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29 【竞all/竞日孤鸣中心/竞苍】荒骨 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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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7-29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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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9 【竞all/竞日孤鸣中心/竞苍】荒骨 F4完

OOC
——
（一）
苍狼是在竞日孤鸣身边长大的。
希妲生下他的当口，先王薨逝，新的苗王继位，接下了偌大的烂摊子：苗疆内忧外患，处处战火。孙王子谋反伏诛后，先前降服的各方部落渐渐起了异心，当了数十年太子的先王果真是没用的，很快便折在了战场上。新任苗王焦头烂额，他王位不稳，周遭暗流涌动，能交托真心的唯有胞弟一人。在这时，王后希妲便提出，她要带苍狼去北竞王府。她的请求有理有据：北竞王府地处苗疆中心，因先王及祖王的偏爱，王府守卫森严，再加上北竞王为人谦和，聪慧无双，北竞王府可以说是苗疆数一数二的清净之地了。她和苍狼与其留在苗王身边，成为他的弱点，倒不如早早抽身局外，求个两全其美。
希妲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有点想笑了，然而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再也没有表情，世上也很难有事情再能触动她的心。苗王定定地和她对视着，最终，他说了句：你知道的，孤王不会拒绝你的请求。希妲便利落地行了礼，离去了，徒留给颢穹孤鸣一个清丽的背影。是故，三日后，护送王妃和王储的军队便到了北竞王府，苗王是如此疼惜爱妻幼子，随行的军队足足蔓延了数里。后来竞日孤鸣这么跟苍狼说：小王当时从阁楼望去，他们举起的点点灯火像是夜色里的一只只眼睛，这些火种最终汇聚成无名的、沉默的狼匹，盘旋在王府四周，尊贵的王后与王储最终从火焰与沉默的兵刃中走出，来到小王面前，啊，这就是小王第一次见到小苍狼的场景，小王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颢穹的孩子，是苗疆未来的王。
众所周知，竞日孤鸣有病，此事千真万确。希妲和苍狼到来的时候，寒冷的冬季让他病得更重了些，但他仍然裹紧了狐裘，亲自出门迎接。黑夜中，白雪点点，如鹅毛般轻柔地落在北竞王的睫毛上，他的脸蛋儿竟然比雪还要白，颧骨浮现不正常的红晕，竞日孤鸣眼如点漆，抬眸间有摄人心魂的美丽。然而，王妃希妲却对他不假辞色，连话也懒得说，行了个礼便作罢了。竞日孤鸣笑了笑，心想，何必同死人计较呢？他转头去瞧侍女怀抱中的苍狼，那时候的苍狼还不会说话，兀自睁着莹润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苍狼见了竞日孤鸣，觉得亲近，便抬手，咯咯笑着要他抱。
竞日孤鸣掩面咳嗽了一阵，说，小王倒是想抱，就是怕过了病气给王储，那就罪过了。
苍狼见没人理他，登时有些委屈，竞日孤鸣拍了拍手，王府的侍女随即引着王后和王储去了客房。年纪不大的北竞王静静地望向天空中的银月，雪下得越发大了，在北竞王府外驻扎的士兵一边生火，一边骂着什么不着调的荤话，竞日孤鸣含着笑侧耳聆听，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便叫来侍从，吩咐给军队送去足够的酒肉和柴火。他呆了一会儿，手指冻得泛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这时候，面上纹着黥龙的男人终于抱着刀，前行一步，从阴影站到了月色下。
竞日孤鸣觑他，道，夙，希妲是想念你了，你何不去见一见你的妹妹呢？她清减了。
被唤作夙的男人仍然沉默着，同面带微笑的竞日孤鸣对视：他不能私自离开竞日孤鸣的身侧，面上的黥龙便是誓言，竞日孤鸣何必明知故问呢？竞日孤鸣眼珠轻微地颤栗着，他捂着脸，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夙一时担忧，往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臂，就要掐他的脉搏，然而下一秒，他却在竞日孤鸣的指缝里看清了他嘴角的微笑。
竞日孤鸣道：看来小王的演技是有长进了。
夙：……
竞日孤鸣低声说，你没生气，唉，真没趣，还是小千雪骗起来好玩。罢了，罢了，小千雪去了战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夙，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小王的侄孙？他笑着摇头，径直往希妲的房间走去了，侍女们低眉垂眼，提着红灯笼为他引路。希妲见到夙以后，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她茫然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夙轻轻地拍妹妹的肩。竞日孤鸣打发了侍女出去，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掺和这对兄妹的久别重逢，便独自在外屋轻轻地推苍狼的摇篮玩。苍狼早就困了，他稀里糊涂地睡着了，然而竞日孤鸣没趣得紧，将他推醒了，好在苍狼是个好脾气的，迷迷瞪瞪地看着竞日孤鸣，也不恼，张开嘴就咬住了他缀满白色绒毛的袖子边，磨牙呢。竞日孤鸣一手撑着脸蛋，另一手给苍狼玩，估摸这他咬断绒毛噎死自己的可能性和后果，他打量着苍狼的脸蛋，觉得他的眼瞳酷似沉默的希妲。苍狼咬着咬着便昏昏欲睡了，竞日孤鸣如法炮制，又将他推醒。
如此三番两次，苍狼终于忍不了了，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中气太足，竞日孤鸣晚上歇下的时候，耳膜还在嗡嗡地响。他对着不远处阴影里抱着剑的夙说，那是你妹妹的儿子，竟然扔给小王带，也就你能如此使唤小王了。夙仍是不说话，竞日孤鸣继续道，你当真不愿意亲近这孩子？等到他认人了、记事了，你就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了。
夙仍是沉默。
哑巴的好处是，人们往往分辨不出他是无话可说还是口不能言。竞日孤鸣得不到回应，便歇下了，屋内静悄悄地一片。夙习惯了为他守夜，他听着竞日孤鸣平稳的呼吸，目光望向窗外的落雪，柔软的雪花落进冰凉的池塘里，很快融化不见了。
夙看得入神，却突然听见竞日孤鸣平静的声音：……如果外面的军队杀进来，小王、小王。

希妲离开了丈夫，见到了兄长，一时松懈之下，竟然是病倒了，好在北竞王府别的不多，太医和药材是最多的。太医和夙照顾希妲，竞日孤鸣便不得不照顾起了苍狼。他闲来无事，叫侍从搬来好几个皮鼓，侍女扶着苍狼的胳膊，苍狼兴致勃勃地在皮鼓上蹦跶，强而有力的小腿一下下踩在鼓面，咚、咚、咚，四周的侍女们纷纷笑着赞扬王储的健康和出色，苍狼听个响乐，跳得越发卖力了。
竞日孤鸣按着额头，含着笑，他看了一会，苍狼玩腻了，便伸手要他抱。竞日孤鸣允了小孩的，谁知苍狼没轻没重，一脚踢在他的手臂上，登时便踢出一大片淤血来，竞日孤鸣皮肉白皙，挽起袖子以后，露出来的淤血格外扎人眼。虽然他说没事，但惶恐不安的侍女再也不敢让竞日孤鸣抱苍狼了。自此，竞日孤鸣如愿得了清闲，他只管叫侍女随从精心地养着苍狼，无论苍狼有什么要求，都事无巨细地满足他。竞日孤鸣将苍狼养得十分妥当，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苍狼长到五岁的时候，苗王终于以雷霆手段平定内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苍狼和希妲接了回去。希妲离开北竞王府的前夕，竞日孤鸣闭着眼，听太医说昨夜王后吐了两次血。这个可怜的女人命不久矣。他和希妲不算熟悉，但都被卷入了黑红色的命运漩涡里，从此身不由己。午后，竞日孤鸣叫侍女带着苍狼去花园里玩，去晒晒太阳。花园里不知道打哪儿跑来一只受惊的猫，猫尖叫着在院子里乱窜，苍狼站得不稳，摔在地上，膝盖流了血，他倒是勇敢，不仅不哭，还安慰周围的侍女。
夙不放心，竞日孤鸣贴心道，你去叫太医来吧。
夙离开后，竞日孤鸣背着手，来到了希妲的住所。希妲正为了苗王盛装打扮，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女人，但她要死了，她是慢慢病死的，浓厚的病气像是蛇一样蜿蜒盘旋在她身上，逐渐勒断了她的脖子。而希妲面无表情地注视自己的头颅坠地，毫无反抗之意。
竞日孤鸣心想，小王说得上和她同病相怜。
竞日孤鸣咳嗽了一会，他轻柔道：王后，您要死了。希妲顿了顿，回过头，用沉默但锋利的眼神注视着他。竞日孤鸣坦然地、可怜地回望着希妲，他身世可怜，容貌俊美，疾病缠身，理所当然地，大多数人都会对他心软。竞日孤鸣轻声道：您会死，是因为您想要死……可是夙怎么办呢？您要是去了，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小王是他看着长大的，对小王来说，夙是最忠诚的守卫，也是最亲密的长辈……就当小王求您，为了夙在王府有个指望，有个伴儿，活下来吧。
希妲沉默一阵，道，王叔，您多言了。
然而她梳头发的动作迟缓了许多，眼神变得更哀切了，这种哀切让她越发地美丽，像是衰败前开到最灿烂一刻的花朵。
竞日孤鸣点到为止，他以袖掩面，咳嗽了一阵，告辞了。
年幼的苍狼将北竞王府当成了家，他踏上归途时迷惑不解，可怜地往竞日孤鸣身侧一靠，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道，祖王叔！苍狼是要去哪儿，您又要去哪儿？竞日孤鸣叹气，说，小苍狼，你得回你父王身边去，你是王储，有许多事，只有你能做到。
苍狼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使再不舍得，也一步三回头地跟随大军走了。
不过，苍狼没能在父亲身旁呆太久，很快，希妲病重了。
她临死前死死握着了丈夫的袖子，先说自己要埋在流萤谷。颢穹孤鸣知道那是她同兄长定情之地，他如遭雷击，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愤怒、心痛，然而这段夫妻缘分本就是他重重阴谋算计得来的，谁能说得清是谁辜负谁呢？
颢穹孤鸣看着一生所爱的女人颤抖着嘴唇，说，……颢穹，我死后，你定不会再娶妻，我怕没有人会照顾苍狼。
希妲闭了闭眼，不知道是不忍再看颢穹孤鸣，还是不愿再看，她继续说了下去：北竞王将苍狼养得很好，王宫最是残酷，不如让他抚养苍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瞳渐渐扩大了，颢穹去抓她的手，听见她细微地呢喃，说，我，真担心你，独自一人……这让他升起一丝希冀来，然而他凑近了，却听见希妲低低地喊了[天阙]二字。
苗王一怔，下一刻，却见希妲面色惨白，已然气绝。

