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16 【溫俏】陵上柏（短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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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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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3-09-16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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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6 【溫俏】陵上柏（短篇完結）

　　“去那處崖上。”
　　俏如來順著神蠱溫皇的目光看去，但見那處危崖地勢奇崛，異常險峻，俏如來心中一時躊躇，推著輪椅的手卻只是不易察覺地一滯，隨即遵照溫皇的指示而行。
　　神蠱峰矗立千丈，孤絕入雲，一路行來曲折坎坷，待到了崖邊，視野霎時開闊了起來，心神也為之一振，頗有幾分豁然開朗之感，俏如來的手仍有幾分緊張地按住輪椅，心情卻也緩和了幾分。
　　四野靜謐無人，神蠱溫皇不言，俏如來也不語，佇立在溫皇的身後，對著這蒼茫山景，兩相沉默之下，也不知過了多久辰光，俏如來竟也全然不覺尷尬，反倒生出幾分安寧。
　　只是這安寧，終究要為自己打破。
　　俏如來不出聲地歎了一口氣，迅速調整好狀態，沉著地開了口，“溫皇前輩。”
　　“想清楚怎樣講了，再開口。”溫皇的聲音依舊慢悠悠的，卻乾淨俐落地打斷了他的話，“溫皇現下閒居終日，甚是無聊，不介意多等你一會。”
　　“承蒙美意。如今魔世大軍來勢洶洶，不過三日江左已全線淪陷，俏如來只怕無法叨擾前輩太久。”俏如來不自覺地使自己的語氣顯出了幾分冷硬。
　　“想離開，又不知如何說明來意。”溫皇好像並不介懷他的態度，只是口吻隨意地詢問，“需要溫皇代勞嗎？”
　　似是徵詢的語調，然而事實上，他並沒有給俏如來回答的餘地，逕自說完，“是你的師尊讓你前來。”
　　直截了當的對話，既無試探，也並未留有周旋的餘地，反而予人坦誠體貼的錯覺，倒使俏如來無所適從了起來，他的心底有一瞬間恍惚，有如回到最初的神蠱峰閑雲齋，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前輩所料不差。”俏如來不動聲色地應對。
　　“你今日的表現——卻是差了。”溫皇話鋒一轉，語氣仍是一派沖淡，“雷霆萬鈞、隱而不發，俏如來，你前一陣的作風可是令吾印象深刻。是近日對上的魔世大軍太過兇猛，還是因為吾神蠱峰鐘靈毓秀，滌蕩了性情。”
　　“……區區手段，怎敢在前輩面前班門弄斧。再者，前輩亦非炎魔幻十郎、苗王之輩，不是嗎？”
　　“唔。”溫皇安定地望著遠山，不急不緩地開口，“那你又準備如何說服我呢？”
　　“何需呢？”俏如來搖了搖頭，接著道，“前輩既已知曉俏如來的來意，自有一番判斷。以前輩之果決，又何須旁人贅言。”
　　“你此番的挑釁，缺了幾分力道。”溫皇如是評價道。
　　俏如來面不改色，道，“俏如來非是挑釁，只是相信溫皇前輩。”
　　“你相信我，這就棘手了。如果吾之判斷，與你師尊所寄望的背道而馳呢？”
　　“……那便是俏如來失策。”
　　“唉，你倒是答得老實。”溫皇忽然有了幾分搖扇的衝動，不得不忍住了，繼續用閒聊的語氣接下，“這樣吧，看在你陪我消遣許久，給你一個機會。”
　　“是什麼機會呢？”
　　“一個問題，換一個答案。”
　　俏如來正色道，“請說。”
　　“我的問題是……”溫皇閒散的目光陡然一沉，墨藍色的眼中，流露出了幾分無心的冷冽，近乎任飄渺那目空一切的眼神。
　　“宮本總司死在我的手上，你，恨我嗎？”
　　“你——！”俏如來臉色微變，很快壓制了情緒，微微偏過頭去，儘量平靜下來，重新開了口。
