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时候,我听过半句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总疑心此话未竟,人生若是逆旅,归途又在何处?行人又往何方?第一个为我唱这阕词的人未能告诉我,我后来遇到的许多人也不能。它就像一道无解之谜,初时有趣,久之令人兴味索然,遂搁置。 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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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我也确实肩负着一个行人应担的命运。我见过很多耽湎于乌有之乡的人,或沉溺于三毒八苦,或自缚于一技所长,或困囿于道德空想。而我漂泊无踪,从不驻足。 qDfd.gL
我是天生地养的山鬼,来无来、去无去,超脱六界外,不在五行中。世俗常理不能羁我,同样,我也不解常人所想。我曾告知一群罹患绝症的人,山巅有一株珍稀的药草可治百病,在这点渺茫希望的催生下,一群必死之人决心放手一搏。他们在登顶的路上摔死了一半,在寻找的途中被虎狼吃掉一半,几经磨难终于见到那株药草后又大打出手、自相残杀,最后只余一人。他狂喜地摘下药草,又在转身见到遍地尸骸的一瞬变为极度的悲愤,最后,只仰天长啸一声,便带着那株草药一起,从山顶一跃而下。一切都被我的冷眼捕获。救命的药草竟成了索命的恶草,予人生机的希望终成了断绝生志的铡刀吗?我不解,我无定见。 SK#(#OQoh
我只前行。 &mtJRfnu
我本无颜色,所经之处皆成我之颜色,所过之处皆着我之颜色。途中纵有诸般瑰奇美景入眼,却难入心,因作为行人,我不知餍足、贪婪无度。佛家谓之“法”,俗人称之“道”;世有百种人,便存百种道。对于道,我始终怀有二心。我不满足于在任何一条路上贯彻始终,那太狭隘,也太无趣;我追求的,乃人力所穷之极限、世间无尽之可能——而所见越广、所行越远,也就所染越甚、所惑越多。 Yn G_m]
但我并不因此困扰。庸人才自扰。我依然浮皮潦草,依然游戏人间,依然无法无天。何为苦,我已知;此为集,我已断;彼为灭,我已证。我才十六岁。 |YY_^C`"-
但第四重境界——这最后一步,我永远也不会跨出。 eXf22;Lz
我不需修道,道无所终正是我所乐见。 wLOB}Z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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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商秋的最后一天,在漫天飘血的红叶里,我遇见了鬼——真正的鬼。他有实质,容貌出众、衣有缁尘,除面色苍白、唇色惨淡外别无异状,但我就是知道他已经死了。一个好看的死人。千夫所指的假山鬼遇上了无病而死的真野鬼,简直讽刺到令我发笑。 t?'!$6
他一上来就拔出背后的铁器,冷冰冰、硬邦邦地贴上我的脖子。“我是来杀你的。”他说,“拔剑。” }=]M2}
原来那铁器是剑。我不识剑,但我既见了,便一定能得到它。 yLQ*"sw\
我对他摊手:“我没有剑。” /:n#`o=;
他果然抽出另一把剑扔给我,很沉,我差点没提动。剑出鞘时的冷光森然映出我的神情,困惑但并无惊慌。 d*%`!G
我端详了一会儿,默默把它推回鞘中,绵长龙吟在剑身被尽数吞没后犹自顽固回荡。“我不会剑,你要杀我,那便尽管动手吧。” PU1Qsb5
他的面色依然沉静,持剑的手依然很稳,身形却几不可查地动摇了。有趣。我趁热打铁:“不若这样,你教我用剑,学成后我再与你决斗,各凭本事、生死无悔。你看如何?” FK5<6n,U
他本可以一剑杀了我,我跑不掉的。但不知为何,我笃定他不会。 n4#;k=mA
他垂目收剑的时候我心里的小人笑到打跌。太好骗了,我心想,并从中生出一种蚍蜉踩在大象头顶的优越感来。 j+,d^!
