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1.24 女神的誕生[魔皇恒沙果佛厲佛步影一頁書巫陽 ]51F 終番外英雄的降臨[厲佛果佛] #014 87F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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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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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4 女神的誕生[魔皇恒沙果佛厲佛步影一頁書巫陽 ]51F 終番外英雄的降臨[厲佛果佛] #014 87F 終

管理提醒︰本帖被妃茗從布布文學移動到本區(2016-01-03)

　　這個故事裏的一部分背景和儀式參考電影《阿瓦隆的迷霧》，電影十分震撼，大家閒暇時間可以去看看。故事裏天佛的性別，按照現代解釋是對激素不敏感造成的生殖器官發育異常，外生殖器發育不全，這種症狀在《性別的秘密》這部紀錄片裏有醫學範疇上的介紹；但是在故事所設定的背景，天佛的性別只根據外生殖器確定，因此對於他的性別論斷是“雙性”。

#001

　　巫陽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將女神的頭冠和胸針取下來，戴在飛鷺的身上。飛鷺長得又瘦又高，穿著女神的華服，就好像是從森林的霧氣裏走出來的仙女，飛鷺坐在鋪著獸皮的石床上，問她自己該怎麼做，她摸著她的臉，告訴她等她的英雄來敲門，就把門打開，迎接他。
　　“你已經是這片大湖和湖上森林的女神，不要再像個小姑娘似的了。”巫陽笑著說，她打開旁邊的櫃子，躲在裏面等著女兒成為女神之後最重要的時刻，她聽見輕輕的敲門聲，飛鷺站起來，衣服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門被打開，在那一瞬間，她的耳中都是火焰燃燒的聲音，有人在驚呼，還有人在笑，撕扯聲和哭喊聲混在一起，淩亂的影子晃在牆上，許多隻手，許多隻腳，許多個身體，在畫著群獸環繞女神的神聖壁畫上染出汙跡，她用力拍打推搡櫃門，在櫃子裏喊叫驚呼，許多人的笑聲將她發出的聲響蓋住，她聽見靜默在蔓延，只有飛鷺的哭喊聲掙扎聲響如驚雷。
　　巫陽猛然醒了，她望著地面，看見深重的陰影裏幾滴水痕正在慢慢乾涸。巫陽抬起手摸了摸眼睛，她的睫毛上沾著淚水，她望著自己的影子，想自從飛鷺死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哭，那時，步香塵帶著棺材來見她，給她看裏面飛鷺的屍體，那具小小的身體赤裸地躺在鋪著玫瑰的棺材裏，身上受辱的痕跡甚至沒有來得及清洗，步香塵在說話，只是她的耳中只聽得見火焰和風交相呼嘯的聲音，她跪下來，去摸飛鷺的臉，飛鷺的臉已經硬過，又軟了下來，摸起來像死去的小鹿，她脫下斗篷，蓋在棺材上，想當年送走她，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什麼？巫陽想，她抬起頭來，面前的石壁上畫的仍然是群獸環繞女神的壁畫，渡如何跪在前面，默默地祈禱。她很久沒有流過眼淚，渡如何不再說話的時間卻更長，深入神廟修行的時間也更長，在曾經親如姊妹的三人裏，唯有步香塵活得恣意而灑脫。
　　巫陽慢慢地挪過去，從後面抱住渡如何的肩膀。她把眼睛貼在渡如何的眼角，嘴唇觸著她的耳朵，像許久以前，她們還沒有必須為成為女神而爭鬥之前那樣親昵地靠近她。“那一夜，你遇見的是誰？”巫陽問。“我遇見一頁書的那一夜，你遇見的是誰？”她問，眼淚滾下來落在渡如何的領子裏，渡如何默默地站起來，提著裙子舉著燈靜靜地走了，巫陽望著她的影子慢慢地在昏暗的燈光裏消失，轉回頭來，向壁畫上的女神祈求平靜。
　　如果沒有喝那杯水。她默默地想，又默默地搖頭，壁畫上的女神在望著她，群獸在望著女神，她站起來，提著燈，穿過修鑿在山壁上的走廊，走廊如迷宮，有霧氣從湖上飄進來，將點在牆上的火把模糊成柔和的光團，在懸崖下，迷霧蔓延的湖面上，有一點微弱的光在黑暗裏閃耀，巫陽放下燈，伏在石欄上往下望，黑暗與濃霧裏，那一點光緩慢地向遠處駛去，她望著那一點光，想起一頁書離開的時候也是如此，自己駕駛著來時的船，在濃霧與黑暗裏穿過大湖，去聚集他的軍隊，到北方去與蠻族戰鬥。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聽到過一頁書的消息。從那以後，過去的英雄成為傳說，又漸漸不再被提起。她在神廟裏，聽見過有人說是某個家族設計一頁書去死，又聽見過有人說大戰之後一頁書去了東方，還聽見過有人說沒有誕生英雄的家族殺死了一頁書。她想起自己的恐懼，想起自己的擔憂，那時候，她還很年輕，太年輕，太天真，太幼稚，以為將飛鷺送走就能保護她，讓她免於被權利的鬥爭傷害，而命運將她擊敗了，她失去了一頁書，又失去了飛鷺，她成為了女神，可她失去了自己的英雄，又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為了成為女神，這一代的神女們會做什麼？
　　為了活到最後，這一代的神女們會怎樣掙扎？
　　成為女神的人會失去什麼？
　　失敗的人會得到什麼？
　　巫陽站在石欄邊上，看那點燈光在濃霧裏航行。今天並不是選擇女神的日子，但選擇女神的日子從英雄誕生之前就已經開始。會誕生英雄的家族與會誕生女神的家族在陰影中勾連，交換需要的和擁有的，直到英雄誕生。英雄與野獸戰鬥，與對手戰鬥，與失敗的家族戰鬥，與神女的家族戰鬥，然後在某個沒有月亮的夜裏來到女神的島上，他只被允許在濃霧彌漫大湖的夜裏出發，去拜訪湖上每一座島嶼，去尋找三位將要被選擇、將要給予他權力與地位的神女居住在哪些島嶼上，得到她們的信物，才能在其他夜晚去尋找她們中的一個，然後，在第六個滿月升起來的夜晚，他要選擇向哪個島嶼出發，獨自出發，在天亮之前將住在那裏的神女帶到女神居住的島上，太陽升起時她將成為女神，而月亮升起時，女神將給予英雄地位與權力。
　　這是女神繼承力量的傳統，也是神女爭奪地位與生存機會的傳統，它在過去的無數次更迭裏發生過無數次，新的女神到來，舊的女神離去，新的女神沒有誕生，舊的女神已經死去。森林，大湖，英雄，女神，會有英雄，會有女神，會有新的英雄，會有新的女神，會有時間讓力量重新回歸平衡。
　　就好像上一次，在不正確的時間被英雄選擇的她，最終在正確的時間成為女神。這也是女神繼承力量的傳統。女神可以被殺死，神女可以被殺死，但唯有被英雄選擇之人，才能成為女神。
　　如果，如果在那個時候，沒有喝那杯水。巫陽想，她提著燈，慢慢地在廊道裏行走，她與渡如何、步香塵曾經在這裏追逐，在這裏嬉戲，在這裏坐在一起讀書，一起唱歌，讚頌女神，一起與自己或者其他兩人家族裏來探望的人遊玩。她埋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那都是非常遙遠的事了，神女們親如姐妹，而成為女神的人必須懂得如何殺死姐妹。女神能創造，女神也能毀滅，女神知道如何拯救人，女神也知道如何殺死人。
　　巫陽停了下來，她聽見輕輕的腳步聲，有並不年輕的女子前來告訴她步香塵長老正在大廳裏等她，她點了頭，慢慢地走，鑿在石壁裏的大廳中燈火並不明亮，步香塵站在女神寶座的臺階下，昂頭望著寶座後面的壁畫，群獸環繞女神，群獸臣服女神，在這張壁畫上，並沒有英雄的位置，但英雄一直在，英雄就在女神的面前，在女神的目光中。
　　“欹月寒。”步香塵輕輕說，她搖著扇子，在昏黃的火光裏轉過身來。“今晚起霧時，與來自南方的一位蠻人離開了。”
　　“你不帶葬雲霄上島，她還會離開嗎。”巫陽問，她慢慢地走上臺階，在女神的寶座上坐下來。
　　“真是什麼都逃不過姐姐的眼睛。”步香塵笑了起來，她也慢慢地走上臺階，在寶座邊坐下，一側身靠在她的腿上。“那你的英雄，傳聞受到東方女神的召喚，姐姐也知道了？”
　　“東方有兩位女神，你說的是誰？”
　　“或者是愛禍女戎，或者是淨琉璃。”步香塵搖著扇子，從大廳的入口望出去，白天時，從那裏能看見廣闊的湖面，春天有大朵的薔薇在柱子上盛開，而此時，黑暗籠罩著這個神聖的場所。“我看見有船從女神的島嶼出發，欹月寒已經離開，那麼現在能夠被選擇的人，只剩下明月不夜羽和恒沙普賢了。”
　　“像不像當年你選擇離開，能夠被選擇的人，只剩下我和渡如何？”
　　“姐姐，你不會感到期待嗎？”步香塵按住巫陽的膝蓋，輕輕撫摸。“很快，你就不必留在這裏，守護對你來說已經沒有意義的森林和大湖。新的女神誕生，舊的女神離去，你可以去東方，去尋找你的英雄，再次與他相見，再次與他一起生活。”
　　“你期待嗎？”巫陽問，她埋下身體，一手托起步香塵的臉。“恒沙與不夜的戰鬥？你仍然要用藥物去操縱英雄的選擇嗎？”
　　“怎麼姐姐不高興？”步香塵昂起臉，露出一種柔媚的姿態。“如果那一夜你沒有喝下那杯水，你或許就不會成為女神。不是渡如何遇見了那個北方來的蠻人，她決不會退出，這樣你與她，或許要以死相搏，我們三人親如姐妹，如今三人一起活下來，不是比為了成為女神而互相殺戮更好？”
　　巫陽垂著眼，默默地望著步香塵，這個女人放棄了被選擇的資格，離開了神女的大湖和森林。這個女人在她和渡如何的水裏做了手腳，卻要她心懷感激。這個女人殺死了飛鷺，卻在這裏，將她的痛苦渲染成利益。“步香塵。”巫陽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又慢慢地滑下來，似乎已經疲憊。“你走吧，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啊，姐姐是真的生氣了。”步香塵站起來，提著裙子，微微地向巫陽行禮，她的領子裏漏出胸脯的形狀，玫瑰的香味從壓在一起的皮膚中散出來，淡而誘人。“我今天看見了新的英雄，真是令人一眼難忘的少年，不知道不夜和恒沙，到底誰會得到他的眷顧呢。”
　　“出去。”巫陽說。
　　“那步香塵就退下了，姐姐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上島來陪伴姐姐。”步香塵提著花色豔麗的裙子，伸手扶著會有薔薇花開放的柱子和扶欄，搖曳著身姿步下臺階到湖邊碼頭去，巫陽望著燈火之外霧氣彌漫深不可測的夜晚，撐著扶手站起來，走到圍欄邊，扶在欄上窺探，極遠處、遠到快要到天邊去的地方，英雄的孤燈正在明滅，而沿著山坡下到湖邊的臺階上，步香塵的侍女正舉著燈引她上船，有侍女抖開織工繁複花紋明快的披肩將她裹住以免受到湖上夜風的侵襲。巫陽望著燈火明亮的船隊破開湖上的迷霧慢慢地駛向湖邊無法在霧中窺探的城鎮，甚至還有歌聲穿過風傳到她耳中，她捂住臉，將身體壓在圍欄上，不去想步香塵為她描述的生活和不知生死的一頁書。

[ 此帖被羅宣在2013-11-24 22:0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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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3-08-16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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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清晨霧氣從湖面上散開的時候，緞質辛駕著他的小船緩緩地靠到了碼頭上，這時巫陽已經帶著人在等待，年輕的英雄跳下船，將它拴在木樁上，走到女神面前，恭敬地單膝跪下，向她行禮。巫陽看著他的臉，想飛鷺若活著，這個少年該是她的，女神也該是她的。
　　“你昨夜，似乎沒有得到神女的招待。”巫陽問，她伸出手，在旁邊侍女捧著的銀盤中蘸了蘸，抖落水珠在緞質辛的頭頂，為他驅散夜的妖精們沾染在他身上的氣息。
　　“我昨夜接近一座島嶼時受到了襲擊。”緞質辛說，冰涼的水珠落在他的皮膚上，激得他幾乎要發顫。“有人向我的船投擲石塊。”