苗疆王后因病逝世，苗王下令全国哀悼一月。
竞日孤鸣撑着病体参加了国葬，他揽着发懵的苍狼，苍狼年纪还小，他头戴白巾，沉默地注视母后的遗体，他还没有对死亡的概念。从来不会微笑的母亲正平静地躺在洁白的花束中间，父亲多日未眠，双目赤红，显然是伤心欲绝。竞日孤鸣气虚力软，苍狼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手中挣脱，扑到了希妲的跟前，他懵懂地大喊道：母后！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和苍狼说话呀！
稚子天真的呼喊让身形伟岸的苗王摇晃数下，最终，他将苍狼抱了起来，苍狼不能理解父亲复杂的、痛苦的神色，只知道苗王的一滴眼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很快从温暖变得冰冷。他被苗王的反应吓到，一时之间，竟然呐呐不能语了。对苍狼来说，希妲的死意味着一场混沌的、晦暗不明的剧变，苗疆的一夕天地变色，天际昏暗，不再有太阳了，来往的士兵随从都低垂着腰，古怪地撇着嘴、拧着眉毛，苍狼想跟他们说点什么，他们便先大声地叹气，说，可怜的王子啊！接着就去擦有或没有的眼泪。苍狼问，父王在哪儿？他们回答，苗王从悲痛之中汲取了恐怖的力量，正杀向那些没有全心全意顺从的叛民，苗疆将迎来统一了！苍狼问，王叔在哪儿？他们说，狼主正与战神一起辅佐苗王。苍狼又问，母后在哪儿？他们便不说话了。
苍狼只好问，祖王叔在哪儿？
祖王叔仍安静地坐在王府的主位之上，裹着他那厚实柔软的狐裘。竞日孤鸣的手轻轻地拍着膝盖，他闭上眼睛，面带微笑，似乎在思考什么，仿佛一直不会改变。侍从先送上一碗苦涩的药汤，竞日孤鸣一饮而尽，面色渐渐红润了些。见状，苍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声地说，祖王叔。
竞日孤鸣听见他的呼喊，睁开了眼，他睫毛浓密，目光灼灼，眉心的印迹光华流转，和浅色的眼瞳交相辉映，他说，小苍狼，怎么了？
苍狼顿了顿，他有浅淡的、小动物掉进陷阱之中的不详预感，但他太年幼了，还意识不到这时竞日孤鸣还没有完全遮掩好的狐狸尾巴。
苍狼问：……什么是死亡？
竞日孤鸣沉吟片刻，说，死，就是没有灵魂，不会呼吸，没有心跳，呼之不应，问之不答。
苍狼又问，死去的人，会再见面吗？
竞日孤鸣垂下眼睫，怜爱地看着他，说，小苍狼，一朵花不在这儿开，就会在别的地方开，只是你还没找到。天大地大，人们总会相见。其实他在心底静悄悄地微笑着，残酷地想，死，就是同活人阴阳相隔，永不相见，即使投胎转世，也不再是原先那个，死，就是你或者夙再也见不到希妲了。希妲的死，带来了太多的悲伤，也给竞日孤鸣带来了一个护身符和片刻喘息的机会，这么说来，还得感谢她对兄长的爱护之心。
苍狼低声说，死亡，很可怕。他本能地畏惧着希妲死后的丕变，竞日孤鸣道，是啦，死亡真可怕，小王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小苍狼要做一个仁德之君，爱惜子民的性命就如同爱惜亲人，珍爱你的下属就如同珍爱你的子女，要让他们不再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得到同样的幸福和平静。
苍狼反复咀嚼着竞日孤鸣意味深长的话语，他抬眼望去，竞日孤鸣笑眯眯地看着他，并且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给予他莫大的安慰和鼓励。苍狼一时喉咙酸涩。
他想到很多事情。
自苍狼有记忆开始，竞日孤鸣就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裹着洁白的狐裘，坐在宝座上。他的声音很是清亮，却中气不足，说不了几句话就得咳嗽一阵。他的容貌明丽，低眉含笑的模样足以叫半边王府蓬荜生辉，但眉眼间总是萦绕着病气。他聪慧如斯，足以同苗疆三杰的神蛊温皇一争高下，却因为这么个没来由的病困在王府里深居简出，寸步难行。年幼的苍狼听着北竞王府的侍女用帕子按泛红的眼角，说，老天爷就是见不得完人美玉，偏往他的胸口放一颗残缺不齐的心！多可怜啊，竞王爷！她们当然为这么个贴心的主子伤心，不过竞日孤鸣的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长久的疾患像是一片黑鸦鸦的乌云笼罩在王府上空，日子久了，众人也就习惯了：不是说他们不悲伤了，只是这种哀伤像是静谧流淌的溪流一样，没有水花或波澜。
兴许有一日他死了，北竞王府也都是静悄悄的。
竞日孤鸣抬手，将他揽入怀里，轻言细语地问他，怎么这副表情？竞日孤鸣的身上有孱弱的草药味，抚摸在苍狼脸蛋上的手指又冰又凉，叫苍狼越发惶恐起来。苍狼起初不肯说，但竞日孤鸣外套上那些厚实的白绒叫他渐渐地放松了警惕，殿内点着安神的熏香，苍狼的浅色的眼瞳也渐渐变圆了。
半晌，他低声说道，……祖王叔，我听人说，你有一颗残破的心。
苍狼说，人没有心，怎么活呢？
竞日孤鸣顿了顿，手向下滑，轻轻地搭在了苍狼的脖颈上。
我真担心，你会死，就像母后一样生病，然后死去。小孩真心实意地哀切着，同时将幼小的手心按在了竞日孤鸣的胸口。竞日孤鸣便将手大发慈悲地收了回来，按在了苍狼的手背上，很是体贴地给苍狼感受自己迟缓但仍在跳动的心脏。竞日孤鸣轻快道，小苍狼，放心，小王虽然体弱，却也一时半会死不了。苍狼忍不住追问，一时半会是指多久呢。他才失去了母后，他还来不及找到让希妲微笑的法子，她便死去了，她是慢慢病死的，而今苍狼也看见同样的病气缠绕在北竞王身上，他胆战心惊。
竞日孤鸣揶揄道，唔，至少比你活得久，小苍狼，如何？
苍狼小声道：当真？
竞日孤鸣抿着唇角，说，一言为定。他牵着苍狼的手，勾了勾小手指。苍狼不知道其甜言蜜语下流淌的毒汁，以为自己同竞日孤鸣定下了神秘的约定、背负了他的嘱托，因而安心地卧在了竞日孤鸣的袍角，攥着厚实的白绒，长舒了一口气。
竞日孤鸣道，让小王猜猜，你是不是思念王后了？
苍狼点了点头。他每每提起希妲，都会引得周遭的人悲伤、恐惧、惊慌失措，次数多了，苍狼也缄口不言了。然而竞日孤鸣的态度很平和，他平静地说，那小王陪你去见她吧。
于是他们就去了流萤谷。
春寒料峭，北风冰凉，流萤谷内的桃花次第绽放，白色的花瓣翩然而下，十分美丽。竞日孤鸣微笑着想，当初夙与孙王子亲自种下这些树，未曾假手于人，为的是对爱人对妹妹的一颗真心。然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血色的阴谋过后，现如今活着的，竟然只剩夙一人。他弯下腰，对苍狼说，替你的母亲折一枝开得最烂漫的桃花吧。
竞日孤鸣很难得地将苍狼抱了起来。苍狼发觉他的手腕有些发抖，但竞日孤鸣仍然坚持将他抱到了高高的树枝上，那生了白蜡的树枝略显纤细，并不稳当，苍狼一坐上去，就压弯了树枝。他不安地摇晃着小腿，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心脏也砰砰砰地加速跳动着，随着树枝轻微地上下摇晃着。苍狼去看竞日孤鸣，洁白的桃花映照他的脸蛋。竞日孤鸣仍然微笑着，他重病缠身，手腕酸软，指尖都泛白了。倘若他抱不住苍狼，苍狼一定会从树上滑落下来，兴许头破血流，兴许后脑着地，小孩最是皮嫩骨脆，不幸的话，苍狼会晕过去，再不幸一些——
他就当即跌死了。

竞日孤鸣心道，原来当初兄长抱着小王时，是这般感受，只消轻轻一推，附加一股内力，就能摔死一个小孩，一切都是那么轻而易举。
竞日孤鸣兴致缺缺地想，这种法子也太蠢了。
他抬眼去看高处的苍狼，他是看着苍狼长大的，这个小孩越长大，眉眼五官就越有熟悉之感，这种熟悉来自颢穹或希妲。竞日孤鸣顿了顿，轻声道，小苍狼，莫要考验你祖王叔的力气呀，还是你想试试拿祖王叔当垫背的感觉？苍狼急忙道，好。他努力往前一够，折到了开得最烂漫的一枝桃花，竞日孤鸣将他稳稳地放在了地上。苍狼手持桃花，在希妲墓前大哭了一场，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再对他说话了，她死了。后面他哭得累了，竟然睡了过去，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竞日孤鸣给自己擦眼泪，祖王叔一边说孟姜女、长城都要被你哭倒了，一边用袖子给他揩眼泪。
苍狼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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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7-29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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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即使希妲将苍狼交托给了北竞王，一年中，苍狼也有数个月是跟在苗王身边的，与北竞王不同，他的父王是爪牙锋利的狼王，是多疑善谋的枭雄。一开始，苍狼既仰慕他，也畏惧他。苍狼离了北竞王府，很是吃了些苦头，他吃不惯军中饮食，觉得饭菜扎嘴无味，生生饿瘦了些。苗王传他随驾，他竟然是连头发也不会梳，稀里糊涂地披着头发上了他的小马驹，跟着父亲巡视苗疆领地。苍狼虽然在北竞王府学了骑马，但到底不熟练，他急切地想要跟上苗王，却屁股一歪，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沙土飞扬的地上！
苍狼摔懵了，苗王勒了马，无言地回望自己的幼子，四周的将军将领们踢踏着马蹄，围着幼小的王储，一时不知作何感想。这时，不羁轻快的笑声响亮地打破了沉寂，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近了，苍狼只看见一人劈手将自己捞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苍狼惊魂未定地坐在了男人的身前——
来者正是苗王的幼弟千雪孤鸣。他哈哈大笑着，说，来来来，王叔教你骑马！他将缰绳塞到苍狼的手里，问道，怕不怕？苍狼的一颗心砰砰砰地跳着，他面红耳赤，憋足了一口气，望着苗王，大声道，我不怕！千雪满意极了，畅快地大笑着。他生性散漫，最是重情不羁，带着苍狼一阵疾行，连苗王的责骂也不放在心上。苍狼下马的时候，两条腿都是软的，千雪孤鸣伸手一摸，果然，大腿磨出血了。
他给苍狼上药，千雪孤鸣粗中有细，仔细撒上伤药以后，给小侄子结结实实地缠好了绷带。他歪着脑袋，说，虽然这儿比不上北竞王府，但我的伤药也是一等一的。苍狼点了点头。千雪孤鸣打量了一会儿侄子的穿着，笑着说，唉，一看你就是被王叔养出来的，他疼你疼得紧。苍狼低头去看自己金丝绘彩的软靴，这是祖王叔闲来无事画的麒麟图案，叫侍女一针一线地用蜀锦和软金丝给他绣了双鞋。此刻软靴沾满了灰尘，边缘开裂，已经穿不了了。他对比自己和千雪孤鸣的穿着，脸红了一阵，匆匆地用绷带缠了几圈软靴。
千雪带着侄儿重新置办了衣物，将苍狼的随身侍从敲打一番，他问了一遭竞日孤鸣是怎么养苍狼的，被吓得蹬蹬蹬连退三步，哀叹道，为什么苍狼的待遇这么好？为什么我当初就过得那么凄惨？苍狼正适应新的行军靴，他动了动脚趾，好奇道，王叔，你以前也住在北竞王府吗？千雪想了想，沉痛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俩的确很熟，准确来说，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
竞日孤鸣是祖王的老来子，辈分奇高，时常倚老卖老倚病卖病，千雪孤鸣受他欺压多年，一朝翅膀变硬，就头也不回地飞出王府，所以苍狼见他见得少了。苍狼将破了的软靴收拾妥当，一旁的千雪孤鸣将手背在后颈，嘬了嘬牙花子，说，王叔对你好，但王兄也对你好，只是方式不一样，你懂吗，苍狼？
苍狼当然懂。

秋猎结束的时候，苍狼大步流星地跨进了北竞王府的殿门，他方才进入青春期，飞快地抽条长大，手长脚长，四肢有力，腰肢纤细。苍狼披散着头发，腰挎宝刀，足踏皮靴，背着锋利的弓箭，目光灼灼，已然有了将领风范，跟随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貂玉青等数位王子伴读。
苍狼射下了一只珍贵的白狐，他取了血，献给父王酿酒，取了獠牙，当做配饰，取了皮毛，当做献给祖王叔的礼物。他还有些不好意思，真正纯熟的猎手，必然是一箭射出，能对穿猎物的双眼而不伤其皮毛，苍狼还没有如此修为，他匆忙地射出好几箭，剥下狐狸的皮毛后才发现破损得厉害。然而竞日孤鸣很满意，他轻轻抚着狐狸毛，说，小王真喜欢这件礼物。
苍狼道，就是不能给祖王叔做一件外套了。
竞日孤鸣笑着说，小王舍不得。
他吩咐下属将这狐狸皮草送入北竞王府的宝库中，与竞日孤鸣平日收集而来的天材地宝一同珍藏，苍狼不禁脸热了。竞日孤鸣笑眯眯地说，好好伺候王子。于是数位侍女便殷勤体贴地服侍苍狼，她们咯咯笑着，要给他束头发，要替他换上软靴，要给他卸下弓箭。苍狼在军营里磨掉了富贵气，现如今被女人柔软白皙的手抚来推去，慌里慌张地燥红了脸，连连说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侍女嗔怪道，王子莫不是嫌弃奴家？
苍狼道，……不，不。
侍女便又道，那便是中意奴家的服侍了？
苍狼呆了呆，无话可说，便要推开几位侍女。竞日孤鸣在一旁抚掌大笑，说，小苍狼，不可伤了佳人心啊！苍狼不得不收了手，一片混乱间，不知道是谁掐了他的脸颊一把，苍狼呆住了，惹来一连串的娇笑。苍狼一时气恼，嗔怪地看了一眼竞日孤鸣，竞日孤鸣正按着额头，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他笑了一阵，竟然又开始咳嗽起来，面色转白，珊瑚和冰心跪在他跟前，一脸担忧地替竞日孤鸣顺气。
半晌后，他才缓过来，说，小王煞风景了。
竞日孤鸣举起酒杯，说，继续设宴吧，小王要给小苍狼和诸位小将洗尘接风呐。