我确信我未曾见过他。这样一个死气沉沉又纯一不杂的人,我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况且,他看我的眼神太过耐人寻味:是恨吗?有的,但不尽然。是爱吗?也许,我看不清。他就像竭力从一粒沙中数出一整条恒河,又好像缘木求鱼、井中求火。“喂”,我一开始这样招呼他,后来又改称他“你这家伙”,最后是我先不好意思叫出口,只得向他请教名号。 DRi<6Ob
“鸣凤。叫我鸣凤。”这是他沉思半天后给我的答复。我知道这不是真名,痴呆的老人也无需花费这么久来回想自己的名字;但无妨,只要这个名字假得用心,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k+ty>bP=
“凤凰的鸣叫,你听过?” W|g4z7Pb
他摇头,“难道你有?” 4k@5/5zsM
“没有。但只要见到凤凰,我就一定有法子让它叫。” 'GS"8w~j
“什么法子?往它屁股上刺一剑?”说完他自己也失笑,僵持了半月的气氛终于在这一笑之下霜解雪融。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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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我心想。 gh8F2V;<
“我是你的首徒吗?” >^*+iEe
他似有所感,“是。” m1Mt#@,$
“哎嘿,你就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S!e![L/
“……做到了,再说吧。” VYk!k3qS
“再吹一遍那支曲子给我听吧,鸣凤。” .G#8a1#
他便照做。除了在日课上紧抓不放,他对我一向宽容。 .Lsavpo
“我是第一个听到这首曲子的人吗?” !~rY1T~
这次他沉吟了片刻。 OZ~5*v
“是。” io-![^{
他犹豫了,但我没有一点不悦的感受。他太认真也太无趣,他说我是,我就一定是,理所当然。这类人我见过太多。 &N\jG373
但他不太一样。他无趣得可爱。 s)6U_
头一次,我生出了和一个人同行的想法。说到底,我的路太漫长也太寂寥,哪怕分道扬镳或是中道崩殂,多一人作伴也是好的。 ov_j4j>6P
那么,我要怎样留住这只候鸟? z;|A(*Y
uJC~LC N
我对于剑道,原本兴趣不大,提议学剑,不过是一时的缓兵之计。世人皆蠢,仅是管中窥豹就自以为掌握了真理,乃至墨守成规、冥顽不灵,我已厌烦了。也许那确实是一条不错的道路,可对我而言,真理和名姓一样,都是用之即抛的东西,若因剑或其他外物而流连,那才是愚不可及。 lY?QQ01D
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 |6K+E6H
鸣凤不是一个好老师,但我原谅他——我迷恋他。他不动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运剑时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不谈剑时沉静如水,论剑时脸上的神采像水面下燃起割开冰层的烈焰。我为之着迷而艳羡。 O\"3J(y,
“我要你的剑。”我对他说。 4O)1uF;
“太早了。你没有杀过人,”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令我愤怒的老者的慈悲,“你驾驭不了它。” V`XNDNJ:
当晚我从他的房间里偷走了那把剑,初见时他扔给我的那把剑。剑柄入手的一刹那我意识到有什么确实不同了。那把剑变得很轻盈,同时重于千斤的杀意正源源不断地从我的手心溢出,迫使我的胸腔与之共鸣。那一刻,我不再是物主,剑也不再是凶器;我们并非共生,而更像是饲主与猛兽,握剑的人反而成了被胁迫、被逼上绝境的猎物。 vnM@QfN
确实不同了,我想,但不是太早,而是太迟。我已经染上了他的颜色。 b2OQtSr a
剑出鞘的一刹那我慑于其上鲜血的温度。那是一种刺骨的寒,几乎把我的手冻伤,渴血的剑锋在拼尽全力的握持之下依然嗡鸣不止,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反噬剑主,以我的血作为它屠戮人间的第一样祭品。 +~mA}psr