　　“那是神女明月不夜羽的守護者，她的存在也是對你的考驗。”巫陽笑了笑。“你去休息吧，今晚或許也是允許出航的夜晚。”她抬起頭來，望著無邊的湖面，緞質辛又壓了壓頭和背，然後與她的一名侍女踏上臺階，去英雄們留宿的房間休息。巫陽晃了晃手，將跟在她身邊的侍女們都遣開，她在碼頭上迎著風站立，面前那一大片沒有邊界、霧氣彌漫的水面上什麼都沒有，但她仍然記得，一頁書離開的時候走的是哪個方向，玉翎帶飛鷺離開的時候，走的是哪個方向，她感到鼻內發酸，以為自己就快要哭起來，她感到膝蓋發軟，以為自己就快要跪下去，但是沒有，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不會發生，她是女神，女神不悲，女神不喜，女神不愛，女神不恨，女神的命運與情緒不由自己掌握，那是森林與大湖的領域，是凡人與女神都不可觸摸的東西。
　　巫陽裹緊披肩和頭巾，她轉過身，沿著湖邊的道路漫步，飛鷺還很小的時候，她曾經牽著她的手，在這條道路上行走，那是春天，一頁書已經離去，她呵護著她唯一的珍寶，帶著她去看盛開的花朵，還有放牧在山坡上的羊群，後來，鬼魅和妖魔在她身邊滋生，在她心裏滋生，壓迫她，折磨她，她將飛鷺送走之後，又嘲笑她，譏諷她，妄圖用命運來將她擊垮。她望著眼前的春光，覺得這座居住女神的島嶼一片荒涼，但如今，她已經無力再挽回什麼，也無力再為過去的事作出補償。
　　“巫陽姐姐。”步香塵從後面慢慢地走上來，巫陽轉身望著她，她換了身衣服，脖子裏掛著彩色的石頭做的項鏈，她早已不像過去的那個神女，她的身上，已經沒有了大湖與森林的氣息。“欹月寒今日已經往南方去了，說不定很快就能得到她成婚的消息。”
　　“若無你襄助，她與葬雲霄也不會走得這麼快。”巫陽說，步香塵走上來拉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在路邊的巨石上坐下。“說吧，下一步，你準備殺了她，還是準備放過她？”
　　“姐姐你這樣說就無趣了，那是她與葬雲霄自己的事，步香塵哪里看得到這麼遠。”步香塵將手伸到巨石邊上，摘下生長在那裏的花朵，拈在手指間搖晃。“她死，是她的命，她活，也是她的命，成為女神的道路本就兇險重重，不過，姐姐你眼線重重，可還知道從北方流傳過來的一個故事？”
　　“蠻族之說，用得著關心嗎？”巫陽瞥了一眼步香塵，她搖晃著手裏的花朵，將花瓣貼在臉上。
　　“姐姐不覺得奇怪嗎？渡如何的身體，我們都是看過的，她確實是與你我相同的女人。那為何蠻族的傳說裏，那個蠻族之王睡過的女人，會有男人的東西？”步香塵伸手按在巫陽腿上，巫陽望著她，眼神平靜如湖水。“那個傳說裏，說蠻族之王睡過的女人擁有神一樣完美的身體，她是男人，他也是女人，而渡如何只是女人，何時成了男人？”
　　“蠻族之說不足為信，你這樣在意，這消息很值得懷疑了。”巫陽笑了起來，她提著裙子站起來，步香塵抓住了她的手。
　　“巫陽姐姐，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遇見一頁書的你懷上了孩子，而遇見了蠻族之王的渡如何卻沒有生下孩子？”步香塵按住她的肩膀，湊在她耳邊說。“蠻族與我們不同，你也知道，蠻族的男人抓住了我們的女人，會將她關起來，直到她屈從、安於屈辱度日，直到生下許多孩子，如果當年遇見他的真的是渡如何，為什麼能上島的蠻族人沒有將她帶走？”
　　“一個人上島和兩個人離島，能相提並論嗎？”巫陽哼了一聲，將步香塵甩開，步香塵搖晃著手裏的野花，咯咯地笑起來，這笑聲像雪風一樣刮著巫陽的心，巫陽猛然回過頭去瞪著她，她緩緩地走上來，去拉巫陽的手。
　　“蠻族人能做什麼呢，姐姐，你也知道，正在等待被選擇的神女們是不被允許離開大湖的，可是今天早上，那個南方來的蠻族女人，鬼荒，已經帶著不夜偷偷地離開大湖去了森林，她們這麼幹過很多次了，姐姐你可不要說你不知道。”步香塵將手裏的野花遞在巫陽手裏，巫陽將它們拿起來，看見步香塵已經掐掉了這些野花的雌蕊。
　　“你說這些，是想讓我知道什麼？”巫陽問，她順手將手裏的花朵扔進了湖水當中。
　　“姐姐你這麼聰明，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步香塵握著巫陽的手，輕輕地、試探似的拉著她在小路上前進，正在耕作的女人們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她們。“比起南方的蠻族，北方的那一支更加兇殘，更加野蠻，也更加強橫，我在幽夢樓裏曾經招待過一位，看樣子也不是什麼很強的，姐姐，你知道嗎，別說那些小姑娘了，就連我，也實在是難以招架。”
　　“你不覺得自己很無恥嗎。”巫陽問，她用力地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是姐姐你們太道貌岸然，他人的目光難道比痛快而恣意的生活更值得在意？”步香塵拉了拉領子，讓肩膀從花色明亮的布料下露出來，巫陽望著她，翕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又似乎想不出要說什麼，她垂下眼睛，默默地從步香塵身邊穿過去，步香塵握著披肩沒有轉身去看她，她走了幾步，有人奔跑過來說樓至韋馱上了島，說要見渡如何。
　　“讓他去吧，渡如何是他的姐姐。”巫陽說，那個女人行過禮，匆匆地沿著道路返回，巫陽也沿著道路返回，樓至韋馱帶著雀華一品等在碼頭上，見她過來，他便從雀華一品提著的籃子裏拿出一束香豌豆花，恭敬地遞到她的手上。
　　“你可以直接去見渡如何，不必這樣等著我。”巫陽說，她接過那束顏色杏紅的花束，它們看起來嬌嫩而豔麗，散發著輕而令人愉悅的香味，她伸手去摸那些花瓣，它們在一瞬間讓她將步香塵和她說給她聽的事忘在了一邊，但當她抬頭看著樓至韋馱的時候，那些前一刻她還反駁過的疑惑立刻裹挾了她。
　　渡如何的弟弟樓至韋馱是一個容貌雌雄莫辨的美人，據說除了他的父母、曾經的貼身侍從還有另一個大家族的繼承人蘊果諦魂，沒有人曾經見過他的身體。
　　更重要的是，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失蹤過一段時間，據說是連夜帶著家族的商隊去了東方，但他回來時，卻是蘊果諦魂陪著他從北方回來。
　　“您是這片森林與大湖的主人，拜訪姐姐之前先拜訪您是最基本的禮數。”樓至韋馱微微地埋下頭，算是行了一個禮。
　　“她還在那裏，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島。”巫陽說，她望著樓至韋馱，這個已經不再年少的男人仍然保持著雌雄莫辨的美貌，雖然已經不再像當年離開時那麼銳利那麼咄咄逼人，但他仍然是美的，像黑暗森林裏那些橡樹下蔓延鋪陳的白花。
　　“是的，我知道。”樓至韋馱回答，他帶著雀華一品，從碼頭踏上臺階，又從女神的大廳外的回廊往後面去，開鑿在岩壁裏的回廊就像是迷宮，不知道從身邊的那個黑暗的道口中會走出什麼人，或者撲出什麼猛獸，樓至韋馱繞過岩壁，從回廊裏走到後面垂直湖面的山崖，湖水拍打嶙峋巨石的聲音在回廊裏撲撞，在每一個夜晚，這些猙獰的聲音往往令人產生身處鬼魅之中的幻覺。
　　樓至韋馱走到後面，穿過雕鑿著神聖的橡樹葉片的小屋，渡如何住在小屋後面的一間屋子裏，外面的圍欄欄板上放著的粗糙石盆裏種著一些匍匐爬行的香豌豆，那是他們家族的標誌，是繪畫和刺繡在族徽上的東西，表示著他們的身份，樓至韋馱伸手接過雀華一品提著的籃子，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木門。
　　“姐姐，你在裏面嗎？”樓至韋馱問，他等了一會兒，渡如何打開門，將他讓了進去。
　　渡如何的屋子裏幾乎沒有什麼東西，她的面色很蒼白，裹在深色的衣服裏，比樓至韋馱更像那些匍匐在黑暗森林裏的白色花朵，樓至韋馱將裝滿香豌豆花朵的籃子放在開鑿在岩壁上的壁龕裏，將油燈擺在旁邊，渡如何默默地看著微弱的燈光似乎也染上了色彩，她仍然沉默著，甚至沒有什麼表情。
　　“大哥從東方回來，帶了些東西。”樓至韋馱輕輕說，他從口袋裏摸出兩枚胸針遞在渡如何手上，胸針上鑲嵌著顏色瑰麗的寶石，金絲盤在周圍繞成香豌豆花的形狀，一枚深紅，一枚深粉，細碎的綠色石頭環繞成葉片的形狀。“如果你決定不再深修，請告訴我，我來帶你回家去。”他將那兩枚胸針放在渡如何手上，渡如何斜過手掌將它們倒在膝頭，拉過樓至韋馱的手，手指按在上面，細細地滑動。
　　我要留下來。她寫。小心步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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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3-08-16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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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樓至韋馱走出門去，渡如何在他身後將木門關上，鎖死了。他轉回頭看了看，木門上只有幾條裂隙，渡如何在裏面安靜地待著，或許什麼也沒有做，但他知道，渡如何待在這裏為的是什麼，做了什麼。他帶著雀華一品，從來時的回廊回去，雕刻著神聖橡樹葉的屋子裏，巫陽正在等著他們，她手中拿著杏紅色的香豌豆花，樓至韋馱揮了揮手，讓雀華一品先離開。
　　“女神是在等我嗎？”樓至韋馱問，他垂著眼，表現出恭敬的神色。
　　“我有一事，想要問你。”巫陽說。
　　“何事？”
　　“你的家族應該也聽到過消息了，北方的蠻族裏流傳著一個傳說，說那一晚，蠻族之王遇見的女子，擁有神的身體，是女人，也是男人。”巫陽垂著臉，微微翻著眼睛望著樓至韋馱，她轉著手裏的香豌豆花梗，香味隨著動作在胸前散開。“你我都明白，渡如何的身體，無論如何，是不會像傳說裏那樣的。”
　　“女神想說什麼？”樓至韋馱問，巫陽閉了閉眼睛，抬起臉來望著他。
　　“那之後，你立刻就不見了。”巫陽說，她撫摸著香豌豆的花瓣，眼睛直直地望著他。“當時，你家族的人說因為姐姐的遭遇，你的兄長怕你做出不當之事，帶著你一同前往東方，與東方之人進行交易。”
　　“那時，我確實正去往東方。”樓至韋馱閉了閉眼睛。“否則，我姐姐遭遇如此屈辱，女神，您以為我會善罷甘休嗎。”
　　“你的家族素與東方有所交流，你去東方，也是你的兄長衡量之後的權宜之策。”巫陽停住手，手指按在香豌豆的花瓣上，她盯著樓至韋馱的眼睛，炯炯如炬。“但你歸來之時，卻是從北方，由蘊果諦魂陪伴著回來的。”
　　“因為我回歸路途之上，遇見了攔路盜匪，與商隊走散，逃離時錯過了回來的路，走到了蘊果諦魂的家鄉。”樓至韋馱勾了勾嘴角。“女神，您曾經在黑暗森林裏居住過，您也不是不明白，當霧氣蔓延時，連陽光也無法衝破森林的黑暗，沒有人能夠找到正確的道路回來，甚至能讓自己不偏離道路已經不易。”
　　“東方人向來溫和敦厚，我不相信他們會對你的家族所派出的商隊做出劫掠之事。”
　　“女神您狹隘了。”樓至韋馱笑了起來。“東方人也是有善與惡的，東方人崇敬的女神就有善與惡兩位。您可以去問問步香塵，她的樓裏，那些崇拜原始樹木圖騰的東方女人是怎麼來的。”
　　“蠻族之人抓到我們的女人，會將她們帶到北方，直到她生下許多孩子。”巫陽搖了搖頭。“渡如何一直在這裏，而且，她的身體與傳說中的女子完全不同。那一晚，蠻族之王遇見的並不是她。”
　　“蠻族的傳言也值得相信嗎？”樓至韋馱哼笑了一聲。“蠻族之王那一夜在島上睡過的女人有神的身體，他是女人，她也是男人，是上天選定的神。女神，您真的相信有這樣的女人存在嗎？如果您真的相信有，真的相信蠻族的傳言，為什麼不把另一半也說出來？他們不是還在說現在的女神是個欺世盜名的娼妓，肚子裏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上一位英雄，一頁書，品行高尚，不會乘人之危行苟且之事，而您卻懷上了孩子，這孩子來歷不明，不知道屬於誰。女神，您追究當年我姐姐遇見的是誰，那是不是也要將到底是誰讓您懷上了飛鷺追究一番？”
　　“放肆！胡言亂語！”巫陽手一甩，將那一小束香豌豆花丟在地上。