令狐千里十分冷酷地站在北竞王身后。
他静静地抱着袖剑，面无表情。他不笑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他生性就不爱笑，第二……他方才持侍卫长身份上岗，没人培训他，令狐千里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只能静静地抱着手，状似高深莫测地观察着宴会上的一切。
因为个性问题，令狐千里和人处不好，常常一说话，别人就生气了。平辈的人不拿他当朋友，上司有什么好事儿也不会想着他。他在军营熬了几年，最后被人踢到了北竞王府当侍卫。这不是好差事，一来没盼头，不大可能攒军功，二来报道那天令狐千里看见了北竞王，他坐在大殿上侧坐着，在大夏天裹了个狐裘，咳嗽连连，漂亮的眉眼笼罩着浓厚的病气。令狐千里心道：果然是个短命的，万一他半路一命呜呼了，那不是他们这些低等侍卫担责陪葬？
令狐千里在内心嘀嘀咕咕着北竞王的坏话，挺没礼貌地抬头打量他。一旁的新任上司直接给了他小腿一脚。令狐千里吃痛，低声问他，怎么了？上司面目扭曲，闭口不答。总是这样，他的上司不会回答他的疑问。令狐千里在北竞王府待了一段时间，巨大的困惑和苦恼压得他无法思考。终于有一天，他在半路上拦下了北竞王。侍女斥责他的无礼。
北竞王倒是一扬袖子，温和地说，你找小王做什么呢？
令狐千里说，我有话要问你。
北竞王说，起码叫一叫王爷，显得礼貌。
令狐千里说，噢。
令狐千里的眼神涣散着，没有高光的眼睛和空白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一个巨大的世界难题，他说，王爷，北竞王府的待遇为什么那么差？
北竞王笑了起来，他五官隽秀美丽，忽地一笑，就像一层霞光蓦然破开乌云，叫半边屋子都蓬荜生辉。他轻轻地说，何出此言？
令狐千里挠了挠头，说，房顶漏水，我的被褥每天都是湿透的。另外，发下来的侍卫的衣服质量太差，我练功的时候时常崩坏衣服，刀剑是生锈的，使不了几下。还有，饭菜也不怎么样。
北竞王拉长了声音，说，小王知道了。
令狐千里没能等到伙食改善的消息，反倒是被竞日孤鸣叫到了校场。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呢，烈日炎炎，北竞王没骨头似地瘫在女人堆里，珊瑚垂下眼，给他捶腿，冰心给他端来解暑的汤药和零嘴。北竞王低低咳嗽了一会儿，他抽出乌黑发亮的一把袖剑，此剑剑锋凌冽，泛着寒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北竞王说，这是小王友人所赠。前端时日，令狐壮士同吾抱怨，说小王府上兵器太差。倒显得小王苛待诸位了。这便是为令狐壮士准备的赔罪礼。
令狐千里一见到这剑眼睛就亮了，他低低啊了一声，见猎心喜，一时忍不住，就要从北竞王怀里抢过这把剑。北竞王从没练过武，十指纤细白皙，手腕松软无力。令狐千里本应该手到擒来——
直到面上刻着黥龙的王族亲卫卡住了他的手。
令狐千里：……
他同这个沉默无言的亲卫面面相觑。说实话，这位死士的武功高出他太多，一晃眼就出现在令狐千里面前，令狐千里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能懊恼自己的失败，啧了一下。北竞王笑个不停，他眯起眼睛，脸颊浮现不健康的红晕，说，你这是要强抢小王么？
令狐千里说，不是给我的赔罪吗？他想了想，飞快加上两个字，说，王爷。
北竞王说，还是有条件的。
他要令狐千里打败在场所有的侍卫。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令狐千里挺为难地皱着眉。北竞王说，咳咳，是小王为难你了吗……？他这话说得挺哀怨的，一边咳嗽，一边从浓密的睫毛下滚着金色的眼珠子瞥令狐千里，欲语还休。令狐千里迟疑了半天，说，包括这位吗？
他说得是夙。
北竞王说，不包括呀。他轻轻哈了一声，说，要给你换兵器吗？令狐千里精神一振，一边挽袖子往校场走，一边说，不用，王爷。他抄起自己那卷了边的袖剑，迫不及待地冲向同僚和上司，其气势之奔放，其两眼之放光，宛如一条脱了缰的野狗，吓得他的室友纷纷后退。等到他从一堆半死不活的人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令狐千里折了一条腿，满脸是血，只能呸了几口，单脚蹦到北竞王面前。
北竞王原本惨白的脸变得更白了，他歪过头，哇一下干呕了出来，娇娇的侍女们惊慌失措地伺候他。北竞王缓了好一阵，而令狐千里自觉很有礼貌地等着。
北竞王用丝绢擦了擦嘴角，说，看来小王有点晕血。
令狐千里很难得地安慰了他一句，说，那就让太医来看。
北竞王：……
他将手里的袖剑递给他，令狐千里抱着袖剑不松手，完全无视掉了北竞王。珊瑚气得直跺脚，说，没良心的。北竞王摇了摇头，叫太医来给令狐千里治伤。令狐千里当晚是抱着袖剑睡的。他得了三天休假，三天以后，他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出了门，听闻自己升官了，变成了侍卫长。这次再见到竞日孤鸣，他就是站在第一排领着一群小弟的人了，无论是原本苗王看好的人，还是他的上司，统统变成了令狐千里的人。
北竞王仍然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期待他说点什么。
令狐千里想了想，说，主人。
竞日孤鸣招他过去，令狐千里前行几步，乖乖地半蹲下身体，侧耳听他说话。北竞王的手指擦过他干燥蓬松的头发，他的手指是没有血气的病态的冰冷，于是令狐千里又一次深深地担忧起他会不会半路没命了，不过这次为的不是他自己。北竞王身上的草药味很浓，令狐千里嗅不到他本来的气息，仿佛他的命已经被炮制的药材浸透了，成了一个悲哀的定局。
竞日孤鸣轻轻地说，为什么是主人？
令狐千里说，主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主人的。
这个答案让竞日孤鸣满意了。他没什么精神，同令狐千里说了几句话以后就累了，打发了众人下去。令狐千里不走，他抱着剑，围着竞日孤鸣走了两圈，然后在他身后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开始自发地站岗。竞日孤鸣哈了一声，不做评判。令狐千里站足了一天，将晚班交给了夙，休息一夜后，他又来站岗。他看着北竞王设宴款待归来的王子和他的伴读，苍狼独自举着酒杯，笑着看涨红了脸的玩伴，尤其是其中的貂玉青，数名美丽温柔的侍女为他斟酒布菜，闹得他晕晕乎乎的，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没多久，貂玉青就稀里糊涂地喝醉了。
苍狼不得不将这位好友架走，免得他在北竞王府失态。
宴会散后，竞日孤鸣对令狐千里说，你有话想问。
令狐千里歪着脑袋，抱着剑，仍是有点困惑地看着北竞王。令狐千里没有做过王爷，但他没入军营前，在家里养过数条性情凶烈的猎犬，当了苗兵以后，他也曾投喂、豢养过野狼。猎犬野狼都是等级森严的社会动物，向来是首领不紧不慢地咬断猎物抽搐的喉咙，就着温热的血液撕咬最鲜活多汁的部位享用，直至吃饱喝足，它剩下的腐肉白骨才会给其他狼匹填肚子，这种等级制度是维系狼族社会的根系——苗疆亦是如此。有经验的饲养者，是断然不会绕过头狼，将手中的活肉先抛给其余狼匹的。
制度和等级的摧毁必将带来狼群的混乱。
令狐千里想了想，说，并无，主人不想说，那我就没什么问题。
竞日孤鸣轻轻晃着他的角杯，那一汪清澈酒水正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散发出醇厚香甜的气息，竞日孤鸣垂下眼睫，说，令狐壮士，你不适合做现在的工作。
令狐千里：……
他有点茫然，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自己上岗第二天就被裁员的事实。
令狐千里哽了半天，挺闷地噢了一声，抱了剑，拖拖拉拉地往外走，他冷静地思考，到底为什么被裁员呢？但他连竞日孤鸣提拔他的原因都不知道呀！这个主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竞日孤鸣见他失魂落魄，甚至被门槛绊得跌了一下，便忍着笑，说，小王有别的事情交给你做，侍卫长，你要去哪儿?
令狐千里：……

如前所述，令狐千里的确是一个非常迟钝的武痴，很多时候，他都没意识到竞日孤鸣在逗他玩。好啦，好啦，令狐千里的脑袋就是单向的处理器，接收他愿意听的信息，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以后就对外输出啦！他认了竞日孤鸣做自己的主人，竞日孤鸣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问为什么，说好听点，这是典故里歌颂了几千年的[士为知己者死]，说实在点呢，这是竞日孤鸣驯服了一匹狼，他轻轻地抚摸着狼的鬃毛、利爪、獠牙，哼着歌，轻言细语地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吩咐下去。
竞日孤鸣不明说，令狐千里也隐约感觉这驻扎在北竞王府的军队是两条心的，其中一部分跟令狐千里一样向着北竞王，另一部分呢，则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令人不快的姿态审视着竞日孤鸣，像是沉默的瞭望塔，随时发出尖锐的呼啸。竞日孤鸣将手指竖在嘴唇前，他轻微地眯起眼，说，嘘，替小王拔掉身旁这些尖刺吧。同时将一封封书信递到他手里，令狐千里一件不落地照办了。有时，他出任务归来，北竞王正在演武场看苍狼等人练功。日头正烈着，苍狼握着北竞王年少时用过的弓箭，侧脸挂满了汗珠，他连射了十箭，竟有四五箭偏离靶心。而一旁貂玉青次次正中红心。令狐千里一眼就看出他的弓箭被人动过手脚，但苍狼还不能察觉，他困惑不已，虽然为伴读高兴，但也本能地懊恼着。
令狐千里凑到竞日孤鸣身侧的时候，竞日孤鸣正对着身侧的貂玉青轻言细语：苍狼的箭术远不及你，战场刀剑无眼，还需玉青多照顾苍狼，如果苍狼能像你一样，小王必定不会如此操心。
令狐千里：……
主人又来了。
貂玉青当即涨红了脸，呐呐着，竞日孤鸣似乎觉得他这副样子挺有意思，便又对着他笑了笑。貂玉青的心砰砰砰跳动着，他还想说点什么，竞日孤鸣却在这时闭了眼，冷淡地打发他下去了：种子已经埋在了貂玉青的心里，他不必再多费工夫了。貂玉青一愣，失魂落魄地走了。令狐千里将黑色的檀香木盒递给了北竞王。竞日孤鸣随手接过，打量着里面的半只舌头和切下来的半块心脏。令狐千里预先做了处理，这半条舌头和心脏仍然鲜活不腐，浓厚的檀香掩盖了细微的血腥味。竞日孤鸣的眼瞳轻微地扩大，他微微地颔首，先对着凑近的侄孙说，怎么啦，小苍狼？要吃甜茶米糕吗？
苍狼正口渴，想了想，觉得噎得慌，道，不用了。
竞日孤鸣的眼珠子一滚，视线落在苍狼身上，他平静地合上了木盒，十分随意地将其掷在一旁的桌子上，而后竞日孤鸣洗净了手，亲自握了帕子，给苍狼擦拭被晒得泛红的脸颊，他的手腕酸软，擦得又轻又柔，说不出是无力还是敷衍。苍狼随意瞥了一眼木盒，压根没将心思放在上面，他自然不知道那里面是装着的是对他对苗王的赤胆忠心，装着的是可能揭发亲爱的祖王叔的一条锐利舌头。他叹气，为的是自己的表现差强人意，甚至不如伴读，但他只说自己的功夫还没练到家。一边轻轻地侧过脸，隐秘而亲昵地吻过竞日孤鸣的指尖。
竞日孤鸣笑着说，区区箭术而已，还得是战场上见真章呢。