我的心头涌上狂喜。“我能改变你。”我悄声道,“在我手中,你不必杀人,不必染血。我做得到。”剑声铮然,似不屑,似应答。出剑,它对我说,用剑证明。 IJ(
第一剑,我犹执著剑招。但我随即发现一式便可容千变万化,一招用老又悟新招,乃至无穷无尽、无可名状。第二剑,我便只知剑形。然有形化无形,则无形皆有形,树枝木条、落叶飞花,乃至一风一雨,何者不可为剑?第三剑,我的手中无剑,只余沛然剑意由指端涌出,随心而动、随意而发,天地山川、水火风雷,尽在我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复归一,轮回生克之中,我只看得清剑。 9NQlI1Wz4
那是一种造物的无上喜悦。我像是鸿蒙之初的一团元气,被盘古持巨斧一劈为二,轻清者上升为阳,重浊者下沉为阴,于是天地乃分。我赐烛龙以双目,令其视为昼、瞑为晦,后又坠于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方山有松名柜格,我之双目出入其上,于是时序有常。我的五指延伸出蠃鳞毛羽昆五虫,又削骨肉为金石、绝经脉为江河、倾血液为湖海、祭五脏为五岳、舍发肤为星辰,于是万物皆生。而在其后,方有女娲造人、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刑天舞戚,方有三皇五帝、兴衰更迭、百代纷争、始发于此。天地阴阳,万物莫非其理;而我更在天地外。 }}\vV}s
——我即诸神,我即洪荒,我即寰宇,我即万象。 mUdOX7$c>
那一刻,我领会了剑之真意。 10q'Z}34
鸣凤不知何时已在廊下,披一件大氅,将方才一切尽纳眼底。“惊世的剑。”他说,“你只用三个月,就达到了凡人十年难及的境界。” z6jc8Z=O
“十年?”我冷笑,“只堪磨剑耳!” 1+jAz`nA:T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久违的豪情重又注入我的心头,一瞬间我确实以为剑道将成我之终点。热血犹在耳边澎湃,我的手却抢先一步脱了力,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刚刚发迹的草木上砸出一个浅坑。 ~,oMz<iMV
我虚脱得跪倒在地时他没有来扶我,只从我面前捡走了那把剑。“你的剑胜在驳杂,却失之精纯。”他说,语气很可惜,仿佛品评一件功亏一篑的名器,“你不想杀人,就永远窥不见真谛。来,用它杀了我。” l0PZ`m+;j
我边喘边笑:“只有生死方能证道?” N`L0Vd
“只有生死。” e%@~MQ-
我不愿承认,但我不得不承认。每一种道到了极致,都不免呕心沥血、生死交付,譬如为学,皓首穷经;譬如铸剑,以身投炉;譬如武道,杀人人杀。道有所终剑有所指,求仁得仁亦复何怨……我不乐见。我甘愿做井蛙,我要让传奇变成闹剧。 B"TA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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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凤孑立中庭,半道月光将他从中间锯成两半,若非大氅的下摆被露水打湿垂在地上,我几乎以为他要乘风飞走。他的目光无悲无喜,剑在他手中似相交多年的好友,而非勾心斗角的同谋。 V@cM|(
我突然嫉恨起他手中的剑,更恐惧起他的道,一如无知者恐惧我。 4{rZppm
我要夺走它。我要粉碎它。 W;'!g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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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养了两日才勉强能抬起手臂。肩膀活动自如的当夜,我再次潜入鸣凤的房中。他一如既往地装着睡,直到我骑到他身上,并把手探进他的被子。 @Z\,q's
“你又来偷剑?”他皱起眉。 =/y]d<g
