞠大双眼，退后一步，脱口道：“是剑子……”

无可否认，当年他自天外南海带回傲刀莺缳确实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二十多年前的叶口月人就像是一潭死水，支持联合政府的锖叶部和以及支持叶口月人独立的傩叶部，还有两派的死忠党羽，针锋相对，互不妥协地胶着，无论是哪一方，看着都想要在数百甚至上千年的死循环中挣出一条路，实际却被看不见的传统观念束缚着不得解脱。身在局中，任谁都不愿承认，叶口月人就是那么个遵循着上古邪帝遗训，宁愿固步自封也不愿意接受改变的传统民族。邪帝指环以及邪帝传人就是叶口月人的一切。就算有人看通透了，或选择默不作声，或选择坐视利用，或选择回避周旋，都没有意愿去改变。

终于，在外历练归来的他决定动作，尝试在这潭死水中滴入一滴新水，希望能制造出一丝波痕，祈祷这波痕最后能掀起翻天巨浪。在他有生之年，他要赌一把大的，就算输了也足够造成涟漪，成为后世改革的基石。他带回了傲刀莺缳，说服无妻无子的箐幽将她收为养女。然，要叶口月人这种排外的民族接受一个外族的养女本就是前所未有的先例，领头反对的是身为锖叶部执首的洺双，不料这反倒坚定了箐幽收养傲刀莺缳的心，而为了笼络出身锖叶部的箐幽，傩叶部则趁机站在支持的一方，大概是觉得一个外族女孩改变不了什么，利弊权衡之下还是认为得到信任首领支持更重要。一切如他所料，直到公投暗杀的那一刻。

正惊讶着，他听九幽接话回答：“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需要说。”九幽露出满脸嘲讽，“你以为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吗？还是，你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我被人蛊惑利用了，才在这么多年后回到叶口月人兴风作浪？又或者，你还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随随便便被你哄哄就相信的傻女孩？”

“那你还……”卧江子一怔，不由得皱起眉。

“复仇么？听着是个挺不错的理由。他们当年怎么对我，我如今怎么毁掉他们重视的一切。看他们卑躬屈膝期待我给他们希望，然后将希望在他们眼前撕毁，想想就觉得愉悦。”九幽抱起手，说着扭曲的话，一脸玩味地看着卧江子，“至于别人有什么目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叶口月人存亡，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眯了眯眼，狠厉道：“我不过一个外人，永远……”

“你是叶口月人的首领！”卧江子怒喝着打断。

“那苦境政府的代表卧江子，你又是用什么身份训斥我？”九幽挑了挑眉讥讽道。

卧江子再次皱紧眉头，敛去身上气势，摇着头低下，深深叹了口气，不应答，只是低声道：“我曾经想过带你走，洺双也多次告诫，说我不该将你一个娃儿涉入我们的斗争。”

“寡断酿祸，还真是他一如既往的作风。”九幽嗤笑一声，睨着卧江子，好整以暇道：“怎么？现在才来打感情牌，是不是太迟？”

卧江子再次摇头，继续道：“我改变主意，是因为——”

当年的他即便出身支持叶口月人独立的傩叶部，却并不赞成叶口月人彻底与苦境决裂甚至独立出去，尤其是他游历归来后。他看到了世界之大，叶口月人之渺小，看清了现实。所以，即便他带了傲刀莺缳回来，同时也想说服箐幽放弃叶口月人独立的念头，却不想箐幽见过蜀道行后，忽然独断独行宣布要举行全民公投决定叶口月人的去留。他们多次争吵无果。箐幽决意已定，他无法更改，便决定离开领地到外面寻找新的方法，备下后路。当年全民公投前夜，他明知已无法挽回，仍是偷偷回去了一趟，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当时他潜入首领宅邸，避过守卫来到箐幽的书房，却在书房窗边停住了脚步。他发现箐幽并不是独自一人在房内。他听到里面传来小女孩啜泣的声音。于是他透过轩窗缝隙往里看，不期然看到是傲刀莺缳，这孩子拿着笔，手上衣摆上都染了墨迹，正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站在箐幽面前，唯唯诺诺道着歉。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傲刀莺缳哽咽着道：“对、对不起，繯儿以为、以为这是很好很好的、父亲很喜欢的文章，所、所以想着要抄下来存在身边。”

然后，他见箐幽抬手摸了摸傲刀莺缳的脑袋，将她抱到胸前，听他问：“怎么，繯儿知道这是好文？”箐幽的语气柔和，他可以判断这人此刻的心情很好。

傲刀莺缳将脸埋在箐幽胸前，他看不清那孩子的神情，只听她抽泣着回道：“繯、繯儿看不懂，只、只是看上面有好多“爱”字，繯儿认、认得这个字，是个很好、很好的字……”说着说着，她突然“哇”的一声又开始哭了，“父亲大人，繯儿不该偷偷跑到父亲大人的房间偷看父亲大人的东西，繯儿知错了，父亲大人不要讨厌繯儿。”那声音充满了委屈和害怕，让他忍不住想要走出去安抚，那本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见箐幽又摸了摸傲刀莺缳的头，听他笑言安抚道：“怎么会，这世上只有繯儿最了解我的心意了。我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生气？”他见箐幽抱着傲刀莺缳坐到了书桌前，握着傲刀莺缳的手执笔，听他继续道：“来，我帮繯儿把它抄写完吧。”他见两人其乐融融，不愿打搅，本要转身离开等过段时间再来，却又听到傲刀莺缳稚嫩的声音：“父亲大人，这里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好奇，停下了脚步，便听到了箐幽坚定的声音：“这是父亲的心愿。”是什么心愿？什么心愿是连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好友都不知道的。接着，他听到傲刀莺缳问：“父亲大人，您能不能把这段读给繯儿听？”他闻言不受控制地转回身，便听箐幽拒绝道：“明日，父亲就会在玄空岛中心广场的演讲台上，在全族人面前下，把这段文字诵读出来，繯儿也会在场。”他看到这个向来霸气的男人真像个慈祥的父亲一样轻轻掐了掐傲刀莺缳的鼻子，听他逗着她道：“那时的场面一定非常恢弘，繯儿就不想给那时留点悬念吗？”而那时的傲刀莺缳则瘪着嘴摇着箐幽手臂，不断纠缠：“好嘛，好嘛，繯儿想现在听父亲大人讲，父亲大人你就单独讲给繯儿听嘛。”最后，箐幽还是拗不过傲刀莺缳，竟真拿起稿子为她认真地从头到尾、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那年幼无知的孩子明明听不懂，却还是拗着让箐幽念了一遍又一遍。他就那么默默站在窗边，也跟着聆听了一遍又一遍。于是，他想既然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让箐幽一试又如何，叶口月人总要跨出改变的第一步，才能知道后续的路怎么走，再不济，还有洺双兜着，而他，也会在外面找好备案。

只是不想，事情急转直下，箐幽被杀，洺双没有控制好局面，叶口月人发生内乱，他被视为叛徒，无法辩驳，一度陷入消沉。即便他马上就意识到事情背后另有阴谋，却已无可挽回，无法堂而皇之回领地，在外调查又无果，意志更是颓丧。

忆往昔，他喃喃道：“最初，我以为，有箐幽在，你会没问题的；后来，我觉得，有洺双在，以他和箐幽的关系，会保下你，比起跟我在苦境……”

九幽听卧江子陈述往事，感觉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复苏，让她心生畏惧，不由得一边倒退一边自顾自哀怨道：“啊，是那个晚上……可是、可是……我不爱叶口月人啊，父亲的心愿，父亲口中的爱，我不能理解啊，过去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她说着又哽咽了起来，瞪着眼朝卧江子看过去，倏地尖声道：“你们凭什么将你们的爱、你们的心愿加诸在我身上，强迫我去爱叶口月人，强迫我去接受不属于我的命运和责任？！你们有谁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到最后，她站稳脚跟，死死盯着卧江子，恨恨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毁了叶口月人的不是我，是你们！”她猛地转过身，皱着眉，双手在身侧握紧成拳，一点一点继续提声：“不原谅，我不原谅，抛弃我的你，抛弃我的叶口月人，我通通都不原谅！”说完，她迈开步要离开，却不期然被卧江子自身后叫住。

卧江子问：“‘在这里就只有傲刀莺缳和苏扬傩叶’，这句话还算数吗？”

九幽一怔，停下了脚步。

卧江子见了，朝着对方背影，深深鞠了个躬：“抱歉。”

是迟来了二十多年，最诚挚的道歉。

话音连带着方才忽然爆发的怒火随着夜风飘过树林，渐渐散去。一切恢复了平静。

良久，九幽再次冷静下来。她不回应，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冷淡道：“好了，从此刻起，我与你，就只是叶口月人的首领和苦境政府的代表。”

卧江子有一瞬愣神，竟感觉有迟来哀痛涌上心头。然他很快收敛心神，正色道：“那首领可否告诉我您与剑子调停人私会达成了什么协议。”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将眼前的人当成是与自己对等的人进行谈判。他进一步暗示：“调停人的中立……”

“那政府代表是否又可以告诉我将调停人遣来与我谈判又是抱了什么心思？”九幽侧过脸淡淡反问。

“剑子仙迹有自己的行动自由，身为政府代表我无从置喙。”卧江子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他身为调停人提出‘公投’这个建议，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那又如何？”九幽不以为然。

“若要让政府一方答应‘公投’，叶口月人就要答应额外附加的条件，首领可要准备好了。”如果，这就是剑子的意图的话。卧江子眯了眯眼。

九幽停顿了一会，似有所悟：“彼此彼此。怕就怕政府的代表做不了这个主。”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一回，再没人唤住她了。

等九幽走远，卧江子才看了一眼隐身暗处的阴影：“‘他’失约不说还引导你过来看戏。”等了很久没得到回应，他露出一抹苦笑，故作自言自语道：“看，政治就是这么可怕，再天真无邪的孩子，只要存活了下来，就会变得势利谋算，即便还是略显稚嫩。”

“把我拉进来，你，”暗处的身影顿了顿，“也在利用我吗？”等了很久，没得到回答，他沉声恨恨道：“她说的没错，你确实不可原谅。但……”那声音说到一半低了下去。

卧江子接下话：“但事已至此，已无法回头，不是吗？”

那人只是答：“我是苦境人，捍卫自己领土，就这么简单。”

卧江子却重复道：“这政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等真正当你觉得复杂时，就走不了了。听我一句劝，素还真也好，剑子仙迹也罢，检控局的人，还有那些和他们同道的人，他们大都是良善之人，却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懂得取舍。若你不想步蜀道行的后尘，等过了这一遭，就退回道原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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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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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与卧江子分别后，九幽并没有立即回转领地，而是独自一人深入B区。

B区的夜晚很静，夜风清凉入水，四野无人，即便与叶口月人的战事一触即发，仍没有给人危险的感觉，走在夜路上，反倒让人心境平和。和玄空岛的夜晚很像，如同孪生子一般，只是被一条名为“政治和理想”的河无情地分割开。

她已有近十年没有来过B区了。她按着记忆摸索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在终点看到了一所学校。这所学校的结构并不复杂，朴素的白漆围墙内，仅有一栋教学楼和一个小操场，外墙大门敞开，没有铁闸，也没有门卫看管。她在离校门口还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却步不前，遥遥望去，忽地有些失神。

学校这种地方，在玄空岛上并不存在。玄空岛上，四部各有独立私塾，由各部长老传授知识经验，而四部之外的下等族民，只有被看中选上的佼佼者，才有资格进入私塾。B区原本也没有学校这类正式的教学场所，至起码她在B区临近一带居住时并没有。那个时候，这里和玄空岛很像，只有一个类似私塾的地方，由知识渊博的老者或学者给当地孩童少年授课。然而，不过十年不到的时间，B区就已经发展出正规的学校，而玄空岛的私塾，仍是老样子，千万年不变。

当年的她，就是在B区的私塾，遇到了人生第一个可以算得上是导师的人。严格来说，她第一次遇见那人，并不在私塾，而是在叶口月人领地。那人在领地迷路，受了伤，正好她打猎时遇上，将他带出了领地。那个时候洺双锖叶执政，领地对外算是半开放状态，不少人因好奇误闯领地，结果迷路，她偶尔遇到，便假装是叶口月人的人将人送离。只是没想那人竟是B区私塾的授课学者。她没正式上过学，连私塾都没去过。离开玄空岛后，她一直在领地边缘地带匿藏，功课知识都是由邱霍蛉叶和一同生活的父亲旧部教授，还有其他求生技能。一开始，他们躲在佛狱临近的领地一带。那时她经常跟邱霍蛉叶到佛狱边界的小村小镇采购，和当地的孩子玩耍，偶尔小住。那里也没有学校，小孩子们跟放疯一样，就只会逞凶斗狠，没什么文化。渐渐的，她觉得自己和这些人玩不到一块，倒是学会了不少尔虞我诈的生存技能。等她快成年时，长辈们带她搬迁到离B较近的领地一带，听说是因为四魌发生内乱，形势更不好了。之后，她经常偷溜去B区游玩，有时一去就是一整日。她已经不再是大人身后的跟屁虫，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主的权利。而且，比起鱼龙混杂的佛狱，平和的B区更让长辈们放心让她一个人出行。她自己也更喜欢B区的静好。很快她就打听到B区有私塾，看到一群少年孩子在私塾里读书学习，很是羡慕，常常去偷听，即使内容很浅，已经不是她那个年龄应该学的，她仍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可惜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私塾上学交朋友，因为她在B区没有身份，不能被发现。

然而，那人还是发现了她，认出了她是当年在领地帮助过自己的人，便给她开小灶，教导了她很多邱霍蛉叶哪里学不到的知识。比如说，霹雳大陆很大，玄空岛不过是一隅之地；又比如说，不同地方的人有历史文化；更比如说，改朝换代时一些风云人物使用过的政治手段，等等等。虽说是授业，那人会天南地北地与她探讨不同的观念见解，让她大胆提出自己的观点。那人曾说，历史上让人记住的领袖归根究底本质都是冷漠的，可牺牲人命，必要时连至亲之人都可抛弃，问她可知道为什么？那时的她回答，因为那些人无心无情。那人又问，可无心无情的人又怎能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追随、一往无前、抛头颅洒热血？她想了想，尝试着作答，因为他们传达给世人的理想和景愿仍是激荡的，振奋人心的，因为他们衷心热爱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让这份感情起了共鸣。那人接着问，可这不和你之前的答案自相矛盾吗？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试探着道，因为光有一腔热血，无法成就任何事？那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正因心中有情，才必须学会冷漠果决，而不是因无心无情而处事冷漠，不仅仅当领袖，为人处世也该如此，然而，人的选择也不过如此。这样意味不明的对答在那人为时不长的教学中比比皆是，感觉与其说是教导她，不如说是丢出一堆问题让她自己找答案，和邱霍蛉叶他们强行给她灌输知识的方式不一样。后来那人突然就说要离开B区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没多久就走了。临走前，那人给了她一个礼物，说是在领地探险时偶然得到的宝贝，替自己解决了个难题，感觉能给人带来好运，便送她留个纪念，祝她心想事成。告别那人后，她回到领地拆开礼物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父亲一直佩戴的指环——叶口月人的圣物——邪帝指环。装指环的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灰姑娘只要戴着戒指，十二点的钟声就永远不会敲响。

她想，这大概又是一个谜题，她老师一如既往的风格，要走了都不忘考验她。数年后，她手持指环回到了玄空岛，成为了真正的公主。

那人曾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犹豫了很久。她想，她的愿望应该是不惜一切帮邱霍蛉叶他们回到玄空岛，取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那是离开玄空岛后那么多年间她被灌输得最多的观念，仿佛回玄空岛是她活着唯一的目标和义务，也是她唯一所能回报的，为他们的养育之恩。可她怎么能跟一个外人透露。于是她说，她想实现重要的人的愿望。那人再次重复问，那是别人的愿望，那她的愿望呢？

她不知道。直到现时此刻，她仍是没有答案。回天外南海和有血缘的家人团聚吗？那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为父亲报仇、毁了叶口月人为自己的遭遇讨回个公道吗？她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如今的她在叶口月人已是至高地位，却没有实现愿望的快感，甚至感觉有些累了。首领的工作总是繁琐，除了最初夺权时的紧张感，平静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于是她不管不顾，由着身边的人替她做决定，她只是看着，看着那些已经实现愿望的人孜孜不倦继续进行大业。直到最近。

所以说，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无解的谜题。

正走神，她忽然听到声音自不远处缓缓响起：“残阳暮色垂，如人岁月移，空茫不见远山水，思归悠悠年少时。”她在一愣后立即意识到自己大意，瞬间警惕着转身，本能往声音的反方向退开两步，作出防备的动作。然后，她看到一个佛衣装扮的少年对她文质彬彬地行了个礼。少年并非苦境佛教装扮，尤其那显眼的三角帽。那少年主动自我介绍道：“阿弥陀佛，吾乃梵刹伽蓝，来自西佛国，现在于苦境修行，就住在不远处的禅院。”