竞日孤鸣教了苍狼下棋。
竞日孤鸣拿了白子，还让了苍狼三子，他想了想，说，这让小王想起小时候同父王下棋的场景，那时候他就下不过我了，我想要什么东西，就从他手里正大光明地赢过来，父王输了，反而大笑起来。竞日孤鸣点了点下颌，有些出神地回忆起自己的父王来：无论过去多久，竞日孤鸣一闭上眼，便能准确无误地回忆起那一个夏夜。从祖王的神色、眼神、蓬松的长发，再到他执着白子的手，竞日孤鸣都能在脑海中细细描绘：他忘不了。祖王的手背布满疤痕，青筋毕露，他曾是四处征战沙场、一统苗疆的枭雄，这些伤痕是他的战功与勋章，但现如今他老了，老得须眉尽白，老得手指干枯细瘦，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望之叫人触目惊心，原来他也是凡人，会衰老、会孱弱，会死。
尚且年幼的竞日孤鸣端坐在棋盘的另一侧，和父亲相反，他小，太小了，连落子都得撑起身子，费尽力气地将黑子拨弄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舒舒服服地坐了回去，这时候，竞日孤鸣注意到棋盘旁的香已经快燃尽了，点点火星明灭，丝丝缕缕的白雾缥缈而上，竞日孤鸣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连眼瞳也变圆，他的耳朵在听窗外夏夜的蝉鸣：他放松了，因为他已经赢了。
祖王沉默了许久，他缓缓道，你来得迟了。
竞日孤鸣回过神，看着自己老去的父亲。是了，他来得太迟了，在他之前，祖王已有了长子，虽然长子不成器，让祖王无法放心交托王朝，但他仍是王储。而王储膝下又有远比他父亲来得可靠的孙王子。纵然竞日孤鸣的天赋惊才绝艳，聪颖无比，他还是来不及了，他才八岁，可就连孙王子都已成年了：也许他还可以等下一次的机会。祖王这样想，他与自己幼小的幺子对视着，先是说，沙场如棋盘，打仗如下棋，你很有天赋，孤王已经赢不了你了。
竞日孤鸣说，可是父亲，人心比棋子难测。
祖王道，那你当如何？
竞日孤鸣道，那就将人心捏在手里，人心难测，却有弱点，总能捏成棋子的。
竞日孤鸣想了想，又道，但如父亲、天阙一般的将才，常常拥有掀翻棋盘、主导风向的能力，打仗，应该是比下棋难的。
祖王道，那你又当如何？
竞日孤鸣道，当然是自己也要成为将才，才能抬手，牢牢地稳住这棋盘——什么时候，我同父亲也能比一比领军打仗就好了。
竞日孤鸣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他这话说得颇有点童言无忌，逗得祖王抚掌大笑，祖王内功浑厚，竟然是震得棋子颤抖、房梁摇晃起来。祖王说，赢了就该有奖励。孤王赠你宝物。竞日孤鸣笑吟吟的，也学他拍起手，说，是什么东西，父亲，什么东西？祖王站起来，他一弯腰，将爱子抱入怀中，竞日孤鸣揽着他的脖子，笑个不停。祖王道，一样是十赦皇令，一样是皇室经天宝典，虽然你还没到年纪，但我想你已经可以翻阅了，嗯，孤王想看看你能不能过目不忘，将宝典直接背下来……
竞日孤鸣道，我当然可以！
这时候，侍卫进来通报了，是当时的王储，也就是竞日孤鸣后来早死的兄长。王储挎着刀，大步流星地走进宫殿内，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正搂着幼弟，两人听了动静，齐齐回过头来，他们有着两张极端不同又极其相似的面容，两双点了金漆的眼瞳沉默地、灼灼地、直勾勾地看着他！蓦然，王储脑子一片空白，眼前闪现金光，竟然是忍不住低低地啊了一声，后退数步。祖王冷哼一声，竟然是先去遮掩了竞日孤鸣的眼睛，将他按到怀里。竞日孤鸣嗅着他身上洗不掉的血腥之气，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他茫然地晃了晃腿，听见父亲说，听见父亲低声说：
还不到时候，你要等。

我还要等。
竞日孤鸣想。
苍狼很快想起那一段出奇血腥残酷的王室内乱，那时候的孙王子天阙孤鸣心胸狭隘、桀骜难驯，竟然以下犯上，弑王夺权，尽管他最终伏诛，但竞日孤鸣的父王也因此去世了。这桩惨案引动了竞日孤鸣的隐疾，原本残破的心肺再也承受不住大悲大怒，他这一病就是数十年，痊愈的希望也随着日头的流逝逐渐渺茫。苍狼还待斟酌词句，竞日孤鸣便指导他落棋，说，黑子即是苗王，他现在正在苗疆以北三十里地驻扎，镇压妄图反叛自立的五个部落联盟，战神藏镜人在以东五里……
苍狼心下一惊，竞日孤鸣笑眯眯地说，那小王所执的白子，就当做是叛军咯。小苍狼，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之下，苗王的胜利是可以预见的，然而胜利有许多种，惨烈的、两败俱伤的，和平的、将伤亡降至最低的，你的出现，就是这场战争的变数。

——正所谓英雄出少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还未成年的苍狼王子携着几个伴读，就这样架着烈马，如同疾风雷电一样闯入厮杀的战场，在幽静的小路上追到了正要朝苗王所在之地进发的叛军。苍狼的心脏狂跳着，一身冷汗，举起弓箭的手指却未曾有一丝的颤抖！
苍狼拉满了弓弦，弦似满月，苍狼几乎能听见自己小臂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已然入武！苍狼松了手，利箭离弦，伴随着[噗嗤]的巨响，箭尖射穿了将领的头颅，红色的血混着白色的脑浆炸裂开来，浓厚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将领周围的马群受惊，四下而逃，其余叛军惊怒交加，费力地控制马匹。苍狼按了按胸口，他的衣服夹层里放着竞日孤鸣写下的锦囊妙计，他坚信，胜利是苗疆的。
精彩激烈的截杀过后，苍狼提着不住淌血的宝刀，他注视着四周的断肢残骸，终于缓过神来，嘴里立刻泛起酸苦的唾液胃汁。苍狼忍住想干呕的欲望。他先对貂玉青说，去给伤重的壮士止血。貂玉青愣了一下，侧过脸，掩盖微妙的神色，他照做了。苍狼看着被捆起来的俘虏，缓缓道，臣服于苗疆，你们就会得到宽恕，也会得到自由和性命。
其中一位俘虏目眦欲裂，狠厉道，黄口小儿岂敢胡说！我等今日来截杀苗王，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就没想过还能回去，你在侮辱我等！苍狼平静地说，你们的决心只会带来战祸，只有苗疆统一，你们的亲人后代才可能过上和平的日子。另一位俘虏凄凉道，你会放了我们，然后跟随我们的踪迹找到我们的同伴与家人，将反叛的部落屠戮殆尽，是吗？
苍狼正色道，倘若诸位壮士愿意摒弃前嫌，就此离去，卸甲归田，苍狼愿以王储之名立誓，绝不惊扰归降的部落！
俘虏闻言，面露古怪之色，众人惊疑不定道，您就是王储？苍狼道，千真万确。其中一名性情耿直的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可是，吾宁死！便怒目圆睁，口角流血不止，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血和半条还冒热气的舌头来，他倒在地上，呵呵叫着，在血泊中漫长又痛苦地死去了，苍狼不忍去看。另一位俘虏往前膝行两步，额头贴地，而后亲吻苍狼的袍角，虔诚道，我愿意归降，将忠诚献给苍狼王子，我的家乡还有亲人在等我。于是剩下的俘虏们心防也跟着逐一松动了，渐渐低下头，沉默地应允了苍狼。
苍狼等人埋葬了自尽的壮士后，解开了俘虏的绳索，骑着马，向苗王的方向前去报信了，是了，他是苗疆备受瞩望的王储，苗王将会对他在战场上有勇有谋的表现惊喜交加，当他驾着马随父亲归朝时，整条街道都会为他落下庆祝的花瓣，美丽的少女会咯咯笑着去触碰王子的脚踝，面带羞色地祈祷他的注视。但苍狼不知道的是，他走之后，俘虏们沉默不语，先前投降的那个道，还有半刻钟，穴道就解开了，他是苗疆唯一的王储，杀了他，就能慰藉死去的同伴——就算不杀，抓了他，苗王必然向我等让步，我们是走投无路的人，生和死有什么区别？他看向活下来的同伴，其中的一部分面露惭愧、不忍之色，而另一些则抓起了刀剑匕首。他顿了顿，道，我们立刻从另一条路赶过去，苍狼以为得胜，必然松懈，我们可以一击得手。
有人突然说，哪条路？
俘虏大惊，他侧过头，方才发现一名头发蓬松、面无表情的苗族将领蹲在他们身侧，将领扎了个马尾，手持袖剑，困惑道，哪条路能追上去？我在这儿呆了好几年，我怎么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在你们死之前？
令狐千里歪了歪头，说，干嘛这副表情，生我气了？

——令狐千里费了点力气才将苍狼留下的残局收拾妥当。
为了不教苍狼发现，他按照竞日孤鸣所说的处理掉俘虏尸骨，竞日孤鸣心思缜密，吩咐他额外带一队兵，扮作这群俘虏的模样，一路匆匆而行，最后再修书一封，务必通过层层转交递到苍狼手里。竞日孤鸣要苍狼知道，敌人是值得教化和慈悲的，宽容良善是王储美好的品德。令狐千里猜不透他的真意，他想不明白，竞王爷究竟是对苍狼王子好，还是坏？他想来想去，想得头都疼了，令狐千里只好将兜帽一盖，打着哈欠领着军队回王府去了。
竞王爷的房内多一个陌生人，令狐千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对方的半张面容俊美，另一侧却烧得面目全非，兼具撕裂和混沌之感，这样鲜明的特征很快指明了他的身份：丑孔明。
丑孔明轻摇羽扇，他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咬字抑扬顿挫。
竞日孤鸣一手扶着桌面，笑着说，小王说过的，你会回到北竞王府，无论你身在何方，海角天涯，你也会为小王回来。
丑孔明道，这一局，小的又输了。竞王爷一次次用计谋将我抓出来，抓了放，放了抓，王爷赢了许多次，还不腻味么？
竞日孤鸣慢慢、慢慢地说，你得真心实意地期盼着，期盼小王还没有对这种游戏感到腻味啊，丑孔明。
丑孔明道，我知道王爷快腻味了。
竞日孤鸣道，所以这次你是主动回来，而不是等小王派人去杀你，唔，还算得上敏锐。
北竞王出了名的谦和，此时此刻，他温和的话语却叫丑孔明生生出了一身汗。丑孔明的扇子顿住了，他心跳如雷，竞日孤鸣指着棋盘说，这是小王同你的最后一局了，倘若你赢了，你就获得了自由，倘若你输了，要么下跪，要么死，三种结局，三条路，但我保证，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是小王。丑孔明，来玩么？
有这么一刻钟，丑孔明都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坐在了棋盘的另一侧，他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扭曲，最终汇聚成了纵横交叉的黑白棋子，竞日孤鸣明丽的脸蛋倒影在温润的棋子之上，很快长出绒毛利齿，顷刻间化作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来。
丑孔明将自己的尊严、自由、性命都压在了这黑白棋子之上，然而无论他如何殚精竭虑，棋局局势仍然如山峰轰然倒塌，竞日孤鸣漫不经心地落下的棋子就如同巨大的落石，压得丑孔明不得喘息，他咬破舌尖，心脏砰砰地跳着，眼前金光跳跃，既畏惧，也沉溺于这无声的厮杀，是了，惯于做双面间谍的人，最是爱这种游走在生死边缘刺激感。
直着半夜，熏香都燃尽了，这一局才算下完了。
令狐千里发呆了好一会，他不懂下棋，总之，丑孔明以扇掩面，定定地看着残局，蓦然，他古怪地大笑起来，一挥袖子，将棋子尽数扫落。黑白棋子纷纷摔落在地面，声音清脆动听，仿佛昭示着一个结局。竞日孤鸣平静地看着丑孔明对自己行了大礼。
丑孔明道，吾输了！
竞日孤鸣道，你会输，理所当然。到目前为止，天下间还只有一个人能和小王以平局收场。
丑孔明尖锐道，我想知道主人究竟要达成这一宏大疯狂的霸业。
竞日孤鸣奇道，噢……你已经知道小王想要做什么了？
丑孔明哈哈大笑起来。竞日孤鸣说，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成为小王棋子的价值了，丑孔明。丑孔明道，我当然有，否则你不会来找我，丑孔明自信于自己的价值。竞日孤鸣垂下眼睫，他突然抬起手，纤白的手指捏住了丑孔明的下颌，向上一抬一掰，竞日孤鸣注视着他那算得上丑陋的皮肉烂糊的半张脸，态度是十二分的轻浮傲慢，他道：好听的话谁都会捡着说，先证明你的价值给小王看吧，我会给你一张新的脸皮，方便你为我做事。
丑孔明目光灼灼，还待说什么，竞日孤鸣却将手一收，别过脸，闭上眼，不再言语了。他沉寂了好一会，打发了丑孔明下去。令狐千里看见他拾起一枚黑子，捏在眼前仔细打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啪——]
他将黑子落在了残破的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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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7-29 22: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三）
这是竞日孤鸣铺设了三十年的局。
苍狼短暂的、天真烂漫的、愚蠢的前半生，都是他精心编织的一个谎言。