我笑起来。“我真是太笨了……”我悄声对他说,“你不就是一把剑?我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我是来偷走你的。来,做我的剑,我愿做你的鞘。”我用手指描月光在他眉眼上投下的影,被他捉起拢在掌中。 D(AXk8Vub
他说他的手只握剑,而现在我的手指尖在他的手里。我挠他的手心,带茧的、粗粝的手心,直到他与我十指相扣、掌心相对。我沉浸在扮演猎物的得意中,几乎忘形,几乎忘记他看我的眼神中有怎样的含义。 ^Eb.:}!D6
“你不是他。”他低声道。 ]yx$(6_U
“谁?另一个我吗?” Sjyoc<Uo
“你知道了?” ER5gmmVP@p
“我为什么不知道?”我挑衅道,“那个我,他也会拥抱你吗?也会抚摸你吗?也会像……这样,亲吻你吗?” &]v4@%<J
“不……他都不会。”鸣凤喃喃道,“他只会让我伤心。”他的眼中盛着水一样的月光,或许他正借助这光,将对另一个人的爱意折射到我身上。 ;*:]*|bw
我一下子颓丧了。我本以为我能捂热他,轻易得像融化一块冰。我做什么都很轻易,也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用、无所不争。但这一次,我知难而退了,这比直接的碰壁更让我茫然。我已经染上了你的颜色,我愤怒地想着,为什么你不肯被我吞噬,甚至不肯为我动摇? HkUWehVm
而他抱着我,让我坐在他的膝上,和我讲一把剑,一把自下而上劈开天空后沦为空壳的剑。 x7:s]<kE
有这样的剑? s;S?;(QI
有这样的剑。 VEqS;~[
我猜他更想说有这样的人。我懒得戳穿。困意正像温柔的潮水一样将我浸没,而他的嗓音是微风拂过水面的波澜。 j.w@(<=x
“下次你想要什么东西,不必用这种办法。……掠。” {|&5_][
有什么东西落在我头顶,轻得像一个吻。 7hlO#PYZ
|)b6>.^
当晚我发了场梦。我梦见天地为熔炉、万物为铜铁,一口神兵横空出世,山海铸其形状、日月凝其精魄,千锤百炼锻出一杆傲骨,烹龙炮凤淬成万丈清光。我看见一剑出则万剑臣服,烟蒙上焚、雨阵下棘,鸟兽觳觫、草木绝迹。我看见这柄无鞘之剑翻五岳、渡五湖、下九幽、破九霄,不远万里终于来到我的面前。 )Ch2E|C?=8
“你需要一口鞘。”我对它说,“你的锋芒太锐利,而我是包容一切的混沌。没有什么比我更适合做你的鞘。” 4'g;TI^
“我不要那个。” ;#xmQi'`
“你的身上因缠果绕,上溯亘古、下缘三生,这会使你的刃变迟钝。” kI
4MiK
“我将斩断它。” s.N7qO^:E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我问。 p?7v$ev_
“我是的。” tD(7^GuR
“你还在犹豫什么?” b\vKJ2
它龙吟一声,化作一道光芒疾射而来。它太微渺了,比萤火虫更暗、比琉璃珠更小,却直直贯入我的左胸又从后心透出。我不该感到疼痛的,然而难以言说的剧痛悄然发作,仿佛整个宇宙正在我的胸腔中覆灭又重生。混沌最后也是被盘古——被一口利刃——破开的,我恍然间彻悟。 86 W9rR
阴阳从我的体内分化,日月从我的眼中剥离,五虫、金石、江河、湖海、山岳、星辰纷纷从我的身上分崩离析、瓦解冰碎——原来创世竟像凌迟一样痛苦吗?最后,只剩下一道贯穿心口的光。 j9?}j#@
“你也要离开我吗?”我怅然对光说。 Z&1T
光芒倏忽大作,吻上我正在急速溃散的嘴唇,并且比它更早地碎成点点星光,沉入无边黑暗。 :km61
[SHXJ4P*
我猛然睁眼。 u37'~&o{U
天已大亮了。鸣凤正站在床头,身形挡住了窗,被子上拖了长长一条阴影。我的双手不知为什么交叠着放在胸口,肩膀一动就牵扯得全身的关节发痛,仿佛真的被凌迟了一样。 [F0s!,P
“你做噩梦了。” h]+C.Eqnt#
我不动声色,“我梦见你要杀我。” Ox&P}P0f
“难道我没有一开始就这样告诉你?”他果然说,“如果你再不起床练剑,我不介意让它提前。” v 1z
我钻进被子躲他的手,但慢了一拍,还没来得及从床尾钻出就被抓住脚踝拎出来。“你是小孩子吗?”他斥道,“怎么这么——” 4wa`<H&S5
“——我是。而且无辜。”我说,“你还要杀我吗?” DoJ\ q+
“我会杀你。” Vr6@>@SC