“你、你是传闻中西佛界的活佛？”少年这么一介绍，她先是一惊，这才想起记忆中步行距离范围内确实有个古老的禅院，她小时候偷偷潜入过不少回。她确实听说过，西佛国如今活佛的佛号就是梵刹伽蓝。然而，她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异常年轻、自称西佛界活佛的少年，更是警觉道：“三更半夜，佛子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此？”

“阿弥陀佛。”佛子再行一礼，“这一带空气躁动，吾夜不能寐，便出来走动走动。”他说得诚恳，泰然自若来到九幽身边，转身看向九幽早前正在凝望的学校，继续解释：“不料中途看到施主对着学校神情怀念，一时有感而发。打搅到施主，”他转向九幽，又行一礼，“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少年时’吗？”九幽见证一怔，放下戒备，回味了一下方才听到的诗句，缓缓低下了头。她少年时又是怎么一个景况。年幼时在天外南海，即便身份高贵，身边却无人有闲暇搭理她，每个人都在关注天外南海的战势，包括她的父母兄长，没人在乎她的心情、她的孤独，然后卧江子看到了她，陪着她，开导她，最后带她离开了。她是心甘情愿离开天外南海的，因为她不想失去卧江子给她的温暖。在玄空岛，她渡过了短暂的幸福时光，有慈爱而严厉的父亲，一群对他嘘寒问暖的叔叔阿姨，一起玩耍的同伴，每天开开心心，有吃不完零食，玩不尽的游戏，享受不完的关爱，如果幸福有形状，那大概就是玄空岛的样子。她享受着，又害怕着，每天祈祷这幸福的日子不会完结。在岛下的日子，她常常偷跑到明镜湖边，抬头遥望那高高在上的岛屿，幸福的形状，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这些起承转合组成了她的少年时光。

最后，她回到了玄空岛，变回了高贵的公主。只是，岛上的人并不会用对待她父亲或洺双锖叶的态度去爱戴她、亲近她，即便那些人都曾以不同的形式背叛过她的父亲和洺双锖叶。只是……

她抬手抓紧胸前的衣料，喃喃又坚定道：“无论如何，十二点的钟声没敲响，灰姑娘就能一直是公主。”

这时，佛子却接应道：“西方灰姑娘的故事吾也有听闻。但是，即便钟声没有敲响，灰姑娘仍然是灰姑娘。魔法不过是障眼法，水月镜花，如梦幻泡影。钟声敲响，回归现实，最好不过。”

她听了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情绪，皱起眉问：“可这样灰姑娘不会感到不甘心吗？”

“施主是要与吾探讨西方灰姑娘的故事吗？”仿佛是因为早前冒犯的事感到逾矩，少年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句。

“佛子请直说。”九幽提出了邀请。

“透过现象看本质。”佛子再次转身看向学校，“在吾看来，魔法不过是灰姑娘成为公主的契机，它让灰姑娘得到了接近王子的机会。但是，是灰姑娘靠本身的魅力虏获了王子的心，让王子费尽心思将她寻回，这才使她成为了真正的公主。”

九幽却坚持不同意：“正是因为魔法让灰姑娘变成了公主，王子才会受到吸引。”

佛子反问：“世间公主千千万万，为何独独灰姑娘虏获了王子的心？”

九幽一怔。天外南海的女孩千千万万，卧江子独独选中带走了她。正怔然，她又听佛子说：“每个人看故事皆有自己的解读，那是心之体悟。吾的看法不一定正确，亦不一定适合施主。就像吾见施主凝望这少年读书之地，觉得施主在怀念少年时光，便念出了这几句诗，但那也只是吾之感想，与施主无关。”

沉默良久，九幽轻轻摇摇头，忽而感觉身体轻了不少：“不，您没有冒犯我。听您一席话，让我感悟良多。”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转开话题：“对了，佛子方才提到空气躁动难眠，可是担心B区和叶口月人的战事？”

“我佛慈悲。”佛子叹了一口气，“此前在定禅天听闻此事便一直萦怀。可吾无力阻止，只能来此诵经祷告。”

“我，”九幽眼光浮动了一下，停顿片刻，道：“也觉得战争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告别佛子后，她很快回转玄空岛。夜里时间不多，好在邱霍蛉叶被北川炼叫去议事，她才得以早些离开，但她仍得在天亮前赶回。等她回到玄空岛，已将近黎明。她没有立即回房歇息，头一回，避开了守卫悄悄潜入石林大牢。最初的紧张局势过后，这两三年石牢的守卫都不算森严，夜里轮班就更疏松了。

她悄然来到最深处的石屋前。夜里石屋前没有分配单独守卫，于是她贴着门旁的墙壁站了很久。

即便她回来夺了屋内之人的权力地位，将他关入石牢，但面临抉择时她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个人。也不是最近才开始，过去的这些年，她时不时会来石牢与这人会面，美其名给下马威，其实是发泄心中不满，而这人总是听着，偶尔还会反过来对她训话，明明就是个阶下囚，却莫名给她一种长辈的感觉。她这辈子，从没有过真正的长辈，即便邱霍蛉叶和父亲旧部养大她的人与她再亲，也还是多了小姐和下属这层关系。她知道，只要她没有危害叶口月人，这个人不会吝于指点她。可求助于一个阶下囚，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拉下脸。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抬头遥看了一下天际，那里愈发黯淡，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踌躇着，屋内传出了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她听闻：“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谈？”

即便屋内之人看不到，她仍是故作冷哼，才推门而入，关门后却只是抱手站定，不说话。

洺双锖叶见她别扭，便十分善解人意地挑起话题：“你这次前来，是为了和谈会议上‘公投’之事？”这话一出，便是诚意。她听了，冷笑回击：“你这是承认会议守卫中安插有你的人了？”洺双锖叶则从容反问：“如此，你要换一批守卫吗？”“确实，”九幽怔了一瞬，轻笑一声，却是道：“没必要。”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洺双锖叶切入正题。

“刚刚，我去见了苏扬傩叶。”九幽说着放轻了点声音：“最后一次，以傲刀莺缳的身份。”她见洺双锖叶难得发怔，心中哂笑：“我想明白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是吗？”洺双锖叶轻轻问，像是怕会弄碎什么一样。

九幽低下头，看着手上戴着的青铜戒指，回答：“我终于明白这戴在我手上指环代表的是什么了。”

洺双锖叶眼光一亮，接着问：“那你曾经以为的是什么？”

“是泯灭叶口月人良知、曾经造成我悲剧、如今禁锢我的、叶口月人的传统和信仰。是牢笼，是枷锁，是无法摆脱的阴影。”九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说完。

“那如今呢？”洺双锖叶看向九幽，眼中的光更亮了。

九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开手，道：“是契机，是未来，对我，对你，对卧江子，对叶口月人，都是。”

这会儿，洺双锖叶忽而轻笑出声，似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然后，他突然提道，很随意的：“茗儿有一回偷偷跑进来为我鸣不平，发脾气说‘叶口月人那样的传统不要也罢’，被我骂了一顿。”

“那孩子倒是大胆，连我这样了都不敢说这话。”九幽挑了挑眉。其实她并不讨厌那孩子。

“呵呵，”洺双锖叶轻轻笑开，很快又敛眉道：“何止他呢？我小时候也曾这样说过，也曾质疑过。我们的史书上记载，说我们是比苦境更强大的天之一族。我曾质问苏扬。这是真的吗？若我们真正如此强大，为何上千年了我们还在被苦境统治，为何锖叶部和傩叶部会争论不休？如果两部的观点就是叶口月人传统的代表，那他们的想法就一定是全然正确吗？如果我们持续两部间没完没了的争执，所有的精华和糟粕都一概而论地接受，那叶口月人仍是会一直停在原地。”

“然后呢？”九幽开始好奇。

“于是苏扬才当上傩叶部执首不久，便找了个理由离开叶口月人外出历练，而我，本来一直回避接管锖叶部，却主动成为了执首。我们都在寻求改变。”洺双锖叶顿了顿，叹了口气，“可经年累月后，我终究还是妥协了。即便质疑，我仍找不出改变的方法，就只能继续遵循老旧的传统，执行，直到骑虎难下，自己的自尊自傲更不允许自己是错误，于是，为了保住颜面，继续一错再错。我想，过去也曾有和我一样的人，走到最后都忘了初衷。你说得没错，我执政下的叶口月人，就只是代表着锖叶部的叶口月人而已。”说完，他抬头看向九幽，“但无论如何，叶口月人正在改变。每个年轻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一方面遵循着传统，一方面疑问着，俟机反抗着，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叶口月人。”说到这，他迟疑半晌，终是说了：“虽然我并非谋害箐幽的凶手，但不得不承认，箐幽的死是促成改变的契机，即便这造成了锖叶部这二十多年的独裁。”说完，他停了下来，等待九幽的反应。他知道，无论如何，父亲死在自己眼前，再怎么说，都是无法磨灭的伤痛。

然而，九幽只是闭上眼，连着深吸几口气，再次握紧手心，静默良久，才开口：“内乱后傩叶部式微，锖叶部掌权，才在千年后，让叶口月人有了这二十多年正式接触苦境的机会。”她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又有些释然道：“要再过个十年，我再拿着邪帝指环回来，大概不一定会有当时一呼百应的效果了。”

“呵，”洺双锖叶舒心地笑了出来，“听您如今一番话，洺双才觉得当年输得不亏。”这是头一回，他对九幽说话用上了敬语。

“我也，”九幽却是颇为不自在地别过眼，皱了皱眉，“曾遇到过很好的老师，只是……”

“只是您不愿去做。”洺双锖叶了然接下话。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你们的理想和信念，更没有对叶口月人的所谓‘爱’，我想得到的，一样都没有。”九幽低下头，闭上眼，深深皱起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费心思在我不关心的东西上。”

“可面临叶口月人存亡的关口，您却开始思考自己需要怎么做了。”洺双锖叶定定看着九幽，眼眸清亮：“您可以离开，也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任身边的人为所欲为，如之前一样。可你没有，你选择来找我。”

“为什么？”九幽轻轻问，她自己也不明白。

洺双锖叶只是长叹一口气：“有时候，人活着就必须做一些事，不是因为喜欢做，不过是因为在那个位置上了。当我们被浪潮推着滚着，退不下来，就只能学着去爱上。”

九幽微微瞠大眼：“你，也一样吗？”

洺双锖叶一怔，沉默良久，终于吐露：“就如同我告诉你的，我曾质疑锖叶部的理念。我从来不想当什么执首，年轻时我只在乎一个人，想在他身边，协助他达成他的理想。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他说着突然收了口，转而道：“我不得不接手锖叶部。从我肩负锖叶部这个重担开始，我就不再只是洺双锖叶，要挑起这个部族，传承部族的理念，与那个人站在对立面。那样很累，于是我告诉自己，我热爱着我所做的一切，那样我才能……”他抬手缓缓抓紧衣襟，深深皱起眉头，然后一怔，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总结道：“哈，看我现在这样，是个失败的例子。”

“是父亲吗？”九幽轻轻一问，道：“小时候不懂，总以为你是故意唱反调吸引父亲注意，想抢走父亲……”

“你……”洺双锖叶讶然。

九幽别过眼。忽然的，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月夜，大宅院内灯火黯淡，一个男人皱着眉建言道：“箐幽，身为首领，你该成家立室，娶妻生子，而不是领养一个外族的女孩。那孩子，哎，留在我们这，不会幸福的……”另一个男人粗鲁地打断：“我不会，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淡蓝色的月光应在满园竹色更显朦胧迷幻，他说着猛地将男人推到墙上。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上前一步，看入洺双锖叶眼里，讨要道：“这是你欠父亲的，也是你欠我的。”她来此就只有一个目的，确认这人的立场，确定自己的心意。她猛地转身，对着石屋门口坚定道：“叶口月人会有一场‘公投’，无论通过与否，我九幽都会是这叶口月人的首领。”

洺双锖叶愣了一下，自床上站起身，头一次，对着九幽的背影行了个四部执首面对首领时行的礼，问：“那么首领专门来此见洺双锖叶，是有什么吩咐？”

她回过头，看向仍保持行礼姿势的洺双锖叶，道：“既然你了解叶口月人，就给我列出有哪些是叶口月人不可失的底线。还有两天的时间，和谈再开前给我满意的答案，作为减刑的条件。”

两日后，和谈会议如期继续，众人重回叶口之间。

卧江子率先拉开了新一轮战局：“既然是全民公投，就应该让叶口月人所有成年族民进行投票，包括石林关押的人。如若不然，苦境方不可能认可这个公投结果。”在场之人都清楚，石林关押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罪犯，而是叶口月人现今掌权者认定的叛党和反对派，说白了就是坚定追随洺双锖叶、支持亲和苦境的人。当年九幽手持邪帝指环回来，这些人即便入狱依旧愿意追随洺双锖叶，其中甚至有人在等待肆机反扑，再加上这些年的关押软禁，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几乎不可能投票支持叶口月人独立。这是个拉拢选票、影响公投结果的策略，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九幽也不例外。只是，她还没开口，叶口月人一方就有人提出反对：“石林关押的都是罪人，他们谋害了前任首领，让罪人决定叶口月人的未来不觉得可笑吗？”

卧江子的回答有理有据：“据我所知，前任首领的刺杀案一直悬疑未决，而石林的人被关押更没有经过公正公开的审判定罪，只是因为，”他看向九幽，眼神挑衅，“他们反对现今首领统治，支持叶口月人与苦境维持盟约，是所谓的政治罪名，不是真正犯罪。现在是法治的社会，任何人都应该有自由表达政治看法的权利，不再是古代未开化时字面上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这么掷地有声地陈述完观点，叶口月人一方立即全场哗然。他视若无睹，继续道：“这既然是决定叶口月人去留的全民公投，就该由叶口月人全民决定。叶口月人一方若是答应公投，却拒绝亲和苦境的人参与投票，这一举动看在叶口月人内其他人眼里，他们就算心里想投票支持叶口月人留在苦境，也不敢作声，那么这场公投就完全失去意义了。”他用眼神环扫了一眼叶口月人一方参与会议的人员，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九幽身上：“首领说苦境政府喜欢阴谋诡计，如今看来叶口月人一方也不过如此，公投还没开始就已经在逼迫自己的族民表态。”

由于已经有叶口月人的与会者表了态，九幽并没有接话。这时，剑子作为中间调停人出面调解：“苦境代表言之有理。如果公投的流程并不公平公正，有所偏颇，那身为公证人，我，”他盯着九幽，故意在“我”字后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疏楼先生和佛剑调查官是不会‘认可’公投结果的。”说完，他的视线越过九幽，看向坐在叶口月人一方的与会者，进一步强调：“石林关押的人占据少数，若其他族人上下一心坚持独立，就算这些人参与了投票也不能改变结果，反而更显叶口月人首领的宽宏大量，事后苦境也没有理由质疑公投的公正性。”

他这么说完，原本喧哗的叶口月人静了下来开始互相交头接耳。而九幽只是看向卧江子，似早有预料，这才开口发问：“还有呢？一次过提出来，我们再一项项讨论细节如何？”

卧江子继续道：“无论公投有没有通过独立，苦境和叶口月人同意废除武邪旧盟约，协商签订新书面公约，叶口月人一方需释放石林内因政见不同而被关押的囚犯，让洺双锖叶以及锖叶部回到叶口之间议会。”他话音还没落，对面就传来一片谩骂反对声，然而，他充耳不闻，继续把话说完：“若公投没有通过独立，叶口月人方无条件同意政府派兵入驻叶口月人领地与叶口月人共同防御玄空岛下领地；如果公投通过，”他闭了闭眼，看向剑子，“叶口月人同意让苦境协同驻兵叶口月人与四魌地域边界……”

卧江子一路说，叶口月人一方的喧哗声就在不断此起彼伏，苦境这边虽然已提前协商过，也免不了交头接耳，直到他说完了仍未消停。在这片喧哗声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九幽抬眸，冷笑了一声，似早有准备，道：“好一个狮子开大口，那轮到我们了。若公投没有通过，叶口月人仍保留过去上千年传承对族内事务的自治裁决权利，叶口月人领地的开发需要苦境政府和叶口月人双方面同意……”

她缓缓扫了一眼叶口月人一方参与这场会议的高层，大部分是当年和她一同逃下岛的父亲的亲信、一直支持叶口月人脱离苦境的死忠者，还有一些左右逢源最后得以留在议会的人，大概还有一些看清时势蓄意潜伏但仍旧支持洺双锖叶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叶口月人的人，都在看着她，第一次，真真正正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而不是她手指上的指环。忽然的，她想，或许，她会爱上这种感觉。最后，她视线转移到苦境一方，伸出手指，一根根竖起，将叶口月人无论如何不能丢失的传承如数家珍般陈列出来。