　　“女神，請您自重。”樓至韋馱微微埋下腰，向她行了一禮。“與我姐姐相關之事，您想要追查；與您自己相關之事，便是蠻族的胡言亂語。女神，我對您雖然諸多不滿，但仍然心存敬畏，請您不要將這敬畏之心，化為蔑視與嘲諷。”他蹲下來，將那一小束香豌豆花撿起握在手上，錯開巫陽從那間屋子裏走出去，雀華一品在女神的殿堂門口等他，他輕輕地搖晃著那一束芬芳的花朵，順著臺階慢慢往碼頭去，碼頭上蹲著一個年輕人，黑髮赤膊，衣服都褪到腰上，他走過那年輕人身邊，便抬頭望了他一眼。
　　“你就是今年誕生的英雄？”樓至韋馱問，他停下來，埋頭望著他。
　　“我是。”緞質辛回答。“您是？”
　　“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但女神誕生之後，你會知道。”樓至韋馱理了理手中那束香豌豆的花瓣，伸手將它遞了上去。
　　“謝謝，我會期待知曉您身份的那一天。”緞質辛便將那一小束散發著香氣的花朵接了過來。樓至韋馱埋了埋頭，帶著雀華一品往船上走，湖風將他的披風吹開，好像香豌豆的花瓣在空中飄揚，緞質辛望著他，一邊微笑著，一邊對他說話：“您的美貌就如同這芬芳的花朵，令人一見難忘！”
　　“哈，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樓至韋馱回頭對他微笑，他在船上坐下，緞質辛望著船一點一點劃開，在輕霧彌漫的湖面上遠離，他埋下頭，嗅了嗅香豌豆花的味道，然後將它們別在腰帶上，專心修補自己的船。他的船上有幾處破損，還有一些鬆動的木板，那是昨夜在湖上靠近明月不夜羽居住的島嶼時，被守護在島上的人用石頭砸出來的。在經歷過這些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探訪神女會遭到攻擊，會有人在島嶼之上守護神女，那或許是上一次神女們遭到北方的蠻族襲擊之後女神為她們準備下的保護手段，但如果守護島嶼和神女的人阻止他登島，那麼那名神女就會失去被選擇的機會，因此也不可能成為女神了。
　　緞質辛明白，神女的選拔、女神的挑選，還有英雄的誕生，背後都並不是沒有任何陰謀插足的空隙，上一代的神女們如何受到傷害，現在在位的女神身上有多少無法解釋的秘密，還有上一位英雄如何被算計，緞君衡送他參加英雄的競賽時，曾經都告訴過他，也告誡他如果無法忍受自己生活在陰謀當中那就馬上回去，一旦受到矚目，就已經身處旋渦之中，此生擺脫無望，想要進退已經無法自我左右，只能任憑身後勢力裹挾，生或者死，都與自我意識無關，甚至要選擇誰要愛上誰，也已經不再是他一人之事。
　　緞質辛拿著錘子和木楔，還有浸泡過油的麻絲，將船上的縫隙都補了起來，油的味道十分難聞，他皺著眉，坐到船上試了試，水貼在船壁上，伸手一摸都是冷的，發潮，但好在並不濕，他回到岸上，將幾塊沉重的木頭放到船裏，再推到湖中，讓繩子系著船在水面上漂浮。他撩起水來洗了手，又擦過身體，將衣服穿起來，提著裝工具的籃子還給後面看守著工具屋的年老婦人，老婦人接過籃子，望著他咯咯地笑起來，他心裏不怎麼舒服，便向她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他繞過樹木掩映的小道，清涼而略微帶著一點濕氣的風將香豌豆花的味道吹到他臉上，他忽然明白剛剛那位老婦人在笑什麼。
　　或許是這花朵讓她產生了什麼誤會，又或許是這花朵別有什麼深意吧。緞質辛想，他把別在後腰上的小花束取下來，拿在手裏，幾枝花枝已經折斷，搭在他的手上，他覺得有些可惜，便握住被折斷之處的上端，讓嬌嫩的花朵立起來，他忽然聽見了清脆的笑聲，抬頭看見樹木天然形成的綠色隧道的那一端，站著一個穿著粉紫色繡花裙子的女人。
　　“步香塵長老。”緞質辛埋下頭，算是行了一禮。
　　“看起來，你今日遇見了一位貴人啊。”步香塵說，她搖著紅色的大鳥羽毛製作的扇子，提著裙子走過來，彎下腰嗅了嗅緞質辛手中的花朵，她的胸口散發著古怪的香味和光亮，就好像黑暗的森林中那些正在戲水的妖精裸露出來的、雪白而又發著光的皮膚。
　　“他並沒有告訴我他是誰。”
　　“他當然不能告訴你他是誰。”步香塵捉著扇子隨手一劃，羽毛的尖端觸在緞質辛的脖子上，撓得他發癢。“他的姐姐是上一代的神女，他的妹妹是這一代的神女，在這座大湖與森林的領土上，他的家族出過許多位神女和許多位女神，你說，他要不要隱瞞自己的身份，避免他的妹妹被指責不是被公正挑選出的女神？”
　　“我不認識他，我也不認識他的妹妹。”緞質辛說。
　　“那你今日認識他了。樓至韋馱，他的美貌雌雄莫辨，年輕的時候，在這裏相當的有名，不過，人也很不好說話就是了。”步香塵笑著，用手指去梳理扇子上長長的羽毛。“至於他的妹妹是誰，你見到她，就會認出她來，他們兩人美貌並不相似，或者可以說，他的妹妹容貌遠遜於他，但這兩人眼中殺伐之氣相似，你一見，就能明白他的家族在她身上烙下的影子。”
　　“這些事，長老不應該告訴我。”緞質辛皺了皺眉，步香塵把扇子抵在下巴上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步香塵說。“小英雄，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神女欹月寒已經離開了，能夠被選擇的神女現在只剩下兩位，好好把握你的機會，是生是死，你選擇誰，誰會給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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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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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3-08-16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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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樓至韋馱的船穿過大湖，順著連接大湖的運河進入家族的城堡，城堡的花園開闢著分隔成方形的小花壇，裏種滿了香豌豆，樓至韋馱下了船，走過花園中的碎石道路，家族中熟悉的香豌豆氣味令他感到安全了些，他順手摘了幾朵花拿在手上，一邊走，一邊將花瓣揉碎，石造的昏暗廊道裏燃著火把，他上了樓，穿過走廊，盡頭第三間房間的門虛掩著，他捏著那些花瓣，愣愣地站住。
　　有人在屋裏。
　　是誰？
　　樓至韋馱悄悄地丟掉那些揉碎的花朵，他撩開下擺，拔出捆在腿上的匕首，他貼著門，輕輕地推了一把，門裏的人笑了起來。
　　“樓至，你今天遇見了什麼？”蘊果諦魂問，他將手裏的書扣在鋪著羊毛薄毯的椅子上。樓至韋馱望著他，慢慢地關上門，將匕首插回了鞘裏，他快速地走到蘊果諦魂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臉，然後慢慢地屈起身體和膝蓋，將自己塞到蘊果諦魂的懷中。
　　“巫陽可能察覺到了。”樓至韋馱說，他環著蘊果諦魂的脖子，把自己往他腿上縮。
　　“她對北方的傳言有所動作了嗎？”蘊果諦魂撈住樓至韋馱的腰和脖子，將他圈在懷中。
　　“她對那時我的去向起了疑心。”樓至韋馱閉上眼睛，把臉貼在蘊果諦魂的脖子上。“蘊果諦魂，我很害怕，如果她派人去北方或者東方，當年的事遲早會被她知道，那時，渡如何也會陷入危險。”
　　“北方的蠻族動向難以預測。”蘊果諦魂輕輕說，他抱著樓至韋馱，往後靠在椅背上。“他們想要很多東西，錢，物，土地，女人。既然他們放出那樣的傳言，我想，大概是想利用你，來將巫陽趕下女神寶座。”
　　“將我推上去，他就以為自己能夠得到森林與大湖嗎？”
　　“將你推上去，你就是森林與大湖的主人。而你生下了他的孩子，這是女神與北方蠻族聯姻而得來的成果。樓至，女神與英雄的歷史是一直在變化的，一開始女神的領土只有幾個島嶼，英雄只誕生在島嶼上的家族，後來女神擁有了大湖，擁有了森林，大湖和森林裏的家族也誕生了英雄。如果北方的蠻族願意因為你與蠻王的關係參與英雄與女神的選擇，我們也可以以此來制約和控制他們。”
　　“進而，我們可以吞併他們。”樓至韋馱說，呼吸吹在蘊果諦魂的脖子上。
　　“對，如果我們做好準備。”蘊果諦魂回答，他兩隻手指按在樓至韋馱的背上，順著背脊往下劃，像在撫摸一隻貓。
　　“那麼他們的族群裏會誕生許多英雄，選擇許多對他們有利的女神。”
　　“那麼我們就挑選對他們沒有好處的神女。”
　　“將他們拉到我們的價值與道德裏來，用我們的規則打倒他們。”
　　“不是打倒，是吞併。”蘊果諦魂搖了搖頭。“他們成為我們的一部分，北方的蠻族自然也不存在了，但我們也並沒有花那麼大的代價去打倒他們。”
　　“只要我們做好準備，設好陷阱和規則，然後，讓我去面對過去的敵人。”樓至韋馱按住蘊果諦魂的額頭，湊到他面前去，盯著他的眼睛，蘊果諦魂的眼睛藍得像是大海或者天空的碎片，樓至韋馱喜歡這雙眼睛，時常為香豌豆沒有這樣的顏色而憤憤不平。“我很害怕。蘊果諦魂，我很害怕。”他慢慢地把嘴唇貼上去，在他眼尾滑過。“你見過那時我是什麼樣子，你該知道我有多害怕再看見他。蘊果諦魂，你在讓我冒險，你讓我挑戰我無法面對的人與事，我不知道會不會失敗。”
　　“但你必須那麼做，為了你的家族，還有恆沙的森林與大湖。”蘊果諦魂捧住他的臉，輕輕地吻他。“我們不能向北方的蠻族宣戰，我們無法戰勝他們。但，既然蠻王有意挑戰我們的傳統與規則，我們就用傳統與規則戰勝他們。”
　　“如果他要求的條件裏有我，你會怎麼辦？”
　　“他在大湖上航行，尋找神女和你時，總會遇見鬼荒。”蘊果諦魂說，樓至韋馱輕輕笑了起來，他伸出舌尖，卷過蘊果諦魂的嘴唇，蘊果諦魂托著他的背，從椅子上跪下來，將他放在織著樹木與香豌豆花朵的地毯上。
　　“用前面。”樓至韋馱小聲說，他解開自己的衣服，將身體呈現給蘊果諦魂看，屬於男人的部分和屬於女人的部分絞纏在一起，蘊果諦魂伸手貼在他的腹部，撫摸那些因為被極度撐開之後又縮回來而留在皮膚上的痕跡，那些痕跡他也在自己母親的腹部看見過，他的母親曾經撫摸著那些痕跡，說這是他在她肚子裏的時候踢出來的傷痕。
　　“不要害怕，也不要擔心。”蘊果諦魂說，他按著樓至韋馱的胯骨，埋頭舔吻那些痕跡。“你總要走出過去的陰影，總要面對過去的敵人。有我在，他無法傷害你。”

　　“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樓至韋馱問，他伸手撫摸桌子上陶瓶裏插著的香豌豆花，花瓣的冷涼感摸上去就好像是剛剛從箱子裏拿出來的新絲綢。
　　“早上，你去見渡如何之後不久。”蘊果諦魂回答，他翻著那本書，書上畫著許多森林之中的植物，還有森林之中的妖魔，地精，妖精，精靈，在他獨自穿過黑暗森林的時候，會帶上許多保護自己的護符，用斗篷遮擋住頭和臉，不讓知曉自己名字的妖魔叫出它，不讓洞悉自己內心的妖精迷惑它。
　　“那我和她談了什麼，你都該知道了。”樓至韋馱把頭往後仰，讓陽光落在脖子上。“她留在島上，也好。恒沙必然要成為女神，有她在，她身邊也多一個人。”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蘊果諦魂翻著書，瞥了一眼樓至韋馱。“神女欹月寒，昨天晚上被帶走了。”
　　“被誰？”
　　“南方的蠻族。”蘊果諦魂將書扣在桌子上，樓至韋馱不樂意動的時候就像只懶惰的貓，他隨手按在他的頭髮裏，一下一下地順。“葬雲霄。但天快亮的時候，有人看見他和步香塵在一起。”
　　“看來她打算用另一種方式來干涉女神的選擇了。”樓至韋馱將那枝香豌豆抽出來，舉在面前，陽光穿過花瓣，折射出許多微妙的色彩。“明月不夜羽有鬼荒地獄變，她也來自南方。很難說步香塵是不是與南方的蠻族有了契約。”
　　“讓恒沙成為女神，用這種方式來對你的家族施恩，她想要什麼？”
　　“她的窯子裏，來了不少東方的女人。最近東方四國爭戰，死了許多男人，他們的妻子女兒流離失所，步香塵已經讓很多商隊幫她在東方買年輕漂亮的少女和模樣可愛的女孩，很漂亮的無所謂，一般漂亮的一定要處女。”樓至韋馱搖晃著香豌豆的花瓣，那些花瓣晃來晃去，抖成古怪的形狀，像風在吹著薄紗。“幽夢樓一定會在這裏做大，她需要我的家族放任她，讓她成為新家族的創立者。”
　　“而北方的蠻族想要這個時候與我們的規則傳統博弈，這對她來說，是個很好的時機，如果她與北方的蠻族也有契約，那麼憑藉這個契約和她的身份，無論哪一方得到更多，她都不會失去什麼。”蘊果諦魂閉了閉眼睛。“但我比她更瞭解北方的蠻族，他們很少真正遵守契約，不過，步香塵或許也不是真的要打算和他們合作。她比你我更瞭解某一類人的心。”