竞日孤鸣静静地坐在他的王位之上，他只是侧坐着，垂下眼睫，执子抬手，虚虚落下一棋，无数的丝弦就从他纤长的手指上纷纷垂落而下，系在千万士兵的脖颈上，系在千雪孤鸣的脖颈上，系在颢穹孤鸣的脖颈上，也系在苍狼的脖颈上。当他微笑着收紧丝弦之时，无数人头缓缓坠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烽火漫野，天与血海共成一色。
竞日孤鸣的丝弦拉得越发紧了，那根柔韧的丝弦陷进苍狼的脖颈里，温热的血液从伤口喷溅而出。先被割断的是小麦色的皮，接着是黄色的脂肪鲜红的肉雪白的神经中空的气管砰砰砰跳动的动脉。竞日孤鸣未曾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三十年压抑的光阴已经让他学会不去轻视任何一个对手，哪怕是一个弱小的、伤痕累累的、天真烂漫的、为情意所累的对手。他缜密地围杀苍狼，一次又一次，连些微的生机也不留给他！若不是默苍离插手，破了竞日孤鸣的九龙天书局，若不是这一路的好友和王族亲卫相护，若不是他有和母后神似的一双眼睛和个性，若不是撼天阙多年的恨意和怒火无处发泄，若不是上天有眼——
可这些千般万般的[若不是]，都没有那一条是[若不是竞日孤鸣一时心软]。
黑色的乌鸦呼啸而过，那尖锐的叫声几乎刺破了苍越孤鸣的耳膜，然而他不愿认输！不能认输！一股强大的恨意和不甘迫使苍越孤鸣抬手，捂着淌血的耳朵，生生地将被勒断的脖颈固定住，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死。他就这样双手举着自己的头颅，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盛大的谋杀现场，竞日孤鸣从似血的残阳里站起来，奇妙地注视着苍越孤鸣的背影，他轻轻地说，好苍狼，乖苍狼，你怎么就……你为什么不能乖乖地去死呢？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为什么你非得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下手呢？这场演出，早就该落幕了啊。
苍越孤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润的紫色泥土里，他的头颅断处一刻不停地喷洒着猩红的血液，将他的双眼染得赤红，他的双手转动头颅，目眦欲裂地望向竞日孤鸣。竞日孤鸣身后的残阳越发炽烈，散发出浓烈的金光，渐渐地将竞日孤鸣吞噬了。苍越孤鸣看不清他脸了，不不不，这朝夕相伴的十数年中，苍狼竟是从未发觉他面上那张严丝合缝的人皮面具，从未察觉到他谦和温柔的面具下这险恶的黑色灵魂，从未明白他那浓烈的恶意和杀机。相信吗？一个人竟然可以伪装自己整整三十年，从温和的眼神到甜蜜的语调再到喜爱捉弄人的个性，从孱弱的身躯到惯于享受温柔乡的个性再到无意政事的闲散心。难不成苍狼仰慕信赖了半辈子的祖王叔竟然只是一个虚拟的幻影，一段别有用心的戏剧出演，一尊覆盖着美丽的人皮面具的木偶？所谓的家族亲缘，深情厚谊，竟然是竞日孤鸣低眉垂眼，轻动十指，操纵着众人排出的一幕又一幕的荒诞戏曲么？竞日孤鸣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该结束了，便从苍狼面前拿走父亲和千雪王叔，握在眼前打量，轻描淡写地拧断了他们的脖子，他一摊手，那碎裂的人偶便跌在了苍狼面前，摔了个粉碎，一夕之间，他什么也没有了。竞日孤鸣缓缓俯身，自上而下地注视着苍狼，蜜糖色的眼瞳轻微地左右摇晃着，苍狼在里面看见自己死相的倒影。他朝着苍狼的脖颈伸出了手，要一并拧死他了，他尝试了许多次，苍狼举着自己的头颅，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发狂地奔跑，泼洒出的鲜血染红了大半的棋盘——他甚至没有坐在竞日孤鸣对面博弈的资格，他是撼天阙与竞日孤鸣争夺王权的一枚棋子。
这是多么、多么让人仇恨……以及耻辱的事情呀！苍越孤鸣一朝失势，从苗疆王储变成了给撼天阙拉车的一条狗，跌落最不堪的泥潭。他死过一次了，竞日孤鸣亲自扼死了他。是雨音霜用尖利的话语摇醒了他的躯体。自那以后，苍越孤鸣的胸膛便成了火炉，对竞日孤鸣的恨意就是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驱动着他的身躯，支撑着他的意志。有那么一段时间，苍越孤鸣卧在腐烂的草堆上，他带着丑陋如鬼的面具，身上穿了数条锁链，伤口经久不愈，已经生了蛆。撼天阙在苍越孤鸣身上发泄着对颢穹以及整个苗疆的恨意，苍越孤鸣被他连打带踹，受了严重的内伤，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血液黏在脸与面具的间隙，渐渐变成腥臭的血块，堵得苍越孤鸣喘不过气来。因为得不到有效的救治，苍越孤鸣很快浑浑噩噩地发起烧来，他手脚虚浮，周身疼痛，剧烈地喘息着，他意识不清了，做了许多的噩梦，每一个噩梦的间隙都有竞日孤鸣含笑的双眸。
起初，他在恍惚间回到了北竞王府。那时竞日孤鸣带他去流萤谷祭拜希妲，兴许是哭得狠了，回来以后苍狼便病倒了，一夜间高烧不退，那时候的北竞王彻夜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苍狼烧得意识不清，攥着竞日孤鸣的袖口，喊道，祖王叔，我再也见不到母后了，我再也没机会让她喜欢上我了！竞日孤鸣冰冷的手指抚在苍狼汗湿滚烫的额头，很是妥帖，他轻声道，你的母后怎么会不喜欢你，小苍狼。苍狼心碎欲裂道，我知道的，她从来没有喜欢我这个儿子，她无视我就如同无视父王，你们都以为我年纪小，但我知道的。竞日孤鸣轻言细语道，嗯，你分辨得出了人的真心吗，你比你的父王更敏锐吗？他的话语里蕴藏着更深沉的东西。他贴在苍狼额头的手挪开，拿了枕头，就要捂死苍狼。苍狼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因为胸闷窒息，苍狼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惊醒，却发现自己背着弓箭、挎着刀，正大步地跨进北竞王府内，竞日孤鸣含着笑，侧坐在主位上，他咳嗽一阵，揶揄道，苗疆的英雄回来了。立了功的苍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竞日孤鸣示意侍女给苍狼端来一碗冰凉的甜汤解暑，苍狼仰头，一饮而尽，下一刻，他胸口剧痛，吐出许多黑红的血液来，他蜷缩在猩红的地毯上，浑身发抖，而竞日孤鸣仍然笑着，俯瞰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死去。
苍狼一转身，发觉自己正握着一件大氅，站在幽静的书房内，竞日孤鸣正靠在躺椅上，他精力不济，拿起闲书看了几页，就虚虚地阖眼，半睡了过去。苍狼忧心他着凉，凑近了，先给他盖了大氅。竞日孤鸣睡得不甚安稳，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安地滚动着。苍狼的眼瞳里倒影出祖王叔的面容，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他久久地注视竞日孤鸣，他意动了。这种情绪来的突兀又奇妙，那么的微弱，像是春日里误打误撞探出墙角的一朵洁白的花，或者是墙角蜘蛛倒垂而下的细微红线，或者是眨眼间就会飘散了的海市蜃楼。
竞日孤鸣醒来以后，苍狼还在以一种困惑、怔松的神色打量他。
竞日孤鸣比苍狼更先意识到这种情意。几乎立刻，他不假思索地下了决定，要助长这种不正确的酸涩爱意。竞日孤鸣轻声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小苍狼？苍狼迷茫道，我不知道，祖王叔。于是竞日孤鸣轻轻地拍了拍苍狼的手背，呓语道，说吧，苍狼，祖王叔允诺你一切我能做到的。苍狼掀起浓密的眼睫，他的眼神总是出奇地像希妲，让竞日孤鸣想起一些往事来。苍狼不自禁地听从了竞日孤鸣的暗示，他缓缓凑近了，额头轻轻地贴住竞日孤鸣的，两人温热的呼吸交缠着。苍狼看见了空中拂动的尘埃，紧接着是竞日孤鸣蜜糖色的眼瞳。他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在这极短又极长的一瞬间，苍狼低下头，鼻尖碰了碰竞日孤鸣的，像是年幼的狼讨长辈的疼惜一样。竞日孤鸣笑着说，不要担心，我有祖王留给我的皇族赦令。他往前一探，衔住了苍狼的唇瓣，仔细地亲吻起来。起初，苍狼受到了惊吓，但很快，他沉溺在了唇舌交缠的亲昵中。然而，竞日孤鸣吻得越来越深，以至于苍狼喘不过气来了，他呼吸困难，本能地开始挣扎，竞日孤鸣却含着笑，握着苍狼的下颌更加用力地亲吻着，长而湿滑的舌尖顺着苍狼呵呵作响的喉咙往下，刺破了蠕动的肉壁，卷起鲜血淋漓的心脏来，苍狼眼前一黑，摔倒在地，看着竞日孤鸣一手捧着还散发热气、轻轻跳动的心脏，他微笑着，优雅地擦拭了唇瓣上的血。
一直到叉猡惊慌失措地摇醒他，喂他喝下熬好的药汤，苍狼才渐渐地从噩梦里惊醒了。醒来以后，他又陷入新的困惑之中：昔日的竞日孤鸣真的如苍狼噩梦里一样，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杀死他吗？他分不清了，无法分清，不想分清：过去那些或真或假的情意并不能抹消竞日孤鸣所做的一切。他太恨竞日孤鸣了，最恨的一刻，莫过于在颢穹孤鸣的葬礼之上：王储的儿子沦为拉车的狗，而凶手正高居明堂之上，光彩斐然。竞日孤鸣睁着眼，平静地看撼天阙折辱苍狼，也平静地接受撼天阙的侮辱。是了，竞日孤鸣坚不可摧，舍弃情谊，连性命都拿来做赌，只为了一个骨堆之上的血腥王座。他捂着脸，剧烈地无声颤抖着，若是能抓住竞日孤鸣的衣领，打碎他那十全十美的面具，苍狼到底能看见什么？若是问他一句为什么凭什么值得么你到底是谁，苍狼能从他含着微笑的唇瓣间得到什么答案？