“而且爱你。你还要杀我吗?” zLD0RBj7p
你不爱他,我告诉自己。你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你只是为了毁灭他。 # {w9s0:
他愣了好一会儿,“我更会杀你。” WG6FQAo^8
“因为他不爱你吗?” !46RGU:I
“因为他让我活。” <49K>S9O
怎样才能杀死一个人?先教会他活着,让他尝尽生而为人的喜悦后,再一举夺走。那个我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8eoNzut
“而剑道让你死。生、死,你总要辜负一个。”我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其实你哪样也不用辜负?” !c}O5TI|#
他等着我说下去。 i]Fp..`v~
“功成何必在你?你把灯传给了我,从此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办不到的事情我帮你做、你证不了的道路我替你悟。人力终有穷时,而你的剑道会因死亡而断。你的道若只是灵光一闪、昙花一现,不觉得可惜吗?” (]0%}$Fo
来,我对他说。做我的剑,做我最珍爱的藏品,为我弯折傲骨、磨平棱角、收敛锋芒。作为交换,我将延续你的生命、你的剑道。 "U!AlZ`g
他看了我很久。 F~%]6^$w
“你要我为你死。” LR.Hh
“我要你为我活。” u.d).da
“那毫无意义。”他说,“我的道,只有我能走到底。而你……”他垂目,没有说下去。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GN ]cDik
我亦是行人。 G;v8$)Zj
朝露见日则晞、闪电转瞬即逝,如今有幸被我的眼睛抓住,从此寿与天齐。可它们非但不感激我,反而推拒我、嘲笑我。你不懂。一以贯之的沉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不会明白的。它们悲悯道,比回音更快地消逝在目光尽头。 qfL~Wp2E;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J>R
我亦是行人?我从未如此痛恨一句话! 9K5pwC\$%
可有一点他算错了,我冷冷地想着。我没有道,我来去自如。 'oF%,4 !Y
我端起隔夜茶一饮而尽,将满口苦涩和水咽下。“拿剑来!”我跋扈专横地拍着桌子,豪情万丈。但也许我更需要一坛酒,最烈的那种,最好能让我吐到人事不省、忘掉说过的每一个字—— 0Fk5kGD,&K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u.mJQDTH
然后吞噬你。 lsNrAA%m
zm]aU`j
我做不到。 LQtj~c>X-|
我赌着一口气拼命挥剑,一寸进有一寸喜,一寸喜就离初衷一步远,到后来我已无处可进,也无路可退。 UUzYbuS>&l
剑道确实让我喜悦,可我曾品尝过更多乐趣——若已见识过乾坤广大,谁犹会有心怜惜草木的青苍呢?但我依然无法证明那就是错的。杀人是罪?杀该死之人也是罪?又是谁来定谁该死、谁不该死?救人是善?救万恶之人也是善?又有谁规定为恶之人不能向善、良善之人不能作恶?更何况是道。若道也有黑白之分,第一个该诛之人就是我。 wF <n=
是非对错、情理曲直,孰判孰定?那人不是我,也不该是天地间任何一人。我只旁观。这是我的囹圄,也成我的自由,对此我无比明了。 9z}uc@#D=m
可有什么东西悄然偏离了——每回我感受到鸣凤的时候。我深知他同我见过的万千俗流一样愚昧可悲,深知他的剑有多偏执、道有多狭隘、心又有多赤诚。我竟无法苛责他。我有预感:只要他从他的剑道以及那个人身上分给我一眼,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放弃。 73V|6tmgY
我像是立在悬崖峭壁,只待崖下传来一句呼唤或仅是凝视那片深邃,便不顾一切地跳下去。这太危险了。而我做得到。 H<v'^*(
但人毕竟还有求生欲。若能将深渊拉入这十丈软红,我也乐得捡回一条命。 19O,a#{KHf
“那个我,”我不时旁敲侧击,“是什么样子的?” V.O(S\
“……” :p]'32FA!