　　“我會讓人去看住她。”樓至韋馱隨手將香豌豆放在桌子上。“你要在這裏留到什麼時候？”
　　“到恒沙成為女神的時候。”蘊果諦魂回答，樓至韋馱笑起來，他勾住蘊果諦魂的肩膀，把自己拉起來吻了吻他的臉，然後他把衣服扣起來，整理了頭髮，將放在抽屜裏的書信拿出來讀。

　　太陽從樹林的頂端隱沒不久，森林中就湧起了霧氣，它們在空中盤旋，從樹幹裏蔓延出來，往大湖的水面淌，在那裏堆積，逐漸蓋住整個湖面，緞質辛提著燈，從安排給他的住所裏出來，通往碼頭的道路已經有些看不明晰，他帶著劍，還有繩子與投石器，走到碼頭上，他的船還在湖上漂，他將船拽回來，船底鋪著薄薄的一層水，他搬出石頭，扣過船倒掉裏面的水，用劍鞘把麻絲再往縫隙裏戳了戳。
　　緞質辛在船頭上掛上燈，握著槳將船從碼頭裏劃出去，水面上霧氣蔓延，燈光甚至無法照到水面上，他漫無目的地往前劃，不知道該去昨夜去過的島嶼試試能不能上島，還是應該放棄那個有人守衛的島嶼，去尋找另一位神女居住在哪座島上。他放下槳，將手放到湖水裏，湖水又冷又重，寒氣和水流都拉扯著他，他昂起頭，看不見月亮，卻在燈光裏看見霧氣彌漫的方向。
　　這是成為英雄所必須知道的事，如何從水和風的方向來判斷自己的方向，還有冷熱，還有聲音，還有皮膚上濕氣如何停留。他閉上眼睛，在微弱的光芒裏與夜的精靈交談，訴說自己的請求，聽他們竊竊私語，然後他握住槳，將船往被指引的方向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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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3-08-16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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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緞質辛的小船被濃霧包裹著，就好像航行在天地未開的上古。他的燈就是唯一的光，他就是這個地方唯一的人，沒有上下，沒有南北，甚至沒有他與他的船、他的燈之外任何的事物，他在時間裏航行，他在混沌裏航行，所有未誕生之物在他身邊聚集，在他身邊發出聲音，訴說誕生的願望，訴說不存在的痛苦，許下相助的諾言，許下豐厚的禮物。緞質辛握著槳，注視著前方隱藏在濃霧中的虛無之物，向那個並不存在的聲音指出的方向前進，風和水與他同行，濃霧與他同行，冥冥中的守護者與他同行，他舉著槳，劃開霧氣，在水中擊出波紋與聲響，風帶來山和樹林的方向，水帶來礁石和島嶼的方向，水聲拍打中漸漸多了別的聲音，是樹木中棲居的精靈在開鑿木質。
　　你要指引我到什麼地方去？緞質辛默默地想，他將手伸到水裏，再次探了探水流以免小船在礁石上撞傷，精靈開鑿木質的聲音越來越近，湖水在島嶼洞穴裏擠壓的聲音也越來越近，在濃霧中他看見了一點光亮，花一樣盛開，在黑暗中勃勃跳動。
　　你帶我找到的是誰？緞質辛想，他漸漸放緩了速度，把槳插到水下希望得知此處是否有能夠停泊之處，他感到槳邊觸到了堅硬的東西，若不是岩石，就該是倒伏在水中的樹木，他支著那東西將船往前移，在燈光與霧氣裏，一點黑暗的輪廓逐漸露了出來，那該是島嶼周圍露出水面的礁石，在這個地方，他的船會擱淺，或許還有藏在水下的妖魔在等著他。
　　“你將我引到了錯誤的地方嗎？”緞質辛問，他摸了摸手腕上那些黑色的石頭，它們有不規則的形狀，卻早已被摸得光滑圓潤。
　　沒有人回答他。曾經降臨的指引也沉默不語。
　　緞質辛又支著水下的礁石將船退回濃霧裏去，在這座湖中，只有女神和神女能夠無視預兆地前進，就算他是殺死野獸、擊敗對手的英雄，受到自然庇護的她們仍然擁有殺死他的力量。
　　在所有英雄裏，能夠像女神和神女一樣無視預兆的人只有一頁書。但戰勝自然的一頁書最終也敗給了人。就像受到自然庇護的神女最終要被與蠻荒戰鬥的人類力量選擇，才能成為女神。自然，人類。女神，英雄。這是戰爭，這也是相互的妥協。
　　緞質辛掉轉船頭，將船往黑暗與濃霧裏劃，湖水拍打岩石的聲音在他背後漸漸小了下去，精靈開鑿木頭的聲音也小了下去，充斥耳間的漸漸又只剩下風和水吹開霧氣的靜謐。他向隱藏在天地之間的神秘力量求助，希望能夠知道自己應該回去還是應該繼續航行，去尋找其他島嶼，忽然間一聲野獸的尖嘯從他的背後傳過來，接著又響起幾聲低吼，緞質辛握住槳，將船奮力往前劃，野獸的嘯叫在他背後次第響起來，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一點風聲落在他的腦後，冰冷的感覺激得他的皮膚發緊時木材被砸碎的聲音將他與小船一起拽的往後翻倒，放在船頭的燈落在水中熄滅了，他往前撲，將船壓回湖面去，一層淺淺的湖水之間從後面漫在他的皮膚上，他伸手去摸，摸到船舷上不規則的破損一直蔓延往下，帶走了一小片船幫和船底。
　　“我的先祖……偉大的母親……你又帶我到明月不夜羽的島上來了嗎？”緞質辛喃喃地念叨，他拼命地將船往前劃，甚至來不及去祈求黑暗中隱藏的精靈與神明為他指引方向，他聽見幾點重物落水的聲音，它們越來越遠，越來越平靜，湖水從後面漫過他的腳趾，他握住槳，雙眼緊盯著黑暗裏的前方往前劃，湖水逐漸將他的船往水下拖，他不敢停留，也沒有時間去辨認哪里是前方，拼命將船往前滑，借著黑夜和濃霧的掩蔽逃離了這個危險的島嶼。

　　“他走了嗎？”明月不夜羽問，鬼荒的青灰色皮膚在篝火照耀下就像那些鑄鐵在夕陽或者朝陽的照耀下發出鈍而柔和的光澤，她望著鬼荒的背，那上面的花紋神秘而古老，從肩胛蜿蜒到腰，與脊柱的陰影糾纏，又一直延伸到臀，再到腿，像一把流傳自遠古的寶刀，被血肉撫摸得光滑而細膩。但鬼荒的身體是柔軟的，柔軟，富有韌性，有時溫涼如水，有時灼熱如火焰，明月不夜羽從鋪在櫪樹葉片上的衣物裏爬起來，赤腳踩著盤繞的樹根與落葉枯枝一起絞成的地面走到鬼荒背後，矮下身體伸手擁抱她，鬼荒的臀抵在她腹部，於是她挺了挺胸，把胸膛貼在鬼荒的腰窩裏。
　　“該是走了，不然就是死了。”鬼荒回答，明月不夜羽雙手按在她腹部，順著刻劃在那裏的紋痕往上，繞過她的胸側，她拉住明月不夜羽的手，一轉身便彎腰將她抱起來，胸脯撞在一起，又軟又溫。
　　“阿鬼，如果你殺了他，我們就麻煩了。”明月不夜羽環著鬼荒的脖子，湊到她臉側咬了咬她的耳朵。“英雄死了，選擇英雄的戰鬥就會再次開始，我們離開這裏的時間又要推遲了。”
　　“只要你願意，我馬上就可以帶你離開。”鬼荒將明月不夜羽放回鋪開的衣服上，她坐在一邊，將篝火撥了撥，又翻了翻烤在一側的魚。“我們去南方，去我的家鄉，我有很大的木屋和溫暖的壁爐，夏天獵兔子，冬天獵熊，還有駝鹿和麋鹿，森林裏能摘到漿果和乾果，還有花和菌子，你要是喜歡，我就為你種一片藍亞麻，為你抓松鼠當寵物，剝白貂皮給你做禦寒的衣服和靴子。不光是我會愛你，我的族人也會愛你，你懂得醫術，你會是我的家鄉最偉大的女人。”
　　“我願意。”明月不夜羽伸出腳，戳了戳鬼荒的腰窩。“當然，我願意，我願意和你去南方，拋棄我的故土，做你的女人，做只屬於你的女神。”
　　“我也可以讓他們都知道你是只屬於我的女神。”鬼荒放下手中用來撥火的刀，她把手伸到後面捏住明月不夜羽的腳，轉身伏在地上，雙手捧著埋下頭去親吻。明月不夜羽的腳細而白，光滑柔軟如垂蓮的花瓣，她壓著明月不夜羽的膝蓋，順著腳踝和脛骨舔吻，明月不夜羽笑著伸手撫摸她頭頂的彎角，她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撲在地上，胸脯壓在一起。“我去殺了英雄，讓選擇英雄的戰鬥重新開始。”她輕輕說，嘴唇貼在明月不夜羽的嘴唇上。“然後，我會為你參加戰鬥，我會為你殺死猛獸，殺死所有競爭者，殺光妄圖左右我們的家族。我來成為英雄，選擇你做我的女神，然後帶你回南方，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不要。”明月不夜羽環著鬼荒的脖子撐起身，咬了一口她的耳朵。“我不要阿鬼做女神的英雄，我只要阿鬼做我一個人的英雄，我不屬於女神，阿鬼也不能屬於女神，你只屬於我。”
　　“當然。”鬼荒伸長脖子，吻了吻明月不夜羽的鎖骨下方。“我只屬於你。”

　　緞質辛摸了摸幾乎要沉到水下去的船舷，又親吻了一下手上那串石頭珠串，然後他吸了一口氣，蹬著船底躍入湖中，朝著前面遊去，湖水冰冷深黑，掩藏著許多妖魔，它們沒有實體，卻能擠壓他的身體，帶走他的溫度，他咬著牙往前遊，湖水冷得他牙關打戰骨頭冰涼，呼吸也漸漸冰冷，他控制著自己的手腳，念誦祈禱的詩句，向森林乞求護佑，向大湖乞求護佑，他乞求山川與樹木的神靈，乞求夜晚與星辰的神靈，乞求先祖，乞求故鄉的神明予以庇佑，他感到身體變得冰冷沉重如石，連彌漫在湖上的霧氣都壓迫著他，他嗆了幾口水，在湖水中掙扎了許久才又浮起來，沒有神靈庇護他，沒有精靈指引他，他的耳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混濁的黑，讓他分辨不清自己是否已經被妖魔殺死。他蹬動腿腳，將自己穩在湖中，壓著驚惶感受風和水的方向，感受皮膚上濕潤的感覺一點一點蒸發，湖水和風推著他，霧氣壓著他，他猛然轉頭，看見濃霧的那一邊，一點燈火穿過混沌而來。
　　神靈保佑。先祖保佑。偉大的母親保佑。
　　緞質辛猛轉過身，拼命地向那點燈火的方向游，水下的妖魔拖著他的腿腳，壓著他的胸膛，扯住他的衣服和頭髮往水裏帶，他掙扎著擺脫妖魔的爪牙，往燈光閃爍的地方遊，手腳觸到柔軟的沙灘時他癱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上乾燥的島嶼，趴在沙地上連慶倖都沒有力氣。
　　先祖，母親，你們又救了我一次。緞質辛喘著氣，把手舉到面前，親吻那串黑色的珠串，珠串上沾著沙，隨著親吻被捲進他的口腔裏，磨在舌頭上發疼，他一邊笑，一邊將沙子吐出來，撐住沙地想要站起來到森林里弄點木頭來生火暖身，忽然一點柔軟溫暖而沉重的東西撲到他背上將他壓了回去。
　　難道這還是在明月不夜羽的島上？緞質辛想，壓著他的人拽著他的頭髮往沙地上撞，他彈起來，一肘甩到後面將那人撞出去，眼前晃過的腿白得好像在發光，亮得讓他想起森林裏那些食人的妖精，他心裏一驚，撲過去將來人壓在下面，被壓住的人一手拽住他的頭髮往後拉一手握緊拳照著他的臉一陣痛擊，他卡住那人的脖子，拇指壓在咽喉上，掐得那人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
　　“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被掐住喉嚨的人喊，聲音聽起來扭曲而沙啞，但緞質辛仍然分辨出這聲音屬於一個女人，他連忙放開手捏住女人的手腕，將視線從雪白的咽喉往上移，那女人拽著他的頭髮不鬆手，眼睛裏的光芒平靜而凶戾，都掩蓋在溫柔的顏色下面，一時間讓他想起白天時在碼頭遇見的那個容貌雌雄莫辨男人，他伸手撩開女人額頭上濕透的頭髮，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那女人拼命掙扎，胸脯搖晃著撞著他的腿，他連忙拽著頭髮滾到一邊，背過身不去看女人的裸體。
　　“你是恒沙普賢？”緞質辛問，背後沙地上輕而迅疾的腳步聲停了下來。“我是緞質辛，被森林與大湖選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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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3-08-16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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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那女人踏在沙灘上的腳步聲輕柔了起來，緞質辛松了一口氣，背對她坐著等著她去把衣服穿上。他回想著她的眼睛，那個叫樓至韋馱的男人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而恒沙普賢的眼睛在黑夜的籠罩下猶如黑耀石，將一切都掩藏在平靜與柔和中，卻又是透明的，與樓至韋馱的眼睛一樣充滿著殺伐決斷的戾氣，這些互相衝突的氣質吸引著他，誘惑著他，使他想要探究這個女人，想要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他不知道這是神女們所共有的特質還是僅僅為恒沙普賢所獨有，但恒沙普賢的眼睛就像深淵，引誘著他將一切都拋在身後，縱身躍入死亡的懷抱。