同一刻，竞日孤鸣听见许多人的尖叫、呼唤、挽留。
接着，他听见了老虎凶猛的咆哮和孩童清脆的笑声。
天际乌云散开，清澈的金光穿过时空，照在苗疆王府的青砖大地之上。竞日孤鸣一时恍惚，一只皮毛格外光亮美丽的成年花虎轻轻一跃，轰然落在了他跟前。老虎身上安了鞍，勒住缰绳的是一个年幼的王子，他黑发金瞳，眉心一点印记，额佩宝石，目光灼灼，鲜活华贵得咄咄逼人，叫人不敢直视他的面容。他背着弓箭，含笑抬手，轰然射穿了飘摇而下的一朵玉兰花，箭尖直直扎入树身半寸！
九岁的他抬手，先一步安抚住踱步的老虎，那丛林猛兽乖巧地低下头，低低地吼叫着，表达了臣服之意。小孩的眼瞳滴溜溜地转着，他说，吾一大早就叫人清空道路啦！你怎么还在这儿……
嗯？吾从来没有在王宫内见过你，你是谁？

他困惑地看着身披狐裘的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不禁随着他的声音，自问：我是谁呢？他目眩神驰，梦境不稳，眼前浮现出了一张一张扭曲尖锐的面孔，浮现倾塌崩溃的山脉和皲裂的大地，他在顷刻间变化身形，回到了年幼的模样，随即无力地下坠、下坠，永无止境。蓦然！一条又一条遒劲的头狼天空中的血色太阳里跳跃而出，衔着他的脖颈，一同下落，狼的利齿深深地陷进他的脖颈，慢条斯理地撕扯他。竞日孤鸣在不停地流着血，他没有死，但这样凌迟兴许比死还可怕。竞日孤鸣知道这是梦，但他却摆脱不了。他现在还不明白这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前的征兆，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怜悯和警示。年幼的竞日孤鸣想，也许是侍女懈怠，忘记更换室内的冰盆了，所以才这么闷得慌。半睡半醒的竞日孤鸣还在胡思乱想着什么，蓦然，他被侍女握着肩膀，推醒了。
侍女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小王子，小王子，苗王……他驾崩了！他驾崩了！

竞日孤鸣眼前炸开一阵金光。
他脑中一片空白，胸口撕裂一样的疼，很快，竞日孤鸣的咽喉里充满了腥甜的血味儿，耳膜里是自己咚咚咚加速的心跳，他几乎站不稳了。他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侍女打着哆嗦，说，半个时辰前！竞日孤鸣脸色惨白，下了床，朝着父王的宫殿急急而奔，他年纪小，王宫里正混乱得紧，将士侍从没看见他，一不留神就将他绊倒了，竞日孤鸣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紧随而来的侍女被吓得眼前一黑，慌忙去扶，竞日孤鸣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手心和膝盖，一言不发，继续推开她，往前跑去。终于，他来到了重兵把守的宫殿。王储得知父亲遇刺，立刻前来救驾，竞日孤鸣远远地看清了兄长的亲兵，他们像是蝗虫蚂蚱一样乌泱泱地将宫殿围了起来。
竞日孤鸣奔到殿前，他脸色惨白，衣着狼狈，手心和脚底都是淋漓的鲜血。他几乎是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门口的，这叫围守的士兵都不忍心了，他们纷纷朝两边退去，为这个可怜的小王子让出一条通道来。竞日孤鸣捂着脸，大滴大滴透明的眼泪混着血水从指缝里流出，他心碎欲裂地叫道：父亲！
他呼唤的声音像是冬日里细细的蛛丝，顷刻就要断了。兄长立刻挥开争吵不休的重臣，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将竞日孤鸣抱起来。以此为恃，他沉痛地喝道：天阙孤鸣害得苗疆失去了最敬重的王，还害得我的小弟失去了父亲，有悖人伦天理！铁证如山，你们还有什么能替他辩解的。我是天阙的父亲，下这个决定，难道有谁会比我更心痛，更悲哀吗？
王储的话浑厚有力，说得诸位将士臣子都纷纷低下头，自惭形秽了。竞日孤鸣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推了推兄长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竞日孤鸣一落地，便脚步虚浮地扑到了父亲的尸身旁，亲兵会阻拦将领，却不会阻拦这么一个小孩的靠近。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父亲的眼睑和嘴唇，拉起父亲的手，柔软地贴着自己的脸蛋。不对，不对。他埋在父亲的手心里，默默地流下泪来，他看清了父亲胸口过深过窄的伤痕和乌黑的血迹。不对，不对。他不是半个时辰前死的，也不是因为孙王子这一刀死的……他是……
竞日孤鸣手脚冰凉，他含着眼泪，一个荒谬至极又合情合理的推断在他内心成形，叫竞日孤鸣一时忘了表情，他呆呆地看着王储，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这样的呆滞引来王储的注视。竞日孤鸣控制不了自己的面皮，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了，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狼来了！狼来了！如果他知道竞日孤鸣已经发现了会怎么样？他下得了手诛杀亲子，还会放过庶子幼弟吗？……
竞日孤鸣张了张嘴，发出呵呵的声音。紧接着，他闭了眼，假装晕在了父亲的棺椁边。
他重重一摔，竟然磕得额头流血不止，差点摔没了半条命，追随他的父王而去了。
王储见状大怒，力排众议，下令围杀王室叛逆天阙孤鸣，杀无赦。

新任苗王已握紧了权利，王宫里的侍卫将领迎来了大换血，来往的士兵都有着陌生的面孔，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竞日孤鸣抵挡不住这样的风暴，只能任性命如墙角的蛛丝一样随风飘荡。父亲死后，他大病一场，蜷缩在屋内浑浑噩噩度日。太医诊过脉，说小王爷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神魂不稳，吃过几服安神药就好了。侍女熬好了浓稠的药汤，竞日孤鸣却不肯喝。他烧得满脸通红、意识不清，还抬手打翻药碗，瓷碗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千雪孤鸣看不下去了。
按辈分，他得叫竞日孤鸣王叔，论年纪，他差不了竞日孤鸣几岁。千雪孤鸣重情重义、胆色惊人，能管得住他的只有兄长和父亲。因为王宫政变，继位不久的苗王政权不稳，才将他们俩拘在一块养。千雪孤鸣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大声道，王叔，其实你就是胆小鬼，怕药苦，对不对？
竞日孤鸣原本是不想理会他这等拙劣的激将法的。他按着额头，阖着眼，周身又冷又热，陷入一种奇特的状态中：一方面，他绯红的眼皮上倒影着扭曲血红的太阳、刻薄陌生的人影、父亲无法瞑目的死相，他甚至听不清侍女和千雪孤鸣的声音，他在被太阳炙烤得皲裂的大地上独行，从跑到走再到爬，他脱水了，脸颊凹陷、嘴唇干裂、大脑皱缩，而手中唯有兄长赐下的、毒死父王的药汤一碗，是饮还是不饮？是依着本能保命还是冒险取信？而在另一面，他理智地分析：……兄长是狂傲自负的人，现如今他才从孙王子手中夺权，哪里能注意到这个幼弟？况且他最好有些理智，要明白，竞日孤鸣得活着，才能维系住他宽宏仁慈、关怀幼小的好名声，才能显得孙王子十二分的恶毒不堪，罪该万死。
竞日孤鸣捂着脸蛋，感性的崩溃和理性的思考就像是无法平衡的暴雨雷电，在他的大脑里搅动起一阵阵的青光，将神经末梢都烧得滋滋作响，竞日孤鸣不断地咳嗽和干呕，他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了。这时候，千雪非常紧张地摇晃他的肩膀，盯着竞日孤鸣混沌的眼瞳，说，好了！这个不苦的，我喝给你看就是了，王叔！
他低下头，飞快地喝了一口。只这一口，千雪孤鸣就后悔了，那酸苦的药汤冲得他直咂舌。但说来也奇怪，意识不清的竞日孤鸣居然十分安静地、直勾勾地盯着千雪孤鸣看，他的表情算不上冷，只是缺乏神色，仿佛沉浸在某种思考之中。千雪孤鸣浑身不自在，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竞日孤鸣的注视下接着喝了好几口。末了，他试探着，说：……我没骗你，喝吧，王叔。
片刻的死寂后，竞日孤鸣闭了闭眼，妥协了。
侍女如蒙大赦，急忙接过药碗，伺候着他一勺一勺地喝完了。

千雪孤鸣与颢穹孤鸣是亲兄弟，却是个重情重义、十分洒脱的个性，他十分聪慧，但对亲近之人毫无戒心，他甚至没意识到这王宫里正在发生一场盛大的血腥谋杀与政变，父兄所说的一切在他这儿都是事实：那狂傲无德的大哥一朝谋反，害得苗疆失去了伟大的君王，也让竞日孤鸣失去了父亲。坦白来说，看见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竞日孤鸣捂着脸蛋漱漱流泪的模样，千雪孤鸣是相当感慨且唏嘘的，忍不住对他多了些耐心。竞日孤鸣喝不下苦涩的汤药，他就先尝过，务必骗得他放心。竞日孤鸣吃不下饭菜，千雪孤鸣就耐心地陪他吃那些甜腻的小玩意儿糕点。夜深的时候，他俩挤在一个被窝里，千雪睡得正熟，他在梦里率兵打仗，正眉飞色舞地打了大胜仗呢，领了王兄的赏赐，还让交趾国的罗碧心服口服呢，他突然就被竞日孤鸣推醒了。
竞日孤鸣的脸蛋在黑暗里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给千雪吓醒了，他伸手一摸，汗涔涔的。竞日孤鸣咳了一阵，低声说，小千雪，外面有鬼，王叔真怕。
千雪切了一声，说，叫侍女给你换衣服吧，王叔。便当他说胡话，转过身，抱着被子准备再续一晚美梦。竞日孤鸣仍然跪坐在他身侧，半晌，又推了推千雪。千雪被他闹得睡不着，只能问，怎么了？竞日孤鸣呓语道，我看见有人影在外面走动。我叫侍卫去看了，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但我知道有人。听他笃定的语气，千雪就知道今晚是不得不依了他了。于是他打着哈欠，一手提灯，一手牵着披了厚实外衣的竞日孤鸣，躲开守夜的护卫，在黑暗里游荡。千雪孤鸣原想随意绕几圈糊弄病人，谁知真的渐渐听见似有若无的抽泣声。千雪孤鸣一愣，这时候，竞日孤鸣松开了手，突然往远处跑去了！
千雪呼吸一滞，他立刻朝着竞日孤鸣幽灵一样的背影追了过去，他压低声音，咆哮着叫竞日孤鸣停下，却没看清脚下的路，被遒劲的树根绊倒，跌进水里！千雪孤鸣心想哪儿来的树根！平日怎么没有看见！他心生不妙，他会水，然而这池水竟然意外地幽深，绵密的水草交错着缠住了他的脚踝，千雪孤鸣被冻得头晕脑胀，连着呛了好几口水，他忍着胸口撕裂的疼痛，咕噜咕噜地吐出气泡，抽筋的手指无力地摸索腰间别着的匕首，一下，两下。
凄冷的月色下，竞日孤鸣听见了落水的声音，他便停下脚步，回过身，轻手轻脚地靠近。竞日孤鸣低下头，在月下湖边仔细地看千雪孤鸣挣扎求生的可怜模样，这是他的仇人的儿子，即使千雪孤鸣对此一无所知。此时，四周无人，竞日孤鸣知道他是全无生机了，千雪死在这儿，和抱病在床的他不会有任何关系。
但竞日孤鸣想，他还不能死，我也不想要他死。
还泡在池水里的千雪孤鸣已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了，他喉咙胸口疼得要命，嘴里都是泥沙，他竭力割断了水草，正努力调整姿势，就有人牢牢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出水面！千雪翻过身，哇地一声吐了，他又湿又冷，缓了好一阵才能看清竞日孤鸣越发惨白的脸。竞日孤鸣也湿透了，他有气无力地咳嗽，抬起袖子，抽抽噎噎着给千雪擦脸上的泥沙。千雪孤鸣哑着声音，骂道，你跑什么呢！快被你害死了，王叔！
竞日孤鸣说，是小王的错……他十分之伤心，倒让千雪孤鸣发不出脾气了。
竞日孤鸣低声说，我哪里知道你走路都会摔跤呢？是我不够了解你，小千雪。
千雪孤鸣被他这一句话气得眼前冒了会金星，骂骂咧咧地扯过竞日孤鸣的衣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他站起来，说，我看清了，远处在哭的人是希妲姐姐，好了，你不要再怕了。希妲仍在幽深的夜里徘徊，她定定地看着湖面孤寂的倒影，泪水一连串地坠到水中。千雪孤鸣知道她同两个兄长间种种恩怨纠葛，嘟囔道，阿兄也不让人好好看着她。竞日孤鸣却在心里想，颢穹知道不用，这种情况下，希妲自戕，是诛九族的重罪，她死后兄长父母族人的血液将会淹没王宫的地面，一直浸到人的足踝上去，所以她此后的人生必然是一场漫长的悲剧。但这些话就不必对着小千雪说了，竞日孤鸣想。月色下，两个湿漉漉的小孩互相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往回走，千雪正骂骂咧咧什么，竞日孤鸣却在想，自此以后，我同他就是过命的交情，千雪会是他的护身符了。
第二天，竞日孤鸣病得更重了些，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千雪皮实，还是活蹦乱跳的。新任苗王听了太医的禀报，后知后觉了，终于特意从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望幼弟。那时候，竞日孤鸣正在庭院赏花，远处，千雪孤鸣正嘻嘻哈哈着逗花虎玩。苗王的到来悄无声息，他要和自己的幼弟单独相处，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都卑微地投注在地面，匍匐着退下了。苗王注视着自己的幼弟，说，你在做什么？
竞日孤鸣说，我在……赏花，兄长。
于是苗王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树枝上，竞日孤鸣在这一瞬间头晕目眩，他后颈的汗毛树立起来，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在尖叫，竞日孤鸣屏住呼吸，看着苗王因这数月的杀伐而熬得猩红的眼瞳。苗王说，小弟，父王生前最疼惜的就是你，你得保重身体。
竞日孤鸣敏锐地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妒意。苗王将他放在了高高的树枝上，催促道，你想要花，是吗？竞日孤鸣察觉到他飘忽不定的杀机，他万万不敢赌这兄长的心血来潮，便猛然往前倾，紧紧地抱住了兄长的脖颈，他惊惧交加，含着泪，颤抖着声音，十分可怜地说，兄长，父亲死了……父亲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梦见他，好多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做，好多事情他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跟着花一样，来不及开放，就被风吹落了。
他抱得那么用力，将身家性命都维系在揪住苗王领口的手臂上。苗王一时怔愣，就听见竞日孤鸣抽泣着说，父亲生前总对我说，兄长是可以值得托付王位之人，他要孙王子做你的左臂，要我做你的右手，辅佐你一生，护你统御苗疆。然而，他又说，你的性子还需磨砺，因而这些话只能对我说。谁知，如今他竟然没有亲自对你说的机会了，兄长。
苗王掰着竞日孤鸣满是泪水的脸蛋，他惊惶着，心碎欲裂道，当真如此？！父王要选的人是我，而不是天阙？！
竞日孤鸣点了点头，其实这些话是他方才才编撰出来的，但足以让这蠢货头晕脑胀、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这时，颢穹孤鸣掐着千雪的耳朵，责骂他不知礼数、不识轻重，认了主的老虎也敢随意逗，小心被咬掉了脑袋，但偏偏他语气亲昵得很，两人兄弟情深，十分亲热。千雪孤鸣吃了痛，蹬着小腿，一边龇牙咧嘴地求饶，一边往竞日孤鸣这边跑，竞日孤鸣辈分大，压得住他的王兄！
这样的动静惊扰到了苗王，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儿子，最终，他弯腰，失魂落魄地将竞日孤鸣放在了地上，并折断了一枝花，塞到了小弟的怀中。苗王说，天阙孤鸣已然伏诛，小弟，父亲……该入土为安了。国葬后，你便出宫立府吧。你年纪太小，孤王会安排王族亲卫给你。
竞日孤鸣一手抱花，另一手捂着脸，他跌坐在地上，泪水大滴大滴地从指缝里滴落，他哭得不能自已，甚至因为过呼吸而手脚发麻，眼前金光散漫——
但他知道自己是暂时保住这一条命了。