“他也要你放下剑,是不是?” rM .|1(u
“……” o_@4Sl8
“他跟你说话,你也这样沉默吗?” ~i~7na|
“……” v%"|WV[N
“你这人!算了……我不常见你笑,他会逗你笑吗?” eZ|%<Wpu
“会。但他自己不常笑。” 1QLbf*zeIW
我拊掌大乐,一锤定音:“我教你!” NWM8[dI
唠叨完才想这又何必,一个回不去,一个盼不来,幽王亡了周才记起请教怎么讨美人欢心,于事何补?何况让你笑的人总不如让你哭的,这是定论。 jDy-)2<
“你记得了么?”我支棱着头问他。 uT}' Y)m
他依旧不说话,冷得像雪,怀抱却暖得像炭。我牵了牵嘴角,头一次笑不出来,心脏酸得像没放糖的山楂。 K[ (NTp$E
我不想吞噬他了。我发誓如果有人像这样抱住我,我甘愿死在他怀里。 ?Cl%{2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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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后下了最后一场雪。我犹躲在屋内抻懒筋,鸣凤已大汗淋漓地练过一轮了。我趴在窗上,把檐下遮挡视线的冰棱一根根掰了,又拣两支形状好看的相互打磨,咯吱声混着窗外舞剑的飒飒声,像车轮碾过冰辙,又像围炉的摇椅。我见鸣凤雪色弧光绕身如白马入芦花,点点落梅自剑尖飘下,又滴在无瑕的大地上,似血。 =R#Qx,
我忽然觉出不详来。快抽身,有个声音告诉我,趁尚没有万劫不复。 [x9KVd ^d
那又怎样?我嗤笑。我偏要一意孤行。 ptDY3n~'
再看手中,冰剑已成。我扔掉丑的那根,撵开窗,纵身一跃。 ?YZ- P{rTS
雪光里,鸣凤受到感应似的回头。“你怎么只穿这点就出来了?”他皱眉,“快回去——” 8-BflejX
“看剑!”我扬声喝道。 U<CTubF
切磋的胜负在我旋身向他攻去的一瞬间就注定了。水凝固成的钝器在钢筋铁骨的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一如短短几月速成的剑法在真正的名家面前宛如儿戏,在毫不留情的凌厉攻势下,冰刃寸寸绞碎,散作漫天冰屑流光,刮得我脸颊生疼。凤啼双声堪堪削到指掌的时候,我果断一矮身,从他胁下穿过,泼猴一样扒上他的后背,死都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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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胡闹!”他想来抓我,又怕剑锋伤到我,只好抛下剑,再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揪下来。 ^:#D0[
“我赢了!”我向他展示通红的手和半截冰柱,“你扔下了你的剑,而我的剑还在手里。” GM3f-\/
“真敢夸口。若不是我收剑快,你早没命了。手不冷吗?” MC<PM6w
“没感觉了。”我说,“先不提那个,既然我赢了,那你就得答应我的条件!” fjU8gV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7+4`E
“反正不会让你吃亏。我就当你答应了!”我自顾自说道。 ~xD={9BL
f7=((5N
刚才我就想好了:要是我赢了,你就跟我走;要是我输了,我就跟你走。 /Y'Vh^9/T
你要是跟我走,我就带你去极北之地的高原,我在那里尝过一种酥油茶,盛在海碗里会溢出牛乳色的浮沫。我胃口小,上回没吃完还被住持骂了,要是那时候你在,准能替我出气。你要是嫌太冷,我们就去江南吃鱼、去关东吃面、去滇西吃菌……都随你。 %Km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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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不肯认输,那就换我吃点亏也没什么。我跟你走,去寻你那杳不可及的剑道。你要是死了,我就为你报仇,然后拿上你的剑继续走。我们可以开枝散叶、桃李满天下,他们也能替我们走,总有一天,会有后来者到达你想去的那个终点。 o| #Qu8Lk
我不想你做我的剑了,我对他说。我可以抛下一切跟你浪迹天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Cq'KoN%nQ
!Cr(Pe]
他僵立了很久,久到雪把他的头发涂抹成和我一样的颜色。酸风射眼、飘英盈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手脚也在冰天雪地中冻麻了,唯有一颗心正悬在喉咙口,滚烫滚烫。 jg.QRny^
深渊退后一步。“不。”他柔声说,“你走你的路。” :P<]+\m
心一下子沉底,坠得胃里也一片冰凉。 VxVE
“你拒绝我!”我失声道,“我要你放弃伤你命的剑道,你不肯;我要你放弃伤你心的那个人,你不肯;现在你甚至不肯让我与你同行。为什么?” Vl:^>jTki
他只微笑,宽慰似地微笑。 1XD,uoxB
“拔剑。”就像某种命中注定。 nPye,"A Ol
我忽然记起还是初冬的时候,鸣凤找到我,问我:你相信命数吗? k&,~qoU
我嗤笑:“庸人才信。” <Dwar>}
“那我的存在又该作何解释?” 8P1=[i]
“阴差阳错的恶果、百年难遇的异类——还能是什么?” P/Q!<I
他摇头叹息,仿佛我刚刚说了什么天真到可笑的话。 >U%gctIg
我于是不安起来,拉他的袖子,“你会走吗?” DP3PYJ%+B
“会的。” (H
->IV
“什么时候?” f}x.jxY?