　　她和樓至韋馱還是不同，樓至韋馱的眼睛更像略有陰霾的天空，生或者死，一切都在他眼中，一切又都不在他眼中。
　　緞質辛忽然聽見一聲很重的落地聲，幾乎同時背心裏猛然一痛，極大的力量將他撞倒在地上，他喉嚨裏發著甜，眼前發著烏，腦袋裏嗡嗡震響，一會兒似乎聽見鹿群遷徙奔跑，一會兒似乎又聽見巨石崩落，壓在皮膚上的沙子和衣服都往頭頂上挫過去，過了好一陣他才覺得似乎是恒沙普賢將他兩條小腿夾在手臂與腰之間拖動。
　　“我可從沒聽說過哪個英雄是自己游到神女的島嶼上來的。”那女人說，聲音懸在高處，落下來時濺起水聲拍擊，緞質辛的意識被水聲牽引著，將醒未醒，直到冰冷的湖水漫在他的腰腹他才徹底醒了過來。
　　這個女人想要將他丟回湖裏，讓大湖殺死他。
　　緞質辛猛地將手指插進湖水浸濕的沙地裏，他夾緊雙腿，猛力扭腰將那女人掀開，那女人跌在水中，他趕緊將腳抽出來，就這樣撲過去要摁住她，那女人的身體白得像魚，滑得也像魚，他的手指落在那些食人妖精一樣發著光的皮膚上便被水流帶開，只摸到一點並不暖的溫度，女人甩動腿腳蹬在他的胸膛和肩膀上，如同白魚跳躍一般撲開，往滿布霧氣的大湖裏遊，他追上去，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拽回來，往湖岸上拖，那女人一手絞住自己的頭髮一手屈起來夾住他的腿把他撂翻在湖水裏，他連忙用另一條腿勾住她的肋部，坐在地上到退著將她拉上了岸。
　　“你要同我戰鬥嗎？”緞質辛問，那女人一言不發，放開他的腿便屈起胳膊往他兩腿之間的位置撞，緞質辛掙扎著躲開，那一肘便撞在他的大腿上，疼得仿佛骨頭都要裂開。
　　“是你來這裏同我戰鬥。”那女人拽著頭髮站起來，隨手挽了個髻在頭頂上，散亂的發絲如水草一般貼著她的皮膚，顏色淺淡的沙粒貼著她的皮膚，仿佛她是從水裏誕生的戰士，下一刻雪白的身體上就會浮現出魚的鱗片。緞質辛望著她，心中生出一股奇怪的灼熱與渴求，連腿上的疼痛也似乎讓他別樣興奮。他跳起來，順手撕了上衣扔在沙地上，把濕漉漉積著水的鞋子也甩到一邊去。他與那女人纏鬥，沙礫磨著他的皮膚，女人的拳頭在他身上揍出青紅發紫的痕跡，這些疼痛撞得他的心勃勃跳動，他反擊她，在她鎖骨和肋下也留下傷痕，女人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臉往膝蓋上撞，他鼻子裏的血腥氣味落在女人的腿上，女人皮膚的香味和水的氣味卻順著疼痛一起沖進他的腦中，他抱住眼前雪白的腿，把自己摔在那女人身上，女人跌倒在地，他連忙爬上去壓住她，她揮舞著手臂，拳頭與肘擊不斷落在緞質辛的胸膛和頭面上，雙腿掙動幾乎要從他身下逃脫，他夾住她的手臂，胸膛壓住她的胸膛腿壓住她的腿，女人一偏頭咬住他的上臂肌肉，牙齒錯動似乎鐵著心要咬下一塊肉來，緞質辛緊緊地將自己貼在女人身上，將她夾在自己與大地之間，他的身體被女人的掙扎磨得發燙，女人的身體也發著燙，又滑又軟，汗水貼在他的皮膚上，蹭得人從皮肉到心都癢起來，連沙礫磨著皮膚的痛癢都似乎帶上了別樣的觸感，他埋下頭去，用下巴把女人額角的頭髮蹭開。
　　“如果你不想我馬上強姦你，你最好停下別動！”緞質辛喊，那女人停了停，更加拼命地掙扎翻動，要把自己從緞質辛與大地之間抽出來，緞質辛僵住膝蓋貼緊沙地，腰腹用力把胸膛壓在她胸膛上，他不顧疼痛把上臂從女人的牙齒之間拽出來，捏著她的膝蓋往上抬，那女人尖叫起來，用獲得自由的那只手扣住緞質辛的咽喉，拼命撐開。
　　“我詛咒你！”女人喊。“詛咒你的命運！詛咒你的軀體！詛咒你的精神！詛咒你的來處與歸處！詛咒你所擁有與所不擁有的一切！詛咒你已得到和未得到的一切！”她的聲音裏帶著歇斯底里的啞音，湖水的蕩音，樹林的晃音，還有風的爆音，眼睛明亮得像是太陽的光芒在湖中迸發，她的面容扭曲而瘋狂，像大湖在災難中震顫。“如果你敢！我就唔……”
　　緞質辛猛然埋下頭去咬住她的嘴唇，她收起手指，摳得緞質辛的脖子皮開肉綻，像一隻豹子在抓撓它的獵物，緞質辛捏住她的手腕扯開，咬著她的舌頭撐開她的口腔，她蹬踹著腿，膝蓋頂在緞質辛的腹部，緞質辛悶下一聲痛呼，報復性地堵住她的呼吸，她的脖子與胸膛一陣一陣發緊，掙扎漸漸平息了下去，痛苦的呻吟被堵在咽喉之中，緞質辛撐著她頭側的沙地退開，她張著嘴，大口呼吸時胸脯撞在緞質辛的胸膛上，湖水一樣輕柔，緞質辛滾到一邊去，躺在沙地上，也大口地喘氣，他側過臉，注視著女人的舉動，女人平躺在沙地上，汗滴和沙礫掛在她身上，昏暗的光澤如同珍珠和寶石，呼吸間胸膛的起伏和大腿的顫動都莫名地吸引著他，他連忙把臉轉過去，又順勢滾了幾圈，滾到離女人更遠的地方去。
　　“我對你……沒有惡意……”緞質辛說，他也平躺在沙地上，望著頭頂上濃霧彌漫的夜空。“我的船……被明月不夜羽的保護者……弄壞了……沉了……”
　　“……哼……你……自稱英雄……還……還打不過……一個……女人……”恒沙普賢動了動腰，她掙扎著要把自己撐起來，手臂在沙地上一滑便又倒了回去。
　　“是……我是……被還沒有……看見的敵人弄沉……了船。”緞質辛抬起手來抹了一把臉，手指碰著流血的鼻子，身體的疲憊和疼痛一瞬間同鼻子的疼痛一起席捲而來，疼得他幾乎要尖叫呻吟。他回想自己如何拼命划船要逃離明月不夜羽的島嶼，如何棄船，如何遊到這裏，又如何同這個女人戰鬥，他捂著鼻子，悶聲悶氣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嗎……恒沙普賢……我還……從來沒有……戰鬥到這麼累……過。”
　　“你……不是英雄……”女人又撐起身想要坐起來，但她再次摔回了沙地上。“英雄……不會……因為與我戰鬥……就……累了。”
　　“但是……無論如何我……征服了你。”緞質辛側過頭去，望著在沙地上掙扎著要站起來的女人。“你是……恒沙普賢嗎？”
　　“你……都叫了我名字……幾次了……還不知道我是……誰……？”恒沙普賢問，她抓起一把沙，往緞質辛這邊一丟，沙粒落在沙地上，發出噗的一聲。
　　“我……在女神的島上只……知道神女……們……的名字……沒有看過……你們……的臉……”
　　“那我……為什麼不……可以是……明月不……夜羽和欹、欹月……寒……”
　　“女神……告訴過我明月不夜……羽有守護者……而、而步香塵長老她……告訴過我……”緞質辛按著胸口深吸了幾口氣，把呼吸平復下去。“她告訴過我，欹月寒已經、已經離開了，而你身上，的氣息，和你兄長，一模一樣。”
　　“哦……你，見過我……我哥？”恒沙普賢轉過頭來望著他。
　　“見過，今天他，去了女神的島嶼，我在碼頭上看見他的。”緞質辛望著恒沙普賢，正如步香塵所說，恒沙普賢的容貌與樓至韋馱並不相似，也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但比起樓至韋馱，恒沙普賢的模樣更生動，更咄咄逼人，如同深淵上燃燒的火焰，將一切混沌都驅逐開。“他真美，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美的人。”
　　“你如果對我哥有，非分之想，我保證，要不了多長時間，你和你的家族，就會被發現死，死在山谷之中。”恒沙普賢笑起來，她再次滑回地上，掙扎一番之後，乾脆伸開手腳躺著不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對你兄長沒有什麼想法。”緞質辛翻了個身，趴在沙地上慢慢往恒沙普賢的方向挪。“他就像是天空，讓人無法觸摸。比起他，我更想接近你。”
　　“如果你敢再靠近我，我就再揍你一頓。”恒沙普賢說，緞質辛停了下來，她在沙地上又躺了一會兒，終於將自己撐起來，踉踉蹌蹌地穿過沙地，走到旁邊有礁石的位置，緞質辛望著她，目光順著她的移動而轉動，他看見礁石邊的樹枝上掛著燈，恍然想起指引自己遊過來的就是這盞燈。恒沙普賢走到水裏，繞到礁石的那一邊，不一會兒掛在樹枝上的燈被取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礁石邊的湖水便被照得閃耀出粼粼的微光，恒沙普賢從粼光的那一邊走到粼光中，又淌著水上來，她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衣服，柔軟得輕微的風一吹就如同晃動的湖面一樣招展開，她走到緞質辛身邊，用沾滿沙礫的赤腳踩了踩緞質辛的手臂。“起來，到我的屋子裏去。或者你更願意留在這裏，和看不見的妖精待在一起。”
　　“我現在站不起來，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和你到你的屋子去。”緞質辛說，那層薄薄的衣服貼在恒沙普賢腿上，他望著濕透的裙擺，那上面織著繁複的花紋，在黑暗裏只能辨認出綠色和紫色。
　　“哈，這一回的英雄真沒用。”恒沙普賢嗤笑了一聲，她提著燈轉身就往森林裏去，緞質辛舉高手，忍著身上的疼痛把身體拉了拉，然後他站起來，撿回撕壞的上衣和甩開的鞋子，追著那一點燈光跑森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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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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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3-08-16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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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樓至韋馱拔掉雕刻著香豌豆花蔓的象牙燭屏，將燃燒著的蠟燭放到窗邊，窗外黑夜籠罩，與彌漫的霧氣一同起舞。這些霧氣來自大湖，順著開鑿的運河流到他家族的莊園裏，從土地中鑽出來，掩蓋在房屋與香豌豆花朵上，家中守衛巡邏的火把與回廊、門廊和房間裏點著的燈都被攏成一團又一團的光霧，似乎更明亮，光芒照耀更遠，但一切都是模糊的，一切都在夜晚與霧氣的掩護之下悄悄變化。
　　這是適合保守一切秘密的夜晚，樓至韋馱最害怕這樣的夜晚，不光是他害怕，渡如何與巫陽也害怕，蘊果諦魂也害怕。但這樣的夜晚必定降臨，而需要被保守的秘密也必然在這樣的夜晚降臨。
　　樓至韋馱坐在窗邊鋪著羊毛織物的椅子上，無意識地撫摸手指上的象牙戒指，一枚雕刻香豌豆，幾條裂紋貫穿其上，一枚雕刻老鸛草，被撫摸得光滑如水，一枚失而復得，一枚自戴上就再沒有摘下來過，它們都被親吻過很多遍，被他，被蘊果諦魂，他的心中玫瑰早已凋謝，但荊棘尤在，霧氣一樣生長蔓延，看一眼，想一霎都被刺得遍體鱗傷。
　　蘊果諦魂。他想。蘊果諦魂。
　　有人推開他的房門，再關上，落鎖，然後走到他身邊。
　　“欹月寒或許還活著。”蘊果諦魂說，他穿著藍灰色的衣服，衣料上紡織著精靈與人類的契約上記載的咒語，夾藏在暗紋裏，防止穿著的人在夜間行走時被妖魔發現。
　　“沒有發現她的屍體嗎？”樓至韋馱問，他站起來，又將燭臺拿回去，插上燭屏，蘊果諦魂脫下那件毛織物搭在椅背上，順手關上了窗戶。
　　“只有一點血跡，還有人的腳印，往西方去。”蘊果諦魂回答，他摘下手套放在桌子上，露出戴著戒指的手指，戒指也是兩枚，也是由象牙雕刻，一枚雕刻老鸛草，一枚雕刻香豌豆，都被人的溫度暖成皮膚的顏色與光澤。“或許是往她母親的家鄉去了，我已經派人順著腳印尋找。”
　　“她這時離開大湖，已經失去成為女神的資格了，沒必要再讓你的人去冒險。”樓至韋馱說，他倒了杯水，遞給蘊果諦魂，蘊果諦魂接過來，轉到另一隻手上，又放下了。