　　“溫皇前輩，”他的聲線一如往常溫厚平和，細聽卻隱有幾分幹澀，“這個問題，對你來說，重要嗎？”
　　“不重要。”
　　“那你……”俏如來藏在衣袖下的手掌無意識地握緊，又一點點鬆開，“為何又要我回答。”
　　“錯了，我講過，這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答案。”
　　“我……知曉了。”俏如來生硬地答道。
　　“哦，真正知曉了嗎？”不過片刻，溫皇眼中的冷冽蕩然無存，一臉和藹無害，仿佛猶原是那個以誠待人的溫皇，“罷了。我的問題問完了。俏如來，你又想得到什麼答案呢？”
　　見身後人一陣沉默，溫皇也不緊逼，反倒讓了一步，“你有考慮的時間，而我，就先困一覺。”
　　突如其來的轉折，教俏如來稍微愣了一下，溫皇也不再理他，只是自顧自闔上眼睛，好像很快就毫無防備地睡了過去。
　　俏如來只覺額角隱隱作痛，又不好發作，山野間空曠寥闊，沉寂無聲，耳邊反反復複地回蕩著方才的話語。
　　“宮本總司死在我的手上，你，恨我嗎？”
　　俏如來低著頭，一步一步，慢慢踱到了神蠱溫皇的身邊。
　　我有什麼資格不恨你……可是我，又要怎麼恨你……
　　“你，恨我嗎？”
　　我……年輕的修者攥緊了手中纏繞的菩提念珠，一匝又是一匝，在他白皙的手上勒出深淺不一的紅痕。
　　我只恨我自己無能。是我自己，太過無能。
　　“恨我嗎？”
　　俏如來猛地回過身，深深深深地注視著輪椅上沉睡的人，熟悉的容顏，不熟悉的臉，是神蠱溫皇，也是秋水浮萍任飄渺。
　　閑雲齋裏，還珠樓中，天允山上，對面的人，身前的人。
　　梅香塢千樹落梅，亂雪紛飛，手執羽扇的藍衣智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打量著他。俏如來仿佛聽見一聲渺遠的喟歎，了無痕跡，吹散風中。
　　我……不恨你。
　　似有束縛於無形中驟然解脫，俏如來一陣乏力，險險站立不穩，種種難言的滋味湧上心頭，五味雜陳，不知放下的，究竟是重擔，還是甘願背負的愧疚。究竟是對，是錯。
　　正是兜頭冷風刮來，寒氣直透骨髓，帶起陣陣戰慄，俏如來腦中一激靈，反倒如夢初醒一般。
　　既然已經放下.
　　孓然一身，又有什麼放不下？
　　難道……
　　俏如來不禁看了溫皇一眼。
　　難道，這才是這個問題的用意？
　　溫皇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人的情緒波動，仍是睡得一派安穩，單薄的衣袂被大風掀得起起落落。
　　俏如來也沒有多想，上前一步，解下自己的外衣，小心翼翼地蓋在了溫皇身上，又瞥見一方衣角掛在了輪椅的車軸上，又蹲下去耐心把衣角扯了出來。
　　這時，卻是一陣冰冷的觸感堪堪擦過他的臉頰。
　　俏如來怔了怔，這才察覺到是無意間觸碰到了溫皇的手背，便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那雙擱在膝上的手，瘦削、骨節分明，這是一雙執扇的手，執棋的手，執劍的手，他曾無數次見過這雙手指點山河、策驅千軍的模樣，如今卻經脈盡斷，無法動彈，較往日為甚的蒼白中，更泛著幾分青白，一如那綹垂落的長髮後難掩憔悴的臉。
　　俏如來有些不想再看，然而那雙手隱隱透出的寒意，卻令他幾難克制地低下頭去，將側臉貼上了溫皇的手背。
　　本是慰藉一般的動作，卻仿佛觸及了短暫的依靠。
　　一時間，萬千思緒，都到眼前——竟無半點端由！
　　神蠱峰上無邊崖，踏出的一大步，生死難卜……父親抱著溫皇的屍身由遠而近……天允山上石破天驚，純陽一掌逼到心口……夜霧中的天允山，籠罩著深紫色的三途蠱毒，如鬼似魅……十三萬魑鬼遮天蔽日，殺之不盡……雲十方渾身是血，懸在半空……涅槃，劍十一，一劍無悔，不悔峰……靈界的裂縫被彌合、弭平，完好如初，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琉璃樹下的臉，在陰影下看不出表情——那就讓他們死。
　　——那就讓他們死。
　　河流裏淌著血，大地上鋪著屍體，分不清哪里是人世，哪里是無間，哪里是百武會，靈界，南方，整個中原……
　　俏如來紋絲未動，只是儘量壓抑內心漸趨狂亂的悸動，直到眼眶濕潤，世界忽然靜止了下來，空無一物，他猶原貼著冰冷的手背，屏著呼吸，抬起一只手來，慢慢捂住了眼睛。