“也许,是我终于可以放下的那一刻——” y#q?A,C@n
“——绝无可能。” &o,<ijJ:^m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可以不去幻想也许他此刻尚未出生,可以不为他落在剑上的目光嫉妒得发狂,我甚至可以忍下他透过我的影子找寻另一个人的蛛丝马迹;但如果鸣凤的死而复生确是为了那个人,那么同样的事情,我没理由做不到。 #MRMNL@
我是那么喜欢他。 T`5bZu^c
“留下来,为了我。”我试图说服他。 X{\F;Cb*
在那时候,他也像这样浅笑着。 vSi.txV2
雪片一丝丝飘进我的眼里,但我感觉不到。线索一条条串联起来,一个我至死都不愿意相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oi!ysU;O
“你从来都不恨他,你只是太害怕失去他。”我低声说,“这不是果报,而是缘起……你不是来断业的,你是来结缘的。” Uc@Ao:
鸣凤的出现根本不是阴差阳错,而是执念太深的因果循环;不是我要留住他,而是他费尽心机留在我的身边。前事因、后事果,当我为他执著、当我回应他的执著时,两端抑郁成疾、不得善终的因缘线才终于合成一股,像镣铐一样将我们紧紧纠缠在一起。如今他放下了,我却还留在世上。执念更替、因果颠倒,从此以后,将是我的执念、我的求而不得一遍遍加固我们之间的牵绊,超脱阴阳、超脱轮回,直至真正的我遇见真正的他。 YbTxn="_
而后,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W(1mRi
是我自投罗网了,对吗? >D(RYI
骗子…… :9^;Qv*
“拔剑。”他耐心地重复。 a{
?`t|
但我知道我不能,一拔剑就全完了。我没有剑,我听到自己慌乱应着,使劲甩掉已和皮肉粘在一起的冰剑。而他自己就是一把剑。 Fsif6k=4
雪光映成的海市蜃楼里,我看见他变成一把剑,头为柄、肩为锷、身为茎、足为刃,锋芒毕露、傲骨不屈,同梦中那口破开混沌的神器渐渐重合。这柄剑正一步一步向我而来。 L#+q]j+
他是来杀我的。 (Q.waI
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是来杀我的。 A?-oL='
我害怕了,向后逃开,但我的轻功远不如后来那么好,一下子就被他抓在手里。他的面容慈悲而怜悯,我绝望地闭上眼,等待审判的一剑。 (2:/8\_P
没有破空的呼啸声。透明的剑锋已尽数没入我的胸口,剑锋的尽头连着一个拥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也能撕碎一个人。 *=+td)S/1
落进冷眼里的雪花终于被捂化,害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猜有什么液体从眼眶中滚落了,因为他用手一遍遍擦拭着我的脸颊。 .ys6"V|31
太过分了……我心说,我教你逗他笑的法子,你却用来惹我哭。 %<an9WMF
“别哭了。”我听见他说,“我会舍不得走。” W9D86]3Y
“那就别走……” 6^%68N1k
“逆天借来的命总是要还的。你明白的。” S"OR%
“我不明白!” Gu2P\I2zx
“我已经多留了那么多时日,为了你。” w8Sp<6*
“到现在还在骗我……” 9hOJvQ2U]
他把嘴唇压在我的头顶,但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就连炭火一样的怀抱都冷下来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无比温柔地说着,“我也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他。是他教会我活着,现在我把同样的东西教给你。有些事情你总要明白,而我恰好是这些教会你的人中间最自私的一个。我自私地希望你穿好盔甲、戴上面具、长出花刺,不要为除我以外的人流泪——然后忘掉我、再找到我,尽你所能地伤害我。” H\qC["
然后呢?一遍遍重复这无可更改的因果?被拖进这万丈红尘,从此再无自由? &!/}Qp
“我恨你。”我拼命想让这句话听起来气势些,可那些恼人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在蓬松的雪地里凿出细小的罅隙。我见他怔怔地伸手去接,冰珠只在掌心停了片刻,便又穿过手掌直直地落下去。 ,'p2v)p^4
他从我的指缝里漏走了。 S5G6Rj@W