她是叶口月人的首领，就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叶口月人不能妥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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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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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过了近两个月，双方才达成最后协议，将公投前置条件确定下来。之后，叶口月人遵守约定开放玄空岛石林，释放石林囚犯回属地，并批准苦境代表方继续在玄空岛进行公投前游说演说，还允许各界媒体上岛播报实况。为了确保公投结果的效力，九幽公开宣布公投期间大赦族民的所有言论。

终于，卧江子再次见到了洺双锖叶，在原本石林大牢。时隔二十多年，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数百年来头一回，荒凉杂乱的石林有人打点，如今看来虽然仍旧萧瑟冷清，却给人干净简洁的感觉。洺双锖叶褪去了囚服，换回旧日里的惯常装扮，但他居住在石林深处曾经囚禁他多年的石屋，只是多了照顾的仆人。卧江子进入石林的时候，他正在石林空地指挥打理工作。这是九幽下达的指令，要在彻底开放让媒体上岛前，好好修整改造一下这块地，免得落人口舌。他主动接下了这个工作。他还不想离开石林，正好可以帮那女子分担一些烦恼。

正忙着，他忽地听到久违的脚步声，心头一颤，却没有立即回头。他暗自调整好情绪，一边继续指挥，一边笑着道：“都说这石林是天罚，因为我们的先祖曾违背祖训，伤害了上天赐给我们的财富，这片土地才会一直无法回复绿意，于是这里便被当成遗弃场所丢弃给所谓的下等人、贱民居住。如果真是天罚，我们这么做，真是吸取教训了吗？其实，我们不过是懒得费时费力去重新建设。遗弃、维持原状，永远是最省事的方法。”

卧江子听了一怔，缓缓露出笑意，调侃道：“有洺双出手，什么麻烦不能解决，就担心你老是看着不动。”他才说完就看见洺双锖叶缓缓转回身，笑容一如往昔包容温和，熟悉又陌生。离别时，他们都还风华正茂，一转眼却已年过半百。他笑着回望，不禁琢磨这个想来挑通眉眼的人会说些什么，可别说什么“欢迎回家”这种不合时宜又惹人鼻酸的话。果不其然，他认知中的洺双锖叶，除了被动不作为，从来不会让人失望。这人对他弯起眼眸，只是温声道了句“久违了”，真的就是那种老友再见久违了的感觉。然后，这人也跟一直守在他身侧的银狐礼貌性打了个招呼，礼数周到。

寒暄过后，洺双锖叶给负责监督的人交代几句，就将卧江子和银狐领入了他居住的石屋。如今的石屋，较之前多了些装潢家具，看着颇有家居感。他招待两人到石桌边享用茶点，等差不多了，这才叹气道：“你这趟回来，真是心大。”然后，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仍旧在一旁戒备不肯坐下的银狐，半调笑半感激道：“我这不安分的老友真是多亏你照拂了。”

银狐被那洞察似的眼神一看，立即感到浑身不自在，不由答道：“这是我的工作。”然他话音刚落，卧江子就轻笑出声：“确实，若是没有银狐，我也不敢这么招摇。”他摇头晃脑自信道：“再怎么说，单论武力，银狐不在我之下。”这会儿轮到洺双锖叶忍不住发笑了：“单论武力……呵，多年不见，你的自恋还真是一如既往。”然而他话锋一转，眼光徒然一利，正色道：“玄空岛可不比B区，小心为上。”

卧江子耸耸肩，展露出一副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只是盯着洺双锖叶的眼状似随口道：“叶口之间外面，我没被权袖一枪崩了，应该问题就不大了。”说着他话意一遍，皱眉道：“比起我，你在干的事情才更令人担心吧。”

洺双锖叶也学着笑道：“当年在广场我没被权袖一枪崩了，问题应该也不大。”他淡定地喝了口茶，打趣道：“大不了，逃下玄空岛避难？”说着他瞟了卧江子一眼，半真半假道：“所以说你可要一直保重，毕竟在苦境我没什么人可以投靠。”

两人就这么对视僵持了一会，卧江子先低下头，避开了视线。他看着自己用指腹缓慢摩挲着杯沿，似在思考什么，良久才低声问：“我在想，如果当年是你当选了首领，会怎样？”

洺双锖叶一怔，很快别开眼，随意应了句：“可惜我贪玩迟到了，连候选人都没当上。”说完，他瞪了卧江子一眼，故作不满道：“再说了，当年你不也属意他当首领嘛，现在才来这一套，真是的。”

“因为箐幽足够强势，足够决绝。也因为，”卧江子顿了顿，轻叹道：“即便出身锖叶部，他却支持叶口月人独立。”

“哈，所以我才不得不当上锖叶部执首，为了锖叶部……”洺双锖叶忽地双眼一冷，本能紧了紧握着茶杯的手，却很快收声闭上眼，无奈道：“叶口月人确实需要像箐幽那样的首领，才能在一潭死水里激起水花，你的判断没有错；将傲刀莺缳带回叶口月人，成为改变的契机，你的判断没有错。苏扬，无论过程如何，就结果而言，你总是对的。你和箐幽都是行动派，看着你们一往无前，我想，”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残茶，露出一丝苦笑，“我是不是也该不那么瞻前顾后，也该试着有些担当。可我只是不想……”

“不想让箐幽和我失望，不想让权袖为难……”卧江子轻笑着接下话：“所以箐幽成了首领。”

“呵，”洺双锖叶再次一怔，笑意更苦涩了：“你还真会为我找借口。”

卧江子眨眨眼，难得俏皮道：“那为了感谢我，你可要多保重，再支持那孩子多一会？”

洺双锖叶见了不禁莞尔，却说：“其实我觉得你不需要太过担心。她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任人愚弄，只是有些任性，有点迷失而已。”他想了想，又补充告知：“这么说来，她似乎在岛下曾遇到过一个很不错的老师，教了她不少‘处世’之道。”

卧江子立即会意，不由得眼神一凝，重复确认：“领地外的老师？”

洺双锖叶点点头：“你似有想法。”

“没什么。”卧江子摊摊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忽然想起一个‘好为人师’的有心人而已。”

“会对叶口月人不利？”洺双锖叶皱起眉。

卧江子摇摇头，不太确定：“大概，暂时不会。”然后，他对上洺双锖叶的视线，正式切入正题：“我这次特地来一趟是想跟你说，苦境政府对这次‘公投’的态度很奇怪，似乎不太在乎结果，你最好有个因应。”

卧江子和银狐离开石林的时候，九幽和邱霍蛉叶就在不远处的山丘林间上看着。他们早收到两人到石林与洺双锖叶会面的消息了。

邱霍蛉叶站在九幽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向如今被打理得有模有样的石林，皱起眉，斟酌着表示不满：“小姐，恕属下直言，即便不再用做罪牢，石林也是贱民群居的地方，用不着修缮打理。”

九幽闻言也看向石林，坚持道：“我听闻苦境讲究‘人权’，那么，就算是收押者和贱民，也该有最基本的生存权利。玄空岛既然为‘公投’而开放，就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给外界留下话柄，丢我们叶口月人的脸面。若因此影响到公投的结果，就更麻烦了。”说完，她将视线挪回到正走出石林的卧江子身上，微微蹙眉，不由得有些恍惚。

邱霍蛉叶见状也将视线移到卧江子身上，语出责备道：“虽然事已至此，但还是请允许属下再次谏言，小姐不该不顾其他人反对坚持应下‘公投’的前置条件，不该让洺双锖叶和他的党羽重获自由回到属地，更不该同意洺双锖叶回到叶口之间的议会。”他转头遥遥看了一眼石林深处，“如今洺双锖叶和苏扬傩叶接头，形势对我们不利，我们需要尽快准备因应的方案。”

“那又如何？”九幽闻言收回视线，颇为不以为然地挑眉：“等我们独立了，叶口月人的内务还不是由我们说的算？再说了，”她睨了一眼邱霍蛉叶，“你真认为我们手中的筹码足够让我们冒险否决这场表面上偏向我们的‘公投’提议？若是这般简单，这些年我们还用得着做这么多无用功吗，直接责难苦境寻求外援即可。你明知道，即便蜀道行不在了，我们也不能保证他没有传人。当双方各执一词时，主动提出割裂挑衅的我们的目的才会更容易被质疑。”

“属下明白小姐的顾虑。”邱霍蛉叶仍有疑虑：“属下只是担心，‘公投’协约在前，如果我们在独立后违反约定，苦境方同样有借口推翻‘公投’结果，籍此反对我们脱离苦境。”

九幽垂下眸，没有立即回应。邱霍蛉叶的担忧她早就想到了。她曾经揣摩过剑子以“公投”作为邪武盟约‘决斗’的目的，也有所猜测。若是这场公投通过，叶口月人独立，剑子便输了盟约，如论是从盟约的层面上，还是从公投的结果而言，叶口月人都不再从属苦境。然而，重点在于，苦境不可能无条件答应‘公投’，所以这场公投之前，叶口月人和苦境必然会另外达成其他协议。而叶口月人即便独立了，也要受制于这个协议。也就是说，即便苦境输了邪武盟约，输了统治权，但只要叶口月人一旦违背协定，这个公投的结果随时可以翻盘。这才是剑子所看众的。而即便看清楚了这点，叶口月人也必须应下，因为表面上看，这场‘公投’偏向叶口月人。提议这场‘公投’，无论如何，剑子都不算全输。这便是当时卧江子在林中暗示她的事。可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并不反对。如今的她下了决定要领导叶口月人进行改革，光依赖一心想要独立的父亲旧部只会绕回死胡同，所以锖叶部的回归和制衡是必须的。这么想着，她暗暗偷瞄了一眼身后的邱霍蛉叶。回到岛上这些年，她当这首领还不如个摆设，任由身边的人决定一切，她不闻不问。她不关心叶口月人，她想那些照顾养育她的人实现愿望。而如今，她还需要这些人以及刚重新掌权的傩叶部的支持。所以，锖叶部的回归，不能来自她的决定。正好，剑子和卧江子推了一把，她也就顺水推舟了。念及此，她倏地心头一颤，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原来她竟也能有这样的心机，为了自己的目的，将曾经养育陪伴自己的人算计入内。心下忽来烦乱，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邱霍蛉叶的质疑：“就算给了洺双锖叶席位又如何，要架空一个人的权力，给苦境和外界做做样子，容易得很。等叶口月人成为独立的地域，难不成他们真要监督插手我们叶口月人内政不成？”虽是搪塞，但也不无道理。。

邱霍蛉叶听了却是有些急了：“小姐口中的那个人可是洺双锖叶！”他皱着眉，“小姐别忘了，即便没有邪帝指环，族民仍是愿意奉他为首领，追随他。”

九幽本能冷哼：“可同样是那些敬爱他的族民将他绑到广场行刑。”然后她一甩手，傲然道：“你也别忘了，我是邪帝指环的主人。”说完。她停顿半晌，回身看向邱霍蛉叶，轻蹙眉头，问出了她收藏很久的疑问：“你似乎很怕洺双锖叶。”

邱霍蛉叶低下头沉默了。良久，他才低声道：“我始终不相信洺双锖叶与箐幽首领的死没有关系。如果不是箐幽首领被谋害，您不会被排挤、甚至差点也被杀害，我们也不会失去我们的家园……”

头一回，九幽出言回护：“可是父亲死后，洺双锖叶并没有夺权，而是推举我这个养女继位。”

邱霍蛉叶马上指出：“正是这个举动为您带来了杀身之祸，因为，”他顿了顿，避重就轻道：“那时候的您还不能服众。”然后，他话锋一转，“但主动放弃争夺首领之位，推举前首领遗孤继任首领的他，在族人眼里却是仁德兼备。而结果是，您离岛保命，他最终掌管了叶口月人。” 他对上九幽视线，严肃道：“由此可见，这人人心机深重，我担心……”

九幽还是摇摇头坚持道：“直觉告诉我父亲的死另有内情，但我不想现在就下定论。我知道我们的人已经有不满的声音，但理仍在我们这边，他们应该知道利害，如何选择才是最好。”她低下头，摸了摸手上的青铜指环，“和当年不同，如今我有邪帝指环。再不济，”她抬眸对邱霍蛉叶露出狡诈任性的笑意：“再不济我不还有你嘛。邱霍蛉叶，你会帮我的，是吗？”二十多年了，在她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位父亲旧部陪在她身边，养育她，教导她，为她筹谋。这人是她仅有的一切，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对不起，”她深深弯下腰，低着头，第一次真诚剖白心声：“过去这些年，我都任性地将所有的重担压在你身上，随波逐流，无所作为。一直以来，我抵触叶口月人和玄空岛的一切，我无法真正接受苏扬叶摊的离弃、父亲的死亡，我不想面对自己无家可归、必须颠沛流离的事实。一直以来，我以为我在努力过活，实际上我不过在自暴自弃。我以为，只要我不管不顾，冷眼看着，一切就会与我无关，要离开时也能挥挥衣袖，真是的，”说着，她感觉鼻头一酸，本能咬住下唇，压抑着声音道：“总是那么任性。”

邱霍蛉叶见了立即斥责道：“小姐身为首领，不该露出软弱的一面，更不该哭泣。”他见九幽仍旧弯腰低不说话，僵持片刻，终是无奈应承：“无论如何，邱霍蛉叶一直都是小姐的邱霍蛉叶。哎，真拿你没办法，那些不满的声音，属下会想办法帮你按下来。”

这时，九幽这才破涕为笑，立即上前一步挽过对方的臂弯，如儿时那般亲昵道：“我就知道邱霍蛉叶最有办法了。”在被推拒后，她重新站好，这才认真道：“邱霍蛉叶，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对叶口月人之事有我的主张。您能一如既往包容我的任性吗？”

“别以为每次靠撒娇就能让属下帮你办事，要做首领就要有首领的样。”邱霍蛉叶满是无奈地板起脸。然后，他退离半步，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深躬：“邱霍蛉叶会一直陪伴首领左右，首领有难题，属下自然会解决。”

九幽听后，心中大石总算放了下来。她要的，不过是邱霍蛉叶的一句承诺。邱霍蛉叶是她父亲生前的直属亲信，虽在她面前自称属下，但在其他一同离开玄空岛的人中名望极高，话语权极大。然而，她讨要的，不过是一个私人的支持，无关她是不是叶口月人的首领，无关她是不是父亲的女儿。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孤独无助。她抬头看向湛蓝无云的天空，心中豁然开朗，一扫二十多年沉积的阴霾，更是坚定自己的决定。

与邱霍蛉叶一同见过洺双锖叶后，她独自去造访一个人。本来在‘公投’定下后她就该立即去给个说法，但她一直没做好心理准备，便延宕至今。在这个玄空岛上，很多不满的声音都可以由邱霍蛉叶压下，除了那人，她有必要亲自去解释——那就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兼护卫、在她返回玄空岛时大力支持她的氏叶部执首——袖权氏叶。

等她来到玄空岛东南方氏叶部属地，太阳已经开始西下，玄空岛的绿意被笼罩在橘黄色的柔光中，显得格外温暖宁静。她一路深入来到一个小丘上的一处独立小墓园。

这块墓地并不是氏叶部的部族陵园，是二十年前左右才战乱后新设的，那是在她被送离玄空岛后的事了。她是回到玄空岛时才听说，叶口月人曾爆发过短暂的内乱，死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氏叶部的人，是洺双锖叶出手平定了内乱，之后他便正式成为了叶口月人的代首领。这里沉睡的，是内乱里丧生的氏叶部族人的墓碑，据说每一块碑墓都是袖权氏叶亲手立的。

墓园入口不远处是个中等规模的宅院，是氏叶部执首袖权氏叶的居所。她被送离玄空岛前最后的那段日子，就是住在这里。当年宅院后还不是墓园，只是个长满长草野花的小丘陵。那时，她和袖权氏叶的爱女绣墨氏叶最喜欢到哪里玩闹。她和绣墨曾是最好的朋友。她的父亲身亡后，即便洺双锖叶将她推上继任者的位置，玄空岛上的族民仍是唾弃她，嫌弃她的出身，为了安全，她被安置在袖权氏叶的家中，毕竟氏叶部是首领近卫。也因此，氏叶部受连累，也遭到了敌视和攻击，仅仅因为保护她。后来绣墨也是为了掩护她逃走而受辱死去，到头来，她还是免不了被送离玄空岛。绣墨死亡的消息，她回到玄空岛才确认，虽然下岛前她已隐隐有预感。那时，她才知道，代替自己引开追捕者的绣墨不仅遭杀害，还惨遭奸污，明明只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女，却遭到了这般对待，还是被自己的族人。