　　“西方蠻族的動向我們必須小心。如今大湖面對的壓力來自北方和南方，我不認為西方會放棄分一杯羹的大好形勢。”他捏著杯口，抬起來喝了一杯水。“論武力，我們沒有太多可以倚賴的人和家族，但如果能通過選擇英雄與女神把他們全部拉進我們的體系來，那麼很快我們就能擁有更多的人和更強大的力量。”
　　“而恒沙是再好不過的人選，她是維達家族的女人，她的孩子能夠繼承維達家族，也能夠在女神的競爭中占取優勢。”樓至韋馱望著蘊果諦魂，想這個溫柔的人是什麼時候擁有了這些隱藏在表像之下的攻擊性。這些攻擊的意識和權利的欲望曾經深植在他的靈魂中，但現在它們至少有一部分轉移到了蘊果諦魂的身上，從那件事以後。“這一次的英雄，據說就來自北方。”
　　“他來自我的領土靠北的地方，緞家的後人。”蘊果諦魂坐下來，他也無意識地撫摸小指和無名指上戴著的兩枚象牙戒指，動作輕柔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以往的英雄裏，也有來自靠北地區的，但他居住的地方離北方蠻族最近。”
　　“不管他是森林與大湖的子民，還是北方蠻族的來客，他出現在這裏，並且遵守了我們的傳統，就表示女神的力量正在往北方推進。”樓至韋馱也坐下來，手指在桌上鋪著的堇菜花紋桌布上移動。“或許，這是北方蠻族希望用更溫和的方法得到我們的土地、物產和人的方式，又或許……”他停了停，昂了昂頭，注視蘊果諦魂的眼睛，蘊果諦魂的眼睛藍而乾淨，像最晴朗的天空，許多年前上一代的女神曾經將他們的眼睛比作晴天和陰天，說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是女人，那麼維達家族與迦布哈家族能夠聯姻才是森林與大湖最盛大最幸運的事。他閉了閉眼睛，在袖子之下收緊手指。“……又或許，北方蠻族之王曾經做出的舉動，是希望通過破壞女神的選擇來阻止女神力量的侵蝕，而，而失敗之後，他想出了另一種奪取土地的方法，讓他的，他的人冒充你的領土上小家族的後人，來參加英雄們的戰鬥，從而選擇對他們有利的女神。”
　　“樓至。”蘊果諦魂握住他的手。“把你的目光放在該關注的地方，不要去想過去的事。”他輕輕說，撐過身體去吻樓至韋馱的眼睛。“南方的蠻族來得更早，他們的人已經潛入大湖，在神女身邊站穩了。鬼荒，她與神女明月不夜羽的關係耐人尋味，在還居住在女神的島嶼上時，這兩人就表達過要離開森林與大湖的想法，這或許是一種假像，是南方蠻族的欺騙伎倆，但在他們真正干涉女神選擇之前，我們可以放任她們兩人的關係，但追查一定要繼續。”
　　“是的，我知道。”樓至韋馱閉上眼睛，蘊果諦魂的觸碰和聲音都令他感到平靜，像深而安穩的睡眠，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偶爾會懷疑自己是否仍在夢境之中而醒來後面前還是半埋在地下的昏暗石屋與屋中跳動的火焰，直到蘊果諦魂離開維達家族的莊園回自己的城堡去，他才會明確地意識到過去已經完全過去了，再不會有人能將他從大湖邊帶走。
　　“那麼，還是與以前一樣，大湖是你的，森林是我的。”蘊果諦魂捧著他的臉，嘴唇貼在皮膚上輕啄。“但未來，大湖是你的，森林也是你的。都是你的。”
　　“你呢？”樓至韋馱問。
　　“我也是你的。”蘊果諦魂回答。

　　恒沙普賢提著燈，踏著櫪樹交錯的樹根前進，小路掩藏在茂盛的銀蓮花下，赤腳踩上去才能分辨出道路的方向，緞質辛窺得了道路的秘密，將它記在心裏，跟著她深入密林，密林裏也霧氣彌漫，染得燈光都帶上濃重的濕氣，銀蓮花的枝葉牽動她的裙子，似乎是看不見的妖精們正在挽留著她，希望她停下腳步，但她不為所動，踏著鋪滿樹根的道路穿過密林，密林中開墾著空地，許多古老的樹木被砍伐只留下樹樁，緞質辛踏在空地邊緣便感受到這裏與森林的不同，這裏的植物都按照一種特殊的規律種植，有藥物，有花朵，也有蔬菜，圍繞著林間的木屋周圍還重著一畦香豌豆，在這樣的夜晚裏仍然散發著夾著一種青草氣味的香氣。
　　“這是你住的地方？”緞質辛問，恒沙普賢將燈掛在通往木屋入口平臺的梯子邊伸過頭頂的樹枝上，照出一圈道路和林地。
　　“每個神女在被選擇之前都住在這樣的地方。”恒沙普賢說，她打開門走進屋，緞質辛踏著梯子走上平臺，平臺上擺放著許多中間鑿出凹槽的木頭，裏面也種著藥草、花朵和蔬菜，微弱的燈光從半開的門裏透出來，他轉身，一踏進屋裏就撞在一件堅硬的東西上發出咚的一聲，昏暗的房間裏立刻響起了輕輕的笑聲，好一會兒才停下。
　　“這是你保護自己的手段？”緞質辛問，他拿住那個堅硬的東西，偏著腦袋繞過擋在門前的木牆走到屋中，屋子裏十分整潔乾淨，被布幔和木牆隔出幾個房間，放著燭臺的桌子上也放著香豌豆花束，香味和燈光一起沉在房間裏。
　　“只是嚇人的手法而已。”恒沙普賢笑著回答，她從小桌下面拿出一個石做的碗，從櫃子裏拿出一些葉子和花，還有根莖和幾顆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頭蓋骨，將它們放在碗中，一邊低聲唱著歌，一邊用象牙杵將它們搗碎，攪在一起。“你給我倒點水。”恒沙普賢抬起頭來用下巴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水罐，緞質辛連忙將它拿起來，往石碗中倒了一些水。“好夠了，放回去。”恒沙普賢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水罐放了回去。
　　“你在幹什麼？”緞質辛問，他探究地望著恒沙普賢的動作，她的動作平淡無奇，但低沉的歌聲卻十分好聽，只是念誦的語言是他從未聽過的，或許是咒語，又或許只是一些異族的語言，他曾經聽說過，恒沙普賢的家族與東方通商，她或許從自己的兄長處習得了一些東方的歌謠或者語言。
　　“做藥，不然你明天發起熱來，我還要照顧你。”恒沙普賢回答，她將放在石碗裏的東西搗成糊狀，然後偏頭指了指屋角鋪著的獸皮：“衣服脫了，躺上去。”
　　“全部脫了？”
　　“全部。”恒沙普賢站起來，踹了一下他的小腿。“脫了，躺上去。”
　　“恒沙普賢，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緞質辛不太情願地脫掉濕透的衣服，躺到獸皮上，恒沙普賢移來燭臺放在旁邊，他連忙將臉轉到陰影中去。
　　“那你明天要是被妖魔的毒放倒了，或者直接死了，可別來怪我不救你。”恒沙普賢在緞質辛的心窩裏拍了一把，她舉起燭臺，檢視過他身上那些傷痕，然後抓起石碗中的東西抹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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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3-08-16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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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巫陽站在臺階上，看著早晨的陽光與風將彌漫在大湖與森林上的霧氣驅散了。她伸手撫摸柱子上纏繞的薔薇花，它們葉片粗糙，苞片幹硬，柔軟的花瓣被緊緊包裹著，等待最好的天氣盛開。巫陽扭開交叉的苞片，將裏面還沒有成熟的花瓣摳開，一點一點丟在地上。逐漸有勞作的婦人少女從臺階下的道路走過，有的趕著羊，有的背著農具，結實精壯的男人坐著女人領航的船從湖岸邊來，為女神工作，她扶著臺階邊的欄杆慢慢走下去，從身邊女人捧著的水盆裏撩起水來撒在他們頭上為他們驅趕妖魔祈求福祉，他們埋著頭，默默從她面前走過，繞到後面山崖險峻的一邊，由年老的女性修行者帶領著，為女神開鑿更多更宏偉更廣闊的殿堂與居所。
　　巫陽站在碼頭上，看著似乎沒有邊際的湖水在晨風裏蕩漾，太陽很好，湖面上金光與陰影都比昨日更美麗一些，她有些發愣，好像曾經在這樣的景致裏經歷過什麼美好的事，她眺望湖的另一邊，等霧氣完全消散時，在這樣的好天氣裏會隱約看見岸邊樹的影子，她等待著樹的影子，好像看見它們就能等來什麼令人欣喜的事，她看見朦朧的霧氣裏漸漸有船的影子穿行，劃過暗色，劃過火色，劃過波光，她摒住呼吸往前探，但很快便失望了。
　　那不是她心中期待的令人欣喜的東西。那是步香塵的船隊在朝著她的島嶼過來。
　　巫陽轉過身，沿著臺階又回到殿堂裏，在女神的寶座上坐下，地面與屋頂之間那一線天光明亮而瑰麗，它們變換著色彩，變換著形狀，紅的金的藍的紫的，被霧氣洇染在一起，有腳步聲漸漸從下面傳了上來，步香塵戴著花冠提著裙子，慢慢走到她面前，扶著她的膝蓋在寶座旁邊的高臺上坐了下來。
　　“姐姐在等我嗎？”步香塵問，她抬著頭，用一種楚楚可憐的表情望著巫陽，雪白胸脯從繡著黃色玫瑰花紋的紅衣裏擠出來，被巫陽的黑衣反襯得潔白如雪。
　　“你自作多情了。”巫陽回答她。
　　“啊，自作多情也無妨，只要妹妹有情，姐姐再無情，妹妹也心甘情願了。”步香塵抱著她的腿，將臉貼上去，花朵的香味慢慢在空氣裏飄蕩，爬上巫陽的臉，巫陽埋下頭來望著她，她頭頂上的花環讓她想起年少時三人在放養著羊群的山坡上採摘夏季的花朵，或者她做給飛鷺的小花環，她伸手將它拿起來，丟到遠處，步香塵抬頭哀怨地瞥了她一眼，雙手撐著地，貓似的膝行過去將它撿起來，坐在那裏雙手托著，吹了吹花朵上的灰塵。
　　“姐姐不喜歡嗎？妹妹記得姐姐最喜歡這樣的花環。”她站起來，托著花環慢慢走回來，巫陽望著她，她傾下身，將手中花環從女神的寶冠上穿過，戴在巫陽頭頂。“姐姐為妹妹做過許多這樣的花環，姐姐也為飛鷺做過這樣的花環，現在妹妹為姐姐做了花環，姐姐不喜歡嗎？”她屈起一條腿跪在女神的寶座上，矮下身體，雙眼含著情望著巫陽，巫陽的眼尾已經隱約起了細碎的皺紋，她伸手托起巫陽的下巴，探過臉去吻她。“妹妹還是覺得戴花冠的姐姐比戴寶冠的姐姐更美，姐姐是森林與大湖的女神，是自然的女神，拿這些人世之物來裝飾姐姐，是藐視姐姐，玷污姐姐了。”步香塵順著巫陽的鬢角摸到她的頭頂，手指從花冠下面伸過去，拆掉編織在一起的髮辮，將黃金、鹿牙與鹿骨鍛造雕刻鑲嵌的寶冠往上一抬，巫陽伸過手按著她，將寶冠按在頭頂上。
　　“滾。”巫陽說。
　　“姐姐你未免太無情，妹妹的熱情無法打動你嗎？”步香塵委屈地問，巫陽按著寶冠將她推開，站起來往外走，她提著裙子追上去，巫陽摘下頭頂的花環，反手一摔丟在步香塵懷裏。
　　“步香塵，你若想得到你想要的，就該去找渡如何，而不是來刺激我。”巫陽說，她提起裙子，從大殿一側的走廊裏離開了，步香塵望著她的背影，笑著將花環戴在頭頂，搖著羽毛扇轉身走到女神與群獸的壁畫前，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些並不鮮豔的圖畫，礦物顏料的粉末沾在她的手指上，她張開嘴，將手指含在唇齒之間。

　　恒沙普賢取來湖水，將羊毛氊子浸濕，然後覆蓋在緞質辛身上，她坐在他身邊，一邊攪動著石鍋裏黑糊糊的東西一邊唱著古怪的歌曲，緞質辛身體有些發抖，眼睛卻明亮得如同星辰，他轉過頭來望著恒沙普賢，恒沙普賢順手甩了一灘水在他臉上。
　　“別來打攪我熬藥。”恒沙普賢說，她用木勺將鍋裏的東西挑起來，它們粘稠地往下滴，於是她又往鍋里加了一些植物的根莖和色彩古怪的石頭，立起勺子將它們壓碎。
　　“……如果……如果……我……死了……”緞質辛把手伸過去，握起拳給她看那串黑色的石頭。“請，請你……把這個帶……給我……給我父親……”
　　“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屍體沉到湖裏去祭祀大湖之神。”恒沙普賢再次挑起鍋裏的東西看了看，那些東西更粘稠了些，也更細膩了些，一線細絲從勺子上掛下來，落在石鍋裏，像融化的松脂。“你到底在英雄的戰場上打了幾場？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英雄因為被神女的守護者和另一名神女揍了就要死的。”
　　“我還……我還……在湖裏泡……了那麼……久……才游、遊到你……你的島……上……”緞質辛執著地把手往恒沙普賢面前伸，恒沙普賢挑著那些粘稠的東西，順手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手臂上抹了一道。“噢！”緞質辛喊。
　　“還知道疼，你死不了。”恒沙普賢笑起來，她掀開蓋在緞質辛身上的羊毛氊子，把鍋裏那些粘稠的液體倒在緞質辛身上那些青紫的傷痕上，脖子上那幾道被她抓出來的痕跡發著紅腫得很高，被她咬出來的齒痕則發著紫，滾熱的黏液燙得他嗷嗷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大笑。