　　
　　藍衣智者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靜靜地看著身邊埋著頭的年輕修者，視線落在那再三克制也無法壓抑劇烈顫抖的雙肩和背脊，他只是看著，沒有任何言語，無論是警醒或者寬慰。
　　他只是這樣看著，什麼也沒有去想，眼底有深沉的神色，意味卻不明。
　　此刻他的心中，漸漸浮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這是一種洶湧的意念，在他早該無知無覺的心口翻翻覆覆。
　　
　　俏如來深吸了一口氣，低著頭站起來轉過身，很快平靜下來。
　　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失態，好在溫皇沒有看見，大概是沒有看見的罷……俏如來僥倖了一下，卻也心知總是有幾分自欺欺人。
　　不管是何種原因，還是萬望沒看見的好。
　　俏如來苦笑，面朝著空茫的山間，竭力尚未徹底平復的心緒。
　　該是方入秋的天氣，可在這深山中，已有如遍地寒霜一般，蕭瑟，肅殺。
　　長風依舊呼嘯不止，除此之外也無其他聲響，單調的風聲聽得久了，也好似帶了幾分特殊的音韻。
　　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本就稀薄的日頭沒入了山頭，天逐漸陰了下來，眼前的重巒疊嶂也無甚光彩色澤，越發厚重沉悶，看似各處奇崛怪特的峰岩，實則早與廣闊而堅實的大地融為了一體。
　　唯有樹海，有時為風搖曳，起起伏伏，一陣娑婆，過後又重歸肅靜。
　　再往遠一些，便也再看不清草木，但見橫亙南北的山勢連綿迤邐，不見其端，至遠處也不過是一片混沌的影，只是那一片影，實則也是佇立在天地之間，遭遇無數風吹日曬雨打也無法磨滅的峻嶺崇山。
　　俏如來知曉這於自己，已然足夠。
　　他轉過身，溫皇已經醒轉，依舊蓋著那件牙白袈裟，卻也未發一言，只是安靜地注視著他，俏如來的面上不自覺地有些發燙，幸而天色已暗。
　　“前輩，我們回去吧。”俏如來輕聲提議。
　　“好。”溫皇應了，道，“在此之前，你可有想好你要的答案。”
　　俏如來故作深沉地思索了一會，實則卻是心中有數，不動聲色道，“我想要的答案……前輩，你可曾後悔過你所做的一切？”
　　溫皇心中微詫，也並未如當日在天允山一般出言制止，只是同樣思索了片刻，答道，“未曾。”
　　“俏如來明白了。”
　　溫皇看起來放鬆了許多，道，“你就打算帶著虛無縹緲的相信回去見你師尊，不再掙扎一下？”
　　俏如來點頭。
　　“你來時，眼中有疑惑。”
　　“是。”
　　“不明白一個作風近乎算無遺策的智者，為何要極力拖一個極端不穩定的因素下水？”
　　“嗯。”俏如來略一沉吟，分析道，“其實也不難懂，現在的局勢，不是不穩定，而是太穩定，壓倒性的穩定。”
　　“——水混了，才好摸魚。”溫皇悠悠地點評道，“你的反應，不算太慢，只是牽掛太多，難免力不從心。”
　　“多謝溫皇前輩教誨。”俏如來接得從善如流。
　　“對於此事，你的期望？”
　　“俏如來的期望，重要嗎？”
　　“你若拋卻你的期望，等同拋棄你自己——現在認清這點，為時不晚。”
　　“俏如來的期望已經改變，但回答前輩的話並沒有變——前輩自有判斷，何須旁人贅言。”
　　“溫皇若是選擇再度入世？”
　　“如果這是前輩的選擇。”
　　“然後為禍人間呢？”
　　俏如來想了一下，正色道，“俏如來也可以選擇全力阻止前輩。”
　　“嗯，氣勢不錯。”溫皇稱讚道，隨即歎了一口氣，“你的師尊也真是殘，居然打上我這個已經退隱的活死人的主意。”
　　俏如來無可奈何地抿了抿唇角，並不說話。
　　溫皇知他不會附和，不由生出幾分無趣，目光掃過了蕭索的山景，最後落在了牙白的袈裟上。
　　“我們回去吧。”
　　“是。”
　　
　　【完】

[ 此帖被如糰子在2013-09-16 23:06重新編輯 ]

江南海北長相憶，淺水深山獨掩扉。
重見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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