本来，她以为袖权氏叶会恨她，毕竟因为她，他们家才会遭排挤，绣墨才会受到那样的侮辱甚至丢了性命。更讽刺的是，在她离岛前，负责追捕她的人反是曾经不顾一切保护她的袖权氏叶。她听说过，袖权氏叶与妻子夫妻情深，还是她父亲牵的线，只可惜夫人诞下绣墨后不久便因病亡故，绣墨便成为了袖权氏叶生活的重心。然而出乎意外，袖权氏叶却在她刚回岛势弱时撑了她一把。若没有袖权氏叶和氏叶部的支持，就算拥有邪帝指环，她也不一定能成功扳倒洺双锖叶的锖叶部以及一直支持苦境联盟的其他党羽，尤其洺双锖叶即便没有邪帝指环也一直深得民望。

她绕过宅院来到墓园入口，远远就看到她要找的人。这个人和往日里大多数时候一样站在墓园最深处的墓碑前。那里墓碑立在丘陵顶端风景最好的地方，被其他墓碑如众星拱月般环绕着，底下沉睡着这人这辈子最珍惜的人——那是绣墨的墓碑。她遥望了好一会，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走过去。然而，她才来到袖权氏叶身后，还没开口，对方就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了：“权袖氏叶说过，只要你一日是邪帝指环的主人，身为氏叶部执首，我就不会违逆你的命令。”

“我知道。我来，是为了继续上一次的话题。”对方自说自话，她也自顾自打开话题：“是的，我确实没有必要回应你的要求，尤其是不符合叶口月人利益的要求。你可以向我建言，身为叶口月人的首领，我会考虑，然后决定是否听从，而你，则需要依照我的指令行事。”听似打压，却是再沉重不过的承诺。她不等对方回答就径直走到墓前，将在途中买来的花束摆上，闭眼祷告了一会，然后睁眼转身，正面着眼前这个比她高一整个头的壮健男子，神色坚定，命令道：“氏叶执首，从此刻开始，氏叶部不能和洺双锖叶、石林释放的人、以及锖叶部为难。其二，‘公投’期间，氏叶部必须负责苦境政府代表卧江子一行的安全。”话说到一半时，她就感受到了居高临下的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她坚持把话说完，然后抬眸，与那锐利得有如千军万马的视线对上，强迫自己不能退却移开。然而，她止不住心跳加速。当年广场上坚持处决洺双锖叶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和谈第一天叶口之间外的冲突她也有耳闻。她知道，这个人因为当年的事记恨着这两个人，因为他的好友被刺杀而壮志未酬，他的女儿被连累而无辜身亡，他的族人因为她不曾经历的内乱而战死。

权袖氏叶定定看着她，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好一会，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放在左胸前，鞠了个躬：“权袖氏叶领命。”那声音平得仿佛就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虽然得到了保证，她还是觉得有些失望。一直以来，她都不懂得如何和这人与这人交流。和洺双锖叶虽然敌对，但好歹有来有往，而这个人，一开口就可以将话说死，让她不知如何继续。就在她以为无话继续想要转身离开时，冷不防听这人问：“你要和苏扬和洺双和解吗？即便他们很大可能和前首领的死有关。”声音还是很平，但隐隐透了些情绪。

“你也说了，是‘很大可能’，不是一定。而且，”她闭了闭眼，故作冷漠回应：“我不需要和他们和解，只需要考虑为叶口月人的未来谋划就好。也希望，”她郑重道：“你能顾全大局。”

“大局吗？确实。”权袖氏叶倏地冷笑，缓缓环顾了一眼这小片墓园，双手猛地握拳，一贯平稳的声调徒然拔高：“当年如果苏扬傩叶回来主持大局，如果洺双锖叶能果断下狠手控制局势，氏叶部怎么可能会被牵连，内乱怎么可能发生，那些无辜的氏叶部族民怎么会白白丢了性命？逃避，踌躇，为的就是放不下的私情，苏扬是，洺双是。哈，这么多年后，他们终于懂得什么叫大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好一会，才收住笑转而正色道：“但那些都不重要，”他盯着九幽，眼中窜出的火舌似要将她吞噬，“重要的是你。我这辈子，唯一的女儿，唯一疼爱的女儿，绣墨，她用生命换了你存活，你就得用一辈子去证明她的牺牲有价值。所以，我让你回来，让你掌权，让你来确认她牺牲的价值。你已经浪费了二十多年，如果你打算继续浪费下去，那我只能，”说着，他越过九幽来到碑前，伸手搭上碑顶，想抚摸女儿脑袋一样，轻轻抚了抚碑顶，然猛地抓紧，眸光徒然变得狠厉，“亲手送你下去向她赔罪。”

收到威胁，她一怔，却一点不觉害怕，只是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墓碑，以及墓碑上刻字工整却充满柔情的名字。那墓碑就立在山丘风景最开阔的地方，一直安静地看着这个岛屿上的一切，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是那么坚毅，就如同当年绣墨推她离开时的神情一样。情绪一涌而上，她脱口而出：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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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等待公投来临的日子过得飞快，却又无声无息得如同浮云在天上移动。不知不觉中，约定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对叶口月人这个因邪帝战败而退居玄空岛的民族而言，这一日该是等了上千年那么久；又或许，在这千年的漫长等待中，他们已渐渐遗忘最初追随邪帝离开玄空岛逐鹿苦境的心境，安于成为苦境的一部分了。任谁都无从得知过了去的人的真正想法，就如同即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人们也无法揣测身边之人的想法一般。

开放游说的日子里，一贯宁静的玄空岛久违地忙碌热闹起来。即便外人在岛上活动有一定限制，但来来去去的外人多了不少，同时，也叶口月人也允许岛上的人离岛深入苦境。一切都是为了拉选票。喧闹是喧闹了些，但远远算不上混乱。这种关键时刻，九幽自然也派人明察暗访民意走向，自己也偶尔乔装混入一般民众间在岛上行走。接受公投提案后，九幽就在玄空岛中央广场上颁下了特赦令，当着政府代表和公证人的面，公开宣布公投期间族民的相关言行不会被事后追究定罪。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族民还有些畏畏缩缩，担心这是九幽设下捉拿叛党的陷阱。可后来玄空岛陆续开放接纳外界媒体，卧江子一行人代表政府也开始在岛上发表演说，再加上石林中人被释放，石牢被废除改造，原本还在观望的人胆子开始大了起来，渐渐开始愿意发表言论。虽然族民对“独不独立”的争论十分激烈，但九幽却感觉到岛上自她回归后一直弥漫的沉重紧张的气氛弱了不少。而且，自开放玄空岛后，她还听到了不少类似“卧江子和洺双锖叶并非谋害前首领的凶手”的传闻，不知是因为族人开始表达心声，还是玄空岛开放后混入外界言论的缘故。渐渐的，越来越多原本缄口不言的族民开始主动和外来游说的人来往交流，风向开始渐渐转变。她想，或许在她回归封闭领地前，叶口月人也有过这般与苦境正常交流的日子，毕竟洺双锖叶执掌叶口月人二十多年，双方合作完成了不少项目。然而，与此同时，她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来自老一辈族人的压力和不满。那些老人家大多叶口月人传统的死忠者，当然也有些年轻一辈的追随者。她知道老一辈的族民一直看她不顺眼，只是不得不臣服于她手指上的邪帝指环，不敢质疑她的出身，因为他们不敢违背他们认知中根深蒂固的叶口月人传统。而如今她违背祖训开放玄空岛，让他们有了正当施压的理由。那是她回来至今未曾有过的压力。直到这一个，她才真正感受到叶口月人首领这个位置的沉重。

游说演说到现在已接近尾声，大部分族民似乎或多或少已经选定立场，反而是站在支持叶口月人独立立场拉开公投序幕的她开始自我质疑。一直以来，她都不确定坚持与苦境对立寻求独立是不是正确。她之所以站在独立的一方，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错失了选择的机会，扳倒洺双锖叶，封闭叶口月人领地，打着这样的旗号回来，便已是抉择。而如今，即便产生疑惑，她仍旧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当时在断崖被剑子仙迹一激，又再与故人把话说开，她竟是一头热下了决心要担下叶口月人的重担。可之后冷静下来，她还是想不明白，当初自己的父亲坚持与两个最亲密的好友对立，到底为了什么，更不知道，勉力撑起叶口月人后，自己又能得到什么。这是一条完全背离她回到玄空岛初衷的道路。

然而，更早之前，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思归悠悠年少时。

出门暗访，她穿着便衣，悄然巡查完预备举行公投的中央广场，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岛上草地林间，不知不觉，她竟还是来到了石林。这些年，她一有烦心事，就会来石林找洺双锖叶麻烦，美其名是给失败者下马威，实际上她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她想，大概是她回来后，所有人待她的态度都不同了，包括和她一同在岛下住了近二十年如同亲人般的下属，都或多或少有些区别。就只有那人一如往昔，严肃淡漠而有距离，对着她这个首领，似乎完全不懂什么叫阶下囚。仿佛就像是回到了很遥远的岁月，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身边的人都会假意奉承为她开脱，就只有那人会毫不留情地严厉训斥，讨厌到了极点。

和过去一样，她来到原本关押洺双锖叶的石屋前，默默靠墙站着，仍拿不定注意。石林没什么人，很冷清，大部分囚犯被释放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属地，却比过往有人味，甚至感觉要是努力改建个几、十几年，应该能回到适合居住的舒适环境，虽然要彻底恢复原状，可能要更久。这么想来，选择留在石林参与改建的洺双锖叶还真是深谋远虑，说实在，这片石林占地可不比锖叶部的属地小，从长期看应是赚了。

屋内的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能预知未来一样，也莫怪邱霍蛉叶怕他。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没能阻止她的父亲被杀，也没能阻止叶口月人内乱。

这么想着，她皱起眉，暗暗握紧了手心。就在这时，石屋内传出了声音：“首领总喜欢过门不入吗？”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得惹人气恼。她一怔，本能撇开头冷哼一声，转身去推开门，一见到人就反唇相讥道：“洺双大人才是，被关得久了过不惯舒服日子，舍不得离开这石屋了？”她环视一周如今多了些许装饰却仍旧朴素的屋内布置，挑了挑眉，“‘公投’不过和谈一部分而已，弄不好尘埃落定后就又会恢复原状，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就又得拆毁。”

“如此，也是我的选择。”洺双锖叶坐在石桌边，放下手中书册，取了杯，斟了茶，推到桌子另一杯，神态从容地邀约：“机会难得，不来一杯？”许久，他不闻响动，抬眸向九幽望去，发现对方正低着头沉默不语，已没了方才逞口舌时的气焰，了然道：“担心？”

过了一会，九幽低声反问：“你不担心？”

“事已至此，结果如何已经不由我控制，何必。”洺双锖叶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是真悠闲的感觉。反是九幽见了不满道：“若是叶口月人独立了，你这么多年的坚持，不惜和父亲大人反目，就付诸东流了，你怎么感觉一点都不紧张？”

“可叶口月人还是叶口月人，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山不转水转，总要跨出这一步，才知道后续的路怎么走下去。”洺双锖叶喝了口茶，神色泰然，“在我看来，叶口月人难的，并不是选择融入苦境，也不是独立出去，而是跨出这第一步。上古时的主和派和主战派到今日的政府派和独立派，不同的政见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地摩擦着，都不愿意彼此妥协半刻，仿佛一旦妥协了，长久以来的争论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然后，叶口月人便开始原地踏步。箐幽对苦境心存偏见，认为苦境要利用并剥削叶口月人的资源领地，确实有受到独立派的教育影响，但也不无道理。我又何尝不是一味地忽略了亲近苦境所带来的危害。过去，叶口月人内部虽有党派之争，但总体仍是简单明快的，然而，一旦开始了对外交流，见识得多了，欲望多了，人也复杂了。当初仅仅只是为了叶口月人发展和存亡而争论的人，如今也多是发展出了其他不同的目的，最初的心愿反而沦落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会，忽地看定九幽提道：“我曾问茗儿，为什么将我关押起来的您便一定是没有道理的。您猜那孩子怎么回答。”

“除了骂我是女妖怪还有什么？”九幽撇撇嘴，想都不想就不高兴回道：“小孩子嘛，总是任人唯亲。正常。”

洺双锖叶见了轻轻笑出声：“他说，‘爷爷一定是对的’。”说完，他敛眉，垂下眼眸低声道：“可我真的是对的吗？应该说，先人传下的训示，就一定无懈可击吗？曾经的我也想过这样的问题。可在那样一个胶着的环境里，我们被身边的人推着赶着，迫不得已要选定一个立场，然后不断为了各自的立场分歧争执着，渐渐的，那些曾经让我疑惑的问题已经不再重要，而我们的分歧，也早已不是为了叶口月人的未来，而仅仅是为了争一口气、争一族的面子，不愿让步。不知不觉中，和先辈们一般，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所以，苏扬傩叶将我找了回来。”九幽冷嘲道。

洺双锖叶并不否认：“你是叶口月人改变的希望，将你带进叶口月人的苏扬，破例将你收为养女的箐幽，都希望你能以一个外人的身份打破叶口月人千年不变的传统。”

“你当年就知道了？”九幽冷笑一声问了一句。没听到回答，她别开眼，自嘲一笑：“所以，在你们心里我从来就只是一个外人。”

洺双锖叶却摇了摇头：“不是我们当你是外人，是你一直认为自己是外人。”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九幽面前，盯着对方的脸，认真问：“这些年来，你不顾身份也不顾身边人反对，时不时来石林找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仿佛被窥视到内心深处的隐秘，九幽本能一惊，退开半步。

洺双锖叶却不许她回避，温声指出：“因为在你心里，你觉得我并没有把你当外人，即便我们关系从来都不好。”

“不，是因为父亲他……”九幽再退半步，撇过头。

洺双锖叶见了不再进逼，忽地转了话题，道：“根据传统，我们每代首领都会从四部中轮流选出年幼的继承人进行培养。我那代正好轮到锖叶部，所以箐幽去了。被选为继任者的孩童将被拔除姓氏，从此不再属于任何部族。”

“我知道……”九幽皱起眉，轻声道。她的父亲，一直都一个人，而她，也一样。

仿佛感同身受般，洺双锖叶点点头，继续道：“所以当时的我逃跑了。我很内疚。但箐幽跟我说，他确实不属于任何一个部族，但他属于整个叶口月人，他不孤独，因为整个叶口月人的族民都是他的亲人同伴。”

“整个叶口月人？”九幽一脸意外地瞠大双眼，眸子里翻滚上从心底深处涌上的波浪。

洺双锖叶再次点点头，笑容愈发柔暖：“你也一样。只要你愿意，整个叶口月人都是你的同伴。所以，”他像个真正长辈般，轻轻拍了拍九幽肩膀，鼓励道：“当你的心意不确定的时候，不要独自烦恼，问一问你同伴的意愿，说不定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九幽中觉心中翻涌的情绪再难以按捺，低下头：“可是，即便如此，我仍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悄然握紧拳头，“苏扬傩叶他们的演说，充满了感染力，而我却实际上连叶口月人为什么要独立都想不明白。我感觉自己在节节败退，甚至被说服了……”

“然后你来找我这个支持联盟苦境的人诉苦？”洺双锖叶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他马上就看到九幽瞪了过来，自觉失仪，轻咳了两声，正色道：“就如同之前所说，这场‘公投’通不通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口月人跨出了这一步。重要的是，你身为首领，如何引导我们跨出这一步之后继续前进。所以，现在还不是你的战场。总有一天，当时机到来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坚定地说出你为叶口月人做下决定时的理由。而现在，若是你想不明白叶口月人独立的理由，那便借用别人的理由。”

“别人的？”九幽疑惑道。

洺双锖叶点点头：“苏扬说，你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箐幽当年的心愿和心情。虽然我不太明白，但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他看着九幽，眼中带了些许期待：“能告诉我，还有玄空岛上的族民，当年箐幽坚持公投的心愿和心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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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你们听说了吗？苦境并没有派人暗杀箐幽首领，洺双大人是无辜的。”

“我看当年就是独立派内部起了争执，箐幽首领被自己人谋害，然后他们把罪名嫁祸给洺双大人他们。”

“对啊对啊，我听说啊，苏扬大人实际上并没有背叛我们，苏扬大人是为了传扬我们叶口月人才留在苦境。”

“哎，都和苦境来往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不妥。”

“就是，总好过现在被限制自由，连对岸都去不了了。”

“那个水陆列车还是挺方便的，其实苦境人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没用。”

“对对，那个石林的问题，说不定和他们商量也可以解决，那样我们就又多一块地用了。”

……

也不知传言怎么起的，又是自哪而起。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有人提起，没多久就变得煞有介事，在岛上流传，热得人心浮动。如往日一样，剑子和佛剑在玄空岛上四处巡视，美其名是监督游说演说的进程，实际上在暗中观察情势。尤其如今投票的日子临近，他们更要打醒十二分警觉。他们走到其中一处闹市，便听到有人在公然讨论。近代叶口月人对苦境的仇视，与其说来自上古就有的自主权之争，更不如说源自前首领箐幽掌权时的强势以及其后被刺之事。然而，在开放领地与苦境合作二十多年间，刺杀之事即便仍悬疑未决，但合作所带来的利益和和平淡化了仇恨，只是九幽的回归掌权，才又将这件往事挑回起来，才导致双方再次势同水火。而如今的流言再次将形势扭转，实际上有利苦境的立场，但剑子却皱起了眉头。