　　“再……再往我……身上、身上倒……這些東西我……就……要被你……燙熟了。”緞質辛說，那些東西倒在身體上很快涼了下來，流動時擦得皮膚發癢，他伸手去摸那些東西，恒沙普賢一勺子將他的手拍開。
　　“別逼我真的拿柴來烤你。”恒沙普賢將鍋中最後一點粘稠液體攤在手心裏，啪一聲拍在緞質辛的脖子上，緞質辛猛地咳嗽起來，她一手按住他的額頭一手按住他的脖子，將那些黏液貼在他的傷口上。“別動，等藥效發揮，你好了以後還可以去獵熊獵駝鹿。”她按著緞質辛的脖子，皮膚被藥物燙得發紅，緞質辛悶下幾陣顫動，漸漸地讓自己安靜下來，她安慰小孩子似的喃喃地念了幾句“乖”“好孩子”“帶你采漿果”這一類的話，惹得緞質辛又笑起來。
　　“……你……你有……弟弟？”緞質辛問，捂在脖子上的藥燙得他脖子上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藥中的汁液鑽進他的傷口，避得他必須得說點什麼來止住肉裏隱約的癢。
　　“兩個弟弟，一個是抱來的，他失蹤了，還有一個是親的，還很小。”恒沙普賢回答，她笑著吹了吹緞質辛落在額頭上的頭髮。“你多大？你看起來和不夜差不多。”
　　“……十七……”緞質辛回答。
　　“我大你兩歲。”恒沙普賢點了點頭。“不夜十八，欹月寒十六，你回去以後，可以娶一個十四歲的姑娘，或者過幾年再娶。”
　　“娶……別人……？英雄……和女、女神，不是……夫妻……嗎？”
　　“你父親告訴你的？”恒沙普賢又笑了起來。“他說錯了，英雄與女神是權力的共用者，但不是夫妻，大多數英雄在選擇了女神之後，會回到自己的家鄉，另外娶妻生子，而一部分女神會生下英雄的孩子，但她們幾乎都會有英雄以外的情人。”
　　“……我……我無法理解……無法……理解這個……傳統的……意義……”緞質辛望著她，目光明亮如火。“如果……如果英雄……不愛女神……為什麼……要、要選擇……她……”
　　“金錢，地位，榮耀。能夠交換的利益都是選擇女神的衡量物。也有一時被美色迷惑的，不過這一代的神女們應該都沒有足以迷惑你的美色。”
　　“不是……不是……因為愛？”
　　“與愛沒有任何關係。”
　　“你……你為、為什麼……這麼肯定……”緞質辛把手抬起來，捏住恒沙普賢的手指，她的小指上戴著戒指，浮雕的花紋刺破他的皮膚，滴出一些血滴來。“沒有……沒有……愛情？我、我若選擇……女神……那一定是我愛……的……那一個……而、而與其他的……沒有……任何關係……”
　　“作出這樣的選擇，你一定會後悔。”恒沙普賢搖了搖頭。“你的父親並沒有好好教導你，英雄的地位有多重要就有多輕微，如果英雄自己的家族不夠強大，或者挑選出的女神沒有足夠強大的家族，英雄和女神都會陷入危險。”
　　“不會……不會……”緞質辛也搖了搖頭。“我……我會……選擇我愛的……那個……做……女神，然後……然後……建立自己的家族……用、用我自己的……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她……”
　　“癡心妄想。愚不可及。過於天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你會這麼、這麼說。”緞質辛喘了口氣，他摸索著恒沙普賢的戒指，一時也摸不出那上面雕刻的是什麼。“我……我會……創造我自己的……自己的家族……然後……將刻著族徽的……戒、戒指，戴在女神……女神的……無名指上……娶她……娶她……回家，讓她……遠離權力和……和利益的傷、傷害，讓她……好好的……好好的……在我……身邊。”他望著恒沙普賢，目光灼灼如火，似要燃盡。恒沙普賢也望著他，他的目光熱切而執著，一瞬間仿佛讓她以為他已經作出了英雄的選擇，她轉開臉，把目光投到屋中昏暗的角落裏，緞質辛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腕，捏得她發疼，她閉上眼睛，並沒有回頭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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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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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3-08-16 09:4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009

　　緞質辛一時混沌，一時清明，時而醒來，時而昏睡，他隱約感到自己正在被切割，又隱約感到自己正在被吞噬，寒冷和炙熱都在離他遠去，光明也在離他遠去，黑暗降臨時他拼命掙扎，拼命想要從深淵裏爬起，他抗擊，他呐喊，他猛地一抖，從睡眠裏醒了過來，看見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的火焰色光芒撒落在恒沙普賢的木屋裏。
　　我活著。緞質辛想，他冷汗漣漣，但身上的燒灼感已經退去，寒冷感也已經退去，他摸了摸被抓傷的喉嚨，那裏纏著乾淨的亞麻布，腫痛的感覺也退了下去，還有被咬傷的手臂，那裏不再是發燙的鈍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利刀切開的銳利疼痛，但藥物敷著它，亞麻布捆著它，反而比原來好受多了。
　　緞質辛把蓋著自己的羊毛氊子掀開，又立刻將自己蓋起來，他將那塊織物圍在腰上，走到窗邊看了看，恒沙普賢沒在附近，他的衣服被顏色突兀的線針腳粗糙地補了起來，和褲子一起正掛在木臺上曬著，他挪出門去，捏了捏那些織物，它們還沒有幹透，但他仍然換上了衣服，把羊毛氊子掛在手臂上。他順著梯子下去，赤腳分辨著盤曲樹根上那些被腳底磨光的部分，從櫪樹林裏穿過去，銀蓮花覆蓋著他的腳，葉片從他的腳背上拂過，一瞬間讓他想起幼年在北方的草原上放牧時早晨最新鮮的牧草如何拂過他的腳背。他望著樹林之間透出來的光芒，想自己跟著恒沙普賢到小屋去的時候竟然沒有擔心自己被引入妖魔的圈套。林下的風帶著湖水的味道和濕氣吹進森林裏，他踏著光滑的櫪樹根走出密林，才看見昨夜自己爬上岸的沙灘外面礁石林立，一不小心撞上便要頭破血流。
　　若無先祖和神靈的保佑，他絕不可能爬上沙灘，說不定當夜就變成湖底妖魔的食物了。
　　緞質辛抬起手來，吻了吻那串黑色的珠串，他默念著故鄉的讚美辭，感謝賜予一切生命的偉大母親的庇護和垂憐，托著手上的羊毛氊子走過沙灘去旁邊有礁石的位置尋找一個水夠深的地方想把這塊氊子洗乾淨，忽然一塊石頭從礁石後面丟過來，砸在他胸口。
　　“到那邊去。”恒沙普賢的聲音從礁石後面傳過來，一把濕淋淋的沙子丟過來啪一聲掛在他胸口衣服上往下掉。
　　“我不知道你在這裏。”緞質辛停住腳步，把衣服上的沙子拍了拍。
　　“那現在你知道了。”恒沙普賢隔著礁石，在那邊弄出稀裏嘩啦的水聲。“你到湖邊來做什麼？”
　　“我來洗你的毯子。”緞質辛把手臂上搭著的羊毛氊子舉起來揮了揮。
　　“放在沙地上，我自己來洗。”恒沙普賢回答他，他等了等，恒沙普賢沒有要立刻過來的意思，於是他將疊好的毯子放在礁石頂上，慢慢地退到遠處，恒沙普賢過了好一會兒才從礁石後面出來，把搭在礁石上的毯子放在木盆裏，從黑而粗糙的礁石頂上走過去，在湖中洗過木盆裏的東西，才又順著延伸到她腳下的礁石上回來，緞質辛望著黑色的石頭和紅色的裙子之間露出來的兩點白色的腳，忽然開始擔心這些粗糙的岩石會不會劃傷她的腳底。
　　“你還沒回去？”恒沙普賢端著木盆似乎有些不太高興，她順手把盆子一遞，遞到緞質辛面前。“也好，幫我端著這個。”
　　“我以為你會比較喜歡晚上洗澡。”緞質辛接過盆子端著，像昨夜那樣跟在恒沙普賢後面，恒沙普賢拐上另一條小路，他也跟上去，看著她從陷阱中抓出一隻野兔。
　　“你打得我一身都是傷，我也要擦藥。”恒沙普賢提著兔子似乎對他有所不滿。“我和你一樣，滿身藥味，受不了。”
　　“我身上沒有藥味。”緞質辛抓起衣服嗅了嗅，那上面只有一些湖水和泥土的腥味。
　　“我給你擦過了。”恒沙普賢撇開頭，從緞質辛面前錯過去，緞質辛又跟著她回去，在種植著藥草和蔬菜的空地裏等著她拔了一小把蔬菜，她踏上樓梯，讓緞質辛把木盆放下，把兔子丟給他去宰。“你在我的島上留了兩天了，明天開始自己砍樹造船，找路回女神的島嶼去。”
　　“你沒有船？”緞質辛捏著刀，把兔子皮一點一點剝下來，內臟丟在地上，恒沙普賢把它們撿起來，挑出幾樣掛在樹枝上。
　　“我有，但我不能借給你。”恒沙普賢站在平臺邊緣，將剩下的內臟奮力丟進樹林裏，緞質辛望著她，她瞥了他一眼，撕下一片樹葉來將手上的血跡擦掉。“那是我下湖釣魚的船。”
　　“我明天白天回女神的島嶼，晚上就回來把船還給你。”
　　“要是精靈把你帶去不夜的島嶼，你又把船弄沉了，要怎麼才能還我船？”
　　“那我再遊到你的島上給你造一條。”
　　“你不如馬上動手造自己的。”恒沙普賢笑了起來，她從木屋提出一個籃子丟在緞質辛面前，裏面的斧頭鑿子嘩啦一聲落在他面前。
　　“我明天會開始造一條木筏，回到女神的島嶼再借一條船。”緞質辛在兔皮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把籃子扶起來，東西收在裏面。“我猜不會有哪個英雄如我一般倒楣了。”
　　“有英雄被神女殺死。”恒沙普賢生了火，把蔬菜放到水裏去煮。“也有英雄還沒有到達大湖就莫名其妙死在路上。比起他們，考慮到你的父親並沒有好好教導過你有關英雄與女神的事，你能活著見到我，已經是偉大的母親能給予的最大庇佑了。”
　　“那之後要靠我自己了嗎？”緞質辛隨口問，他把兔子切成塊，恒沙普賢撿回兔頭，將其他肉塊丟到鍋裏，削了一些岩鹽進去。
　　“你可以想辦法繼續求取偉大母親的歡心，也可以求取精靈們的幫助，甚至可以付出代價向妖精們交換平安。”恒沙普賢托著兔頭握著刀，熟練地將肉剔到鍋裏，挖出眼睛斬下耳朵，留下頭骨放在邊上。“與人結盟也是不錯的選擇，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信——這些是你的父親該教導你但是沒有教導的部分，緞質辛，我很驚訝，你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讓什麼都不懂的你參加英雄的戰鬥，又隻身前來大湖，若不是偉大母親垂愛，你早就死在路上了。”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並不希望我來參加英雄的戰鬥，他更希望我和我哥在家鄉放羊，合適的時候娶個妻子，與她生許多孩子，第一個要女兒，第二個才是兒子。我的兒子也和我一樣放羊，或者放馬，做點小生意也好，女兒最好能嫁到好一些的家族裏去，但我們那裏沒有什麼很好的家族，迦布哈家族我們是高攀不上的。”緞質辛也像恒沙普賢那樣用樹葉擦了手上的血跡，他走到恒沙普賢身邊坐下，看她用木勺攪拌著鍋裏的湯。“是我自己想建立自己的家族，要強大的、富有的家族，比不上迦布哈家族也無所謂，但不能讓我的兒女們像我和我哥一樣每天在山坡上追著羊跑，還要和其他放羊人打架才能爭到牧草。我的家鄉靠近北方，父親一直很擔心北方的蠻族南下時，會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東西。如果我能建立自己的強大家族，就能修建堅固的城堡，至少嘗試與北方的蠻族一抗，說不定能夠保護我們的地和人，還有牛羊和馬匹。”
　　“你如果希望能夠成功建立自己的家族，最好的辦法是與合適的人結盟。但這事可別讓我哥知道。”恒沙普賢蘸起一點湯汁嘗了嘗，又削了一點岩鹽到鍋裏。“對他來說迦布哈家族就如同我們自己的家族一樣重要，要是讓他知道你有意在迦布哈家族的領地上建立自己的家族，分割蘊果諦魂的領地，他一定帶人來滅了你，再去滅了你的父母兄弟。”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和你的家族結盟了？”緞質辛問，恒沙普賢望了他一眼。