竞日孤鸣从繁复混沌的梦境里醒来了，死去的人接连出现并长久地活在他的梦境里，而他还需要醒来，还需要继续走下去。
竞日孤鸣看了看月亮与满天星辰，推测现在是辰时。大地已然陷入沉睡，王宫里安静得到了死寂的地步。竞日孤鸣缓缓踱步到镜前，他登基以后，无需再伪装自己，身侧再没有温婉动人的侍女，不变的是夙仍然在黑夜里静静地守卫着他。
默苍离曾冷淡地同竞日孤鸣说，你我这种人，缺乏天运，这点来说，我们二人在同一水平。但你不如我，一方面是你不够聪明，另一方面是你太习惯纸上谈兵，这就是你我的差距。竞日孤鸣说，是吗？可小王看了羽国志异，所思所想，与你相差不远，况且你赢得了天，小王就赢不了了吗？默苍离用余光瞥他一眼：拟定计划是一回事，真正地下手是另一回事，你在王府蛰伏太久了。竞日孤鸣点了点下颌，奇异地看着默苍离，半晌，他笑了笑，说，默苍离，小王又差点被你骗到了。
默苍离背着手，握着他从不离身的镜子，说，他的话最终都会得到印证。
人非草木，孰能无心？

竞日孤鸣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他突然说道，小王竟然连小千雪也舍得了。
他重重地闭了眼，一如既往地，他不指望夙的任何答复。竞日孤鸣扶着额头，他在这一瞬间想起许多的事情，例如千雪孤鸣被他压在书房里骂骂咧咧地抄写清心经，例如千雪孤鸣辞别前对他说要珍重身体。比起凶残的狼，千雪孤鸣更像是被驯化后的狗，他砰砰直跳的火热真心很难让人不生起喜爱之情。竞日孤鸣一开始是不打算送他去死的，竞日孤鸣更想他活着。千雪和苍狼不一样，竞日孤鸣给他留了生路。但是默苍离插手了，局势至此，为了最终的王座，竞日孤鸣不得不再下一子，力挽狂澜。是了，再怎么珍爱的棋子，也终究是棋子。竞日孤鸣睁开眼，镜子里浮现出千雪孤鸣狼狈的死相，他满脸鲜血，伏在藏镜人的肩膀上，眼神茫然，接连的打击和同室操戈让千雪心碎欲裂、痛不欲生，以至于在这个瞬间，他都不想活了，若不是藏镜人，竞日孤鸣保管他活不下去。这种失望至极的表情同样出现在苍狼的脸上。竞日孤鸣抬手，一一拂去他们虚幻扭曲的面容，紧接着，更多的、属于竞日孤鸣的各种各样的脸浮现了出来，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冷淡刻薄，有的睫毛带泪，有的眉梢眼角都是情真意切的爱意，许多张脸、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竞日孤鸣不知道哪一张脸才是自己。
细微平稳的呼吸声提醒着竞日孤鸣，他还真实地活着。竞日孤鸣望着镜面里千万张浮来浮去的面容，最终，一张年幼的脸蛋浮现出来，睁着圆溜溜的金色眼瞳和竞日孤鸣对视着，那是九岁的自己。竞日孤鸣轻轻拍着膝盖，说，夙，我梦见了许多前尘往事，我梦见了小千雪，他被我骗着去池塘里捉了一网兜的蝌蚪，放进了御花园里，小千雪转头就忘了这件事，一个月以后，他因为王宫里四处乱爬的癞蛤蟆被颢穹狠狠揍了一顿，才反应过来，大喊大叫着说他的王叔又骗了他一次，于是后来，他就将那些丑陋的蛤蟆晾干了，当做药材送到我府上，我就让金池熬了粥，送给他补身子……哈，不过没关系，以后小王大抵是没机会再骗他了。这件事当真是十分有趣，竞日孤鸣现如今想起来，还是尤带笑意。
他接着说，我还梦见了兄长，还记得吗，夙？那时候他在征战中受了重伤，缠绵病榻、苟延残喘，他没有孙王子的武力与气魄，也没有父亲的王者气息，更愚蠢得可怜。你记得吗？当时你带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见他，他居然认不出我这个弟弟了，他枯瘦得好像人干，握着我的手，死死地看着我的眼睛，流着口水，大喊着，父王！父王！……
竞日孤鸣按着额头，黑暗中，他的一双金色眼瞳熠熠生辉，像是某种不近人情的美丽生物。他倦怠地笑了一下，又轻又慢地说，……小王本打算亲手杀了他，但在那一瞬间，我彻底对这个蠢货失去了兴趣。我挥开他的手，看着他摔倒在床边，然后离开了，我回过头，看见他不断地抚摸我走过的地方，胡言乱语着，问他是不是父王属意的继承人了？是不是比得过天阙了？
我一句话也懒得说。
再后来，我就听说，他死了。
竞日孤鸣轻轻道，再过几日，就是希妲的祭日了，如今，昔日的凶手都已伏诛，撼天阙重获自由，她可以瞑目了。
竞日孤鸣别过脸，注视着夙的脸庞，他体贴道，噢，夙，你去看望希妲吧，和以前一样。不过你可得小心撼天阙呀，他一定会去看望希妲的，数十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让他全然丧失了理智，你可不能因此丢掉了性命，小王还需要你的陪伴啊，夙。夙沉默地垂下眼睫，他面部的肌肉在轻微地鼓动，连带着为竞日孤鸣刺下的黥龙也在扭曲。竞日孤鸣想，他知道我的试探了，但他仍然要去，这说明撼天阙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胜过我，曾经，他是与我一样的受害者，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而现在，撼天阙轻易地动摇了他的心，又或者，小王从来没有走进他的心。
竞日孤鸣望着夙月色下的背影，想，夙很好猜透，越是真挚的情感，越能给我明晰的方向。他还是踏进了我准备的死路了。
夙仍然在黑夜里静默着。竞日孤鸣起身，他困倦了，随口说道，这几天，小苍狼是该睡不好的，他会频繁地惊醒，他太在乎希妲不爱他这件事了，小王是得让人再给他熬些安神的药汤——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竞日孤鸣笑了笑，说，哎呀，糊涂了，都忘记小苍狼已经不在孤王身边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睡得好吗？不过，现在小苍狼他也没有精力去纠结这些过往了，他现在可得跟吾当年一样，想方设法地活下去，才有机会，来杀死孤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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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7-29 22: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
尸山血海里的荒芜白骨堆积而成了苗疆的王座。
王座之上的血色太阳里翻涌着一只又一只的狼。
竞日孤鸣很清楚，他的选择自始至终就只有两个：一是随波逐流，死在王宫秘密的谋杀里，化作雪白尸骨里不起眼的一堆，那时候他金色的眼珠将骨碌碌地坠落，忽上忽下地漂浮在血海上，死不瞑目的眼瞳里倒影出颢穹孤鸣为苍狼加冕的盛大典礼；二是从血海里跋涉而上，攀爬过累累白骨，谋杀残杀逼杀一切可能的对手，直至坐在了王座上，那时候他将背靠灿烂耀目的红日，血色的阴影从王冠之上倒垂，似鲜血簌簌流淌而下，包裹着他的身体，他将得到残害他数十年的无上王权，他将看见行凶者眼中的世界，俯瞰倒伏在他的成王之路上的无数骸骨。
竞日孤鸣选择成王。
死去的人中，罪有应得的如他的兄长与颢穹孤鸣，前者的谋划将竞日孤鸣的命运撕扯进无休止的漩涡里，后者的疑心病重磋磨压迫了他最好的三十年，他们就该死在那个手执着血淋淋的匕首的九岁孩童手里，毫无疑问；而其中死得其所的人如苏厉、令狐千里，在竞日孤鸣驯服他们的一刻起，他们的性命就是他的了，无论是被竞日孤鸣当做弃子或是被敌人吃掉都是他们早就接受的命运，士为知己者死，理所当然；死得可怜的是小千雪和夙，前者是竞日孤鸣棋差一子，不得不狠心舍弃，小千雪重视的人太多太多，竞日孤鸣不会是唯一一个，后者是他主动选择了一条死路，一条没有竞日孤鸣的死路。
——那么，苍越孤鸣，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苍狼呢？
竞日孤鸣想，他死了，也许今晚，苍狼就会静悄悄地走到他的梦里来了。