“你在担心？”佛剑直觉感受到剑子的不安，他看向正在讨论的人群，提出了疑问：“可最近支持留在苦境的人越来越多了，应该是对我们有利。”

“太轻易了。”剑子却说：“仿佛这两年多来的冲突不过是幻觉，仿佛和谈前后的争执不过是小题大做。” 说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明明这两年多来，叶口月人和苦境的冲突闹得这么大，感觉不结结实实打一仗就无法宣泄了结的劲头，连争取和谈机会都需要他费尽心思，耍手段，甚至不惜与龙宿暗中较劲，才勉强取得议会通过，虽然结果还是让龙宿占了便宜。而和谈拉开后，第一日就差点因九幽任性而告终，提议这场公投他甚至祭出了底牌，虽然那是他的计划之一，就算不成他也还有备案。然而，公投协议达成后，一切忽然就变得按部就班得让人心惊，没再遇到意外的阻碍和变数，顺利得仿佛走在别人铺好的路上一样，感觉就像是淤塞已久的河流突然通了，河水奔腾而出，很快归于平缓，没有过激的响动，更没有豁然开朗的释放感。

佛剑心思没有剑子复杂，只能根据自己的见闻猜测：“叶口月人毕竟是个相对封闭的边境部落，人的思想比较单纯，不比苦境人口繁杂。”他年轻时曾随着佣兵团出行任务，在很多边境地区逗留过，甚至为躲避追击，曾短暂混居在小村小镇，那些地方的人有个共同点，那便是即便愚昧固执得令人发指，但一旦找到规律，相处起来却是单纯得可以，看问题也十分简单。

对此，剑子深感认同。他环视了一眼周遭热闹的氛围，心中不禁叹惋：这些人热烈地投入对公投的讨论，是真心觉得自己在为叶口月人的未来做贡献，然真正看懂这场公投意义的又有几个，更别说看穿主事者和幕后者的心思各怀了。但是，他又有些歆羡这番单纯：“确实是简单淳朴。这大赦要是摆在中部地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指不定一天没过就要闹翻了天。”他无奈叹了口气，“如今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前任首领不希望叶口月人与苦境甚至外界有过多的连结了。”

佛剑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觉得停步便是倒退，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真正维持原样。”他叹息着环视周遭，面上露出悲悯：“苦海无涯。遗世独立并不真正存在，当周遭浪潮翻滚时，人就只能随波翻覆或是彻底沉没，有多少人能抵达彼岸。”

“这般世故的说辞听着倒像是龙宿了。”剑子没太在意，如常随意搭了一句。

佛剑却认真强调：“龙宿只是看着世故而已。他也不过在随浪潮翻覆而已。”

又来了，佛剑与龙宿间不由第三者插足的理解和体谅。剑子悄然皱眉，移开视线避过佛剑的眼神。明明是寻常的对话，和往日里他在佛剑前拿龙宿调侃没什么不同，近些日子来却越发变味了。感觉心绪受到影响，他立即转回原题，道：“叶口月人方面也就罢了，连苦境方也没有暗中出手，难道是希望等到公投那天一击必中，将二十多年前的暗杀事件重演？”

“可你不是说，暗杀之事很可能是由第三方引起，为的是挑拨苦境和叶口月人的关系。”佛剑表示不解。

剑子摇了摇头：“也不排除叶口月人内部政变。毕竟若不是前首领去世，洺双锖叶不可能上台。”

佛剑却道：“洺双锖叶不像是野心勃勃的人。”

“人心难测。再说了，就算他不是，”剑子眸光徒然凌厉，“也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想替他出头。”说完，他又缓下语气，“但也有其他可能。实话说，政府一方要从中作梗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当年‘公投’要真顺利举行了，结果估计没现在那么难料。毕竟那之后叶口月人对苦境开放往来了二十多年，影响可不小。”

佛剑点点头，也认真评估了一下：“有了前例，这次公投现场一定会把守更严，要得手应该不容易。”

“这就是盲点。”剑子露出忧心的神情：“虽然说举行公投，但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叶口月人仍是拒绝苦境在玄空岛参与守备。也就是说，在这，防备苦境容易，但是，”他顿了顿，盯着佛剑倏地发问：“如果刺杀的一方来自叶口月人呢？”

佛剑皱眉：“所以说，你还是认为二十年前那次刺杀是叶口月人自己人所为。”

“就如刚才说的，二十年前那次我不能确定。但是，就算上一次不是，也不能代表这一次不会发生，我同样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剑子停下前行的脚步，神色越发严肃起来，“若九幽身亡，无论是谁干的，苦境的罪名都会坐实，这便给了叶口月人脱离苦境寻求外援的借口，也会影响苦境在霹雳大陆的外交形象。”

佛剑也跟着停下脚步，变得忧心：“如果你的猜测是真，那如今倾向苦境的流言四起，仿佛就像是在刺激叶口月人的独立派采取行动，毕竟原本政府派的人都被释放了。”

剑子眼中忧虑更深：“而且，九幽答应了公投协议，可见也不全然在独立派掌控。”

——那么我要真担下叶口月人的担子，若形势结果不理想，是不是也要步蜀道行的后尘？

断崖上九幽的质问不期然窜入脑中，他一惊，不由得更加戒备：“你觉得是谁散布的流言？”

“当然是苦境一方了。玄空岛开放后，即便有所限制，但上岛的人不在少数。”佛剑想都不想就回答了，然后，他又补充道：“但你会这样问，这肯定不是你心中所想的答案。”论分析动脑子，佛剑比不上剑子和龙宿，但他并不蠢，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自知之明，不会不懂装懂，或是一味横冲直撞。像如今，明明公投正在往他们原本计划的方向顺利行进，剑子却忧心忡忡，他看得明白，知道剑子在掂量轻重，便要问清楚，以便在需要动手的时候不会落了后手。

剑子点点头，问：“还记得和谈第一天在叶口之间的事情吗？“

佛剑回想了一下：“你是说卧江子一行与叶口月人的冲突吗？”当时卧江子一行欲进入叶口之间却被氏叶部强势拦截，氏叶部执首的枪口都堵到卧江子胸前了。然好不容易剑子和龙宿才缓解气氛，却一而再因有人起哄而陷入危机。

剑子转过身，定定看向佛剑：“如果当时我们或卧江子一行在冲突中有所伤亡，会对谁有利？”

佛剑很快得出答案：“你认为政府派人混入了叶口月人？”

剑子却摇摇头：“不好说。叶口月人毕竟是个封闭排外的社区性小团体，族里人都互相认识，一旦有生人，马上就会被发现。如果是通过正常外交途径进入，也不大可能，因为政府的人乃至苦境的人都难以取得叶口月人信任。”剑子开始意味深长道：“这个人，一定已经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叶口月人的信任，然后慢慢渗入寻找可以利用操控的对象。我心中有个人选，但他确定他不是政府的人。”

佛剑很快有所联想：“叶口月人的外聘顾问北川炼？我记得他不是叶口月人的人。”

剑子挑了挑眉，语气更耐人寻味：“也许他的另一个名字你会更熟悉。”

“什么名字？”

“魔龙祭天。”

“是他？”乍一听闻这名字，佛剑向来平和的眉目间立即染上了浓烈的肃杀之气。当年魔龙祭天在旧城区的所作所为他有所听闻，更别说经手人还是他两个好友。他立即断言：“魔龙祭天不可能真心帮助叶口月人。”

“也不太可能联合苦境政府。”剑子补充了一句，又皱眉道：“所以说，这段时间以来，政府几乎没有任何行动。”

“很奇怪吗？”佛剑又疑惑了。

剑子解释道：“政府内部对于是否同意参与和谈会议，分歧很明显，与我意料中相同，这在政府通过和谈提案前就有端倪。而后，政府将被标签为叶口月人叛徒的卧江子派过来，我本以为这是为了激怒叶口月人，刺激他们破坏谈判，好有借口镇压，同时也去掉卧江子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事实是，我们政府对少数民族还是更偏向镇压取缔，而卧江子这些年在少数民族管理部门所做的与政府方针背道而驰，对象可不仅仅是叶口月人。可卧江子是聪明人，对内难以挑剔，对外则表面看来并无过错，若由政府直接解雇，若无法抓住真正把柄，会影响政府在霹雳大陆宣扬的形象，再加上还有叶口月人这个隐忧。”说着，他愈发皱紧眉心，“而且，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武力镇压造成无辜伤亡。”

“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佛剑也皱起眉。

剑子摇摇头，只是继续阐明他的疑虑：“可实际上政府除了送卧江子过来，就没有后续行动了，没有进一步煽动叶口月人，也没有引发其他争端。傲笑红尘那案子、叶口月人的日常骚扰，这么多机会，政府都没有继续做文章，完全不像是之前大肆传播工地爆炸之事和九幽恶行那般对叶口月人领地志在必得的姿态。”

佛剑点点头：“确实。”

“仿佛、仿佛这场和谈的顺利展开，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真正目的。”剑子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更加如堕雾里：“那么，背后策划的人，无论是不是政府的人，他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结果？还有西域的事情，素还真绝不会无的放矢，仅仅只是因为情况相似，就让你重新去调查，还是近十年前已经结案的旧账。”说到这，他倏地抬头，问：“你这次回去，素还真有什么特别交代吗？”

佛剑被剑子突然大声惊了一下，很快点点头，神色变得更慎重：“之前我见你为公投的事情忙，西域的事没眼下的急，就先压下了。”说完，两人很快走到一个行人较稀少的林中池畔。佛剑见四下无人，才递给了剑子一本小册子：“我这次回去没见到素还真，他临时被派去出差了。”他一边递着本子，一边解说：“但是素续缘来找圆儿玩时，顺道把这本册子塞到了我手上，说是他父亲让给的。我翻了翻，是当年西域事件所有参与过投资的商家列表。”佛剑所说的圆儿是他领养的孤儿，而素续缘则是素还真和亡妻风采铃的儿子，还都是小学生。素续缘很亲近佛剑，经常到佛剑家玩。

“这也行……素还真还真是……”剑子不禁扶额：“连这么小的儿子都能拿来使唤，还是这种危险的东西……”然后，他有些无语地看向佛剑：明明这么一件耸人听闻的事，这人却能一本正经向谈天气一样说出来，而且听语气完全不觉得有问题，都是些什么人。他叹了口气，不由得道：“风采铃那事还以为他会吸取教训。”他深深皱起眉，“亲情、爱情……就算目的是好的，感情也不是人达成目的的工具。”

佛剑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剑子，终只是道：“续缘是懂事的孩子。”说完，他马上回到正题：“你和素还真都说过，当年参与过投资的商家很有可能就是流民暴乱事件的幕后元凶，而且，损失越少的，可能性越大。我筛选了一下当年及时撤资的商家，人选就少了，再扣除被欧阳上智连带入罪破产的商家，就只剩下三个：一个是来自西方列国的贵族企业，西蒙集团；一个是北域军火出身的北辰集团；还有一个是……”

剑子一边快速=翻阅手册，一边听佛剑解说，然后翻阅到某一页，突然停下了手，雪白的睫毛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

“儒门天下……”剑子替佛剑补充完整。

佛剑却笃信道：“幕后黑手应该是西蒙或是北辰。以龙宿的傲气，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剑子沉默了一瞬，才半调侃半认真道：“我这是担心龙宿引火烧身，为他未雨绸缪而已。”他故作随意打着哈哈多感叹一句：“不过佛剑对龙宿的知之甚深还真令人感动。”

“你在意？”佛剑忽地问，语气用词十分直白。

一时间，剑子分不清佛剑问的是哪样，是儒门天下参与了西域之事，还是佛剑对龙宿的笃定。但他直觉是后者，于是他不答话了。池畔景色清幽，古木的枝丫倒影在波光摇曳的池水中，将洒落在水面上的阳光割成一片一片，令人安静而平和的同时，又在撩动起人心底深处的不确定。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剑子不太擅长处理过长的沉默，只能叹了口气，率先开口转移话题：“北辰虽说没有被欧阳上智一案牵连，但听说实际上在西域之事上曾栽了个大跟头，还好有现在的三当家力挽狂澜，才扭转了局势。”

“这么说来，还是西蒙集团最可疑了。”佛剑没有纠缠前事，顺着话回到原题：“西域W区突然出现的流民似乎与希罗圣教有关，而希罗圣教又与西蒙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B区并没有如当年W区那般出现大规模收购转让土地的状况。”剑子再次提出疑问：“那西蒙所图又是什么？和这场公投又有什么关系？”

无解的问题。小池畔边一时无人言语，再次陷入静谧。好一会，剑子伸了伸拦腰，自觉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便暂时懒得再想，这才有心情环视了一下四周，不禁叹道：“哎，真是清新自然的好环境，”他一下没忍住，又拿龙宿出来吐槽：“龙宿那个疏楼西风度假区规划得再好，也没有这天然不加修饰的韵味，真想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里。”

“不要想这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佛剑正直地一盘冷水泼了过去。

“不要拆穿。”剑子投去不满目光，又来到池边，低头看池水悠悠，游鱼自在，不由得歆羡：“能在这么清澈的池子里自由自在游玩，简简单单，看得我都想变成一条鱼了。”

佛剑听了面露浅笑，道：“岛上的池水可不一般。早前听居民说都是由底下明镜湖导上来的，水质甘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是叶口月人独有的。”

剑子一怔，猛地转头一把抓紧佛剑手臂：“你刚才说什么？”

“岛上的水是由底下明镜湖导上来的？”佛剑一脸不解。

“不是这一句！”

“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最后一句！”

“是叶口月人独有的？”

“是，是了，是独有的……西域矿山也是独有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剑子倒退半步，低下头失神地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抬头，盯着佛剑，又不似在盯着佛剑，恼怒道：“他知道！他那时就知道了！可恶！”他倏地大声怒斥一句，一把甩开佛剑，急急忙忙跑到能够看到玄空岛中央广场的地方，缓缓停下脚步。广场中央上，叶口月人的族民们正忙忙碌碌地布置不久之后要用于举行正式公投的场所。那些人在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一场即将来临的族中大事，都为自己能够参与进这划时代的一刻而感到骄傲自豪，完全没有意识到隐藏在玄空岛的巨大古木下，连阳光也照射不到的阴影。可是，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无法停止。他扶着一旁的树干，皱起眉道：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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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日落将至，眼看红日要自青天中落下，可红霞还没上染就忽来乌云密布，层层叠叠，毫无预警，感觉瞬时白天成黑夜，连个过渡都没有。没一会，密云中响起闷雷，闪电在云间流窜，明明灭灭怪渗人的。天闷得可以，而雨，却就是不下来。和谈再开，众人再次上玄空岛，天气便一直晴朗，只是偶尔夜间下了一两场阵雨，但整体而言天气很好，也不知这回只是一场急雨，还是天气转差的预兆。

巡查过中央广场后，剑子对佛剑随便扯了个借口，就直冲冲回返叶口月人的居处。玄空岛不对外开放，鲜少有外客来访，便没有什么酒店公寓，为这次和谈会议，便专门空出了一个大宅院安置外客。宅院是苦境发达地区很难见到的古典院落，不知有多少进，前院很大，由环形围廊环绕，中间是个布置精巧的花圃，居中是个假山池塘，假山郁郁葱葱长满了植被。

剑子沿着长廊来到龙宿的客房，拉开门就直接往里走，也不理守门的护卫跟后门拦着。然他没走两步就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房间通往后院的门开着，他看到龙宿在屋缘边上打电话，神色不太对。许是他进门的动静有些大，他很快就见龙宿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先是一惊，然后神色有一瞬晦暗。然后，他见龙宿背过身去没一会就挂了电话，再回过身看他时脸上是一贯优雅从容的笑容，还很有威严地摆摆手让一直拦着他的护卫离开了。他匆匆赶回本是有事质问，见了这状况，反是冷静了下来，只是心下的警惕有增无减。调整好心态，他故作无事上前几步，脱了外套随手搭到一旁的沙发靠背，假装随口关心：“刚刚见你神色不对，怎么了？”

龙宿听了也若无其事迎了上来，四两拨千斤反问：“这是我要问的才对吧？”他挑了挑眉，“气势汹汹闯进我房间，连护卫都拦不住，怎么了？”