天地间终又只剩风雪。我慢慢蹲下来,徒劳地用膝盖抵住漏风的胸口。所有颜色都在缓慢褪去,除了落梅和冻伤的、流血的手掌。 ~~SwCXZ+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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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几年以后,我才偶然从旧书肆中瞥到太白的诗序。原话是这样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mo[Zb0>
天地为逆旅、光阴为过客,百年不过一梦,人何能在时空夹缝中行走?东坡老贼欺我。 :yeq(oK,
我亦知万物皆有踪迹,如露水蒸发后犹有干涸的痕迹,闪电纵消逝也总有一块石头记下它曾撕裂天空。但梦没有。 -lhLA`6_R
剑道教会我活着。我有了来处,却依然没有归途。道一定要用生死证?爱一定要用伤害明?我不甘心,我不承认。我将追寻。 ,]+z)
我遇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路,但自始至终剑道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它像是一段证明,我竭力想借此找回一个影子,可每过一日,我就多忘他一点、多杀他一分。他的音、容、笑、貌,一个接一个从我的过去中剥离,如同蛇脱掉它的蜕。忽有一日,我不明白执剑是为何。十六岁的少年告诉我你当证剑,可我已忘记了何为剑。 YEj8S5"Su\
我没有剑,我说。我不要那个。 V{^!BBQ
也许是因为我终妥协,终接受纵然刀剑在手,也总有救不了的人、挽不回的事。 DRc)iE>@
我的生长异常缓慢,慢如天地初成而万物未生的那些年月。脊椎刺破血肉、疼痛拔节生长的时候,年少的梦在我身上一一应验。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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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像一把尖刀,把一团混沌劈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人,十六岁以前像天,轻飘而散漫;十六岁以后是地,被沉重的枷锁牢牢箍在高天投下的云影中。我的眼睛孕育出偏见,至高至明,却只照亮我想去的那条路。我的器官再不是我自己的,它们各司其职,成了为达成某种平衡而运作的零件。它们使我再没有能力像十六岁时那样全身心地爱一个人。 ub;ZtsM,%
我被打碎重组后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我成了十六岁的我最痛恨的那个人。 ?)`L$Vr=
但我仍要行走。如同每一个困于苦海、未登彼岸的众生一样,不舍昼夜。 /)4I|"}R0I
第二十年的时候,我遇见了凤凰。我脑中有个声音催促说他想听听凤凰的鸣叫,但那其实并不动听,甚至不如一段陌生的笛音。 ad:&$
第二十一年的时候,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我一遍遍地梦见红枫和月影、血梅和雪原,以及一匹走入芦花的白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们像一种征兆,征兆我终将失去什么。 ^sVX)%
第二十二年的时候,我已经将生命里出现过的那段幽魂彻底遗忘。我又恢复了十六岁那年的状态,我侵掠、我污染,从诱人采摘的花瓣底下长出尖刺,只有疼痛和鲜血是我的养料。十六岁的声音告诉我那不对,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不配得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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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年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像剑一样的人。相逢的一瞬间有一种颜色从我过度饱和的身体里彻底抽离。寻觅多年的因缘线终于重新连上,我看见自己走上前,直到被一口架上脖子的冷剑阻住脚步。 [BT/~6ovrZ
“很锋利的剑。”我听见自己这样说,尾音上挑,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愉快,“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与我同行?” V}SBuQp"