　　“當然不能，你要與我的家族結盟，就必須放棄你那在迦布哈家族的領土上分割領土建立家族的妄想，否則我哥會讓你知道英雄從來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我以為互相結盟的家族，彼此之間即使維持著表面平靜，也必然是暗潮洶湧的。”緞質辛埋下頭，從下面望著恒沙普賢的眼睛。“維達家族和迦布哈家族之間原來是這麼密切的關係嗎？這兩個家族之間曾經聯姻？還是你們同出於一個家族？”
　　“你問得太多了，這些不是秘密，你在來大湖的路上應該已經聽過很多傳言。”恒沙普賢把臉轉開，她拿來兩個碗，將湯倒在裏面，推了一個給緞質辛。“但你若想活著，絕對不要讓我哥知道你的想法，他可以放棄名譽，放棄榮耀，放棄生命，甚至放棄維達家，但他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迦布哈家族的利益受到挑釁。如果你敢做出任何威脅到蘊果諦魂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的事，他能把森林與大湖都翻過來只為殺死你和你的家族。就算你擁有偉大母親的眷顧，也無法承受他的憤怒。”
　　“那我只好憑藉自己的力量來建立我的家族了。”緞質辛嘗了一塊肉，皺著眉苦笑了起來。“恒沙，你做的湯真清淡。”
　　“恒沙普賢。”恒沙普賢糾正他。“這要看偉大的母親是否仍然眷顧你。祖先是否幫助你。精靈是否認同你。甚至是，你能不能開出讓妖精和妖魔心動的條件。”
　　“無論如何，現在我已經得到了你的指點，你讓我遠離死亡，也讓我的家族遠離死亡。”緞質辛說，他望著倒映在湯上的影像，恒沙普賢的頭髮看起來像蜂蜜那樣甜美。“我會建立我自己的家族，讓它變得強大，足夠強大，能夠抵禦北方蠻族和你哥的攻擊。然後我會帶著我愛的人回到家族，舉行盛大的婚禮，為她製作刻著族徽的戒指，讓她成為大湖與森林的女神，同時也成為北方的女王。”
　　恒沙普賢慢慢地將碗放下了，她抱著膝蓋，悠然地在森林的光影中閑坐，然後她猛然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直逼到緞質辛的脖子前，貼在動脈上。“那你做好隨時死亡的準備了嗎？”她問。
　　緞質辛順著恒沙普賢的手臂望過去，她的面容沉穩而安靜，眼睛如深淵，斂著殺伐的戾氣，而在蜂蜜一般的瞳仁裏，他的面孔比殺氣更加清晰。“死亡也無法阻止我。”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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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13-08-1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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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巫陽站在臺階上，看見樓至韋馱的船踏過霧氣和光影而來，步香塵在她耳邊說著什麼，她望著那只飄搖的小船，一點都沒有聽見。步香塵是她的噩夢，她用藥物操縱了女神的選擇，造成了她與一頁書的相遇，也讓她與渡如何之間維持了長達十八年之間的愧疚與怨恨到現在仍然沒有休止，更將飛鷺推入痛苦的深淵讓她含著屈辱與絕望死去；樓至韋馱也是她的惡夢，這個森林與大湖間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家族裏處於中心地位的男人因為姐姐被北方蠻族玷污而仇恨她，一時的離開無法熄滅他心中的怒火，時間的流逝也無法讓他的恨意平息，六年前他主動承擔下為女神提供鮮花之責，為的就是能夠時刻在她面前出現，刺激她，提醒她，她欠渡如何一個交待，欠維達家一個交代，也深刻地警示著她，對真正擁有權勢與財富的家族來說，女神與英雄一樣，都不算什麼。
　　巫陽抬起手來，將眼睛蓋住。作為一個女人，她害怕步香塵；作為森林與大湖的女神，她害怕樓至韋馱。她明白上一代的女神為什麼指定她、步香塵與渡如何做神女，那位女神不是維達家族的人，卻受制于維達家族，這是她成為女神之後許多年裏才懂得的事，女神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平衡，也不是為了平衡，她平衡森林與大湖，平衡自然與人類，卻平衡不了有權勢的家族對信仰的蠶食，這是攸關女神性命與子女的平衡，順則生，逆則死，只是她年輕的時候並不懂得這一切。她選擇明月不夜羽和欹月寒與恒沙普賢並列，妄圖用南方蠻族的血統與西方蠻族的毒物來抗衡維達家族的裹挾，樓至韋馱不滿她的決定時她甚至感到一種喜悅，但一頁書的離去與飛鷺的死亡將她從這種臆想而來的快樂里拉了出來。她不是真正的神，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獲得了女神的寶座，卻仍然是一個人，會死亡，會被權勢碾壓，會因為懼怕失去已擁有的一切而作出妥協。
　　她的生命中早已一無所有，而如今，噩夢仍然窺視著她。
　　“姐姐身體不舒服嗎？”步香塵問，聲音甜而溫柔。“姐姐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妹妹請醫婦來為姐姐診視？或者，讓妹妹扶姐姐去房裏歇歇？”
　　“我不想見到你。”巫陽撇著眼珠，從手指縫隙裏望了她一眼。“我也不想見到樓至韋馱。”
　　“可我日日都想見到姐姐，想陪伴在姐姐身邊啊！”步香塵扶著巫陽的肩膀，把臉伸到她臉側。“若不是早已離開大湖，妹妹也想夜夜陪伴著姐姐，帶來歌女舞女，為姐姐唱歌，為姐姐跳舞，陪姐姐開心，若姐姐生氣了，盡情使喚妹妹就是，妹妹如何都會原諒姐姐的。”她伸出舌頭，卷了卷巫陽的耳郭：“比如，若姐姐不想見到渡如何姐姐的弟弟，那妹妹便親自去趕走他，讓他不能登上姐姐的島嶼，如果渡如何姐姐問起來，姐姐就說是妹妹一人所為，你不知情就是了。”
　　“哈，你會這麼好心嗎？”巫陽哼了一聲，她提起黑裙，轉身離開，步香塵搖著扇子，望著她離開，又望著樓至韋馱帶著人把船上運來的花朵搬上岸，他捧著一束香豌豆花，埋著頭慢慢走上來，從她身邊過時，也沒有看她一眼。
　　“你來看渡如何姐姐，不去與巫陽姐姐說一聲嗎？”步香塵問，她舉起左手，小指劃過嘴唇。
　　“女神所為，早已不值得我如此尊敬。”樓至韋馱瞥了她一眼，捧著香豌豆花從大殿旁的通道走過神聖橡樹的祈禱小屋，繞到島嶼的那一邊渡如何深修的石室，渡如何的衣襟上別著上次他送來的香豌豆胸針，面色看起來仍然蒼白，樓至韋馱關上門，坐在燈光昏暗的石室裏陪她說話。
　　“這幾日，蘊果諦魂在我們家中做客。”樓至韋馱說。
　　英雄六日前出航尋找神女居住的島嶼，至今沒有回來。渡如何在他手上寫。
　　“他去看過佛母了，佛母不願意見他。”樓至韋馱說。
　　再過四日如果他還沒有回來，英雄的戰鬥將要重新開始。渡如何在他手上寫。
　　“這事全怪大哥，當年向他提與佛母結婚的事，明知道他不會娶佛母，我們兩家的關係也不需要通過聯姻鞏固。”樓至韋馱說。
　　我們有能夠參加戰鬥的人選嗎？渡如何在他手上寫。
　　“好在蘊果諦魂不在意，大哥的提議雖然實際，但是對於我們兩家來說，確實膚淺了。”樓至韋馱說。不急於一時，我知道要怎麼辦。他在她手上寫。“姐姐。”樓至韋馱說，輕輕地擁抱她的肩膀。“如果你心中不再有仇恨，也不再有怨恨，就回來吧，我們家隨時能為你安排好的婚姻，若你不想出嫁，我們也能讓你優越地生活。”
　　再說吧。她伸手拍了拍樓至韋馱的臉，在他手背上寫，她親了親樓至韋馱的額頭，讓他離開，門再次關閉時她伸手取下一枝香豌豆的花朵，將臉貼在散發著美好香味的涼軟花瓣上。

　　樓至韋馱按原路回來，他沒有看見巫陽，送來的花朵都放在女神的大殿裏，僕婦們看護著它們，步香塵站在一邊欣賞著繽紛的色彩和優美的形狀，他微微埋著頭，不去看步香塵希望他看的小指和那上面鑲嵌玫瑰色石頭的戒指，他從高而寬的臺階下到碼頭，坐著船又順著運河回到家族的城堡裏，蘊果諦魂牽著兩匹馬在等他，下僕們安靜地將船拴好帶著東西離開了，留下他單獨與蘊果諦魂說話。
　　“招提說我們可以去看看農場。”蘊果諦魂說。
　　“他以為你每天無所事事。”樓至韋馱笑起來。“你不用在意他。”
　　“去看看吧。”蘊果諦魂跨上馬，樓至韋馱搖了搖頭，也騎上馬，從磚石路面上出了城堡，慢慢地在通往農場的道路上行走，道路兩邊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和顏色交雜的野草野花，接骨木正結著花蕾，盛開後可以用來釀酒。草地上走著羊群和牛群，結隊的婦人在河裏洗東西，她們笑得很大聲，卻聽不見在說什麼，連片的小麥在山坡上隨著風擺動，蔬菜則種植在小塊的山地上，分割成許多片。“北方的土地上不適合生長蔬菜，我們都只種小麥和水果。”蘊果諦魂說，馬匹走得很慢，太陽穿過泥土道路一邊的高大橡樹投射下來，把時間都曬成瑰麗的金黃色。
　　“但北方適合種漿果，南方的漿果又澀又酸。”樓至韋馱說，他和蘊果諦魂一起走過泥路，有農戶趕著驢車拉著收穫的萵苣從他們身邊過，農戶停下驢車摘下帽子，埋頭屈身向他們行禮，樓至韋馱對他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你今年秋天，趁著還沒有下雪，同我一起回迦布哈家族的領地上去，冬天會有天鵝飛來，在城堡外的湖泊上停留。”蘊果諦魂伸手摸了摸樓至韋馱的頭髮。“你已經很久沒有去我那兒看過天鵝了，城堡裏是安全的，你不必因為恐懼而抗拒去我那裏觀賞天鵝。”
　　“我知道，我必須戰勝我心裏的敵人。”樓至韋馱閉了閉眼睛。“等女神的選擇結束，我就和你回北方。”
　　“你也不必強迫自己，如果去北方讓你痛苦，我可以每年到南方來看你。”
　　“我不能因為恐懼就抗拒面對我的敵人。”樓至韋馱搖了一下頭，他帶著蘊果諦魂拐上一條岔道，穿過修建整齊的紫杉樹籬，看守果園的人連忙迎上來，幫他們照顧馬匹，開門讓他們到果園裏去。
　　果園入口處排列著整齊的醋栗架和樹莓叢，大片的草莓田將它們和廣闊的蘋果樹林隔開，樓至韋馱和蘊果諦魂走到草莓田裏，在砂石小路中間停了下來。
　　“渡如何今天告訴我英雄已經有六天沒有回女神的島嶼了。”樓至韋馱小聲說，草莓田裏視野開闊，而藏在蘋果樹林和樹莓叢裏的人聽不見他的聲音。“這幾日鬼荒時常帶明月不夜羽穿過大湖在去森林裏，緞質辛不可能在她們的島上。如果他還沒有死，那應該就在恒沙那裏。”
　　“離重新選擇英雄還有四天時間，你的人能接近恒沙的島嶼嗎？”
　　“我們不知道恒沙現在在哪座島上。”樓至韋馱搖了搖頭。“如果戰鬥重新開始，我會派人想辦法在鬼荒和明月不夜羽進入森林的時候殺了她們。”
　　“我們不必殺死她們，她們並沒有爭奪女神之位的想法。”蘊果諦魂搖了搖頭。“助她們離開大湖才是應該做的，幫她們離開，到南方去，明月不夜羽失去成為女神的資格，鬼荒得到想要的，也不會再回來了。”
　　“如果她們不想離開呢？”
　　“那也不妨礙恒沙成為女神，你不是說，緞質辛的船一靠近明月不夜羽的島嶼就會被攻擊嗎。”蘊果諦魂握了握樓至韋馱的手。
　　“如果她們想離開，我會派我的人給予引導和保護。”樓至韋馱垂下眼瞼。
　　“可以為她們指路，我想保護是不需要的。”蘊果諦魂笑起來。“鬼荒很強悍，能打敗她的人寥寥無幾。”他環顧四周，周圍空空蕩蕩，沒有人，沒有羊群，也沒有驚起的鳥。“我的人在森林裏發現了葬雲霄的屍體。”
　　“確定是他的？”
　　“頭髮顏色和額飾能夠證明是他，其他部分都被熊和狼獾吃了，只剩了點骨頭。”蘊果諦魂的手指在樓至韋馱手心裏點了點。“看來步香塵與南方蠻族的聯盟並不牢固。”
　　“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而葬雲霄的屍體就算被發現，也會被認為與欹月寒有關，他們兩人在女神的選擇開始後一同離開已經是森林與大湖之間都知道的事。”
　　“欹月寒的屍體卻一直沒有發現，跟蹤腳印的人還沒有回來，不知道是死是活。”
　　“看來步香塵有了新的後路。欹月寒沒死，她就能以情人之間的紛爭為由，將自己推脫乾淨。”樓至韋馱抓住蘊果諦魂的手指。“她若活著，一定會回來報復步香塵。”
　　“你準備如何？”蘊果諦魂問。
　　“我不希望森林和大湖之間，再出現一個新的家族。”樓至韋馱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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