“噫，太见外了。凭我们的关系，还用得着分你房间还是我房间？”剑子笑得一脸无辜，心下却在琢磨该怎么探问那个让龙宿面露豫色的电话。在他看来，如果只是普通的工作电话，龙宿不会在毫无防备下见到他时露出那一瞬肃杀之气。很明显，这电话的内容，要不和他本人有关，要么就是和叶口月人之事有关，但无论哪一个，都不会是好事。然而，就他这一闪神的功夫，龙宿已经来到他面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龙宿霸道地拥吻上了。龙宿的吻技一如既往的高超，舌尖还没撩拨没三两下，他就不由自主开始回应。但下一瞬，他立即拉回了注意力，便要想将人推开，停下这个在侵蚀他理智的吻，却不料他还没开始挣扎，龙宿先放开手，退离了半步。感到心中滞闷又不好发作，他只好故作调侃道：“怎么了，又想白日宣淫？”

龙宿闻言淡淡睨了对方一眼，轻轻笑开：“如果我说是，你要奉陪吗？”只是，他说完不等剑子反应便已敛起玩乐的神情，转身来到旁边的沙发想要坐下，还摆摆手故作无奈道：“哎，算了算了，我可不想被人说不合时宜。”然而，他才弯身要落座，就不期然被剑子用力一推，直接摔到了沙发上。感到臀部和背部传来的痛感，他猛地抬头才要发火，却被剑子进一步压上靠背，双腿间的沙发边上被一只膝盖卡着，进退不得。他一怔，便忘了反抗。

剑子见状，单手撑着沙发扶手，弯下腰逼近，居高临下地看着龙宿，眉宇间露出往日里调情打闹占上风时的得意神采，本能戏谑道：“你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可这话一出，却勾回了他的此行目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口上依旧是调侃之语，语气却隐隐带了责难之意：“想要做什么，你那次不是志在必得，算计于前，得逞于后？”

龙宿闻言再一怔，心下立即有了联想：这人巡查途中匆匆折回，原来是为了他的知情不报这点小事。可这人又是否知道，他隐瞒的事，比这更严重的事，他的过去，多了去了，比如说，刚刚电话里的事。若每一件都追究，那他的麻烦可就真是没完没了。这念头一起，他蓦然心下一惊，不由得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量喃喃低语了一句：“总有你破局的时候，不是吗？”然后，他昂起头，见对方在发愣，很明显是听清了他的低语。趁对方失神，他毫不掩饰地深深看向对方，抬手描摹了一下对方眉眼，最后抚下脸颊，倏地淡笑道：“我忽然发现，我不是个合格的爱人。”说完，他想了想，又敛眸严肃补充了一句：“当然，你也不是。”

“啊？怎么说？”剑子还在晃神中，听了语焉不详的话，一时半会是真觉莫名。

龙宿见着，笑意更加深了：“凤儿说啊，爱一个人，就会将那个人放在第一位，可你看看我，”他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却是连将你放在我前面都做不到。”这会儿，剑子回过神了，听得明白，也皱了眉，半调侃半认真地回应：“那确实，你该检讨。”但说完，他又忽地眉飞色舞了起来，自鸣得意道：“我可是愿意将龙宿放在我之前。”龙宿一怔，立即垮下双肩，再忍不住吐槽道：“拜托，你自己在你心中本来就是倒数第一的重要，那我排倒数第二有什么好高兴的？”剑子摊摊手，无所谓地笑了笑，然话锋一转，却是凝神问：“所以说，到底是什么电话让龙首大人心绪不佳，是否要倒数第一的剑子替倒数第二的龙首大人分忧一下？”龙宿定定回看对方一眼，收回视线，道：“是凤儿。她说她做了个噩梦，在梦中我一时兴起，拿我俩的身家性命押到赌桌上，结果眼看要输了，我宁愿输了你那份也不愿意输掉我自己的那份，然后就被吓醒了。她觉得这是不好的预兆，便打电话来确认我的安全。”说着，他开始长吁短叹，摇着头，作出一脸无奈的样子：“你看，我这份明明就没输了去，这梦的内容明明就只是对你不利，她明明就是在担心你，想关心，又不敢直说，亏我一直这么宠她，真是女生外向，她还老不承认，哎哎哎，底下镜湖的水都化成我心中的泪了。”他说完还连叹了好几声，很是煞有其事。

矫揉造作，回避话题，还不忘话里藏针。剑子眯了眯眼，还是不由得一脸无语，几近本能就给眼前这个厚脸皮的人丢了条死鱼眼。然后，他主动站起身，终结了这暧昧的气氛。方才他本就不是真心想要跟这人亲热，也没这个心思，不过是顺着这人的游戏玩下去，看能不能借机套话，可结果很明显，这人嘴紧得很，完全无机可乘。如今事出变故，他需要重新整理现状安排后招，是在不想继续和这不愿合作的人继续浪费时间。于是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转身要离开。然而他还没跨出脚，就听到龙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知道政府为什么那么快答应公投的提案？”

“哦？”听到预想中的话题，他侧回身挑了挑眉。

龙宿抬起头，侧过脸看向剑子，双眼迸射出锐利的光芒，继续道：“那是因为一旦‘公投’通过，叶口月人独立，他们就会随时在卧江子的出身上做文章，反口指控卧江子是阴谋者，早和叶口月人联合，更甚者，他们可以将矛头指向你——提出‘公投’、没有对卧江子的出身提出反对的调停人，甚至借舆论打压你家势力。退一万步讲，他们没有这么做，让叶口月人有正当借口寻求外援，那时身为武邪盟约的公证人之一，呵，套用傲笑红尘的一句话，”他冷笑一声，满是讥讽道：“剑子先生身为苦境人，你要站在哪一方？”

“你在担心我？还是，”剑子也跟着冷笑，“你不过故作关心，其实早就知道这‘公投’不可能通过，叶口月人不会获得独立？”

龙宿不否认，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睨着剑子双眼，半真半假地埋怨：“哎，于公于私，我都想着你，不好吗？”

“何为公？”剑子皱起眉，心中升起不悦，不再虚与委蛇：“觊觎叶口月人明镜湖的资源？还是向合作对象示好？”

龙宿弯了弯眼眸，不答反问：“那你呢，也一样吗？”说着，他站起身，转身跨前一步挡在剑子面前，一双眼直直对上剑子的视线，勾起半边嘴角，问：“你的‘公’又是为何？维护苦境的主权完整？还是为合作对象制造机会？那‘私’呢？”他逼进一步紧逼，两人身前就只剩一只手掌的间距：“是对蜀道行的亏欠，还是……”

“都让你混进来了，还不是一样？”剑子撇过眼，拧着眉打断。

“你让我混进来了？呵，呵呵，呵呵呵呵，你这‘借花献佛’啊，献得还真是，呵、呵呵，”龙宿抬手企图掩去笑声，却仍是止不住笑声溢出：“还是我自己的花，呵，你啊，呵呵，可真会占便宜，呵，人说吃亏就是占便宜，搁你这，呵呵呵呵，就只会占便宜，从不会吃亏的，行啊，真行啊，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呵呵，呵呵呵……”

剑子听出这笑里赤裸裸的嘲讽之意，一双眉更是拧得快要打结了，千思万绪如同打了结的线头，怎么理都理不清，他紧握着拳头，忽地感觉所有负面情绪如同放了闸般一次过堵到胸口，一时没忍住，脱口便是斥责：“你知道，”他咬了咬牙，却仍是控制不住提高了声量，“你一直都知道！”如果他知道明镜湖是这一连串事件的最终目标，他一定会选择更好的方法去处理这场动乱。即便偏向苦境，他也不希望叶口月人所重之物被有心人觊觎。他向来厌恶所有扰乱民生只为图一己之利的阴谋手段，更何况，他知道明镜湖对叶口月人这个民族的重要性。这个湖，是这个民族的象征之一。

然而，龙宿却是止住笑，双目一凝，泠然宣示：“就算不对立，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会和你站在同一阵线。”

剑子一听，本能倒退半步，随即站稳重新迎上龙宿的目光，神色坚定道：“可是我……”

“剑子，”仿佛知道剑子要说什么，龙宿先一步打断。接着，他再次抬手抚上剑子的脸颊，凑过脸去蜻蜓点水般亲一下对方的唇角，放柔声线，轻而缓道：“告诉你一件事，‘期待越多，就越会以失望收尾’。”

剑子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以我们的关系，有所期待不才是正常？”

“有所期待、吗？呵。”龙宿垂眸轻喃一句，低低一笑，抬眸再次看向剑子，淡漠道：“可听你说出这话时，我并没有感到失望，”他略微皱眉，似对自己感到不解，又似不过在故作为难。他歪着头，问：“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会儿，剑子彻底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龙宿见了，心下了然。他们都明白的，一直都明白，这场关系的起、承、转、以及终局。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心意，在墓园外，他将那枚独一无二的紫金戒指戴到剑子手上时就知道了。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特质，让他忍不住想追逐，甚至想不顾一切将这人彻底据为己有。但这样的想法是危险的，甚至致命的。他清楚明白，因为他是疏楼龙宿，他生在疏楼家，他拥有的、所能掌握的，再是多，都不会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只属于他，都是有附加价值的，不纯粹的，人也好，事物也好，如同水月镜花，一旦真真正正触碰，就会破碎化为虚无。他以为动了心，被迫参与这场必输的赌博，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输了剑子而已。然而并不是，他还会输更多，只是在他默许魔龙祭天行动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可以输了剑子，却仍不能输了自己。何其可笑。而剑子，则是宁愿输了他，输了自己，也不愿意输了心中的信念。这么想着，他忍不住牵起剑子的左手，用拇指摩擦了一下中指上那泛着紫金色光芒的精美戒指，缓缓俯下身，深情而又随意地亲了下去，然后起身，让薄唇离开了那戒指。然而，他才起身，却冷不防被剑子抱入了怀里。于是，他们站在原地，开始了无言的相拥。

“快结束了。”剑子叹了口气，轻声道：“回去的时候应该能赶上枫红，一起去看？”

只是，一件事的结束，就是另一件的开端。

龙宿笑笑，抬手回拥，道：“那就这么定了。”

[ 此帖被ltian28在2023-04-13 10:5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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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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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雨，终是落了下来，落在了领地东侧的断崖上，落在了布满青苔的巨石上，落在了大树摇晃的枝叶上，落在了弯头折腰的杂草上，滴滴答答落个不停，不断冲刷着叶口月人这片土地，似想要洗涤些什么。同一片断崖上，曾经发誓携手并进、理念一致的少年们，一转眼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这次公投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你真认为苦境政府会甘心让我们独立出去吗？蜀道行不过是武痴的传人，并不是苦境政府的代表，即使有蜀道行的保证，你能保证苦境政府不借口背约吗，毕竟邪武盟约已经是埋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事情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在给苦境借口彻底管制我们。”背着背包已然要远游的青年背过身，作出了最后的劝告。

霸气的青年则逼近一步，伸出手，用发号施令的语气强势道：“既然你也认为苦境政府阴谋诡计，就更该站在我这一边，我们一起努力让叶口月人脱离苦境的统治。”

预备远游的青年侧过脸，应对道：“洺双是对的，如今的叶口月人，留在苦境并不都是弊端。承认吧，叶口月人已经不是上古时期能和苦境一争雌雄的天之一族了，是我们的固步自封导致了我们的停步。先求留存，再借助苦境的优势发扬叶口月人。就算要脱离，也要讲究时机，即便那代表我们这一辈可能看不到那一天。”

“又是洺双。”霸气青年昂首冷笑一声，“你也要和他一般懦弱了吗？身为一向支持独立的傩叶部执首，你最后竟是站在洺双锖叶那边。这些年他倒是越发长本事了，竟能说动你来对付我。哼，当初还誓言旦旦说会一直支持我…….”

“你这是什么话！”远游青年猛地回身，愠怒道：“他为什么会需要回去挑起锖叶部那担子，你最清楚！”

霸气青年不应话，只是再逼近一步，强行拉回话题：“那你呢？当年在这里，你是怎么说的？你说，那群老头太迂腐懦弱了，等你当了傩叶部执首，一定会和苦镜抗议。不过离开几年，你当年的话都被狗吃了吗？”

远游青年一怔，别过眼，不由得苦笑：“就当那是过于年轻的轻狂吧。”他轻叹：“在见过霹雳大陆之大后，我才愈发感觉到自己的短视。我不希望叶口月人成为井底之蛙，终成笑柄。”

“苏扬，是你被外面的世界污染了，失去了我们叶口月人的骄傲。”霸气青年却如是定论。

远游青年并不赞同：“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要去苦境，寻找守护叶口月人的方法。暂别。”

然，没想，一别便是永别，转眼二十多年过去。

隔天就是万众瞩目全民公投的日子了，一连下了数日的雨还是没有停止的趋势，也不知会不会影响第二天公投的顺利开展。阔别二十多年，卧江子再次踏上了这一方于他而言充满少年时回忆、承载了初心的断崖。这里也是他和箐幽最后离别的地方。最后的最后，他们并不是像儿时相拥，而是争吵收场。他站在这萧瑟雨中，任凭雨水浸透他的衣衫，任凉意渗入他全身每一个角落，仿佛回到了离别时的那天。他昂起头，长叹了一声，道：“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我和他都已下定决心各自走自己认可的路，做好了不能回头的觉悟。然而，其实做好觉悟的从来只是他而已。越是近些年，我愈发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当年没去天外南海会怎么样。说不定，我会坚持儿时信念，就不会与箐幽冲突，不会再次离开叶口月人，留下洺双一个人收拾残局。也许，”他深深闭上眼，“箐幽的独立计划终会以失败告终，叶口月人终会被苦境借口彻底管制，然后渐渐被同化，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只剩下叶口月人这个空名，但绝对不会是在我有生之年。那样，我依旧能和他们一起，如同先辈一样，在争论不休的死循环中过完一生，直到百年后没入黄土。会不会，那样其实更好。”他说着，侧回头，对着身边一路默默守护的银狐，露出一抹涩笑：“你说，这是不是就是老了的征兆？”

年轻时的他意气风发，也因此无所畏惧，敢于反抗，敢于尝试，敢于冒险，敢于失败，敢于重来。若说经验丰富的人成功在于一个“稳”字，那年轻人的成功则在于一个“敢”字。然稳中求胜，所赢终究只得遵循旧路，而旧路总有被舍弃的一天，缺了开拓新路的勇气，赢得一时，不免要走向没落。最初的他因为常年与洺双辩论，也对叶口月人两派千百年无结论的争论感到疑惑，才渐渐对自己从小接受的认知产生质疑。可他苦思冥想不得答案，便生出了胆子，利用执首外出的特权偷跑出了叶口月人，辗转到了天外南海，看到了世界的广阔和叶口月人的渺小，然后，他从小被灌输的知识一下子就被颠覆了。在天外南海潜伏多年，他最后决定将傲刀莺缳带回叶口月人，铺下改变的第一步。那时的他，是真完全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也没有衡量得失，是将勇字和理想放在理智之前。而如今，重遇故人，重回故地，他不复当年，千帆过后，却是怀念最初的安逸，想安稳、一成不变直到一生终结的日子了。

银狐睨过去了一眼，却坚定说：“我倒是觉得，就算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是会离开叶口月人。卧江子就是卧江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所以说，”卧江子却没有面露喜悦，反是低下头苦笑，“箐幽也永远是箐幽，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什么意思？”听到了些许别的意味，银狐皱眉。

卧江子只是摇了摇，忽地问：“你说，初衷会不会……”

他才说到一半，却冷不防被银狐捂了嘴拉到巨石后阴暗处躲藏起来。很快，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一会又没动静了，正奇怪，断崖上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似在朗诵什么。卧江子悄然探出头，往上一看，果不其然，是那个被他自天外南海带回来的女孩。

“这连绵不断的山川，绿波翻涌的密林，清澈干净的湖泊，还有神秘独特的空中岛屿。这片山明水秀的广袤之地，是我们叶口月人赖以生存的家园。

我们叶口月人，原本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独立民族，不从属于霹雳大陆上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个组织。我们只属于我们伟大的领袖——邪帝大人。

千年之前，伟大的邪帝大人带领叶口月人来到了这片膏腴之壤，广袤之森，将叶口月人壮大为一个自尊、自傲的强大民族。后来在武邪之战中，邪帝大人不幸败于苦境武痴阴谋，仍不失王者风范，愿赌服输，信守君子之诺。至此，邪武盟约不破，则叶口月人归顺于苦境。”

雨夜里，九幽独自一人来到断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来到某个地方，蹲下来不断拨开杂草似在寻找什么。然后，她眼睛一亮，立即拔出插在腰间的小铁锹，很快铲走掩盖的杂草黄土，土下很快露出了一个生锈的密封铁盒。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挖出来，抽出腰上的匕首，将锁撬开。铁盒里既没有黄金，也没有珠宝，只有一张张泛黄的纸张，上布满了歪斜扭曲的稚嫩字迹——那是她埋藏在心底深处、儿时仅有的幸福时光。看着那幼嫩的字体，她忍不住伸出手按着书写的顺序逐字抚摸着泛黄纸张上的字迹，小心细致地辨认，口中不觉喃喃地跟着读出声来。然就算不看，时至今日，她仍记得其中内容。