竞日孤鸣对他的感情可是最复杂的啦！想想看，这么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孩，全身心地依赖你、喜爱你，满眼满口都是你，他先是会叫了[妈妈]，再然后就学会叫[祖王叔]。[祖王叔]这三个字儿对小孩来说，可是十分拗口的。但苍狼很快就意识到，叫[妈妈]是得不到回应的，母亲爱她沉默的木匣子远胜过苍狼，而大声地呼唤[祖王叔]，那晃着酒杯的王府主人就会困扰地叹一口气，说到，小苍狼，这次，你又想要做什么？苍狼咯咯笑着，从北竞王府的大殿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和千雪孤鸣在玩捉迷藏，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躲藏地点。他轻声说，祖王叔，让苍狼躲躲。然后就掀开竞日孤鸣厚实的披风，往里一钻一滚。竞日孤鸣失笑，拢一拢衣服，苍狼正牢牢地抱着他的腰呢，大气也不敢出。竞日孤鸣分明看见了千雪在门口探头探脑，但他刚喊道，小千雪，千雪孤鸣便炸了毛，一溜烟地跑走了。小苍狼顶着竞日孤鸣毛绒绒的披风，他脸颊通红，拍着手大笑，说，我赢了，多谢祖王叔！苍狼就是这样可爱纯真、不谙世事的小孩，竞日孤鸣咳嗽时，他会一勺一勺地给祖王叔喂汤药，他去集市玩耍，回来时总会给竞日孤鸣和母亲带一些小玩意儿来，他知道母亲不喜欢他，所以总是沉默地远远看着希妲，不敢随意接近，叫她失望。
可是这么一个小孩，这么一个竞日孤鸣看着长大的小孩，是竞日孤鸣的护身符，能保住他十年二十年的性命，也是他铺下棋局的重要一子，他花了整整十数年时间将他养大成人，可苍狼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刃，随时会夺走他性命的一匹幼狼，苍狼的成长必将以竞日孤鸣的血肉做养料。苍越孤鸣是颢穹与希妲的独子，苗王定会殚精竭虑、穷尽一切为他铺路，其中，苗王最不放心的便是聪慧绝伦的竞日孤鸣。苍狼每长大一分，竞日孤鸣的死气便浓厚一分。在苍狼分不清爱情亲情友情的时期，竞日孤鸣纵容了他疯长的错误情绪，他们在许多个午后或夜晚交合，竞日孤鸣抚摸着苍狼通红的、汗涔涔的脸蛋，心里想，小王怎么能甘心做堆积起你王座的战利品呢？他抚摸着苍狼湿热的胸膛，里面是竞日孤鸣亲手放入的一颗格外仁慈、分外体贴的心，让苍狼全心全意地信赖亲朋好友，尤其是他这体弱谦和的祖王叔。他亲吻苍狼的额头，笑着想，他未曾教过苍狼半点帝王心术、权谋智斗，他的脑袋里只有那些迂腐的夫子反复教导他仁德慈爱的道理。他与苍狼低语，你必将给苗疆带来光明的未来，你将站立在顶峰之上。苍狼气喘吁吁，问道，那么，祖王叔你呢？你会愿意来辅佐苍狼吗？
竞日孤鸣但笑不语。
竞日孤鸣想，竞日孤鸣想……
到时，小王就会亲手将你推下去啊，可怜的小苍狼。

但是天意不可捉摸。
天意最是弄人。
他所想所需所要的，是苍狼最终死在了竞日孤鸣手里，这个死，如他告诉苍狼的那样，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呼之不应，问之不答，竞日孤鸣怀抱着他的尸体，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怀抱着尘埃落定以后的巨大的茫然，说一句睡吧，苍狼，你所爱的所期盼的亲人都会在梦境与你重逢，当然，其中不包括我。苍狼的确死了，但不是在这一刻，而是更早，在竞日孤鸣开启棋局的一刻，他就被竞日孤鸣勒死了。然而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腐烂的身躯举着摇摇欲坠的头颅，竭尽全力地在他的棋局上奔走求生，最终，他的背部撕裂开一个口子，于是一个新的活生生的苍狼从地狱里挣脱回人间，破开茧子、带着满身的血汗站到了竞日孤鸣的身前。苍狼带着疯狂的怒火和恨意，竟然一刀捅穿了竞日孤鸣的左腹！竞日孤鸣因他的死而复生惊诧不已，转瞬之间，先机已失！
苍狼的刀刃裹挟着金光火焰席卷而来，其光耀耀，这一刀携带着苍狼与撼天阙不屈的怒火，以至于连同时空都被劈斩开一瞬的凝滞。竞日孤鸣痛呼一声，他满头冷汗，脸色惨白，迅速后退，拉长了距离。方才，他还手持着酒杯，沉默地在月色里敬已逝去的故人，现如今，老天爷就开了个莫大的玩笑，记忆里中秋晚宴里的某人真的杀了出来，气势汹汹，是郎讨命来了——竞日孤鸣稳住身形，他不合时宜地想，万一再冲出来个小千雪，大喊着王叔纳命来，那就真的是不妙了，大大地不妙了。
不幸中的万幸，在这最为紧迫的一刻，千雪孤鸣没出现。竞日孤鸣心想，这侄儿到底又体贴了他一次。竞日孤鸣随手扔掉酒杯，翻手覆掌间运起轮回劫，即便是重伤在身，举手投足间，这位苗疆的新王仍是不失优雅利落，他轻而易举地以掌功化消苍狼的一击：三本皇室经天宝典相生相克，本应如此。然而苍狼翻手一挥，硬生生地将破空千狼影转为狼王印！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深厚根基压得竞日孤鸣接招不稳，竟然向后一退，大地以竞日孤鸣的足尖为中心而皲裂开，他的鲜血泼洒而出，晃得人眼花缭乱！竞日孤鸣恍然未觉，看见苍狼亮得惊人的眼瞳，说，撼天阙将他的功力传给你了，三本皇室经天宝典的秘密，竟然就是一体三修，原来如此。
苍狼厉声道，我来杀你了！竞日孤鸣！

——在数十年的光阴里，苍狼曾无数次地造访北竞王府。
最初是在一个漫天飘雪的夜晚，年轻的竞王爷裹着狐裘，笑得眉眼弯弯，掀开苍狼的襁褓，冰冷洁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冻得通红的脸颊。而后苍狼就在王府里稳稳当当地长大了，他许多次来找竞日孤鸣，有时候是不顾仆人的阻拦，直接推开书房，他会直接爬到竞日孤鸣的膝盖上，哪管他是在跟人下棋还是看什么闲书练什么书法，竞日孤鸣就直笑，一直笑到他受不了，咳嗽起来为止。苍狼再大一些，就知礼节懂道理了，他大步地跨进北竞王府，风尘仆仆，他长大了，竞日孤鸣倒是一直没怎么变，苍狼还是可以留宿在他的殿内，竞日孤鸣会轻轻侧躺着，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苍狼说话，他们偶尔唇齿交缠，亲密无间，竞日孤鸣带着面具披着皮囊全心全意地同他相处着。直到命运轮转了，无数的时间线拉长、收束，贯穿对峙的二人，昔日的复仇者最终又成了凶手，正是时也命也。如今竞日孤鸣养大的小孩站在他面前，是为了要竞日孤鸣的一条命，血债血偿！
苍狼喘息片刻，忍住周身经脉撕裂的剧痛，双目发红，几乎要淌下两行血泪来，他缓缓道，为你的计划，为一个王座，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死了，父王、千雪王叔、舅父……撼天阙……还有，还有，还有我。
竞日孤鸣道，你说，孤王亲手杀了一手养大的小苍狼。
苍越孤鸣道，不错。
竞日孤鸣笑着说，不不不，正是孤王塑造了你。
苍越孤鸣恨道，你怎么有脸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竞日孤鸣按着下腹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喷涌而出，很明显，苍狼这一刀毫不留情，是指着竞日孤鸣的性命来的。大量失血让竞日孤鸣一阵眩晕，他定神，缓缓道，难道不是吗？孤王先教导你如何做一个慈悲、仁爱的王，这是你的本性你的骨头你的灵魂，然后我再教导你何为王权的残忍何为帝王的心计，你才能在原来的骨骼上继续成长为现在这个模样啊。
苍越孤鸣嘶声道，住口！你——
竞日孤鸣顿了顿，叹道，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能怎么样呢？有朝一日还能再相遇吗？还是你想问孤王是什么感受吗？想知道孤王有没有后悔吗？想知道孤王究竟如何看待过去的亲缘血亲吗？
苍越孤鸣道，不，知道又如何，未来有千万种可能，我杀了你，为被你害死的父王、千雪王叔、舅父、撼天阙们报仇，或者你杀了我。但过去是不可能再改变了。
竞日孤鸣立定了，他擦了一把脸颊的血液，轻声道，是，人的一生，往前看有无数种可能，但走到最后，回首过去，却发现自己这一辈子有且只有这一条路能走。苍狼，孤王如此，你也是。
苍越孤鸣紧紧握着刀，他喘息着，每一次深深的呼吸都带着火与血的气息，撼天阙强行传给他的功力十分霸道，在脉管里横冲直撞着，击碎每一条经络又重塑，没有轮回劫的平衡之力，哪怕他杀了竞日孤鸣，他也只会变成一个废人。但他已经不在乎了，时至今日，苍越孤鸣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他说，你在给自己开脱，直至这一刻，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耻，竞日孤鸣。你分明，你，分明有许多次停手的机会，但是你没有，你罪无可赦，虚伪至极！

可是，竞日孤鸣想，竞日孤鸣想……
三十年前，那个九岁的孩童静默地坐在黑暗中，月色从窗户折射而来，如同柔纱一样披在他惨白的脸蛋上，他额头上的纱布仍在汩汩地渗出猩红的血液来，红与白交错着，仿佛一场诅咒正降临在他的身体上。
他想着父亲的死相，想着母亲冰冷惨白的面容，想着孙王子最终的结局，想着王权如同涌动的乌云阴影笼罩在他的身躯叫他自此惶惶不可终日，他想活，他想活下去，为了他自己也为了那悬梁自尽的母亲，活下去才有机会。他头晕目眩，周身发冷，控制不住本能的战栗。他只能发誓不会再拉开喜爱的弓箭，不再去骑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不再刻意展露自己的聪明才智，他将待杀父弑母的仇人如至亲长兄，他将变得虚弱、毫无威胁，他将温驯谦和，他将容忍现在的王的一次又一次的猜忌和威胁，他将对悬在头颅之上的铡刀视而不见，一直到现如今这个聪慧绝伦的王子淡漠在众人的记忆中。
竞日孤鸣轻轻地抬手，虚虚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一张无形的面具缓缓地贴合他的面容。他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泪水摔在地面，若影若现地倒影出千万张扭曲的面容，叫竞日孤鸣触目惊心，他不知道自己会是谁了。他伏倒在铜镜前，佝偻着腰肢，一手扶着镜面，一手遮住半张脸，竞日孤鸣的眼瞳在指缝间剧烈地、忽大忽小地震颤着，他将以一张陌生的脸皮和个性同身侧的人朝夕相处了，他不得不对自己立誓：总有摘下这面具的一天，而在那一天，他必将荡平一切，登上这血腥的王座，单手托举那血色的太阳！他将俯瞰天下，看看这让无数人为之疯狂的王权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是了，是了，哪怕他会一无所有，哪怕下一刻他就遍体鳞伤地停止呼吸，孤独地死去了，被烈日炙烤得皮肉尽化成黑灰，成为王座之上的一具荒骨。
姚金池说，苗王，你杀死了我最爱的竞王爷。人人都指责竞日孤鸣扼死了那个谦逊温柔的竞王爷，可那九岁时的孩童也在同一刻注视着战场，注视着竞日孤鸣，他默默地流着泪，无言地看着竞日孤鸣：你更不要遗忘我，不要杀死我，不要背叛我。他是一个纠缠了竞日孤鸣三十年的幽灵，正踉踉跄跄地跑向竞日孤鸣。九岁的幽灵抱着竞日孤鸣鲜血淋漓的手臂，他流着眼泪，低语道，你不能后悔。竞日孤鸣心想，我从未后悔，从头至尾，我不能后悔。
竞日孤鸣拂去身上厚实的披风，他提起狼王爪，爪尖遥遥对着苍越孤鸣，竞日孤鸣凝望着他浅色的眼瞳，重复道，孤王早就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了，很早很早以前，吾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他慢慢、慢慢道，来吧，来吧，小苍狼，你死，或者，来斩下我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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