“然而，邪帝大人之所以决定让叶口月人暂时归顺苦境，并非迫于与武痴的协定。当时，苦境与叶口月人僵持不下，征战不休，双方皆进退不得，民不聊生，正因如此，邪帝大人才藉着盟约之机，与苦境定下协定，决意弥平战乱，让叶口月人能休养生息。

邪帝大人屈膝，不仅仅是因为武者的尊严让他不愿做违约之辈，更重要的是，他要为叶口月人的未来筹谋，他判定当时归顺苦境将会为叶口月人的发展带来新的契机。”

过去的记忆如同泉涌。那也是公投前的夜晚。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她的父亲大人了。那之前，她的父亲和她最喜欢的苏扬叔叔争执不断甚至动起手来，没多久苏扬叔叔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之后父亲突然变得很忙很忙，忙着族务，忙着招待一位叫蜀道行的外客，都没时间陪她了。终于，她忍不住，趁父亲外出开会的时候偷偷跑进父亲的书房，想看看父亲在忙着些什么。然后，她看到书桌上摆了一份手卷，便好奇拿起来看，却完全看不懂，但她识得“爱”这个字，于是她想，这大概是篇好文，便一时兴起，在书桌上翻来几张白纸，趴在案上拿着父亲的笔，装模做样依样画葫芦抄录手卷上的文字，一副心思都投在了上面，结果被提前回来的父亲逮了个正着。她以为父亲会气她骂她讨厌她了，父亲却没有，反是很高兴地夸了她，说她是世界上最能明白他心愿的人，让她暗暗自豪了很久。然后父亲还手把手帮她把那份稿子抄完整让她保留起来。最后，父亲更是声情并茂地为她把这份稿子从头到尾朗读了好多遍。仅仅，只为她一人。父亲去世后，她甚至拿着手稿默背了无数次，当作是对父亲的念想。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幕竟还有另一个人看到了，却阴差阳错成为了坚定那人离开叶口月人的理由。

在父亲逝去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到，这原来是当年父亲为独立公投准备的演讲稿，上面记录了父亲的心意和愿望。

“千年来，叶口月人依循着邪帝大人的指引，归从苦境，信任苦境掌管者会遵循着邪武盟约，给予叶口月人相应的尊重，尊重叶口月人的尊严，尊重叶口月人的传统，尊重叶口月人的土地。只是，随着时光流逝、世事变更，这样的尊重渐渐的被淡化，苦境开始逐渐入侵我们的自治权利，矛盾时有发生。

然而，我们叶口月人是个遵循传统的民族，既然已成为苦境的一部分长达千年之久，习惯了这样的关系，并不想仅因一些小摩擦而毁了彼此之间的和平与信任。”

当时，她的父亲还没来得及把心愿和信念传达给族民，就被当场射杀，倒在了血泊中。那是保护叶口月人传承的信念，是她的父亲想通过公投传递给已经逐渐淡忘传统和领地主权的族人们的信念。被传统束缚着、坚持敌视苦境的父亲，想要挣脱传统、破例收养自己的父亲，真正想要传达的心意并不是苦境如何可恶霸道，他只是想告诉族人们，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对叶口月人的爱。而洺双锖叶让无法确认前路的她去借用别人的心愿，也并非让她去接手父亲未完成的事业，只是让她以这样的形式去体会“叶口月人首领”这个担子的沉重和意义。

她拿着纸张，一身狼狈地爬上巨石顶端，站到小时候父亲常站的位置，放眼看向下方叶口月人的领底，继续把手稿的内容朗诵了下去。

“当被淡化的尊重转变为无视，无视转变为利用、专制，我们无法再坐视不理。这些年来，苦境多次无视我们的拒绝，将我们领土的部分开发权转让给贪婪的商人，造成大面积资源流失。这些年，苦境多次忽略我们的抗议，私自批准猎人在土地上肆意猎取珍禽野兽，让不少珍惜动物差点绝迹。这些年，苦境假沟通之名，偷学我们的建筑秘术，甚至还暗中派人渗入我们内部，煽动族民放弃传统，彻底沦为苦境用来牺牲的棋子。

我们不害怕死亡，不害怕征战，我们是伟大的骁勇善战的邪帝后代，我们害怕的是，终有一日，叶口月人就这么默默的、毫无反抗的、从这世上消失。肉体的消亡固然可怕，但只要我们的精神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叶口月人就会永生不灭。真正可怕的是文化的消亡，它发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在潜移默化中，等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叶口月人这个毫无意义的名字。

什么是叶口月人，我们遵循邪帝大人代代传下的传统，我们居住并保护我们的领土。我们的传统，我们的领土，就是我们叶口月人的全部，是叶口月人独一无二的存在证明。然而，苦境却要剥夺我们的传统，破坏我们的领土，这和要将叶口月人彻底毁灭有什么区别。为此，我们必须反抗，我们并非违逆邪帝大人的训导，如若苦境要对叶口月人不利，邪帝大人就算冒着后世骂名，也定会带领叶口月人奋起反抗。”

当年，她的父亲常常带她来山崖观视领地，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苦境是如何压迫叶口月人，告诉她叶口月人只有独立才是出路。或许，那些话，她的父亲并不是在对她说，而是在告诫自己，即便众叛亲离也不要动摇了道路。但归根究底，父亲想要的，是保护叶口月人，用自己的方式。而终有一天，只要她一直留在叶口月人，只要她仍是叶口月人的首领，也会找到保护叶口月人的理由，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这个民族。这一刻，她忽地感觉有什么澎湃情绪要喷涌而出，不由得鼻头一酸，泪水不受控制涌到眼眶。她抬起头，忍着不让泪水滑落出来，咬了咬唇，放大声音喊了出来：

“我，身为叶口月人的首领，”泪水应声夺眶而出，流满脸颊，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深深地爱着这片受上天眷恋、物华天宝的土地，我喜欢林子里枝叶的细语，百鸟的齐鸣，喜欢看清澈湖水中跃动的游鱼，喜欢感受高山中风的呢喃，数不尽的喜欢，我更爱我们这个由邪帝大人守护的民族。我们拥有这一切，正因为我们一直遵循着邪帝大人的指引。然而如今，我听到的是树林百兽的哀鸣，湖水的侵染，游鱼的死亡，连清爽的风中都染上了腐朽的气息。而我的族民，却听信了苦境的妖言惑众，想要放弃我们的骄傲，我如何能允许？”

是的，我，身为叶口月人的首领，如何能允许，如何，能允许？

无论起因为何，她如今是叶口月人的首领，她已经是首领了，怎么能无所作为、坐视叶口月人受算计？父亲若是还活着，大概会对她的行为感到无比失望吧。

——这世界上繯儿最了解我的心意。

她的父亲曾经这样夸奖过她。

而父亲的心意，就是守护叶口月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枉您曾今那么疼爱我。

她抬起手臂，徒劳地想用湿透的袖口抹掉脸上的泪痕。然泪水依旧止不住往外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深吸了口气，对着崖下笼罩在雾雨朦胧中的叶口月人领地，一边哭着，一边大声的：

“因此，身为邪帝的传人，身为一族的统领，我要带头奋起反抗，我要带领叶口月人夺回我们的传统和骄傲，保护我们最爱的领地，即使被人认为是背信弃义挑起纷争之辈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才是邪帝大人的指引。”

“因为，对叶口月人而言，没有比保护叶口月人更重要的事情了。”

话音一落，她似耗尽了所有力气，低下头，将脸埋到湿乎乎的手稿中，低声啜泣着把最后一句断断续续念了出来：

“因为，没有比发自内心爱这个民族、这片土地更重要的事情了。”

最后一个字才出口，她便哽咽着一顿，便再也忍不住弯下腰捧着脸啜泣了起来。

——我也爱这里。虽然我才来没多久，但我爱苏扬叔叔，爱父亲大人，爱这里的一切。我一定会守住我们的土地，守住我们的荣耀！

过去的童言稚语如潮水般涌回脑海，她信誓旦旦拍着胸口的幼小身影与父亲充满期待的眼神在她眼前重现。终于，她忆起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那是她最初的愿望。

在B区学习时，她的老师曾今说，想要被爱，首先得学会去爱。她想，那么多年，她不过是忘了如何去爱叶口月人。然而，总有一天，她会想起来的。如今，她已经想起那么一点点了。

等九幽离开后，卧江子和银狐才从巨石阴暗处走出来。这时，银狐才想起来问：“刚刚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卧江子摇了摇头，看向九幽离去的方向，“这样就好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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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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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连下数日的雨竟在天际泛白之时渐渐停息下来。层云渐开，红日东升，一点点驱散黎明前的晦暗，然后蔓延至整个叶口月人领地。一道彩虹在玄空岛上空越过，感觉横跨了整个叶口月人领地，连接入苦境深处——

叶口月人的独立公投正式拉开帷幕。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混合着鲜草和泥土的芳香，一洗人心中沉郁。天初开，古老的玄空岛广场便已是人头攒动，是手持选票的叶口月人族民，还有各界媒体，特邀的苦境来宾，以及一些被允许上岛观礼的苦境游客，气氛涌动，都在翘首等待这划时代的一刻——若公投通过，受武邪盟约制约自古归属苦境的叶口月人将得以独立，不再受苦境管辖；若没有通过，存续了上千年的武邪盟约时代则彻底终结，叶口月人将与苦境正式签订公约条款，永久成为苦境的一部分。

是独立，还是融合，到底何种才是叶口月人的未来?

在这一刻，没人能预知。

身为主持人的剑子宣布仪式开始后，便是投票前最后演说。

九幽身着暗黄纱领民族礼服，脖子上佩戴着极富叶口月人特色的骨链，身披着象征首领地位的古纹披风，手指戴着邪帝传承的青铜指环，昂首阔步傲然走上演讲台。她先环视了一眼现场听众，包括叶口月人的族民——关于公投，现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期待，她自己也一样。她无法满足每一个人的需求，只是，无论公投的结果如何，叶口月人仍是叶口月人，过去不会被淹没，未来仍需努力，而连结过去和未来的桥梁，就是现时此刻。嘈杂的会场很快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肃然。感觉到来自四方的瞩视，她借着调整扬声器平定心神，深吸了一口气，将前晚在山崖上朗诵的演说词用自己的语言和形式缓缓复述出来。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复在崖上回忆过往时的激动，出口的一切都变得那么自然而然，她只需将一个承诺传达给叶口月人的族人——她会用余生爱叶口月人，做好这个首领，不让这个民族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明明该是慷慨激昂的陈词演说，在这决定性的舞台，透过麦克风发出，却变得绵长悠远了起来。雨后大气充盈着水份，仿佛拥有着无限渗透力，要将无法用言语述说的感情和信念透过空气渗入每个听众的心中。

仿佛有谁，在看不见的地方说话，与这演讲的声音重合。

“原来，这就是他当年想说的话。”

演讲台不远处一隅的树荫下，洺双锖叶昂头望向遥不可及的青天，叹了口气，不由得感慨：“只是，若所有的初衷和誓言都能维持在最初就好了。”他才叹完，就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便半真半假笑道：“身为氏叶部执首，不在首领身边守备？”

“当年我就站在箐幽身旁，他还是被一枪击中胸口死了。”权袖氏叶来到洺双锖叶身后不远处站定，虽然在说话，视线却片刻不停在巡视周遭。他分神看了一眼正在台上演讲的九幽，淡淡道：“她终究没让你失望，不枉当年你自动缴械投降。若不然，就凭她，还不能那么轻易拿下玄空岛。”

洺双锖叶不置可否，只是道：“我曾多次派人到岛下与她接触。那孩子曾经在四魌的佛狱呆过，也住过河对岸，天堂和地狱，她都见识过，但出去的人却回报说，虽然有些任性撒泼，她仍是个懂事儿、明辨是非的好女孩。”说着，他露出一丝苦笑，“只是，这番下来，却是苦了那些受我连累的人，亏他们还愿意相信我。”

“他们本就自愿，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权袖氏叶毫不留情揭穿：“九幽掌权直接打压了锖叶部，虽然你首当其冲，但那些老顽固也不能幸免，而原本就式微的傩叶部，即便和那些重回岛上的原本同族之人一般支持独立，却互有芥蒂，这么一来，玄空岛的权利核心被冲散，为九幽即将要走的改革之路扫平了障碍。”回想当年广场处决的场面，饶是他亦不禁手心出汗：“你就真这么肯定九幽不会当场处决你？”

“不肯定。”洺双锖叶几乎是立即回答了。

权袖氏叶觉得自己被这异常快速的肯定答案噎了一下，皱起眉：“那你还……”

“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洺双锖叶接下话，将手负于身后，看着天，很是轻松的模样，却说出了个惊天的真相：“再不济，不还有你和氏叶部吗？这些年我被困在石牢，也是多亏了你的情报，我才能掌握岛上情况，及时应对。”

“你就不担心我坐视？”权袖氏叶皱了皱眉，问。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分神看了一眼洺双锖叶，见对方一脸自在，不由得自嘲一笑：“其实你并非全然信任我，也留了后手，万一我真投向九幽，你也有办法脱身。”

“大不了去苦境投奔苏扬，伺机回来。”洺双锖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半真半假调侃了一句。

权袖氏叶却恨恨道：“我就是恨你这一点。”他深深皱起眉，双手垂在身侧悄然握紧拳头，“当年在广场上要求九幽格杀你，我不是全然做戏。”

“我知道。”洺双锖叶坦然接受，“抱歉，我……”

“我不原谅。”权袖氏叶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不原谅苏扬，他不该离开叶口月人。我也同样不原谅你，你明明看明白了一切，却毫无作为。”说着，他略垂眸：“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是由你当上了首领，一切会不会不同。”

洺双锖叶闻言一怔，也垂下眸，露出为难的神色：“真是的，怎么现在一个二个都说这话。当年明明你们都是支持箐幽当首领的，现在忽地就都赖我身上了。”

“你不想和箐幽争，你不想反驳苏扬，不想看我们四人反目，因为你比谁都重视我们四人的情谊。但就是因为你这个逃避的态度，大家才会觉得箐幽更有领导的能力。”权袖氏叶揭破道：“苏扬曾跟我透露过，当年内定的首领继承人其实是你，但你知道箐幽很想当这首领，也明白当年的苏扬因为出身傩叶部的缘故更属意支持强权独立的箐幽当首领，所以你故意缺席了候选人的遴选。后来箐幽死了，苏扬走了，你为了延续箐幽的心愿，拒绝接任首领之位，推举了当时年幼的九幽，反将她推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还让族内因没有首领而起了内战。你明明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看得懂形势，却一再因为情义寡断犯错。这么多年后，经过了这么多事，你终于行动了。”他看了一眼正在走下演讲台的九幽，以及正在上台为苦境开始演讲的卧江子，确认九幽已经回到氏叶部亲信的守护，才彻底转向洺双锖叶，严肃道：“我不如你们聪明，当年我的想法很直接，谁能守护叶口月人，我就支持谁当首领，如今也一样，谁能助我替箐幽和绣墨报仇，我就帮谁。你当年说，如果我配合你假投降，潜伏在九幽身边，那个隐藏在叶口月人中策划刺杀箐幽促成内乱的人就会现形。他是制造叶口月人动乱的元凶，要为箐幽和绣墨的死付出代价。我这辈子，唯一的挚友和女儿，都死了，他一定要偿命。”

“唯一的，挚友吗？呵。”洺双锖叶闻言一怔，不由得苦笑。然后，他看向九幽的方向，眯了眯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道：“还需要时机，但快了，如今形势，他按捺不住的。”然后，他将视线投向正在台上作为苦境代表演说的卧江子，心悻悻想，出身傩叶部支持独立的年少时的苏扬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为叶口月人留在苦境而游说演说，更别说成为苦境一方的代表了，就如同一度与他决裂甚至要赌上生死的袖权氏叶也不会想到最终自己会站在他的身后，与他合作。他自己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担下叶口月人这个担子，为九幽的将来铺路。原来，不知不觉，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内乱后他就知道叶口月人内部不平静了，开放玄空岛与苦境交流，故意杯葛氏叶部，派人下岛探听傲刀莺缳的下落，甚至以自己的自由和性命为饵，为的就是这一天。跨过了这一天，叶口月人的一切都会不同，新的篇章将会开启，留后人评说。

正想得出神，原本安静的广场“哗”的一下喧腾了起来——是卧江子的演讲结束了，投票要开始了。叶口月人的族民们最后一次确定好自己的选择，将选票填写完毕后封好，有秩序地进入投票的列队，将手中重要的一票放入投票箱。随后，检票员在三位公投公证人的监督下，当众开箱进行检票，这进行了数月的公投终于来到最紧张、最令人激动的时刻。原本喧闹的广场再次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得连纸片飘落地上的声音都似乎能听见，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听检票员宣读检票结果。

一张、两张……

漫长的读票，虽然还没到尾声，但结果走向已经越来越明朗。检票员还在读票，整个广场却已经开始沸腾，族民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有互相拥抱击掌叫好的，也有唉声叹气表示失落的，更有生气跺脚口中脏话连篇的……

最后一张，结果已定。

一瞬哗然后，霎时间，吹喇叭的声音、放鞭炮的声音、物件抛到天空的声音混成一片。数不清代表和平的白鸽瞬间挣脱了束缚，往天际飞散，一转眼就不见了，只剩下飞扬在空中的银白羽毛，晃晃悠悠自高空飘落而下。雨后天空中仍带着浓重的水汽，在太阳的光晕下折射成一粒粒闪耀的小光团，飘荡在空中，缓缓下落，轻飘飘的，暖洋洋的，如梦如幻般的，落在了玄空岛四季常青的古木枝丫上，落在了随风摇曳的青草上，落在了泛着磷光的湖面上，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洺双锖叶慢悠悠环视了一眼广场上举世欢腾的情景，忽有感触，不由得抬手抓上胸前衣襟，喃喃道：“终于，终于到这一步了，这一次，一定要……”说到一半，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而道：“权袖，你不需要原谅任何人，我们都不值得，你只要，”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袖权氏叶，温声道：“原谅你自己就好。”袖权氏叶闻言一怔，眼眸一颤，竟是潸然泪下。

这时，身为主持人的剑子站上了讲台，正式宣布公投的结果：

“本次公投的结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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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樓發表於: 2020-10-25 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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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全民公投终是没有通过让叶口月人独立，而且出乎意料的，两边票数差距虽然不大，但也没有想象中细微。之后又经过数月的协商谈判，苦境与叶口月人拟定了详尽公约，正式签署，废除上古传下的武邪盟约，叶口月人正式永久性划分为苦境领土的一部分，同时继续享有特殊待遇，保有部分自治权，双方以新公约规范苦境与叶口月人的关系。佛剑向检控局正式汇报了工地爆炸的调查结果，检控局为此对外发表了不提起诉讼的声明。而B区的纠纷民诉，也在傲笑红尘和叶口月人的协商下庭外和解。

起时激荡如山洪爆发，终时却如月落无声，这般转变仿佛轻而易举便被接受，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不知不觉中，秋天已过，转眼已是深冬，不知道离春天还有多久。

这年中部地区的雪下得早，才十一月底就已是白雪皑皑的景象。儒门天下大厦顶层办公室内，穆仙凤正在给隔着落地窗观雪的龙宿准备下午茶。她毕恭毕敬地将新茶递到龙宿手上，蹙眉忧心道：“弄三平那小电影的源头还在追查，虽然当时已让底下的人用最快速度压了下来，哎，玄空岛的对外通信不太好，真希望没传到剑子先生那。”

公投游说那段时期，有一个叫弄三平的ID在网络平台上上传了一部有影射意味的小电影。小电影的内容是根据约莫十年前的一场算不上轰动商业污染案改编，虽没有指名道姓，但知道的都看得懂在含沙射影指控龙宿是幕后黑手。片子传到上网约莫2分钟就被龙宿的人全面封杀了。虽然经过妥善处理，也没有造成过大骚动，但穆仙凤还是打电话通知了仍在玄空岛的龙宿。

“这苦境的聪明人又不只有剑子。”龙宿嗤笑一声，转了转手中茶杯，不以为意，“若他们要重开那案子找我麻烦，剑子就算当时不知道，现在也肯定知道了。而且，”他眯了眯眼，“那个案子还牵扯了……嗯……”他说到一半忽而皱起眉，沉吟一声，放眼望向落地窗外皑皑白雪中往外层层排开的林立高楼，直到看不到边界的远方，转而叹道：“这人生，处处都是枷锁，人在努力挣扎，好不容易挣脱目所能及的枷锁，便以为获得了自由，却不知枷锁之外，仍是枷锁，不过是看哪个枷锁让自己感觉更舒服而已，接受了便当做是自由了。”

穆仙凤却不解：“要是感到舒服了，又怎么还会是枷锁？既然是枷锁，又为什么不去挣脱，获得彻底的自由？”

“因为努力和回报不能成正比。从某种意义上讲，贪婪和不劳而获是人的共性。”龙宿轻笑一声，姿态悠闲地靠向座椅靠背，一手自扶手上支起，轻拄着腮边，似百无聊赖，又似突发奇想，问：“凤儿，你有没有想过，你自以为极富意义的跃进，不过是别人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而已。”

“这，”穆仙凤愣了一下，旋即会意，问：“主人可是指叶口月人之事还没完结？”

“哎呀呀，我的凤儿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龙宿随口赞了句，捧茶抿了一小口，看着窗外飞雪，感慨道：“哎，剑子和卧江子他们那么努力，终究不过为他人做嫁衣。叶口月人在B区做的这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突袭事件，抽丝剥茧下来不过都是混淆视听的幌子，不过是更有心的人让有心人误以为西域恶意购地之事重演或是佛狱借口出兵干涉苦境内政的阴谋。”

“是那个化名‘北川炼’的人吗？”穆仙凤蹙眉不喜道：“那人一直在找主人麻烦。凤儿记得他当年被主人和剑子先生联手赶出了老城区，没想到他竟还能回来左右时局。”

“呵，当然不只他。西蒙集团那边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而且他们也不打算隐藏了。至于我们政府嘛，”龙宿冷笑一声，“看来还是佛宗那边技高一筹，他们不表态，便要逼得其他人下水表态，才能做出这场扰人视听的大龙凤。哎呀呀，结果也只有我们这边一头热，被人当枪使了不说，还被看了个透。”

“主人是说……”穆仙凤愣了一下才瞠大双眼。

龙宿没有接下话，只是转着手中茶杯眯上眼，释放出危险的杀意：“但无妨，那些还不是现在该担心的问题。可是魔龙祭天，只怕他当年在老城区犯事是故意引来剑子的注意，借机试探我们这边的能耐，甚至苦境各势力的关系。他当年做了这么多违法犯纪的事，剑子将素还真这张王牌都祭出来了，连我也下水了，他却仍是只获得了轻判，末了什么大事没有就离开了苦境，确实有点能耐。”

穆仙凤仍是不太明白：“可这么一来，他还是在苦境留下了案底，今后要在苦境活动，怎么说都不是个好的记录。”有了案底记录，总归容易被检控局、调查局、警局等等执法机构盯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是头号打击的目标，行动上也会有各种限制。

龙宿了一怔，忽地转回身，开始上下打量穆仙凤，似在评估些什么。穆仙凤被看得发毛，不禁问：“是凤儿说错了什么吗？”

“我在想，”龙宿顿了顿，将茶杯递到穆仙凤前。他看着对方认真续茶的模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是不是该让你单独外出执行些任务，沾染些这世道的醍醐味了。”

穆仙凤斟茶的手一抖，立即低头道：“是凤儿想浅了，不能为主人分忧。”

龙宿却摇了摇头：“聪慧且天真，没什么不好，物以稀为贵，人也一样，倒是我自私了。”他叹了口气，“很可惜，这世道，所谓清清白白，那是对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好市民而言才有意义的事，而真心安分守己的人这苦境又有多少？这世上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没能力的人太多，所以才给人好人当道的错觉，才看着太平。”说着，他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走在夜路上，还在乎自己是黑还是白？案底对那些敢做的人而言说不定反而是功勋。”念及此，他眼底再次渗出杀意：“哼，当年小看了他，没有趁势处理掉，让他有机会离开苦境找到合作对象，真是太大意了，嗯？不，”他眯了眯眼，“他是故意借我的施压顺势离开苦境，还以此降低了我的戒心。”说完，他眼里的阴森寒意又多了几层。

感受到自家主人的不悦，穆仙凤低头受教，老实求问：“凤儿不解。”

龙宿喝了口茶，解释道：“叶口月人是块铁板，他们需要九幽去打破这铁板。但九幽虽任性，但终归有点聪明，不会永远是个傀儡。和谈时我有留意，有很多次，对九幽的决定异议更大的反而是叶口月人一方。她内心是倾向叶口月人的，你认为她可能会同意开发明镜湖吗？公约签订，开放领地内部需要双方共同签发批准书，比以前那似是而非的口头协议更有效力。若是你，”他扭头睨了一眼穆仙凤，“你会怎么办？”问完他又立即改口：“不，我家凤儿善良，还是问，若是我，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穆仙凤低下头，略略蹙眉：“主人会想办法除去九幽，安排自己的人上位。”然而，她仍有不解：“可根据凤儿收到的情报，公投后九幽施行新政，再次获得锖叶部的支持，叶口月人内部虽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实际上在叶口月人反而比之前更得民心……”她这么说着，自己已经明白过来了，不由得为露出忧心的神色。然后，她又想到另一件不解的事，问：“可若那‘北川炼’真如主人所说有勇有谋又野心，怎么会甘于屈居人下，和其他势力配合？”

龙宿用指尖敲了敲脸颊，笑道：“叶口月人的事闹腾得不寻常，剑子和素还真一明一暗，都想利用这已成之势钓个冒出头的大蛇，你道谁会被钓出来？”

“原来如此，这场合作，‘北川炼’无论怎么行动都在暗处。”穆仙凤想了想，又问：“可是西蒙怎么说也是一方之主，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北川炼的用心？”

这一回，龙宿没有立即回答。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有节奏地缓缓敲着。偌大的顶楼办公室一片静谧，只剩下手指敲击扶手的声音。过了好一会，他才眯起眼阴狠道：“因为北川炼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强者都有一个致命的通病，那就是喜欢用利刃，而且自信不会被利刃割手。你道西蒙集团真不知苦境那群能人的未雨绸缪、严密监控？只是，时机已成熟，他便不在乎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目的，也择好了退路。呵，”他冷笑一声，“苦境再厉害也追不到西方列国之北的冰城奇域。”

穆仙凤立即忧心道：“那他还想找主人联合，岂不……”所谓合作，不过是借苦境检控局和政府势力打击境内有实力的企业组织。

“他看准了我的自信和不安分。”龙宿冷哼了一声，喝了口茶，晃着杯中茶水，颇为漫不经心道：“又或许是，平静而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我也觉得过得有些烦了。”

儒门天下在苦境地位超然。和大多数企业不同，儒门天下多是和政府合作经营，而且行事相对低调严谨，这么多年了，几乎没有过任何踏界行为，更别说越界了，也正因如此，数年前的大规模商业严打中，很多大小企业都倒台了，其中包括独霸一时的欧阳世家，儒门天下却丝毫没受影响。只是，行事低调并不代表没有野心，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身为儒门天下的创始者、董事长兼最大的股东，他自然希望儒门天下能如同过往的欧阳家族般称霸苦境，成为苦境第一的大企业，掌控苦境的经济命脉。然后，之前欧阳家族世嚣尘上，检控局紧迫盯人，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也不想和欧阳世家硬碰硬，便按兵不动，甚至暗中出力借检控局之手让苦境商场重新洗牌；而其后，欧阳世家牵扯上一堆苦境大小企业倒台，政府开始注重商业审查，不是他出手的时机；如今，和他一般想法的其他潜藏势力也开始冒出头了，过分急进反会引起注意。他心中明白，树大招风，让儒门天下独霸苦境只怕会自招灭亡，欧阳家就是活生生的案例，但那又如何，开至荼蘼本就要凋落，可悲的是连开放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剑子才会来到他身边，提防着，又想借机拉拢。还有一直在观察他的疏楼家。许是这段时间的风波，又许是北川炼的不断挑拨，让他忽然觉得，这般一直拉锯没个结果，确实有些无趣了，还不如早早了结此局，若还能再开新局，那也不错，若不行，也算个终结。

最后，他所有思绪化作一声长叹：“凤儿，苦境要刮大风了。乘风而上，逆风而行，才是疏楼龙宿的作风，风停落地才是我的终结。长久停留在原地对我而言太不现实了。” 他起身来到落地窗前负手而立，看向窗外萧萧落雪，不再发言。雪落，便能见风起，观风向。

借叶口月人之事将推西蒙上台面，表面看上去是北川炼的推手，但若往更深一层想，应该还有另一股势力，比北川炼更早在推动叶口月人一事的进行。他想，这股势力很大可能不是来自检控局就是政府议会本身，这大概就是佛宗保持观望不出手的原因。平心而论，最初若不是因为桐文之死他给了他借题发挥的余地，他还不至于那般跟剑子较劲，蜀道行和柳湘音说不定不会落到那般悲惨的下场。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那夜在船上，他向北川炼讨要了两个问题的答案，而他知道北川炼没必要撒谎，因为这人想他知道答案，引他入局。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北川炼何时得知古叶河河心陆地的归属权会影响领地划分和苦境法庭司法权的问题。北川炼的回答是“叶口月人什么时候开始突击B区，我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样一来，他就基本可以确定最初新调上任处理B区和叶口月人民事纠纷案的法官和苦境法政界内部脱不了联系，而老法官隐退辞职背后的原因也没纸面上写的那般简单。司法权和领土划分，有人先刻意制造了叶口月人袭击B区的理由，有人随后刻意利用了这理由。先前蜀道行的事情也是，政府介入得太顺其自然、太巧合了。

他的第二个问题是，造成检控局和法院压力的B区林场机器爆炸舆论是不是北川炼找人散布的？北川炼的回答依旧欠扁，说是“我还没来得及做”。很明显，这是个一石多鸟的计划。谣言一散布，首先，苦境民众对叶口月人的不满会增加累积，这样就能利用舆论压力迫使政府和法院介入；同时，看在有心人眼里，则是坐实了政府回收叶口月人自治权的野心，达到混淆视听的效果；最后，谣言还播下了怀疑的种子，让某些自作聪明的人认为有第三方故意挑起政府和叶口月人的争端，把注意力转移到第三方。

然而，北川炼的目的他一目了然，对方也不隐瞒，但他仍看不清的是，抢先在北川炼之前动了同样的手，背后之人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好处。只怕弄三平那小电影也不是偶然在这个时机爆发。那看似纠着西蒙和叶口月人一事不放的素还真，是不是也不过是在借此暗中调查苦境政府和检控局内部，犹未可知。这苦境，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手段。

穆仙凤留意到气氛有变，有些不安地开口：“是和主人让默言歆暗中调查的事情有关吗？”

龙宿没有回答，回转坐回道椅子上，侧抬脸，兴趣缺缺地睨了一眼穆仙凤，随意感慨了一句:“有时候，自作聪明的人以为自己把握住了机会，却不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穆仙凤很快接道：“有时候，自作聪明的人以为自己掌控了别人，却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被别人将计就计了。”

这回答引起了龙宿兴趣，他挑眉玩味问：“那凤儿觉得我是哪种人？”

穆仙凤想都不想就笃定道：“以主人的能力，自然是能将人将计就计的人。”

“哈哈，真不愧是我贴心的凤儿，深得我心。”龙宿难得朗声大笑两声，眼眸弯了弯，心情瞬时好了起来。然后，他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低笑开来，显得更愉悦了：“我没把关键情报向剑子全盘托出，让他白忙活了一场，为他人做嫁衣，末了他却只是发了个不大不小的脾气，也不敢当即与我撕破脸，呵。”然而，他的笑意渐渐变得苦涩，不禁自嘲道：“看来我还是有那么点价值。”

穆仙凤却低眸道：“剑子先生是重情之人，尤其是与主人的感情。”

龙宿挑眉睨了过去：“言下之意就是认为我是无情之人了？”

“凤儿不敢。”穆仙凤惊得低下头。

“既然认为我有情，”龙宿不以为忤，嘴角一勾，“那你说，我为什么不顾全了这份情，对他和盘托出，让他斩获而归？”

穆仙凤想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剑子先生心善，说不定会为了叶口月人而放过将西蒙推上台面的机会，这样西蒙就又能像多年前在西域一样逃脱，潜伏打别的主意。既然西蒙终究是一个隐患，而剑子先生又不忍心动手，主人替剑子先生将他推上风口浪尖，让素还真和检控局出面处理。”

“真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哎，”龙宿一边叹气一边故作失望地摇摇头：“竟然连最知我心的凤儿都不如北川炼了解我。看来这人是有那么点能耐。”

穆仙凤将头压得更低了，别开眼，顺着话问：“凤儿不解。“

龙宿让穆仙凤续了茶，起身执着茶杯再度踱步到了落地窗前。他向下睨视着大街上渺小得如蚂蚁般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仿佛地下的一切都被他踩在了脚下，然后，他玩味道：“当时我也这般回答他了，说我不过推剑子一把，免他心软错失良机，你猜他怎么回答？”他侧回脸，睨了一眼低头不语的穆仙凤，冷笑一声，道：“他说我这‘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则回答‘无论理由是什么，重要的是结果’。”然后，他举了举茶杯，对向苍天，有些惋惜道：“哎，真可惜了，这不是酒，便只能以茶代酒了。”

“敬什么？”穆仙凤脱口问。

“敬叶口月人，敬现时此刻。”

[ 此帖被ltian28在2023-04-17 09:5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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